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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節

第二章

第二節

上一次說過,我出了都城,來到郊外,漫無目的地在原野上走著,又穿過林子,在暮色蒼茫之中走到一條大河邊。這一切都是事後回憶起來的。出都城的時候,我的頭腦還很清醒,後來除了自己站在夕陽餘暉映照的原野上以外,就什麼也記不得了,待到驚覺過來,發現自己已經坐在昏黯的河畔長堤上。
那時,我緊貼在孔子的左邊,和他並肩行走。這樣緊挨著孔子照顧他,以前從未有過,後來也沒有。那天夜晚,我擔心孔子走著走著會突然倒下,當葉公一告訴我們昭王遽死的消息時,我就緊靠著孔子,生怕他發生意外。
過去的一切如同這大河的流水,晝夜不停。人的一生、一個時代、人類所創造的歷史也都奔流而去、奔流而去,永不停止。
深更半夜,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更半夜,天上沒有一顆星。
那就是在負函的路邊向楚昭王靈柩告別的那天夜晚。對孔子來說,那是難以忍受的特殊的夜晚,他一生中就僅此一次。現在我十分清楚,孔子在陳國居住四年,又長途跋涉前往負函,都是為了謁見楚昭王,以最自然的形式謁見這位楚國君主。
那是一個難得的夜晚,特別的夜晚,孔子和他的學生們不約而同地齊心走在葉公統轄的負函這個異域的城鎮里。這是一座「近者悅、遠者來」的政治城鎮,也是一座散發著人文氣息的城鎮。
對「逝者如斯夫」這句話的理解,就拉拉雜雜談這麼多吧。當年子路、子貢、顏回時常聚在一起議論這句話的情景現在又清晰地浮現出來。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是入神地聽著,似有所悟,覺得富有魅力。當然,我也十分感興趣到底是哪條河使孔子如此感慨,本應該向子貢、顏回打聽,弄清楚這條河的名稱,可惜我沒有這樣做,這正是我這個蔫薑的疏忽之處。
十年前,孔子離開魯國國都,告別故鄉山河,扔下眾多學生,放棄政治家、教育家的地位聲望,只帶著三四個弟子,投入到中原一帶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漩渦中去。
孔子在遊說、亡命的旅程中,有兩次,一次在黃河渡口,一次在負函,不得不面對天命無情的捉弄。
這時,我凝視著孔子的臉龐,他心中的悲哀深深地感染著我。
現在,倘若讓我下山到一個地方去看一看的話,我一定選擇先前陪同孔子去過的負函。只有負函,我至今還想走一趟,再踏上那塊土地。一提起負函,就不由地心酸。
即便你從事的事業多麼正確美好,誰也無法保證沒有生命之虞,苦難也許不知不覺地已經降臨到你的頭上。吉凶禍福與一九-九-藏-書個人的行善作惡毫不相干。既然如此,那就把自己投進無窮無盡的上蒼神意之中,成敗由天,百折不撓地走自己堅信的路!何等地恢宏!除了孔子以後,誰還能有這樣清醒的認識!
我終於下定決心: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踏著孔子的足跡走下去。走孔子走過的路,走子路、顏回走過的路,走子貢也即將走的路。
孔子在十四年的遊說、亡命生活中,屢遭困厄。每逢這種時候,他總是說:蒼天在上,怎麼會忍飢挨餓,怎麼會橫遭死難呢?有一次我就親耳聽見他說過。
孔子葬禮結束的當晚,我看了看從那一夜就要開始蟄居服喪的庵廬后,像夜遊症患者似的信步往外走去。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這絲毫也不奇怪。幾十個、幾百個有名無名的中原小國一個接一個地滅亡,至今還在繼續著,所以,即使負函消失了,也根本不足為怪。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去看一看,夜間在被獨特的黑暗籠罩的淮水北部大平原上的村莊里走一走。四十三年前的夏天,孔子和子路、子貢、顏回以及我在一個漆黑的深夜,走過負函的村莊,如今他們都不在人世,知道此事的只剩下我一個人。
孔子走在一團漆黑的負函街道上,他邁的不是失敗者的腳步,而是勇敢地直面天命,擂動戰鼓,向自己的部隊發布「歸與!歸與!」的號令。
孔子去世后,一晃就過去了三十三、四年,這期間,我雖在深山寒村生活,有時也懷著「逝者如斯夫」的心境立在奔流不息的河邊。
孔子去世之後的一段時期,他的許多弟子、學生把「逝者如斯夫」這句話奉為代表孔子的人生觀或者人生訓誨,再誇大一點,甚至視為孔子劃時代的觀點。從外面看,確實給人這樣的感覺。大概從三年服喪期滿的那一年開始,有三年時間,不知道什麼緣故,孔子的這句話突然引起許多人的關注。
孔子五十歲的時候,自覺意識到一點一滴地從自己的身邊做起,逐步治理亂世乃是天賦的使命,並沒有什麼人委託他、命令他這樣做,而是自我認識到人生在世,舍此別無他求。
各位特地到這裏來,我講的可能對你們沒有多大用處,但對我來說,度過了少有的充實而高興的一天。最近才知道,子貢已於十年前過世了,他要是健在的話,該過七十五歲了。在陳國、蔡國一起忍飢挨餓、患難與共的人,都一個個離我而去,只剩下我一個人馬齒徒增,還苟活在深山裡,實在慚愧得很。
當時,孔子用意何在,九*九*藏*書我無法想象。看來是想火中取栗。另外,他在衛國居住四年,其心境如何,因為我當時尚未侍奉他,所以一無所知。
現在無法知道孔子當初站立在中原地方哪條大河的岸邊。有人斷定是黃河,我以為既有這種可能性,也沒有這種可能性,要讓我說,我希望是我的祖國蔡國的第一大河——汝水,但這是不可能的。孔子結束在陳國、蔡國的艱苦旅行后,沿著汝水又走了幾天,那時他看到一個被毀滅的國家的荒涼破敗所感受到的寂寞感要遠比「逝者如斯夫」的慨嘆強烈得多。
就這件事我請教過許多人,他們一般都認為:一言以蔽之,孔子的這句話充滿著孔子對自己老邁的哀嘆和無所作為的一生的悲傷。
四十三年前的那天異國之夜,天製造了昭王之死這個不測事變,並將其當作天命,隨隨便便地摔給我們。孔子鎮靜地接受命運的安排,送別昭王的靈柩后,默默無言地回到自己的公館。
說到這裏,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個苦惱難過的孔子的形象。
至於說這是孔子對自己衰老的傷悲,大概孔子也會苦笑著表示也許如此的贊同吧。
我想,孔子發出的慨嘆也正是出於這種心情吧。我思索著,體味著,不知走了多少時間。
為了實現天賦予的使命,孔子決心奉獻自己的一生,而他一步一步、腳踏實地行進的時候,不止一次地遭逢不得不向天呼號「命也夫」的命運。這就是天命。天命實在不可思議。
那天夜晚,我為在孔子墓側服喪三年以後必定淪為天涯孤苦的自己設計了處於亂世之中的生活道路。
這樣每時每刻變化流逝的現象瀰漫著難以言狀的寂寞的氛圍。河水奔流不息,注入大海,與此相同,人創造的人類歷史也和人類自古夢寐以求的和平社會的實現註定地維繫在一起,不可能不連結在一起。
我想,大家都認為從這句話可以直接觸摸到孔子作為一個「人」的思想,所以才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關心。
我沒能成為先師所期望的那樣的人。和子路、子貢、顏回這些具有強烈個性的優秀弟子比起來,我簡直微不足道,毫無可取之處,不折不扣的蔫薑、「老生薑」。但是,親切善良的孔子總是袒護著我,說「這樣就行了。這樣就行了」。這樣的生活方式就可以了。於是,我在這山上耕耘著小塊的土地,潔身自好地過日子。遇見不幸的人,我好心照拂他們,遇見饑饉的災民,我幫助他們渡過難關。
「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
幾年前——孔子去世二十七八年以後,我遇見一群人https://read.99csw.com,他們異口同聲地認為「逝者如斯夫」這句話是孔子的嚴格的訓誡,並且斷定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解釋。他們這樣理解:
結果,十四年的遊說、亡命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只好返回魯國,重操教育的舊業。但是孔子隨機應變的迅速與準確是任何人望塵莫及的。
如果考慮到孔子住在陳國四年是為了等待機會謁見楚昭王,那麼可以推斷他住在衛國也是有所求才不得已而為之。孔子未入晉國之前,恐怕心裏還存在有另一個國家君主的影子,但是不能如願,只好轉向晉國,可惜遇上「命也夫」,又不得不放棄入晉的打算,這才把被目為中原霸王的楚昭王視作理想人物。
向楚昭王靈柩告別的負函之夜如此嚴峻冷酷,只有孔子那樣具有堅毅強韌的性格的人才能經受得住。
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在孔子應該會痛心疾首地呼喊「命也夫」的時候和他站在一起。
「人生是短暫的。人的一生瞬間即逝,如同流水。所以,在這短暫的一生里,必須學習、工作、奮勉,不可片刻怠懈自我修養。」
孔子不遠千里,來到異國,而負函在他眼裡,又是異國中的異國。這異國之夜,楚昭王的遽死出其不意地擺在他的面前,把他多年的苦心積慮擊成齏粉。
從這個意義上說,今天是一個十分美好的日子。孔子的思想在魯國國都被各位繼承、發展,探討孔子言論的講學集會都開到這深山裡來了。
「你們各自思考、探討吧!」
「逝者如斯夫」這句話確確實實博大精深,像大海一樣可以容納百川、包羅萬象。它既是孔子對人生的自我感嘆和悲傷,也是對人類本身寂寞的詠嘆,或者是嚴格的人生訓誡。無論哪一種解釋,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孔子默不作聲,大概也允許我們這樣理解吧。
我深切地感到,孔子的思想,子路、子貢、顏回以及其他許多弟子的思想,被你們這些年輕人繼承,像大河流水一樣,長流不息,並且不斷擴大增長,奔向大海。
但是,雖說是天賦的使命,未必時時處處都得到上蒼的保佑,隨時都會有艱難險阻,隨時都有可能中途倒斃,因為我們是生活在浩瀚的大自然神意中的渺小的人,逢災遇難、天時不利,更是家常便飯,無足大驚小怪。當然,我們不能因此對天賦使命的努力有絲毫的懈怠。正是我們這些渺小的人不斷積累自己做出的微薄努力,才能實現人類幸福和平的時代。
孔子一定感到,不能謁見昭王,全是命中注定,所以他一言不發,一回到公館,就坐在長廊上,仰望夜空,待我九*九*藏*書們聚齊后,便發出「歸與!歸與!」的行動宣言。這宣言,猶如震天撼地的鼙鼓,猶如千軍萬馬的吶喊。而且孔子命令子貢立即打點行裝、離開此地,現在看來,他這樣做是為了不使我們灰心喪氣,能夠儘快振作精神。這些事情以前都說過,今天重提此事是為了和大家一起重新體會當時孔子的心境。
「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
我眺望著河流的盡頭,自然而然浮想起「逝者如斯夫」來,有好長一陣子,我呆然枯坐,不知想些什麼,似乎什麼也沒想,後來漸漸地潛沉到孔子發出這種感慨時的內心世界里去了。
我聽子貢說過好幾次,孔子還居住在衛國的時候,曾想訪問北方的強國——晉國,在子路、子貢、顏回的陪同下,來到黃河渡口,偏偏在這個時候,傳來晉國發生政變、兩位賢大夫遇害的消息,孔子只好取消渡黃計劃。他仰天感嘆:
當我放聲吟詠「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時候,有一種恢宏巨大、清朗澄潔的情感湧上心頭。我想,這是孔子博大明亮之心的感應,是孔子堅信人、堅信人所創造的歷史這寬廣明徹的胸襟的感應。
我現在想在負函的夜路上走一走,就是要像當年的孔子一樣,在黑暗中認真思索一番什麼是天、什麼是天命。首先是這幾年我冥思苦想、似懂非懂的孔子的論述:
現在轉入「天命」這個問題。「天」、「天命」是非常難以回答的問題。對我來說,「逝者如斯夫」是難題,「天」、「天命」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當時,只要別人一提到鼎鼎大名的黃河,我就會立刻想起「丘之不濟此,命也夫」這句話來。
這句話里有孔子的寂寞!這句話里有孔子的悲哀!
「逝者如斯夫」。——孔子在這句話里寄寓著什麼樣的精神境界呢?
孔子是否有意識這樣做,不得而知,但稍微變換一下角度,「逝者如斯夫」可以解釋為對人生的詠嘆,也可以視為嚴格的訓誡,也可以成為描繪美麗河川長流不息的巨幅畫卷。
這次我想一個人在負函的黑夜中走一走。其實,除了我以外,再沒有其他人了。
這是與天命的搏鬥!一想起那天夜晚,我就產生這種異乎尋常的感覺。孔子沒有一句怨天尤人、沒有一句灰心喪氣的話。真是一個殘忍無情到令人都會自戕的戲劇性的夜晚。
前一次我到負函是魯哀公六年(公元前489),那時在陳蔡國境的荒野上流浪,不覺已經四十三年了。不知道負函現在變成什麼模樣,也許早已取消了負函這個地名,併入附近的村落,居民也分辨不出是楚國人https://read.99csw.com還是蔡國人來。
孔子那麼多言論,還從來沒有像這一句這樣,對其中蘊藉著的深刻含義要讓別人作這樣那樣的推測。當然,也正因為如此,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地馳騁於它的世界之中,各抒己見,展開熱烈的討論。
我從堤壩上站起來,暮靄沉沉,遼闊的平原沉浸在昏黯之中。
他把一切希望寄託于楚昭王,而楚昭王的死亡使他的期望徹底破滅。
所謂知天命,大概就是這個含意。有兩層意思:一層是徹底領悟到自己的事業乃是天賦的偉大使命;另一層是充分認識到既然這項事業置於大自然一絲不苟的運行之中,就隨時都有可能遇到種種萬難預料的困難。——把這兩層意思合為一體,就是知天命之謂吧。
正因為如此,我才想儘快到負函去。
剛才的提問里有「您是否親自聆聽過孔子對天命的論述」這個問題,我想從這個具體問題入手,談談對「天命」的看法。
各位久等了。上一次我就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句話談了一些看法,不知各位是否同意。今天再作一點補充,可能有些重複,請原諒。
以前就有人提過「天命」這個問題,問題太大太難,一時難以回答,就拖了下來。不過,從那時起,我就開始思考,進山以後,又反覆思索,一直追溯到負函,才理出點頭緒。至於什麼時候才能形成完整的看法,就這很難說。孔子晚年對著眾多弟子說過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對這句話我是這麼看的。
孔子似乎向學生們提出了一道龐大的問題,也許他本想找機會給我們論述闡明,但萬萬沒有料到,顏回、子路先於他離開人世,面自己也緊跟著撒手塵寰。
但是,對這句話也可以作另外的解釋,其內涵廣博,可以容納下各種各樣的理解。
命也夫!這是與孔子的身分恰如其分的一句話,除了孔子以外,任何人都不可能輕易說出來。孔子要渡過黃河,都已經到了渡口,終於未能渡黃,正是命運、天命的安排。
我聽說孔子晚年在魯國國都的講學館里,對著眾多弟子說自己五十而知天命。但他對「天命」二字未作任何解釋,讓大家自己去思考。除此以外,從未聽過孔子在講話中論及天命。我真想親自聆聽他的論述,但始終沒有機會。
怪不得子路他們每當談及這個話題時,總覺得自己的思路與孔子不同,學識疏淺,不肯信口開河、妄加評論,所以經常寡言沉默。
孔子說這話,也許是為了鼓舞大家的士氣,也許是為了自勉自勵,但他心裏一定想著,既有飢餓,也有死亡,自己所選擇的道路並非平坦筆直,而是曲折崎嶇的險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