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九章 決戰淮海

第九章 決戰淮海

「老子的仗,用不著你來幫!」老旦有些氣急敗壞。
聽他說了套話,老旦忙立正敬禮,做出恭敬之態,說:「謝謝首長鼓勵,俺們按照首長們的命令打仗,首長的誇獎是對俺們的鼓勵,俺聽從首長們的指揮……而且,多虧咱們教導員……這個……思想傳達得也好……那個……任務才能順利完成哩……以後希望首長多批評!」
老旦動了手後悔不迭,二子摔在那兒眼淚汪汪地看著他,讓老旦淚往上泛,心裏發酸,他只狠心別過頭去,扮作一副鐵石心腸,走到發愣的牛明面前,把牛明的軍帽也拾了起來,拍拍土遞給他,牛明躊躇了一下,拿了過來戴上,獃獃地望著老旦。
話音未落,老旦已掄出一記耳光,情急之中力量如此之大,二子怎會想到他動手?一下便摔在地上了,剛擦去血的嘴角又流下來。
「新中國成立后就都一個樣了……」這傢伙酒多不糊塗呢。
老旦對這個陳岩斌只是義氣芥蒂,哪有什麼真氣?解放軍里這號土包子多了去了,兩眼朝天瞧不起人,更是瞧不上俘虜兵,這有啥?老旦還瞧不起換了衣服的漢奸呢。見這傢伙竟沒虛的,這般誠意加上這筐牛肉,什麼都能忘到爪哇國去。老旦心下大熱,臉上還黑著,手卻已經抓下去,一塊大肉便塞向嘴裏。
「等下,等下,說明白再吃,說明白再吃……」陳岩斌去捉他的手,老旦早大啃起來,二人相視大笑。
「那你比我大,我今年虛歲二十九,得叫你大哥!」陳岩斌雙手一拱。
老旦只穿一條褲衩,夢裡剛還硬得棒槌一樣,他一把推開,拿被子牢牢蓋住,故作憤怒道:「誰雞|巴稀罕見你?你餓死關俺啥球事?要不是總攻提前開始了,你的陣地能守得住?給你買肉?俺這兩天還沒吃上!天天只有饃和紅薯稀飯,連個油星兒都聞不到,剛才夢裡剛啃上一條豬肘子,就被你個球攪和了……」老旦知道自己裝得不像,晃著腦袋又說,「俺的傷員多,有一點肉都讓他們吃了,你看咋辦?」
「在哪兒?八路軍、新四軍,你不知道么?咱們正規軍人不多,才幾個師,武器也不中,可打起鬼子來可一點也不含糊啊!硬拼當然不中了,沒糧食也沒槍炮,老蔣只給了衣服和幾根破槍,也不讓擴編,咱就只能打游擊,尤其在鬼子佔領的地界兒,河北、河南、山西、山東,那八年咱愣是沒讓鬼子睡過幾個安穩覺。鬼子在後方為啥要造那麼多炮樓子,上百萬的軍隊和偽軍都被咱共產黨的游擊隊拖住了,他敢放手進攻重慶?那個時候別看咱不出名,可每天都讓鬼子提心弔膽,咱那些稀奇古怪的地方武裝,獨立團、獨立營、縣大隊、區小隊、地方民兵團、武裝民團,哎呀叫啥的都有,一個個都藏在村子里,都聽八路的指揮!鬼子們看著強大,大平原上一撒就和胡椒面似的,成千上萬個村子他們哪裡顧得過來?都快被咱折騰瘋了。後來他們急了,搞了幾次掃蕩,那就是殺光燒光搶光,鬼子為啥干這麼沒人性的事?還不是被咱逼急了?咱這八年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不?絕不比你們國軍那邊少!只不過沒法子計算了,一個村子里有八路的傷員,全村就被鬼子殺了,你說算不算抗日死的?最後一戰的時候,大平原上的鬼子炮樓一夜之間全上了天,那都是咱的游擊隊乾的!挖地道一挖十幾公里,愣是把個大平原挖成了蜘蛛網,民兵的運兵道就在鬼子眼皮底下,大車都能過,鬼子就是看不見……鬼子一出來,那消息樹就倒了,方圓三十里地立刻就知道鬼子出來了,甭管走哪條路,鬼子指定會踩上幾個地雷,挨上幾聲冷槍。你們那個時候在守城市,這些就不知道了。要是沒有咱共產黨的抗日武裝在後面拽著,天天給他搞破壞,扒鐵路燒枕木,埋地雷放冷炮,那鬼子早把你們打廢了,老蔣的重慶早八輩子打下來了!」
「教導員,你懂一些日語,他喊了三句,前兩個俺聽得懂,最後喊的那句是什麼?」
「服部,回家吧……」老旦輕輕說。
「輸不了,輸不了!」戰士們齊聲高叫。
淮海之戰結束了。全旅通過了3營打下的陣地,沒追多遠便遭遇敵軍,整整一個團等在遠處,向著追來的獨立旅舉起雙手。老旦的3營也參加了追擊,見此情形他頗為納悶,既然要投降,為何還要讓日本人打阻擊?
戰士們齊聲喝彩,首長們拍起巴掌。二人再度交戰,各自幾個虛晃,老旦劈刀猛砍,小袁又是雙手橫槍磕出去,將老旦的刀彈了出去。老旦一驚:不對,吃虧了,這如果是真刀,這麼大的劈砍能將步槍砍斷,砍不斷也砸斷了,可這一下被磕飛了,胸前門戶登時大開,距離剛好是木槍的優勢。小袁果然靈敏,不待收槍,槍頭一扭便刺,老旦只能側身躲過,可這畢竟是木槍,重量差去不知多少,小袁瞬間便扭過槍托,帶著風聲朝老旦的頭橫砸過去。
「方政委息怒,俺給陳營長說個情。上次戰鬥,我們3營的戰士從戰場上牽回來幾匹好馬,正經的東洋大馬,都是雄馬,敵人用來拉大炮的,現在就在後院里養著……俺們根本用不上,這些牲口能吃能喝還到處拉屎,要不您全牽了走?俺老旦是勞苦大眾出身,也在山裡養過驢馬,拿草棍一量它們下面那玩意兒,俺敢以性命擔保那絕對不是騾子!」
沒人給他答案,也沒人對此在意,新俘虜們不像以往那般哭喪著臉,一過來就有說有笑的,聽說他們此舉不算投降,而算起義,是為了鼓勵更多的敵人這樣。老旦看著那些無所謂的傢伙,肚子里燒起隱隱的火。王皓才不管這個,他又在向肖道成敲邊鼓,想收了這些俘虜成立一個新的團。肖道成否決了他的提議,說立功營太扎眼了,竄得太快不好。
「這個么……一個天上不能有兩個太陽吧?鬼子跑了,半個國家空落落的,大家都來搶,不打才怪哩?」
肖道成攛掇著老旦和陳岩斌給大家敬酒,只一杯敬了所有人。老旦打心眼裡感激這個肖道成,只是他不明白為何他對自己這麼好。眼下十分熱鬧,他無暇考慮這問題,只站著給首長們倒水倒酒;陳岩斌堅持不坐,陪著他到處張羅。老旦看到馬師長坐在阿鳳的旁邊有說有笑的,時不時給她夾菜。他看著彆扭,似乎明白了些什麼,裝看不見,心裏便有些酸酸的。
「老解放」這三個字讓老旦感到重獲新生,他明白後半生的命運八成都會受到它的庇護。他再不是那個隨波逐流的河南愣頭大兵老旦,而是一個充滿革命前途的無產階級戰士,重生的慶幸令他心生感激,他開始真正地喜愛這融合一片的共產黨隊伍。
槍聲響了,戰士們一個個倒下,二子帶人扔出了手榴彈,炸起不太濃密的煙霧,趁著煙霧上去的戰士似乎得手,但很快又沒了動靜——那就是被敵人殲滅了。
「不是送給了您一輛吉普車嗎?」陳岩斌瞪著眼說。
「服部,你不是回國了嗎?怎麼到這兒來了?你還認得我不?俺是老旦。」老旦輕輕扶著他的胳膊。
「哎呀,中了!就咱倆往一塊喝吧,他是管紀律的,他要在咱倆怕就不能放開喝了……來來來,出去撒個尿洗個臉,回來咱就開始喝……小同志給我們找倆杯子來。」
「好,一股勁兒推了他!」王皓扔下望遠鏡,對著戰壕里喊道,「沒事兒的都跟我們上去!」
「哦,這個么?要問問李媛鳳同志呢……」馬師長扭臉看著阿鳳。
「那……打鬼子的時候,咱們在哪兒哩?俺在湖南見過一些,別的就不知道了。」老旦撓著頭。
他心虛一樣瞥了那些首長一眼,只見肖道成正看著馬師長,馬師長也看著肖道成,他們都在微笑,但那笑帶著只有老旦才能明白的意味。於是他又對阿鳳說:「肖政委人多好,是不?」
陳岩斌微微一笑,趴到老旦耳朵邊細聲說道:「我當年就知道有八路,還是和老鄉到處去找國民黨,可就是他媽的找不著,你們都跑西邊兒去了。我們就追著找,在路上被土匪抓了,不幹就死,就被逼著當了一年土匪,誰料想一年之後,我們那土匪頭竟成了八路軍的縣大隊隊長了,我這才算參加了革命,這是陰差陽錯地走了條正道啊!」陳岩斌抓住老旦的胳膊瞪著眼,「這話就咱哥倆交心說說就中了!老旦,你得把俺這話爛在肚子里!」
文縐縐的方政委以前是搞地下工作的,他挽著袖子作勢要來抓陳岩斌。陳岩斌見狀就跑,抓著老旦的胳膊說:「老解放同志救命!我現在可是一窮二白,牛肉也被你吃了,中午這頓飯可得把方政委伺候好了,要不然他以後就給我小鞋穿,不讓我打主攻了!」
「換了身皮,你以為差到天上地下?」王皓低聲說,「但這話你知道就行了,給我爛肚子里。」
眾人都出了帳篷,列隊的戰士們知道了要比武,也知道老旦有兩把刷子,他們哇地歡呼起來。陳岩斌興沖沖讓楊北萬拿來了木刀和教練用的拼刺槍,老旦挑了一把包鐵皮的木刀,袖子一挽就下了場,全場立刻掌聲雷動。
「俺……估計還是國軍吧?咱是老百姓,泥腿子,只敢認政府的。」老旦抓著桌面說。
「旅長你又不對了,我又不是『刮民黨』,怎麼能搶能騙?這車也是我用戰馬和方政委換來的,那是我體恤首長啊!方政委曾經被鬼子的汽油彈燒過,肺里有了病根,他聞不了汽油味,一聞就噁心反胃,我看他坐車也是活受罪,這可是為他著想啊!我們連繳獲的東洋大馬,我還沒騎呢就送給他騎,您看方政委現在臉色多好,呵呵……」
「教導員,你信不過我是不?」二子著了急,腦袋頂真的冒起煙來,「我一個連一百二十六個戰士,這麼會兒犧牲了三十多個,負傷了三十多個,你覺得我在說瞎話是嗎?他們是沒有迫擊炮,可槍榴彈打得和扔過來一樣,你看我這腦袋了嗎?我剛躲開一個槍榴彈,蹦進旁邊的一個坑裡,就又一顆追著我落進來,我眼睜睜看一個班就是被他們這麼幹掉的……煙霧彈早用光了,沒有補給。今天天氣這麼好,五十米就成了死亡距離,沒有迫擊炮這仗我沒法子打。」
「你個球的還真有點傻福氣哩!那你覺得,咱們毛主席共產黨能帶著咱們把天下打下來么?蔣介石還有半個中國哪,越往後也越拚命,咱能打得過?」老旦瞪著眼睛又問。
老旦喝了口茶壓驚,脫掉棉衣,只穿著對夾小襖,露出鐵棍也似結實的臂膀,接過木刀抖了兩下,抱拳亮了個把式,向對面持槍而立的小袁說:「袁同志指教了!」
老旦只覺腦袋一漲,心一陣狂跳,一個聲音在耳邊喊著:不是他,不是他!
老旦吃了一驚,一大早的怎就打起來了?楊北萬的腦袋被砸了一傢伙,口子嘩嘩地流血。老旦又詫異了,國軍那邊部隊之間打架也不多見,解放軍這邊以紀律嚴格著稱,難道也興這個?
「鬼子就是鬼子,只要還在中國,啥時候都是鬼子,這是他們欠咱的……」二子不服,扭過臉去說,「鬼子換了身衣服,這仇就能忘了?你們忘得了,我可忘不了!」二子一把掙開了老旦。王皓大怒,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好你個郭二子,敢在這時候破壞軍心,抵抗軍令,你好大的膽!」
「這是焦南政委……」王皓伸過嘴說。
「老解放同志,可喜可賀啊!李媛鳳同志這次是特意和我們過來的,在這一路上和我們說了你不少的故事,所以我才有了給你改名的念頭啊。老戰友重逢,老解放新生,這是雙喜臨門啊!看來今天你可要招待我們一頓好飯嘍!」焦政委有張黑臉,真的和燒焦過一樣黑,他笑起來令老旦害怕,原來你們早算計好了?
「你混賬!他們的鬼子和我們的鬼子是一回事嗎?」王皓急了,但很快發覺說得不對,立刻改口道,「我們這邊的以前是鬼子,現在是解放軍,他們那邊以前是鬼子,現在是國民黨反動派,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忘個球了,呀?好像今年虛歲該有三十二了。」老旦掰著指頭算。
「哪能不跑?可哪裡跑得掉?後來和弟兄們熟了,就不跑了,認了算球了……」
多少日子沒這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了,雖是一早,可老旦仍吃得渾身流油。幾個戰士聞著腥了,有的探頭探腦地蹭過來。罵歸罵,老旦還是分出了幾塊給他們,剩下九九藏書的多半筐抬去廚房,全部留給傷員。
「老婆?大哥,我長這麼大了,連他媽的女人的毛都沒有碰過,哪兒來的老婆?哎,你就是給我個女人,抱上了炕我也不知道該咋辦事呢……這話今天說到這兒了,你可得接住,打完了仗你要給我說一個婆娘啊!啥樣的都行,別瘋別傻別生不了孩子就中,只要你覺得是個好人,我就娶她,他媽的我這些年可真是憋壞了……」
這是王皓教給大家的口號,這時候用上,讓眾首長眼前一亮呢。老旦笑嘻嘻看著王皓,王皓悄悄對他豎起了大拇指。
「就這些新來的兵?屁都不吭一聲的,他們怎麼打仗?」老旦搖了搖頭。
二子自然知趣,趁勢鑽了出去,老旦對漲紅了臉的王皓說:「算了,也怪咱沒搞清楚,早知道都是日本人,讓服部勸降多好?」
「聽說你上一仗幾招就活捉了敵人指揮官,怎麼說今天我也要見識見識你的高招啊!」馬師長不管不顧離開了座位,一副摩拳擦掌的樣。
「情報說明,敵人是第5軍最後的一支預備隊,剛投入戰場就挨了咱們的大炮,打得稀里嘩啦。眼前這支部隊可能是當年遠征軍留下的,骨頭是硬,你們損失不小吧?」裘參謀是個半老頭,頭髮都已經白透了,據說他很早就是共產黨,然後投了敵去打鬼子,打完了鬼子又起義回來,幾番折騰誰也不敢信他,就只能做個不上不下的參謀。
「謝謝你,李媛鳳同志。」老旦握了手,仍是給她敬了禮。
話說到這裏,不比劃是不行了。帳篷一掀進來個人,就和進來個黑李逵似的,這小子看樣子二十五歲上下,棉衣蓋不住一身腱子肉,也是滿臉傷疤。敬禮的時候,老旦看到他手上的厚繭泛著亮光,這不是好惹的角色。老旦見罷倒吸一口涼氣,心想咋的,是下馬威還是別的,該不該下狠手哩?
「這才幾點?一大早你們就喝上了?」陳濤旅長皺眉說。
焦政委滿臉放光,擺出一副要講道理的樣子。「謝和老在百家姓里都有,謝是大姓,老是偏姓。你們村謝是主姓,這必是祖宗傳下的名字,應該用回本姓,還姓謝,再取個好聽的名兒,將來你要是功成名就榮歸故里,獎狀上也寫得堂堂正正,大家覺得怎麼樣?」
「連隊都撤下來,讓我帶來的這個連上去。」裘參謀指了下外面。
「旦哥,剛才沒說完……」二子拉著他說,「對面的敵人……也是鬼子。」
「你老婆哩?」
王皓又學了新東西,說得一套套的,他講到共產黨將要實施的土地改革和軍功獎勵政策,戰士們個個眼睛睜得溜圓,嘴巴張得老大。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好事?大戶人家的田地可以分給自己種?永遠不用歸還?這一代代傳下來的規矩可不是這樣的。田地是農民的命根,可有沒有地那是你的造化決定的,要是祖上積德能留下幾畝地,這輩子好歹也能過個安生。沒地的掙錢去買地娶女人養娃續香火是雷打不動的祖訓;有地的也不一定好,要是男人沒用,折騰不出個模樣,弄得家業寒酸人丁零落,那地也養不起,多半只能租賣了。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往往舉著票子來買這些半死不活的地,雇上長工耕種。這簡直是毋庸置疑的常識,早在大清和民國年間就是這個樣子,是天經地義的現實。大家今天才知道,這種狀態並不合理,是舊社會的毒瘤,是地主和劣紳對廣大貧苦人民的早有預謀的剝削,是忍無可忍的必須改變的舊制度。「無產階級當家做主」這八個字,讓戰士們聽得心花怒放,夜不能寢。他們開始在被窩裡打起各自的算盤,琢磨得飯也忘了吃,屎也忘了拉,二子還在地上擺煙頭來計算幾畝地可以給他帶來的變化。老旦聽得也極認真,心裏不由得盤算:老子要是能打成個團長,那共產黨會給多少畝地和多少頭牛哩?
「老雞|巴旦,一兜子國民黨的壞水兒,還真以為你有骨頭不吃。」陳岩斌又坐在了椅子上,自顧自抽起了煙。
「如果俺贏了,讓李媛鳳同志的文工團給咱營的同志們多慰問慰問,唱個歌演個戲啥的,俺要是輸了么……首長看著辦罷!」老旦不知道馬師長說的林教頭是什麼人是什麼部隊的,只是剛剛心裏一動,扭臉看了眼阿鳳,見她微微笑著,像冬天里一朵粉紅的蓮,這衝動的念頭便憋著勁說出來了。
「不能再叫老旦,叫老解放,解放!」肖道成糾正道。
「是!」阿鳳立正敬禮。戰士們興高采烈地歡呼了起來。老旦更是樂開了花,這一天不易的快樂,驅走了被俘以來幾乎所有的陰霾,老旦明白,他和弟兄們這才真正是翻過身了。
「老旦,我老陳在部隊里是條不要命的漢子,戰場上把你當好同志,在下面咱倆是好兄弟,你見識比我多,歲數多大?」
「窮,不過還能吃上飯,年頭好時半個月能吃上一次白面,鬼子來之前還行,能吃飽,趕上風調雨順還能有點餘糧哩……」
眾人捧腹大笑,焦政委笑彎了腰,方政委無可奈何搖搖頭,指著陳岩斌罵道:「哼,看在老旦的面子上,就不和你小子計較了。馬我要一頭就行了,肖政委和馬師長的馬也老了,給他倆也拉一頭走。老旦,這麼好的馬,給誰你也千萬別給陳岩斌,他要是餓了,說不定能把你的馬殺了下酒呢!」
老旦連夜向團部遞交了戰鬥簡報,領回來一串被改造了一禮拜的俘虜兵。這些兵一看就是稀鬆軟蛋樣兒,定是其他連隊挑剩下的。老旦讓王皓也看了,他才不在乎,照單全收,再熊的俘虜兵到了立功連,把國軍衣服反穿了,打仗一樣不要命。團長說後天會有一個整編連隊補充過來,戰鬥力據說很強。老旦呵呵笑了,莫非又是哪一支國民黨的隊伍?
「要是咱全國解放了,老解放營長回到家鄉,肯定會受到鄉親們轟轟烈烈的歡迎!那多風光,多威武!」陳旅長用河南話對老旦說。
「拿酒來!」老旦對楊北萬喊。幾個戰士抬出了熱好的一壇酒,開始給大家分。碗不夠,他們一人兩口地傳著,默默地喝著,一壇酒全喝掉了。服部喝了小半碗,他們整齊地將碗摞在地上,全不似很多部隊裝蒜似的砸了。
老旦猛地醒悟。「俺願意!俺高興得丟了神,謝謝首長給俺起這個好名字,讓俺脫胎換骨,俺給首長敬禮了!」老旦再不猶豫,挺直身體,鉚足力氣,給焦政委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焦政委一手拉著一個,對著全營戰士們大聲宣布:「3營的同志們,你們有這麼一個武林高手當營長,一定要認真學習殺敵本領,爭取在今後的戰鬥中再立新功!淮海戰役我們贏了,國民黨反動派的軍隊數量已經遠不如我們,只剩下苟延殘喘。咱們的部隊正在準備打平津,勝利指日可待!毛主席告訴我們:人民的力量是無窮的,任何反動勢力都不能擋住人民戰爭的偉大進程。李庄一戰,讓我看見了咱們獨立旅2團3營蘊涵的力量,而今天,我更是見到了你們營長的英雄氣概!全師的指戰員對你們滿懷希望,黨和人民信任你們,中野和師指揮部、團指揮部也信任你們!我們有信心委派你們去完成一個又一個出生入死、槍林彈雨的艱難任務,你們自己有沒有信心?」
焦政委拍著手走來:「老解放同志真是名不虛傳啊!你怎麼就這麼比劃幾下就能把小袁的槍奪了呢?果然是厲害呀!怎麼樣?小袁子,這下服了吧?你這打遍3縱無敵手的招牌看來要收起來了,在咱們人民革命隊伍里,一山更比一山高呦!」
「這是咋回事哩?咋的和兄弟部隊打起來了?有啥話嚼一嚼不就成了,動手幹啥哩?」老旦看了看眾人,決定先責問二子。
「這些日本人是原日軍第13師團的主力部隊,收編后本來要回國,我們和國民黨打起來了,國民政府也顧不上了,還把不少日軍收編進國軍部隊。我們也收了些,東北野戰軍多一些,華野這邊比較少……這我要提醒二位,他們雖然以前是鬼子,現在可是同志,是立了戰功的,兩百多人打剩下這七八十個,也真挺不容易的,個個是好兵。」裘參謀遞給老旦一本名冊,「人都在這上面,交給你了……」他又扭頭對門外說,「叫服部連長進來。」
「北萬,去叫教導員來,說有貴客到了。」老旦嚼著牛肉說。
「你說你這是為個啥?」
「不敢,老營長客氣!」小袁中氣十足,就這一吼,比老旦不知響亮多少。他也脫剩下一件短衣,露出更粗的牛腱子般的兩條胳膊。他接過槍來掂了掂,腕子一翻,單手忽地掄了個半圓,再穩穩地把槍托在雙手之間,兩腳一前一後,不丁不八,一看就是練家好手。全場「哎呦」了一聲,戰士們都為老旦捏著把汗了。
陳岩斌扶起了二子,為他彈去身上的泥土,給他擦了擦臉上的血后,厲聲說道:「瞧你他媽的這個熊樣!刀山火海的都闖過來了,你營長打你個巴掌就他媽的哭,算什麼軍人?咋了?打你不對了?有點兒軍功就想上房揭瓦?你這算個啥?老子當年土匪出身,剛到了隊伍上就殺了一個鬼子少佐,也沒誰給老子陞官兒。這回我們頂住了敵人一個團的進攻,老子也沒牛皮哄哄,還上趕著來找你們營長賠罪喝酒。這點子功勞放在整個淮海戰場上,算什麼?不關你幾天禁閉,我看就消不掉你身上這股子爛勁兒……什麼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現在是堂堂正正的解放軍連長,這部隊那麼大,能不允許別人有點看法?你自己胡亂瞎嚼,惑亂軍心,還講別人嚼什麼?什麼叫軍閥習氣?打群架,罵大街,這就是舊軍閥的作風!你們營長打你打得沒錯!3營的名氣是打出來的,不是喊出來的,你要是連一點子嘴上的委屈都受不了,犧牲的同志們的血不就白流了?好好的名聲不就被你搞臭了?你們營長和教導員費了多少心才有今天?下去好好想一想!下去!」
陳岩斌的活寶本色顯露殆盡,這傢伙打仗兇猛,兩年來沒有拿不下的陣地,也沒有守不住的山頭,是團里首屈一指的英雄連和英雄營。但此人好吃好喝,癮上來了誰都敢搶,誰都能騙,誰都可以不放在眼裡。剛來團里的時候,他只是個副連長,對土得掉渣的八路並不上眼,喝酒吃肉賭博打架,是團里的頭號刺頭。
「師長打哪兒聽說的?俺沒學過啥套路,只是原來那邊的兄弟們教了幾招而已,後來鬼子砍多了,自個兒摸出幾招來,哪敢說厲害哩?」老旦兀自納悶,除了二子,在座的誰還知道他會砍人呢?
馬師長點點頭往前走去,肖道成拍了老旦一下,老旦忙跟上走。機靈的二子已經集合了各連,在那邊站得筆直了。
「這個……這個俺沒想過。」老旦撓了撓頭。
「毛主席和咱共產黨,那都是吃苦吃出來的。當年三十萬工農紅軍被老蔣追得走投無路,毛主席是臨危受命,黨中央讓他管了軍隊說了算。他帶著大家走長征,爬雪山,過草地,三十萬人走到陝北會合,死得只剩下三萬人了,可他們就是能走過來。我是沒趕上那麼早,聽著都怕呢。現在咱們軍隊里的這些首長們,很多都是長征走過來的那些硬骨頭,哪能怕死?他們啥沒見過?他們對咱毛主席更是忠心不二,指哪打哪!為啥?就是這個人救了中國共產黨,救了咱的隊伍,不但救了,你看現在變得多麼強大?你能不服?首長里那麼多出身中央軍校的高級將領,還有那麼多留洋回來的,一個個資歷都比毛主席老,但就是他說了算,這就是領袖呢!」
「你的傷跟俺的意思不一樣哩!」老旦拍著他的肩膀。
老旦咽下一口酒氣,穩步上前,劈手抓住牛明掄著的那隻胳膊,托住肘反轉過去,原地轉了半個圈,連牛明帶二子都被這巨大的扭力扔了出去,磕磕絆絆地撲倒在地。戰士們見老旦亮了身手,一招就扔倒了兩個人,不禁大聲喝彩。牛明是個犟漢愣頭青,覺得摔了面子,一個滾爬將起來,也不管這是誰,罵著髒字、瞪著紅眼朝老旦撲來。老旦忙擺個架勢,準備矮身給他肚子上來一下。斜次里突然打去一個結結實實的拳頭,正中牛明的腮幫子。這一拳砸得他竟橫飛出去,坦克一樣翻倒在地。這下比剛才摔得重多了,牛明睜開金星亂冒的眼,晃悠悠站起來,見無人不知的武大郎營長陳岩斌笑read.99csw.com嘻嘻地看著他,自是敢怒不敢言,全團上下,誰不知道這個營長的厲害?3營的人見老旦和陳營長都摻和進來,無人再敢有所動作,「戰場」平息了。
「3連損失過半,2連繞路去包抄,進了地雷陣,死傷十幾人……這支敵人戰鬥力強,也很有經驗,娘了個逼的,現在迫擊炮來了,看俺怎麼收拾這幫狗日的。」
「改不改都沒個啥,俺還是俺自個……當然了,首長要是給俺起個好聽的名字,俺哪有個不願意的,還省得以後報名的時候被人笑話哩!」老旦掂量著首長的話,還是順著杆子爬吧。肖道成一個勁地朝他擠眼睛,那個意思再明白不過,看這個架勢,不改怕是不行了。怎地一大上午的這麼多事?先是一頓酒肉,然後是連隊打架,這片刻工夫就要被人把名字改了,這都是什麼事兒嘛?
「老營長果然好刀法,我算是長了見識,以後還要請你多指教啊!」小袁笑著應承。老旦的刀法以前根本沒見過,在繳獲來的國民黨部隊的教科書里也沒寫過,打哪裡也找不到踩槍這種奇異招數。鬼子拼刺刀出了名的厲害,老旦算是對自己的誇獎了。
「住口!拌兩句嘴就要動手么?是不是你先動的手?」老旦指著二子,飛速盤算著。二子的話應該不假,2營的人有一半來自解放區,都是革命群眾敲鑼打鼓送來的革命後生們,打仗不要命,革命覺悟高,有戰士老家的村子里光烈士就有一個連。李庄一戰他們也出了彩。牛明的話是沖自己在戰場上放過鍾大頭來的。空穴不來風,這麼點事兒居然已經傳開了,道聽途說、添油加醋的必然不少,只是眼下即便有委屈,戰士們心裏有疙瘩,這後過門的二房媳婦好說歹說也得受著點。
肖道成政委和陳濤旅長的話再明白不過:你個笨老旦!還不趕緊接著?老旦略一品味,念了幾遍,竟然喜不自禁,聽著不差,意義也足,這名字給自己個膽兒也不敢起的,它太響亮,太革命了!這是個很多共產黨人準備給自己的後代起的名字,如今竟要放在自己身上,這太令他意外了!師首長竟給安下來了。老旦被這事觸動了,心潮騰騰地翻湧起來,望著眼前的首長們,他激動得已是說不出話來。
「老旦……嗯……你當初參加國民黨是咋想的?」陳岩斌像是早知道他要這麼問一樣,他放下肉,在腿上支起雙臂,認真地看著他。
肖道成啪地拍了下手掌,驚訝道:「好啊!我看這個名字好!響亮,好聽,最重要的,這三個字非常符合我們解放戰爭的潮流,我們南征北戰就是為天下勞苦大眾求解放,這三個字還應了『勞動人民得解放』的諧音,真是貼切啊!老旦啊,說不定啊,你還真會是中國最早用『解放』這兩個字做名字的人呢!」
「怪我怪我,我來給老營長賠罪,又不好空著手,就帶著酒肉來了,來了就喝了,請首長處分。」陳岩斌混不吝地說著,卻見肖道成嘿嘿一笑說:「難怪毛團長說你去他那裡打劫了,酒和肉都是搶來的吧?」
二人走到壕溝邊看向戰場,雙方交火激烈,老旦能看到服部揮舞的戰刀。他們定是到了很近的距離,竟然端著刺刀上了,對方也端著刺刀殺過來。老旦頗不忍心看下去,拿望遠鏡的手顫抖著,他看見二子又帶著幾十個人上去了,知道陣地應該能拿下來。
二子回來了,這次傷了胳膊,也傷了信心。「旦哥,我上不去,對面的是……」他看到了一邊站立的服部大雄,一隻眼都要瞪爆了,他指著服部的臉說不出話。
老旦和王皓請戰,雖然3營只有兩個連,武器彈藥補充了一半,但鬥志正在高點,二打一先收了狗日的。方團長點了頭,老旦和王皓便帶兵出發,略一觀察前線,老旦即刻下令二子帶隊進攻,敵人連像樣的機槍都沒幾個,還想守住二子他們幾乎全衝鋒槍的進攻?
「不是沒辦法么?被國軍拉了去打鬼子的……那個時候俺也不知道還有共產黨啊!」
「是你的郭二子連長說的……」阿鳳說。果然是這小子,老旦暗自擰腿,回去收拾這小子去。
服部大雄帶人上去了。他們靈巧地分散,快步跑向敵人的陣地。迫擊炮開始轟擊,準確地落在敵人陣地上,當槍聲響起的時候,老旦看見服部直起身來,對著他的戰士們喊著日語,老旦知道兩個簡單的詞,而最後那個聽不懂。「前進!犧牲……」
「我家不行,沒飯吃,鬼子來之前就沒有,鬼子走了之後還沒有。一家六口人只一畝多地,還總有災情,我老父親就是餓死的。國民政府下來賑災,給的都他娘的是爛穀子,吃下去就拉稀。他蔣介石國民黨打內戰,打贏了咱家還是沒飯吃,可是共產黨來了我們村,就有飯吃了,四畝多地一分下來,樁子一敲,再窮的人力氣一出,那以後管保有飯吃。自打從土匪窩子投靠了咱八路軍,把鬼子打出去了,原本想回老家的,可俺娘說你不幫著共產黨把蔣介石打爛就別回家。家裡有吃有喝,老娘有人伺候,不用惦記,你說我打仗能不玩命?這戰場上幾十萬解放軍,家裡原本都揭不開鍋的恐怕有一多半,你說他們打仗能不玩命?可國民黨那邊呢,戰士們靠什麼玩命?打贏了不還是沒飯吃?不就是這麼回事么?你國民黨再厲害,坦克飛機都有,我和你拚命,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往上一衝,啥雞|巴飛機坦克,有啥都不中!」
「怎麼?你就這麼走了?」
「認得,我當然認得。」服部淡淡地說,毫無相遇的驚訝,就像昨天才和老旦分開一樣,「回不去,得打完了這戰爭才能回去……請指派任務吧……」他說完了直挺挺站在那兒,任臉上的冰碴融化成骯髒的水。
儘管還不能完全領會王皓所描繪的新中國之宏圖美景,對共產黨所承諾的分田到戶也還不敢全部相信,但是大家對他所描繪的戰爭前景卻篤信不疑。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得中原者得天下,共產黨如今二者皆得!強大的、「武裝到牙齒」的國民政府軍隊被解放軍打得落花流水,長江以北的大半個中國已經解放,兩百萬解放大軍虎視眈眈地看著那半個中國。老蔣賴以自豪的五大主力都完蛋了,一個個在抗日戰爭中功名顯赫的將帥或死或敗,解放軍在一年之內吹氣球般壯大,數量上已經全面超過國軍。而毛主席絲毫沒有和老蔣罷休的意思,聽說中野和華野的大部縱隊已經在向南開拔了,完成了俘虜的改編,獨立旅歸屬的縱隊也將出發。3營又補充了新的槍支彈藥,有大批剛繳獲來的美製衝鋒槍,老旦對這些亮油油的東西印象深刻,就在幾個月前,他還用那「他母孫」打死了十幾個解放軍。
這是久違的愜意,幾戰餘生的戰士們放鬆著緊張的腿腳和神經,最冷的冬天要過去了,春天和希望一樣遙遙在望。戰鬥還將繼續,但不是明天,也許是下個月,也許是下半年。淮海這片戰場將只剩白雪之下的屍骨。
「老解放,原來你腦子裡打著這個小算盤啊,沒問題,答應你!你要是輸了,主攻你不能搶,我們下次還來吃你!就這麼定了!」焦政委大手一揮,算是決定了。馬師長也只能說好,對阿鳳說:「怎麼樣,李媛鳳同志?老解放同志加了籌碼嘍。」
眾人大笑。焦政委接著話說:「這仨字兒火藥味也太濃,我們今天革命,是為了將來人民的生活,革掉了反動派的命,老旦同志早晚會放下槍去過和平的生活,不能一輩子都革命下去。不過你這個小同志啟發了我,咱們已經取得了遼瀋和淮海兩大戰役的勝利,推翻國民黨反動派的統治,迎來解放戰爭的勝利已經不遠了。老旦戎馬生涯十多年,如今的使命和過去又不同了,現在他和我們追尋的目標一樣,是要實現無產階級革命的偉大勝利,解放全中國。因此,我覺得老旦同志可以考慮改名為『老解放』,名字好聽,好記,也符合潮流!老旦你覺得怎麼樣?哎……大家集思廣益,別老讓我一個人動腦子么!肖政委你的意思呢?」
「在多年前國共合作的時候,我們部隊里曾經練過大刀,教官還是國民黨的,那時候能有把好刀,是多少戰士的願望啊!進入到解放戰爭后,咱們部隊講究的是刺刀見紅,基本上都是練習刺刀拼刺,還真沒有練過大刀,倒是蠻想念的,要不咱倆比劃一下?」馬師長說罷站起來捲袖子。
「你家要是在後方,比如說重慶西面,你還去打鬼子么?」
「使不得呀,使不得,俺真的不行,而且上午喝了一斤酒,還沒醒過來,還沒尿尿……師長俺輸了,你饒了俺吧。」老旦忙跑來要按下他。
「那可是神人哪!估計咱中國五百年才出一號的……老天爺保佑,他也是個窮人出身,一心想著為咱們窮人打天下。毛主席拉著紅軍被國民黨追了十幾年,老蔣硬是一根毛都傷不到他。聽說他是湖南人,說話咱們都聽不懂,比你還要高半頭呢,年輕的時候一表人才,眉清目秀,用兵打仗猶如孔明再世,神出鬼沒。聽劉政委講毛主席還能寫大詩,還寫得很不一般……對了,長征!兩萬五千里長征!你知道么?」
「解放同志啊,聽說你身經百戰,刀法很是厲害呦?」馬師長喝著水突然問老旦,老旦正在給肖道成倒水,聽他這麼問,有點摸不著調。
「輸了就讓老營長去師部養驢!」二子尖叫一聲,全場大嘩。肖道成擺了擺手道:「老解放,你儘管施展功夫出來,小袁習武出身,咱們師的拼刺能手,能和你過招,他可不會藏著掖著,所以你也別客氣,只是兩人點到即止,不要受傷!」
「哎呦,這個可記不清了,俺打了十年仗了,好像每次都得掛點花,你呢?」
馬師長誇張地拍了拍楊北萬的頭頂,微笑著說:「這不是個名字了,再過些年頭,在場的同志們就都是老革命了,到時候部隊里一喊『老革命』!所有的人都得回頭看是不是叫自個,那不是亂了套么?」
「對了,你叫什麼來著?」馬師長突然扭頭問道。
「有!」戰士們高聲齊應。
這話聽著有理,老旦卻不大舒服。王皓想抓緊掙功勞,趁著鍋還熱著要多炒兩個菜,而老旦可不想,那些顯赫的功勞,無非是更多弟兄和同志們血淋淋的命,當然,弄不好還把自己填進去。
老旦和王皓都愣住了,老旦拿起望遠鏡看了下,罵罵咧咧地扔了,一把抓住二子的脖領子:「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不早告訴他?」
「焦政委放心,我心裡有數,回去就讓她們編快板兒。」阿鳳爽氣地答。
陳岩斌笑著答道:「肖政委手下留情,我可不是土豪,你從我這裏奪不來吃喝……這酒和肉是我從毛團長那裡搞到的,誰讓他殺了兩頭牛呢?那兩頭牛可是我給他的戰利品,所以說不是搶的,就是讓他做熟了!拿也沒白拿,我還給了他十幾包煙呢,這買賣我虧大了!老解放同志於我有恩啊,他幫我守了陣地,我的功勞至少有他一半啊,要不然我早就提頭來見你和陳旅長了!咱革命軍人一言九鼎,知恩必報,您說我能不和老營長意思意思?」
「哪裡的話?昔日曆朝歷代,舞劍可是最講究的助興方式了,把全營戰士都集合起來,你讓大家好酒好肉,咱乾脆舞刀助助興,怎麼樣?」
「好!」眾人齊聲叫好。老旦惡狠狠瞪了二子,這兔崽子生就折騰他的命,總是在這要命的時候扎那麼一針。
「常有的事兒,穿衣服去看看。」陳岩斌倒是不屑。二人忙穿戴整齊,一溜小跑到了亂糟之處。只見幾十人正在那裡打成一團,個個鼻青臉腫,嘴裏喊著南腔北調的髒話,滿地是軍帽和帶血的牙齒。楊北萬既像是在勸架,又像是在幫忙,時不時也撂上一腳。老旦一眼看見,5連的副連長牛明正和二子摔作一團,拳打腳踢牙齒咬的,那架勢和前些日子在陣地上一模一樣。二子的眼罩打飛了,大拳頭下雨一樣掄著。再稍微分辨一下,老旦便發現這個戰場上沒有吃虧,有二子在,打架怎會吃虧?2營之中除了那幾個排長,估計大多是剛進部隊的年輕小兵,哪裡是老旦手下這群南征北戰的俘虜兵的對手?他們個個鼻青臉腫血糊刺啦的,遠比3營弟兄傷得重。情勢混亂,老旦提了口氣,背著手大喝一聲:「住手!3營2連的人,都read.99csw.com給俺住手!」
一次,毛團長很久不見面的老婆從老家來看他,剛來了幾個時辰,二人就因為家事絆了嘴。女人嘴一撅,到上炕的時間絲毫不理會那火苗上竄的毛團長,毛團長霸王硬上弓,女人就假意反抗,誓死不從,二人從床上滾到床下,翻天覆地的動靜不小。二人的舉動被路過的小戰士聽到,不過半個時辰被添油加醋地傳到了正在喝酒的陳岩斌耳朵里。陳岩斌聞聽火冒三丈,竟然以為毛團長在強|奸良家民女。他氣沖沖跑到團長院子里,光著一隻腳站在門口開始罵街。毛團長好不容易用七分武力和三分話語收服了老婆,剛進入前後忙乎狀態,被陳岩斌罵得一頭霧水,忙穿上褲衩下地開門,剛稀里糊塗地從門縫伸出頭來,就被陳岩斌的拳頭結結實實打了個正著。毛團長仰面就倒了,鼻樑登時被打歪,一時血流如注。聞訊趕來的方政委見狀大驚,立刻下令把陳岩斌捆了個粽子一般。陳岩斌知道誤會了,悔恨不及,估計這下子不死也得被抽根筋,方政委關了他五天禁閉。第六天,毛團長貼著膏藥來看他,還帶著女人給他做的饃,推門進來,他只說了一句:「好一個莽李逵!你當我是宋江啊?」
「為個啥?那小鬼子不打出去,咱們咋能回家呢?老婆孩子都在鬼子地界兒,心裏沒個底哪!」
「叫了,你不是去辦事了嗎?」老旦一臉委屈,「你不信去問楊北萬,老陳一大早來了,我哪知道他帶著酒肉……」
「行,就聽你的,老旦行不?」王皓站起來說。
肖政委見二人已經下到了場子里,走出來高聲說道:「同志們,馬師長代表我們師和咱3營打了個賭,老解放營長如果贏了師部的袁方同志,以後的主攻就優先考慮3營,如果輸了……」
「都葬在一起吧,他們是一家人……」老旦站起來說。他仍看著再不會動的服部大雄,萬語千言堵在胸口,他已經不恨這個人,他比自己還要可憐。
「楊北萬,把他押下去,軍服扒下來禁閉!其他的人,都給俺列隊站好!」老旦背著手吼叫著。
「祝賀你!老解放同志!」肖道成在一旁高興地說,這就是最終拍板了。
「叭」的一聲,槍被老旦死死地踩在地上。小袁一個撤步,抬頭一看,老旦正笑眯眯地看著他,高高舉起的木刀停在半空,好像故意饒他一命似的。
「咋的啦?你咋這樣回來了?」
全旅只能休整三天,之後便要開拔去南部,追擊縱隊打散的敵人。老旦在會後發牢騷,為啥不直接出發,早去早攔著。王皓又扮作諸葛亮,說定是有別的部隊拍了縱隊首長的馬屁,提前出發去揀桃子吃了。老旦伸著舌頭納悶:「你們共產黨也搞這個?」
「那當然了,跟鬼子還客氣個啥?」
「咋的了,咋的了?老旦趕緊集合各連,首長們來視察了。」王皓並沒發現什麼不對勁,老旦便也懶得說,一看嚇了一跳,肖道成和陳濤旅長走在兩邊,擁著一眾首長說笑著走來。老旦忙和陳岩斌迎了上去,王皓卻把老旦拽了一把,興奮地說:「咱中野185師馬峰師長今天來視察我們獨立旅,旅長特意點名3營,這不就來了,快叫大家集合。」
兩瓶喝完,肉也一掃光,老旦大快朵頤,哇哇叫爽,攙起站不住的陳岩斌出來踱步,他雖豪爽,酒量似乎不濟,老旦頗喜歡他這直通通的性格,來到解放軍這邊,這算第一個朋友呢。太陽已經爬到頭頂,照得身上熱乎乎的,老旦哈著酒氣,摸著胸脯,看著二子領著同志們在跑步,營房前掛著鮮紅的旗子,猛然間有了翻過身的感覺。
「那是,我跑到團部伙食房裡,從鍋里自己挑的,當然不會挑差的。」
這算是贏了,戰士們歡呼蹦跳,陳岩斌揮舞雙臂,肖道成還大吼了一聲好。老旦退步收刀,交給楊北萬,對小袁說:「袁同志厲害!俺有好多年沒見過你這樣的高手了,好像只有個鬼子軍官有你這拼刺身手哩!剛才只差半招,俺就輸慘了!」
「媛鳳啊,你可要把老解放同志的轉變經歷寫成段子,讓你們文工團的姑娘們唱給戰士們聽,肯定特別鼓舞士氣!」焦政委吃得少說話多,肖道成和他差不多,旅長和師長都話不多,只是一個看著他倆,一個看著阿鳳。
「郭二子連長,住口!」王皓呵斥道,「2連長那裡有把軍刀,要過來!」
「就聽你的,俺也早就把你當兄弟了,要不然根本就不去幫你守戰壕了,還搭上我一百多個兵,咱哥倆再幹了!」老旦一拍桌子道。
「沒跑?」
「那打鬼子你玩命不?」
「服部?真是你?」老旦脫口而出。
「他們打著打著就明白了,然後都瘋了,一對對抱起來互相捅,孤零零的幾個也拉了手榴彈……我們到的時候就這樣了……」3連的楊飛排長說。
「老旦,咋見了我就像見了瘟神似的?我又不是你家蔣委員長,沒長那難看的倭瓜頭,莫不是我攪了你的炕頭夢?發火發明白,別呲噠你的小兵。」陳岩斌也不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那破爛的木椅子本不結實,被他坐得嘎嘎響。
「他說得對,老旦,我們必須服從命令。」王皓不動聲色,他又看著服部說,「服部大雄同志,你們剛到,現在就可以向敵人進攻嗎?」
老旦和王皓愣住了,他倆對看一眼,老旦問道:「他們來幹啥?咱的仗關他們球事兒?」
「不錯,是我先動的手,我甘願受軍法處分!」二子挺直了道。
「老解放同志在湖南曾救過我和李媛鳳同志,沒有他的幫忙,我們湖南工作組就被土匪幹掉了……」肖道成對幾位首長說。
「中野?咱們團不是華野的么?咋的成了中野的了?」老旦納悶道。
「我老家在唐山古冶,也就剩下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了,去年老娘也過世了……」
「好,真是見鬼,他們要早這麼打,徐蚌戰場能輸了?」老旦撓頭不解,對楊北萬示意了下,他便去讓司號員吹號了。
「馬師長在兩邊都是紅人,出身是晉冀魯豫軍分區的,可戰功大多立在魯南軍區,當時國內的革命形勢複雜,也不知道是什麼淵源。華野現在兵強馬壯,但要休整一下,中野這邊後面要打硬仗,向陳司令員要了好多次了,軍委也批了,前天整個師的建制就調過來了,現在歸中野3縱節制……哎呀這些事你不懂,別管那麼多了,你快張羅吧……」
「這不是你們的仗,這是俺們中國人的事,你摻和個啥?殺中國人你有癮是么?」老旦的怒氣正在升騰。
「首長,俺倒不覺得姓謝有個啥好,俺家的本家人都死光了,俺的女人和鄉親們都稀罕叫俺老旦,要不……還是姓老吧?」老旦歪著頭道。
「是,認識,以前交過手……」老旦怔怔地看著服部。服部卻像個死人一樣,眼珠子都不動。
「一是沒顧上,二呢……讓他們自己打打唄,省得咱費事了。」二子無辜地說,「鬼子打鬼子,不是挺好?」
「我只能服從命令……」服部說,他看了王皓一眼,「你們也是。」
「可以,給戰士們喝一口酒就好,什麼酒都行。」服部大雄立正道。
那一刻,陳岩斌撲通便跪下了。
老旦和王皓快步跑去。槍聲停了,老旦心裏沉甸甸的,他拿出狠勁兒來跑著,他總覺得不太對勁。
「比就比一比嘛,你打主攻比這積極多了……」肖道成開始架秧子。眾人紛紛鼓勵,可老旦仍不想接這要命的活兒。正琢磨著好理由,二子端著一大盤子炒黃豆進來了:「營長,你比就比嘛,還沒見你輸過呢,你乾脆和首長打個賭,贏了以後就一直打主攻。」
馬師長話帶揶揄,逗笑了在場的人,老旦生硬地笑著,兩手不自然地往下拽著衣角,額頭冒出細細的汗,他結結巴巴地說:「首長批評的是,俺只是個愣頭兵,剛覺悟過來……嗯,這麼快就能為黨和人民效力,俺心情激動得很……激動,也多虧黨和首長對俺的……栽培——不是,那個啥……多虧了首長們的關心,俺打贏了仗,也是首長們指揮得好……」老旦背著王皓教給他的話,但這是前天教的,他又沒認真記,說得磕磕巴巴,弄得大家又笑了。
老旦探出手一把將他拎起來,沒好氣地說:「起來起來,俺就這麼一把凳子……俺是國民黨,蹭不起你這老八路,有事兒說事兒,沒事滾球,俺伺候不起。」
「你家在啥地方?還有啥人不?」老旦換了話題。
馬師長聽了這話,猶豫了下說:「這我就要認真對待了,這樣吧,既然打了賭,我估計也不是你的對手,得找個好手,讓小袁用刺刀和你比劃一下,看看哪個厲害?」
「那是那是!俺現在還能想啥?要是真像你說的,俺就再咬咬牙,天下打太平了,咱家裡也就好過了,咱倆要是活著,沒準還可以弄個小官兒做做呢。」老旦後悔問了陳岩斌那話,勾出了他的秘密,老旦接得沉甸甸的。
「好!同志們,剛才我答應了老解放同志提出的條件。李媛鳳同志,你要儘快帶文工團的同志們來3營做慰問演出,要讓他們在新的戰鬥之前看到好戲!」馬師長也表了態。
「不知道,我們連邊兒都沒靠著,他們用的還是步槍。」二子扔了煙頭,無奈道,「多給我們些手榴彈,我帶人再上,讓2連從右邊繞遠路包抄一下吧,我看那邊的山包子能翻過去。」
「哦,俺叫老旦,就是……那個……哎呀首長,你記住俺這個樣就得了,名字念著不中聽!」老旦擺著雙手,這討厭的名字,總會惹來這麼多麻煩。
「有,有,各位首長要是不嫌棄,就到咱們連隊伙房裡去,今兒個上午陳營長拿來了不少好酒好肉,俺再讓幾個炊事班做點稀飯青菜啥的,就來招待各位首長們!肖政委成不?」
二人正要靠近,老旦突然轉過身來笑嘻嘻地說:「師長,俺再有個要求……」
「老陳啊……俺老旦打仗也不少了,可有些事兒俺還沒琢磨明白……你說為啥……咱……解放軍打仗……就這麼厲害哩?這好傢夥……國軍八十多萬人哪,咋的眨眼就被咱們包了餃子,抓了幾十萬俘虜,解放軍這股子勁頭打哪兒來的哩?」
帘子一掀,兩個兵抬著一個筐鑽了進來,陳岩斌牛哄哄掀開蓋著的棉花套子,熱氣騰地冒出來,竟是滿滿一筐熟牛肉,掛著黏黏的醬色,帶筋兒的肉亮油油的,真箇是濃香四溢。戰士還拎著兩罈子燒酒,泥封的瓶口打著山東刀燒字型大小,一看就是好貨。老旦啊呀一聲彈起來,胃裡像投入一顆炸彈,炸得酸水四溢,口水直涌。他伸出一爪正要下手,猛然覺得不對勁,手停在半空,疑惑抬頭,瞪著陳岩斌說:「干球啥?前些日子你還瞧不起咱們?今兒個幹嗎上貢?」
眾人背後,阿鳳慢慢走來,照舊是整潔合身的軍裝,粉紅的臉頰和潔白的牙齒,她徑直走向老旦,伸出手。
「肖政委和陳旅長可是把你誇得不一般呦!我還以為是個三頭六臂的猛張飛,原來還會臉紅?」
「那你願不願意改呢?」焦政委來了勁,看來非要給他改了不可。
「那你說這國民黨打內戰又是為個啥?」
「怎麼回事?趕緊佔領陣地啊?」王皓氣喘著追上來道。
「好肉啊,自打到了徐蚌,還沒吃過這麼好的牛肉。」老旦拍著肚子舉起杯。
戰局已定,徐蚌戰役的國軍面臨完敗,主力部隊盡皆被殲或被圍,撤退和突圍成了他們最後的目的。解放軍各部並未開始慶祝,而是在大雪原上繼續狂奔,四處堵截,上面發了話,不讓一支敵軍衝出重圍。
老旦點頭同意,跟王皓一起走到戰壕邊觀察。二子胡亂包紮了就去了,沒多久,他的戰士們又開始三人一組地分片兒衝鋒,跑到離敵人一百米了,戰場上仍異常安靜。老旦吸了口涼氣,敵人竟是要將他們放到三十米內才開槍,這是非凡的自信。
大平原槍炮消散,積雪漸退,難得的清閑之後,老旦又開始莫名煩躁,是南下還是回家,什麼時候能有個准信兒呢?王皓似乎看出端倪,就攛掇著他練兵,沒事就練,再不累就唱歌,還不累,那就上課吧。
「別別……俺可不敢和你動刀!師長別笑話俺了。」老旦忙擺手拒絕。
「2營在打攻堅,敵人一支殘餘裝甲部隊鎖在村子里不出來,迫擊炮都借給他們了,對面敵人不也沒有迫擊炮?用煙霧彈再上,一個小時奪不下來,完不九*九*藏*書成清障任務,就影響全旅的追擊了……」王皓略有不滿,話裡帶出生氣的勁兒。
「老解放同志,祝賀你!」
「上次戰鬥,我的軍刀丟了,不知能否給我一把軍刀?」服部大雄穿著解放軍的衣服,腰間要是掛著這個,真會有些滑稽。老旦走到一邊抽煙,不想搭理這個服部。二子冷冷地看著服部,此時才說:「拿著刀才像鬼子是吧?」
老旦分開眾人,見兩人抱著跪在地上,穿著解放軍棉衣的服部大雄用刀穿透了對方,穿著國民黨衣服的對方也刺穿了他。而他們緊緊抱在一起,像多年未見的好友。殷紅的血在雪地上形成環狀,彷彿猩紅的毯子。老旦忙跪下去看服部大雄,他靠在對方肩膀上的頭一動不動,眼睛微微睜著,淚水在眼裡凍成晶瑩的冰花,他似乎在看著遙遠的東方,也似乎什麼都沒看。老旦被他這什麼都沒有的眼神刺疼了心,不由得摸著他那顆倔強的頭,死去也只片刻,他便已經如此冰冷。老旦輕輕抹下了他的眼帘,感到那些成冰的淚水在他手心裏融化。老旦又扶起另一人的頭,啊呀一下子認出了,這竟是一直跟著服部大雄的那個兇巴巴的鬼子軍官,天哪,這和武白生和他弟弟的相遇簡直一樣啊。
「哦……」老旦張著嘴仰起頭。陳岩斌的話驗證了阿鳳和王皓當年說的話,王皓就是這麼個傢伙,聽他吹牛說鬼子也弄死不少,喝酒那次還差點又打起來;阿鳳他們未必,新四軍還被蔣委員長收拾了一次。國軍那邊也不大提起這兩支部隊,就像黃老倌子從不提陸家沖一樣,那是實在沒把它們放在眼裡。
「還有啊……要是你當時兩邊兒都知道,打鬼子的時候你會去哪邊?」陳岩斌看了眼門口,壓低聲音說。
嘿呦,又是一個郭二子,老旦心想,卻沒有提,只說:「這有啥難辦的?等俺回家找到老婆,把這個活兒交給她辦,管保成!」
「老解放,首長們這麼關心你,你有沒有什麼可招待的?午飯就要到了……」肖道成說。
「行,就聽首長的!」阿鳳點頭應道,頗老江湖地對戰士們揮了揮手。戰士們登時一片歡呼,二子搞怪地蹦起高來。
全場登時歡聲雷動,小袁卻不認輸,一個側身上步,張開兩隻大手,竟空手來奪老旦的手腕。老旦也是吃驚不小,這小子真有點子悍性!他忙撤步斜劈下來,不拿槍的小袁就是武術身底,猿猴一般避開刀鋒,再一閃一欠,上前一個箭步,右手閃電般抓住了老旦的右手腕。老旦大驚,不知該怎麼辦,小袁左臂后肘倒撞,直奔老旦的下腹。老旦對於這種短距離的擒拿格鬥一竅不通,被他結結實實撞個正著,疼得眼淚都要流出來。小袁卻不收手,抓住半個刀柄橫向施力,便要奪刀報仇。老旦急了,他強忍疼痛,猛地向外翻腕,右腿踢向小袁的腳踝。小袁一抬腿跳開,眼前又打來一個黑大的拳頭,手也不得不撒了。老旦一通亂打逼退了他,正要收刀再砍,小袁卻一個前滾翻拎起了槍,不待轉身,反手一槍就刺了回來。老旦一見心中冷笑,心說你這一招怎麼那麼像黃家沖的黃一刀呢?是和土匪學的吧?老旦輕輕讓開槍,貼著槍躥到小袁左側,也是反手一刀,用了八分力道,結結實實砍在他的左腿上,小袁饒是孔武剛硬,終受不住這樣一刀,腿一軟就單腿跪在了地上。再抬頭時,老旦圓睜雙目,雙手高高地將大刀舉起,大有將他一劈為二的架勢。
「油嘴滑舌的,什麼你的吉普?那個車也不是你的,那是你搶2團方政委的,你用什麼花言巧語把方政委的車騙到手的?2團幾個營就數你臉皮厚,什麼都好意思要!」
「怎地不中聽?我覺得很好聽啊,說一遍就記住了,你這名字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個。」肖道成打趣說。
3營損失過半,但兵員補充源源不斷,除了新的俘虜,更有剛入伍的戰士,只是戰鬥力遠不如那些戰死的國軍老兵,好在戰役行將結束,老旦並不為此心焦,訓他們的日子長著呢,不急著這幾天。王皓卻有想法,他說就算打完了這仗,戰鬥並不會稀鬆下來,這麼好的局面,正是摧枯拉朽的好時機,國民黨還佔著半個中國,黨中央必不能讓他們有喘息之機,必須趁熱打過長江去,過了江,那才是真的勝利。
「那成,到你的地盤了,你說了算!」肖道成又指著陳岩斌說,「好你個陳大炮!有好酒好肉不往旅部送,跑到老解放這裏來過癮,肯定又是從毛團長那裡奪來的是不是?吃裡扒外,借花獻佛,沒人管得了你么?下次看我怎麼收拾你!」肖道成半個月沒刮的鬍子亂如雜草,還粘著不少煙灰,一嚷嚷就淅淅落落地掉下來,像是鬍子裏面也長了頭皮屑。
「分清敵我,將烈士們抬回去安葬!」王皓的聲音也抖起來,但那必不是傷心,而是面對這絕望赴死的震撼。
「向焦政委表個態!」王皓振臂一呼,戰士們登時齊聲高叫:「奮勇殺敵,保衛黨中央;打過長江,解放全中國!」
老旦和陳岩斌敬了禮湊上去。中間的首長定睛看著老旦,一張臉像鎚子敲過一樣那麼硬。這人個子中等,肩膀不寬,腦袋卻大,軍帽撐得一點兒空都沒有,他的眉毛長得比二子還密,硬硬地滑向兩鬢,那雙眼睛一看就不好惹,這是不知弄死多少條人命才能生就的軍官樣。他上下打量著老旦,微微點頭,不知是果然如此的讚許,還是不過如此的客氣。剛經過一場衝突,老旦憋著的氣令心裏發虛,見首長這樣看他,臉就紅了。馬師長微微笑起來了。
站在後面的方政委不幹了,擼起袖子指著他說:「陳岩斌你個挖鬼頭的,什麼東洋大馬?欺負我生在城裡是不是?我一眼能分出姦細和特務,卻驢馬不分,我高高興興地拉回去,警衛員小魯說那個畜生根本不是什麼東洋大馬,那他娘的就是一頭兩歲的大騾子,他老家集市上拿兩頭草驢就可以換一頭,還下不了崽子!陳岩斌你個兔崽子,你還做虧本買賣?還有比我這更虧的么?這是絕對的不公平交易,絕對需要專政,需要取消,肖政委和焦政委都在這兒,快還我的車來!」
「教導員,都死了,他們都死了……」一個排長抖著腿說。
帘子一掀,一個高大的人鑽了進來,眉毛鬍子上滿是冰碴,他摘去棉帽子,露出滿是傷痕的頭和深陷的眼窩,憔悴之下,那雙陰森的眼更顯死氣。沒錯,是服部大雄,那個本來要回國的傢伙。
二子拿來了軍刀,遞給老旦。王皓擦擦鼻子,對這些日本新戰士說:「面前的敵人很頑強,我們在上午的進攻未見成效……」他停下來,似乎在斟酌著語句,「你們都曾是鬼子,我和老解放營長都曾與你們交過手,但那是歷史了,你們現在是願意幫助中國人民走向民主和平的共產主義戰士,我代表全營謝謝你們,希望你們勇敢作戰,拿下敵人的陣地,我們給大家慶功。」
「哦,曉得了……焦政委,俺姓謝,可打小村子里就沒人叫過俺的名字,俺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叫個啥,老旦這個名字被人叫慣了,用了這麼多年,沒人提過說改,自己也沒想過要改哩。」
肖道成看見老旦,立刻大聲喊道:「老旦營長,你過來!首長們要見見你呢……咦?陳岩斌?你怎麼也在?又過來找茬搗亂了?都過來吧!師部的首長來視察咱們旅的工作,正好不用通知你了。」
「你行,有酒有肉不叫我?看我怎麼收拾你!」王皓在旁邊惡狠狠地說。
老旦搖頭,他只記得這是個土匪。
「哪個讓你進來的?楊北萬!你的兵干球啥吃的?老子剛睡了四個時辰,你干球啥哩?」
「撤下來吧,不能這麼打……」王皓捶了一下硬邦邦的戰壕說,「我去向團部彙報,爭取重火力過來。」
沒多久,一斤燒酒,幾斤牛肉便下了肚,二人喝得敞胸露懷,醉眼惺忪,大冷天兒脫得只剩下了小襖,仍在熱氣騰騰地一杯杯乾著。
這話說得很是貼心,老旦不由點頭,政委就是政委,就這麼一番見識談吐,又比肖道成高出去了。但見眾人不住地點頭,心下又有惋惜,這下可好,用了半輩子的「老旦」二字,要被改回本家姓了,可總不能再叫「謝老旦」了吧?
「回家……」王皓低著頭說。
「馬師長,俺用刀耍起來很難看,別攪了大家的吃興哩,弄得大家都吐了,那可罪過了!」老旦可不想和他過招,要有個閃失的,這腦袋還要不要了?
楊北萬聽得興奮,突然插了話。大家齊刷刷看著他,卻又不說話,這瞬間的沉默讓楊北萬局促不安。老旦心想這個笨鱉真不長眼,哪只驢叫牽哪頭。面前這一堆長官哪個不是革了若干年的命,都不敢說是老革命,俺參加解放軍才幾天,你個屁娃就敢讓俺叫老革命?再說,這麼個刀光四射的硬邦邦的名字好聽么?真得好好管管這個多嘴的娃子。
「報告政委,剛才和陳營長喝了點……慶功酒,所以臉紅了……」他擔心地看了眼陳岩斌,跟沒事人一樣,估計首長們不會怪罪吧?
距離太近,躲是躲不開了。情急之中,老旦想起馬煙鍋的一招。他忙將身子向右低側,右手刀交入左手,反手捉著猛地抬起,小袁的槍托剛好趕到,硬邦邦地砸在刀身上。老旦受了這一下撞,借勢將右腳一個寸步切入小袁兩腿之間,空著的右手抓住了槍身猛地一按。小袁雙手收力去奪,重心卻被老旦壓低,力氣使不出來。他剛鬆開右手去拳打老旦的頭,突然看見那把黑了吧嘰的木刀已經照著脖子反手橫削過來。這招數沒見過,他到底要幹嗎?他只能迅速低頭去躲這一刀,手中木槍幾乎要挨著地了,可老旦的這一刀竟是虛招,勁道使到一半就停了,一隻大腳卻抬起來,重重踩在木槍上。任是小袁年輕力大,也受不了這麼一股蠻力,為了不被踩得跪在老旦面前,那把看不到的木刀沒準還要砍下來,他只能撒手撤步。
「老營長,這個名字可能用?」焦政委見老旦不說話了,以為他不願意。
俘虜太多,吃喝拉撒改編遣散,全是頭疼事兒,麻煩全歸政工部門,也真難為了這些人,就是養著十幾萬頭豬,那也不是個省心活兒呀。老旦這邊補充了兩個連的俘虜,生瓜蛋子比較多,能吃能拉不成器,老旦將他們交給幾個連長,訓練最基本的戰鬥技能。半個月下來,老兵居然不少上了膘,楊北萬下巴飽滿,腰圍暴漲,棉褲撐得像小了兩號,半夜紅著臉悄悄來找老旦。老旦拿出一條準備帶回家的新棉褲給了他,黑著臉說明白是借,有了新褲子立刻就還。
「營長,打起來了,2營和咱打起來了……」楊北萬匆匆跑來。
「除了這個,還需要什麼?」王皓見老旦陰著臉,便繼續問道。
「別小看他們,他們都是日本人。」裘參謀一臉神秘。
陳岩斌的眼像刀子一樣。牛明把軍帽戴正了,轉過身對著老旦,啪地打了個規規矩矩的立正,敬了一個軍禮,2營其他戰士紛紛效仿,老旦也敬了個禮回過去,陳岩斌這才讓開了他們的退路。
團部裘參謀來了,帶來了十幾門迫擊炮,也帶來了補充給3營的那個連。老旦一眼瞥去,這哪裡是個整編連?只有七八十人,一個個骨瘦如柴的,但看著還聽話,站在雪地里動也不動。
弄完一堆破事兒,老旦總算能睡個大懶覺,一大早睡成個豬樣,呼嚕聲震得帳篷亂抖。棉被讓他捲起來,夢裡正抱著蹭來蹭去的,卻被一雙粗魯的手推了起來,睜眼一看,竟是滿嘴燎泡的陳岩斌,頓時火氣上冒。
「那你是想姓謝呢,還是想姓老呢?」馬師長看來同意焦政委的意思,頗認真地問起來。
「得啦!臉拉得和驢球似的,跟娘們兒一樣慪氣,瞧你這出息。老子大清早來尋你知道為啥?餓了兩天了,沒見你給我送肉去,說話不算數,我可不像你這麼小氣,帶著酒就來找你了!趕緊起來,四個時辰你還沒睡足?你這樣不中,革命軍人一天睡兩個鐘頭就夠了……」他說著就來拉老旦,活生生拽起來。
「我看中!跟著毛主席和共產黨走,沒個錯,起碼對咱們肯定沒錯!反正咱也是為自個兒打仗么。毛主席也絕不會只稀罕這半個中國,他被老蔣欺負了幾十年,還不趁著大好形勢出足這口惡氣?這些個事你以後就甭想了,咱們部隊讓你往哪裡打,你就往哪裡打。以前的事九九藏書情,你再英雄,再精忠報國,從此也再不要提了!這邊不同那邊,千萬別犯政治性、原則性的錯誤。你看你那個教導員啊,早晚是個犯錯誤。你現在是解放軍的營長,是給天下的勞苦大眾在打仗,這個性質是不一樣的,打下天下來,你我要是還能活著,就是新中國的功臣,黨和毛主席肯定會讓咱們有好日子過的……來來來,咱兄弟倆再干一杯!」
聞聽這一聲暴喝,眾人紛紛收了手,流血的不流血的都分開到了兩邊,有人還不忘捎帶一腳給對方,那邊也不吃素,一拳便打回去,但他們還是被趕來的1連拉開了,唯獨二子和牛明仍然廝打在一處。二子算是壯的,可和那扛大活出身的牛明比起來只是個小號的。牛明此時佔了上風,將二子的頭夾在腋下,掄捶打著他的腦瓜頂。二子一時掙脫不得,就只能用陰招,一下下地掏著牛明的雞|巴蛋。牛明被掏一下就跳一下,見這小子下手夠黑,倒不敢放手了。偌大個場子,只剩他們僵在一起動彈不得。
「沒肉吃?那怎麼行?呵呵,你這一臉菜色真球難看。喏,我今天就是給你解饞來了,抬進來!」
阿鳳放下手,似乎略有猶豫,但還是走到了老旦面前,她大方地伸出雙手,握住了老旦的手。
「旦哥,你打的仗多了,受過多少次傷?」
「牛明同志,俺的人先動的手,是俺們的錯!打傷了你們不少同志,俺替他們道歉了,望別往心裏去……告訴營長連長,俺老旦給他也賠個不是。往後咱們還要一起衝鋒打仗哪,到戰場上滾幾次,互相擋擋子彈,這就不算個啥了,俺們參加革命是晚了點兒,可這心勁兒並不差,要是思想上還有問題,還要同志們多多指導,別為他們些個小毛病就戳戳點點,寒了他們的心!」
「你家窮不?」
「敬禮!」服部大雄低吼一聲,日本戰士們嘩地立正敬禮。老旦看著一臉冰霜的服部,猛然間百感抓心,他咬著嘴唇走到服部面前,慢慢捧起軍刀:「以前的不說了,刀給你,拿下陣地,俺請你喝酒。」
二子撿起踩成泥團的眼罩,一邊擦一邊斜眼瞪著牛明,恨恨地說:「兄弟部隊?營長,我們拿人家當兄弟,覥著臉上門兒去套套近乎,學習學習革命道理,人家可把咱們當後娘養的討吃貨!一點不待見也就罷了,咱們沒你們那麼來路正,可為啥子要罵人?他罵我們3營思想不幹凈,還有舊軍閥的江湖習氣,在戰場上和敵人還稱兄道弟,沒有什麼共產主義革命……那個什麼雞|巴情操?上樑不正下樑歪?去你媽個逼!照著老子當年的脾氣,非割了他的舌頭喂狗!」
「臉這麼紅?不對勁啊?」肖道成納悶道。
人剛散去,王皓不知從哪裡冒了過來,一臉紅光,滿面笑容,他後面跟著高高低低的一群人。
「他一早就去團里辦事去了,不在。」
「嗯,你自己的姓,當然要你自己決定,只是這個『旦』字一定要改!」焦政委斬釘截鐵地揮了下手掌,像割掉了什麼似的。
三天休整結束,全旅向南開拔。老旦沒有等到一支補給的新連隊,就去追擊一支逃竄之敵。說是逃竄之敵,聽上去定是狼狽不堪的,但前面偵察的十幾個兵只活著回來三個,方團長頗為惱怒,逃跑的敵人還這麼囂張,竟還派一個連守後路?
陳岩斌的這番話中氣十足,老旦聽出了他的好意,他更彷彿是說給自己聽的。戰士們都筆直地站著,神色各異,牛明和2營的人收斂了驕慢之氣,有的還露出愧色。牛明不安地四周看看,扭頭就想走,陳岩斌早有準備,一伸手攔住了,他嚴厲地看著他,眼裡甚至帶了殺氣。
老旦頓覺不妙,卻又不捨得再打二子,忙一把推他出去:「少廢話,趕緊讓3連火力支援,上去掩護。」
「對面到底什麼部隊?」老旦問。這任務來得急,除了這邊有一個連的敵人,對方情報一概不知,這仗打得也是有點蒙。但老旦不想怪團部,自己不也瞎迷糊眼地要打頭陣么?啥也沒搞明白就衝上去了,是有些輕敵了呢。
「你們認識?」裘參謀驚道。王皓兩邊看看,沒說話。
七十九個「日本解放軍」筆直站著,一個個都和服部那麼慘兮兮的。老旦看不到他們眼中的生氣,就好像在檢閱一群早沒了魂兒的行屍走肉。有個鬼子戰士瑟瑟發抖,約摸二十歲上下,老旦看著他凍紅的臉,抓起他的手看了看,他的右手還剩食指和中指,那三個指頭都是凍掉的。老旦嘆了口氣,心疼地握了握,知道他這點溫度根本暖和不了這個日本孩子。
「首長好!」服部敬了個禮,像不認識他一樣,這麼古怪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和活見鬼一樣。
眾人鼓起了掌,首長們上前來和老旦握手,老旦熱淚盈眶地接著他們熱情的雙手。陳岩斌哈哈笑著和老旦抱在一起。王皓只捶著他的肩膀說:「你要是不能帶部隊打出個解放來,這名字可就瞎了。」
老旦悶頭聽著,好像是這麼回事呢。陳岩斌說得興起,把酒一仰脖幹了,一臉神秘地伸過來:「知道毛主席是啥人不?」
「哦,那我讓你打主攻,也沒見你給我意思意思?」陳旅長嘿嘿笑著。
「我不想這麼做,但是沒辦法。」服部抬起了頭,「不幫你們,也是幫國民政府,這是我們回家的代價……你不也沒回去?還到了解放軍這邊。」
「這個……」老旦看看王皓,又看看肖道成,「還是首長說了算吧!」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袁白先生這麼說過,今天就是了!
二子撅著嘴去了。王皓走到老旦身邊說:「生生氣就行了,別誤了正事兒,還要拿下陣地呢,走,我們去給他們打打氣。」
「哦,以前的事都過去了,現在大家是同志,都在為解放全中國並肩作戰。好了,我還有事先回團部了,你們來籌劃進攻,一個小時內,必須拿下陣地,打通全旅追擊路線。」
「是!」老旦、王皓和服部大雄一起敬禮道。
「敵人太厲害,太頑強,槍法也好,沖不上去,給我迫擊炮,必須要迫擊炮。」二子要拿過他的煙抽,王皓早遞了過去。
老旦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走吧,咱也上去!」老旦對王皓說。
「借的,借的……」陳岩斌嘿嘿笑著。馬師長自不會理會這件小事,對老旦說:「李庄一戰,你們打得很好啊!你們響應黨和人民的號召,站到人民這一邊來,棄暗投明,本就可喜可賀,還能這麼好地領會師部的作戰思想,準確地傳達給戰士們,作戰頑強,敢打敢拼,出色地完成了任務,這就更難得了!你們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野戰軍首長們都在關注著你們,黨和人民也在關注著你們,革命勝利的時候,你們一樣是人民的功臣!一樣是新中國的英雄!」
「你說啥呀這是?眼珠子都掉出來了還裝蒜?老旦,我老陳打仗沒怕過誰,佩服的人也沒幾個,你的連隊能打下李庄最難啃的那塊陣地,還守了那麼長時間,就憑這一點,我陳岩斌佩服你。我的營那時打得有點收不住,佯攻佯攻,卻佯出火氣來了!就和對面的敵人攪和在了一起,差點忘了鐘點。你替我多守了20分鐘陣地,犧牲了不少同志,堅持等到我們接應上來。沖這一點,我陳岩斌欠你的情。今天既是來向你賠不是,也是來和你交朋友的,這些酒肉是一點心意,也都是從副團長那兒搶來的。我老陳是個爽性子,今天就是要跟你喝個一醉方休,交個生死朋友,中不?」
比武開始。老旦低喝一聲,反手持刀,盯住小袁的肩膀,一個卧步站定,一步三寸地慢慢靠了過去。小袁見老旦滿身傷疤,肉不像自己這麼厚實卻如鐵打一般堅硬,握刀的手將刀柄死死扣在腕子上,刀尖斜斜地指向下方,這是一副握著匕首近身短打的架勢。再看他的左腳,這樣的逼近更是罕見,根本看不出他要出手的方向。小袁面露驚訝,深吸一口氣,待老旦靠近,單手將槍頭刺出,朝著老旦右半邊虛晃一下,猛地收回,雙手握槍刺向老旦的左腋窩。老旦卻不中計,右腳為軸,左腳劃了個半圓,刀刃格在槍身上,順手一抹,身子便欺近了小袁一大步,刀身一抹,直接砍向小袁的左胳膊。小袁定是沒料到老旦身手如此靈活,竟然還以攻為守,一個花哨動作都沒,他忙右腳斜進,左腳提步跟上,左手把槍橫在身前一推。邦的一聲,兩塊木頭碰出不小的聲響,兩人也一下撞開了。這一招不分輸贏,但見了身手。老旦也是一驚,這招可是楊鐵筠教的,不少鬼子都被他這一招卸了胳膊,至今還沒失手過。小袁反應如此之快,他的防守動作卻剛好將自己的攻勢化解,當真是箇中好手。
「呦呵!還有點林教頭的意思啊?行!說說你的想法。」馬師長一愣道。
二子掙開楊北萬,朝地上啐了一口,皺著眉擦著嘴角的血對老旦說:「營長,我們連隊要是說仗打得不好,沒有完成任務,你把我槍斃了,我在陰曹地府也沒有話說,弟兄們……同志們犧牲了那麼多,陣地拿下來了,任務也完成了,憑什麼還在後面嚼我們的話?啥雞|巴國軍共軍,我們圖個啥?不就是圖個打完仗回家過日子嗎?我們不打仗不行,打了窩囊仗不行,打了漂亮仗還是不行?早知如此,老子就他媽的不如戰死在14軍那邊,好賴老子還是個國民政府的烈士,這口氣我咽不下……」
「他……他非要進來,我擋不住啊……」楊北萬頭上還纏著繃帶,指著陳岩斌一臉委屈。
然而事與願違,才半個小時二子便血糊刺啦地退了下來,雖然全是皮肉傷,但仍讓老旦驚訝。
3營3個連的炊事班拿出了看家本事,菜炒得熱火朝天,2營長因為打架的事情面子上不好過,得知有首長來視察2連,吩咐士兵送來了雞蛋和肘子,老旦欣然受之,再加上午的牛肉,午飯卻是豐盛,老旦將一個大帳篷騰出來,中午的陽光甚好,帳篷都不用生火。十幾位首長坐成一圈,算是吃了個頂飽。焦政委定了規矩,老旦和陳岩斌不許喝了,其他人每人只能兩小杯,絕不能多。如此甚好,陳岩斌的酒真是給了面子。焦政委喝了兩杯,硬是自己破了規矩,大家也多了一杯。
「沒你那麼多年頭,但是也差球不多,他媽的如今身上到處都是坑!」
服部雙手平端,恭敬地接過了刀,他看著老旦,眼中泛起淡淡的淚,他捧著刀後退一步,對老旦鞠了一躬。
老旦頗為驚訝,這個看上去粗里吧嘰的陳岩斌竟有這麼活泛的腦袋?這就是個人精嘛!還以為他只會拎著頭打仗,原來和首長們的關係處得這麼好。這是生動的一課,老旦頗有感觸。
「我會來的。」她用只有老旦聽得見的聲音說。老旦被她握著,覺得那手裡多了層意思,但他不敢揣摩,只說:「多謝李團長。」
馬師長沒那麼多話,過來拍著老旦的肩膀說:「看來你參加革命是早晚的事,和我們黨有這麼多歷史淵源,不來也不行的。」馬師長這話聽著貼心,但他的眼神令老旦不解,怎地有些嚇人呢?
悲傷瞬間擊垮了老旦,淚水傾盆而下,老旦無聲地舉起了手,對著服部大雄敬禮,戰士們也舉起右手,送他們最後一程。站在對面的二子早已無話可說,臉上甚至帶出罕見的羞愧,他綳直了身體敬著禮,像給常德死去的國軍弟兄們那麼莊重。
「我們營長槍林彈雨的這麼多年,現在總算參加革命了,要不改成『老革命』咋樣?」
老旦對此難以置信,只兩個月的時間,國軍八十多萬人竟然只剩下一片碎渣,蔣老頭子賴以自豪的五支主力部隊灰飛煙滅,這太快了,記得幾個月前那個瞎眼國軍長官還和自己說解放軍在兵力和武器上均處劣勢,這場戰役是拿雞蛋碰石頭,可最後這雞蛋居然砸碎了石頭。老旦征戰十年,沒見過這樣手筆的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戰役。解放軍的統帥們太厲害了,縱隊上下的官兵也是真不要命。這戰役打得真有點邪乎。
陣地已經佔領,滿地都是死屍,二子等人圍成一圈,默不作聲地站著。
馬師長旁邊是個戴眼鏡的,一看就是搞政治工作的,說:「嗯,你現在是革命軍人了,還是個營長呢,這個名字好叫,卻不好聽,還帶著點舊社會的對人民不太尊重的意思,這支英雄的部隊營長,應該換個響亮一點的名字,這樣我們的宣傳部門也好說啊。嗯,你們家本姓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