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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節

第一章

第一節

就在這瀕臨死亡的城市裡,突然發生了一起萬料不及的事件。,離遷都還有一個月的時候,一天夜裡,吳國的軍隊和戰車突然蜂擁而入,全副武裝的士兵佔領了城邑的各個城區,戰車開進所有的廣場,街頭到處燃燒著吳兵點燃的通紅的篝火,整座新蔡城籠罩在一片緊張恐怖的黑暗氣氛之中。
離村落不遠,橫卧著荒廢的上蔡城邑,其實就是平原上的一座廢墟。護城河已被填埋,城牆到處崩潰坍塌。這殘垣斷壁的城牆圈圍著一片廢墟。
先師孔子去世以後,我也仿效其他弟子,在城北泗水畔的孔子墓附近結廬,服心喪三年,然後移居到這深山裡,勉強糊口度日至今。時間過得真快,孔子離開我們不知不覺已三十三年了。這些年裡,我一直盡量避免和世人交往,雖然遠離孔子墓,我想這一輩子,也就是在有生之年,在這裏侍奉先師。我現在無論做什麼事,都要想孔子之所想,就像現在還侍奉在他身邊一樣。像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除了每天打發時光以外,別無所能,更想不到會有益於世。
一提到宋國人,大家往往含有戒心。殷人創造了高度的文化,對利害得失關係十分敏感,這一點宋人也是如此。在新蔡的王宮市場上,其他國家的人就對他們敬而遠之。
儘管如此,在魯國的講學館里,有關孔子的一切,都已經由孔子晚年的弟子移交到擔負著今天這個時代重任的你們的肩上。孔子歿后,他的學說正在由他所不認識的一代人繼承、發揚。這就使我完全放心了。
當傳聞還只是傳聞的時候,雖然心情也感到黯然沉重,還總有點半信半疑,可是過了不久,這些傳聞成了實實在在的事實。
好了,這次就暫時講到這裏吧,讓我整理一下下一次講話的內容。無奈四十多年前的事情,有的地方記不確切,開場白長了一點,不過在我談及我和先師孔子及其學生之間的關係之前,讓你們知道我的祖國蔡國以及我這個小人物的經歷,你們會更容易理解我以後所講的故事。
一進入子貢的房間,每個人都和他緊緊擁抱,然後大家又互相擁抱,淚水漣漣,依依惜別。我也在屋子裡和大家告別。從窗戶望去,可以看見孔子墓旁新修了一座茅廬,子貢那年四十六歲,他還要繼續守墓三年。
有那麼幾天,我們看著遷往州來的人群不斷地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城邑,向汝水之津走去。後來,我又在汝水的堤壩上為我們的一門家族送行,無論是送行的人,還是上路的人,都沒有動情地感慨,似乎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面對著令人心悸的災變,依然保持著鎮靜和沉默。
要說是一部苦難史,中原諸侯各國都有著共同的歷史命運,而蔡國的大部分苦難史則是和南邊的鄰國夷狄楚國的爭端聯結在一起。
無論是戰勝國的國民,還是戰敗國的國民,在這裏,大家都平等相處。戰勝國也許有一天也會遭到亡國之禍。吳、楚、晉等強國、大國的商人的確多少顯示著某種自信,但國家之大小、國力之強弱,是執政者之間的事情,與自己無關。在這裏,只能靠自己來維護自己。
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大破不共戴天的宿敵楚國的消息使蔡國舉國上下欣喜若狂,沉浸在異樣的興奮之中。在與夷狄楚國的幾百年關係里,只有這一次,我們西周王朝的家族、姬姓之國蔡國才解了心頭之恨,多少出了一口氣。
壁壘完成以後,楚軍就地安營紮寨,開始向蔡國居民喊話勸降。有那麼幾天,害怕楚軍攻城的一部分居民,每天早晨,分成男女兩群,投向楚軍營壘。但是,屈服於楚軍淫|威出城投降的居民畢竟是少數,大部分居民依然原地不動,堅守城內。
不知誰說了一句:「楚國大概想,國都被吳國搶走了,留下來的老百姓該是我楚國的了。」
孔子確實說過他自己五十而知天命。我記得這是他結束亡命、遊說的生活,回到魯國時對等候他的眾多弟子說的。總之,這是他晚年的言論。你們是對孔子的這句話不理解吧?但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也和往常一樣,不做任何解釋,讓大家自己去體會其中的深奧含義。
過了幾天,街頭巷尾流傳著蔡國國君打算接受楚軍要求,決定遷都楚國內地的消息。由於楚軍的壁壘把郊外的人們完全阻隔于城外,整個城市出奇地寧靜,灑落在街道上的春日陽光顯得格外地虛無空蕩。
吳軍入侵,無疑是對蔡楚相通、企圖遷都楚國的懲治。這樣,蔡國只好打消遷往楚地的念頭,事實上也是這樣決定的。這項決定對於百姓來說九九藏書,似乎能稍稍寬鬆一下心頭的鬱結,其實並非如此,不遷往楚地,但不是說取消遷都,而是必須遵照吳國的旨意,遷到吳國某地去。遷往吳地也可以,然而有消息說,吳國指定的地點卻是荒涼貧瘠的瘴癘之地。
各位特地到這裏來,我總得講一講你們想了解的一些事情。你們提了幾個問題,今天我就選「孔子及其學生與我的關係」這個題目,雖然沒有準備,這個題目還是能講的。其他幾個比較深的問題,讓我做些準備,等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講。
當沒有月光的、黑暗的漫漫長夜漸漸消退,晨曦從汝水流淌的河面泛泛溢出的拂曉時光,傳來吳軍已從城裡撤走的消息,於是遇難的人們成群結隊地返回一夜之間變得空空蕩蕩的城邑。
也許你們都知道,我和其他弟子不同,我是半路上糊裡糊塗地混入孔子學生隊伍里去,然後留下來侍奉孔子的。孔子晚年在這個國家生活的那幾年裡,我並不是受什麼人的指使遣派,而是自己主動給孔子的學生打雜,只不過時時留心,一有閑暇,就盡量靠近孔子,好聆聽他的教導。我要是說自己是孔子的學生,一定會被孔子見笑,其他學生也會面露窘色。
是這樣的嗎?子夏回到祖國衛國,子張、子游雖然他們的祖國陳、吳已經淪亡,還是回到各自的故鄉去了。要說年輕的話,他們也就比我年輕十歲左右,有機會回到自己的家鄉,是十分順理成章的事。再說,這些孔子高足在黃河、淮水流域和中原各地宣講孔子教諭,有力地傳播了孔子學說。
據說,周武王弟蔡叔度為了統治殷代遺民,分封于潁水、汝水流域,始建蔡國。當時的國都不是我出生、成長的新蔡,而是汝水上游的上蔡。
不過,我和宋國商人總算還合得來,因此,他們讓我參加販運隊,使我終於來到這宋國國都。這一切也許都應該說是我的血管里流動著殷人的血所註定的。
在這種對昭侯的紛紜議論之中,多災多難的昭侯二十六年過去,進入了昭侯二十七年的春天。漫長的寒冬結束以後,汝水上下船舸爭流,渡口又開始繁忙熱鬧起來。這時,又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說是楚國正在建造一座新城,準備收容沒有遷往州來的蔡國遺民,一旦新城竣工,所有的人一個不漏地都得搬去。
我總覺得,孔子似乎前不久才離開我們,可是三十三年的歲月改變了一切。孔子晚年的弟子里,在老師歿后,有的應聘,仕于諸侯,有的隱逸,不求聞達,大家各奔前程。子貢守墓六年,如果繼續留在魯國國都,那麼孔子的情形與現在也會有所不同,但子貢原是衛國人,而且那時年紀也將近五十,所以不得不回到祖國衛國去。
但人們對此束手無策,這就是亡國遺民之為遺民的可悲之處。
入秋以後,遷都的流言終於變成了現實。街上張貼的布告明確寫道:蔡國定於近日遷都江水(揚子江)以北、汝水以南的地區,全體居民即刻準備,不得有誤。
你們提出天命,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說實在的,孔子講的那麼多話,我們感到最難、最怕的就是這個「天命」。到底天是什麼?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孔子說天何言哉,正是如此。天不開口。四季運行,周而復始,萬物生長。然而天不開口說話。
當整天為遷居州來的人們送行感到厭倦的時候,留下不走的人就在這荒涼空蕩的城裡轉來轉去。從空房的數量來看,大概一半人搬遷,一半人留下,大體上說,認為到州來生活更加方便的人遷走,而擔心背井離鄉無法過日子的人留了下來。
現在把話題拉回來,多少年來,不知道是什麼命運的捉弄,蔡國一直遭受楚國的欺凌。只有一次,那是遷都新蔡以後,蔡國和吳國結盟,也可能是懾于吳國的壓力,也可能當時的局勢使蔡國不得不如此而為之,總之,竟然和吳國聯合伐楚,而且在柏舉一戰中大破楚軍主力,橫渡漢水,以勝利者的姿態踏進楚都郢。那是昭侯十三年,遷都以後二十三年的事。那一年我十一歲。
一個月以後,一天深夜,我們被鄰居叫起來,跑到屋外一看,只見附近的廣場上燃起一堆火,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十幾個說是從汝水中游農村逃過來的蔡國男女遺民。
幸運得很,可怕的事情終於沒有發生,半死不活的城邑度過了幾天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死一般的城鎮又開始復甦,空無一人的王宮宅第很快變成了市場,各種各樣的店鋪開張擺市,吳國商人、楚國商人進進出出,還九*九*藏*書有陳、鄭、宋等鄰近各國的人們,這些外來者看到我們蔡國人,都主動舉手打招呼。
據這些三更半夜的不速之客說,現在楚國士兵正在動員上蔡周圍地區的漁民和農民,讓他們遷居到指定的楚地去,說是給一年的準備時間,可說不定什麼時候楚國心血來潮,改變主意,也許今天就會把大家強迫趕去,所以他們慌慌張張地逃出來。
下午,傳來令人痛心的消息,說公子駟是奉其父昭侯之命和吳軍交涉時被殺害的。到了晚上,昨晚的傳聞得到證實,人們被正式通告,蔡國定於十一月初遷都州來,全體居民各自設法搬遷新都。當時離十一月只剩下幾天的時間,可是沒有一個人不滿抱怨。這個時候,無論發生什麼事情,誰也不會大驚小怪。
剛才我說到遷居州來和留下不走兩部分人各佔一半,這隻是指新蔡城裡的人,城外廣大地區依然居住著農民以及其他各種職業的人,他們都覺得離開本鄉本土無法生活。所以,總的來看,留在蔡國不走的人要比搬遷的人多得多。
不過,孔子不會有律己的標準來要求像我這樣連他的弟子都還不是的人,孔子有著極其寬厚的襟懷。「想進山就進山吧!」「潔身自好地生活吧!」「這樣過就很好。」——進山以後,我已經好幾次聽到孔子這樣寬宏親切的聲音了。
回到城裡一看,昨晚發生的一切恍若一場幻夢,吳國的士兵和戰車已經無影無蹤,街道上殘留著一堆堆篝火的遺迹。不大一會兒功夫,城市又恢復了平時模樣。
兩三天以後,又聽說蔡國歷代先君的墳墓將遷往州來,為此要在王城舉行哭陵儀式,但是大家對此已經無動於衷了。
吳國搶在楚國之前,不宣而戰,一夜之間重兵佔領新蔡城邑,強迫蔡國遷都到遙遠的吳國屬地州來。這次遷都如此突然迅速,簡直令人措手不及。那一年我二十四歲。
城牆的步廊相當寬闊,可以操練士兵。我們站在步廊上,凝視著這由一塊塊方形街面構成的舊都破敗的殘骸。這時,幾群我從未見過的大鳥列著各種陣形從廢墟上空俯衝下來,斜切而去。只有它們還活著。那鳥群嚴整壯美的雄姿,至今還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里。
從新蔡城到宋國國都商丘要走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說是到了宋國國都,其實並沒有進城,只是在睢水支流的農村歇息一下,恢復長途跋涉的疲勞,然後再找其他力氣活干。只要不挑挑揀揀,找一口飯吃是沒問題的。
誠如各位所見,我現在過著隱士般的日子,耕種些許薄田,生怕沾染上世俗的污臟,與世無爭,我行我素。我想,心胸寬闊的孔子不會責備我的,我似乎聽到孔子的聲音:你就這樣子過吧!其實孔子本來就很想過著我現在這樣的日子,他簡直想得不行!我,只有我一個人最了解孔子的這門心事。
也許由於我雙親早喪,所以沒有繼承這份手藝,而是在治水工地上打打小工,自己還想將來在這方面干出點名堂來,可偏偏就在這時,趕上遷都。不過,要是我們這個家族和殷人有著血緣關係,那可以說已經體驗過亡國的滋味了。
在給孔子服喪的後期,子貢領著大家一條一條地闡明孔子生前的言論所具有的生命力,並且採用準確的形式,把孔子原話記錄下來,我也旁聽過這種討論會。剛剛開始這種聚會的時候,有好幾個晚上,大家圍繞著知天命、畏天命、何謂天、何謂命,你一言我一語地熱烈討論。當時我尚未從傷悼孔子的悲哀中完全擺脫出來,雖然忝坐其中,但與爭論孔子言論深刻含義的整個氣氛相去甚遠,所以現在也記不清楚爭論的結果將天命歸結到什麼地方。
十二三歲的時候,有一次,大人們帶著我們幾個小孩沿汝水北上,第四天到達舊都上蔡,那的確是一座很大的村落,道路縱橫交錯,兩旁的商店鱗次櫛比,本地人、外鄉人熙熙攘攘,一派熱鬧景象。這是遷都新蔡以後,城裡移居來的人新建的街市。
整個城市一陣騷亂不安,但立刻又恢復了平靜,因為每個人都有許多事需要冷靜地考慮。
我剛才說到一門家族,那個時候,一家一族,一般都從事燒陶、製造骨器之類的工作。我和雙親緣分淺薄,幼時相繼失父喪母,但我的祖先世代都在王城裡造幣,有自己的作坊,祖父、父親、叔父都終生埋頭于這個工作。這樣子推算起來,我想我的祖先就是殷民,雖然國家滅亡了,但保留著豐富的製造青銅器的精湛技術,好像我的父親、祖父也是這麼認為的。
不久,遷都的日子終於來https://read.99csw.com臨。我們在汝水河邊的高地上望著靜悄悄的、鴉雀無聲的隊伍緩緩移動。蔡國和吳國的兩支軍隊前後護衛著政府首腦一行,他們的後面緊跟著成群結隊的人們,出王城、過城邑,來到汝水河畔,然後登上無數的戰船,向上游駛去。
剛才我提到子路、顏回,這些師兄的名字至今沒有湮滅。你們各位今天還能聽到他們的名字,我是多麼高興呀!子路六十三歲、顏回剛剛四十一歲,就都先於先師去世了。
蔡國定都上蔡的時候,賴以周朝的庇護,在中原諸侯各國中也曾顯赫一時,不過這是周朝鼎盛時期的事,不久中原四周的吳、楚等大國的勢力伸進中原,便開始了蔡國悲凄慘澹的歷史。
自然,在這種情況下,國家雖然得以重建,卻被迫淪為楚的屬國。我們就是在聽著這國家悲慘屈辱的歷史中長大的。
聽了這些人的話,看來遷居楚地不是傳聞,在邊境地區已準備實施了。逃到這裏來的人們,也並不認為這裏安全,只是覺得,不管怎麼樣,先到蔡國遺民集居的新蔡城心裏總踏實一些。
雖然事出意外,但退一步想,也不是不可理解的。本來蔡國已向楚國保證遷都楚地,就在付諸實施的最後階段,一夜之間,遷都地點被吳國搶走。這樣一來,楚國把蔡國遺民集中遷居楚地,也可以說是事出有因的了。
這條非同小可的傳聞使蔡國遺民驚恐萬分,猶如自己的生活道路突然烏雲密布。他們作為遺民只要還在蔡國故土上生活,就得不到任何國家的保護,不過也正由於沒有任何國家的保護,還享受有一定的自由。要是被收容到楚地去,必然失去一切人身自由,成為當牛做馬的奴隸,所有的年輕人都被徵兵入伍,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
從這個意義上也許可以說,今天的宋國是古代殷朝留在中原上唯一的遺物。即使同是中原諸侯國,國情相異,能處亂世而理朝綱實在是不容易的。
天命自然如此,天原本又是什麼呢?孔子所認識的天又是什麼樣的呢?自從我住進這山村以來三十余年,每年都好幾次思考「天」這個問題,而且進入孔子所說的「天命」這句話里去思考,可往往不著邊際地兜了個圈子又折回到原地。對於你們提出的問題,看來我只能談談自己的認識過程。啊,這個問題還是讓我暫不回答吧,這樣不至於出差錯。讓我考慮一兩個月,把我的想法歸納整理一下,再給大家講述我對孔子關於天、天命論述的認識。
總而言之,蔡國十八代、五百年的上蔡時代宣告結束,開始了新蔡時代。平侯二年(公元前529),即我出生前十三年,蔡國遷都新蔡。
生活在宋國,竟然沒有異國之感,大家都說,宋國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中殷代遺風猶存。這是很自然的,因為宋國建國的這塊地方,古時候曾經是殷代都城,周滅殷取得天下的時候,殷王族中的一個人被分封於此地繼承殷祀,於是就成立了宋國。
我們這些蔡國遺民居然又過上了心情舒暢的安寧生活。大約一個月以後,有關昭侯的新的傳聞在遺民居住區廣為流傳,弄得滿城風雨。原來導致遷都州來的那天夜晚的吳兵進城正是昭侯本人精心策劃的陰謀,一切都按照他事先的安排順利進行。說起來,即使這樣也不足為怪,本來蔡國就挾在楚、吳兩大強國之間,親楚還是親吳,長期以來就是蔡國執政者頭痛的難題。
現在,我把楚軍入侵蔡國遷都州來這一段歷史稍微詳細地講一講。上面已經說過,昭侯二十五年(公元前494),當漫長的寒冬剛剛過去,汝水漸暖的時候,楚軍突然兵臨城下,浩浩蕩蕩的戰車鐵桶般地包圍了新蔡城。
但是,這座被遺棄的城邑卻安然無恙。也許楚、吳之間有一個秘密協定,把這兒作為緩衝地帶,當前雙方都不得染指。的確,要是吳軍進城,楚軍必定進城對抗,反之,如果楚軍進城,吳軍也不會袖手旁觀,這樣,蔡國故土無疑將化作悲慘凄絕的生死決鬥的戰場。
因為見過舊都上蔡的廢墟,我們這些生在新蔡的少年都覺得新都新蔡的城邑十分美好壯觀,在那裡生活感到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喜悅和充實感。
還有子夏、子張、子游等孔子晚年的弟子在服喪三年以後,曾經堅持過一陣先師的講學館,後來聽說他們對「禮」的解釋歧異,觀點對立,分成幾派。再後來,就逐漸聽不到他們的消息了。
的確如此,自己的祖國戰勝了別國,並不因此就能保證自己的生活有所改善;相反,自己的祖國戰敗淪亡,也並不因此自https://read•99csw•com己就蒙受多大的災難。本來這塊土地就到處充斥著不幸,從某種意義上說,王宮市場是所有國家不幸庶民的集中地。這裡有多少沒有腳的人呀!他們的腳不是在戰鬥中失去,而是因為滯納地租、滯納貢物(糧食)被本國官吏砍掉的。沒有人憐憫他們。要是同情他們,自己也就失去生活的信心。市場上擺著許多屩(麻鞋)和踴(假肢),踴的價格要比屨貴得多。
我到最近幾乎每天都在市場碰面的一個宋國商人經營的店鋪里,由店老闆出面,介紹我入夥一個運輸隊,往宋國國都販運物品。那個時候,年輕人都被征入伍,所以無論到哪裡,只要是年輕人,就受歡迎。
楚軍晝夜不停地構築工事,從大門到數町築起了寬一丈、高兩丈的壁壘,把城內外的交通全部切斷,同時戰車兵團完全控制了東西南北所有的城門。
不知道什麼緣故,建立蔡國的蔡叔度在武王歿后,反叛周朝,結果慘遭失敗,國破人亡。但是,他的兒子胡重建家園,使蔡國命脈勉強得以維繫。想起來,蔡國從建國開始,就註定了動亂不安的歷史命運。
這些蔡國遺民擔心楚、吳軍隊又要入侵,為了自衛,必須集結在一起,於是他們不約而同地集中到城東南,搬進空房居住。
我對子貢這樣侍奉先師的虔誠大為感動,但這種做法並非我們這些人所應仿效的。再說能繼續侍奉墓側的,子路、顏回死後,就是子貢、也只有子貢一個人。
如果傳聞屬實,親吳的昭侯和親楚的公子駟之間曠日持久的紛爭在吳軍蜂擁入侵的那天夜晚才得以最終解決。一切都是昭侯的預謀,他周密布置,引兵入城,命令大夫在混亂之中殺死公子駟。
少年時代,我好幾次聽大人們講舊都上蔡是如何如何地美好。雖然它的歷史多災多難,但能夠成為五百年的王城之地,一定具有匆忙營建起來的新都新蔡所沒有的獨特的優點。但是,對於生在新蔡、長在新蔡的我們這些年輕人來說,大人們的絮語不過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
有任何人指揮,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逃出城邑,除了身上穿的,兩手空空,跑到汝水河畔避難,堤上堤下、桐樹林里,擠滿了大大小小的人群。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在這些人們中傳播,一有新的消息——不管這消息來自何處,馬上不脛而走,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去。
我們登上城牆的一個缺口,頹壞倒塌的無人居住的土房連綿不斷,掩沒在雜草蒿萊之中,只有三五成群的柏樹、銀杏、槐樹、柳樹蓊鬱茂盛,直指雲霄。曾在這裏生活過的大人們十分親切熟悉的通衢大道已被荒草吞沒,尋覓不到昔日的半點遺痕。一眼望去,廢墟的面積將近新蔡城的兩倍。
接著,大家又對即將遷往的新都議論紛紛,可一談到該準備些什麼,怎麼準備,誰又都一籌莫展,竦然不安。
但是,孔子沒有這樣做,也不可能這樣做。為著使這個混亂不堪的世道能稍微變得好一點,為著社會上遭受不幸的人越來越少,哪怕少一個也好,他日夜苦心焦慮,努力弘揚自己的主張:「對這個混亂不堪的社會不能視而不見。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能離開這芸芸眾生嘈雜喧囂的人世間。難道不是這樣的嗎?不和被稱為『人』的朋輩們一起生活,還能和其他什麼一起生活呢?總不能與鳥獸為伍呀。」——孔子含帶寂寞感的聲音縈迴在我的耳際。這是孔子的自言自語呵。
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樣到市場幹活,聽一個從鄭國來的商人說,楚國軍隊駐屯在離這兒走三天遠的村落里,很可能最近就要過來。於是,我決心立即離開新蔡城。要是我被楚軍劫往楚地,那麼我的一生就全毀了。
楚軍一開始收兵,大家都感到遷都已是不可改變的了,而且時間迫在眉睫,但儘管如此,人們還只管東奔西竄,根本看不到遷都的任何準備。和前一次的上蔡遷往新蔡的國內遷都不同,這次是遷往異國,而且是楚國的內地,所以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到了夏末,貼出的布告正式宣布定於十一月遷都江水、汝水之土地肥沃的平原地區,要求全體居民立即著手準備。這時,新蔡才亂成一團,而圍城一年多的楚軍也開始撤兵。
孔子去世三十三年了,聽說你們這些優秀的年青人在他生前施教的講學館里從各個角度探討孔子的教諭,這實在令人高興,也令人放心。
問我嗎?我比顏回小五歲,但已經不知不覺地比顏回多活了三十年、比子路多活了八年,現在快到孔子先師去世的七十三歲了。馬齒徒增,令人慚愧呀。不九-九-藏-書過,這也是天使所然,我打算這一生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思無邪地生活。
我的情況就是這樣,事情的來龍去脈還得從我的身世談起。現在太陽還很高,我準備天黑之前講完,免得你們回去趕夜路。
又有人說:「話雖這麼說,可叫人煩透了。」
當時,蔡國的主力部隊駐守在邊疆,衛戍力量最為薄弱,所以面對楚軍束手無策,只好任其為所欲為。
是的,正如你們所說的那樣,我也聽說在我們服喪三年以後,高足弟子子貢又服喪三年,前後一共六年。其實,用不著別人說,我早就料到子貢會這樣做的。三年服喪期滿的那天早晨,大家總算鬆了一口氣,我們七十多人準備各奔東西、自謀出路,於是由統管行裝的那個人打頭,按順序向子貢辭行。三年裡,子貢獨立承擔服喪期的全部事務,要是沒有他的資助,我們的服喪也實在無法堅持下來。
人們在惶恐不寧的氣氛中過了年,迎來了昭侯二十六年。霸佔城外的民房農戶做兵營的楚軍依然包圍著新蔡,但看不出有什麼新的動靜。過年以後,雖然又張貼了遷都的布告,街頭卻意外地平靜,沒有引起騷動,甚至春夏之間還流傳過取消遷都啦、新都換了地方啦各種各樣的消息。
可是,過不多久,楚國開始瘋狂地報復這一箭之仇。十二年後,即昭侯二十五年,楚國大軍突然將新蔡城圍得水泄不通,逼迫蔡國遷都楚國內地。對於這種不問可否的強制性決定,蔡國只能逆來順受,俯首聽命。在這國家陷於極度混亂的時候,吳國又乘機插手進來。
剛才外面疾風驟落,天漸溽熱。如果諸位漫步四周,一定心曠神怡。山村荒寂,但初夏晚風拂動山林,別有風味。
我們是蔡國的遺民、蔡國的棄民,要說遺民、棄民,除了我們以外還有許許多多。在這幾年、幾十年間滅亡的徐、州、肥、萊、蕭、舒、庸、梁、邢、江、溫、黃等國的百姓,每天不斷地湧進新蔡這個不可思議的國際市場。
不是嗎?你們正在搜集、整理孔子的全部言論,不讓它有任何遺漏,然後還要正確理解、準確詮釋——光聽你們這麼說,就知道這是一項艱巨浩大的工程。孔子生前,我侍奉在他身邊,那時只是漫然度日,現在想起來。實在後悔莫及。
就這樣,我和十來個宋國人一起離開新蔡城,經陳國前往宋國,這種旅途生活說自在也自在,說艱苦也艱苦。我們把石料運到陳國國都,再從陳國把大水缸運往宋國國都,一路上,只要聽說大兵來臨,就躲到鄉下、避于山中,有時還藏在船上。這是我生來第一次在異國他鄉旅行,所經之處,只見兵禍深重,山野枯槁、田園荒蕪,有的村莊饑饉糧荒,有的村莊到處都是孤兒和殘疾者,當然,人心也變得粗野暴戾起來。
不言而喻,所謂遷都就是改封領地,而改封領地並非整個國家原封不動地遷移,有一半人無法遷居生活,只好作為遺民留在新蔡。
我們在廢墟般的街頭巷尾遊逛著,每個人都已經意識到,這裏再也不是蔡國了,只是曾經有過蔡國而已。然後,被祖國拋棄、或者說被祖國遺忘的蔡國百姓將作為沒有國籍的人今後還要在這塊土地上設法生存下去。
蔡國定都上蔡歷經十八代五百年,其間遭受楚國的壓迫數不勝數,最嚴重的要算是十三代哀侯時,楚文王借故大肆討伐。當時蔡國民不聊生的慘狀,通過各種形式口承流傳下來。繼之十八代靈侯時,楚國又借故謀殺靈侯,以至國破家亡。兩年後,平侯遷都新蔡,重建國家,但這也是楚國策劃的陰謀。
正當這種風聞盛行的時候,似乎為了證實它的真實性,又傳出了親楚派公子駟死亡的消息。公子駟到底是怎麼死的?不得而知。但極端嚴重的事態正降臨在被四方形護城河圈圍的蔡國國都上卻是無庸置疑的現實。
我們蔡國遺民也開始忙起來。要吃飯就得幹活,活倒有的是,到王宮市場去,哪兒都要勞動力,勞力立即變成蔬菜和糧食。我們還到郊外農村運來蔬菜,換取其他國家的東西。每天的日子都過得緊張忙碌,似乎國家滅亡,城邑反倒繁榮起來。
我生在蔡國。我已經好幾年沒談論我的祖國了。可一提起她來,我的眼前立即浮現出灰塵瀰漫的土房屋的村莊,環繞四周的稀稀落落的桐樹林,還有遠處汪洋流淌的汝水,一股眷戀之情油然而生。
這時,又傳說蔡國的執政者已於昨夜在吳軍的帶領下出發前往吳國屬地州來。州來就是吳國指定的、代替楚地的新的遷都地點。至於昭侯是否已去州來,還是仍在王城,看來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