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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四節

第一章

第四節

這一天,我照孔子說的,在負函這個新城轉了一圈。楚國能把不願意搬去州來、死抱著蔡國不放的那些人統統趕到負函,這說明負函之大,能夠容納得下,而且不設城界,以便需要時隨時都可以擴大。
那是第二天下午,我們渡過淮水,進入一個大村落。淮水兩岸先前是一個獨立的小國——息國,後來成了楚國北伐的犧牲品,被楚國一口吞掉。
孔子一行乘船渡過汝水,踏上一望無際的平原,天空無邊無涯,翻飛著幾朵潔白的雲彩。
孔子居中,我們一行十來人擁簇著他穿過國境,來到汝水岸邊,露宿一夜,翌日開始沿汝水而下,奔向蔡國古都上蔡。從這一攤開始,楚軍盤問漸多。我們奉命來到上蔡地區檢查站接受盤查,一告訴他們要到負函去,也就沒有嚴加盤問,給我們指定了到新蔡路途上投宿的三個村子,並且讓我們到新蔡后,去新蔡檢查站聽取如何前往負函的命令。
即使生逢亂世,人還是不能灰心絕望,必須有信心,而孔子曰夜想的正是如何力挽狂瀾、拯救人心。
停了一下,又唱起來:
聽完之後,子路不由自主地重複孔子的「周監於二代……」接著,子貢、顏回也複述幾遍,讚頌西周文化的這句話多麼富有魅力,使我們感動不已。
我們一兩天內就要抵達的負函,該有多少這樣貌似隱士的可悲的蔡國遺民啊!他們睥睨這個世道,冷眼相對這個世道。但是與此相反,也有許多人一味親楚、親楚,什麼都是楚國的好,把父母之國——蔡國之心忘得一乾二淨。我做好了進入這個蔡國遺民集居地的精神準備,雖然心裏還有點忐忑不安。
在旅途中,這樣的事還碰到過一次。
「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
我可不認為他是一個聰明過人的隱士。這個唱「鳳兮鳳兮」的人也是蔡國遺民,一定性格孤高乖僻,到了負函,心情一直很不舒暢,自己豈能在夷狄之輩手下幹活,於是又出來了。
孔子停頓片刻,似乎在歸納,然後斬釘截鐵地說:
大家商定,繼續在這個村子里呆三四天,充分休整、消除疲勞以後,再越過國境,經蔡國舊土,奔向楚地負函。
「是魯國的孔丘嗎?」
「是魯國孔丘的弟子嗎?」
後來才知道,當時顏回從孔子的講述中領悟到何謂景仰,震撼於他的嚴峻,彷彿一針見血地痛觸到自己的淺薄而感到無地自容,才蝙蝠似貼伏在地上。
孔子站起來,來回踱步,然後停下來,說道:
趕車人揚鞭上路,我們鞍前馬後,緊緊相隨,在遼闊的平原上一路南下。傍晚時分,一條淮水支流攔住去路,對岸散布著幾座村落,我們準備今晚在那裡過夜。
一陣短暫——或許並不短暫——的沉默。「呵!」子路從心底發出一聲感嘆,接著子貢、顏回也都情不自禁地「呵九*九*藏*書」了起來,我本想附驥尾,但還是強忍住了。
「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過了六天,檢查站傳喚我們,我跑去一看,檢查站通知說負函地方長官葉公已做好迎接的準備,盼望諸位早日大駕光臨,現在隨時都可以出發。
「不是別人,正是周公旦這位五百年前的人物。周公輔弼其兄武王討殷,武王歿后,他鞏固周室,成為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哲學家。我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崇拜周公旦,認識他巨大的歷史作用,經常潛入到他的內心世界思考其豐功偉績。周公第一個提出以禮作為治世的社會基礎、取代殷朝神政的政治主張,像他這樣的政治家,實在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然而,這兒已不再是我的國土、我的蔡國。我們沒有進入上蔡城,殘留在少年時代記憶中的廢墟般的城邑、繁華熱鬧的新街市,它已變成楚國大軍的兵營,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不僅僅上蔡地區,我們沿汝水而下,經過的幾個村莊,因為居民遷往負函,也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土房,空蕩蕩令人生懼。
「不要過問政治呵,有性命之虞!既然來到這麼僻遠的楚國,趕快結束流浪的生活吧。」
我們這天在一戶富裕的農民家裡過夜,食宿都已安排就緒,還沒黑,大家就三三兩兩地在寬大的院子里欣賞這一帶獨特的夏日黃昏的景色,空氣泛著道道白光,也許是淮水河面的水光反射映照過來的。
大多數老人對現狀不滿,其實他們想幹活,多少也能種點地;不幹活,也有救濟糧,不至於餓肚皮,看來處境不是那麼慘,可是這些老人卻嘮嘮叨叨地懷念過去,說過去好,那個時候的生活很舒服,現在簡直叫人活不下去。不過我想,話又說回來,蔡國整個國家都滅亡了,多少還得忍耐著點、將就著點。
「孔丘老師。」子路回答。
孔子大概是想說服他。我立刻跑到門外,孔子也緊跟著出來,只見他遠遠跑去,剩下一個背影,很快地連背影也消失了。
「這次奔波于陳蔡兩國期間,對我來說有兩件大事。一件是在陳國邊境斷糧挨餓,另一件是這一路上已經好久沒有夢見周公了。這兩件事可以說都是我的人生大事。」
「子路呵,你為什麼不這麼說呢?這樣回答就好了。」
「鬱郁乎文哉」,其意大概是說西周國運興隆、文化昌盛,欣欣向榮。倍給我們詳細介紹了西周豐富多彩的文化。
這時,孔子說道:「喊住他,我有話要對他說。」
「夏、殷、周都創造了各具特色的高度文化,但是如果三者擇一的話,我則選擇以夏、殷兩代文化為基礎,在更高的層次上融匯貫通而產生的周朝文化。周朝初期以及全盛期的文化實在輝煌燦爛。」
小憩之後,我和兩三個村裡的年輕人一read.99csw.com起到院子旁邊的孔子宿捨去,準備明天的行裝。
「我們住了三年的陳國,還有現在在這塊土地上奔波的蔡國,原先都是周王朝庇護下的中原諸侯國,曾經顯赫一時,歷史十分古老,可惜時勢不與,如今國運衰微、奄奄一息。陳國蔡國的覆滅,都是時代的必然,不是一個暴君的作惡多端而亡國,也不是一個明主所能挽救的。古時候,夏、殷的滅亡也是歷史的必然。」
不過,應該從上游的渡口過河,還是從下游的渡口過河,一時決定不下,大家只好原地休息,打算問問當地人。
看來這個人很難說話,子路轉而問另一個正在翻地的農民。
第三天晚上,孔子講述創造這光輝璀璨的西周文化的人物。說:
現在我接著講。
我打開窗戶,聽見一個聲音從稀疏的樹叢間的小徑朝這邊喊著。
我們在村子里給孔子雇了一輛馬車。我們發現這裏的趕車人雙膝跪坐著駕馭,覺得很新鮮。
接著,大家又討論這「發憤」的「憤」應該是對背離為人之道的憤怒,這「樂以忘憂」的「樂」應該是指使人心寧靜、溫暖、開朗、舒暢的一切。這樣一個字一個字地領會理解,恰如其分地加以解釋。
離河岸不遠,有兩個農民正在地里幹活,我和子路便過去打聽。走到他們跟前,子路開口問路,一個農民並不回答,反問道:
也許陳國的司城貞子早已派人馳告葉公,本來對孔子居陳四年期間的情況一無所知的葉公看來已經有所了解。
這時,突然聽見窗外有人大聲唱道:
從陳國國境來到這裏,這一路上我總覺得蔡國似乎沒有亡,還在什麼地方存在著。這自然是一種大錯覺。半個蔡國被吳國掠走,剩下的半個被搜刮一空以後,又被楚國掠走了。現在真正是一無所有。我竟迂闊得沒有想到這些。
年紀最大的子路主持討論,他恰到好處地歸納整理。我一邊聽他們的熱烈議論,一邊仰望著星漢燦爛的夜空,心裏又一次深深感到,普天之下,能夠談論世上最美好事物的,不就是這些人嗎?
「我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
子貢、顏回低頭不語,他們都在思索,要是自己碰上,該怎麼回答,但馬上又想不出合適的答案來。這時,孔子對子路說道:
說完,一個人撒種——不知道是什麼種子,另一個人灑上細土,又干起活來。
當我踏上汝水蜿蜒奔流的平原,就意味著踏上我的故鄉蔡國的土地,自然而然地,我成了大家的領路人,檢查站的盤問應對,都由我出面周旋。
在陳國邊境的村子里,子路曾經逼問孔子「君子亦有窮乎」,孔子回答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這是十分精彩的一幕。第二天,子貢籌措到幾天的糧食,使大家絕處逢生,渡過難關。
出新蔡第四天,我們到達負函郊外,九九藏書被安排住在頗有氣派的宅里,有食堂,也有聚會的地方,每個人都獨門獨戶,和住在陳國時設備條件大致相同。在負函居留的這一段時間,我們一直住在這裏。
「那個手執韁繩的是誰?」
「鳳兮!鳳兮!」
從新蔡到負函要走四天三夜,我們每到一地,都已經有人為我們安排好住宿。
我在街上走著,忽然想到比負函早三年呱呱墜地的州來城大概和這裏也差不離吧。
和上蔡一樣,新蔡的舊城區及其四周都有楚國大軍駐紮,不許任何人靠近。
不過,有幾個村子還設有一處小集市,多少有點人氣,不能去負函的老弱病殘集居在這裏,這些村子也就成了來往旅客的住宿地。
走了四天,離開汝水,拐入前往新蔡城的道路。一進村,檢查站就盤問孔子的身份、履歷、去負函的目的等等,而且讓我們到指定的村子待命,聽候通知。
的確,他們曾經是蔡國人,但現在已完全變樣,他們生在蔡國、長在蔡國,但已經把故國忘得一乾二淨,他們成了負函這座新城的新居民。
每回我一進去,孔子為了讓我聽得有頭尾,總是把講過的話扼要地重捋一遍,然後再繼續講下去。他說:
子路無可奈何地返回,把剛才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孔子,孔子說道:
「是的。」
到新蔡以後,我一天忙到晚,擠不出時間聽孔子的高論。每天晚上,我都要轉幾家,探視病人、陪同孤苦伶仃的老人,有的還是我的遠親、有的是我的熟人的熟人,每晚都必須去看望他們。
「鳳兮!鳳兮!」
不過,我的親戚、熟人大部分遷去州來,負函幾乎沒什麼人。說在這兒能碰上什麼熟人,敘敘闊別之情,那大概就是在王宮市場上結交的那些朋友,或者一起幹活的夥伴。
他說在負函見到了葉公,葉公詢問孔子老師是一位什麼樣的人,他回答不上來。
「天下乃滔滔大河,衝決奔瀉,其勢不可擋,方向不可變。你跟著那個在國家統治者之間挑挑撿撿,八方奔走、四處活動的小器之人有什麼好處,還不如跟著我們這些不問世事的人一塊種田。」
「我正是這樣一個人,既沒有超出這些,也不在此之下。難道不是這樣的嗎?!總是發憤忘食、樂以忘憂,而且悠閑自得,不知老之至。」
我雖然幾次提醒自己,蔡國已經覆滅,而且在四天三夜的旅途中,自己也親眼看到、親身體會到,可是人又是多麼可悲,一旦來到生我養我的新蔡地區,總不免心情激動。
「那他該知道渡口在哪裡呀。」
再說我們身體恢復以後,從陳國丘陵地帶延伸到汝水橫流的蔡國原野上的一個地方越過國境。其實這一帶既沒有國境特有的設施,也沒有界標,卻有一個大市場,許多農民在這裏做買賣,無論買主、賣主都看不出是哪國人。這種不太正常的熱鬧情景是其九-九-藏-書它地方所沒有的,顯現出國境地區獨特的氣氛。
「關於周公,大概可以用這句話表達我的感想——『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說到這裏,孔子的聲調都變了:
他們指定的地方就是汝水河畔疏疏落落的村莊,在我的記憶中,這一帶樹木蓊鬱、運河潺湲,自然景色美好恬靜,但現在也成了老弱病殘的收容所。其它村莊已經不能稱之為村莊,而是一片亂墳崗,空蕩蕩的土房像一座座墳墓,終日狂風呼嘯、塵土飛揚,如啾啾鬼哭,令人恐懼。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大家才發現孔子已經起身回屋去了。子路、子貢、顏回剛剛清醒過來似的,反覆念叨著孔子的這句話,我低聲附和著。
孔子停了停,繼續說道:
蔡國滅亡之前,已經有許多國家遭此劫難,在它之後,也還會有許多國家難逃毀滅的厄運。
走在新城的街道上,望著絡繹不絕的人們,我總覺得這些街道、這些人群與蔡國毫不相干,與楚國也毫不相干。或許實際上本就毫不相干。
「往者不可諫兮,來者猶可追也!」
「今天一天由你自己安排,這裡有不少熟人、朋友,還有親戚吧,到街上轉一轉,一定會碰見他們的。」
孔子一行,除了子路、子貢、顏回、我以外,還有三個年紀很大的僱工。他們是我們從陳國出發時雇來的,一路上也經過疲頓飢餓的折磨,而終於沒有離開,命運的安排使他們如今除了繼續跟隨我們之外,別無選擇。
葉公這樣的人突然提出這個問題,子路大概沒有思想準備,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說:
好久沒有夢見先師孔子了。多麼令人寂寞惆悵!
「太平盛世才出現的瑞鳥啊,為什麼在這兒彷徨?!為什麼變成這副模樣?!
原來這時孔子已經下車,正手執韁繩,打算撫問一路奔跑不息的馬。
這一天,居室安頓完畢后,天還很亮,子路便立刻到負函的檢查站去報到。入夜,孔子、子貢、顏回和我四個人在對著院子的走廊上聊天的時候,子路才匆忙趕回來。
第二天清晨,這也是我們在負函的第一個早晨,孔子見到我,便說道:
話說回來,這兩次「隱士事件」說明,孔子老師的名字都已經傳到這樣偏僻的地方,雖然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也使我十分激動,更加深了對老師的景仰之情。
「對這個混亂不堪的社會,你們不可視而不見,無論如何不能逃離這芸芸眾生擁擠嘈雜的現世。如果不和稱之為人的朋輩一起生活,還能和其他什麼共存呢?我們總不能與鳥獸同群啊!」
「我名叫仲由。」
「你到底是什麼人?」那個人也反問道。聽那口氣大概是說問路至少也得先通個姓名呀。
來到這陳國邊境,聽不到任何戰況消息,吳楚兩軍在何地開戰,勝負如何,陳國夾在其間,處境怎樣,一切都無從知九-九-藏-書道。我們在陳國國都住了四年,多有朋友知交,時常念及他們的安否,然而現在除了盼望早日偃兵停火以外,實在別無良策。
孔子在第一天晚上所講的這番話,我總覺得是在安慰我這個蔡國人。
消息傳開,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又是一個隱士!」
他臉色稍稍緩和下來:
渡過汝水,又走了小半天,就越過蔡楚國界。這一帶分佈著大大小小几塊湖澤,自古以來就傳說把這幾個湖澤用直線連接起來,就是蔡楚兩國的國界。當然,這種傳說本來就是楚國隨心所欲編造出來的。
他說自己已經耄耋,好久沒有在夢中和周公相會了。那一年孔子六十三歲。「甚矣吾衰也……」孔子的弟子們又重複著這句話。
國家的滅亡實在可悲。似乎亡國也分幾個階段,一個完整的國先是被圈成州來、負函這樣幾座小城,然後越割越小,最後完全消失、蕩然無存。
第二天晚上,孔子講述中原文化。他說:
有了這些村子,我們一路上不愁住、不愁吃。不過,我也不得不聽著老人們滿肚子的牢騷怨言;所以一行人當中就數我最忙。
一進入楚國,映入眼帘的便是蔥綠青翠的田疇,廣袤無垠,一直綠到天涯,樹木掩映的農村點綴有致。好久沒有見到這肥沃豐饒的農業國土地了。
「是的。」
子路認為這兩個農夫是隱士,孔子大概也這麼想,可在我看來,這兩個人都是蔡國人,從他們的說話口音能聽得出來是蔡國南部地區的人,說不定先前在蔡國還有相當的地位,現在不屑到負函去寄人籬下討生活。
接著,一陣沉默,只見顏回大張雙手,像蝙蝠一樣俯伏著貼在地面上。
算起來,蔡國被迫遷都州來以後,光陰荏苒,不知不覺也有四年了。當初的王宮市場何等繁華熱鬧,從早到晚,各個民族的男女老少熙來攘往,無憂無慮,和睦相處,不論他們的國家強弱大小,大家都為著生活辛苦奔忙。這明朗、愉快、繁榮的市場如今到哪裡去了呢?難道昔日不過是一場夢幻?!
今天我在這裏給你們這些年輕人講述往事,我自己也已經衰老不堪了,自我反省一下,真是「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孔丘!」
走了四天三夜,才到新蔡,我的心情一直沉浸在亡國之民的悲切之中。可是回想起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次旅行對我來說又是一次難得寶貴的旅行,因為每天晚上——其實只有三天,幹完活以後,我就到孔子的宿捨去,坐在土屋的門坎上,在溶溶月色中,和子路、子貢、顏回一起,聽孔子講述中原歷史。
「好的。」
新城——名符其實的一座新城。街道是新的,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房子是新的,房子與房子之間的衚衕是新的,在大街小巷來往往的人也是新的——我覺得,除了把他們稱為新的人以外,沒他更合適貼切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