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十二、迷途

十二、迷途

天啊!
「你怕黑么?」
我道:「我剛入行呢,不好跟前輩去爭,只能上偏僻的地方去碰碰運氣。」
他也笑了笑,道:「是不太像。」只是笑得很尷尬。用腳踢了踢地上的土坷拉,才道:「聽說那兒的人都很怪,他們也很少出來的,你要沒認識的人,小心點。」
我笑了:「反正也沒急事,我慢慢走就是了。」
路消失了!
我在心底暗暗地說著。也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算依稀明白溫建國為什麼在他的故事里愛用這兩個字。那些草無處不在,幾乎像電影里那種逐格拍攝再按正常放映時的樣子。不快,但仍然可以看到它們一毫米一毫米地伸長,漸漸地蓋住了土色。
「射工村?」鄭書記眼珠子轉了轉,忽然正色道:「我是大隊書記鄭寶春,請問你要去射工村做什麼?」
女孩子笑了笑道:「不是啊。不過他在村裡是年紀最大的,別人都說他是半仙。」
「古董?」
現在雖然已經是春天,可還沒到驚蟄,怎麼會打雷的?我有點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圍。我的包里放著一把摺疊傘,可是要是下了大雨,這把傘可頂不了什麼用。我向路邊打量著,指望能找到一個山洞之類避避雨,但舉目只看到路邊的山林。
鄭寶春把我的煙塞進口袋,一下子變得很是熱情,對那二舅道:「三划王,你乾脆送這位同志去射工村吧,到時我給你多裝點。」
因為腦子裡仍然浮現著她的樣子,所以我根本沒有半點性|欲。其實就算她長得很美,在這種像一泓冰泉一樣清冽的單純感覺中,我想自己也不會產生性|欲。我想起了小時候讀的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中最後那一段描寫,在黑暗中,頭像化成清水一樣滴滴答答地流下來,彷彿就有這種感覺。
那二舅有點遲疑地道:「去射工村?」他話音未落,鄭寶春厲聲道:「你怕什麼?快去吧,早去早回!人家同志大老遠來的,不容易。」
我有點後悔,但現在不好反口,順嘴道:「聽一個來射工村收過古董的人說過,他跟柳文淵收過點東西。」
那是個怎樣的天啊!
到處都是野火一樣蔓延的草。
「柳文淵是村長么?」
我摸出煙來給那二舅和鄭寶春都發了一枝,道:「鄭書記,那張朋是什麼樣的?」
耳邊,突然響起紫嵐的聲音。
是夢。我喃喃地說著,聲音也真的從嘴角滾落,眼裡卻不由自主地淌出了一滴淚水來。
「這兒是大隊里,你沿路走吧,一里多地就是射工村了。去那兒的人很少。」
我其實並不敢吃辣,而湖南人吃辣是出名的,這腌辣椒一定辣得要命。我剛想推辭,紫嵐忽然接了一句道:「是我做的,你嘗嘗好不好吃。」
天還冷,草並不茂盛,但也已茸茸一片,看去生機盎然,可是也許是天色太暗的緣故,那些草坪看上去說不出地猙獰,顏色也彷彿深了許多。
它們正在生長!
那才是腌辣椒的本味吧?可惜像我這種不習慣吃辣的人,實在領略不到腌辣椒的美味。我擦了下嘴道:「再給我倒碗水吧。」
「嗨,看山跑死馬,一里多地走走總得一個鐘頭呢。」
鞋子還有點潮,套進去時不太容易,我正費力把腳擠進鞋裡,聽得她的話,不由又是一怔。我實在不想騙她,可是我難道跟她說我是為了一個金佛才來的么?我想了想,還是道:「我是來收古董的。」
他的話里充滿了警惕,我怔了怔,一時倒不知怎麼回答,咽了口唾沫道:「我是去那兒……」猛然間想起了船上那個收古董的,連忙道:「去那兒收點古董。」
我彎下腰,這樣對自己說,可是雨還是冷冷地澆下來,滲透我的衣服,把寒意刺入皮膚。如果這是個噩夢,那一定是最可怕的噩夢了,因為實在太過真實。
我的箱子里就一些換洗衣服,連張紙片也沒有,他過來翻了翻,看我實在不像是可疑的人,才和顏道:「真是收古董的?怎麼沒東西?」
鄭寶春拍拍我的肩頭道:「你小心點,那個村子神神道道的,要不是他們很少出來,大隊早就要對他們採取行動了。」他倒也沒說要採取什麼行動,直起腰,又聞了下酒瓶子,才意猶未盡地道:「很複雜,那村子很複雜,不好說。」
柳文淵如果是村裡年紀最大的人,照理該是最受尊敬的人了,可聽紫嵐的意思好像他在村裡非常不受歡迎。我剛想問問到底是什麼原因,紫嵐好像不願意再說九*九*藏*書這話,指了指碟子里的腌辣椒道:「你吃啊,吃吧。」
我終於打定主意,準備往回走。可是,剛一回頭,卻又是一怔。
我一聽到這個名字,心都抽緊了。柳文淵這個人一直都只是活動在溫建國的故事里,我雖然從那個大隊書記口中也聽到過這名字,但這時聽來感覺又完全不同。現在,柳文淵離我大概不過超過五百米遠吧,雨停后恐怕馬上便能見到他。他知道我是在千里之外就知道他這個人么?
我有些詫異,道:「很複雜么?」
吃飽喝足,雖然這些東西都樸素得像是苦行僧吃的,仍然讓我感到身上有了暖洋洋的舒服。只是吃飽好,人又有了倦意,紫嵐去把碗洗好后,她的阿嬤已經睡了。她洗好碗后,卻獃獃地坐在桌邊。
是那個收古董的?我吃了一驚。我沒想到他居然也去射工村了,而且比我還快一些。他沒和我說也要去射工村,也許,他是懷疑我得到什麼消息,也是去射工村收古董,故意要趕在我頭裡吧。怪不得他看到那個班指后,馬上對我冷淡下來了。同行是冤家,即使是收古董的也一樣。
鄭寶春接過我的煙,歡喜得手腳都有點沒處放,抱著酒瓶子,把煙叼在嘴上,眉開眼笑道:「哎喲,這怎麼好意思……那個張朋啊,好人吶,老穿著件大褂,見人就分煙的,很有錢,這回倒換打扮了。」
太陽已經偏西了,由於雲很多,映得一片血紅,那些雲形成了怪異的圖案,正在不住翻滾,瞬息萬變,彷彿在雲層中躲藏著一個巨大的妖獸,遍體鱗傷,正在拚命地掙扎。那些雲,不,那已經不像是雲了,更像是無數血紅的昆蟲聚集在一起,堆成了一個團,讓人看了都有些發毛。
打雷閃電時不能呆在樹下,這個道理我知道。可現在呆在這個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回去是來不及了,難道只能向前么?我又看了看天空,天空中那些紅雲越來越妖異,已經紅得發紫,卻又是暗色的,像是一汪凝固的豬血。
那老太太低低地打斷了那女孩子的話,可能她也聽得懂一些普通話。這幾個數字我倒是聽懂了,不由又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她的臉上滿是皺紋,在城市裡,五十七歲雖然還不至於老成這樣子,可也是老年人了。如果四十年前柳文淵就有三十歲,那麼今年他起碼有七十歲了?可是溫建國在文章里清清楚楚說過柳文淵的兩個兒子年紀並不大。
她抿嘴一笑道:「叫我紫嵐好了。」
路不是很好,十分顛簸,不過開得還算快,大約震了半個小時,車子轉進了一個村子里。在一個曬場上停下,那司機轉過頭道:「同志,到了。」
她臉上突然一亮,道:「聽說有個外鄉人常到大隊里來收古董,阿保他爹賣過一個,就是你么?」
我本以為會聽到一個「春花」、「招娣」之類的名字,卻沒想到她居然會叫這名字,我不由一怔。她道:「怎麼,這名字不好么?」她長得雖然不好看,即使有這個言情小說里大家閨秀的名字,也仍然不好看,可是這時卻也是標準的少女的意態。
「嗚……」我呻|吟著,猛地吞了口米粥。米粥還很熱,我本想降低一些口中的辣味,哪知卻如火上澆油,那陣辣已經讓我感到疼痛了。現在我的嘴裏已經麻木得可以拔牙,可是偏偏那陣辣味卻清晰可辨,簡直就是著火了。我捂住了嘴,小聲的呻|吟著,也許是這副樣子很可笑,紫嵐和她阿嬤都笑了起來。她拿過邊上個罐子,裏面是一些無色的液體,她倒了一碗給我道:「喝吧。」
我苦笑了一下道:「不是不好,是太好了。誰給你取的?」
「沒什麼。」她睜大了眼看著我,「你的衣服在這兒,已經烤乾了。你還好么?」
「柳文淵?」
那是一盞油燈。不知道燒的是什麼油,可能是煤油吧,因為我聞到一點煤油味。恍惚中,我又想起了小時候母親在煤油爐前給我煮稀飯的情景。那時燒的是煤球爐,晚上爐子滅了后,要再煮點什麼就只有到煤油爐上了。那時還經常停電,停電後母親就取下煤油爐的火罩,把爐子當油燈用,我坐在昏暗的光下,做著我的家庭作業。那已經多久了?
我道:「是。謝謝了。」他似乎還要說什麼,可忽然轉過身,向後跑了回去。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禁搖了搖頭,又向前走去。
一想到這時間問題,我又有些怔忡。二十多年前read.99csw.com的事吧,快三十年了。我心頭突然有一陣心酸,那些久遠的往事像沉渣泛起,突然間湧上心頭,變得那麼清楚,甚至母親的花白頭髮都伸手可及。
我有些茫然:「怎麼了?」
紫嵐忍住笑,又倒了一碗水給我,我接過了一飲而盡,嘆了口氣道:「這水真好喝。紫嵐,你是專門去山上背的?」
「是啊,那村子太偏,躲在角落裡,路又不好走,沒多少住戶。可是聽人說,那村子里的人經常會三更半夜地聚到一塊兒,什麼話也不說,不知搞什麼名堂。聽說,領頭的一個叫什麼柳文淵。」
紫嵐臉一沉:「是柳文淵。」
那個二舅嘻嘻一笑,掀開座位,拿出一瓶硬紙盒包裝的酒道:「鄭書記,我給你帶了。」
這倒是像個言情故事。我暗自想著,一個美麗的農家少女救了我,雖然老套,但言情故事里已經屢見不鮮了。不過我看到那個女孩子時,這些幻想都全都破滅無疑。那的確是個女孩子,雖然身上的衣服很舊,打了些補丁,仍然是件女裝,可是,她的相貌離「美麗」就太遠了。雖然還不至於可怕,但絕對可以算是醜陋。可是一想到我失去知覺那麼久,就感到驚慌。她見我起來,連忙過來道:「你醒了?」
他似乎要說什麼話,但鯰魚一般張了張嘴,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我靜等著他說話,但他頓了頓,只是道:「你真不是搞什麼迷信的吧?」
這並不見得如何難受,可是我卻感到噁心。儘管那只是些草葉,我也知道那不過是些草葉而已。
我在路邊揀了塊石頭坐下,準備抽根煙再說。石塊冰冷,剛坐下來時,頭頂忽然響了個雷。我吃了一驚,猛地抬頭看去,哪知眼睛一觸到天邊,渾身不由打了個寒戰。
並不刺眼,可是乍一看到這種光,在一瞬間,我還是變得什麼都看不見了。但這陣不適過去得很快,我馬上就適應過來。
路被淹沒了。樹林里有兩條路,我選了沒有人走的一條。腦海中依稀響起了弗羅斯特那首名詩中描繪的景像,這種莫名的憂鬱讓我精神恍惚地站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心頭突然像有一道閃電劃過,我猛地醒悟過來,身體已不由自主地發抖。
隨著跑動,胸腔在不停地抽|動,每一絲空氣都彷彿被擠壓出來,發出風琴一樣的呼哧聲。突然間腳被絆了一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我停下步子,把箱子放在地上,雙手按住膝蓋不停地喘息。
「五十八了。」
還是回去吧。我猛地停住了,獃獃地想著,就算是被雨淋得渾身濕透,只要趕到那個大隊里,和那個酒糟鼻子的鄭寶春一塊兒喝點酒,那樣才是現實。可是,現在我幾乎像是置身於古潭底,那些無比深邃的黑暗已如粘稠質的膠質一樣包圍著我,我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已讓自己有種與現實完全脫節的錯覺了。
我從車上爬下來。這是個大隊的辦公室,也有些年頭了,窗戶玻璃碎了一塊,一個穿著件舊藍布衣服的大隊幹部從裏面走出來,大聲道:「三划王,酒給我買了沒有?」
鄭寶春狐疑地又看了我一周,冷冷地笑道:「不用騙我,鎮里發下文件來說的,要注意那些搞迷信的新動向,一定要消滅在萌芽狀態。」
「不要緊,阿嬤說柳文淵跟我們說過,不要和外面的人打交道。」
是夢吧,一定是的。我仍然不屈不撓地對自己說,可能我是躺在床上,半夜裡把被子踢掉,所以才會感到這麼冷的。用不了多久,我馬上會被凍醒,也馬上要穿好衣服下樓吃早飯,趕車去上班,開始編新一期的《傳奇大觀》。所以,這一定是個夢,一個正常人絕不會因為故事里有個金佛就動了貪心,跑到這個偏僻地方來的。
我站住了,他跑到我跟前,氣喘吁吁,兩手撐在膝蓋上。我等他平了平氣,道:「出什麼事了?」
她說的是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我有些欣慰,也幸好她能說普通話,那老太太說的話對於我來說真的比外語還要難懂。我坐了坐直,惴惴不安地道:「是你救了我么?這兒是哪裡?我做過什麼沒有?」
這鄭書記長了個酒糟鼻子,大概也是個好杯中物的,身上的藍布工作服都不知是哪個年代留下來的,沾著些泥漬,胸前表袋裡鼓鼓囊囊地塞了包煙,做幹部的裏面,他大概是屬於最清苦的那類。古人說亂山深處長官清,這話倒也不差,沿海一帶大隊書記多九_九_藏_書半富得流油,湘西一帶還存著些古風。他一把搶過酒來,隔著盒子聞了聞,心曠神怡地呼了口氣,轉眼看到了我,順口道:「這個是……」
她說起柳文淵來總是指名道姓,聽她的意思,柳文淵似乎該比她高好幾輩的。我奇道:「你好像不喜歡柳文淵?」
阿保?我登時想起了溫建國說的那個不知是故事還是真事里的人物了。那個死在井裡的年輕人不就是叫阿保么?我正想說,那個老太太在一邊忽然嘟囔了一句,女孩子也用那種無法理解的方言回答了一句,也許是我多疑吧,我總覺得老太太的話似乎在埋怨,而這女孩子在安慰她。我道:「怎麼了?」
這家裡有兩張床,方才我睡的是紫嵐的床。我又打了個哈欠,看她一句也不說地坐著,便輕聲道:「紫嵐,你睡吧。」
「同志,你來這兒有什麼事么?」
突然間我想起了這個問題。我現在只是個無業游民,旅遊不是我負擔得起的,可是我為什麼孤身一人來到這麼個偏僻的小村子里?這到底是什麼原因?
太不真實了,天啊,這太不真實了。
以後的事我再也記不清了。等我被從天而降的雨點打醒,才發現自己正跑在一棵大樹下喘著氣。記憶像是一團亂麻,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我依稀記得剛才自己張開了嘴,有沒有發出慘叫我就不知道了,兩秒鐘后,我已經本能地掉轉身向前奪路狂奔而去。
我接過來一飲而盡。這水冰涼徹骨,激得牙都有些痛,但喝下去卻有說不出的舒服。喝完了一碗水,嘴裏的那種刺痛已經減弱了不少,也能讓我忍受了。而這時我才感到除了辣以外,嘴裏突然湧起一股只有山野才有的異樣鮮甜。
現在大約是三點多了,看天氣有些要下雨的意思,但一時半會還下不來,在這種偏僻的鄉村裡走走,也許倒可以讓我忘掉一些平時的不快。我告別了他們,便開始上路。
「打開包,給我看看有沒有傳單!」
「水啊,我今天從山上剛背來的山泉水。」
鄭寶春點著了煙抽了兩口,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張朋的事:「那人一年總要來一次,盡收點不值錢的東西,城裡人都愛這個么?哎,你這個煙倒是很好抽。」
我蹲了下來,拔起了一根草來。那草卻是異樣的鮮嫩乾淨。現在風已經停了,可是那些草卻仍在不斷地起伏,直到這時我才恍然大悟,那些植物為什麼讓我感到猙獰了。
她說得很輕,可能是怕阿嬤聽到。我卻有點遲疑,如果她是個美女的話,這話自然讓人心襟動搖,可是一看到她的樣子,我就不覺得這是件樂事。但她的話里充滿了期待,我不忍心推辭,咬了咬牙,道:「好吧。」
這個稱呼可能是她從老電影里看來的,說得很生硬,看來射工村很閉塞,但也不是我想像中的和外界絲毫不通。我勉強笑了笑,道:「我沒什麼吧?」
眼前有一些光暈,忽明忽暗,但是什麼都看不出來。我努力地睜開眼,本以為定是很難辦到的事,哪知道一下就睜開了,眼前猛地涌過來一片光芒。
他跑這麼急,我原以為有什麼要緊的話要說,沒想到居然只是這麼一句話。我笑了:「我像這樣子么?」
年紀最大!我大吃一驚。這個女孩子的阿嬤年紀就很大了,雖然農村人老得快,但看她的樣子,起碼也在六十以上,柳文淵有可能比她還大么?我急道:「他有幾歲了?」
我支撐著半坐起來,神智已經回到了我身上。我是躺在一張木板床上,這床很破舊,也沒床架子,是用兩張條凳擱著,身上蓋了條舊被子,倒還乾淨。我的外套被脫掉了,內衣倒還在,可能是那個女孩子不好意思給我脫吧。
我為什麼在這個地方?
飯囤是稻草編的,倒是和過去老家用的別無二致。那陶缽很粗糙,色澤也很暗,大概用了好多年,但擦得很乾凈,蓋子嚴絲合縫,卻還是隱隱地冒出一絲熱氣來。她揭開蓋子,裏面裝得滿滿的雪白的米粥,大概熬了很久了,面上結了層粥皮。她給我盛了一碗,又拿出了一盆腌辣椒來道:「給。」
這是噩夢,是魘著了,我馬上會醒的。
我穿的是一雙旅遊鞋,也適合走長路。可話雖這麼說,走了一程,便覺得有些煩了,那條路彎彎曲曲,高高低低,一會兒穿過一個山坳,一會兒又甩過一個山頭,這一里多路大概是地圖上量出來的,實際肯定得長個兩三倍,我現在缺乏鍛煉,走了九_九_藏_書大半個小時后覺得已經疲倦得不行,滿頭都冒出熱氣來。
就像有一頭巨大的動物埋在土下,長著無數細小的綠色觸手,因為受到雷聲的感召,正在從泥土擠出來,每一根草莖都爭先恐後地擠出泥縫,顫顫微微地伸向天空,讓我不由自主地聯繫到那種一頭咬住泥床,隨著水流擺動的水蛭。
她臉上紅了紅,我也登時想到了自己這話的唐突。紫嵐雖然生得丑,可也是少女,她在我面前睡下,而我卻坐在一邊,她也會覺得不好意思。可是外面正在下雨,我又不能出去,正有些躇躊,她忽然小聲道:「一塊兒睡吧。」
生長本身並不可怖,可是當你看到植物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在生長時,那種恐懼也已超越了現實。
我來的時候走著的那條路現在已經完全被草色遮住了,現在往回看去,只能看到那些瘋狂的野草不停地伸展,看過去也更類似於一條巨大的青蟲在蠕動。我退了一步,可是那些草卻已如同野火一樣隨影而至,不住地伸長,擠出濕漉漉的泥土,有幾根鑽進我的褲管里,我已經能夠感覺得到它們正在以快得嚇人的速度伸長,微微地擦動我的皮膚,讓我感到一絲癢意,正如死人的手指。
她雖然長得不好看,但軟語溫存,在忽明忽暗的油燈下,我突然覺得她那張平淡無奇,甚至可以說是醜陋的臉也顯得順眼了不少,一時竟呆住了。她也發現我在注意她,臉上又是黑了黑,帶著點羞澀地笑意低下了頭。我訕笑了笑,又喝了口粥。
他長吁了幾口氣,道:「你真要去射工村么?」
不由自主地,我渾身都開始發抖。
她的臉又黑又糙,聲音卻很輕柔,和她的樣子是個極大的反差。聽得我的話,她的臉上倒是更黑了一下,可能是紅了紅吧,低頭道:「你摔倒在地上,我打豬草回來看到你,就把你帶回來了,你一直都暈著……同志,這兒叫射工村。」
我抹了把臉,臉上的雨水和淚水被同時抹去了。不管這是不是個夢,我現在只感到冷和無助,還有一點飢餓。
我有些哭笑不得,他一個大隊書記好像還沒有搜查權的,可是我也不敢說這句話,要是惹惱了他,說不定真要被他按個搞迷信的神漢之類的罪名。我蹲下身,打開皮箱道:「你看吧。」
只是那二舅還是猶猶豫豫,我看著他實在不想去的意思,連忙道:「反正不遠,我走著去好了,沒關係。」
天上的烏雲已堆積得像是隨時都會掉下來,在這一片妖異的環境中,我的頭腦卻出乎意料的清醒。好像正呼吸著某種氣體,而我的精神則處於一種亢奮狀態下,看出去的一切都帶著明亮的光環,不論是一草一木,一塊石頭,還是一片落葉,都亮得刺眼。是的,我應該留在那個充滿了嘈雜和喧囂的小城市裡,呼吸著那些充滿懸浮物的空氣,而不應該呆在這個地方。可是,事實上我就是在這兒,儘管周圍的一草一木都是真實的,可是卻讓我一下有了種不現實的感覺。
我生怕她又倒出些什麼烈性米酒來,含含糊糊地道:「是什麼?」
我不知道雨會什麼時候落下來,不知為什麼,看著那片血紅的晚霞,我幾乎要以為如果下雨的話,雨點也準是鮮紅色的。像是暮色早早地奔涌而至,我突然有了種莫名的恐懼,拎起皮箱開始拚命地跑動,不知道為什麼,只是在恍惚中好像覺得身後有個奇異的野獸在追逐著我。
當我被絆了一下,摔倒在地時,只來得及這樣想著。
我的手攬住了她的肩頭,她穿著一件白布背心,布是麻紗的,有點粗糙,和她光滑的肩膀完全不一樣。天很冷,她的皮膚也帶著點寒意,我攬住她時她也許覺得很是舒服,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便又不動了。
我嚇了一大跳,連忙道:「我可不是。」
天突然變暗了。現在,大約只有四點鐘吧。平時在這個時候天依然很亮,斜暉半斂,還沒到吃晚飯的時候,但這兒卻已經變得暗無天日,幾乎和半夜裡差不多。平時天暗下來總有個過程,但現在卻像有一層不透光的毯子,突然間劈頭蓋臉地罩下,周圍一瞬間就成了漆黑一片。我拚命跑著,幾乎像走在一個噩夢中,腳下的泥土也漸漸變軟,更讓人覺得不現實,而我的心裏也越發煩躁不安。
鄭寶春道:「你是指張朋吧?這人隔三岔五來一趟,今天還去了,你跟他一塊兒的吧?」
這女孩子大概被我這種出乎意料的反應嚇九九藏書了一跳,怔了怔道:「我也不知道。阿嬤說過,她小的時候柳文淵就已經這麼樣子了。阿嬤有五十七了……」
內衣仍有些潮濕,但還受得了。我穿好外套,在床下找到鞋子穿上,道:「真謝謝你。」
「不喜歡,村裡沒人喜歡他。」
我探出頭看了看,道:「這是射工村?」
她眼裡滿是期待,我只覺要是不吃就有點對不起她的意思,挾了個小的放進嘴裏。本以為自己的味覺已經失靈,吃什麼都吃不出味來,可是剛嚼了一下,我只覺後腦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悶棍,眼裡登時湧上了淚水。當然不是感動,而是因為辣。這辣椒又咸又辣,簡直不是食物,而是一個長滿尖利的蒺藜,每根尖針都扎進我的上齶和舌頭,並且斷在裏面了。那幾乎就是一團火,不是一般的燭火,而是電焊時的火花,勢不可擋地在嘴裏炸裂開來。
粥很香,我接過來碗來,剛想喝,又抬起頭道:「對了,我叫秦成康,叫我阿康好了,還沒問你怎麼稱呼呢。」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突然道:「老實說,你是不是在搞什麼迷信活動的?」
我脫口而出,鄭寶春登時抬起頭,警惕萬分地看著我:「你聽說過他?」
我道:「我是聽說射工村那兒有古董好收,才去那兒的。」
猛然間,我睜大了眼。儘管什麼都看不到,我也知道頭頂是那幢破舊的屋頂,在那些橫七豎八的猙獰柱子下,一個醜陋無比的少女躺在我懷裡,帶著少女才有的體香。這確實不像真的,更像是王爾德筆下的充滿異國情調的故事。可是,我居然忘了我睡著了會做夢!
我抬起頭。剛才的狂奔讓我更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到處都是一樣的墨綠色植物。由於天更加地暗了,又在下雨,現在我看不到它們的生長,但是卻可以聽到那些植物在拚命往上長時的聲音,濕漉漉的,彷彿泥鰍鑽出泥地的聲音。這種聲音越來越響,連雨聲也壓不住了,現在如同細小的釘子一樣充滿了我的耳廓,讓我感到一陣陣的刺痛。
雖然還沒有看到他,可是這個人越來越讓我覺得神秘莫測。我沉思著,套上了鞋,走下地來。我原本以為昏過去的話一定很傷身體,但走在地上時卻不覺得怎麼難受,看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那女孩子見我走下來,從一個飯囤里拿出一個有蓋的陶缽道:「還好么?喝點粥吧。」
「村裡的水不能喝。」紫嵐見我喝完了,拿過碗道:「涼水不能喝太多,要喝壞的。」
剛走出村子,忽然聽得身後有人在叫著,我一開始還以為和我沒關係,但這個聲音越來越近,明明是在喊著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我站住了,只見那個司機的二舅一邊揮著手,一邊向我這兒跑過來。
鄭寶春道:「真不用么?」他見那司機的二舅確實不肯去,倒也不好勉強。我道:「不就一里多地么。」
那二舅道:「哦,這位同志要去射工村。」
我躺下后,她吹滅了燈,也脫掉外套鑽了進來。可是和我想的不同,她只是蜷著身子縮在我身邊,很快地沉入了夢鄉。儘管她的樣子實在不好看,但是她那種年紀的少女一樣,我仍能嗅到她身體上散發出的淡淡的幽香。她那種坦然的態度,可能也根本沒想過我會有什麼不軌吧。
我是死了么?我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得有個人嘆了口氣,說了句什麼。這聲音很蒼老,發音也古怪,幾乎不像是中國話。剎那間我簡直以為我仍是在做夢,或者是進入了另一個奇幻的空間去了,但馬上,一個女孩子輕柔的聲音打破了我的幻想:「阿嬤,這個人醒了。」
這副景緻有一種妖異的美麗,那些平時毫不引人注目的植物這時迸發出它們所有的生命活力,顯得那麼生機勃勃,可也是那麼地怪誕。
莊周夢化蝴蝶,栩栩然蝶也,醒來后卻不知道是蝴蝶做夢成了莊周還是莊周做夢成了蝴蝶。初次在《莊子》里讀到這個沒有半點教育意義的小故事就感到迷惘,現在仍然是。我希望這是個夢,也許這真的是個夢,可是就算我那時的真實生活,又有幾分真正談得上真實?會不會我在那辦公樓里編著《傳奇大觀》時也是個夢,真正的我可能就是某個林子里吃飽了樹葉而正在酣睡的昆蟲呢?
我皮箱里還有幾包,聽他的口風,連忙拿出兩包來,給了他和那二舅一人一包道:「這是我們那兒出的煙,你們嘗嘗吧。來得匆忙,下次要有機會,我給你們一人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