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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二節

第三章

第二節

現在談談子路。一提起子路,我立即想起當年在陳蔡原野上流浪,餓得頭昏眼花,拖著疲憊的雙腿搖搖晃晃地進入陳國邊境地區一個小村子的情景。算起來是四十三四年前的事了。那時,孔子居住三年的陳國一夜之間變成吳楚爭霸的戰場,孔子只好倉惶出走,奔向遙遠的楚地負函。
我于魯哀公三年(公元前492)孔子流浪中原的時候,投其門下,逐漸成為他的弟子,侍奉其身旁,直至他回到魯國後去世。所以,我和回到魯國后不久就去世的顏回有十二年、和在衛國捐軀的子路有十一年的交情。聽說孔子亡后,子貢還活了二十一年,但我在孔子墓側服喪三年以後,再也沒見過他,我和他的交往大概有十六七年。
我喜歡這個時候的子路。正因為子路有這種時候,也才有以後的子路。他俊敏穎慧,充滿激|情,而且把純真作為自己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最近幾年,我越來越偏向子貢。為什麼會這樣呢?現在天近黃昏,暮色漸濃,等下一次再詳談,今天先談談我的子貢觀。
正因為子路是孔子的弟子,才活了那麼長,如果沒有孔子的保護,他獨自到社會上闖蕩,有幾條命都不夠。
子路、顏回、子貢被大家稱為孔子的「第一期高足」,是孔子所說的「從陳蔡者」,就是和孔子一起在陳國、蔡國原野的共患難者。我先談最負眾望的顏回。
孔子哀嘆顏回之死「天喪予」,這並不是對失去接班人的悲觀沮喪,而是對自己亡后,能夠治理亂世、收拾殘局的一個勝過自己的非凡的教育家、思想家、哲學家的英年早逝的巨大哀慟絕望。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子貢拋棄了一己的勤學修養,在人生的意義和使命就是侍奉孔子這個基點上重新樹立起巨大的信念。他把人生幾十年的生命意義與孔子結合在一起。
「何如斯可謂之士矣」
還有,孔子把後事託付給誰呢?如果九_九_藏_書不是顏回,就只能是子路。孔子一定會這樣說:「我反覆考慮過,不能把後事託付給子路,說不定他還活不到那個時侯,為了正義的事業,他隨時隨地都會捨身取義。對於他來說,有幾條命都不夠。」
還有一句話也令我情動于中、銘記在心,充分表達了孔子和顏回之問純潔無瑕的師生關係。顏回亡后,子路等人為他舉行了盛大的葬禮。孔子說:「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雖然顏回視我如其父,但我不能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為他操辦葬禮。葬禮要簡樸,不可鋪張。)
這不僅是我的看法,恐怕也是孔子的子路觀。實際上孔子稍不留心,子路就在異國為著「正義的事業」勇敢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孔子怎麼可能把後事託付給這樣一個人呢?不僅不能託付,為著保護子路的生命安全,孔子反而無微不至地密切注視他的一舉一動。
剛才監事告訴我,顏回研究會和「顏回派」提出幾個問題,我很樂意回答,不過還是按原定計劃繼續談談我對子路、子貢的看法。
「君子亦有窮乎?」
如果問孔子有什麼原因的話,他一定會這樣回答:「子路這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去,隨時都得照看著他。」
剛才大家圍繞著子路、顏回、子貢的主題踴躍發言,本來氣氛十分熱烈,由於我大談候鳥東渡,使討論走了樣,感到抱歉。
孔子停止了彈琴,把臉轉向子路,聲音洪亮有力,說道:「君子固窮。」接著又補充道:「小人窮斯濫矣!」
這句話滲透著孔子對高足弟子顏回去世的巨大深沉的悲哀。顏回出身貧寒,對於他的死,就像親生父親一樣,樸實無華地、靜靜地送他到原野。
孔門逸材顏回的精神多麼美好壯烈。景仰老師就應該是這樣的真心誠意。只要他醒著,就不知疲倦地勤奮學習、實踐老師的教導,從不怕苦叫累。九九藏書他時時刻刻以正確的純潔的心靈境界嚴格要求自己。
那麼,子路、子貢、顏回這三個孔門第一期高足中,孔子最喜歡誰呢?無論是中原流浪,還是寓居陳蔡,我都時常思考這個問題,甚至現在有時還在考慮。經過這幾年的思索,我認為孔子最喜歡的不是顏回,也不是子貢,而是子路。
大家不由地肅然起敬,而最受感動的要運算元路,孔子這兩句話的強大生命力震撼了他的心靈。他激動地跑到廣場中間,張開雙手,富有節奏地緩緩舞蹈。除此以外,他覺得沒有更合適的表達方式。
每當我想起這段故事,眼前似乎浮現出一幅孔子和顏回相對問安、互相關懷的畫面。可以說,他們既是師生,又是父子,而且他們的對話內容無與倫比地美好深刻。現在我就彷彿看見孔子和顏回正進行精彩的對話。
子路似乎憋著一肚子火,又問了一遍。
我希望大家搜集資料,大力開展對子貢的研究。有關子貢的資料可以說就是研究孔子最可靠的資料。恰好我手頭有一些子貢的資料,可以看出,他向孔子請教問題,從不攙雜個人的成分,沒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如實地記錄孔子的言論。
似乎孔子很喜歡子路,我也喜歡子路。中原流浪後期,在衛國居留的時候,因為工作關係,我開始和子路有所接觸,他對我很親切和藹,也把我看作孔門弟子。
——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未由也已。
「何謂士」
我想你們從各方面搜集了許多資料,找個時問請大家公開出來,我希望從中得到指教。
在其他人眼裡,顏回總是頑強奮鬥、勤敏好學、努力不怠,所以覺得他時而痛苦、時而艱辛、時而拘謹,缺少子路對苦樂毫不掩飾的自然率直、無憂無慮、豁達爽朗的飄https://read.99csw.com然情趣。
我初逢顏回時,他三十歲,我二十五歲。雖然年齡只差五歲,但在人格與教養方面,兩人之間卻隔著汪洋大海般的差距。從此,到顏回四十一歲去世的十一年間,我視他俯之如深邃的大海、仰之如入雲的高山。總之,顏回頭腦聰穎、心地純潔,心胸開闊、氣度恢宏,是一個天生俊傑。
有關顏回的許多故事中,最令我感動的有這麼一件:那時我還沒有侍奉孔子。孔子在匡這個地方遭受暴徒的襲擊,獨自走散,大家心急如焚。等了好久,孔子才找到大家。孔子對顏回說:「吾以汝為死矣。」(顏回呀,我以為你死了。沒想到又見面了。)顏回回答說:「子在回何敢死。」(老師您還健在,我怎麼敢去死呢?)
我認為,無論心裏多麼痛苦,顏回也絕不會形於顏色。雖然這是顏回的高明之處,但子路對此不以為然。不過我沒有聽到子路貶低顏回的隻言片語,這一點子路也很了不起,我十分讚賞。從另一方面講,顏回氣質嚴謹莊重,也讓別人說不出話來。
顏回把自己的尊師感情溶化在對孔子的贊詩里,剛才那位婦女已經背誦過,我再背誦一遍。每當此時,我的眼前便浮現出顏回緊張學習的動人形象。
如果顏回聽到這句話,該死而瞑目了。
子路辦事多有失誤,其中不少做法體現了他獨特的思想,褒貶贊毀,一時難以判斷。孔子對這些有的嚴厲批評,有的輕聲規戒,始終包含著對弟子的關懷和愛護之情。這些失誤也可以說是愉快的喜劇。
「何謂君子」
子貢一手管理孔門的全部財政。他擅於斂財,也許有人對此不以為然,但我認為沒有人比他更具有理財的才能。子貢為孔子舉辦盛大的葬禮,而且負責七十多人服喪三年的全部生活費用,這一切都是我親眼所見、親身感受的事實。
孔子說過自己沒能保護好子路這樣的話,如果讓我鸚鵡學https://read.99csw•com舌,我則說:我未能保護好子路這位孔門最優秀的弟子,使他幸免於難。
「何為仁」
在這裏,只有子貢的提問,沒有本人的思想。偶爾似藏著自己的觀點,其實是為了引出孔子的話語,所以他是忠實地祖述師說。
子路年輕的時候本來是一個市井無賴,跑來和孔子辯論,結果被孔子偉大的人格和高度的教養所征服。子路的失敗並不是單純的失敗教訓,一笑了之,其中蘊藏著許多孔子與子路深厚的師生友誼以及倆人不同的思想、人生觀等寶貴的東西。
儘管如此,孔子對顏回的評價是否最高,是否打算把自己的身後事託付給他,又是另當別論。如果有人提出這個問題,我想孔子可能會這樣回答:「當然我高度評價顏回,一個時代,像這樣的俊傑實在寥若晨星。但如果談到託付後事,那又是另一回事。我總覺得顏回太『過』,過分聰明、過分純潔、過分努力、過分用功。所以顏回不是可托之於後事的人,他是獨自走前人沒有走過的路的開拓者。」
遺憾得很,我對孔子如何評價顏回幾乎一無所知。只記得聽什麼人講過,顏回亡后不久,有一次魯哀公問孔子,弟子中誰最好學?孔子回答說:「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還有一件事,也是在顏回亡后,我聽子路講的。有一次,子路、顏回同在孔子身旁,孔子讓他們談談自己的志向。子路說:「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回回答說:「願無伐善,無施勞。」孔子對他們的回答很滿意,也論述了自己的理想:「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顏回對孔子尊如慈父,敬重崇拜,終生孜孜求索,篤學修養、努力不懈。他在短暫的一生中始終埋頭學習,奮發不怠,以求得更多地理解孔子的思想精髓。這種精神是其他人無法望其項背的。
現在我坦率地談談對九九藏書這三位孔門高足的看法。
孔子一行忍飢挨餓,艱苦跋涉,好容易走到陳國邊境的一個小村莊。他們橫七豎八地躺在一口池塘邊,四周桐花盛開。孔子獨自端坐在不遠的地方彈琴。這時,子路突然站起來,步履蹣跚地走到孔子身旁,冷不丁沒好氣地問道:
下面談談對子貢的看法。參加今天聚會的確實只有兩個「子貢派」,在孔門第一期弟子里,也許由於子貢最樸實無華,所以顯得無聲無息,不引人注目。其實,三個人中,我最了解子貢。我們一起在孔子墓旁服喪三年,好幾次聽他講述孔子的道德文章,平淡質樸而言之有物。
最近五六年,我才開始發現子貢。我常常獨自坐在爐旁,回憶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先師孔子的子貢的許多往事,他對信念始終如一、毫不動搖的嚴峻神色令我敬畏。
三十年過去了。雖然子貢最為長壽,如今也已經作古了。
不僅是我,其他人都有這樣的感覺。相比之下,待人接物還是子路隨和親切,熱情周到。子路比顏回大二十歲,有的人認為倆人不好比較,但與子路接觸,並沒有年齡差距的感覺,也沒有孔門最早的弟子的架子。子路式的這種立身處世法可以說是精湛出色,天衣無縫。
前面說過,我在孔子門下不過是一個打雜的僕人,不敢僭冒孔門弟子。但是子路、顏回已去世三十多年,如果今天我向他們提出以同門相待、呼之為師兄,我想他們只能倍感親切,決不會瞠目相視的。
以前說過,孔子聽到子路和子羔供職的衛國發生內亂時,說道:「柴也其來,由也死矣。」正如孔子所預料的那樣,子羔平安地回到魯國,而子路終未生還。以孔子之力量,也未能保護子路的生命。從此,孔子開始了最寂寞的人生階段。當他失去自己最鍾愛的弟子以後,剩下的只有寂寞,第二年,便隨著弟子而去。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肯定這種人生道路。恐怕子路本人也未必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