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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道歉的服部大雄

第七章 道歉的服部大雄

「俺的娘啊,這可咋辦好哩……這可咋辦好哩……兄弟們哪……你們跟俺談談心……你們跟俺說說話啊……俺可咋辦好哩?你們都死個球的啦……俺的娘啊……啥時候回得了個家啊,老天爺啊……」
「媽了個巴子的,男人全趕回北海道去,女人都留下給咱中國人下種,肚子大了再運回日本去!三十年後就都是一家人了,想打也沒法打了……」樹皮臉狠狠地說。
「二子,俺覺得從今以後,咱倆要走運了……」
「好好的,尋啥死呢?戰爭結束了,你和俺都能回家了,大家各走各的,以後不打了。」老旦放下杯,見服部咂吧著嘴,不像是要胡來的,就又說,「你要是能不折騰,就再把雙手放開,行不?」
「打死他,打死他!」圍觀者喊起來。但士兵們仍是架起了他扔到車上,不知用什麼堵住了他那張喊得撕心裂肺的嘴。老旦心裏突然一動,一腳踩住了剎車。
「那時候重慶人抽了風,全城妓|女大遊行要抗日,嘴上抗日,下面也抗日!幾個月都沒有窯子開門,你說還有比我更倒霉的么?好容易找到一個開門的,出了雙倍的錢偷偷摸摸要幹活,樓下一堆女學生不知怎麼知道了,舉著小旗子哇哇叫,說抗日期間不能日,這他娘的,嚇得我褲子沒穿就翻後窗戶跑了。」二子捶著大腿說,「然後就找啊找啊,呦!看到一個,門口人多燈多姑娘多,我想這會差不多了吧?進去一看,原來是個賭場,正想走就被幾個小丫頭揪進去了,凳子上一坐還走得了?先贏了十幾個大洋,我就覺得這東西比日女人好耍多了,可誰知道這東西不好耍,他們使奸使詐,我一拿好牌,女人就貼過來跟我發騷,吹耳朵摸大腿掐脖子,她可什麼都干。」
「請……」老旦喝了酒,果然是好酒,他讚賞地咂著舌頭,點了點頭。
服部似乎感覺到了,吸了兩下鼻子,將淚也吸了回去,他定神看著老旦,又是那個平靜的服部大雄了。「那你給我個理由吧,我為什麼要回去?」服部說,「我既是戰敗之軍,又是有罪之人,靖國神社不會要我,我也沒臉進去,我就是死了也是你們中國人說的孤魂野鬼,你給我個回家的理由。」
全場哄堂大笑,但只是笑了一下便停了,因為二子舉了手,這長得兇巴巴的獨眼龍一看便不好惹呢。
「二子,鬼子投降了!」老旦抱著二子,想和他大哭一場。二子卻不買賬,一把推開他說:「昨天就知道了,你現在還高興啥?別看老子在監獄里,大事兒沒有不知道的。」
「回來,都別走,你媽逼的都別走!」老旦拔腿就追,腳下卻不好使,咔哧就是個狗啃食。他本能地扔了衣服抱住酒瓶子,打了兩個滾,竟一滴未漏。他想站起來,但找不到胳膊的支點,乾脆坐定了,仰頭向天,一口將半瓶酒灌個乾淨。他一邊喝一邊「啊啊」地叫著,可這絲毫不影響酒流進喉嚨。火辣辣的茅台燒灼著他的咽喉他的胃,也燒灼著他悲傷的心,扔掉酒瓶,他的手腳和頭頸抖動起來,大地開始左右搖晃,盪鞦韆似的忽悠著,跑開的野狗不知在為了什麼咬著架,在不遠處發出凄厲的尖嚎……
老旦掐了煙頭,輕輕拋在地上,用腳尖碾著它。「服部,我擔心的和你擔心的一樣,我離家幾年了,不敢說家人還活著,也不敢說那村子還在,就算不在了,也回去給他們燒個紙,也就安心了,踏實了。中國人心裏,沒什麼比家大,皇帝老子也比不了,蔣委員長也比不了,只要有人,就有家,有家,就能活……」老旦踢開了煙頭,抬頭看著服部說,「剛才那個二子,他娘是個癱瘓,還是瞎子,你們不殺也餓死了,餓不死大水也沖死了,可他每天都想著回去,給他娘墳頭上燒個紙,在屋子裡燒個香,就是這個念頭讓他活到現在……回去吧,你們還有那麼多人在中國,回去收拾你們那個爛攤子,我們收拾我們的,各回各家,也就清凈了。」
「你是該走,但不是割肚子,而是趕緊回你家去,回你的日本去,仗都打完了你死給誰看啊?你爹你媽你老婆你孩子都等著你呢!一口氣憋著非要死,親人都不管不顧了,哪有你們這麼六親不認的兵?只認個天皇,他是生了你還是養了你?沒有他,你們能死那麼多人?啥球個神社,你老死了想去再去……」老旦語氣雖厲,卻盡量挑著能觸動他的話。但他失望地看到,服部仍只是看著手裡的煙頭,好像一句都沒聽進去。
老旦又來到王記酒鋪,他還有幾瓶茅台存在這裏,馮冉給的五糧液也放在這兒。老闆是個老實疙蛋,瞪他一眼都會尿褲子的。老旦叫來小半瓶五糧液,喝到酣處,鋪子里已沒了客人,他索性光了膀子喝個痛快,全身的傷疤嚇壞了老闆。
「真恨不得趕緊飛到南京去啊……」這個軍官流下淚來了。
「那他咋總是這個嚼了生驢鞭的鬧心樣兒呢?」二子撓著頭看著長長的走廊,他定是被這軍事委員會大樓的莊嚴嚇著了。
這天晚霞很美,而老旦剛斃了五個犯人,看著那晚霞和血一樣,很不舒服。這五個全是漢奸,但有了劉副院長說的那話,他對此心存懷疑。還有一個女的,長得很是好看,老旦便問了幾嘴,哪來的?多大了?為啥……干這個?女子不過三十歲,是南京人。她比那幾個男的膽壯,說她不是漢奸,只是打入日本情報部門的共產黨,國民黨無非借刀殺人。老旦聽得心驚,也心疼,他相信這女孩子的話。五個漢奸都打成了蜂窩,一人身上怎麼也三槍,行刑隊都是殺人魔王,兩天不殺人睡覺都睡不好。不知哪個兔崽子用了開花彈,這女子的左邊胸脯被打碎,爛乎乎掛在身上。還有兩槍都在下半身,流出奇怪的東西。老旦惡狠狠瞪了他們一眼,一個傢伙補了一槍,打飛了她的天靈蓋。
「我全國同胞們自抗戰以來,八年間所受的痛苦與犧牲雖是一年一年的增加,可是抗戰必勝的信念,亦是一天一天的增強,尤其是我們淪陷區的同胞們,受盡了無窮摧殘與奴辱的黑暗,今天是得到了完全解放,而重見青天白日了。這幾天以來,各地軍民的歡呼與快慰的情緒,其主要意義亦就是為了被佔領區同胞獲得了解放。
那「錦偉兄」聽見了這聲嘆息,扭臉看了看這人,另兩人也放下了杯。「錦偉兄」遲疑片刻起身,他定是看到老旦扔在一邊的和陸軍稍有不同的情報部門軍官服,便端起一杯酒過來,笑著對老旦說:「兄弟!大家都是一個旗子下的行伍。戰場上拚命,如今腦袋擱在一邊,喝酒不過圖個盡興,看老兄一身悍氣,光榮多處,槍傷刀傷還有燒傷,真是五顏六色,老兄絕非等閑,何故一個人獨斟?鄙人不才,58軍160師127團3營上尉營長朱錦偉,這兩位是134團3營的中尉教導員胡志仁兄弟,5團的少校參謀夏懷德兄弟,請問老兄在哪個營盤高幹?」
「常德城裡拿的那些,百十個大洋吧,都輸嘍。」二子兩手一拍,作勢往天上一拋,「他娘的,他們耍賴那我能幹嗎?那個女人被我抓著奶就扔樓下面去了,一屋子人和我打,我也沒怎麼著,打了一會兒就看有人脖子上插了個破茶壺蓋兒,都說是我扎的,我就這麼進去了,可我死活想不起來我用過那東西……」
「上高戰役里的74軍披荊斬棘,確實戰功赫赫。但是那是國軍打的人數佔優,對日軍進行分割包圍的圍殲戰,表面自然風光。圍殲戰是以多打少,仗不好打但贏面大,是能打出功名的風頭仗。阻擊戰和攻堅戰是以少打多據堅死守,動不動就打個底兒掉,動不動還背上個防守不力的黑鍋,這一回就讓第10軍的方先覺攤上了,為了給你們增援,他的部隊先打成了殘廢,他何功之有啊?報紙上根本見不到!」
「自己看著辦。」胡參謀點起支煙,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老旦和二子便跟著劉副官去了。
胡參謀微微笑了一下,又冷下臉說:「事情多,不和你們廢話了。你們倆加入第14軍第2混成旅,這支部隊是該軍各支部隊的殘餘人員組成的,往河南那邊去,主要任務是收繳沿途各地日偽軍的武器彈藥,管理日軍,收編和遣散偽軍,維持地方秩序,配合政府重新建立行政單位。老旦你當營長,二子你當他的連長,怎麼樣?」
「二子!」老旦大吼一聲,扔掉了煙跑過去。
「仗都打完了,咱還回部隊幹啥?部隊養著咱不嫌累贅?」老旦頗為不解。
二子說,胡參謀昨天就告訴他日本投降了,明天會發布新聞,他說這事的時候就像在說家裡的雞下了蛋那樣隨意,絲毫沒有喜悅和激動。二子也答應了重回部隊,他這才把蓋了章的特赦令袋子撕開。
老旦蔫了,敗了,軟了,醉了。有些話他沒聽懂,只好歹明白個大概。天下之大,諸事龐雜,很多事是他琢磨不透的。他只能懶得去琢磨,保家衛國的事兒做了,別管是被抓來做的還是願意做的,他對得起這份良心。誰待見誰不待見,那不是他能左右的,不管在哪做了什麼,你只是個人嫌狗憎的泥腿子。他只能憑這副還沒碎爛的身板,交下一些過命的弟兄,這裏面不乏楊鐵筠、麻子團長、王立疆、黃老倌子這樣有見識的,可他們……都沒了。老https://read.99csw•com旦想到這個,淚充滿了眼眶。在重慶看到的人、經歷的事讓他寒心,眼前的這三個軍官更讓他有了新的絕望,都是讀了大書的人,面對國難竟然還是這份居心……
「你現在咋總是『我』『我』的?坐牢沒坐出啥名堂,倒把口音坐沒了。」
「啊,在呢在呢!」剛才說話的人撥開眾人跑上台階,回頭對烏壓壓一大群軍官抱拳喊道:「弟兄們,兄弟我先領命去了,看兄弟我回東北收拾鬼子去!」
「重慶妹子也是最漂亮的,吃喝都不打緊,趕緊拉我去個窯子,今天沒準還不要錢呢……」二子嘆了口氣,深深靠進椅背,竟呼呼睡了過去。
幾人臉上浮起意料中的驚訝,這讓老旦不舒服,以後不這麼說了,他想。胡志仁起了身,臉上凝固著驚訝,一根指頭指著老旦過來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是你端著機槍攔了蔣委員長的車是嗎?我在報紙上見過你!難怪這名字耳熟呢?」
老旦端起杯敬了,這才摸著胸前一個槍眼兒說:「俺帶一個連守衛常德東門,頂了十六天。俺好幾次聽說援軍要來了要來了,離著也就五十里地了,可還是被鬼子擋住了,直到俺的鬼兵連剩下十幾個人了,還是連援軍的影子都不見。俺們副團長去找援軍,被鬼子捉了,弄死了,余師長看不到援軍,手下沒了兵,有兵也沒有彈藥,這才走的。」
「那你東北的大姑娘被鬼子糟蹋那麼多,咋辦?」一個獐頭鼠目的軍官問。
那天老旦穿著軍裝,開著吉普車穿過城市。半月來的迷霧一早散去,陽光照亮了這滿目瘡痍的山城。鞭炮在響,掌聲在響,每個喉嚨都在歡呼,每雙眼睛都在流淚。一隊士兵在朝天掃射,孩子們歡快地蹦在他們腳下;警察和乞丐抱在一起,穿旗袍的女人抱著衣衫襤褸的貨郎;更有澡堂子里光屁股的傢伙跑到街上,撅起屁股親吻大地,滿臉肥皂地放聲大哭。老旦小心地讓過他們,發瘋的人流讓他害怕,他懷疑是否日本人扔下了新的毒氣彈,讓這一條街的人都和抽風一樣。可他並沒聞到什麼,除了鞭炮炸出的硝煙。
原本不太長的一段路,老旦覺得怎麼也走不到頭。天色漸暗,眼前燈火搖曳,路燈的燈芯吱吱叫著,像要掙扎著才能亮起來。遠方拉響了警報,這隻是慣常的演習。行人回家,野狗們大搖大擺地四處覓食,吃著這城市的垃圾。老旦站在一大群野狗之前,指著他們嘿嘿傻笑,我是不是還不如一條野狗?那些畜生警覺地看著他,發現這人並無敵意,便繼續埋頭找著垃圾。他們的冷漠激怒了老旦,他伸手摸槍,卻只摸到腰間的傷痕。老旦大叫著沖野狗奔去,揮拳打著這些沒人性的東西。狗們嗷嗷向他示威,露出陰森的牙齒,眼睛裡帶著鬼子的幽光。但面前這人全無懼怕,眼裡射出它們沒見過的殺氣。它們終於夾著尾巴嗚咽著去了,邊跑邊回頭瞅著,偶爾還吠叫兩聲。
「俺是在河南老家入的伍,一路打過來的,來這兒之前是57師169團的連長……」
老旦慢慢回過神,身上像冒著熱氣,心裏卻凍成了冰。都快亡國了,國軍部隊之間還鬧這些個「門戶之見」,豈止勾心鬥角,簡直是相互出賣,就像劉副院長這種人一樣。大好的戰機貽誤了,極好的態勢沒打勝,充其量是個小贏,各方慢悠悠打著牌,卻活生生地把57師虎賁八千多兄弟逼到孤軍奮戰的絕境!回想王立疆出去找援軍被俘而死的慘狀,他的心猛地抽著、疼著。他慍怒地環望著這三個頗享受他們這「幸運」的友軍,沒好氣地說:「那敢情俺要替戰死的弟兄感謝各位了,58軍至少還能趕到常德,沒讓鬼子們佔了空城,將他們的屍骨餵了狗!」
「嗯,喝出來了,要不怎放不下杯了呢,就知道和老兄喝酒,定有好貨!」這錦偉兄也不推辭,又是一杯下去了。
宋川和馬達不想留在重慶,還要回部隊攢點軍功,正好去湖南,就帶著二伢子的骨灰走了。老旦獨自一人,開始在重慶過起沒根沒落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突然有一天有人來通知他,讓他到衛戍區情報處報到,干一些斃人罵人打人審人捆人卻就是不放人的事,竟成了馮冉的同事。老旦樂得接受,活兒不累,殺的都是壞蛋人渣,且就此吃喝無憂。馮冉還以為他是找關係故意來的,死活還回了那幾十塊大洋。這些錢讓老旦又覺得腰粗起來,心想這也要感謝蔣委員長,只是劉副院長他們收的那些錢打了水漂,提都不敢提了,真是可惜。
老旦讓二子先蹲著,他回到房子里,見服部已經睜開了眼。他冷冷地看著老旦,冷意里已沒了殺氣,也沒了悍氣,只剩……什麼呢?好像自己在鏡子里曾經的那種絕望呀。
「錦偉兄,如今真乃好酒量啊,這一杯可是八錢,你這空肚五杯下去竟面不改色,這可是三十年的川中老窖啊,我特意讓人從司令部揩出來的,絕對的正宗極品。」
「哦?這個人啊……這個……怎麼說他呢?總是不老實,本來說同意將來交換戰俘的,可上周天皇一說投降,他動不動就尋死,把炕上的竹條拆下來做了把軍刀,大半夜的在屋子裡剖腹,可那是竹子啊,腸子破了,疼得他直叫,血流了不少,卻割不死,醫生給他縫好了他又要扯開,現在捆在床上歇著呢,嘴裏也塞了東西,生怕他咬舌頭自盡了。」
「呀!呀!呀!來呀!來呀!」
「第13軍160師的團級以上軍官在嗎?」
自己犯了渾,老旦便明白當時二子的心境,於是收斂了放縱,約束起各種事,認真地管犯人斃漢奸。他鮮明地意識到,即便自己走南闖北經了很多事,在這樣的繁華城市生活,仍是一個找不到東西南北的農民,軍裝在身也改不了,戴了青天白日也沒用,他只能在這片暫時的繁華里守望著那份帶著土腥氣的鄉愁,在夜晚的探照燈下喝著思鄉的小酒。老旦曾咬牙想改變自己,穿長衫,戴圓帽,甚至報名去上文化課。一所學校專門給軍人開了基礎文化課,老旦咬牙聽了五節呢,但學會了看幾個字便不再去,沒什麼原因,他就是不願意,這個不願意他到死也沒想明白道理。
「哦?在呢,老旦在呢!」老旦忙叫道。眾人又笑起來,只是這次輕多了。
「啊呀,長官啊,你咋在這兒?你真是神人露頭不露尾啊!」
衛兵說老旦來了,升做副處長的馮冉忙迎了出來,啊呀啊呀地拍著老旦的肩膀。老旦向他介紹了二子。馮冉誇張地吸了口涼氣,握著二子的手,用儘可能低的聲音說:「老弟,你是神仙,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日本人投降了,重慶人瘋了,二子在那一天釋放了。
老旦冷冷地看了馮冉一眼,嘴堵上恐怕還有別的意思。「帶我們倆去看看他,我幫你勸勸。」老旦說。
「拉倒吧,跟著你我走運過?不是你我能被弄到戰場上來?我到底虧欠了你什麼?要這一路跟你受罪。」
「就是的,錦偉兄才帶兩瓶,哪裡夠喝?罰酒罰酒,喝完了再買,老闆還有什麼好貨?」叫懷德的那位看來也是個貪杯的,這就吵吵著要酒了。
一群女學生穿著裙子蹦著跳著,見他開車駛來,兩個丫頭噌就攔住了。「下車,下車,趕緊下來!」一群女娃子呼啦圍上來,攔車的爬上了車頭,在發動機蓋子上蹦跳起來。老旦看著她漂亮的大腿在眼前晃動,慌得放開了方向盤。車門被拉開,一片手揪著他,女孩子們哭著笑著,但好像都不想放過他。
「朱兄,俺聽說……是你們58軍去收復常德的?怎去得那麼慢?和鬼子交了手沒?」
這一坨龐大的理論從天而降,像重磅的炸彈轟擊著老旦弱小的智力,老旦第一次聽這麼複雜的關於一件事的拆解,但聽懂的那一些足夠令他傷心難過,於是他皺起眉頭,攥起拳頭,額頭的筋都跳將起來。朱錦偉見老旦聽得難受,也發話了:
老旦斜眼看去,見三人已是喝得滿頭冒汗,袖子挽起,風紀扣也開了,露出黃白相間的襯衣領子。說話的正是被調侃的那「錦偉兄」。他側對老旦,白胖且有些禿頂,一顆大頭卻長了副袖珍眉眼,短小口鼻,稀疏的頭髮繞著大卷盤旋而上,勢頭像要遮住天靈蓋,但盤旋了一半便蔫了,稀了,像被雹子打過的西瓜秧兒,只能歪塌塌地趴在頭皮上。這人雖長了顆爛頭,卻依舊像個文官,不像是對著鬼子放過槍的。正對老旦的那位是「志仁兄」,話多嘴長,長得鬼靈精樣,還略帶些匪氣,半邊臉上像是被彈片削去了一塊,深褐色的疤痕襯在通紅的酒臉上,一開口臉就往少肉的這一邊猙獰地歪。他那支擼起袖子的胳膊上還刺著一條龍,不留神看還以為是胎記。背對老旦的那位是「懷德兄」,老旦看不見他的臉,只見得他後腦勺上那三四條槽頭肉,腰身上的肥肉被武裝帶勒得緊繃繃的,幾乎撐爆那身好呢子的軍服了。
戰時的重慶資源緊張,買點什麼像樣的吃喝和藥物都得憑票,好點的酒更是稀罕物。嘴饞錢少,他犯過兩次渾,掏出槍來頂在要賬的小二腦袋上。一個店的人嚇得跑了個精光,等到憲兵隊的人來了,老旦已經抱著酒瓶子溜了。
老旦頗為納悶,又覺得此人還算厚道https://read.99csw.com,問他還有什麼想法。劉副院長流了兩串淚,說我貪污是真的,辦了些傷天害理的事也是真的,但我真不是日本人的姦細,沒有出賣過情報,有人想扳倒我,硬是塞了證據在我屋子裡。「老弟,別的不說了,看在我把錢還給你的分上,讓弟兄們做活做痛快點就行了。」
「算了,胡參謀,嗯……胡將軍,馬上就要回家了,改了名還怕老婆認不出了……」老旦笑呵呵地敬禮。
「弟兄們,給這虎賁的爺們敬個禮吧!」人群中一個漢子大吼一聲。眾人高聲叫好,呼地一片舉起了手。老旦瞬時感動,忙在台階上回身敬禮,二子走得太快,想跑回來敬禮的時候,大家都已經放下了。
「喝完再說,喝完再說,好酒和好女人一樣,要慢慢品呢……」
「這不忘了么……」老旦見眾人全戴著,也是後悔不迭,人家一群一夥的攀親說年誼,就他和二子無邊無靠。旁邊的一個高個子軍官看了他一眼,寧可走一邊去抽煙也不理會。
「行了,他來接你了,我就不管你了。老旦兩天之後到我那兒報到,有任務給你們。」那個軍官扭過頭來,生生嚇壞了老旦,這竟是第2軍的胡參謀!
二子醒來大吃一頓,和他大醉一場,一邊喝一邊埋怨老旦不帶他去窯子里趕緊開葷,牢房裡憋了這麼久,說是個雛兒都沒人信。
「行了,撒撒氣過去了,戰爭結束了,咱在這小黑屋裡弄死他弄殘了他,讓人笑話。他服部惡歸惡,那也是戰場上,還沒給咱玩兒陰的,他因為反對使用毒氣,被他們自己人抓了,這才落到咱國軍手裡。」老旦說到也想到了,這人,果然是這個樣子呢,他是來殺人的,但他有自己的底線,和很多鬼子似乎不大一樣。
「明天俺就走了,往東開拔,你們全投降了,俺要帶人去一路收編,俺還覺得這是美差,要都像你這樣,這活兒得頭疼死……」老旦故意說笑著,瞥著服部的表情。服部只看著手裡的煙頭,平靜如那張鐵做的凳子。以前可沒見過他抽煙,打過幾次照面,這人身上沒有煙味兒。是牢房改變了他,還是戰爭改變了他?
「你還連長?讓你當個小兵就不錯了,你是特赦犯,尿壺洗得再乾淨,還能當茶壺用?」老旦上車打著了火,見二子依舊膀大腰圓,腿好像比進去前還要粗壯呢。
老旦一愣,還有這事?但他立刻曉得,鬼子走了,事還沒完。
三天之後執行槍決,老旦囑咐一個弟兄瞄著劉副院長的頭打,另五個?隨便吧,打死就行,反正都不是好東西。
「不管怎樣,這就可以回家嘍。」老旦對著歡聲雷動的山城自言自語,雖然是大白天,可那些爆裂的鞭炮還是使它閃閃發光,這耀眼的光芒必定會照亮他和二子的回家之路,不管前方還有多少黑夜,他們倆仍可以笑著走完。老旦對此深信不疑。
有趣的是,他奉命從軍統提回來幾個人,竟然有劉副院長和那個監獄局副局長,這兩個傢伙串案處理,渾身打得稀爛,屎尿都攢在襠里。老旦看了材料,這兩個會直接槍斃,不用交法院審理了。兩個傢伙都認出了老旦,劉副院長冷笑了一下,說老弟對不住了,你的事沒辦好,收你的錢還在辦公室的廁所暗櫃里,有幾百塊大洋、票子和金條,都是平時收的。軍統的王八蛋下手太狠,才不要交給他們。你要是有空就去取回來,就當給你賠個不是。
「是!」老旦立刻立正答應。二子撅著嘴看著他,見老旦裝沒反應,也立正同意了。
破罐子破摔,卻摔不破,如此倒也踏了心,念頭少了,胃口便好,吃吃喝喝令他快樂,饞起來了就在住處附近找個熟館子,先給錢再叫菜,能獨斟獨飲地消磨一個晚上。他總是醉醺醺的,喜歡踩著棉花般在夜裡走回房子,那星星和月亮都是活的,那樣的夜可以常回到家。他拒絕任何……同事的飯局或酒局邀請,那並非他的世界,混進去莫名其妙,更甚至禍不旋踵,他是農民,只屬於他租住的小房間和無法與人道來的痛楚。
胡參謀用筷子在桌上畫著,在此時猛地一頓,點得老旦心頭一顫。
「然後就輸光啦?」老旦笑道,「輸了多少錢啊?」
「去南京幹啥?我就盼著去東京,把咱的旗子插在富士山上,讓鬼子每天見了就鞠躬……就連天皇也要鞠躬,不鞠躬就打他屁股。」一個高個子軍官作勢打屁股。
一個人辦不了事,他又找馮冉,讓他開張去法院找鑒定科辦事的證明。馮冉痛快地給他辦了,這人著實不敢招惹。老旦使出當年突擊連的本事,背著一個空包,傍晚拿著證明進去,藏進劉副院長那一層的廁所,躲過看守的檢查,等到半夜時撬開門,找到了劉副院長說的那個暗櫃,一摸,啥也沒有,定是被眼尖的拿走了。老旦氣得鼻子都歪了,便讓自己寬心,拿了這錢,說不定就飛來橫禍,像這個劉副院長一樣。
「大哥,鬼子投降了,謝謝你,謝謝你……」一個女孩子撲在他身上嗚嗚地哭,死死抱住了他的脖子。老旦驚呆了,這怎麼可能?部隊正在制定下一階段的戰役相持計劃,怎地鬼子就投降了?
「哪有你這麼夸人的?露頭不露尾那是黃鼠狼,胡參謀這叫神龍見首不見尾。他現在可是軍事委員會的長官,已經是咱蔣委員長的紅人兒了。」
「多謝胡將軍!曉得了。」老旦憋足了勁喊著。
「行了行了,發發火就行了,他都這個球樣了,哪還是個鬼子?當年那個耍軍刀的服部大雄早就死球的了,蔣老爺子說了,不能欺負他們,不能傷害他們。」
「老弟莫說氣話,『必須趕到』那是軍令,要不然魯道源將軍不就成了千夫所指的民族罪人么?他心裏燈籠一樣吶——關鍵是這個火候,要趕到得恰到好處!既要能成解放常德的英雄部隊,還要讓57師不至於全軍覆沒,戰區長官有理能說,蔣老頭子也不至於太怪罪……這些是長官們想的事,我們能明白點兒,卻有何用呢?老弟,你的寒心哪,我們兄弟們都能理解……可我們寒心的時候他中央軍的人在哪兒呢?唉……別看鬼子沒人性,他們部隊之間的協同和支援,就像一家人似的……老兄,要說咱們幾百萬軍隊,武器再差,戰鬥力再差,真的就至於被幾十萬鬼子打成這樣?老兄……還是喝酒吧!」
掌柜的親自端來了一瓶茅台,老旦摳開泥封,去掉蠟紙,熟練地打開最後的木塞子,扇著瓶口聞了聞。
「老兄啊,我們三個兄弟都讀過點書。參軍之初,那也是出生入死、一心報效黨國的,可事情也壞在讀書上,凡事可能比老兄看得明白些,看明白了,知道這天下怎麼來的,這鬼子又是怎麼來的,知道咱這抗戰到底是咋個回事,那份熱血之情就打了折扣。你要說來,我們老家也早成了鬼子佔領區,真想打回去,誰不想打回去誰就是狗操的!可有什麼辦法呢?就憑我們幾個?咱幾百萬國軍都擋不住,我們能做什麼?蔣老頭子的江山是怎麼來的?一邊靠大炮,一邊靠大洋,一邊還靠陰謀。各地方軍政勢力原本就各自為政,鬼子來了,面上打著一個旗號,實際上啊——貌合神離!韓復榘為了保存實力放棄山東,老蔣斃了他不冤,可你換過來想想,韓復榘那麼個魯直脾氣,往日本人臉上吐唾沫的人,怎麼就做出這麼件事?再看看他的部隊,拆得那叫一個亂!還有那個二杆子張學良,隨了他爹的生猛,卻沒隨了那份聰明,竟然被共產黨當了槍使,照著蔣老爺子屁股上咬一口。蔣老爺子說不計前嫌,他張學良的東北軍後來都怎麼樣了?一入關就被各戰區分著吃了。這樣的民國,每一方部隊面對異己勢力,面對生死存亡,哪個不動私心?哪個不留一手?只有保全自己方可圖他日東山再起……老兄啊!你能從常德的鬼門關里撿回一條命,那才叫真正大難不死,可如今……卻看不出你有什麼後福啊!蔣老爺子都向你敬禮了,你都上了報紙了,可還是沒人搭理你,你知道為啥嗎?老兄,我這是酒話,可也是真話,你琢磨琢磨看,是不是這個理?」
「老兄客氣,這麼好的酒就開了,這個……老兄有話請講!」夏懷德是個城府深的,已然是端坐的樣,眼珠子警覺地轉來轉去。那兩個也互相看著,不知老旦到底要幹嗎。
全城歡呼起來,繼而迅速安靜,喇叭里傳來一串微微的咳嗽,一張紙像是打開了,喇叭里吱吱響了幾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這幾支部隊雖然同為中華民國的正牌軍,都是北伐時候長出的鐵門臉兒,但是彼此之間區別可大了去了。74軍和100軍軍長都是王耀武,打的是第九戰區的仗,其實歸第六戰區督訓——這是老頭子故意安排的呢。第10軍和44軍、29軍可全是第九戰區的。第六戰區支援常德,沒有派離得最近的99軍,說是怕日軍轉向第六戰區,因此把長沙的第10軍山高路遠地叫過去。第10軍軍長方先覺是個猛漢,也是個愣頭青,瞎迷糊眼就來了,打了二百里路,自己差點都填進去。雖然都是響噹噹的中央軍校同仁,可戰場上事關生死和實力大小,各戰區老大都不是吃素的。咱蔣委員長那時候在開羅開會,軍事委員會硬是指揮不動第六戰區薛岳長官read.99csw.com的一兵一卒,後來只能蠻幹,改了第九戰區和第六戰區之間的分割線,這才把他的99軍調入戰場。那個第五戰區的李宗仁司令更是過分,全裝作沒看見,軍委會再三電令出兵,他才派一個不痛不癢的33軍過來,打了兩仗就說傷了元氣,不走了。鬼子為啥總能擋住咱們的援軍?因為好幾支援軍根本沒有玩命往前沖啊,大家都看得真切,誰往前死沖,誰就是方先覺!鬼子拿出這麼大本錢打常德,幾個師團攥成了一個鐵疙瘩,咱們可好,一個個雞蛋往上砸,要不是蔣委員長從開羅來了手諭,死令第六戰區和第五戰區全線攻擊,死令第九戰區不惜代價,常德一戰打成什麼樣,天曉得!」
「多謝胡參謀……嗯,胡長官,一定前去報到,我先帶二子去熱鬧熱鬧,讓這小子解解饞!」
服部凝視著老旦,像看個朋友;而老旦不忍看他,怕在他臉上看到自己的酸楚,當他鼓足勇氣抬起頭來,服部大雄已滿臉是淚。
「哪裡哪裡,老兄居功不傲,獨來獨往,甘願隱在這麼個小酒館里,嗯,在下真是……佩服得緊啊。」朱錦偉點著頭說。老旦見他看著桌子,知道這全是客套,他可不想和這幾位虛頭巴腦的瞎混。
「營長呀,我也是營長了?」二子揪著老旦小聲說。
老旦垂下眼帘,放下筷子又抬起眼,琢磨著這個土匪樣兒的胡志仁賣的關子。他只曉得打仗拚命,哪知道這麼多的說道?另兩人的眼神也變得意味深長,夏懷德的微笑帶出了蔑視。老旦只能搖頭,這超出了他所有的智慧,只能洗耳傾聽了。見他服軟,胡志仁不禁有些得意,瀟洒地給自己斟上酒一飲而盡,抹了一把嘴接著道:
「什麼說好了?我說好了不弄死他,人可以活著,眼要挖出來,腿要打折,雞|巴要剁了!這種東西能留他一命已經是客氣了,沒用的東西全卸下來!老子這隻眼怎麼沒的你知道不?嗯?鬼子,老子這隻眼就是被你的人在斗方山弄下來的,你還給我,你還給我!」二子指著服部哇哇叫,那也是動了真氣,喊著喊著那隻獨眼也流了淚呢。老旦只能將他推了出去,強往他嘴裏塞了一支煙。
在這隔幾天就要槍斃幾個人的日子里,老旦那想家的悲切開始淡漠,對二子的牽挂變得沒那麼揪心,只知道他死不了了,他的案子轉交給了軍事法庭重審,卻沒判決,何時放也不清楚。既不缺錢,又甚無聊,老旦開始嘗試聲色犬馬,除了賭博之地,有意思的地方都去。有人叫他煙鬼,有人叫他酒鬼,偶爾也有人叫他色鬼。老旦體會了放縱的快意,他總在妓院里昏睡成一團死塌塌的爛泥,直到再也沒錢往裡面鑽。
「二子,帶你去見個人。」老旦猛地扭轉了車頭。
「除了這些大的,就還有部隊單元之間的差異。老兄啊,你掰著指頭數數,看看兩年來那些倒大霉的部隊都是什麼來頭?有幾個是中央嫡系的明媒正娶?又有多少是旁門暗道的偏房遠妾!滇軍、贛軍和湘軍中,給蔣委員長的中央軍拿來做墊背的有多少?血他們流得多,功勞別人卻佔得多。各路諸侯頭頭腦腦,縱是心肝再硬,也是肉長的,誰不知道老蔣的道道?黃埔最親,同鄉其次,那些軍閥變過來的部隊,總是推在前面當炮灰。呵呵,要說起咱蔣委員長的本事,當年剿赤匪的時候,他故意放紅軍入黔,中央軍藉機大舉入黔,紅軍沒剿完,卻把個貴州的王家烈剿了。可時間長了,山不轉水轉,佔大便宜的人總歸有倒大霉的一天!而到那時,那曾經倒過大霉的主兒看在眼裡,此時能沒有個隔岸觀火的心?就拿李宗仁來說,沒趁火打劫就不錯了,多走兩步,少放兩槍,你蔣老太爺縱是軍令如山,但將在外——你又拿他奈何?蔣老太爺殺一個韓復榘還那麼老費勁的呢!哼哼……老兄啊,你看看各大戰區司令長官十年前的故事,心裏就有個數了……」
「在這兒,在這兒!」二子高叫著舉手,又低聲對老旦說,「你個笨鱉,喊的是咱啊。」
「那種活我能幹嗎?那都是小偷小摸的毛賊乾的,我這是每天訓練他們練的,我就是進了裏面,也照樣是個頭兒。」
「早知道就讓宋川和馬達再等半年,就不用跑回去和鬼子打仗了……」老旦想起這兩個小子,半年前他們離去,將二伢子的骨灰帶去了黃家沖,然後加入了長沙那邊的部隊,聽說後來還打了幾仗,便沒了消息。
「志仁兄言之有理,更見透徹,老弟著實不如。老旦兄啊,往前增援最賣力的是方先覺的第10軍,雖然戰區不同,但也是中央軍一家親么。別人和你們嫡繫心里隔著一層皮,走得難免慢些,於是這第10軍就只能自己打得只剩下光禿禿一個軍部!58軍可是偏房兒,美國人的武器根本輪不到的溜邊兒部隊,要是像方先覺他們那樣,一個勁愣頭往前沖,哼哼,管保連個渣都剩不下!我們衝進常德又被打回來,跑都要死那麼多人為啥?啊哈,我們真是打不過啊……要不是跑得快,我們幾個這幾條賤命,也早扔在沅江邊上了!」
「老兄,啊呀老兄,我們說多啦,我們說多啦,瞧瞧老兄你,戰場上死過多少回了,怎就難過了?」朱錦偉拍著他的肩膀,胡志仁繼續倒酒,夏懷德不動聲色。老旦忍了淚,地上啐了一口,只覺得酒勁上沖,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胡亂敬了個軍禮,嘟嚕著舌頭說:「俺老旦今天長了見識,多謝幾位長官……開導,咱們……日他媽的……後會有期!」
「一說『俺』『俺』的,有人就找事兒,說咱們那兒漢奸多,你說我幹嗎練得這麼虎實,那就是要一個個打的,咱戰場上死過幾回了,還能被地痞流氓欺負了?」二子說完,嘿呦嘆了口氣,看著遠方的莊稼地不說話了。
老旦原本懶得搭理這幾棵蔥,但見這個胖子朱錦偉畢恭畢敬地前來敬酒,還比自己官兒大,那邊更是個少校參謀,便收斂了怠慢之氣,站起身來敬了個禮說道:「長官好!俺是衛戍區情報處執行隊隊長,俺叫……俺叫老旦…」
他沒想到監獄也是如此,那還是監獄嗎?震天的鑼鼓,爆燃的鞭炮,鼎沸的人聲。當然門還是關著的,門口的警衛也沒敢像別的兵那樣朝天開火。老旦下了車,慢慢走到監獄門口看著扎滿電網的高牆,幾個端槍的看守沖他笑著。他對這奇怪的氛圍感到恍然,正要抽根煙壓壓慌,就看見大門洞開,露出裏面黑乎乎的牆。門開了好一陣,才看見一個儀容齊整的軍官出來,後面跟著個光頭獨眼兒的傢伙,一出門便左顧右看,像個憋了很久的色鬼,正是一年沒見的二子。
說罷,老旦拿起剩下的半瓶茅台,捲起衣服揚長而去,胡志仁有些生氣,站起身來想去拉他,卻被夏懷德一把拽住了。
「你還說別人,你又是啥好人?」老旦不以為然道,「抽煙嗎?」他遞過一根,服部便接了,銬了很久的手腕不好使,煙掉了,老旦換了一根幫他點上,給自己也點上了。
「你還是說俺吧,聽著舒服。」
「不容易啊,咱們那些戰死的弟兄要是知道有今天,不知要笑成什麼樣呢。」
「此乃其一,其二呢……在座的我們幾個既是同仁,又都是同鄉,知交已久,我老胡藉著酒勁——既然姓胡,不妨說幾句胡話。老兄啊,我看得出來你衝鋒打仗前線殺敵是條好漢子,可你未必了解這打仗之外的道理!前線是戰場,官場也是戰場,一個看得見,一個摸不著。你們57師號稱虎賁,是在上高戰役里打出的名聲,是74軍軍長王耀武手中的不敗王牌,可上高戰役不是你57師一支部隊打的,還有別人的,也有死得差不多的,卻沒這名頭,悄悄就散了呢。成一師便敗一師,你出了名,背後就有幾個忍氣吞聲的。再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其實這話放到軍隊里來,也是一樣的道理。老兄可知參与常德戰役的第九、第六和第五三個戰區的淵源?可知你們這74軍和援助你們而去的第10軍、58軍、29軍有何區別?」
到部隊報到登記,拿了新的軍官證,見了混成旅的幾位長官之後,一切便安排停當,老旦拉著二子回住處取東西。街上押過一串日軍軍官,老百姓正在夾道罵著吐著噁心著,鬼子們走得整齊,但那頭卻是低了下去。一個鬼子臉上挨了半個蘋果,暴怒起來,要去打扔東西的人,幾個士兵的槍托砸倒了他,鬼子發了狠,抓著士兵的槍頂在腦門,哇哇大喊著,叫著叫著他又哭起來,將頭砸在地上號啕著。
「酒是俺從貴陽帶來的,剩的也不多了,今天既是緣分,俺也不敢藏著掖著,俺也有點事兒不太懂,還想向幾位長官請教!」
「就這麼關著他也行,這還不算啥,把他關十年看看,我可見過,坐牢的滋味不好受……」二子蹲了下來,抽著煙若有所思。
「哦?可不是,原來是虎賁的守城英雄啊,怠慢怠慢!難怪老兄身上有一股英壯勇武之氣,坐在那兒我已經看見了。老兄如不棄,請這邊上坐!」朱錦偉胖手一讓,那神態已是不容拒絕。夏懷德也笑著站起身來,一邊拱手一邊讓出了東邊的位置。老旦紅著臉推辭不過,只得坐了。店小二眼尖手快,立刻將老旦的酒菜也端了過來。朱錦偉見他吃的小碟不九九藏書上道,頗認真地揪住小二說:「再拿兩斤上好的酒來,下酒菜也挑細的做上來,要快……對了,老兄如何到的陪都?那74軍57師已經走了啊?新的57師大換血,出來的軍官個個都論功行賞了,怎老兄你好像還是平級調動,委員長你都逮住了,怎地還沒連升三級?這又是何故?」
前所未有的孤獨襲來,老旦耳邊響起戰士們絕望的哭喊,腦海中幻起激烈的槍炮。他滿地打著滾想躲開這聲音,但它們只變得越來越大,馬煙鍋的怒吼、麻子團長的拳頭、翠兒的耳光、玉蘭的眼淚,它們一股腦地進來了,還有舉著軍刀的服部大雄,猛地將那可怕的刀朝他劈來。他又開始到處狗一樣亂爬,對著四周惡狠狠地叫著:
「你以前問過我為什麼不像武士一樣剖腹,對吧?」服部抬起眼說,「我說過,除非我戰敗了,或者來有命令。現在我們敗了,我該走了,我不死,回不了神社。」
「現在我們抗戰是勝利了,但是還不能算是最後的勝利。須知我們戰勝的含義決不止是在世界公理力量又打了一次勝仗的一點上,我相信全世界人類與我全國同胞們都一定希望這一次戰爭是世界文明國家所參加的最末一次的戰爭……」
「大哥嘍,你這是殺了多少鬼子,才攢的下這麼多傷疤,你都快變成麻辣梭邊魚嘍。」
「我幫你拿走嘴裏的東西,別衝動,行嗎?我和你說說話,你也喝點水。」老旦輕言細語道。馮冉立刻倒了一杯水,服部看著水杯,點了點頭。老旦輕輕抽去他嘴裏的臟布,揉了揉他的下巴,幫他倒了些水進去。服部貪婪地喝掉了。
「第51軍113師的營級以上軍官在嗎?原來東北軍的?」門口又有人喊道。
「這是個壞人。」服部指著馮冉的背影說。
「呀,原來是老兄的手筆!佩服,可惜這麼好的情報,卻沒起到大的作用。鬼子進攻常德的13師團是生力軍,可謂養精蓄銳,加上空軍的輔助,他們突破常德外圍的國軍防禦,可謂易如反掌。但是國軍的增援部隊要是想休整后再打回來,那可就比登天還難!以前鬼子打下我們的城市,有哪個我們打回來了?長沙死了多少人才保住?要不是鬼子沒了後勁兒,八成還保不住。虎賁孤軍受困,死力強支苦戰十六天,實為不得已。從兩軍實際力量和態勢上看,國軍將士雖有必死之決心,無奈這個戰鬥力……實在是……援軍有這心,沒這個力啊!」
「廢話少說……」胡參謀打斷了二子,「你上次見過蔣委員長之後,我們全都知道了你小子,他還埋怨我為啥不管你們。蛋球的,我只是事務纏身,忙得屁股冒煙兒,哪裡顧得了你?二子這個是昨天要下來的特赦,死刑改八年,八年改特赦,雖然要感謝鬼子,可事情全是我給他辦的。你倆要敢不去執行任務,我就再把他關回去,而且把你也關進去,端著機槍劫法場,驚了蔣委員長的駕,你這老雞|巴旦不打則已,一打就驚了龍駕,打出一個雙黃蛋!」
胡志仁說著搖了搖頭,抿了抿嘴。老旦聽著這沒根沒梢的話,知道全是屁話,只低頭喝酒一聲不吱,夾起剛上的豬耳朵咔咔嚼著。朱錦偉和夏懷德也不搭話,都皺著眉看著盤子發愣。胡志仁覺察到異樣,知道這勁沒使在炕上,這莊稼漢不當回事,他自罰一杯,繼續說道:
胡志仁見老旦悶聲不語,端著一杯酒不停地抖,又緩聲說道:
滿街的人都望著那個喇叭,像經歷久旱的農民望著天空落下的雨露。而這佇立的人流里卻有一輛車在艱難前進,那是滿臉淚花的老旦,他幸福地請人讓路,說了無數個謝謝,他還不想號啕大哭,也不想放聲大笑,他要把這時刻綳在心裏,和出獄的二子一起分享。
老旦獨自好笑,哪兒來這麼三個活寶,長成歪瓜裂棗,開起腔來還文縐縐的,喝酒怎地這麼多廢話?他和王立疆在岳陽那晚,除了喝就是哭,哪像這幾個鳥人的做派?老旦想起這事,心裏一疼,罵罵咧咧端起酒杯,熱辣辣喝下去,帶著酒勁兒發出一聲長嘆。
「那還要咋著?我認他當爹?」二子兀自蹦高,老旦覺得這小子變了個人。聽著監獄的鐵門咣噹噹的,老旦明白,二子關在裏面的這一年,必也是生不如死,盼幹了眼淚,哭紅了雙眼,全非他說的那般兒戲,他見了監獄和鐵凳子上的服部,這是觸景生情呢。
「你能保住命,馮科長也是大功一件呢……」老旦略帶調侃道。他一度極厭惡此人,但一想到如果不是這番狗血經歷,他便撞不到蔣委員長,二子或就一粒花生米去了西天,便寧願相信這是老天爺的安排,是好事多磨的一個環節,就連劉副院長等人的存在,都是引向這意外好結果的必經之路。
不知是說得興奮還是酒氣回上來了,胡參謀打出一個嗝來,他頓了頓,一把抹掉了桌上的圖道:
街道的喇叭唱起了歌,但只唱了兩句,一個洪亮的男人聲音便搶進來:「同胞們,重慶的市民們,下面請收聽中華民國國民政府主席、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先生的講話!」
老旦說罷,自己喝了一杯:「可俺就是不明白,後來俺問過人……情報部的人啥都知道。俺知道在常德外圍國軍有十二個軍,二十七個師,將近五十萬人,而鬼子加上偽軍也只有不到八萬人,攻打常德城的也就五萬鬼子。俺們一直等著中心開花,57師只有八千多人啊,每分鐘都在死人啊,可就這樣還頂了半個多月,鬼子硬是沒佔了常德,可為啥常德外圍五十多萬兄弟部隊,人多槍多炮多,俺聽說還有坦克和飛機,怎地就是策應不過來?哪怕是五十萬頭豬,轟著趕著拱著也過來了,可怎麼就沒有一支部隊能打通那幾萬鬼子的防線?」
服部淡淡一笑:「你不知道,戰時的日本,老百姓是不能到處亂走的,也沒這心思,大家都在幹活,造槍支彈藥,修汽車輪船,大力生產各種軍用品,要麼就是種地,為了這場聖戰,整個日本列島沒有人歇著……他們哪裡也沒去,他們都在廣島,我知道,我在夢裡見到他們了。」服部抬起頭,看著飛向房頂的煙霧,眼眶變得濕乎乎的。他的樣子令老旦難過起來,這可是服部大雄,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鬼子。怎的?他要哭?不行,他怎麼能哭呢?老旦抿著嘴唇瞪了他一眼,他可不想被這個人逗得傷了心。
「那不一定……那……不一定,你別瞎猜,萬一他們正好出門了呢,正好大大小小的到海邊釣魚了呢?也沒準回娘家了,你老婆娘家在哪兒?」老旦知道廣島這事,那是他不能想象的可怕,一顆炸彈炸死十萬人,那得多大個的東西?
「我倒不想漂洋過海去收拾小鬼子,受不起這份累,就把我派回東北老家去,那有幾十萬鬼子,夠我耍的了,回國之前一律不許吃大米,高粱也不行,全給我吃麩子,喝涼水,他們怎麼對我們東北老鄉,我就怎麼對他們。」這人臉和樹皮似的,東北口音,嘴裏還帶著蒜味兒。
他們倆邊說邊笑,邊笑邊打,他們很久沒有這樣了。
「好酒吧?老兄也是有福氣,來,再滿上……」胡志仁拿過酒壺,老旦輕輕攔住說:「酒是好酒,可遇到各位,俺更想把事情弄明白了再喝,剛才聽說你們酒不夠是吧,老闆,把我的那瓶沒開的茅台拿來!」老旦對著櫃檯喊了一嗓。那三人咿呀放下了杯,茅台呦?如今誰搞得到這麼好的酒?
「去吧,劉副官你帶他們到14軍報到處報到。」胡參謀將一摞材料給了右手邊的軍官,又對老旦說,「只有一件事需要注意,共產黨也在搶地方,你們如果和他們遭遇,盡量不要產生矛盾,能談就談,最好不要動手。」
軍官們一片喝彩,這東北漢子蹬蹬地跑了進去。老旦和二子站在隊伍里,覺得身邊的人都比自己官兒大,便不敢隨便插嘴。二子碰了老旦一下:「你的青天白日呢?該戴的時候不戴?」
戰事淡漠下來,報紙上少了血脈賁張的新聞,重慶上空的氣球開始撤下,民居玻璃上的米字漸漸撕去,防空警報越來越少,有那麼幾次還是拉錯了,防空洞口長出野草,孩子們在那裡捉著迷藏。重慶百姓們又將火鍋和茶位端出屋子,在路邊笑呵呵過著癮。
車好容易出了山城北門,這裏更是槍聲大作,一支炮兵部隊在放著高射炮,工事里滿是冒煙的彈殼,還有的已經抱著酒瓶子東倒西歪,哭得咿咿哇哇。老旦也不用給他們看證件——因為沒人在乎這個事了,幾個守城的軍官都在那兒抱著唱歌呢。
「吹吧你就,說,想吃啥喝啥?重慶好吃的可多啦。」老旦開車上路,開向狂歡的城市。
人群里立刻舉起三四隻手,在此在此,然後走出幾個笑開了花的人,有一個少了條胳膊,一邊抹淚一邊向前走去。
老旦正想調侃他幾句,見他竟睡著了,心想他這沒心沒肺的東西,在監獄里定是沒吃啥苦,倒是自己在外面揪心,夜夜替他難過,還險些把命搭進去。老旦苦笑一下,心知這就是自己的命,一切痛苦和等待都是值得的,這仍是他七年來最幸福的一天。
「呦?老雞|巴旦!」二子張口便罵,「你個球的,也不鑽進來看看老子,送點煙酒啥的?就顧著在外邊搞女人吧?」
四周遍是荒涼,不見一個人影,樹林在read.99csw.com風裡輕搖,店家的招牌吱呀作響,探照燈照亮了黑去的雲霓,星月全躲在這雲霓之後,老旦忘了有多久沒見過它們,重慶總是這樣霧氣重重,矇著他的眼,蓋著他的心,擋著他回家的路。孤獨令他四肢癱軟,烈酒像爆開的炸彈,正撕扯著他每一寸麻木的身軀。他張大了嘴想要說些什麼,憋了半天卻哇哇地大吐,一身的腌臢噴出去了,滾燙的淚也淋下來了,只是那辛酸頑固地停在他的腦子裡。他趴在地上,用頭狠狠撞著堅硬的土地,他終於不顧一切地哭號起來。
馮冉哦了一聲,卻沒動。老旦推了他一把:「走吧,這次不打他主意……」
二子說著便用四根手指扒開服部的雙眼,服部嗚嗚地扭著頭,二子不能成事,掄起大手就是一巴掌。「鬼子,你媽逼看看爺是誰?救我?用不著你費心,老子命大死不了!不把你弄成了灰,老子就對不起那麼多死去的弟兄。」二子陡然發了狠,掄起一張椅子往服部頭上砸去。老旦忙一把奪了,將他推去一邊:「干甚了你?說好了不鬧。」
「呦?這誰呀?這不是少佐先生嗎?一不留神我還以為是哪個偷雞摸狗的叫花子哩?」二子用指頭捅了下他的腦袋,服部慢悠悠睜開眼,那眼血紅血紅的,嚇了二子一跳。「嘿呦?你幹嗎去了?太上老君讓你進煉丹爐啦?你又沒有大鬧天宮,不過是鬧了鬧牢房嘛,單眼皮兒都練成雙眼皮兒了。來,眼睛睜開,睜開,你瞅瞅我是誰?大白天的,你個兔崽子裝什麼睡羅漢啊?」
「對不起……」服部輕輕地說。
老旦語罷,端著杯略帶挑釁地看著三人。這三人一個瞠目,一個張嘴,一個鼓著腮幫磕擊牙齒。老旦一介農民武夫,藉著酒勁兒竟問出個這麼刁鑽的問題。老旦對這三人所屬的58軍有些了解,他們的確和鬼子交了手,進了常德,但剛進去還沒來得及撒泡尿,又被日軍一個反衝鋒趕了出來,弄得死傷慘重,鬼子還不依不饒,追著屁股打,直到其他兩個方向的援軍逼近,鬼子才作罷。鬼子是主動撤出常德的,雖然後面被打得很慘,撤出常德仍是他們自己的決定,而非情勢所迫。常德一進一出成了58軍在部隊中的一個笑柄,卻沒幾個人知道。
「咱欠這胡參謀錢嗎?」二子路上悄悄說。
「要是和他們談不攏怎麼辦?」二子撅著下巴問。
老旦呵呵一笑,懶得作答。此時進來三個軍官,一個拎著兩瓶酒,他們穿著簇新的軍服,扣子亮得晃眼,聽口音像是江浙一帶人。老旦和他們相互瞅了,彼此官階差不離,這裏滿地都是軍官,自是懶得招呼。那三人定是看了他很久,坐下了才說話,點了幾個純粹的下酒小菜。他們寒暄著互敬兩輪,帽子摘了,話便多了起來。
「俺不曉得,俺也沒問,俺也不想……陞官兒,不是那塊料哩。」老旦說不出感受,就像撓不著背上的癢,「俺這幾個月除了槍斃漢奸,沒啥事干,一個人喜歡喝點,今天貪了幾口,讓各位老兄見笑了……」
「瞎扯,怎麼會?」
「160師是打殘的部隊,只剩十幾個人在後面整編,這下可有活幹了。」一個軍官說。
他羞了個大紅臉,知道大家又在笑話他的名字。可當他跟著二子走向台階時,感覺諸位看他的眼神充滿了善意,甚至敬意。
服部大雄並沒躺著,而是銬在一張上百斤的鐵凳子上,他斜斜地靠著椅背,枯瘦的臉上帶著傷痕,嘴裏塞著一團說不清的東西,沾著唾沫和血污。那東西定不是防他罵人或是咬人,只是怕他嚼舌頭。老旦看著皺眉,二子卻嘬起牙花來。
「進去之前你沒去過?」老旦搖頭不信。
「你管這幹啥?養著咱還不好,打了七年鬼子,換身新軍裝,別上幾個章回去,那可威風透了,這次總要給我個連長干吧。」二子熟練地躍上副駕,腿往前擋板一搭,拿過煙便抽。
「原74軍57師的兩位營長在嗎?」一個聲音喊起來。老旦和二子「誒」了一聲,二人面面相覷,都在想這是喊誰呢?見半天沒人答應,這人便看了手裡的紙,又喊了一聲:「原74軍57師的老旦營長在嗎?」
「干甚這是?俺有公務!」老旦抱著頭大叫。可他仍被拉了下來,還沒開口問怎麼回事,五六張臉就濕乎乎湊上來,噼啪在他臉上額上鼻上嘴上親啃起來。
「明天就走,趕緊回去收拾,以前你倆的事一筆勾銷,檔案里也不寫了。今天之後,一切重來,要是有胡作非為,就是再撞見蔣委員長,也救不了你們。」
「你在裏面幹啥了?扛麻包還是挖地洞?咋長得這般虎實?」
「就不讓你舒服!憑啥你又是營長……」
「原來是衛戍區的兄弟,失敬失敬,只是老兄好像是中原口音,如何到這邊來了?」
「俺知道,那個計劃是俺帶人搶回來的。」老旦自是記得這一碼事。
凄厲的哭聲在漆黑的郊外回蕩著,一陣掠地的陰風捲起,眨眼便成呼嘯,竟也形成一個旋流,翻捲起了地上的碎土,從這個悲痛的農民身上刮過去。他咧著嘴哭得如此傷心,鼻涕和眼淚,以及額頭磕出的鮮血,被黃土在臉上和成了泥,讓他顯得無比蒼老和醜陋……
「哦?是我們,這個慢……是鬼子路上攔得太狠了。」朱錦偉面露尷尬,眉頭都擰起來,「和鬼子當然交手了,一路都在打,進了常德也打……我們還損失慘重,打了兩天,先頭部隊才攻進常德。但兄弟慚愧……兄弟只是後備隊,沒能趕上殲敵時刻。」朱錦偉咧嘴笑起來,「58軍佔了常德,又和72軍一起追擊敵軍,追擊戰里著實斬獲不小,鬼子死傷無數,我們團也立了功,這是后話了……老兄喝酒!」
三人面子上有點掛不住,氣氛變得緊張。最能說的朱錦偉定是顧忌官兒大的夏懷德,抱著胳膊不說話了。胡參謀卻沒這花蛇般的心思,更像是不吐不快,他給老旦滿上酒,緩緩說道:「老兄問得好,但你有所不知!」他又給那兩人倒上,「……其實戰役初期,我們第九戰區司令部的薛岳長官和參謀部就犯了錯誤,戰略思想既不明確,兵力分佈便有大問題。薛長官的天爐戰法雖然屢試不爽,在這次戰役中卻顯得意圖太明,鬼子還沒咋著,我們先把架勢拉開了,這就失了先手,中了那鬼子頭目橫山勇的調虎離山之計……不瞞老兄你說,各部一上來就損失慘重啊。我們還繳獲了他們的行動計劃,就這樣都沒能佔了先機……」
「服部大雄在哪兒?」老旦不想浪費時間。
「志仁兄說得是……依我看啊,錦偉兄豈止酒量見長,那周公之術也定是一日千里啊。今天這半斤酒算啥,我敢說他再喝半斤,到了潭香樓還能殺個七進七出……你看他剛來陪都時又黑又干,做臘肉老鄉都嫌瘦,可如今白胖得和後勤委員會裡的人似的,印堂都放光啦!可見錦偉兄采陰補陽之術已成火候,我和懷德遠遠不及啊……來來……再敬一杯!」
三人收了笑臉,彼此看了一眼,一直沒說話的夏懷德穩重地給老旦斟滿酒,終於開了口:
屋子裡坐著三個軍官,老旦只認得中間這個,竟是穿了將軍服的胡參謀。胡參謀只看了他們一眼就說:「名字又被人笑話啦?要不要改一改?」
「管他幹啥?他想死死去,還省一張回日本的船票。」二子聽老旦說過抓服部和他調包一事,他可不買服部的賬,那條命早就是欠他的,槍斃三次也賠不過來。
胡參謀在的大院里擠滿了軍官,排著十幾行長長的隊伍,一個個紅光滿面、興高采烈地交談著,大門口站著一排威武的士兵,不一會兒就有人出來喊一嗓子:
「咱剛來重慶的時候……懷德兄可曾記得?錦偉兄那可是一杯倒,別管什麼酒,只要是白的,一杯就找不著東西南北了。可見這幾年他在潭香樓啊,美玉閣啊,跟那些美人沒少練酒量啊,莫不是一杯花酒,二晌春光,三更天里月牙床?哈哈,原來酒量是可以這樣上來的?錦偉兄,別光喝不說,你也給兄弟們說說,這房中之術怎地鍛煉酒量?其中有何秘訣啊,哈哈……」
「全國軍民同胞們、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士們:我們的抗戰,今天是勝利了,『正義必然勝過強權』的真理,終於得到了最後的證明,這亦就是表示了我們國民革命歷史使命的成功。我們中國在黑暗和絕望的時期中,八年奮鬥的信念,今天才得到了實現。我們對於顯現在我們面前的世界和平,要感謝我們全國抗戰以來忠勇犧牲的軍民先烈,要感謝我們為正義和平而共同作戰的盟友,尤須感謝我們國父辛苦艱難領導我們革命正確的途徑,使我們得有今日勝利的一天,而全世界的基督徒更要一致感謝公正而仁慈的上帝。
服部看著他,點了點頭。馮冉略顯猶豫,但仍做了。「你們倆好好聊聊?別鬧了啊,就當朋友聊天,老旦大老遠來看你,你不能不給面子。」馮冉對服部稍顯嚴厲,但服部根本不看他。
「這和天皇陛下沒關係,他也受苦了……」服部淡淡地說,煙頭開始燙手,老旦便又遞去一支,服部麻利地續上,深吸了一口說,「我和你不一樣,你可以回家了,老婆孩子都在等你,我家人都在廣島,奶奶、父親、母親、妻子、兩個妹妹、兩個孩子,就是沒死在美國人的轟炸里,也都死在原子彈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