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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歲月無盡

十九、歲月無盡

他們說世界充滿陽光
充滿陽光,鳥語花香
大家都有崇高理想
於是我信了,信到瘋狂
我慢慢說著,把這些天所經歷的一切都說了一遍,只是沒說受夜王感染要吸血這事。他聽得目瞪口呆,等我好容易說完,才長吁一口氣,拿過啤酒瓶,一下子把小半瓶啤酒都灌了下去。
陳濤多半發現了我,眼珠子轉了過來。可是他渾身僵直,根本無法動彈。
「坐吧。」我道,「喝杯酒么?」
是文旦。他那張圓圓的大臉現在倒瘦了一圈。我笑了笑,道:「是你,真巧,我出去了一趟。怎麼這麼有空,明天又不是周末。」
我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幣,也不看大小,就向他一扔。雖然沒能看清什麼,但我已經聽到了那種冥冥中的召喚。
這時紅燈終於轉成了綠燈,前面兩輛車開始發動了。那司機正要開車,身後突然發出一陣驚叫。這陣驚叫太響了,我們都嚇了一大跳,那個司機扭過頭看了看,卻見跳上一大片人在拚命逃著。他罵了一句,正要開車,我一下推開門,沖了出去。他急道:「喂,你的車錢……」
不,這世界不像他唱的那麼惡劣不堪。我想著。柳文淵,紫嵐,還有溫建國,不論他們受到夜王多大的影響,在他們心中,仍然有著一份人性的善良。
「她突然叫了一聲,整個人就化了!」文旦直到這時還帶著驚恐,「就在太陽底下,一下子就沒了,開始成了滿地黑水,馬上就什麼都沒有。老總嚇得心臟病都出來了,報了警,可是警察查了半天也查不出什麼來,結果老總被帶去拘留所里,那份野雞雜誌也算徹底完蛋大吉。嘿嘿,你還有一筆違約金,我們只比你多幹了幾天,卻屁也沒撈著一個。對了,警察也來找過你,不過沒找到。他們說你的生世很有點奇怪,據說你是收養的,大地震那年,一戶姓秦的人家揀到了一個小孩,那就是你……」
「夜王究竟是什麼東西?」
在這一片黑色的中間,就是陳濤。他的身體已經矮了半截,臉上的驚愕和恐懼彷彿凝固在皮膚上了。
陳濤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我抬起頭,看見他正向我走來。在變幻的燈光下,他的臉上也五顏六色,幾乎跟恐怖片里的鬼怪一樣。
陳濤來得這麼快?我吃了一驚,抬起頭。在隔座,一個已經付過了錢站起來的人走過來坐到我跟前,道:「真是你啊,阿康,你都去哪兒了?」
他們說笑著,饒有興緻地看著已經成了半個的陳濤。我知道陳濤這時候在想些什麼,只是茫然。終於,陳濤的頭顱也消失在陽光read.99csw.com下了,地上乾乾淨淨,只有他的衣服。
「應該是吧,就是溫建國拿來的那次。」
射工村!我驚呆了。射工村被埋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難道是紫嵐說的那個日本人留下的彈藥庫?那個司機又罵了一句「晦氣!」正要換台,我大聲道:「別換!」把他嚇了一大跳,手一下跳開了調頻頭。
「可能是外星來的生物。」灌下小半瓶啤酒,他的眼開始發亮,「那村子在哪裡?快告訴我。」
他說著,又舔了舔嘴唇。他的牙雪白而尖利,讓我毛骨悚然。我還想說句什麼,那計程車司機不耐煩地道:「喂,你們走不走了?」
走出火車站時,已經是晚上九點,一些拉客的三輪車夫馬上湧上來,叫著:「要不要車?」但看我只拿了一個皮箱,多半不要,又意興闌珊地走開了。
如同靈光一閃,我一下就想通了。的確,這本日記並不是柳文淵寫的,而是那個人寫的。那個人每隔許多年才回一次射工村,每次回去才記一筆,所以才如此斷斷續續,而柳文淵記的日記都在樓上,他妻子燒的滿屋子藍封面本子才是柳文淵寫的!我翻到扉頁上,看著那幾句纏綿的詩:「昔君與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與我。兩心相結。何意今日。忽然兩絕。」
「現在么?」
李穎也死了。我一陣茫然。這大概是在封住夜王井之前的事了,如果她能再支撐幾天,大概就可以逃過一條性命。
我想著,握緊了拳。
那是夜王。它在吸引著我渾身的血液,讓我的血液猶如沸騰。我拚命向前衝去,擠開人群,不顧一切地向前衝著。那些人慌亂不堪地向著我相反的方向跑著,但又似乎不肯跑得太遠,讓我更難擠上前去。但是我已經看到了,在前面,是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暗。
公交車已經停了,我只能打的回家。我走到路邊,可是今天不知為什麼,過往的計程車很少,等了十幾分鐘只開過一輛,還是已經載了客的。我正等得不耐煩,幾個年輕人正說說笑笑地走過來。他們走進了邊上的一個酒吧,門開時,裏面的喧嘩如同一盆污水一樣傾倒出來。有個人走出來開了門讓他們進去,見我站在一邊,大聲道:「先生,進來坐坐吧。」
這不是情詩啊,而是那個人對漸漸失去的自我發出的勉懷,而這個叫阿嵐的女子生的孩子,也一定不是溫建國了,而是另一個,只是這個孩子也消失在人海中了。
夜王能夠讓人的慾望放大成千上萬倍,而這個陳濤對於名利的渴望本身就夠大了,如果他也感染上夜王,天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何況,如果他的身體不適合夜王,那我豈不害了read.99csw.com他。我頓了頓,這時樂池裡那個小鬍子舉起了手,燈光忽然一下轉暗,他拿起吉他撥了兩下,唱道:
「這是什麼東西?」
「別提了,唉。」他嘆了口氣,你走了第二天,大樓里就出了事。那天李穎裊裊婷婷地來上班,打扮得跟個白骨精一樣。上午還好好的,中午吃過飯,大家去陽台做運動,突然……」
我百無聊賴地聽著,回頭看看後面。陳濤和我已經隔得遠了,看不到他的人影。那個男播音員剛播完這一條,接著道:「現在插播一條剛剛收到的國內要聞,湖北省沅陵縣昨晚發生一起山體滑坡,一個名叫射工村的小村莊被碎石埋沒。根據初步調查,專家否定了這起山體滑坡是由地震引起的,認為可能是爆炸造成……」
文旦喝得差不多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向我告辭後走了出去。我喝了一口啤酒,把視線回到日記本上,重新看下去。下面又一段,說那個阿嵐又生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具有適合夜王的體質,於是把她送到村中,以免又和上一次那個孩子一樣失蹤。這一段他寫得語焉不詳,簡潔明了,但字裡行間充滿了焦灼不安的情緒,似乎既有冷酷,又悔恨。
「一定是神仙。」一個漢子斬釘截鐵地說著,「我看過古書的,這種叫屍解。」
計劃很周詳,但實施起來還是錯了。柳文淵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那個人也已被火燒死。柳文淵可能對自己冗長的生命早就產生了厭倦,死於他來說並不可怕吧。
「是妖怪吧。」
我付好錢走了出去,道:「陳濤,不想死的話,你還是別去那兒了。」走到門口,我仍然聽得那個小鬍子歌手在裏面聲嘶力竭地吼叫著:「說謊!說謊!」
在一片昏暗中,樂池裡有一個留著小鬍子的乾瘦小個子正抱著面吉他在彈唱。這人眼圈很黑,明顯是縱慾過度,唱著一首不動聽的歌,這歌唯一的優點就是節奏感強,坐在下面的那些時髦青年則有氣無力地拍著手。我正想接著往下看,邊上有個人叫道:「阿康!」
唐?我吃了一驚。溫建國的養父應該姓溫才對,怎麼會姓唐?難道是柳文淵寫錯了?我一陣愕然,猛然間想起了那個人在暗室里問我的話。他問我過「是姓秦么?不是姓唐?」那時我莫名其妙。這個姓唐的,就是唐德泰?那麼說來,我都想錯了,這本日記其實不是柳文淵的?而且,柳文淵說溫建國是他那兩個弱智兒子的哥哥,那他該是同一個母親生的,而柳文淵瘋了的妻子,也就是那個人的女兒,該叫做「阿玉」!
如果是平時,我實在不喜歡裏面那種類似於車間里發出的重金屬搖滾樂,但今天我卻有點想擠到人群中去。我看read•99csw.com了看,那人見我有進去的意思,道:「沒有最低消費,請進來吧。」
警察姍姍來遲,取證,調查,把旁人趕開。他滿臉不樂意,大概因為報告實在不好寫,如果寫一個人在大廳廣眾之下突然融化消失,恐怕會當他瘋子看。我不知他會如何解釋這種事,混在那些人當中,心裏卻有說不出的憂鬱。
他的這一句大聲疾呼嚇了我一大跳,乍聽到時我還以為他是在指責什麼人,但馬上聽到了邊上伴奏聲還沒有停止,才明白過來那也是歌中的一句。我有點發獃地看著他,那個小鬍子正在瘋狂地扭動著下體,手中的吉他彈出了一些單調的音符。他表情痛苦地吼著:「他們說謊!說謊!說謊!」一直在重複著,隨著他的吼聲,坐著的那些衣著前衛的男女青年也在叫著,像吸了毒一般精神亢奮。小鬍子的音色沙啞,現在已經是在聲嘶力竭地狂吼了,但是他的聲音卻有種奇特的穿透力,好像能穿過我的顱骨,直到腦子的深處。我被他的聲音壓迫得很是難受,剛才喝下去的啤酒在胃裡好像都成了固體,再也坐不下去,站起來拎起皮箱。陳濤見我站了起來,一臉愕然,叫道:「秦成康,你還沒說呢。」
剛喝下一口酒,胸口的日記本硌了我一下。在火車上時我一直處於驚魂未定的狀態,也一直沒有打開來看過。既沒有心思,也沒有膽量,現在倒可以了。那燈的光線雖然也不是很亮,但看書大概還夠。
「鬧什麼鬼?」
開了沒幾步,就是一個紅燈。車停住了。這個紅綠燈是三向的,每次得好幾分鐘,那個司機罵了句髒話,打開了車載音響的收音機。現在是晨間新聞,兩個播音員正在講著剛發生的事,無非是某個會議勝利召開或閉幕一類。
「秦成康,我知道。」
「當然要去。」他笑了笑,不知為什麼,他的笑容讓我很不舒服。我剛想說,可是看到這種笑容,我就覺得渾身發冷。
說到這兒,他眼中突然閃過一絲驚恐,湊到我跟前,壓低聲音道:「大太陽底下,鬧鬼了!」
我把日記本翻完了,渾身也出了一身冷汗。恐懼,迷惘,這些詞語已不足以形容我現在的心境,我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該想些什麼。
前面是一條河。旭日東升,不太乾淨的河水裡映著萬條金線,讓人忘了那水有多不幹凈。我伸手攔了一輛計程車,看著河水,道:「陳濤,你知道么,夜王如果感染了人,會把這個人變成吸血鬼的!」
那個播音員還在說著:「根據資料,抗日戰爭時期,日本侵略軍曾在這一帶設置過彈藥庫……」說了兩句后又開始播放別的了。可是我仍然震驚于這個消息中。
「少來迷信了。哈哈。」
「是你啊?」他九*九*藏*書一下提起了興頭,「你在哪兒?我來找你。」
我拎起皮箱走了進去。裏面的人也並不是太多,燈光很暗,我找了個亮一點的地方坐下,叫了一瓶啤酒,又到吧台給陳濤打了個電話。他可能一直都盼望著我能給他一個消息,但我沒能帶回夜王,只想把這事告訴他。如果他能找到消滅夜王的方法,那倒也不錯。
那種深邃的黑暗,彷彿在水泥路面上挖了一個大洞,但只是一片黑影而已。黑影的邊緣在陽光照射下不斷消失,但從當中又有流出來。它們胡亂流著,彷彿有意識地想要流下河水,可是這裏沒有樹蔭,還沒來得及流到水裡就已消失不見。
「你知道?」
我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吸血的念頭,不過既然可以吃煮熟的血塊,那以這個為食倒也不錯,反正豬血羊血小菜場總有賣,並不貴。我鼓足勇氣說出了這句話,本以為總會把陳濤嚇退,剛要鑽進車裡,陳濤從後面一把拉住我。我回過頭看著他,卻見他嘴角掛著詭秘的笑意。
我拎起皮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曙色已臨,早晨的陽光燒灼著我的皮膚,讓我感到一陣陣刺痛,我的心中棄滿了自卑和悔恨,但也充滿了惡毒可笑的自鳴得意。我不敢再去多想,一想到紫嵐,我就會想到自己的卑鄙與無恥。陳濤追著我,仍然喋喋不休地道:「秦成康,他奶奶的,你別說半截話啊,快說那個射工村在什麼地方。」
我一陣茫然,一時還無法理解他的話。他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嘴唇,那種笑意更濃了。即使這時天已經大亮,我仍然覺得寒意一下浸透了我的全身。我喃喃道:「你已經……」
是的,這並不是結束,僅僅是個開始。
這個孩子才是紫嵐吧。這個時候他可能快要徹底被自己的慾望吞沒了,所以寫得才會如此矛盾。我又翻了一頁,下面已是最後一段,說是近來身體越發虛弱,已經快要承受不住了,可是那個孩子居然早就死了。
他的這些話我已半個字都聽不進去了。在溫建國家裡拿來的那張軟盤上有一塊黑色的污漬,那時我還以為是個墨跡,現在我知道,那一定是夜王!那次李穎在我的電腦中說碰到了一個毛刺,其實,那正是夜王侵入了她的身體吧。她一直到現在才發作,大概體質也是在適宜與適宜之間。我公司那天所見到的那個身上滿是蒼蠅的人,也許就是李穎吧?可是直到現在,我仍然不敢肯定那究竟是不是我的幻覺。
回到了這個小城市,儘管它依然如此混亂、骯髒和不友好,仍然讓我吁了一口氣。那個陰鬱的村子如非人世,就連呼吸的空氣也像是黑色的,與之相比,這個小城市的污濁空氣也讓我寬心許多。
晚了。已經晚了。
撥通后,半天沒人接,https://read.99csw.com過了好一陣,正當我要放下電話時,話筒中傳來他的怒吼聲:「他奶奶的,誰在深更半夜叫魂啊。」
「如之何?」這是這本日記的最後三個字。
射工村毀掉了!那夜王井也埋在一大片亂石中了么?可是,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偶然事件?我不知道,恐怕,這世上誰也不知道了。
「我是秦成康。」我道,「我有夜王的消息了,你想知道的話,天亮后我就過來。」
「秦成康,你在這兒啊,他奶奶的,真叫我好找。」
我拿了出來翻著。這本日記我看了一小半,上一次看到柳文淵說一個女子結婚。下一條,果然就寫到那個叫阿嵐的女子生了一個孩子,也許就是溫建國。溫建國應該生在七五年,這段日記雖然沒時間,卻也猜得到多半在七十年代中期。「時已無法立足,須遠赴歐洲,此兒付唐德泰收養。」
我一下掙脫了陳濤,鑽進車裡,心臟卻仍在怦怦地跳著。陳濤也被夜王感染了!那麼夜王是可以傳染的?或者,當體內的夜王繁殖得過多的話,就會離開身體?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本來以為封住了夜王井,一切都已經結束,可是詛咒似乎還在繼續。
他一屁股坐下來,道:「算了,我沒胃口,你快說,你知道什麼了?」
我告訴他這個火車站邊上這個酒吧的地址,重新坐了下來,喝了一口酒。啤酒沒什麼酒精度,但喝下去還是讓血液開始流動。我的血液中也有一些已處在休眠狀態的夜王吧,可是那個人死後,我不知道還有多久夜王又會劇烈活動。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再回到射工村去也不遲,並不是只有呆在射工村才可以活命的,溫建國在外面呆了很久,那個人更是一直在外地漂流。
「當然是現在。我馬上過來,你快說,他奶奶的。」
甚至,還有那個人……
他哼唱了幾句后,突然大吼道:「他們說謊!」
「你要去?」
雖然後面沒有再記,但我也知道了,柳文淵告訴他他送回的小女孩早就死了,於是他逼迫柳文淵再尋找一個,可能還威脅他說如果找不到,就要拿柳文淵的兩個白痴兒子下手。他連自己的女兒都可以當食物養,對這兩個白痴外孫更沒什麼感情。但對於柳文淵來說,紫嵐即使與他沒有血緣關係,他也不忍心把紫嵐交出去,自己的兒雖然弱智,更不忍心了。可是造化弄人,找來的溫建國居然又是自己的兒子,矛盾之下,他恐怕早就動了殺機。當紫嵐那天救我,結果被鐵滿抓住后,他向紫嵐說了一切,終於決定消滅這個人,由自己和紫嵐來擔當夜王的封存人。
眯起眼,又看了看天空,太陽一下子把上億支金黃色的細針刺進我的眼裡。我一個踉蹌,只覺得像中了槍一般。我彎下腰,吐了兩口氣才站直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