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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二節

第一章

第二節

最靠跟前的大山丘腳下有幾個人彳亍,一個身材修長的人緩緩地走在前頭,五六個人隨從般地跟在他後面,也緩緩地走著,他們不時停下來交談些什麼,然後又繼續前行。
這一路上,可以說根本沒有機會在近處看見過孔子,也沒有直接聆聽過他的談話。我們聽說孔子並非凡人,而是特殊的人物,可是不知道他特殊在哪裡,只曉得他好像是魯國的大官、著名的學者。不單單孔子,就連其他人的真實情況也一無所知。
我想大家都已經知道,這些旅行者正是孔子和他的弟子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孔子,雖然離得很遠。說起來是四十七年前的事情了。到我們跟前來的那個人是他們一行中最年輕的子貢,當時他二十九歲,比我大四歲。
「孔子最初想依靠北方的強國晉國,所以去年他準備渡過黃河,但是在黃河之津,聽到晉發生政變的消息,只好放棄渡河的計劃,這是眾所周知的。孔子說『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的確,孔子不能濟黃,實為天命使然。那時,孔子想到能替代晉國的唯有楚國,於是進入在楚國保護傘下的陳國。現在孔子在陳國只是一心等待機會面見楚昭王。這就是他留在陳國的原因。」
黃昏時候,皓月中天,子貢就到附近的村落尋找住宿地,因為我對這一帶的農村多少熟悉一點,他一般都帶我去。
孔子經過十多天的跋涉,進入陳國國都,就去城東南郊外找一位遠近聞名的賢大夫,受到他的接待。過了幾天,旅途疲勞消除以後,我們三個臨時僱工中,宋國的兩個年輕人返回宋國去,我是蔡國遺民,無國可回,再加上我個人的願望,就留在孔子身邊繼續打雜。從此侍奉左右,直到他辭世。
話歸原題。再說衛國隨從離開以後,冷落零散的孔子一行在本地又雇了兩輛馬車,一輛由孔子乘坐,另一輛裝載行李雜物,繼續往陳國進發。子路、顏回、子貢三人跟在孔子的馬車後面,我們臨時被雇的三人跟在行李車後面。從宋國國都到陳國國都,平時最多只要幾天,這一次卻花了三倍的時間。
與這些商人截然不同,子路、顏回、子貢等孔子的弟子對這件事的反應極其冷淡,負函是否要建造新的城鎮,誰都漠不關心,也從不議論。想起來,也許情有可原,這三個人對自己的故鄉似乎從來就毫不關心,這隻能說明他們已經把故鄉忘得一乾二淨,現在準備在另外一個地方和老師一起認認真真地生活。
可是,當告訴我這件事的商人們知道我是蔡國遺民時,都勸我儘早移居負函。他們說負函雖是楚地,在楚人統治之下,但現在住在那裡的蔡國遺民很自由自在,充滿著其他城鎮所沒有的明朗氣氛和活力,他們正在為創造新生活緊張忙碌地工作。
現在還嘮叨這些往事全無濟於事。你們也許會問:當年想知道什麼都可以了解得到,為什麼不問個明白呢?
河那邊一定發生了天變地動的災難。
孔子在旅途中說過很多話,因為我一路上陪伴著他,對於我來說,這一句第一次聽到的孔子的話具有特殊的意義。
活忙完以後,打算明天就返回宋國國都。這天傍晚,我們輕鬆地從地里往_回走。來到村口,村裡一個人又給我們介紹新的工作,說是從衛國經曹國來了十幾個有身份的人,今天已經進村,他們還要經宋國到陳國去,要我們負責他們一路上的一應雜事。我們覺這既不是累活,也不會有什麼危險,於是二話沒說,一口答應下。
這一陣子,我經常回憶起那初夏黃昏遠遠望見孔子的情景,而且總想知道當時孔子對身旁的子路、顏回、子貢等弟子們說了些什麼,但是現在沒有人能夠告訴我。顏回、子路、孔子都早已過世,如果還有人健在的話,就是子貢,也許他可以告訴我,可惜我住在這深山寒村裡,子貢音信渺茫。
最使我感到吃驚的是孔子對實際生活具有淵博的學問和精深的造詣,他有時親自到提問者中間,手把手地指導農事,詳細講解祭祀,態度極其九九藏書耐心誠懇。他說過自己鄙事多能。他的確精通各種雜事。
子路提出這麼一道令人頭痛的難題。他見無人回答,又說道:「孔子本想拯救這個被楚、吳欺凌的小國,而且認為可以拯救得了,所以他出了衛國就直奔陳國來。但是,住了半年,他感覺到要拯救這個國家簡直是異想天開。這個老朽不堪的部落小國,夾在楚、吳兩強之間,總有一天要被其中的一個國家消滅掉的,恐怕誰也無能為力。這且不去說它,難辦的是我們現在進得來、出不去。雖然這個國家隨時都有毀滅之虞,但總不能拋棄不管,更何況受到人家的熱誠關照。因此,孔子現在很苦惱,不知如何是好。」
有好幾個晚上,大家聚在一起議論這個問題,對孔子的見解發表感想,闡述自己的生死觀,然後又互相評論、表明態度。每當這種聚會結束,走出孔子公館回到各自住宅的時候,夜空顯得格外美麗,我甚至恍若沉浸在美夢之中。有時就子路、顏回、子貢和我四個人呆在房間里,這時候,年長的子路自然而然地主持議論。
「認為疾風、迅雷、暴雨是上天的憤怒是最合情合理的。既然是上天的憤怒,人就要虛心以對之,所以我總是肅然端坐,胸襟坦蕩地耐心傾聽上天憤怒的聲音,等待著它的憤怒的平息。」
我們跟著他們,沿著白沙鋪的小路,來到這個村子最大的一農戶跟前。這是這些遠方來客下榻的地方。
子貢說:「我是這麼看的。孔子入陳,是想通過陳國和南邊的大國楚國交往。他認為,要拯救這混亂的社會,只能依靠強國的力量。
楚亡陳在魯哀公十七年(公元前478年),是孔子結束三年寄居生活,離開陳國十年以後的事。歲月荏苒,陳國滅亡已有三十多年了。
「聽到一個有關蔡國的消息,可並不是什麼好消息——
只見孔子端坐在正房裡,子路、子貢、顏回、還有從衛國跟來的幾個隨從也都正襟危坐在他的後面。閃電清晰地映照出他們的身姿。我在土室邊上獃獃地看著這群人異樣的神態。
「聽說今年二月,昭侯在州來被一個大夫射殺,而這個大夫又當場被誅,現在由公子朔繼位,稱成侯。」
子路、顏回、子貢三人分頭接待,但還是不能全部圓滿解答,於是只好請教孔子,再把孔子的回答通俗易懂地向提問者傳達、解釋。
就是說,時隱時現地流淌著無名大河及其幾條支流的宋國到陳國之間桐林茂密的遼闊平原,已是一派兵燹劫后的令人傷心慘目的景象。但是,也許因為我置身在以孔子為中心的這一行人所形成的特殊氣氛中,雖然在這一帶走了很多冤枉路,卻絲毫沒有疲頓的感覺。每天一早出發,平原上大霧瀰漫。我們往前走去,村莊、槐樹、桐樹、池塘、河面逐漸從濃霧中浮現出來。
在這種交談中,子路曾經問孔子如何事鬼神,即如何事死者的亡靈。孔子說,連活著的人都沒能侍奉好,怎麼能去侍奉死者的亡靈呢?於是子路又問,到底什麼是死?孔子回答說:「未知生,焉知死?」
要是沒有目擊那天夜晚發生的景象,也許我在宋國或者陳國就已經離開孔子走了。那天夜裡,我看到的景象是那麼強烈、那麼不可思議,因此也具有極度的新鮮感。我不善於表達,但是可以說當時從心底湧上來一股衝動。我想,世間確實存在著自己連想也不曾想過的人類群體,他們的言行出乎意外的奇特,從中可以體會到,即使在這亂世——不知道為什麼而活著的這個現世中,也還有令人們思考的東西存在。
第二天傍晚,孔子一行抵達宋國國都,但不知道什麼緣故,臨時改變原定在這幾住宿的安排,連城也沒進,匆匆忙忙從郊外直奔陳國而去。到這天深夜,才抵達一個小山村借宿。
住宿地方找到以後,我們三個臨時僱工就在前院生火燒飯,有時村裡的婦女也來幫忙。這時候,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村裡的人都知道這一行人簡慢不得,於是晚飯後他們聚在一起,給孔子https://read.99csw.com演唱當地的民歌。
這樣生活了半個多月,我們這些臨時僱工竟覺得自己似乎也成了孔子的學生,甚至希望孔子就這樣接受我們做弟子那該多好。正是孔子一行的與眾不同之處,才使我們產生這種想法。當時孔子應是六十歲,子路五十一歲、顏回三十歲、子貢二十九歲、我二十五歲,雖然年齡不同,但彼此毫不介意,這又是孔子一行特有的師生關係。
說起來慚愧,我避居深山二十年以後,才知道當年孔子行走的山丘名叫葵丘,正好在孔子出生前一百年(公元前651年),以齊桓公為首,魯、宋、鄭、衛等當時爭霸中原的各國諸侯聚首這個葵丘,締結不改變黃河堤壩的盟約。這還是我從一個熟悉齊國掌故的朋友那裡得到的知識。
今天我在這裏重提往事,可惜記不起這位賢大夫的姓名。受到人家無微不至的關懷,卻沒記住他的名字,這實在說不過去。那個時候,我們都稱他為「司城」或者「大夫」,我想還沒有人對他直呼其名。我和他沒有見過面,只有兩三次遠遠地對他俯首致意過,所以很自然地稱他為「司城」、「大夫」。
現在我就接著上次繼續講。抵達宋國國都以後半個月左右,我們十幾個人到離這兒要走五天路程的北部農村去挖水渠。那是一個十分偏僻的村子,柳樹很多,地上矇著一層白沙。我們的工作就是挖三條水渠,引濟水支流的水灌溉農田。這一帶土壤含沙量很大,宜種柳樹,到處綠樹成蔭。水渠半個月就挖完了,我和另外兩個年紀與我差不多的年輕人留下來,又幫忙了一陣春播忙。
我們臨時被雇的三個人白天跟著他們趕路,一到準備過夜的村子,立即分頭去鄰村籌措糧食、燃料,回到住處后,又要生火燒水做飯,忙得不可開交。
他低頭略一思忖,又抬起頭來:「我想孔子很喜歡這個國家。比起衛國、齊國、甚至自己的故鄉魯國來,也許他更喜歡這個小小的陳國。」
自然,入陳國以後,我作為孔子的一個學生,也仿效老師正襟危坐迎接過疾風、迅雷、暴雨。
我立即從孔子屋裡退出來,畢竟是蔡國人,當聽到蔡國國君被臣下弒殺時,心裏總不是滋味。蔡國遷都州來不僅僅是改封領地,而是一起不幸事件,它造成國家分裂、遺民無數,公子駟還為此死於非命。前面已經說過,這一切都應由昭侯負全部責任,因此導致了他最後為部下所殺的悲慘結局。不過,恐怕這也是一種報應吧。
據我所知,當時締結盟約都採取以動物為犧牲,舉行歃血的傳統儀式,但葵丘會議並沒有這種莊嚴肅穆的舉動,只是把一紙盟約供奉在捆綁的動物身上。
在前往宋國國都的五天旅程里,有一次,我親眼看到孔子是一個什麼樣的特殊人物。那是抵達宋國國都的前一天傍晚,突然雷雨交加,我們無法趕到前面的住地,只好到山腳下一家農民的空房避雨。這是一間殘破陋屋,除了屋頂和土室外,其餘都是殘垣斷壁。
我想顏回的解釋是對的。從此以後,在漫長的歲月里,我就採取這種態度對待狂風暴雨。我想象著孔子端坐在那裡,我陪伴在他的身後,把小小的自我置身於自然界的怒吼之中,等待著上天的狂暴震怒,等待著這狂怒的漸漸平息,等待著這洗滌心靈的、神聖的時刻的來臨。
我還聽子貢說,當孔子聽到這次事件乃桓魋所為時,說道:「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天賦予我撥亂之使命、授予我治世之能力,桓魋這樣的人能奈我何!我非常喜歡孔子這句話。當然,第一次從子貢那兒聽說時還不解其意,後來侍奉于孔子左右,才體會到蘊含其中的孔子之心。這句話說得多好!這才像孔子的話。只有孔子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每天晚飯後,我們都圍著孔子無拘無束地高談闊論。開始只有子路、顏回、子貢和我,後來幾個陳國的年輕官員也參加進來,不過依然始終保持著親切愉快的氣氛。只要坐在那裡,心情就十分舒暢read.99csw.com、興奮,真想就這麼呆下去,永遠不離開。
最早是陳國官吏告訴我這條傳聞,後來,去過負函的一些商人也帶來同樣的消息,我心裏一陣感慨。因為我本來就有所預感,正是為了躲避這種險風惡浪,才從新蔡的王宮市場逃出來的。
孔子一行在村子里住了兩個晚上,第三天就向宋國出發。他們備有五輛馬車,孔子乘坐一輛,隨從衛國來的其他人分乘兩輛,還有兩輛裝載行李雜物。一行十幾人中,大部分是衛國人,他們準備把孔子送到宋國國都后再返回衛國。
每當巨雷滾過,閃電劃破長空的瞬間,微微向前傾斜的遼闊的原野便從黑夜中浮現出來,一條大河——也許是濟水支流——橫在眼前,河的那邊又是廣袤的、叢林茂密的原野。
前不久,我和宋國商人一起長途販運的時候,曾經從陳國走到宋國,然而不到兩個月的功夫,這一帶已經面目全非了。到處路毀橋斷,許多村莊蕩然無人,冷不防還會碰到成群結夥的士兵,也不知道他們是哪一國的。
子路津津有味地談論著,看來他樂於想象孔子左右為難時的情景。我和這位孔子的高足弟子年齡相差很大,平時難得說上幾句話,但從旁觀之,這正是子路耿直樂觀、胸襟開朗之處。這種時候,我總能聽到子貢、顏回為進退維谷的老師辯護。
我們被安排在他的府第旁邊、由低矮的土牆隔成的一間間住宅里,附近有一口池塘,每到秋天,有候鳥飛來,這三年異國生活總的說來,還算過得四季悠然,輕鬆自得。
我們猜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可以隱約感覺到,現在孔子一行必須盡量避人耳目地穿過宋國。這時我才知道,並不是所有國家都歡迎孔子。
顏回慢慢地抬起頭,眼睛似乎凝視著遠方,慢條斯理地說:「恐怕一時半時還不會離開這裏,說不定還要住好幾年。」
漸漸地,我不僅對孔子,而且對子路、顏回、子貢的性格以及他們對待孔子的態度也有所了解。有時孔子還就他們所議論的問題徵求我們的看法,這時候,他總是把我們當作自己的弟子一樣一視同仁,這使我們感激萬分,甚至認為對如此厚遇自己的人即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我和夥伴們在正房旁邊堆放柴草的小屋避雨,因為雨水漏得厲害,便跑到其他人避雨的正房去。說是正房,也已經破爛殘損,不過土室很大,雨水潑不進去。當我跑到正房的時候,目睹一幕異乎尋常的景象。
前些年,對了,大約十年以前,有人給我介紹認識一個來往于陳蔡之間的魯國官吏,我托他打聽這位恩人的姓名、政績,以及晚年的境況。後來他從陳國回來說,這位溫厚篤實的陳國權勢者已經去世,生前官居「司城」,死後謚號「貞子」(端肅清廉的人),其姓名、經歷、政績毫無記載,無法查找。這正是春秋為之春秋、亂世之為亂世之處。國家是並不想滅亡的。
吃中飯和途中休息,我們三個人一般都在稍微離開孔子一點的地方圍坐一起,這時總有人招呼我們過去,這樣,我們有時就和孔子坐在一起,覺得很愉快。我在這裏說很愉快,那的確是十分愉快的。我們對他們所談論的話題即使感到艱深難懂,也有一種愉快的感覺,這正是孔子一行與眾不同的地方。
你們問我和孔子師生之間是怎麼開始產生關係的,以上就算是簡略的回答吧。
「如果是這樣,孔子到底喜歡陳國的哪些地方呢?這就很難說了。依我看,這個國家的百姓唱的歌大都很淫|亂,而且喜好巫術,這是這裏獨特的風俗。但是儘管如此。……」
後來,孔子在陳國住了三年,到吳、楚兵爭陳國,孔子避難楚地負函,在負函沒住多久,又回到曾經寄居過的衛國。他在衛國住了四年。到魯哀公十一年,被請回魯國。孔子在外奔波十四年,晚年回國以後,在國都開始他教育家的生涯。
哦,你們也知道「天生德于予」這句話?!而且已經收錄進孔子言論集里去了!真叫人高興。不過,你們是怎麼把孔子的這些read.99csw.com話收收集到手的呢?令人不可思議。你們很了不起。
顏回朝子路輕輕點一點頭,表示自己已經講完。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顏回講這麼長的話。集師愛於一身的這位沉默寡言的年輕弟子確實是具有獨到見解的俊才。
追授謚號是亡國之前的事,也就是說,我們離開陳國以後,我們的恩人又活了幾年,他去世時陳國尚未滅亡。現在想起來,即使他再多活幾年,恐怕也扭轉不了亡國的命運,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死得適時。就是這麼一個大夫,連姓名、經歷、政績,什麼都沒留下,至今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姑且稱之為「司城貞子」。
顏回頓住了,思慮片刻,接著說道:
從這個意義上說,在從葵丘的村莊前往宋國的旅途中,那天夜晚把孔子及其弟子置身在電光石火中的驚雷驟雨改變了我的整個人生。
我不知道齊桓公是什麼樣的執政者,也不知道孔子對齊桓公怎麼評價,不過在這裏,我要向葵丘會議的齊桓公表示敬意。葵丘締約二百年來,時代嬗變,盟約卻嚴加遵守,黃河之水沒有一次用於戰爭。儘管戰亂連綿,國無寧日,但人世間還有可以信賴的東西存在。
孔子五十五歲時離開魯國,亡命、遊說列國達十四年之久。且不說我在他亡命的第五個年頭在葵丘見到他,就說這十四年中有一半左右的時間住在衛國,最近我常想,這莫不是為了讓能夠隨心所欲地利用黃河水的衛國來恪守、也就是監督履行不改變黃河水道的盟約嗎?當然,這完全是我的臆測,你們不可當真。
司城貞子就介紹這些吧,現在從我的記憶里撿兩三件在陳國生活的事講一講。
電火每閃動一下,河對岸的密林中就騰起一股濃煙,像一根黑柱。閃電、黑柱、閃電、黑柱……光怪陸離,反覆不斷,無數根黑柱矗立著。如同在密林上空撒下一道帘子,在閃電映照下忽明忽滅。
只是公子朔于亂世之中繼承昭侯王位談何容易,作為蔡國遺民,我衷心祈願他順利地度過難關,重建國家。說實話,現在我對蔡國的關心不過如此而已。
春天過後,夏日的陽光驟然強烈炎熱起來。這一天,我同往常一樣到孔子公館上工,只見門上貼著一張紙條,立即讓我到孔子房間去。不知孔子何事召喚,我三步並作兩步趕到他的屋裡。孔子對我說:
一個月以後,孔子在陳國國都寄居安頓下來,我才從子貢那裡聽到那次宋國事件的始末。原來宋國的權勢者桓魋妄圖加害孔子,被衛國隨從探知,孔子一行只好倉惶避開宋國國都,微服過宋,奔向陳國。
這條傳聞和我多少有點關係,說是楚國最近特地在僻遠的負函正在造一座城鎮,準備專門收容未遷往州來的蔡國遺民居住。
子路、顏回、子貢自不待言;我也每天早晨到孔子住宅幹活,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那裡度過。不知何故,每天都有許多人來商量、請教祭祀、天候、農事、甚至符咒等各種事情,大部分是男的,也有一些婦女。
「孔子對任何問題都不加以詮釋,就是讓我衍自己去思考。所以我對『迅雷烈風』的見解也完全是我個人的看法,根據自我思考得出的結論,也可能是錯誤的。」顏回如此「聲明」一番后,說道:
「孔子為什麼要選擇這蕞爾小國陳國做棲身之地?他打算在這兒住多久?」
但是,幾天來,我們居然和這一群來歷神秘的人同行同住,而且還和其中的幾個人有過一些事務性的對話。談話最多的要數子貢。
我在孔子的公館里打掃庭院、修整花木,里裡外外的活計都一個人承擔下來,一有空閑,就在旁邊聽孔子講道,或者看子路等人如何工作,過著從未有過的充實的日子。
子貢一說完,子路就學著孔子的口氣,問低頭不語的顏回:「回也,你的看法如何?」
孔子對被稱為中原第一個霸主、其實也不過如此的齊桓公很不以然,但他對齊桓公主持締結不以黃河水為武器的盟約還是坦率地表示敬佩。締約之前,滔滔黃河水一定被利用於無數次的戰爭,每次都衝決農田、毀read.99csw.com壞村莊,使千千萬萬的無辜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早晨,從衛國跟隨來的那些人顯得神色慌張,他們在村子里送走孔子以後,就返回黃河邊上的自己家園去了,而且說定要送孔子到陳國國都的五輛馬車的車夫也中途變卦離去。這樣,跟隨孔子的只剩下子路、顏回、子貢這些弟子,還有我們三個臨時被雇的人,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
「看來孔子還是很喜歡這個小國,最近我幾乎每天都在想,孔子到底喜歡陳國的哪些地方呢?我還沒有完全進入孔子的內心,所以想來想去,也不知其所以然。」
孔子當然不會不知道這段史實,正是為了向弟子們講述這段歷史,才選擇葵丘腳下的農村住宿,才到葵丘山麓散步,我很想知道當時孔子對子路、顏回、子貢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不過,既然也是我的恩人,至少姓名應該記住,由於我的粗心大意而疏忽了,子貢、顏回要是知道,一定又會責怪我。
我們就在門外等他們回來,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使我們不敢貿然闖進他們的房間。這時,他們中一個人發現了我們,便朝這邊走來。
在陳國住了半年以後,孔子開始被請到王宮裡,一個月兩三次,有時陪陳湣公談話,有時對官員們演講。至於講些什麼,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孔子對這個盟約有什麼評論呢?——我這麼說,因為至今還非常想知道他的談話內容。
來到陳國的頭一年,總覺得心神不定,惶惶然不可終日。過了年,即魯哀公四年,陳湣公十一年,從我這個蔡國遺民來講,就是蔡昭侯二十八年。我想,即使國都已遠遷州來,半數百姓淪為遺民,汝水河畔的昔日繁華早已煙消雲散,但國家尚未滅亡,昭侯應還在州來掌管國事。
孔子所到之處,都有人迎送,事先為他們妥善安排在當地有名望的人家裡住宿,不過,除了孔子及其兩三個主要弟子以外,其他人都得自己安排食宿。
孔子就說這幾句話。大概他認為,我是蔡國人,蔡國發生的事情都應該讓我知道,才把這件事告訴我。
有一次,我問顏回,應該以什麼精神去對待「迅雷烈風」。
他來到我們跟前,也沒問候致意,指著下榻的農戶,讓我們明天中午帶著行裝到這兒來。說完,轉身回到山丘那邊去。他年紀很輕,裝束齊整、說話簡練,那神態、做派與當地人迥然不同。
孔子一行,就是孔子、子路、顏回、子貢和我五個人。在陳國當食客,始終受到一位官居「司城」,掌管城門一切事宜的賢大夫的精心照顧,他性情溫厚篤實,在陳國享有很高聲譽。
不知是幸乎不幸乎,我自己對負函是怎樣一個城鎮也不感興趣。我入孔子門下雖然只有一年,但最近在孔子一門不為任何所左右的特有氣氛的熏陶下,正逐漸佔有一席之地,現在已毫無離開孔子之意,再說一旦離開,也不會有其他更理想的生活方式。
在這雷鳴電閃之夜,我生來第一次知道這人世間還有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一群人存在,我不知道他們的所思所為,只能認為他們面對凄厲的雷電驟雨,並不畏懼躲避,並不退縮奔逃,而是凜然地去迎接狂風暴雨。如果說我在這次旅行中為這一群陌生人所傾心,那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孔子的住宅氣派相當可觀,有一個庭院,四周配著幾間房間可以聚會,二三十人的講演會,隨時都可以舉行,還配備有廚師和傭人。
昭侯事件發生以後一個月,緊接著又一條傳聞、更確切地應該說是消息,在街頭巷尾傳播開來。
還沒走進農戶寬大的庭院,就聽說這一行人到離這兒不遠的山丘下散步去了,我們站在甬路上向他們張望。村南一帶,鼓著幾座大小山丘,整個山丘覆蓋著沙子,連一棵樹也不長,但山丘與山丘之間,點綴著稀稀落落的柳樹,一派幽閑恬靜的景象。
前面已經說過,我們能夠在異國安然生活,全是仰仗當時陳國一位負有盛名的賢大夫。在陳國居住期間,有時連我都得到國家發給的衣物和賞賜的金錢,這一切都是賢大夫好心好意的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