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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輓歌

十八、輓歌

以後的事卻不關夜王的事了,說的是他和一個叫阿嵐的女子戀愛。他說老妻久喪,旁人不知,「競訝余馬齒不長,不知余已逾耄耋」。於是那女子與他結婚,而這個時候大概是在六十年代以後了,說不定說的正是那個瘋了的女人。
柳文淵把溫建國送走,大概就為了讓他能躲過這個命運吧,可是溫建國仍然逃不過詛咒。雖然他和林蓓嵐都沒有說出那天晚上的實情,但我也約略猜得到了。那晚,溫建國看到阿九和阿保父子死在井口,一定已經被夜王感染,而柳文淵發現溫建國竟然就是自己送走的孩子時,也如晴天霹靂。在溫建國的苦苦哀求下,柳文淵放走了溫建國,讓他尋找一個可以代替他的人來。當溫建國發現我適合時,也一定非常猶豫,不知是不是該送我走上這條死路。最後一次他來到我家門口,大概是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承受夜王了,那次他是想來吸我的血么?我不知道,但我已經不想知道。至少,最後一次在精神病院看到溫建國時,他發瘋時說的「你不要去」,應該是在勸告我不要去射工村,這就足夠。即使夜王會讓人迷失自己,但我們總可以保留住一份真實。
我該說我要留下來么?可是我沒有勇氣。我已經無法再呆在這兒了,只想遠遠地離開,即使那口井裡的金佛和古董,一時也已失去了吸引力。我只想走得遠遠的,忘掉這段經歷,永遠。
我怔了怔。看到現在也沒有發現柳文淵寫到過紫嵐,我道:「我再翻翻看,我只看了一半。」
這已經用白話寫的了。看了後面幾頁,我就知道那大約寫在二十年前,因為當中一些詞彙是二十年前常用的,像「人民公社」之類。這日記記得斷斷續續,也沒有日期,但看樣子,每一段之間的時差相當大,因為最後一頁的墨痕還相當新,而第一頁上卻成了枯澀的灰色。第一頁是在猜測夜王究竟是什麼,這個人也猜過夜王會不會是某種微生物,但後來他才終於認定那是神了。也許對於他來說,把夜王當成神,應該更好理解一些。
「我很難受。」
「是個好孩子。」我嘟囔著。
正看著,突然在一排精裝本書當中,我發現一本藍面子的本子,不厚,夾在當中幾乎要看不出來。看到這個本子,我心頭忽地一動。那人說過,柳文淵第一次給他看的那本日記就是一個藍面子的本子。我扒開兩邊的厚書,將那個本子抽了出來。
讓自己迷失的,只有自己。夜王也許會影響人的神經系統,但柳文淵仍然保留著人性,紫嵐也一樣,只有他才會徹底地變成一個惡魔——即使他內心深處仍然存留著些許久遠以前的軟弱。
「可是他以後仍然會找到你的!」
五敬大概看到我有些異樣,一把拉住我。他的力氣很大,把我拉得生疼,這陣疼痛感才讓我重新回到現實,倒退了幾步,乾笑道:「我看看。」
「是。」她走到我身邊,「你看什麼?」
紫嵐突然笑了笑,道:「燒吧,這兒本來就不該有的。」
那個村民光著腳,腳上還沾著泥巴。他有些猶豫地道:「是這樣的,我阿娘今天起來很難受,想讓柳文淵去看看,趕趕夜王。」
我叫道:「可是阿大阿二他們……」
在火舌上空的濃煙里,一片黑影突然升騰而起,直衝雲霄,足足上升了有十來米。這片黑影不是煙,更像是活物,在火舌中掙扎著,鋪滿了半個天空,一時周圍彷彿一下墮入黑暗之中,使得火光越發明亮。
到了第二頁,他突然寫到:「今日,東田三郎少佐率二十兵入射工村,迫余等於後山挖洞,夜王井水夜有沸聲。」下面洋洋洒洒地又寫了一大篇猜測,只是他猜的是天人感應,說日本人的兇狠使得夜王震怒,「如昔年劉把總事然。」
紫嵐的目光一下變得極其冷漠,看了我一眼,我抖了抖,不敢再說。
「爸爸已經死了。」她眼裡突然淌出淚水。這大概是她第一次稱柳文淵為「爸爸」吧。我摸了摸額頭,前額很燙,不知是不是有熱度。我小心地看了看四周。這間屋子沒來過,柳文淵的家是一所大宅院,房間一共總有二三十間吧,很九*九*藏*書多房間想必已經許久沒住人了,我的皮箱便放在牆根,想必是紫嵐幫我拿來的。我道:「他呢?」
我嚇了一跳,還想說什麼,這時屋裡發出「嘩」一聲巨響,是屋頂被燒穿,整個掉了下來,燒得發白的灰燼四處飛舞,那些村民猛地驚叫起來,紛紛退後。這聲驚叫異口同聲,有個人突然叫道:「夜王!」
我鼓足勇氣,道:「是,我不能永遠在這兒。也許,我和那個人一樣,如果呆得久了,也會變成他那樣。如果要兩個人的話,不是還有阿大阿二么。」
夜王?我抬起頭看去。一看到屋子上方,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路很長,長得像是沒有盡頭。可是我知道這條路我總得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直到走到屬於我的終點。
我正看著,紫嵐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回過神來看了看她,在她那張醜陋的臉上,這時顯出一種異樣的莊嚴。
紫嵐默然不語地低著頭。我看著她的樣子,忽然有一點心酸。紫嵐長得很醜,也許她自己並不知道。她就像一個發育不良的胚胎,永遠都無法離開母體,而射工村對她來說,就是唯一可以讓她感到自在的地方。柳文淵不讓他們與外界接觸,恐怕也是為了讓他們不被外面的一切誘惑。住在這裏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受到夜王的影響的。
本子上滿是灰塵,很舊,但裏面倒不是黃裱紙了,是一些相當堅實的白桑皮紙。翻開第一頁,我看到有人用圓潤流麗的書法寫著幾行詩:「昔君與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與我。兩心相結。何意今日。忽然兩絕。」
我心底一陣顫抖。我不知道和紫嵐一塊兒在射工村無窮無盡地生活下去和被那個人吸干血哪一個更恐怖些,現在我只想早點出去,回到陽光下,即使為一日三餐而奔忙,憂心忡忡地過著平淡無奇的日子,擔心哪一年那個人會找到我,重新把我帶回射工村,那也比現在好得多。我嘆了口氣,道:「紫嵐,我不屬於這裏。」
我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麼會放了我。她眼中閃過一絲凄楚,道:「他仍然不能見陽光,躲在樓上那間暗室里。」
門外突然響起了一片人聲。那是村民看到這兒火起,跑過來救火了。當先一個,正是那個叫五敬的村民,他氣喘吁吁地提了一桶水,這桶水想必也是和紫嵐一樣從山上背下來的。他一見我們,便叫道:「紫嵐,快出去,火太大了!」
下次用?我又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天已經亮了,陽光很好,這些天來我第一次感到陽光的溫暖和柔軟。我苦笑道:「希望他下次的時間能久一些。」
她點了點頭,道:「好走。」
我已經嚇得呆了,轉過頭,卻見紫嵐也獃獃地站著。我抓住她的肩晃了晃,沖她叫道:「快叫人救火!」
那是紫嵐,她關切地看著我。看到她那張醜陋的臉,我卻感到了心底的一絲暖意。在射工村,我好像被扔到了一個我完全無法理解的洪荒時代,只有紫嵐才能把我向現實拉近了幾分。我強笑了笑,道:「紫嵐。」
「你走!」
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睜開眼,猛地坐起來。可是與我意想中那間狹窄而混亂的房間不同,眼前看到的仍然是橫七豎八的梁棟,以及舊得快要腐爛的傢具,仍然是在柳文淵的家裡。和別的房間一樣,這裏同樣充滿了黴菌的味道,只不過屋子一邊的有一排書架,放滿了書,更增加了那種濕漉漉而粘稠的霉味。讓我吃驚的是,書架上的書很多,擺放得整整齊齊,總有上百本,既有發黃的線裝書,也有燙金精裝的厚本辭典,我甚至在一部很舊的《康熙字典》邊上看到了一部商務印書館二五年版的《英漢大辭典》。柳文淵在八十多年前做過老師,那些書大概是那時留下來的。只是久不翻動,很多書上已經有了霉點。
是他!他大概還躲在屋子裡。也許他現在仍然不能見陽光,傳說中,吸血鬼能被熾烈的陽光燒化,也許正是夜王引起的吧?被這人喝了一聲,柳文淵的妻子如同受驚的小獸一般瑟瑟發抖,一句話都不敢吭了。紫嵐扶著她,道:「玉九*九*藏*書姨,回屋裡去吧,柳文淵會回來的。」
紫嵐低下頭,輕聲道:「他說,你可以留著下次用。」
「阿嬤,我走了,再見。」
「柳文淵那時把紫嵐帶給我,我就知道她會走上這一步的。」老婦人慢慢地說著,「柳文淵死了?」
如果他被柳文淵壓在井下,想必這一切都該結束了。可是,柳文淵死了,他倒活下來了。我能怎麼辦?我不可能像他那樣,把他摁倒在地,吸光他體內的血。即使夜王已經感染了我,但有一句話他說錯了,我不會迷失自己。
「是,是。」那個純樸的鄉民點了點頭,又轉向我道:「你坐啊,我先下地去了。等一會掘兩個番薯來嘗嘗新。」
也許,紫嵐也是柳文淵的孩子吧。柳文淵自然知道,那個人把女兒送給他當妻子是什麼居心,生下溫建國后,柳文淵實在無法忍受把這個健康的孩子養大后給人當食物的痛苦,所以把他送了出去。只是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把紫嵐也送走。可能,只是不想再離開這個孩子。柳文淵對他那個瘋了的妻子十分溫存,看來她也並不是一開始就是瘋了的,說不定就是接連失去兩個孩子后才發的瘋。
我夢見了許多。夢見我還是個抱在手裡的孩子,擠在一大群人群中,被推來攘去,然後又放在一塊堅硬的地方。正當我難受得想要哭出來時,另一雙手抱起了我。然後我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生長,哭泣,讀書,戀愛,失戀,工作,失業,諸如此來。在一瞬間,我彷彿過完了我的一生,而黑色的火焰燃燒在四周,讓我無處可逃。我呻|吟著,疲憊卻如鉛塊般壓在身上。
「你要做什麼!」
我又看了一眼那個村裡。柳文淵的房子想必餘燼未息,仍在燃燒,黑煙還在噴向天空,像是些絕望的手臂。我不敢再看,轉身剛要走,紫嵐的阿嬤突然從懷裡摸出什麼來,道:「對了,紫嵐要我把這個給你。」
這是那個人身體中的夜王吧。我看著,渾身發抖,卻又無法移開目光。這片黑影彷彿有一種奇異的誘惑,吸引著我,我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
日本人挖完洞后,夜王井裡的聲音已經可以聽得到了。這引起了東田三郎少佐的懷疑,他向村中人詢問,但那些人都是後來慢慢搬來的,知道的無非是柳文淵告訴他們的那些。日本人好奇之下,便絕定打開井。結果,那一次井一開,黑影漫了大半個村子,這一隊日本人一下子全都被黑暗吞沒。這事大概發生在一九四五年左右,因為不久以後,就是日本天皇投降的消息。
火已經救不滅了,村中本就缺水,那些水都得從山上背下來,而柳文淵的家離別處都有些遠,過來時更困難,那些村民絡繹不絕地提著水桶過來,但只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一片嘈雜聲中,紫嵐仍然獃獃地站著,我見她一動不動,心中急了,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將她拉了出去。
那是柳文淵的妻子,她的兩個白痴兒子則在從書架上抽出書來往火堆里扔。那屋子也是一間書房,只是滿屋子都是那種藍封面的日記本。樓上不像樓下那樣潮濕,那些本子沾火就著,可是阿大阿二兩個卻根本不知道火焰的可怖,興高采烈地扔著,不時歡呼。我驚叫道:「你要做什麼?」
到了村口,前面就是紫嵐住的那間房子了。紫嵐的阿嬤站在門口,我本來已不想打招呼,但看見她站在那兒,我還是走了過去,道:「阿嬤。」
「你醒了吧?」她的聲音有著與她的相貌完全不符的動聽音色,讓我想起了那些脆薄的冰凌,薄薄的,刀鋒一樣飛快,卻又不禁掌心的一絲熱氣,一碰就會融化,閃著幽藍的光。
紫嵐還坐在地上,臉仍向著那幢屋子。火勢衝天,這座宅子用了大量的木結構,一旦燃燒起來就根本無法撲救,現在那些村民也已經絕望了,只在屋子外面撲火,不讓火勢漫延到別處。幸好這幢屋子周圍都是空地,不然整個村子都會被燒毀的。看著她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我一陣心疼,走到紫嵐身邊,道:「紫嵐……」
一衝出屋子,陽光又照在我身上。這些刺人的陽光如同無數把尖利的鋼https://read.99csw.com刀,讓我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因為我拉著紫嵐,紫嵐也被我帶倒了。剛摔倒在地,兩隻有力的大手扶起我,那是那個叫五敬的村民。他拉起我,沖紫嵐叫道:「紫嵐,柳文淵呢?他還在裏面?」
這該是柳文淵的日記吧,這首愛情詩不知是他寫的還是抄的。我翻了翻,通篇都是用濃淡不一的毛筆字寫的,仍是豎寫繁體,看年代應該並不多久,可能作者一直沒能學會簡體字。我翻開第一頁,看了下去。
「殺了他。柳文淵說,夜王要兩個人才能封住,只要你在這裏,就行了。」
那個女人披頭散髮的,臉上也帶著猙獰,轉過頭來看著我,咬牙切齒地罵道:「柳文淵已經走了,這地方是他的,誰也不能住!」
我剛要翻,她突然按住我的手,道:「以後看吧。」她本來聲音就很輕,更壓低了聲音道:「阿康,我們趁現在把他殺了!」
如果一個平常人,身上滿是火的話,只怕早就因為恐懼而死了,可是她卻如同一個怪物般,居然還能動。那人已打開門,一眼看到外面的情形,驚叫一聲,一下伸手擋住臉,便要退進房裡。在這一瞬間,我看到了火光中映出他慌張的臉。即使這個人的野心大得難以想像,財富也多得一百輩子都用不完,這時的他面如死灰,已是嚇得失魂落魄。
柳文淵的妻子坐在樓板上,哭得更加響了。五敬逃也似地逃了出去,紫嵐走上樓,正向她安慰著什麼。我走出門,看著樓上,柳文淵的妻子滿臉都是眼淚鼻涕,她雖然瘋了,似乎仍然有一些意識。只是看著她的樣子,我心中有些不忍,也要走上樓去。剛踏上兩步,柳文淵的妻子突然一躍而起,指著我罵道:「就是你,你害死了柳文淵!你把柳文淵還給我!還給我啊!」
她那副披頭散髮的樣子十分可怖,我打了個寒戰,不敢向上走了。正在猶豫,有個人忽然喝道:「阿玉,閉嘴!」
紫嵐臉上閃過一絲黯然。她正要說什麼,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了一個人聲:「柳文淵,你在么?」
「謝謝你啊。」那個村民又踩了兩下腳,把腳上的泥巴刮掉一點,「要沒有柳文淵在,真怕會出什麼事。我阿娘說,日本人來的時候,要不是有柳文淵,村裡一個都活不了了。」
那個女人掙開他們,仍在一步步地向我走過來。火光中我看到了她的獃滯的眼神,那已幾乎不像個活人。突然,神智又回到了我身上,我猛地抓過放在門邊的皮箱,轉身衝出了門,向樓道衝去。身後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樓道也像浮了起來,我正要走下去,身後又發出了一聲尖叫,我不由轉過頭去,只見那個女人已撲出了門。她渾身都是火,已經看不清面目了,我嚇得渾身一顫,腳下踩了個空,登時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那個老婦人緩緩抬起頭看了看我,道:「還是去了,唉,這是命,是命。」
我茫然地看著她。我仍然不敢相信發生過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只是獃獃地坐著,下意識地道:「柳文淵他……」
那是柳文淵的妻子。那個村民嚇了一大跳,抬頭看著樓上,道:「不是的,阿玉阿太,我沒看見柳文淵。」
火勢越來越大,二樓已經完全燒了。現在屋頂幾乎已經燒通,陽光終於照進這座陰森的宅院。我衝進放皮箱的那間屋子,在牆根抓起了我的皮箱,看到桌上那本日記,一把抓起來塞進口袋裡,重新衝出去時,卻見紫嵐還站在大廳里。我跑到她跟前,叫道:「紫嵐,快走吧!」
一到廳堂,我登時嚇得呆了。樓上的一間屋子裡濃煙滾滾,有火舌竄出來。我吃了一驚,顧不得害怕,衝上樓去,一把拉開門。
我道:「什麼?」伸手去接,卻發現那是一張巧克力的包裝紙。我呆了呆,突然間想起我對紫嵐承諾過的要給她買巧克力。只是我已經沒有勇氣再來一次了。
那個人住的房間,窗上掛著厚厚的窗帘,門縫也堵得嚴嚴實實,毫不透光,隔音也遠比另外房間好,他直到現在才發現出現了異樣。那個渾身著火的女人突然叫道:「爸爸,是你殺了柳文淵!」
她叫著,突然放聲大哭起來https://read•99csw.com,當中夾著阿大阿二斷斷續續的哭聲,又馬上轉成笑聲。可能這兩個弱智少年覺得母親的哭聲很有趣,也是一種遊戲吧。紫嵐皺了皺眉,道:「五敬,你快出去吧,我阿姨又犯病了。」
結束了吧。我看著這片廢墟上的余火和煙氣。濃煙還在升騰,陽光從煙霧的縫隙間照射下來,即使是白天,仍然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怕。」我又苦笑了一下,現在也只有苦笑,「可是我有什麼用?一個無業游民,整整混日子,就算逃,又能逃到哪裡去。」
柳文淵的初衷也是想讓那個人在村裡呆下去吧。在這個偏僻的村子里,沒有誘惑,沒有慾望,夜王對人的影響也會降低到最小。可是,這種如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我無法忍受,我說我會變成他那樣,恐怕是很有可能的。
如果是個夢,那我仍然在這個噩夢中無法自拔。我呻|吟了一下,那人走到我邊上,輕聲道:「阿康,你難受么?」
我放下本子,回過頭,她掩上了門,小心地走到我身邊。我道:「柳文淵的妻子安靜下來了?」
火勢越來越大,樓上的火熊熊燃燒,不時有一團火落下來,砸在地上后便留下了一團團的小火。那些火苗都彷彿活了,帶有生命,不住吞噬著周圍的一切。
那個瘋女人離我還有五六步遠的時候,那兩個白痴突然興奮地尖叫起來:「媽!媽!」他們的聲音倒是異樣的清晰,可能也是他們平生唯一能清楚說出的字了。兩個人從兩邊一把抱住了那女人,幾乎是一瞬間,他們身上也燒著了,痛得尖聲叫著,無頭蒼蠅一樣在樓里跌跌撞撞。
「柳文淵的日記。」我道,「裏面說日本人來的時候,曾經在這兒的後山挖過一個洞。」
我提起皮箱,向村外走去。現在將近正午,陽光充足,只是我仍然覺得冷,渾身的血液冷到幾乎要結冰。我一步步地走著,直到看到不柳文淵的那座宅子,只有黑煙不時一縷縷地升起,倒更似村民在做飯時的炊煙。
「阿康,你醒了。」
「他不會回來了,他死了。」柳文淵的妻子抽泣著,忽然平靜地說道。這時候她的樣子顯得十分正常,根本沒一點瘋態。我心頭又是一酸,卻說不出話來,不敢再去看她,逃回了方才那間屋子。
我打了個寒戰。跟柳文淵一樣,一生都躲藏在這個偏僻的小村子里,我根本做不到。我躲開了紫嵐那灼人的目光,道:「這個……不,還是算了……」
一滾到樓下,我顧不得自己是不是摔斷了幾根骨頭,立刻從地上驚魂未定地爬起來,抬頭看去。這時從另一邊的房屋中突然響起了那個人的聲音:「阿玉,你在做什麼?」
可是他還沒關上門,柳文淵的妻子忽然撲了過去,一把抓住了他,叫道:「爸爸,你殺了柳文淵!」她的動作快得異乎尋常,帶著滿身火焰直衝進去,「砰」一聲,門又被關住了,從中只來得及傳出那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和柳文淵妻子的笑聲,笑聲中,又帶著哭泣。
紫嵐大概還在安慰著柳文淵的妻子,我有些無聊地看著牆邊的書。我記得那人說過柳文淵是個國文教員,這書架上也有不少古籍,版本都不錯,不少是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出的。如果不是處在這樣的環境,我會很有興趣地讀上半天,但現在實在不是看書的時候。
終於說出了這句話,紫嵐眼裡閃過一絲失望,輕聲道:「不要?」
「沒有看見你來做什麼?這房子是柳文淵的!你們快走,統統走開,不要進來!」
「阿康,你走吧。」
「他為什麼不殺我?」
她點了點頭,道:「是啊,我也聽柳文淵說過。那時他們在這兒放炸彈,只是後來誰也找不到那個洞了。」她看了看那本本子,忽道:「阿康,裏面寫到我了么?」
「是這樣的。他說夜王在休眠前會讓人感到難受。」
「再會吧。」她說著,垂下眼,如沉入假寐。陽光照在她身上,也照著身後那幢孤零零的破屋子。
那個人,本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柳文淵死前對他說自己還清了,只怕這許多年來,柳文淵一直為自己把這個人牽扯到這件事來而悔恨吧。終於說出了這句話,我也如釋重九-九-藏-書負。
她的話我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也完全能理解,現在回想起當初她說的那種鳥語似的方言,簡直覺得不可理解。我強笑了笑道:「是啊,這是命。阿嬤,我要走了。」
從射工村走出來,也不知花了多久。天大亮了我才走到鄭寶春的那個村子。我不想再去看他那個酒糟鼻子,只是向前走著。
正看著,我突然聽到紫嵐輕輕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阿康。」
我吃了一驚,抬起頭,紫嵐也嚇了一跳,睜大眼,一下沖了出去。
我嚇了一大跳,幾乎要把那日記本都丟在地上。紫嵐的眼中亮得嚇人,以前的膽怯和羞澀此時已完全沒了。我小聲道:「殺人?」
也許是今天讓我震驚的事太多了,聽到阿嬤嘴裏說出這個名字來,我倒沒有怎麼吃驚,只是道:「阿嬤你也認識溫建國?」
「是的。」我低聲說著。包裝紙被折得整整齊齊,紫嵐吃完那塊巧克力,這張紙一定收得很好。我突然想起了什麼,道:「對了,阿嬤,紫嵐到底是誰?」
她的眼神里透著瘋狂。她本就是瘋了,而這時的瘋狂中帶著絕望。我衝過去一把奪下她手裡的油燈,但是這女人的力氣大得異乎尋常,我抓住油燈時,她猛地向我一推,把我推得向後倒去,油燈也飛出了手,正砸在她額頭上,燈油淋了她滿身,還帶著血,她卻像毫無知覺一樣,只是自己也因為一用力而失去平衡,踉蹌著向身後的火堆里退去。書房裡都是些易燃物,火勢漫延得很快,她一進入火堆就如一根扎得很好的火把一樣渾身都著了,火舌不斷從她身上四處飛濺,也如同活物一樣,沾到哪兒,哪兒就著。
阿大阿二也應該是適合夜王的體質。他們是弱智,更加不會有什麼慾望,其實他們才更適合用來守護夜王井。但現在這兩個白痴少年眼看就要燒死了,紫嵐是想用這個理由把我留下來么?我心頭髮寒,放開她的肩頭,不敢再說。
那是她體內的脂肪被燒融了吧。我被嚇得呆住了,那兩個白痴看到他們母親燒著后,更加興奮,在樓板上跳跳舞舞得更起勁了。火勢熊熊,那個渾身著火的女人突然尖叫著向我衝過來,她雙手張開,我根本動彈不得,如果被她抱住的話,那我準會被燒死的,可是我好像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只是盯著那個由火勾勒出來的人形,獃獃地站著。
紫嵐突然扭過頭,大聲沖我叫道。她的眼裡淌下了淚水,只是卻沒有悲傷的神情:「你走,你不是這兒的人!」
「是啊,溫建國也是個好孩子。」
「是柳文淵帶來的孩子,我也不知道。」她看了我一眼,目光中突然帶著憐憫,「她是個好孩子。」
「這孩子,一看到我就認出來了,和阿玉年輕的時候長得很像。」她滿是皺紋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那時他剛生下來,柳文淵就是叫我把他抱出去送人的。那個時候,他生下來才五天,臍帶都沒長好。」
「那麼大的火,進去就要燒死的。」他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我,只是直直地看著那片黑影。黑影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淡,如同一滴落到清水中的墨汁,漸漸淡去,陽光重新照射下來。那些村民已經放棄了救火,只是圍著這幢被燒得不成樣子的大宅院,互相指指點點說著什麼。
那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我吃了一驚,道:「是誰?」
「你不害怕么?」
「別怕,是五敬。」她剛說完,一個村民已走了進來,看見我們,他有些局促,陪笑道:「紫嵐姨,你在啊。有客人么?柳文淵沒在?」
永遠都不會見了。我在心底這樣說著。
他還要說著,樓上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五敬,你看見柳文淵了?哈哈哈,我說他會來的。阿大阿二,快出來!」
是因為昨天封住夜王的事引起的吧?我看向紫嵐,紫嵐卻仍然很平靜,道:「知道了,我跟他說。」
裏面已經起火了,一個女人拿著那盞油燈正在到處點著。
「他沒在。怎麼了?」
紫嵐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彷彿要落淚的樣子,可還是沒有淚水。我有些心軟,想再說兩句,剛要說,樓上忽然傳來一陣划玻璃一般尖利的笑聲,當中還夾著阿大阿二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