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間辦公室我都有鑰匙，我打開了老總那一間，順手打開燈，指著角上道：「那兒……」

「那實在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差點就要說「實在不行就去做人工流產吧」之類的話了，只是還沒出口，她突然哭了起來：「他一定死了！一定死了！」

那是煙頭燃到了我的手指。煙頭造成的燙傷其實並不如何嚴重，但是由於燙在手指上，極其疼痛。可與這疼痛相比，我心中的恐懼卻像霧一樣無邊無際地漫延開來。我回過頭看了看，那個小店顯得那麼遠，那老人正在上店板，「啪啪」的聲音穿過冰冷的空氣，敲得心臟發木，而汽燈那慘白的光也隨著門板一塊塊上起，漸漸地隱沒。

「什麼什麼？」我仍然無法理解，「難道，他的身體裂開后裏面什麼也沒有？」

恐懼像是粘稠的膠水，無論我如何想讓自己不再走上去，雙腳卻仍是一前一後地挪動，一步，一步，慢慢地，又是毫不猶豫地向前。

她拉開袖子，苦笑了一聲道：「你沒看到么？」

「看到什麼了？」

走到一個衚衕口時，仍然看不到計程車的影子。邊上還有一家小店開著門，一個老人沒精打采地坐在裏面，頂上掛著一盞汽燈。我走到店門口，往手裡哈了口熱氣，道：「買包煙。」

「醫生說是色素沉積，根本說不上來。」

我笑了：「林小姐，你是病急亂投醫了，還好我不算個壞人，不然你要一個和你初次見面的人一共兒去湖南，非上當不可。」

外面的氣溫大概不到十度，從寫字樓里出來被風一吹，臉上都有點刺骨的寒意。我把手插|進口袋裡，又回頭看了看這幢樓。這幢米黃色的寫字樓總是有股陰鬱的氣氛，像是個久病纏身的人一樣讓我覺得不快。

林蓓嵐仍在低低地說道：「上個月我和他去湖南玩，有一天因為我們走得遠了，結果錯過了回賓館的班車，只好在一個村子里借住一晚。」

搭公交車到了溫建國家那兒，剛走到他家門口，我突然看見有個穿得很厚實的女子在敲著門叫道：「建國，建國！」

「什麼？」我因為有點走神，剛才沒聽到林蓓嵐在說什麼。

地上有一個黑糊糊的東西，那是我剛才踩中的。我又看了一眼那衚衕，在燈光下看來，衚衕里更加幽深黑暗。我不敢再看，彎下腰揀了起來，剛放到眼前，心頭卻猛地抽緊了。

「好了，得準備下一期的稿子了。你有什麼好的么，給我一篇。」

我把燈關掉后，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心裏還在狐疑不定。昨天我明明看見的確是有一灘墨漬的，今天怎麼會沒有了？我不相信老總跟我都是眼花了。

我只覺得身上有些發冷，道：「去看過醫生么？」

她的話中好像有別的含意，我站住了，回過頭看向她：「林小姐，你到底還知道些什麼？」

她眼裡突然閃過一絲恐懼：「我看見一個人，一個光身子的人！」

我被她的話吸引住了。這和溫建國寫的那個《蜂巢》的故事中一個場景極為相似，他也說有一個人光著身子走在外面，不過他寫的是一個美麗的少女，那個少女皮膚雪白，面無表情，但是她的身上，卻有一個個小洞，好像她的身體就是一個蜂巢。他寫得很細，說是在那少女的皮膚上，那一個個洞里都有一個蜂蛹在蠕動，這情景雖然只是用文字表述，也完全不合情理，晚上隔那麼遠根本看不到這麼細緻的，可我這到這裏還是渾身發毛。

「是你？」

站在陽光下，卻像站在黑夜裡一樣。

「你是不相信我的話么？」

我皺起了眉：「這可能么？」

我越想越覺得不安，把桌上的稿件理了理，對邊上的人道：「我出去一趟。」便走出門去。

「他……」這女子剛說了一個字，一下把電話放下了。我又「喂喂」了兩句，但仍然沒有回話。

「是啊，我也覺得害怕。」我向那個小姐打了個響指：「結帳。」

「自然不可能，影子只是一個二維平面，是沒有厚度的，就算再大也沒有體積，人怎麼能變成影子？這一百多斤哪兒去了？」

不要，不要再走上去了。

「不知道。」她放手袖子，又戴上手套，「現在身上都是了，渾身都是這種黑線，好像我身體里有一片片刀片，隨時會把我切成無數薄片。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

「在他身上，有……蜂巢一樣數不清的小洞么？」

那個人……他到底是誰？

「你們借住的那家門口有個蜂巢吧？」

我們都笑了起來，文旦也訕訕地道：「真的啊。」可是沒人再去理他。他想說的言外之意，大概是李穎昨晚上又大戰了幾場之類的低級玩笑吧，沒人理他，他也沒心思再說了。

突然，從手指上九九藏書傳來了一陣針刺一樣的疼痛。這陣疼痛幾乎要把我一下撕裂，以至於腦子裡像有什麼東西一下斷開了一般，我一個踉蹌，靠在了邊上的牆上。

我也吁了口氣，笑了起來：「林小姐，你以後給我寫個故事吧，你的文筆應該不錯。」

腳步聲慢慢地變近。那個人走得很慢，腳步聲也像一個人含糊不清的話語，但每一個踏下的步子卻又像是能看見一樣，我已經像是應和他的步履一樣，在隨著他的節奏向前走去。這種感覺極其詭異，明明自己什麼都知道，眼裡看到的一切也依然如故，可就是像在做夢一樣，當我踏出一步，腳掌剛落地，地面的寒意透過鞋傳到腳底時，耳中恰好也聽到那人的腳步聲，就像有一根無形的線，把我和他連在了一起。

說話的是個女子。我沒想到她居然會到這兒來找溫建國，道：「他在自己家裡啊，沒來編輯部。」

她說到最後兩個字時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我只覺像有一股寒風掠過，不由打了個寒戰。

果然是個文學女青年啊。我有點想笑，下面的故事不用猜也知道，溫建國一定把她騙上了手，然後準備始亂終棄。可是這些事現在司空見慣，沒法去責備溫建國。

她果然是個文學女青年，這些話如果寫下來，倒是個繪聲繪色的故事，她也完全可以寫一篇恐怖故事給我。我想著這些，覺得這次出來倒是不虛此行，正有點興奮，她突然道：「……他突然裂開了。」

「我……我是他女朋友。」

「沒事就不要一驚一乍的好不好，」司機沒好氣地訓斥我，「深更半夜的，你這一嗓子把人都要嚇死。」

「他走到一個井台前，像是突然沒了力氣一樣，趴在井欄上動也不動。我們吃了一驚，穿好衣服跑出去。一跑到他面前，建國扶著他道：『老伯，你沒事吧？』」

我打著哈哈，但是在心底卻隱隱地仍有著恐懼。那是一種對未知世界的恐懼，寒冷，陰鬱，卻又有種怪異的誘惑。

下午，我接著看稿子，可是在看稿時總是想起林蓓嵐的話。她說的那些到底是什麼意思，會是真的么？我說不上來，以常理來判斷，那根本不可能，可是常理真能說明一切么？

和林蓓嵐分手后，我像逃一樣回到寫字樓。正趕得上吃午飯，我拿著盒飯進辦公室時，辦公室里有兩個離家較近的同事已經回去了，文旦正在埋頭啃著一份豬腳。看見我，他道：「阿康，你這時才來，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的手剛指上去，卻一下怔住了。牆角乾乾淨淨，連個蜘蛛網也沒有。難道是昨晚上我眼角花了么？我不由抓抓頭，大媽提著塊抹布過來道：「在哪兒？」

因為想著這件事，第二天我起了個早，早早地就到寫字樓。我到了自己這一層，別人一個都還沒來，掃地的大媽已經在拖地了，我連忙道：「大媽，麻煩你把這間辦公室頂上的一灘墨漬擦擦掉。」

「要怎麼幫？」我一邊把錢摸出來遞給過來收錢的小姐，一邊道。

「我們整天看這些瘋話，大概自己也有點瘋了。」

她抬起頭，有點詫異地道：「沒有啊，那屋子黑咕隆冬的，不過還算乾淨。」

「還是找醫生看看吧，說不定是染上什麼怪病了。」

他低低地笑了一聲，只是這笑聲那麼勉強，像一塊干硬的石頭。像來時一樣突然，腳步聲又急促地響起，但這次是越來越輕，越來越遠，當中夾著「叮」的一聲，像是敲了一口很小的鍾，聲音如遊絲，雖然微弱，卻裊裊不絕。

我笑了笑，道：「對了，文旦，你覺得影子會不會也是一種生物？」

今天是把清樣付印。溫建國那個小說作為本期主打，佔了不少版面。這一期結束后，就得準備下一期的內容，由於快要過年，正值民工潮，那些民工兄弟在硬座車裡擠上一兩天，有這樣一份雜誌，既能當座墊，又能豐富文化生活，因此這兩期的雜誌銷路很好，我們大概能發一筆獎金。有這麼個皆大歡喜的目標，大家上班后都在埋頭苦幹。

文旦打了個哈哈道：「這世界本來就是瘋狂的，在瘋子眼裡，不瘋才是瘋。」

「要去哪兒？」

「我該怎麼辦？」她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再找不到他，我……」

「不加了。有什麼事么？」

不知為什麼，我害怕見到這個人，從心底里本能地害怕，就像小孩子怕蛇，怕蜈蚣一樣。我不想看到他，但是聽他的聲音，似乎認識我的，可我又實在想不起那是誰的聲音了。

我笑了：「人家名花有主，你少來了。」

雖然陽光很好，但是我身上卻不由得一陣陣發冷。那不是因為氣溫的緣故，我也實在說不上來。我退了幾九九藏書步，勉強笑了笑，道：「快去吧，早點治會好的。」

他好像沒聽出我話中的挖苦，嘻嘻地笑道：「人家可是花容失色，憔悴得很哪。」

司機因為我上車后許久不說話，有些不耐煩了，可能也在懷疑我會不會是個劫匪。我報了住址，他拉下空車燈，車子開了出去。晚上車少，他開得很快，剛才這條街一下子被甩在了後面，我靠在了椅背上，這時眼角淌下了兩行淚水。

「咦，不見了，那就算了。」

「當然，」我笑了，「英國十九世紀末有個作家寫了一部諷刺小說叫《平面國》，是設想有一個二維的世界，那裡的人都是一些平面。」

「打過去沒人接。」她的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忙亂，「你們真不知道他在哪兒么？」

「男的女的？年紀多大？」

「我們抬起頭，向窗外看去。」

「天這麼冷，一塊兒吃火鍋吧，喝點酒，AA制。」

那是誰？或者說，那是什麼？

我笑了笑：「坐這兒來，不吃可不行，來點熱飲吧。」

她沒說話，伸出右手，把左手的手套拿了下來。她的動作不快，手套在一點點脫下來，我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有點納悶地站住了。

「那些都是胡思亂想出來的，」文旦指了指我的電腦，「就和我們雜誌上那些故事一樣。」

我推開玻璃門讓她出去，出門時，她仍然聲音發顫地道：「你真不和我去么？」

我仍然沒有從林蓓嵐帶給我的那種驚慌中恢復過來，文旦的話讓我覺得有點正常世界的溫暖，我笑了笑道：「你也做完了？」

我只猶豫了一下，突然「吱」的一聲，那亮著的一半路燈也突然間滅了。黑暗來得太過突然，就如同一塊巨石猛然間從天而降，一下把我壓住了。而就在那些暗淡的路燈光消失的一瞬間，我看見了一雙手從那條漆黑的衚衕里伸出來。

我拚命地想著，猛地，像是流星一閃，我叫了起來：「是他！」

辦公室里充斥了一片「噼噼啪啪」的打字聲，以及翻動紙頁的聲音。在日光燈鎮流器的「嗡嗡」聲中，這些本來細微的聲音像是槍彈一樣尖利，我被弄得心煩意亂，手頭的稿件也故弄玄虛到令人噁心。我放下稿紙，想到外面透透氣，這時桌上的電話又響了。

林蓓嵐說得響了起來，聲音發顫，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他就像一個雞蛋殼一樣一下散開了，從身體里流出了黑黑的東西。」

「什麼牌子？」

下班后，文旦對我道：「阿康，你今天不加班吧？」

我走過去，道：「對不起，小姐，就是你在找溫克么？」

溫建國和我在網上聊得更多，他也不過是給我提供些稿件，談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她兩手抓著那杯熱飲，低聲道：「我叫林蓓嵐，是一年前在一個文聯的會議上認識溫建國的。」

就是那個「一|絲|不|掛」的夜晚吧。我微微地笑了笑，看來溫建國那個荒誕不經的故事也有點事實依據，他帶女朋友去玩，其實也是種採風。

她站在門口，怕冷似地發抖，忽然，她冷冷地道：「不會回來了，他不會回來了。」

像是從噩夢中驚醒，我猛地喊了起來。可是我仍然如同沉沒在噩夢中，發出的聲音微細如蚊蚋，可是眼前仍然什麼都看不見，但我卻可以感覺得到，空氣正在打著微小的旋，一個物體正在慢慢地向我移動。

我正在看著幾個稿子，文旦哼哼唧唧地拿著一疊稿過來。雖然現在寫東西的人早已普及了電腦，但是還有一些人習慣用紙筆來寫。這些稿子如果要上了，就得打進去，那可不太容易的，他把一疊紙放在電腦前的架子上，剛擺開架式，扭過頭來道：「阿康，李穎來了。」

我笑了笑，自己也感到這笑容的勉強：「沒事，我在想事情。」

她接過我的名片看了看，突然像要哭出來一樣道：「我敲了好幾趟門了，可他都不在。我該怎麼辦？」

我摸出我的名片遞給她，道：「我是《傳奇大觀》異聞版的編輯，是他的責編。他沒在家么？」

她像要哭出聲來一樣地道：「我已經沒別的辦法了，求求你，請你陪我去吧。」

「我想再去一次湖南，那個小村子里。」

「騙鬼，」文旦撇了撇嘴，「這怎麼可能，影子要是生物，那靠吃什麼活下去。」

這時有一輛計程車過來，我上了車時，雖然車子四壁毫不留情地向我擠壓過來，但是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和那條空空蕩蕩的大街比起來卻有種安全感了。

邊上有一家小茶室，在那兒喝杯茶我總還負擔得起。她六神無主地跟著我，鼻子里不時發出幾聲抽泣。在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要了杯茶，道：「要吃點什麼么？」

那當然不是感動的淚水，而是九九藏書因為恐懼。

「不要了，我吃不下。」

等茶和熱飲端上來，我道：「你找溫克到底有什麼事？」

走了一段，仍然看不到有計程車過來。這些日子治安不太好，報上也常有計程車被打劫的消息，那些司機只怕也都有些害怕。我把衣領豎起來圍住脖子，想讓自己有些暖意，但冷風還是直灌進來。路燈昏暗不明，我的影子也模模糊糊地，隨著我的走動，還在長長短短地變化，幾乎像是活了過來一樣。一想起林蓓嵐那個帶著點瘋狂的故事，我不由打了個寒戰，雖然明知道那是個荒誕不經的故事。

那個老人大概也沒想到我會突然出現在店門口，我說話時他渾身抖了抖，抬起頭。他的臉上滿是皺紋，布滿了老年斑，讓人看了就有種不舒服。

買了煙，我向前走了幾步，一邊摸出一支點著了。剛點著煙，突然，彷彿有電流通過，我一下站定。

「溫建國在你們這兒么？」

林蓓嵐吁了口氣，鎮定一下道：「是……影子，是些活的影子。」

她的手腕，那……那還能叫手腕么？手腕上有一圈圈的黑線，但那不是在皮膚上的，而是從下面透出來，幾乎像是用一層半透明的薄膜所著的一疊刮鬍刀片。皮膚表層沒什麼異樣，但是那黑線卻彷彿要透膚而出，馬上會割破皮膚。雖然沒有溫建國寫的蟲洞那樣噁心，但這副景像仍然妖異無比。

這是誰？我深深吸了兩口氣。如果我追上去，說不定還能追上那個人。不知不覺地，我向衚衕里踏進了一步，腳底卻猛地傳來一股陰寒，像根針一樣扎入我的腳底。我嚇得慌亂收回腳來，退回到外面的路燈下。路燈光一時也彷彿讓我感到了溫暖，只是我也知道，這隻不過是我在自欺欺人而已。

的確是胡思亂想，在藝術上自有其價值，但那些都只是人腦子裡的產物。我不知道林蓓嵐到底算個什麼人，也許，她已經帶著些瘋態的瘋狂了，在網上寫東西的人其實都或多或少地有些瘋。

我激凜凜地打了個寒戰，深夜的寒氣像疾病一樣無孔不入，我再也無法忍受周圍那似乎永遠都不會散去的寒冷與恐懼，猛地向前衝去。衝出兩步后，一走過衚衕口，我才放慢了些腳步，回頭看了看那個路口。像是某種晝伏夜出的猛獸的巢穴，這路口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暗，我不敢再去看，把那班指放進衣袋裡，又向前跑了兩步。

林蓓嵐沒有再說話。我走了兩步，道：「你再等一會吧，溫克大概就會回來了。」

這隻是沒話找話。在這個凄冷的冬夜裡，四周詭異怪誕，毫無生氣，說上一兩句話倒可以讓我感到一絲暖意。那個老人卻沒好看地道：「好什麼，鬼都不上門，我也正要關門了。」

「殭屍不會走路，只會跳吧？」我有點不確切地說。殭屍只是民間傳說里的東西，我也沒見過，不過一向傳說都是只會跳不會走的。

我幾乎像入迷一樣看著，道：「這是什麼？」

我正啜著茶，聽她這麼說，抬起頭看了看他：「他倒沒說起過。」

文學女青年這麼豪放啊。我頓了頓，又道：「要是溫克知道我和你兩個人出去，他非揍死我不可。再說，我也沒假期。」

那是個班指。銅的，上面斑斑駁駁，是銅綠被磨掉后的痕迹。周圍沒有人，我伸出手去撫摸了一下空氣，在空氣裡帶著股淡淡的腥臭味。那不是魚腥，也不是腐爛的臭味，而是一種鐵鏽似的腥臭，這空氣里也似乎留著他剛才的身影，冰冷的像是永遠不會醒的噩夢。

前面傳來一陣微弱的腳步聲。很輕，也很慢，像是有人趿著鞋在走。

和文旦說笑多少讓我感到這個世界還算正常。每天沉浸在那些或拙劣或高明的恐怖故事中，我想我也有些瘋了吧，以至於遇到的都是一些快要瘋了的人。

「等等，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你是誰？」

也許是錯覺吧，眼睛尚不能習慣那種突如其來的黑暗，似乎面前飄浮著無數白斑，什麼都看不見。可是我又無法相信那是我的錯覺，那隻手，乾枯得像冬天落盡葉子的樹枝，直直伸著，五指彎曲，伸出了那條衚衕。剛才如果不是被煙頭燙了一下，那我就正好走到那衚衕口，這雙手一定搭到了我的肩上。

如果伸出一隻手來，手背上有一個個小洞，可以看見洞里有蟲子在蠕動，那副情景實在讓人噁心地心寒。她卻有點奇怪地道：「沒有啊，那老人雖然一塊黑一塊白的，皮膚也貼在骨頭上，但沒有一點破口。」

「我以為那是水，可是那明明不是。如果是水，只會往低的地方流，可是這一片黑色的東西薄得根本沒有一點厚度，而且在向上流，不，那不是流，是在爬，爬上ｈttｐs://reaｄ.99cｓw.cｏm井欄後向井裡流去，好像這井有一股很強大的吸力在吸一樣。」

我其實並不喜歡喝酒，也不喜歡和一大群人擠在一起。可是今天溫建國的失蹤，還有林蓓嵐說的那個怪異的故事讓我心頭髮寒，也許只有擠在人群里，聞著空氣中的汗臭和煙草味，那樣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我點了點頭道：「好吧，AA制。」

「他裂開了！」

我被他嗆了一句，訕訕地笑了笑：「誰都不容易。」

我舒了一口氣。還好這隻是藝術性加工，不是真事。我又啜了一口茶道：「然後呢？」

在這樣的深夜裡，還會有誰在街上？也許是我的錯覺？我狐疑地看著前面，恐懼像是黑油滲透一張紙一樣，滲透了我的全身，我渾身的關節變得僵硬，可是又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那腳步聲像是有一種奇異的磁力在吸引著我，而我則如同墮入一場噩夢，渾身上下除了腦子以外都不聽使喚。

林蓓嵐已是連呼吸都快沒有了：「我也以為是在做惡夢，但是那天，月光很亮，這老人像是一支燃得很快的蠟燭一樣在很快地變短，有黑色的東西湧出來，建國突然叫了一聲，捂住手，我也跑開了兩步，看著那個老人。他趴在井欄上，現在只剩了半截身子，那副情景，太可怕了！」

「一定也有。他是直接碰到的，我是碰到他才會這樣。」

「嘎」一聲，汽車一下停住了，我被震得一晃，差點摔出去，連忙扶住車，那司機狐疑地看著我道：「你看見什麼人了么？」

我放下手頭的稿件道：「你現在可真管得多了，該讓你去居委會。」

「我今天倒聽到一個故事，呵呵，挺不錯的，可惜還沒寫下來。」

我沒想到文旦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人也一怔，喃喃道：「文旦，真沒想到你能說出這麼富涵哲理的話，對你真要刮目相看了。」

「得了得了，你又不是李穎，再多的好話也是白搭。」

我嚇了一大跳，道：「怎麼死了？」

電話里沉默了下來，但沒擱掉。我「喂」了一聲，見沒有聲音，剛想把電話放下，那個女子突然道：「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只是他身上瘦得像是一塊搓衣板，黑的地方像墨水塗過，另外的地方也是褐色的，實在不像個活人。雖然天已經很冷了，可是他卻像根本不覺得冷，一邊走著，一邊抬起頭，張大嘴，像狼一樣嚎叫，可是聲音卻又很輕，輕得像是從喉嚨口擠出來的一樣。」

她轉過頭看了看我。雖然天還不算太冷，她身上卻穿著一件大衣，臉上也用圍脖圍著，手上戴著手套，幾乎和在冰天雪地里一樣，眼圈也黑黑的，雖然看不到臉色，但露出的一點膚色很是蒼白，好像正在生病。她一見我，道：「你是……」

看來也不是什麼都按實際來寫的。我訕訕地笑了笑：「後來呢？」

去喝酒的都是寫字樓里的單身漢。聽了一耳朵他們說的下流笑話，也灌了一肚子啤酒，散夥后我有些搖搖晃晃了。現在的冬天氣溫雖然不像以前那麼冷，但是夜晚的空氣依然像會結冰一樣，從熱氣騰騰的火鍋店裡出來，我的臉上被風吹得刀刮一樣疼。

大媽把拖把擱到一邊，道：「好吧，你開開門，指給我看一下。」

她的眼神已經有些絕望了，默默地看著我。她臉上矇著圍脖，我不知道她臉色怎麼樣了，可是卻覺得可能她臉上也會有一條條黑線，橫著，把上下嘴唇分開，把人中分開，把鼻子分成好幾層，直到額角。我不敢再去看她，轉身快步走了起來，走了兩步，又回頭看看她，林蓓嵐仍然站在那裡。

我有些不悅：「你把別人都想得太陰暗了吧，什麼叫鄉下人，書讀得少一點也不是就非成流氓不可，知識份子才沒道德，農民比他們高尚得多。後來呢？」

這條路上瀰漫著一股汗臭，當然這種味道也只有在深夜裡才聞得到。當吸進一口空氣時，那些汗臭味像一把洗瓶子的毛刷一樣堵在喉嚨口不住地擦拭，以至於有些刺痛。但這些刺痛對於我來說也是種安慰，因為這告訴我周圍都是些和我一模一樣的人。我回頭看向身後的這條路，隱隱約約的，那家店鋪的燈還開著，但是像隔了一層毛玻璃一樣看不清，整條街陰暗如鬼域。

「溫克……他身上有么？」

我指了一包，他給我拿了出來。付錢的時候，我道：「現在生意還好吧？」

我走上前幾步，想看到底是什麼。難道，會和溫建國寫的那樣，她的手上全是一個個洞，洞里又有蟲蛹在蠕動么？儘管知道這種可能性極小，但是我還是有些發毛。

儘管她仍然沒把圍脖拿下來，但眼裡閃過一絲羞澀，大概臉也紅了：「那天正是十五，晚read.99csw.com上月光很亮。我們突然聽得門外有腳步聲，我嚇了一跳，讓建國去看看是不是那些鄉下人來偷看。」

溫建國把她騙了么？這些愛好文學的女青年大多很單純，看不出溫建國居然也會幹這種事，怪不得要在臉上撲粉吧。我有點惡意地想著，道：「你知道他的電話么？」

我走過去敲了敲門，鐵門發出了「咣咣」的空洞聲音，然而什麼反應也沒有。我道：「他出門了吧。」

一觸到她手腕上的皮膚，我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對不起，」雖然坐著不能點頭哈腰，我還是拚命地向他賠禮道歉，「以後不會了。」

「真對不起。」

過了好一陣，聲音終於聽不到了。我強忍著心中的恐懼，慢慢沿著牆壁向那衚衕時探出頭去。那個衚衕一片昏暗，裏面沒有路燈，幾乎像是個長長的管子，深不見底，黑暗也像有了重量，在向當中擠壓。在這一片黑暗的盡頭，我只來得及看見一個人影一閃，也不知閃到了哪個拐角里去了。

我抓了抓頭，想了想，又道：「這是邀請么？」

前面是另一條橫向的大街，和這條因為拉閘限電的路不同，那條街上仍然有著燈光，帶著溫暖的人氣。我一踏上那條街，不禁彎下腰，兩手按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她搖了搖頭：「什麼感覺也沒有，就是有些怕冷，還有……可是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我不知道。」她想了想，擠出這麼句話，「我只覺得害怕。」

她皺了皺眉道：「你不相信？」

逃回去？我不知道如果自己真這麼做，該怎麼對那個老頭子解釋，說不定他會認為我是個打劫的強盜吧。可是我實在不敢再往前走去，我不知道前面那條衚衕里的究竟是個什麼人。

她把手套拿了下來，舉起左手道：「你看吧！」

溫建國死了？我心頭湧上一陣寒意，突然想到前天晚上溫建國發來的那句沒頭沒腦的話。難道他真的死了？也許，還會是件凶殺案？

這時文旦突然道：「阿康，想什麼哪，飯都不吃了。」

我的酒量不大，兩瓶啤酒已經讓我腦子暈乎乎的。因為快要過年，連計程車也很少見，如果在這兒等出租，只怕喝完酒身上這點熱氣馬上會消散乾淨。我沿著路走著，準備邊走邊看，碰到車就叫一輛。

上當是必然的，男的女的都有可能。在這個社會，我絕不敢對人推心置腹，只是這話我也沒有說出口而已。

讓我吃驚的是，面前突然傳來了一個這樣的聲音。這聲音很陌生，干硬冰冷，但語調又有種熟識之感。我戰戰兢兢地道：「你是……」

今年因為電力緊張，到了冬天又要拉閘限電，我走上的這條街正好是限電的範圍，路燈只開了一邊，連街面的店鋪也大多關門了，街上冷冷清清。我把手插在衣袋裡，不緊不慢地走著，沒來由地又有些憂鬱。

林蓓嵐也站了起來：「你能幫幫我么？」

她穿著大衣，倒看不出肚子有多大了。我不禁有些同情她，道：「他說不定出去散步了，去那兒喝杯茶等一下吧。」

走到她跟前，她的手膚色有些深，雖然缺乏血色，但並沒有什麼異樣，皮膚很光潔，幾乎像拋過光的漢白玉。我道：「要我看什麼？」

怪不得溫建國會往臉上撲粉吧，不然就可能看到他臉上有那種黑線了。這樣的黑線倒好像是把人橫著切開后留下來的痕迹，卻又深入肌里，更像是從里往外在切。我道：「有沒什麼感覺？疼么？」

會不會又是那個來報告影子會動的？我拿起電話，道：「你好，《傳奇大觀》異聞版。」

「吃不到葡萄的狐狸說葡萄酸。」邊上一個同事插了一嘴，「這麼大的小夥子，你這個文旦也該熟了，別老是酸溜溜的。」

「沒有，剛才他還是個完整的人，突然從他脖子開始裂成兩半，像是冒出黑水一樣，從裏面一下流出黑黑的東西，而他的身體也像是被扔到灶膛里的一團乾冰一樣，極快地消失不見。」

「一個老人。」她眼珠抬起來，空空洞洞地看著我頭頂的空氣，「他渾身上下一|絲|不|掛，身上像斑馬一樣一塊黑一塊白的。他慢吞吞地走在幹得有裂口的土地上，就像……殭屍。」

她瘋了吧，要不就是和溫建國合謀來騙我。只是，溫建國跟我的交情好像還不至於開這個玩笑，我又喝了口茶來掩飾自己的恐懼：「到底冒出來的是什麼？」

真的是噩夢中吧。我想著，手指也僵硬得如木棍。我已經走到了拐角處，再走兩步就可以和從衚衕里走出來的人打個照面了，我絕望地看著前面，彷彿能看到冰冷的空氣像一層透明而鬆軟的冰塊被我的身體破開，形成一個空洞，周圍的空氣爭先恐後地來填補空隙時又造成了一個個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