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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三節

第一章

第三節

特別關於「仁」,後來我有機會聽過幾次孔子和其眾多高足弟子的議論,每一次都越討論越深入。內容深奧難懂,像我這樣的人就難以應對了。正因為如此,我十分珍視孔子在陳國發表的關於兩個人之間道德規範的「仁」的言論,並且凡事以此為圭臬,實踐至今。雖然不能盡如人意,但還是盡了自己的努力。
可為什麼在曠野流離失所?
一夜過後,第二天起來一看,除了三四個年紀大的隨從外,其他人早已無影無蹤,不辭而別、中途逃脫了。
這使我感動,子貢、還有子路又怎能不深受感動呢?子路對著孔子深深地俯首,然後使勁地扭轉過身子,張開雙手,開始緩慢地、富有節奏地搖擺起來。
呵,可悲呀,我們這些被征入伍的士兵,
在陳國居住期間,子貢經常單獨行動,來往于衛宋之間,神秘莫測,但到了這種緊要關頭,也只有他成為大家的主心骨。
星轉斗移,已是魯哀公六年,陳湣公十三年。從去夏到今春,齊伐宋、晉衛夾黃河交戰這一類充滿火藥味的消息在陳國流傳不斷。到了今年初夏,一場戰火卻突然從正面朝陳國襲來。
我和子路、子貢、顏回一樣,無論如何也離不開這時的孔子。
我們不是野牛,也不是猛虎,
子路沒好氣地甩了一句,好像他在生氣,也許他真的在生氣。如果大家這樣子不明不白地餓死在這裏,那我們以前的所作所為算是什麼呢?子路一定發火了。而且,孔子這樣的人忍飢挨餓,這無論如何使他感到悲哀和氣憤。
孔子晚年在天下名士薈萃的魯國國都創設講學館,有時也論述「仁」、「信」,但我總覺得還是在陳國講得情緒激昂勃發,具有強烈感染聽眾心靈的巨大力量。如今想起當時被楚、吳兩國相夾、受盡壓迫侵略的陳國危難時局,就覺得孔子在陳國的侃侃直言猶如立在烽火連天的戰場上慷慨說「道」,無論說者、聽者,無不具有緊迫險峻之感。
第二天,子貢想法籌集到幾天的糧食,大家才倖免挨餓。
不知是誰用低沉的聲音合著琴聲吟唱起來。一股難以言狀的悲哀撕裂著疲憊不堪的這一群人的心胸。
所以,這些到陳國國都探望孔子的遠方來客都是在衛國受過孔子親切教誨的人,他們久盼孔子未歸,才遠途跋涉,專程前來聆聽孔子教導的。
「年輕人全跑了。」
不過,孔子本人卻獨善其身、超然自脫,依然按照自己的方式立身處世。自從進入陳國以後,出又出不去,每天就和年輕人一起過著緊張https://read.99csw.com而愉快的生活。
為什麼在曠野流離失所?
我自己又一次痛感到再也離不開老師。對於飢餓,即使餓得筋疲力盡,孔子所表現出的凜然之態實在壯美,令人傾倒。
「吳國出動全部軍隊,從四面八方開始對我國發動進攻。我國已向同盟國楚國求援。這次吳王夫差調兵遣將,進攻陳國,絕非一時之計,而是企圖一勞永逸,與楚國、楚昭王決一雌雄。楚昭王現率領全軍向我國東部最大的據點城父進發。
孔子住在陳國第三年,他的公館就有不少當地人出入走動,而且常有三四個遠方來客留宿,簡直像一家生意興隆的旅館。
有兩三次他們實在看不下去,就送給我們一些糧食,不過他們有他們的難處,也沒有這種心緒,有的部隊的戰車上還裝著許多傷兵。
「這樣,說的話就不能自欺欺人,必須是『相信對方』、『也讓對方相信自己』。因此,『信』這個字由『人』字和『言』字組成。距今五六百年前,創造了高度文化的殷代(公元前1600~1028)就已經把它刻在甲骨上。」
孔子進宮向湣公告別去了。我們二十來人一等他回來,便辭別陳國,一路往西而行。
孔子離開魯國,踏上亡命、遊說的旅途后,第一站就是衛國,而且一住就是四年,然後才奔向陳國。
「仁』這個字就是單人旁再配上『二』。無論是父子、主從、旅途邂逅的陌生旅伴,只要兩個人相識,他們之間就會產生兩個人必須相互遵循的道德規範,這就是『仁』。換言之,就是『諒解』,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這個『仁』字也是殷代創造的。」
只聽孔子說道:「吳國軍隊把我們的東西搶得一乾二淨,我們現在唱出了他們的悲哀。他們被征入伍,驅上沙場,又兵敗潰逃,飢餓難奈,才搶劫我們的。他們這樣跑到陳國內地來打仗,還能不能平平安安地活著回到祖國去呢?」
這些客人,幾乎全是衛國人,每到午後,孔子的公館就要熱鬧一陣。
子路進入這個隨時都有滅亡之虞的弱國不久,就多少帶著幸災樂禍的口氣斷言,孔子無法從陳國脫身,他現在左右為難。看來子路的判斷不無道理。
令人肅然起敬。我站起來,又重新端坐好。子貢也站起來,走到我跟前,正襟危坐,低沉地「啊」了一聲。
我覺得,這是對孔子的讚歎、是對孔子的贊仰,聽了孔子這句話,得到最大的滿足,什麼飢餓死亡,再也無所畏懼。
從早到晚沒有半點閑暇。
孔子為了振作大https://read•99csw.com家的精神,操起琴來。大家都默然無聲地傾聽著琴聲。
我們不是野牛,也不是猛虎,
這也是一種見解,要是孔子把一切都寄托在中原一霸楚昭王身上,那他在陳國怎麼滯留也是不足為奇的。
那時,子路大概哭了。「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一想起老師的這句話,飢餓算得了什麼?!餓死又算得了什麼?!子路感到高興——不如說他深受感動,情不自禁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來。
過後想起來,我們在原野上的流浪多少還有點精神上的寬裕感。
還有,我發現孔子有許多像子路、子貢、顏回這樣的弟子,似乎大部分住在魯國,正日夜盼望孔子歸來。
一天深夜,司城貞子匆忙來訪,整個公館的氣氛立即緊張起來。司城貞子對孔子說:
孔子的這段話觸及到陳國的巨大缺陷,就拿喜好巫術這個陳國陋習來說,陳國人往往就不能真誠地信任別人。陳國的苦難經歷與此不無關係。骨肉相殘的同族爭鬥、接連不斷的異國侵略,也可以說是陳國自己招引而來的。
對於平時關照過自己的人,子貢該致謝的致謝,該饋贈的饋贈,一切都安排得周到細緻、有條不紊。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小人窮困的時候就會紊亂,不能自己約束自己,而君子就不會紊亂。
第二天,所有的隨從都分頭出去籌集糧食,到了傍晚,只有三個人帶回一些,其他人都拖著疲倦的身子一無所獲、空手而歸。這一帶的村莊也全剩下一個空殼。
相比之下,還是子貢能理解孔子的心情。他說:「孔子希望謁見楚昭王,他現在正不動聲色地耐心等待機會,打算再等一段時間。」
顏回認為,儘管大家的看法各有各的道理,但歸根結底還是孔子喜歡陳國,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解釋。雖然這種說法未免漏洞百出,有點強詞奪理,但也不能全盤否定。
一個沒走的隨從說,聽說前頭到處都是陳國的軍隊,大家害怕抓丁,連夜逃跑了。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在陳國迎來第二度春天的時候,我也開始想,孔子到底要在這個國家住多久?這都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
孔子認為,要使混亂至極的天下恢復秩序,必須正源,端正構成這個社會的最本質的東西,所以提出「信」和「仁」的問題。
我們就在這種半飢半飽、迷迷糊糊的狀態中一步一步地挪動著往西走去,還不時和陳國軍隊相遇,他們有的從後面趕上來、超過去;有的和我們面對面擦肩而過。
我們就這樣挪動著,大概離開陳國國都后八九天的樣子,我們搖搖晃晃地到達一個村莊,大家read.99csw.com實在支撐不住,一個個都倒下去動彈不得了。
出了陳國國都,是一片遼闊的大平原。當晚,我們就在原野上的一個小村子過夜。這一天途經的所有村莊都荒蕪人煙,不知是上面命令他們撤離的呢,還是自己逃離家園的,總之,所有的村落都如同蟬蛻,剩下一具空殼,令人驚栗。
這一年初秋,從魯國來了一個人,看樣子是代表魯國的弟子而來的,三十歲上下,待人接物溫和厚重、謙恭禮讓,不遜於顏回。他就是後來在魯國與我交往甚篤的冉求。
「君子固窮。」
「君子亦有窮乎?」
不記得是到達村子的當天還是第二天傍晚,太陽已經墜落,餘暉還在四周蕩漾返照。我躺在桐花舒放的樹下,子路、子貢、顏回都在離桐樹不遠的池畔或坐或卧地聚在一起。孔子也端坐在桐樹底下,不知道什麼人給他找來一塊毛皮鋪墊著。
孔子亡命之初,冉求曾為孔子駕車,從魯國陪至衛國,所以孔子一直懷著獨特的親切感稱呼他「求也」。
為什麼在曠野流離失所?
找不到顏回,他的心情一樣十分激動。原來他沒有站起來,而是蜷成一團,以為這樣子就能置生死於度外,什麼飢餓、死亡,都可等閑視之了。正因為忍飢挨餓,才聽到老師這樣深邃透徹的言論,這就心滿意足了。顏回也在拚命抑制激動的心潮。
是啊,這正是我們的悲哀。正像歌詞所說的那樣,我們不是野牛,也不是猛虎,但已經在原野上流浪三天了。
「小人窮斯濫矣!」
說不定還是顏回的看法最為得當。孔子住在陳國第三年,就把這個國家的年輕官員集中起來,給他們講解禮樂的規矩、儀式,或者舉辦種種聚會,與一般庶民對話,表現出格外的熱心。如果把這一切解釋為孔子喜歡陳國、喜歡陳國人,那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我們不是野牛,也不是猛虎,
這句話孔子什麼時候、在哪裡、對誰說的?呵,你們也不知道。
你說什麼?你們收集的孔子言論里有「從我于陳蔡者,皆不及門也」這句話?!就是說,和孔子一起厄難於陳蔡的人,沒有一個能夠出人頭地。
「局勢緊迫、刻不容緩,請你們務必于明日內離開陳國,避往楚地。我以為楚地最為安全。楚地遼闊,我看去為蔡國遺民建造的新城負函為好。駐守負函的葉公是楚國著名的大夫,可以信賴,請你們暫且到那兒避居一陣。
當晚,我們在潁水支流的岸邊過夜。第二天,一個對這一帶地形熟悉的年齡最大的隨從給我們帶路,溯河而上,走了小半日,涉水過河。野宿一夜read•99csw.com,然後又走了七八天,雖然繞點彎路,終於抵達蔡國古都上蔡。我在十二三歲的時候,曾經來過上蔡一次,這次跟隨孔子重訪上蔡,看到古都荒蕪黍離,心頭禁不住傷感悲切。
另外,孔子無論談什麼問題,都要涉及「仁」。
這天夜裡,我們在原野上宿營,不料遭到一夥吳國潰軍的襲擊,把馬車、糧食、甚至連本來就不多的衣服、棉被等洗劫一空。
年輕人兩三個兩三個地輪流著唱歌跳舞,他們大都當過兵,歌聲唱出了他們痛苦的心情。
後來,孔子一行往負函進發。今天就講到這裏,下一次講孔子在負函的一些情況。你們大概也都累了吧。
入夜,大家圍坐一團。晚飯後,有幾個人又唱起歌來。
唱完以後,子路說道:「剛才我唱出了我們的悲哀。我們不是野牛,也不是猛虎,為什麼這樣子在曠野上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呢?」
孔子對社會不平憎恨憤怒,遇見一個母親帶著生病的女兒,也未必敬鬼神而遠之,而是和她一起在路旁向神靈祈禱。一有閑暇,就和年輕人一道共同思考、認真探索人生應該如何度過,而且每天傍晚,暮色蒼茫之中,他都要到附近的桐樹林獨自低首散步。
司城貞子重整一下衣冠,站在孔子面前,繼續說道:
在孔子公館舉辦的各種聚會上,我幾次聽到孔子的講話,其中有的言論在四十多年後的今天依然記憶猶新。例如對「信」的論述就是其一。他說:「人不能撒謊。要說真話、說實話。這是在這個地球上生活所必需的人與人之間的制約、默契。只有大家相互信任,社會秩序才得以維持。」
我們仰面躺下,發現頭頂上伸展覆蓋著巨大的桐樹枝柯,淺紫色的花朵綴滿枝頭,在我們這些流亡者看來,顯得那麼怪誕虛幻又富麗艷美。
孔子一說完,子路又唱起來。
冉求在陳國逗留的時間很短,但他儘可能呆在孔子身邊,把這幾年堆積如山的問題一個一個地向老師請教。
「至於去負函該走哪條路,實在無法指點,路上的安全也難以保證,很可能和楚軍遭遇,甚至還會撞上吳軍營地,既然吳軍開始行動,說明他們已經準備就緒。」
說完,司城貞子立即告辭返回。他的確是陳國不可多得的傑出人物。
孔子一行一下子冷落下來,失去了生氣。我們在河間地帶艱苦地往西走去。西行、西行,但困於陳國,怎能順利西行!
搞不到一粒糧食,偶爾經過一兩個荒村,翻箱倒櫃,就是能找到吃的,也非常有限,大家每人一份,平均分配。這麼點東西自然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我雖不敏,也終於了解到孔子的學生非常之多,不僅魯、衛而且遍及中原一帶https://read.99csw.com。我想,對孔子的崇拜正在形成一張無形的巨網籠罩在黃河南北的大地上。
「你們在陳國居住期間,我照顧不周,而且碰到這種不測風雲,深表歉意。請你們一定多加保重,爭取到強有力的支持,以成大志,拯救萬民於水火,免遭塗炭之苦。」
「我國將成為吳、楚兩國決一勝負的戰場,雖然並不情願,但事到如今,無可奈何。
這時,突然——我是這樣感覺的,子路站起來,步履蹣跚地走到孔子跟前。孔子正用指甲彈撥樂器,琴聲悠揚動聽。
第二天早晨,孔子公館前面聚集著幾輛馬車和十幾個隨從,這些馬車和隨從都是子貢連夜籌集到的。
「信」和「仁」兩個字都是殷人創造、刻在甲骨上的,孔子的這句話至今猶與初聞一樣,似重鎚墜沉心底,感到充實舒暢。我說過,我的血管里也許流淌著殷人的血,所以我想,我能夠侍奉高度評價殷代文化的孔子也絕非偶然。
如今中原一帶的形勢的確極其混亂,任何政治勢力都對此束手無策,已經到了非從最根本的人生態度上加以整頓不可的地步。我確信,孔子正是從這個觀點出發,提倡「仁」、「信」,而且恰好居住在陳國,於是打算從這個小國開始實踐自己的主張。
子貢也一定興奮得想又唱又跳,但他看到子路已經在那裡手舞足蹈,只好低著頭,拚命抑制住心頭翻湧的激動情緒。
孔子停止了彈琴,把臉轉向子路,說道:
不僅僅是陳國,我的祖國蔡國也是這樣。蔡國之所以這般悲慘,主要原因就是整個國家人與人之間互不信任。
第二天拂曉出發,傍晚抵達潁水支流岸邊。這兩天基本上按照子貢制定的方案行走,再往前就要進入河間地帶,潁水、汝水的支流一條又一條地橫亘在我們的面前,而且幾十年未遇的大洪水正在泛濫,淹沒了所有的道路,使我們進退不得,舉步維艱。
不過,這句話講得多麼殷懇呀!確實,在陳蔡曠野上歷盡千辛萬苦的孔子弟子們和出人頭地、立身發跡毫無緣分。子路在衛國內亂中,牢結冠纓、為義戰死;顏回早折、一生貧困。然而從另一種含義上說,能夠直接感受到孔子的嚴慈兩面,並且好幾天與孔子同生死、共患難,他們又是最為幸運的弟子呀!
「君子亦有窮乎?」子路又問了一遍。
他的聲音洪亮有力,口氣堅定,使大家吃了一驚。他又緊接著說:
這個村莊至今還十分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里。那是一座毗鄰蔡國的陳國邊境地區的小村子,當孔子一行抵達這裏的時候,已經被飢餓和疲勞折磨得有氣無力。村子空無一人,我們坐在一口池塘邊,大家不由自主地聚攏在一起。池塘里遊動著幾隻野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