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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暗夜

六、暗夜

不知道發了多久的呆,我才發現已經是上午八點。我嚇了一大跳,上回遲到后被老總罵了一頓,這回准要更被罵了。我胡亂洗了洗腳,打了個的去上班。如果按成本算,今天上班實在是很虧,成本已經超過了收益。而且昨天夢遊時我穿得很少,有些著涼,頭暈得像踩不到實地。一進大樓,我有些戰戰兢兢,準備再挨一頓臭罵,剛走到我們那一層,卻聽得文旦在一邊輕輕道:「阿康!」
「你認識我?」
「有些問題想問問你,請跟我來吧。」
「為什麼?」雖然知道這麼問毫無意義,可是我還是問了。
——是的,是我殺了她。
「你認識溫建國么?」
林蓓嵐也是死在那條河裡的……我默默地想著,他見我沒說話,又追問道:「是不是想起什麼來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舉起了手,向前摸去。
「噢。」他應了一聲,在紙上寫下了一些東西。我道:「公安同志,說實話,是不是在懷疑我?」
我看見自己站在一個空曠的街頭,風吹過,碎紙和灰塵漫天飛舞。那其實是小時候常見的場景,那時我住在湖南的一個小鎮子上,沒有幾個玩伴,經常一個人在滿是灰塵的街頭亂走。那時的牆上往往到處貼滿了紅色白色,寫滿墨字的紙,被雨打濕,又被風吹乾,成為干硬的一片片,風一吹就從牆上剝落,嚓嚓作響。那時只有五六歲的我興高采烈地跑過橋,在那些迷宮一樣的小巷子里跑來跑去,看著牆上到處畫著的那些變形人物,雖然讀不懂那些紙上寫滿的頗有海勒黑色幽默文風的宣告,但那些純線條的漫畫還是很喜歡看。
這正是夢境的特徵吧。我想著,慢慢向前走去。忽然,我聽到了一個聲音。
我對自己說,可是那個孩子的我仍然全神貫注於牆上,似乎一點也沒發現。而我儘管拚命感叫著,卻沒有一點聲音發出,似乎我自己也並不存在。
※※※
我有點擔心我這副臉色會不會被人當成是做賊心虛,有個公安已走了出來,看著我道:「請問你是秦成康么?」
一個女人驚恐萬狀的聲音在黑暗中突然響了起來。這聲音太突然了,也太不現實了。我沒有回答,只是漠然地看著前面。天很暗,什麼都看不清,同樣,我也無法知道自己還會夢見什麼。我努力睜大眼睛,不知道把瞳孔放大點在夢中是否有用。
我剛坐下,門又被推開了,老總探進頭來,看了看,對我道:「公安走了?」
「還沒呢。」我也沒心思跟他多說。可是文旦追著我跟上來,小聲道:「阿康,你到底犯了什麼事了?有沒有我的事?」
他正站在廁所門口,我抓了抓頭皮,苦著臉道:「我又遲到了,真倒霉。」
太多歲月了。太久了,這一切都已經模糊不可辨認,像一張因久存而失真的底片,黑白之間的界限也漸漸消失,成為灰濛濛一片。
「找我?」我嚇了一跳,仔細回想一下,好像除了隨地吐痰,也沒幹過什麼犯法的事。我正想說什麼都沒幹,老總已經從辦公室里探出頭來道:「阿康,你來了,公安同志正找你。」
一到老總的辦公室,我就發現李穎沒來。老總語重心長地臭罵了我一頓,然後讓我回去做事。大概的確有些發燒,我坐在老總跟前的時候,只覺人像是踩在棉花堆上一樣,軟軟的,一腳踩不到底。
我拿著樣刊回到會議室,那個公安人員正背著手看著牆上的標語。老總以前是國有企業里搞宣傳出身,牆上也掛了不少名人名言,他正看著一條愛迪生的名言。我把樣刊遞給他道:「同志,這就是我們的雜誌。」
手指上沾著血。血已經幹了,並不多。
是的,恐懼。那只是簡單的,對未知世界的恐懼,像一個小孩在迷路時,仍然一條陌生的巷子都會讓他害怕。
鬧鐘的鈴聲響了。我猛地翻身坐起,按了按胸口。心臟還在劇烈地跳動,剛才在夢中看到的那張野獸的臉時雖然沒有覺得害怕,然而看來我還是錯了。
——真的是你啊。
我道:「對了,溫建國說了為什麼要殺他的女朋友么?」
這時,我聽到了一個低低的聲音,像人的抽泣聲。很低,也很凄楚,一定又是一隻在冬天叫春的貓了。我茫然地看著四周,正想看看這個夢中到底還會發生什麼,就如同愛麗斯跟隨著白兔子進了地洞一樣。
他發出了「吃吃」的笑聲,只是,九*九*藏*書這笑聲中似乎帶著些嘲弄。
當我滿心以為會摸到空氣,或者摸到我的枕頭與被褥的時候,但我摸到的卻是一個帶著暖意的女人身體。即使是摸到一條毒蛇也不會讓我如此害怕,我猛地跳了起來,聲音發抖地道:「你……你是誰?」
我默默地不說話。那個人也沒有說話,黑暗中,我又聽到了那種啜泣聲。
我剛說出口就有些後悔。向一個夢中的人問這樣的問題,無異於痴人說夢,問了也是白問。可是溫建國只是蹲下來,低聲地抽泣著。
也許,仍然該向前走去么?
腳尖上同樣沾著血痕,腳底則沾滿了灰塵,還有一些細小的擦痕,彷彿……我曾光著腳走過很多路。
他翻了翻,道:「我可以拿一本回去看看么?」
那是我么?
送走了他,我才發現背上都是汗水,襯衫都已經濕透了。走到辦公室門口,就聽見文旦在大聲說:「『再見』的意思就是以後還要來。」大概還在說我的事,我一推門,他登時閉上了嘴,另外幾個人也馬上做自己的事,故意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
真是個古怪的夢。我打量著四周。因為赤腳走著,連腳背都沾了些泥土,很臟。夢總是矛盾的,既可以不符現實地感到堅硬的泥土,又可以完全符合現實地發現腳髒了。
「擦粉?」他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了看我,「擦在臉上?」
我看著前面。這條路靜靜地展開,伸向很遠的地方,只相隔了不長的一段距離就看不到了。那裡有什麼?對於一個夢來說,不論出現什麼都是毫不意外的,可是我仍然感到恐懼。
周圍是一些奇怪的植物,彷彿西式花園裡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一樣,足足有兩米多高。從植物的空隙間,我可以看到一些造型奇特的建築,只是這些建築都像小時候所看到的畫片上的圖像一樣缺乏立體感,更像是貼在暮色中的一些小紙片。
她怕我么?可即使怕我,她卻貓一樣抓傷了我。我看著她逃走的路,仍然迷惑不解。雖然夢是沒有理性可言的,但這個夢也太沒有理性了。
終於,我猛地叫出聲來。
那些黑影像是無所不在,漫無邊際地在地上爬動,就像傾倒了大量的墨汁,正從河裡向岸上漫來。所到之處,草木枯黃,可是我卻站在牆邊,正為紙上的一個變形的老婦人而開心得咯咯直笑,那些黑影卻已經無聲無息的擴大,就像吸水性極好的宣紙上被倒上一滴墨汁的樣子。
燈光一亮起來,我猛然間看到手上一塊紅色。呼吸剎那間停止了,心髒的跳動卻一下子顯得那麼清晰。我大口喘息著,慢慢地,鼓足勇氣才把手伸到面前。
他一怔:「為什麼?」
我心頭一震,道:「認識啊,他是我的作者,給我寫小說的。他怎麼了?」
我惴惴不安地道:「我是。請問有什麼事么?」
我絕望地說。黑影已經瀰漫于天際間,將一切都吞沒了,只有在那個孩子的我身邊才有一方圓圓的亮光,彷彿站在一口枯井裡,更可怕的是,儘管世界已變得全然異樣,可是那個自己卻仍然毫無覺察,還在看那些紅紙,臉上帶著天真的微笑。
「你是誰?」
「這個不清楚。他畢竟只是我的作者,我管不了他那麼多。」
說不上是野獸還是個人。在黑暗中,一切都相去無幾,可是我總覺得那像是一匹斑馬,因為在那個影子身上布滿了隱約的斑駁條紋。
「林蓓嵐是你殺的么?」
他突然有些遲疑地道:「對了,秦成康同志,根據你和溫建國的交往,你覺得他近來有什麼地方反常么?」
文旦的臉上仍是很嚴肅,小聲道:「有個警察來找你。你幹什麼了?臉色真難看。」
「不……不要嚇我了,你……你快讓開……」
——原來你和我是一樣。
「你在哭?」
我一怔,道:「這有關係么?」
我走到辦公室門口,就聽見裏面嘰哩咕嚕地說著什麼,剛推開門,他們的交談嘎然而止,一個個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大概覺得我已經有不法份子的蛛絲馬跡了。我也沒理他們,到辦公桌著拿了本樣刊。樣刊剛到,還散發著油墨的味道,我剛要走出去,文旦過來小聲道:「阿康,公安局的人走了?」
是什麼?我狐疑地看著腳下。在夢中看一切,都如同雨天隔著滿是水汽的玻璃窗一樣,總是看不清,我只感到腳底是一些毛聳聳的九_九_藏_書東西,也許是件衣服。
「他這麼愛美么?」他把筆在手指上轉了兩下,又道:「對了,他還有親屬么?」
他點點頭,道:「溫建國的精神狀況很不穩定,什麼都想不起來。你去看看他也好,可能對案情有幫助。」
「過得去吧。」我翻到了目錄那一頁,道:「你看,這個『溫克』就是溫建國的筆名。」
「只是隨便問問,別多心。」
我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說「昨天晚上」,但想了想還是道:「有幾天了,也記不起來,不過昨天我還和他說過話,雖然沒見到。」
我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天花板。天花板很臟,在一角上有個蛛網,一隻小小的蜘蛛正在那兒爬來爬去,結成一張沾滿灰塵的網。現在天太冷了,蚊蟲什麼的都已絕跡,看著那個黑點在一個小小的圓形中移動,我突然覺得自己也像一隻蜘蛛,一隻永遠停留在想像中的夏天的蜘蛛。當夏天過去的時候,仍然徒勞地忙碌著,勉強果腹,以至於把這種辛勞當成了日常的事。這時我才想到,如果我老了,再做不動的時候,我該怎麼辦?我現在一沒積蓄,二沒房產,可以說,只要丟了工作,我馬上就得挨餓。
這一聲喊叫讓我意識到那是個夢。可是睜開眼,我以為自己仍在夢裡,觸目仍是一片黑暗。但馬上知道那是因為天黑了,並不是還沉浸在噩夢中出不來。
我默默地轉過頭,看著床上。被子亂糟糟的,我猛地掀開了被子。
我的手上有點火辣辣的疼,可能被這個女子抓了一把,皮膚也有點抓破了。我轉過頭,那個女子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已經衝到了路燈下。路燈光雪片一般灑在她身上,使得她身周有種不切實的光暈。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這一期上正好有他一篇小說,樣刊剛到,我給你拿一本去。」
這個問題彷彿一個黑洞,在我那時單純的腦子裡糾纏了很久。直到現在,我仍然在懷疑自己不是不存在,也許,秦成康是一個人,而「我」只是一個旁觀者,看著他讀小學,讀中學,讀大學,然後背井離鄉,來到另外一個地方工作,為生活奔忙而已。那這個「我」究竟是誰?
我聽見了自己的喘息聲,空氣從鼻孔里進入肺部,再從肺部擠回空氣,發出了一陣陣粗重的聲音,但那個孩子的我分明什麼都沒有聽見。我想衝過去對自己說,可是那咫尺距離卻如同千里之遙,不論我如何向前,總也到不了自己身邊。
我瘋了一樣一屁股坐了下來,扳起腳看著腳底。可是剛抬起腳,我的心又猛地沉了下去。
永遠。
快逃啊。
「你到底是誰?」
那個聲音遠了一些,帶著些期待。我拚命地想著這到底是什麼人,然而腦子裡一片空白。
會是猛獸么?如同恐怖片里常見的鏡頭,當我想要看得仔細些時,突然從黑暗中衝出一個猙獰的異獸來。可是,我仍然向前走了一步。
門一關上,我就急道:「對不起,請問陳同志,我犯法了么?」
我坐在椅子上,不敢再去看床上。我也算受過高等教育,絕不會相信有什麼超自然的東西。夢中的事絕對變不了現實,但現在的情形,只能有一個解釋,我是真的光著腳走了很長一段路了。以前看過的書里也講到夢遊,說夢遊的人醒來后根本不記得自己在夢中做過很多事。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我也一定是夢遊了。
「是的。」
夢中的人也會說出這種富涵哲學意味的話么?「我是誰」,這個問題我還記得很小的時候就想過。那一年秋天,我的伯父去世了,那年我還是個小學生。參加了葬禮回來,看著一地的狼藉,我獨自站在穿衣鏡前,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就想到這個問題。「我」這個人到底是誰?這個叫「秦成康」的人,現在還是一個小學生,慢慢地,他會長大,生、老、病、死,最後也會入土為安,這個人和「我」有關係么?如果秦成康是我,那現在在想著的這個人到底是誰?
溫建國半天沒說話。正當我以為他不會說的時候,他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我道:「是什麼?」
難道我的手弄破了?我把手翻了翻,可是手上找不到半個傷口。看著手上的血痕,恐懼突然膠水一樣淹沒了我全身。
我連忙站起身,道:「走了。」
——我不知道。
逃吧,快逃吧。
——你不知道九-九-藏-書你是誰么?
恐怖片。而且是一部國產的拙劣恐怖片。我馬上知道我是從哪裡看來的這個場景了。這個女子慌張失措,完全是國產恐怖片中那種誇張到可笑的表演。這個場景在那電影里是女主角看到扮鬼的反面人物時的反應,沒想到我會在夢裡演起了一部電影。只是我該如何回答?那電影太拙劣了,連台詞都無法讓人記得。
快逃吧。
灌木叢里發出了一陣細碎的摩擦聲,他可能在不住地退去。我又向前走了一步,本來以為在夢中,這些阻擋都是不存在的,然而一些短枝卻刺痛了我的皮膚。我站住了,大聲道:「喂,你到底是誰?」
慢慢地走著,看著那些植物隨著我移動。在夢中,我穿得很單薄,但並不覺得冷。我沿著路向前走著,心頭十分平靜,但又好像有誰在前面等著我,只有我知道。
床單好久沒洗了,本來就很臟,然而,現在上面更是沾滿了灰土。而且,還有一些粗短的毛髮。
我抬起頭,道:「他去湖南旅遊回來后一直很反常,甚至臉上還擦粉,很怪。」
他看了看四周,又道:「對了,你這兒有他寫的小說么?可不可以給我看看?」
——因為夜王。
野獸的臉,發出寒光的牙齒。任何一個人看到這樣突然的情形都會害怕,然而我知道這隻是一個夢而已。
溫建國忽地站起來,轉身向後跑去。雖然有些踉蹌,但他跑得還是很快。我想追上去,可是他跑得很快,像一道黑煙一樣,一下子就消失在遠處了。
……
「天啊!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我只覺得腿也在發抖。他笑了笑,但這笑容更類似於哭泣。
那個聲音低低地笑了笑。我突然有種不快,道:「你到底是誰?」
他低聲說著,在黑暗中,我看到灌木叢里出現了一張黑色的臉。這張臉幾乎要融入周圍的黑暗中,已經看不清輪廓了,就彷彿一塊正在融化的黑色的冰。可是,在這張臉上,我卻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他抬起頭,道:「怎麼?」
不對,這不是皮草,太沉重了,足足有二三十斤重。我把那東西拎起來湊到眼前,猛然間,一張猙獰的臉出現在我的視線中。
——因為夜王。
他看了看我,咬咬牙,道:「溫建國被逮捕后,一直語無倫次,說什麼『封印』、『夜王』什麼的,我們懷疑他背後是不是有個什麼邪教組織。」
配了葯,在打點滴前,我先給老總打了個電話說明情況。聽老總的意思,似乎在責怪我不該生病。但已經到了這個份上,我也沒辦法。打完點滴,我幾乎是爬回家裡。一到家,就上床睡著了。人在他鄉,最怕的就是生病,躺在床上,真有種萬事皆休的感覺。腦子昏沉沉的一片,看出去,周圍的一切都像一張年深日久的底片,黑白反轉,而且變形得不像樣子。
突然,我看到了在我背後,黑影像積水一樣正在漫上來。
真是一個奇怪的夢啊。我憂鬱地停下了步子,知道肯定追不上的。地面仍然又硬又冷,這時我才發現我已經衝過了灌木叢,站在溫建國剛才站的地方了。腳下突然踢到了什麼,鼻子里隨即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甜美氣息,妖異的甜美。
黑暗中,一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這是一個人聲,有些變形,但仍然可以聽得清楚,確實是人的聲音。
他笑了:「你太多疑了,溫建國今天清晨被聯防隊捉住了。他已經招認是他殺了林蓓嵐,這次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他把雜誌夾進公文夾里,站起身,又和我握了握手道:「那好,也沒別的事了。秦成康同志,如果有必要,可能還要來向你了解情況。」
這是個噩夢吧。我伸過手來,看著自己手上。很奇怪,雖然感到疼,但我的手中只有幾條白痕,根本沒有血跡。剛才這個女子雖然指甲尖利,但似乎根本抓不破我的皮膚。
這公安突然牙疼似地吸溜著,道:「沒說什麼。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道:「是指哪方面?」
熱度已經退了,但嘴裏渴得像有火燒,而且也沒一點胃口,根本不想吃飯。我趿著鞋走到窗前,眼前好像仍然有過去的自己在閃過。那個穿著過於寬大的不合身衣服的自己,看著紅紙上寫著的「打倒」、「砸爛」字樣,帶著天真的微笑,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站起身來。雖然他身上穿的的確是溫建國平時read.99csw•com穿的衣服,可眼前的這人奇形怪狀的東西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阿米巴變形蟲一樣的東西。
我舒了口氣,心裏的一塊石頭登時落下了地。看來溫建國也沒胡亂招認,我和他握了握手,小聲道:「還有,你能不能到過道里再說一遍?」
走在夢中,周圍也沒有一個人,第一次還有點恐怖,但現在是第二次了,倒讓我覺得自在,不時感到有小石子硌著我的腳底,但沒有一點痛楚。冰冷的地面,似乎就如同一幅厚厚的地毯。
他勉強笑了笑,道:「我可不怕的。」他頓了頓,小聲道:「不要亂說話啊,公安老是會抓你小辮子的。」
他的話里明顯在隱瞞著什麼,我道:「公安同志,溫建國這個人一直很膽小,我都不相信他會殺人。他到底說了什麼奇怪的事?」
一個女人。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方才我聽到的是個女子的聲音。她穿得同樣不符合季節地單薄,跟我一樣,看來夢中的確不考慮季節的。只是她的臉在黑暗中出奇地清晰,我卻不知道我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張濃裝艷抹的臉。我想說,但嘴裏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是張了張嘴。
我吃了一驚,道:「是么?他寫的小說里,倒從來沒有出現什麼宗教迷信的內容。」
我小心地向前走去。光著腳踩在冰冷的路面上,彷彿踩著一層冰。這個季節現在已經不太會下雨了,可是氣溫仍然很低,寒冷細針一樣扎在我的皮膚上,可是我卻麻木了一般什麼都感覺不到。
在那個夢中,我抓著那頭死去的動物時,也感到有些粘粘的。那應該是一條長相猙獰的野狗,難道夢中的事會變成現實?如果這樣的話……
我的聲音和往常不同,也有點變形。她突然「啊」了一聲,猛地在我手上一打,從我身邊沖了過去。冰冷而清澈的空氣被她沖開了,只留下一股不太好聞的香水味,帶起了一些小小的氣流,那種味道就隨著氣流在我身體周圍盤旋。
又是一個奇怪的夢。今天會不會看到那個變成黑色的老頭子么?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有點想笑。
天啊。我想著。天啊天啊。
啜泣聲更輕了。像檐前的雨滴,若有若無。
這個女子在發抖。也許在夢中,我是個很恐怖的人吧,和現實中完全相反。我咧開嘴,笑了笑,但也知道她一定看不到的。
「你是誰?」
我們這幢大樓來往人很雜,老總倒還有個會議室,是平時開會用的。當我跟著那個全副武裝的公安走進會議室時,門口圍了一大堆人,一個個都是一副同情的樣子,好像我已經被逮捕了,有人還惋惜地道:「看不出來,他平時挺斯文,沒想到是個失足青年。」還有人站在法院的立場上說:「至少要判六到十年,我看過《刑法》的。」老總喝道:「快回去幹活!」他掩上門,對那公安道:「陳同志,你慢慢問。」
他很爽快地笑了起來:「有意思。」走到門口,大聲道:「秦成康同志,非常感謝你的配合,再見。」
是從動物園逃出來的吧?我有些發獃地看著。風停了,一片死寂,腳下的寒意越來越濃,像踩著一塊冰,可是我光光的腳底卻仍然麻木得什麼感覺都沒有。
那不是個人了,臉上幾乎完全是黑色的,只有一些斑駁的肉色。我打了個寒戰,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道:「溫建國,真的是你?」
他翻了翻手裡的筆記本,若有所思地擺弄著手裡的原子筆,忽然道:「對了,秦成康同志,你也是湖南人吧?」
……而且,我也真的遇到了變成黑色的溫建國。
到了電梯口,我想起了一件事,道:「還有,同志,請問溫建國關在哪裡了?」
七院是精神病院!我吃了一驚,道:「他瘋了?」
「比方說,他的心理狀況。」他咽了口唾沫,又道:「因為聯防隊是巡邏到河邊發現他的。這麼冷的天,當時他在拚命喝水。你知道,那條河污染很嚴重,不要說喝了,連洗東西都不成。」
那已經多久了?那時我幾歲?我忘了。太久遠的事,現在我已忘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幻影。我看到自己站在一堵牆上,依然紅潤的臉頰因為剛貼出的一張畫滿漫畫的紙而興奮得發紅,在一件寬大得不合身的骯髒衣服里,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不容易啊,離鄉背井的。」他感慨了一句。
他接過雜誌來看了看,笑了:「做什麼這麼誇張啊。」
——read.99csw.com我倒是想哭。
遲到的理由有很多,但後果來就很菲薄的工資,再七扣八扣,再下去只怕連飯都吃不起。
我笑了:「沒關係,你拿去吧。」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是我知道,那絕不是一句寒喧的話。我點了點頭,道:「是啊。只是父母早就去世了,我出來讀大學后就一直沒再回去。」
「溫建國!」我失聲叫了起來,可是馬上又懷疑自己的眼睛。溫建國已經好幾次在我的夢中出現,但眼前的這個人幾能用「妖異」來形容。
「你過來一下。」
胡亂想著這些,覺得一向蠻不講理的老總也有了幾分可愛,畢竟他給我的那些銀行發行的花紙還是可愛的。身體像灌了鉛似的沉重,漸漸地,我倒頭沉入了夢鄉。
黑影已經吞沒了橋頭,仍以不可阻擋之勢向前,當移到電線杆時,那些黑影就更像生長極快的蘚類植物,無聲無息地,將一根木頭電線杆染成了黑色,然後又沿牆而上,從牆根,到牆頭,再從牆上爬過來。就如同夏日正午,在烈日下點燃一張白紙,看不到火光,只能看到這張白紙隨著一條線在變黑,扭屈,再被風撕碎。
我訕笑了笑:「很俗,美人像。賣得好的雜誌都這樣。」
是溫建國掉下的?我從來沒見溫建國穿過皮草,也許在夢中這些都不奇怪。我彎下腰,伸手卻揀那件皮草,可是手指傳來的觸感卻讓我感到奇怪。
正在我努力想要看清,可眼前仍然如同矇著一層霧的時候,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很低,像是一個人在極端寂寞時發出的啜泣。我以一種只有噩夢中才會有的慢速向前走著。在黑暗中,隱隱約約地,我看到了一個更加黑暗的影子。
是的,一個夢。
快逃吧。
我說,自己卻仍然沒有聽到。我看到了那些黑影已成燎原之勢,浩浩蕩蕩地向前奔涌而來。儘管我並沒有站在高處,卻也可以看到了在這一片地方,那團黑色的影子正如水盆中滴入的一滴墨汁一樣湧向四周。
她用一點既像哀求,又似威脅的聲音說著,畏畏縮縮的,一個身影從黑暗中閃了出來。她的衣服比我多了沒多少,肩頭有一個破口。
動物的毛。或者說,是狗毛。
——是你?
「發行量還好么?」
我鼓足勇氣,終於又說了一句。在這個噩夢中,只有說話才能讓我不再迷失自己。我剛說完,那種啜泣聲又停下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冷笑。
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什麼時候哭,為了什麼哭,那些都不重要,也記不得了,外面這個黑暗的世界於我只是像一個陌生人,一個不懷好意的陌生人。
這公安倒不像我見慣的那些聯防隊員同志一樣滿面橫肉,好像只會用罵人來對話一樣。我坐下來道:「那是什麼事?」
天還不是黑暗,我坐在床上揉了揉眼,讓自己的眼睛適應周圍的環境。每天在這個時候上班,可是我仍然不習慣,每一天都是匆匆忙忙地。我趿著鞋,伸手去開燈。
沒有人。
他想了想,才道:「也好。」他頓了頓,才慢慢道:「在七院。」
「不然同事們又要傳說我是個失足青年,要判六到十年什麼的。」
我想著。我向前走去,地面粗糙而堅硬,雖然我覺得泥土應該是柔軟的。寒氣從我的腳底不住湧上來,卻不覺得難受,反倒有種舒適。
「我想去看看他。畢竟,他是我的作者。」
我笑了:「你做了虧心事,怕被發現么?」
我終於發出了聲音。我的聲音同樣空洞而虛無,像是從一個深深的井裡發出來的。
我嘟囔著,但一如預料,什麼聲音也發不出。我抬起頭,看到天幕上已像深夜。但那又不是深夜,更像是用一塊厚重的黑布把一切都掩蓋起來,星月都不見蹤影,只有深邃無比的黑暗。
「犯法?」那個公安正拿出紙筆來,聞聲抬起頭,先是一怔,才笑道:「就算你犯了法也沒東窗事發呢,不用怕,是例行詢問。」
向一個夢中的人物追問,這種行為的確很蠢。也許,他可能是我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任何人,然而我還是很愚蠢地問了出來。
前面。是的,前面。
這一天不知怎麼過的,第二天一大早連鬧鐘也沒吵醒我。等我醒來,已經到了九點半。我勉強爬起來,掙扎著到附近的醫院看了看。量了下體溫,結果有三十九度。還好非典已經過去,不然單憑這個體溫,我就得被隔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