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八章 板子村的破鞋

第八章 板子村的破鞋

「跑回去找他爹了唄。」有根大咧咧說,他愛惜地摸著弟弟的頭,「敢欺負俺弟,俺饒不了他,謝國崖來了也打。」
「翠兒,漢奸劉可能要出事,我建議你躲一躲,避一避。」袁白先生拿過套著棉套的暖爐,像摸著一隻貓。
「好,走了,這就走了。」謝國崖說。
「俺家有根打壞了你的大狗,可你家大狗打壞了俺家有盼,鼻血流得嘩嘩的,這你就看不見了?」翠兒不買他的賬,老娘是誰?還被你個癆病鬼欺負了?
「嗯……嗯?」她抬起頭,見他伸下一隻手,她順著這隻手撲到他的懷裡,大張著嘴含住了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舌頭和牙齒。他喘著粗氣將她按在身下,扯著她的衣服,擰著她的布扣。他不像上次那麼麻利,翠兒也不像上次那樣害羞,她只感到天暈地轉,鼓脹的身體瞬間便在這冬天里燃燒起來。
「翠兒,翠兒!太不像話,太不像話!」一個驢嗓子大老遠便喊起,喊了幾下便大口喘氣,這便是那謝國崖了。翠兒暗暗叫苦,被這個癆病鬼纏上,八成要給他點什麼才罷休了。
「那就走吧,傷口不小,天也冷,孩子別受了風。」漢奸劉說。
任何猜測都被村民的唾沫淹死,還是鱉怪說了句有道理的話:「老先生的想法,怎麼能讓咱猜透了?」
翠兒知道自己憤怒了,臉色紅裡帶青了,可她不能發作,發作便是認了,可這口氣吞得不易,硬生生擠在喉嚨,彷彿卡了塊粘豆包似的。懂了事的有根卻不幹,小臉竟然氣白了,他操起一根糞叉,指著謝國崖叫道:「癆病鬼,敢罵俺娘,俺插死你!」
謝不舉定是聽到了看到了那個翻牆頭的傢伙,也定是貼著牆根聽到了兩個人的好事,他便跑到村口告訴了偽軍,說有人糟蹋了村裡的女人。偽軍們互相猜疑,聊著聊著就竄到了太君耳朵里。田中聽了這事翻了臉,將偽軍集合起來,又叫出了除袁白先生外的全體村民,讓漢奸劉去告訴村民:聽說有偽軍進村幹了壞事,請女人出來指認。漢奸劉腦門冒汗地翻譯了,把個翠兒嚇得渾身哆嗦。就在她忍不住要邁步的時候,謝不舉跳出來了,他指著謝小蘭大叫起來:「就是你,就是你,你說呀,委屈個啥?有太君做主哩!」
翠兒眼前一黑,從骨頭裡生出懼怕,他的話就像神仙的定身法,將她的人定在炕沿上,將她的頭定在肩膀上,將她的舌頭定在牙齒間,將她的心定在了冰窟窿里。她下意識地看了看牆上的槍,又看了看棉簾擋著的門口。
「幹嗎告訴俺這個……」翠兒鬥著膽說。
開始還以為是偷雞摸狗,山西女人和謝老栓兒的女人都說看到有人翻謝小蘭家的牆頭,看那架勢定不是村裡人,村裡人一般都用梯子;也不是鬼子,鬼子定然是踹門進來;那就只有偽軍了,謝小蘭院子里的狗沒有叫,有腦子的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有好事的半夜跑去聽,回來說果然如此,哥哥妹妹心心肝肝的幹得正歡。女人們有了新話題,便扎在山西女人家笑個不停。翠兒就是這樣知道的。
翠兒也微笑著坐了,看著兩個貪吃的小子。有根吃得來了精神,竟要喝壺裡的酒。翠兒拗不過,漢奸劉就給他倒了半杯,這小子一口乾了,大張著嘴還要,不給就哇哇叫,翠兒打屁股也沒用,漢奸劉讓他玩子彈殼也不行,便只能再倒上。這半杯下去,有根便靠在漢奸劉腿上睡著了,有盼吃個傻飽,困意也爬上了頭。翠兒便抱著兩個小子去了隔間兒,哥倆一個被窩放好睡了,又看看黑下來的天,才忐忑地走回去。
「先生,跟你說個事兒。」翠兒的嘴唇快要破了,她實在綳不住了。
翠兒咬著嘴唇,不知該和袁白先生怎麼說,這老頭有奇怪的魔力,在他面前似乎無法隱藏秘密,藏起來也無濟於事。翠兒每夜咬牙練就的不動聲色,到了他這裏便化于無形。袁白先生話裡有話地問,輕易便摘掉了她營造的偽裝,難怪連田中都敬他,這麼一個通天曉地的先生,有什麼是不明白的呢。
翠兒又嗯了一下,聲音比剛才還小。
老旦啊,你這一走四年半了……是死了嗎?真的是死了嗎?翠兒看著委屈的兩個孩子,一直堅持的信念正在彎折,她該怎麼去面對這模糊的事實?如果沒死,鬼子佔了半個中國,他不也回不來?鬼子佔個幾十年,有根都成了爹了,她又如何能等這漫長的歲月?孩子的眼淚點醒了她,回首這幾年,竟也過得飛快,就這麼守著寡直到……直到什麼呢?這以後到底該怎麼辦呢?
「那……我走啦。」漢奸劉挪向炕邊兒,找著鞋。翠兒不由自主低下身去,拿過鞋為他穿著。他有一雙不硬的腳,這定是沒幹過農活兒的,白襪子散著奇怪的味道,握在手裡暖乎乎的。
「你走不了,信不信?」郭鐵頭語氣陰森。翠兒打了個寒噤,這話她信。
「我要見郭隊長。」集市的布店裡,翠兒悄悄對掌柜的說。掌柜的點了下頭,將一卷布給了她。「等消息吧。」他看著一本賬簿說。
漢奸劉不再管他,邁進門檻大搖大擺走向翠兒,像回自己家一樣。謝國崖揪過大狗,那孩子真像見了狗似的,扭臉便不哭了,跟在他爹身後低頭走去,走了幾步他爹又走不動了,他便攙著他爹去了。
村口貼了告示,田中一龜果然接受了袁白先生的建議,他撤銷了那張要命的男女禁令,但提出了新的要求:有任何男女……搞在一起,必須向皇軍據實彙報,如果有成親的,皇軍有賞,如果隱瞞不報,統統嚴懲。
漢奸劉輕輕喘著氣,拿過一旁的帽子戴在頭上,說:「好吧,你們想讓我做什麼?」
「我去和鬼子講講道理。」袁白先生只說了這一句,便回了屋子。鄉親們知他脾氣,也不敢問,各回各家繼續猜著。翠兒卻不管,繞了個圈兒走到袁白先生門口,鱉怪坐在那兒擦著喇叭,見她來了頭也不抬道:「進去吧,先生等你呢。」
「翠兒,這不是鬧著玩兒,也不是鄰里之間勾心鬥角捉迷藏,這https://read.99csw.com是你死我活,既走了這一步,你就要學八路,只要不昧良心,就可不擇手段。」袁白先生扶著她的肩膀,像是怕她發抖一樣,「我推著老旦的命,算著他該活著,但他何時回來,老漢全無頭緒,他走了四年,也許還要四年,也許還要不知多少個四年。這樣的世道,你一個女人家帶著兩個孩子,又幹了這要命的事,你必須想清楚,你只有安全地活下去,才能等到再見老旦的那一天。」
「我這麼久沒回去,鬼子或許猜疑,你們在這兒不安全。」
「睡了。」
謝國崖拖著他哇哇哭的謝大狗進了門——那更像是這十歲的謝大狗拖著他。孩子壯得就像一條大狗,拽著像拉稀三月的謝國崖。
「是啊,有根兒,你拿什麼打的?怎把大狗打成這樣呢?」翠兒看著謝大狗的傷,腦袋頂上的口子有小指頭那麼長,呼呼還在冒血,旁邊的黃土被血和了泥,黏巴巴粘在頭髮里。
「被謝國崖家小子打的。」有根氣鼓鼓地說。謝國崖是個有癆病的男人,出村兒打個醬油就和刨了三畝地一樣,聽說和他老婆乾著乾著就睡著了,暈過去了,可這一次都搞不完的男人竟有了孩子,長得小豬崽子一樣。
「翠兒,我問你,你和八路有聯繫是嗎?」漢奸劉恢復了以往神色,雖然是可怕的問題,卻並沒有質問的語氣。
有根和有盼早等不住,漢奸劉將兩條雞腿給了他們,自己啃著乾瘦的雞爪。他對孩子的笑感動了翠兒,孩子對他的容納令她倍感放鬆,雖然他掛在牆上的槍令她害怕,但這一屋子仍顯得暖意融融。去打酒的有根定被多嘴的人輪番盤問,今天這頓說明一切從此再不用解釋。
翠兒看著他,飄散的墨香令她放鬆,屋裡不知什麼木頭髮出好聞的香味,還有一摞摞放在架子上的書,窗台上有幾盆說不出名字的好看的花,鐵壺在通紅的爐子上吱吱作響,桌子上放著鱉怪給他備好的茶。窗外似乎飄起了雪花,一片片粘在小塊的玻璃上,袁白先生的房子是村裡唯一用玻璃的房子,這房子因此就像他一樣透亮可愛。
「你幫八路做事,不管這些八路是不是好人,此仍是為國大義,就和老旦他們被抓去打鬼子一樣,國民政府用的方法不好,但目的是好的。翠兒,你沒選錯。」袁白又給兩人添了茶,說,「郭鐵頭成了隊長不奇怪,這樣的人才能幹這樣的事,八路的目的雖好,卻能用不擇手段的招兒,他們能堅持下去。」袁白端著茶在屋裡走動,警惕地看了眼門外,走回來接著說,「鬼子是惡,但並不聰明,手段呆板,不知變通,他們或從來也沒想過變通,太依仗武力的人總是如此,他們畢竟不了解中國……翠兒,既然選了,就認真走,先走贏了再說,但這是一條回不了頭的路,沒有後悔葯,你也不是一個人,兩個孩子眼看就大了。」
「問你小子,問你大小子。」謝國崖指著有根道。
郭鐵頭沒說話,伸過臉看著翠兒,翠兒撩了下頭髮,心一橫說:「是,他沒欺負我。」
「您……啥意思?」翠兒臉有些燙,但不敢摸,老先生的眼睛似閉非閉,就是他閉著眼,也什麼都能看到呢。
「回去晚了,怕田中查房,他現在和受驚的耗子似的,總覺得到處是貓。」
「呦?才睡了幾次?就成了你的女人了?」遠處的角落裡還有個人,翠兒立刻聽出這個聲音,是郭鐵頭。她想憤怒起身,卻又馬上放棄,她的腦子比眼前的情形還亂,她必須明白現在要做什麼。
「石頭,俺用石頭打的。」有根哼了一聲。
「石頭就石頭,你怎用那麼大的石頭?大得和笸籮似的,鬼子頭也砸爛了,你怎就往大狗頭上砸?大狗就是打了你弟弟,也就是打破個鼻子,你是想要他的命哩!」謝國崖緩過氣來,站起來了。他雙手叉腰歪著頭,手指頭抖抖索索指著有根,那無賴相便出來了。
漢奸呢?這幫傢伙想必也嚇傻了吧?好好的一個小夥子,死在謝小蘭的奶|子上了,可惜可惜,但也活該,好女人你不找,非找那麼個爛貨,你看人家翠兒,心明眼亮的,漢奸劉半夜也翻牆頭,屋子裡也是噼噼啪啪的,誰敢說一句廢話?睡不睡不重要,怎麼睡也不重要,和誰睡才是要害哩,你要是能睡個鬼子,看誰敢說你半句閑話?
「劉翻譯,你倒真敢睡啊?睡到俺們同志炕上來了。」
但怎麼就是強|奸呢?
「起來吧,穿上衣服。」郭鐵頭輕輕說。
「嗯。」
謝小蘭長得遠不如她的名字好看,好好的一張臉長倒了,下寬上窄,眼睛像爹媽胡亂給她摳出來的,一說話那條肥大的舌頭便在空中懸著。而她並非一無是處,那一對兒板子村無人匹敵的大奶便是招牌,就是冬天穿棉襖都看得清輪廓,據他那二百五的男人說她吃飯時總要將它們頓在桌面上,否則便重得端不住碗;割麥子的活兒也不能幹,不留神會將自個奶頭割了去。他們有過一個孩子,她男人說是得了熱病死了,她婆婆說是被謝小蘭那溪流般的奶水給嗆死了,要麼就是喂著奶睡著了,活活將孩兒壓死了。
這奇怪的告示從沒見過,漢奸劉念完之後,村民們無人吭氣,鬼子有這麼好心?埋下去的謝小蘭那三人還沒爛透,他們就大發慈悲?可不能上這個當,鬼子這叫欲擒故縱呀,啥叫嚴懲?不就是殺頭嗎?
「不說這事了,孩子睡了嗎?」
「我不回去,翠兒就是死,全村人也不一定。」漢奸劉竟不害怕,手裡的煙一動不動,和他的眼睛一樣。
「別動,都別動。」這人淡淡地說。翠兒不認得這個聲音,但能在這半夜無聲息地進來的,又能是什麼人?
「翠兒說得是,劉翻譯,你已經恨了鬼子,俺們看得出來,這才找你,翠兒沒害你,我們今天是悄悄來的,沒想到你在屋裡。鬼子想讓你去前線,我們可以讓你留下來,你要是願意,咱們今天就拉個勾,翠兒也做個見證。」
「嗯。」
翠兒被他問九-九-藏-書得嚇一跳,打了他的屁股后說:「瞎說個啥?誰告訴你的?」
翠兒一聲聲應著,有的話聽見了,有的沒聽見,她的手感到他臉的顫動,每一下都牽著她的什麼。
翠兒眼前晃過那兩張臉,縣大隊的牛隊長和區委的王同志,然後又是郭鐵頭。她熟悉漢奸劉說的場景,但仍被他說得心驚膽寒。
「都到這份上了,別跟著鬼子了。」翠兒說,漢奸劉看了她一眼,陰陰的,冷冷的。
「那你們就殺了我吧。」漢奸劉兩手一攤。
這個冬天,有人糟蹋了板子村裡的女人。
「你害我?」漢奸劉果然這麼問,他慢慢起身,離開她的身體。
翠兒大張著嘴,她真沒想到老頭竟是去說這事。
翠兒大驚:「啥?他人呢?」
「嗯。」
「沒有……俺沒見過他們。」翠兒想好了便抬起頭,無辜地看著他。
「嗯。」
翠兒坐在炕沿上默不作聲,不敢看油燈下漢奸劉的眼,袁白先生說得沒錯,這是你死我活的事,一絲鬆懈不得。
「石頭呢?」翠兒做出凶樣,語氣故作冰冷。
漢奸劉盤腿坐在炕邊,並不急著回答,只拿過手邊的煙抽起來。
謝小蘭的臉成了紅柿子,一對巨|乳上下起伏,她先是嗚嗚哭起來,哭得像丟了處|子之身,然後撲通跪了。「太君給俺做主啊,是他!」謝小蘭指著一個嚇白了臉的偽軍說。這偽軍登時被鬼子拉出來按在地上。
「臭小子,把嘴閉上,你還硬過你爹了……」翠兒輕輕打了他的臉,見有根臉上略微腫起,又揪過來親了一口。
「我終歸是一死,鬼子就算贏了中國,也未必能贏了戰爭。鬼子殺人太多,我看不下去了。」漢奸劉捂了捂臉,「半個月前我跟著田中他們到馬家營去,那裡還有兩個鬼子大隊,會合之後去瞭望牛墩,那裡有個兩百戶人家的大村子,半夜圍起來,早晨開始打,一個村子全部殺光,三個月的孩子都讓狼狗咬碎了……」漢奸劉說著弓下了腰,腦門上擠出痛苦的溝壑,「這不是聖戰,是屠殺,贏了又怎樣?這一筆債,中國人怎麼會忘了?」
「說法沒有,想要你就找鬼子要去!」翠兒生了厭,撂下一句狠話。
「情報說那裡有一支八路的分隊,八成他們區委幾個頭目在那邊。捉這些人太難了,鬼子哪認得誰是誰?乾脆圖省事,就全殺了,怕遠處聽見,沒有開槍,四個人捆在一起,先是刺刀捅,然後放火燒。村子燒得精光,莊稼地也燒了。走的時候,鬼子在村裡埋了地雷,周圍插了木牌子,進村者死。」
「嗯。」
「別怕,是我們的人。」翠兒輕輕在漢奸劉耳邊說。她還是說出來好,對他解釋這不是圈套,總好過讓他害怕被勒死在野地里。
「俺聽見了……」有根擦著臉上的淚,但更多的又流出來,「俺聽見你和胖叔叔了,村裡人也在說,說你們的事兒。」
翠兒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干甚?咋這麼死心眼兒?你悄悄地幫俺們做兩個事,該走也走你的,就非得死了才行?你要是不想走,郭隊長他們還能想辦法,沒準就真不走,不走了咱還能在一起,這有啥不好?」翠兒搖著他的胳膊,這都是真心話,她說得腰桿綳直。
「娘,爹是不是死了?」
村民散去,屍體焚燒,一切恢復平常。村民們各回各家,無人寒暄。山西女人這夾得住屁卻夾不住話的都噤口不語,其他人更像縫住了嘴巴。也許本來就該這樣,鬼子早就該像個鬼子,這樣還能少死幾個人……不過沒關係,反正死的不是自己,是那幾個不招待見的人,村子里倒清凈一些。田中一龜已經成了田中一狼,龜是吃草的,狼是吃人的,縮著頭是龜,伸出頭便是狼,寧招惹小人,也別招惹鬼子。
「回不來咋辦?」也許就是從那天開始,有盼開始問出一個個刁鑽而簡單的問題,句句戳著翠兒的心窩,句句刺著她羞愧的耳朵。
他微笑接過,擦了嘴又擦了手,冰涼的手巾令他振奮起來。
漢奸劉乖乖地站在一旁,豆大的汗珠也在這大冬天往下流。謝小蘭終是嚇壞了,開始給田中磕頭作揖。田中噴著白汽哈哈笑著,對幾個鬼子說了幾句,他們便上來扒光了這可憐的女人,捆在那根弄死過幾個人的柱子上了。謝小蘭開始大哭求饒,那對巨|乳顫巍巍在柱子上晃蕩,上面凍出綠豆大的雞皮疙瘩。幾個偽軍開始抽鞭子,他們定也憎恨這既不要臉又出賣兄弟的女人,每一鞭子都帶足了勁兒,每一鞭子都抽向她那一對能淹死人的奶。謝小蘭在慘叫聲里被抽爛了,抽破了,抽癟了,黏糊糊的東西從裂口流出來,和血一起糊凍成一片可怕的血冰。
「太不像話……太不像話……」謝國崖一進院,撲通坐在了碾子上。
「俺可沒那本事,既不認識拿槍的鬼子,也不認得翻牆的漢奸,咱村裡的事是咱自己的事,俺不去丟那個人。」謝國崖呵呵壞笑,一句話便戳痛了翠兒的心。
翠兒咬著牙,看著雙手在腿上抖個不停。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謊言被戳穿,原來這麼可怕。
「你家大狗打俺弟弟,俺打了他頭算輕的,你們家還有理了?」有根撅起小胸脯,一副誓死決戰的樣兒。
「不是,是湊巧的。」翠兒說。她現在不想說,趁著油燈沒亮,她要趕緊穿上衣服。她要幫漢奸劉也穿上,他卻一把推開了。
翠兒蹲下身來抱住兩個孩子,緊緊地,像怕他們也要離開一樣:「孩兒啊,你們的爹……能回來的……」
「我沒欺負翠兒。」漢奸劉說。
村子里靜靜的,炮樓里並無狗叫或皮鞭的聲音,鬼子在下面站得筆直,偽軍背著槍懶洋洋走來走去。一個時辰后老先生回來了,仍是慢吞吞邁著步子,他進了村子鄉親們才圍上去。
「你不去不行?」翠兒帶足了關切問。
「為啥?」她問。她拿起酒壺想給他倒,他攔住了,擺了擺手。
「哭了一場,心裏舒服多了。」
「我跟著你去過集市,看見你進了王三布店,出來的人是帶著槍的,我看得出來。」九_九_藏_書漢奸劉緩緩地說。
翠兒對此不置一詞,任山西女人屢次言語敲打,都說那是鬼子騙人的,你山西子要是騷勁兒上來了,最好摸摸脖子。
北風漸緊,鑽過門縫和棉簾,吹出悲傷的聲響。他的淚打穿了翠兒的新衣,流滿她豐|滿的胸脯。她的淚打濕他的頭頂,在他的額前串串滑過。而他們沒有哭聲,就像冰凍的帶子河下悄然流過的水。漢奸劉深深吸了口氣,用袖子胡亂擦著眼。翠兒看到他的軟弱,也明白了自己這些年的艱難,更明白了這場戰爭給這國家每個人帶來的傷痛。
翠兒點了點頭,好像聽懂了,又彷彿雲里霧裡。
「翠兒,這事得有個說法!」謝國崖又坐下來,掏出老煙袋要點上。
「不管好壞,八路是有本事的,藏也藏得好,干也幹得狠,只要忍得住,早晚熬出頭。」
「我……該走了。」
「既如此,要有章法,要有底氣,要知己知彼。」袁白先生站她面前,一副極認真的樣子,「我今天去,是給田中一龜提建議,村裡沒有壯年男人,卻滿是守寡的寡婦,我讓他開放禁令,鬼子們不行,偽軍常駐,可以考慮男女通婚,如此便更加穩定人心。男女之事,就像爬山虎和大樹,只要能看到,定是要纏繞一起,因這樣的事大開殺戒,終歸弄得怨氣衝天,不是長久之道。」
漢奸劉見她這樣出來,盤著腿放下雞爪,微微笑著看她。「辛苦了。」他說完指了指對面的炕。
「這俺知道,不用你操心。」郭鐵頭不屑地說。翠兒一下子明白,屋外定還有人,村子里不知進來了多少,他們要做什麼?
「你家有盼的血俺沒看著,大狗的血還在流,這俺看得見。就算是有,大狗也重多了,扯不平。」謝國崖點起煙,旁若無人地抽,他放任兒子的血呼呼外流,要點說法看來比這孩子的傷口還要重要。
袁白先生靜靜聽著,表情如凝固的墨那樣平靜,水燒開了,呼呼地噴著白汽,而他紋絲未動,等翠兒說完時,屋裡已經滿是濕乎乎的水汽。
「小兔崽子,你拿什麼打的?打鬧就打鬧,你拿什麼打的?」
翠兒看著血肉模糊的那三人,恐懼化作隱隱的力量,鬼子就是鬼子,袁白先生說得沒錯。田中這樣殺人,並非厭惡謝小蘭和偽軍通姦,他是要從根本上砍斷村民和偽軍之間的交往,在田中的眼裡,村裡每個人都可能是八路或其他抵抗組織,他們會不擇手段拉攏偽軍,這一定讓田中食不安寢。神出鬼沒的八路和摸不著影的抵抗者、死都不會買賬的袁白先生,已經摧毀了他本不強大的神經,將他鬼的一面逼出來了。田中在用這樣的血淋淋的現實告訴板子村:老實點,否則全殺掉。
「鬼子改了辦法,大掃蕩就要開始,要想保住板子村,這一年啥也別做。」
油燈不知何時熄了,屋裡黑如菜窖,炕下卷過熱乎乎的煙氣,烤得他們汗水淋漓。門口似乎鑽進一股涼風,翠兒感到他身上微微一顫。
「翠兒,不敢哭了,再給我塊手巾,回去怕鬼子看出來……」漢奸劉推開翠兒說。翠兒應了一聲,去廚房打了一盆水端來。
「從你打外邊回來,我就猜到了,但你那時也沒下決心,我也不問,如今你決心已定,我又看出漢奸劉的心思,這才篤定地問你。」
「胖叔叔治好了你娘的病,知道不?別的事沒有!誰敢胡嘞,娘就打爛她的頭!」翠兒哇哇吼叫,叫了幾聲便哭了,她實在沒這底氣,卻又不知如何解釋。昨晚她還在想,如果漢奸劉冒險又翻牆進來,她該怎麼辦呢?田中一龜下了嚴令,再沒人敢在半夜走出營房進到村裡。那一頓殺戮或許也是給漢奸劉看呢。
「瞎說,這是誰說的?俺去撕了她的嘴!」翠兒自然想到了是「她」,而不是「他」,傳這樣的閑話,定是山西女人這樣的臭嘴。
「不行,滿洲來的翻譯死得很多,人不夠。」他搖著頭放下筷子,散開腿挪離了桌子。翠兒忙站起,連桌子帶菜端去廚房,再洗了一塊手巾,倒了一杯熱水,遞給要抽煙的漢奸劉。
「他們幹啥要這樣?」翠兒聽著心驚,卻不那麼怕了。
話雖如此,翠兒只看漢奸劉的態度,他若敢來,便說明告示有效。她焦急又平靜地等待,又怕郭鐵頭突然半夜出現,別和不期而至的漢奸劉翻牆頭時撞個滿懷。翠兒識相地在院里牆下放了張梯子,每晚豎起,不用時平放,她知道想用的人自然會用,省得落在院內發出聲響,驚了不知什麼時候回隔壁來睡的山西女人。
「是哥哥說的。」有盼一指門口,正蹲在門口啃玉米棒子的有根忽地站起,一個箭步便跑。翠兒忙追去一把擒住,八歲的有根頗為強壯,竟掙著要跑:「放開俺,放開俺!」
「先生說的是,但我逼到這份上了,不幹也不行了,只是每天擔驚受怕,不知啥時候會出事。」聽他這樣講,翠兒長出一口氣。
田中對此充耳不聞,斃了此人之後他在村民面前走來走去,看著哭成淚人的謝小蘭。他一圈圈繞著她走,看著她那張誇張的臉和奇怪的奶。直走到謝小蘭嚇白了臉,他才陰笑著走到謝不舉面前問:「為什麼是你說?而不是她說?欺騙皇軍,罪不可赦。」
田中始終沒有叫停,慢悠悠在一旁抽著煙。漢奸劉鼓著腮幫子垂手而立,眼珠子一動不動。全村人嚇成了死人臉,閉上眼不敢看。翠兒不由護著身體,想起漢奸劉抽在她背上的鞭子。
不知不覺,翠兒已經說完了幾年前的經歷,也說完了如今的身份,更說出了自己的困惑,老旦還活著嗎?老旦會回來嗎?這麼做可以嗎?哪一天才能熬出頭呢?
「要是沒死,你為啥和那個胖叔叔好?」有盼眨著晶亮的眼,眉頭擠出天真的疑問。
「再過一個月我就走了。」他說完,又指了指對面。翠兒哦了一下,淺淺坐在炕邊兒。
「洗把臉,涼水一激就好了。」
她看著漢奸劉洗臉,猶豫著伸出手,摸了下他的臉龐。漢奸劉羞愧地笑了,他推開臉盆,擦乾了臉,哭腫的眼睛九*九*藏*書果然回復如初。他抓住翠兒要縮回去的手,輕輕放在臉上,翠兒羞得笑了,她咬著嘴唇,感到熱浪在體內升起。
翠兒嘆了口氣,這口氣嘆得沉重,帶著感激,還有最後的無奈。她滿心苦澀,而這苦澀里竟長出新的願望,也許這一切都是錯誤,但到底什麼是對,沒有誰能給出答案,鬼子不能,漢奸劉不能,袁白先生不能,或許能給出答案的,終歸是漫長的歲月和悠悠的帶子河。
「和八路一起干,要多個心眼兒,別什麼都告訴他們,別被他們當槍使,別讓村裡其他人看出來。」
板子村裡藏不住八路,也藏不住流言,人們很快搞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謝小蘭的男人走後,她家房后的老鰥夫謝不舉便盯上了這個寡婦,據說也常去走串揩油,說些帶著騷意的言語。謝不舉的兩個老婆都是病死的,傳說都死於他那雙手的折磨。謝不舉真的不舉,晚上便用手又抓又摳,在女人痛苦的叫聲里過癮。一個女人上了吊,一個女人被他摳出了血發了漚病,肚子脹成謝小蘭的奶那麼大,活活脹痛死了。
「鬼子就是鬼子吧?」袁白先生沒回頭說。
「你可以出去走走,就說去看親戚,板子村不是安生之地,這個田中一龜已經嚇破了膽,嚇破了膽的人做的事兒更嚇人。」
不知其他人怎麼想,翠兒那一刻卻不怕了,謝小蘭的慘死令她堅定了一種可怕的信念,原本鬆軟的性情像被石碾子碾平了,碾硬了,碾成一塊石頭樣的磚了……既然和鬼子終歸有一天要魚死網破,那便不如從今天起就乾脆你死我活。
「兄弟,不管你們幹啥的,讓我起來說話,別害我的女人。」漢奸劉渾身抖著,但話卻不抖,他的話感動著翠兒,她不由伸出雙手托住了他。
袁白先生又在寫字兒,卻不是一個個大字,而是一大張紙上寫著豆腐塊一樣的小字。翠兒不敢打攪,只點了頭便坐下了。袁白先生繼續寫著,毛筆輕輕走著,像他慢吞卻紮實的腳步。
「呦,劉……大哥。」謝國崖放下棍子,擠出誇張的笑。漢奸劉像沒聽見一樣,看了一眼翠兒,又看了看露出腦袋的謝大狗,指著炮樓子說:「到那邊找人包紮一下,上點兒葯。」
「小|逼崽子,跟你爹一個驢性,看老子怎麼教訓你!」謝國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舉起棍子就要打。翠兒自然急了,伸開雙臂抱住有根,憤怒之下,泛上一股熟悉的難過,那是沒有男人的酸楚。
「打狗的石頭,俺抱著它作甚?」有根輕蔑地瞥了眼謝大狗。那小子哭聲陡大,滿地找石頭,擺出了拚命架勢,謝國崖大聲呵斥著,一副老子在此你怕誰的樣。
翠兒長出一口氣,心叫萬幸,見漢奸劉也定了神。他叫出了謝小蘭說:「那你就指認一下,是哪個人幹了壞事?」
「翠兒?」
「先喝杯茶……」袁白先生起身,又拿了個杯子,給兩人都倒上了茶。翠兒端起茶,才發現手心冰冷,像剛摸過死人一樣。
「冷了?」翠兒愛惜地摸著他的背,揪著不遠處的棉被。他卻沒動,渾身像僵住了一樣,汗猛地冒出額頭灑在她的臉上。翠兒被他一驚,抬頭看去,只見一個黑影舉著一支槍,穩穩地頂在他的後腦勺上。
翠兒應了,點起油燈,鐵簽子挑了幾下,火苗便照亮了半個屋子。
「那個臭小子呢?」翠兒幫有盼擦著鼻子,這孩子懂事,一擦就不哭了。
「那可好了,那不就是一家人了嗎?」郭鐵頭竟笑起來,「劉翻譯,時間緊,我不說廢話,你要不要幫我們?說句話,你要想幫,大家就是同志,你要是不想幫,今天就別回去了。」
有根挺叉便刺,扎得謝國崖蹦跳起來,呀呀叫著向門口跑去。翠兒本想攔著,見謝國崖如此稀鬆,便抱著胳膊呵呵樂。謝國崖跳出了門,眨眼又蹦回來,手裡多了根粗長的木棍。
「不喝了,酒量不好……前方戰事激烈,需要翻譯。」他說著皺起眉,摸了下並不濃密的頭髮,「仗已經打到湖南和四川,誰輸誰贏,就看這一兩年了。」
翠兒聽著難過,拿著毛巾幫他擦淚,可哪裡擦得乾淨?剛擦去一些,更多的淚便噴涌而出。翠兒害怕地看著門口,怕他的哭聲引來不測。漢奸劉抓住了她的手,再抓住了胳膊,翠兒只定睛看了他一眼,他們便緊緊抱在一起。翠兒被他這麼一抱,鼻子登時酸成一片,淚也憋不住地落下來了。
「俺哥……把他的……頭打破了。」有盼結巴著說。
謝小蘭就這麼被抽死了,一雙雄霸板子村的奶抽成了爛口袋,兜著說不清的殘渣碎肉。田中叫停了兩個筋疲力盡的偽軍,站在村民和偽軍之間,讓漢奸劉說:「下不為例,有和皇協軍通姦者,全部處死!」
「我沒欺負她,我們是……相好的啊,小蘭,怎地我成了欺負你啊?」這偽軍攤著手辯解著,可謝小蘭已經一口咬定,就是這個人翻到她院子里,她可不敢不從。
「看見了……」漢奸劉摘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又戴上,戴上又摘下來去擦,只這幾下,他的淚便下來了,「看著揪心呀……一村幾百號人,哭沒用,喊沒用,求饒也沒用……血流滿了打穀地,死了的嬰兒在血上飄著……我上輩子做的是什麼孽,讓我受這個?我這輩子哪一根筋不對付?怎地就踩了這條船?」漢奸劉扔了眼鏡,雙手捂臉,淚水撲哧哧瀉出指尖,他咧著嘴乾號著,口水帶著酒氣。
各種猜測彷彿都無法說明老先生的去意,找鬼子拚命?不會,老頭雖然不老,可捉院子里的雞卻費勁;去和鬼子聊天比書法?那就是瘋了,此田中早已不是彼田中,不扒了他的皮才怪;更莫非,老傢伙綳不住了,瞧著漢奸劉蠻滋潤的,看著民國這沒戲唱的樣子,想趕在老花了眼之前投奔鬼子了?
「嗯,說吧,反正沒別人。」他睜開了眼。
「那是我的事。」他說,「我說過,反正我是個死。」
謝不舉被斃在那偽軍旁邊,嚇得屎尿流了一地,和他腦袋裡流出的血混在一起。而田中仍未完事,繼續圍著謝小蘭轉來轉https://read.99csw•com去,也不看她,只看著村裡那些刻意躲避的臉孔。翠兒被田中的做派嚇得一身大汗,她不知溫和的田中如何變成這副鬼樣兒,他到底要幹什麼呢?
「先生,我該咋辦?」翠兒喝了口茶,略覺平靜,也可能是袁白先生的話讓她這樣。
「田中沒有表態,只說容他考慮,他或許仍不同意,但至少希望他以後不再為此殺人。翠兒,拋開做漢奸不說,漢奸劉這人不錯,沒有幫著鬼子為非作歹,也沒有仗著鬼子欺負村民,至少不是壞人,他干這個,也許就是為了家人性命,只會日本話,別的又幹不了。」袁白走近她眼前,幾乎伏在她耳邊說,「做了這個,你得讓他向著你,這樣你會安全十倍。」
「咋的了崖子?大冷天出這麼多汗?這是哪一出?」翠兒裝傻道。
「先生的意思是……」翠兒一驚,隱隱吸了口涼氣。
「嗯。」
謝國崖停了,門口走來了戴著棉帽子的漢奸劉,穿著白邊兒棉鞋,灰色棉褲,暗黃色的棉襖,棉襖里鼓囊囊的,想必是手槍別在裏面。他拎著一隻燒雞和一包點心,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謝國崖。
村民們心如明鏡,謝不舉這畜生容不得他稀罕的女人被別人睡了,便使出如此陰毒的一招。而這個謝小蘭為了面子,竟也賣了這個快活了她的偽軍小夥子。田中厭惡地擺了擺手,這小夥子便被拉到一邊斃了,他瘋了樣喊出好幾個名字,說他們都和村裡女人有染,包括這個漢奸劉。
有根拉著哇哇哭的有盼跑回了家,有盼的鼻子流了血,看著嚇人,翠兒是見過血的,知道不礙事,但仍揪著問個仔細。
謝小蘭的男人不是本村人,哪來的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這人腦子有病,過了半年的事就忘得乾淨,別說打哪來,連爹媽是誰都忘了。這個傻男人用不知哪裡掙到的錢娶了謝小蘭,給她娘在村后蓋了新的土房,當然,那低洼之處自然逃不過那次大水。謝小蘭的男人曾經最熱衷的事就是和大家形容他老婆的奶,形容它的大它的軟和它水一樣流動的樣子,用不知哪裡學來的詞彙描繪她在和他面對面搞的時候那對奶|子的波瀾壯闊。他說有一次差點憋死在裏面,扒了半天才從那漫山遍野的肉里鑽出來,睜眼一看,原來是小蘭趴在他的身上了。謝小蘭的男人也是和老旦等人一天拉走的,他沒郭鐵頭那麼好運。
漢奸劉端著杯看著窗外,窗上的棉帘子呼呼作響,北風來了,這將是個酷冷的寒冬。他不知為何嘆了口氣,慢慢喝了杯里的酒,嘴巴囁嚅半天,彷彿有一籮筐的話要說,而到了嘴邊仍是簡單的幾個字:「沒吃飽吧?」
「飽了,平常吃肉少,幾塊兒就頂住了。」這倒是實話,翠兒的心和胃都滿滿的,早已餓意全無。
「翠兒,弄了點吃的,做點晚飯吧。」他說得很……理直氣壯,簡直比老旦當年還要自然。翠兒狐疑地接過東西,見漢奸劉微笑著站在院里說:「我向太君請了假,吃了飯回去。」
「翠兒,今年像是八路最苦的一年,也是鬼子難受的一年。」袁白先生寫完了,放下筆,洗了手,坐在他的老藤椅上。
真是一頓奇怪的晚飯,翠兒炒了個蔥花蛋,又炒了土豆絲,昨天蒸的饅頭鍋里一蒸,又讓有根去郭家小鋪里打了燒酒,她悉心地撕開燒雞,將它扯成不大不小的塊兒。漢奸劉進屋脫了棉襖,掏出糖果,在炕上逗著有盼,摸著他蘋果般的臉蛋兒,教著他不知哪裡的歌謠。翠兒在炕上擺了短腿兒方桌,擦得油光鋥亮,擺上乾淨的筷子,又去洗了把臉,對著半個鏡子仔細梳了頭髮,綰了髮髻,換上那件集市上做來的棉衣,才掀帘子走出裡屋。
翠兒嗯了一下,聲音不大不小,既不贊成也不反對。
「那也死得有點用,還要幫著鬼子殺人?望牛墩的事你都看見了,想洗乾淨手,就跟俺們干。」郭鐵頭也點了煙。
「不用了不用了,抹把土就好了,不礙事,不礙事。」謝國崖腦門冒汗,拉過孩子,用手捂著孩子的傷口,像怕讓漢奸劉看到丟人一樣。
袁白先生獨自去了炮樓,村民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在裏面了。這是匪夷所思的事,就像田中一直沒殺他一樣令人難以置信。鱉怪攤著尺把長的小胳膊訴說無辜,說他還在睡晌午覺,老先生寫著寫著字就走了,他已經四年沒有出村子,連村口都沒有邁出去過。但確實有人看見他進了鬼子營房,已經去了一個時辰了。
「你別怕,我只是為了驗證,並不是要怎樣,否則你早完蛋了。」漢奸劉喝了水,將茶杯放在窗台上,「你和他們一起要小心,鬼子不是東西,他們也好不到哪兒去。」
油燈亮了,屋裡坐著別著槍的郭鐵頭,站著舉槍這人翠兒不認得。
「說,你咋和弟弟說的?」翠兒關上門,嚇唬人一樣將笤帚疙瘩放在手邊,但看了一眼又拿開了,看見這笤帚,她便沒臉打這孩子。
「點上燈吧。」
「翠兒……」
她不曾見過這樣的家,也不曾站在屋角看著炕上老小如此和睦,從前只有汗流浹背的老旦,一邊擦著汗一邊夾著菜,吃了好幾口才會抬頭,對著她笑出滿嘴的饅頭。她不再感到悲傷,思念的痛苦無法給她更多的勇氣,遠走高飛的老旦也已不能主宰她的日子,對悲傷回憶的妥協是對孩子的殘忍,她不知多久沒見過兩個孩子這樣快活。
不知過了多久,他身上又流滿了汗,翠兒又回到那個治病的夜晚,只是這一次一直將他抱在懷裡。她含著淚親著他的臉和脖子,架著他胖而結實的腰身。翠兒在眩暈里再度悲傷,走了一個,又要走一個,老天爺,你到底要怎樣呢?
「你……都看見了?」她小聲問。
這是漫長的等待,都等到有盼問出了可怕的問題,翠兒這才想到這孩子已經四歲了。
翠兒怒急,羞得掄起巴掌,本來衝著臉去,半途拐向屁股,啪啪地打出了聲。有根哇哇哭起來,翠兒又怕,便拎著兩個孩子進了屋。
「我幫不了你們啥,過兩個月我就走了,但翠兒的事兒我不會說。」漢奸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