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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最後的選擇

十七、最後的選擇

「變大的比例是相同的,但長度要遠遠大於直徑,假如直徑為五毫米,長度為五厘米,那麼變大時都增加百分之十,直徑較長度的變化來說微不足道。然後把這根長五點五厘米,直徑五點五毫米的銅條彎成圈,你說當中的空是變大還是變小?」
那是月光。他拉開厚厚的窗帘,推開了窗子。月光如同洪水一般奔湧進窗子,讓我感到一陣暈眩,下意識地要伸手去掩住眼,但手一動才想起自己的雙手被綁住了,只能閉住眼,讓自己習慣一下。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我聽得他坐著的椅子發出一聲響,「吱」一聲,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光亮。
他笑了起來:「是啊,柳文淵也給過我一個。現在就戴在你手上。」
「我不像柳文淵,我已經在這個人海里翻滾了太久,只能靠你這樣的血才能延長我的生命。」他走到我跟前,輕聲說著,「不用害怕,換種看法,你的生命會在我的身體里繼續,那也一樣。」
我的心又是一沉,他道:「好吧,一起去吧。」
老人的聲音有些發顫。柳文淵放下手提箱,搶上前去,道:「五叔,別人都沒回來?」
他的話一下子變得如此冷漠,方才與我長談時的溫和已蕩然無存。他說他有兩個博士學位自然也不是向我炫耀,而是說根本沒有別的辦法吧。我絕望地道:「可是,你這樣做,難道心裏不慚愧么?」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的心頭微微一顫。也許是因為我快要死了,所以他也發了善心吧。可是好奇心卻如一杯誘人的毒酒,我現在只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道:「那麼,後來呢?」
「是因為那個班指。」
我想笑,吃吃的笑聲也確實湧出了我的嘴。我的確是在笑,現在我會馬上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吧,於是發現做了這麼一個怪夢,說不定時間也只過了幾分鐘而已。我笑著,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他皺了皺眉,道:「鐵滿,他話太多了。」
鐵滿又用鋼筋戳了戳我,喝道:「快走!」
我暈了過去。
「班指?」
我已經震驚得無法站立,一條腿軟軟的,只有單腿跪在地上:「不可能!我一定在做夢!」
這個班指就套在我的大拇指上。這個班指應該就是溫建國第一次見到柳文淵時,柳文淵戴在手上的那個,後來卻不知怎麼被那個老人拿去了。我道:「班指怎麼認出這種人來?」
「不可能的,」我嘟囔著,「你還想要什麼?你已經什麼都擁有過了。」
我的呼吸一下頓住了。那個女人叫的「爸爸」是誰?難道僅僅是一句瘋話?沒等我回過神來,那人道:「阿玉,你去休息好了,爸爸跟柳文淵馬上回來。」
直到這時我才算明白過來,怪不得他們會誤入到這個偏僻之極的射工村,原來其實是林蓓嵐帶他來的。溫建國告訴我的並不都是實話,夜王戒指並不是戴在那個九哥手上的,而是在林蓓嵐身上,大概是林蓓嵐在和那個老人爭奪金佛時掉下來的吧。柳文淵發現溫建國居然是自己的兒子,才讓他回去,讓他找一個能適宜夜王的人回來。也許,柳文淵對這種大海撈針本身就不抱希望,只是不忍心自己的兒子死在這個人手上。可是溫建國最後仍然沒有逃過夜王的侵蝕。我不知道他最後一次來是要告誡我不要去射工村,還是來帶我去的。他已經消失了,現在也沒有人能夠知道。
「可是那個人……」
這變故來得太過突然。我驚呆了,正看著,忽然覺得身後有個人在解我的繩子,扭頭一看,卻是紫嵐。我叫道:「紫嵐,你看……」
我的呼吸一下變得急促了。貪婪。貪婪的人發作得更快吧?所以張朋才會那麼快就會湮沒在黑暗中,而同樣,我會莫名其妙地拚命想得到那尊金佛,根本不考慮有什麼後果……可是我仍然覺得奇怪,道:「那怎麼會在溫建國手上?」
和張朋的事完全一樣。我想著。唯一不同的是,這個人被夜王寄生后仍然能活下來,張朋卻死了。我道:「你接受了夜王后,又怎麼樣了?」
「就在這間屋子裡,我看見了一個老人。」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如此虛無,「一個老得難以想像的老人https://read•99csw•com……」
我閉著眼,側過頭去,讓開這明亮的月光,幾乎呻|吟一般地道:「為什麼要吸我的血?難道豬血羊血已經不行了?」
「是。那年我被逼出國,那個孩子剛生下來,我讓一個姓唐的下屬養著,不是你。可是後來回來,就找不到他的下落了。阿玉生下來就是個白痴,可惜不適合夜王,我把她給了柳文淵,讓他幫我生兩個下來。他倒有本事,一生就是兩個,雖然都是白痴,倒是都適合,呵呵。」
他手上那根鋼筋上,仍然帶著血跡。我的心沉到了谷底,然而還留著萬一的希望,叫道:「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
一個噩夢吧。我想著。現在我應該馬上衝上去,推開鐵滿,可是我的身體卻如同中了催眠術一般,根本挪不動步子。紫嵐尖叫起來,她伸手要去推鐵滿,可是鐵滿一掌揮去,就把她打得摔倒在一邊。這時井中發出「嘩」的一聲響,一道黑影猛衝起來。
鐵滿忽然抬起頭,叫道:「老大,我來了!」他一個箭步向前衝去,也顧不得地上已經像漫開了一地的墨汁,一下踏了進去,將手中的鋼筋向柳文淵后心扎去。柳文淵一定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向他動手,臉上一陣驚愕,鋼筋已經一下刺穿了他的身體,從背心刺入,透出前心,就像用一根燒紅的針穿過肥皂一樣。他一下刺倒柳文淵,登時抓住井口,把手向井中伸去,叫道:「老大,快抓住我!」
這一定是個噩夢,一定是。
「夜王生存在地下水中,誰也不能保證把它們清除乾淨。何況,那是柳文淵的神,如果能消滅夜王的話,他也會消失的。」他臉上又露出一絲詭秘的微笑,「柳文淵這種清教徒式的古板也不能抵禦永生給他的誘惑。每個人,在內心深處都有他不可告人的陰暗角落。十多年前,當他那具衰老的身體快要無法承受夜王的時候,我要他選擇,是願意就此消失,讓那個我找來的人代替他的位置,還是和我一樣,用吸取你們這種人的血來換取生命,他想了半天,還是選擇了和我一樣。」
就是張朋在井台前的那副樣子吧。我想著。現在我也已經知道了大概,柳文淵把這個人帶回射工村,就是因為他也是屬於適合夜王的體質。我道:「封住夜王需要兩個人?」
「嗤。」他又笑了笑,「如果那塊銅是一根銅條,你覺得變大會成為怎麼樣?」
柳文淵沒有回答,只是道:「走吧。」他剛要走出門,從樓上突然傳來那個瘋女人的聲音:「柳文淵,爸爸,你們怎麼還不睡覺?」
「柳文淵!」
柳文淵扶住老人,低聲道:「總算好了,有了第二個人,現在應該可以封住夜王了。」
柳文淵的身體如同一個口袋一般在縮小。鋼筋還插在他身體里,但這裏已經失去了支撐,掉了下來。柳文淵的傷口中流出的已不是鮮血,仍然是那種黑色的東西。不是液體,因為那些黑色就如活物一般漫延上鋼筋,就像是有一團無光無色的黑色烈火燃燒上來。我已不敢再看,可是身體如同不屬於我一般無法動彈,只能看著他晃了晃腦袋,似乎又含含糊糊地說了句什麼,身體一斜,向井裡倒去。那人鬆開了手,柳文淵的頭一下掉了下去,身體也猛地撞在了井口,但令我吃驚的是他的脖子登時就像被一把快刀割過一樣與他的身體分開了,而身體則如同一灘滑溜溜的粘液一般滑進了井裡。
「你還沒想到?」他低低地咋了下舌,似乎為我的遲鈍不滿。我心頭一亮,道:「是柳文淵?」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怔怔地看著他,道:「可是,不能把夜王消滅掉么?」
他剛走到井圈邊,探頭向里看去,柳文淵突然一把拎住了他後頸的衣領,將他一把推了下去。這口井並不很寬,如果是個胖大的人,說不定會被卡在當中的,只是這個人很是瘦小,「咚」的一聲,一下就掉了下去。
「快走。」鐵滿用鋼筋頂了一下我的脊背。鋼筋上的寒氣似乎透過衣服傳了進來。我踉蹌了一下,走出門去。屋裡沒有燈,沿著仄仄的樓梯走下去,我看見柳文淵站在門口,邊上站的九九藏書,竟然是紫嵐。紫嵐那張醜陋的臉上還帶著淚痕,我朝她苦澀地笑了笑,她卻扭過臉去沒有看我。
八十多年前,那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而光緒十三年又是那時的三十多年前了。如果光緒十三年的柳文淵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那他今年就已經一百二十多歲了?而眼前這個人也一定在百歲上下。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柳文淵的樣子相當年紀,怎麼也不可能有一百二十多的高齡。我不敢多想這些,這個問題想想就覺得妖異。
「我覺得自己就如同一塊吸水性極強的海綿一樣,黑影幾乎一下子進入我的身體,然後馬上退了回去。」他喃喃地說著,「柳文淵說是夜王得到了供品,滿足了。我倒覺得,那恐怕是因為這種二維生物能影響人的神經系統,但同樣也會反過來被人的思維所影響。類似真菌在不適宜生長的環境下以孢子形態存在,當有兩個適宜夜王體質的人同時被夜王寄生后,夜王就會進入休眠狀態,也就是柳文淵所說的封住。」
「做夢?」他低聲笑了笑,「大概是做夢。我以為我身上有夜王,一定是世界上最無恥、最殘忍的人,可是這八十多年來,我看到過太多的無恥和殘忍,即使是夜王也無法相比的,那時我也覺得是做夢。不是么,印度教就說,這世界是梵天的一個大夢,夢醒時便是這世界的末日,然後再沉入另一個夢中。」
當張朋消失的時候,鐵滿說要把柳文淵的白痴兒子帶出來,那時我還以為柳文淵因為是自己的兒子,不忍心讓這個人吸血,可是沒想到那叫阿大阿二的兩個弱智孩子居然也是這個人的外孫,可是在這個人的嘴裏,他們幾乎就是兩件毫無價值的物品而已。
「就是他。」他嘆了口氣,「不然日記怎麼會在他手上?」
他的聲音極是驚惶,這人也吃了一驚,道:「井裡怎麼了?」他一個箭步走到井圈邊,向里看去。這口井是他那永恆生命的來源,他對這口井的關切想必比任何人都多。
這又像是當頭一棒,我驚呆了,道:「什麼?」
柳文淵居然向我打了個招呼。那人看見紫嵐,皺了皺眉道:「柳文淵,這個小姑娘要做什麼?」
他湊得很近,口氣都噴到我臉上。我睜開了眼,想著是不是該再求兩句饒,一睜開眼,猛然間如同被打了一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夜王能給你永生?」
「直徑變粗,長度變長。」
他的誇獎沒有讓我高興多少。我道:「怎麼封?」
「除了阿昌,沒旁人了。」老人的話里有些迷惘,「我也快不行了,託人給你捎信,就怕撐不到你回來。」
「是的。夜王讓我嗜血,但也給我永生。不過夜王雖然受兩個人的意志力壓制可以進入休眠,但它們也在繁殖,每隔一段時間就必須重新打開井,讓它們得到新的血肉,才可以進入新一輪的休眠。」他笑了起來,「所以你該感到榮幸,如果沒有我和柳文淵壓制住夜王,恐怕這個世界早就已經滅亡了。」
那個陳濤也這樣說過。只是對於陳濤來說,諾貝爾獎是他所嚮往的最高榮譽,而對於這個人來說,諾貝爾獎想必根本不值一提。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這時柳文淵和鐵滿已經把井蓋打開,鐵滿根本連看都不敢看,一打開就往後跳出了四五米遠。隨著井蓋被打開,這人從懷裡摸出一塊絲巾,抹了抹嘴,只是這個進餐前的優雅動作讓我不禁毛骨悚然。
這個「忍之」想必是這個人以前的表字。他急然轉了一下手上的班指,臉上露出笑容:「原來是這樣啊,好吧。」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道:「柳文淵,你那個兒子倒是挺能幹的,你和他有聯繫的話,不妨叫他跟著我干。」
是的。我來到射工村的時候,也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這個村子里瀰漫著一股妖異的氣氛,即使明明充滿了人氣,仍然是給人一種不現實的感覺。這個人那時第一次來到這裏,看到一片荒涼,只怕感到的是荒謬了。
「成吉思汗的鐵蹄踏破歐亞大陸的時候,他想的仍然是把更遠的遠方也收入版圖。」他冷冷地道:「人的慾望是沒有窮盡的,小夥子。這已經不是一個九_九_藏_書只靠刀劍就能征服世界的時代了,現在我要的是永遠的生命。」
「柳文淵,你想過河拆橋么?」
黑暗中,我感到一隻手抓住了我手指,褪下了那個班指。班指套上后已經很緊了,現在又鬆了下來,他褪下來時並不困難。
黑暗中,他突然發出一聲淺淺的笑聲:「你倒是挺聰明。」
我還想再問一下,這時門外響起了鐵滿的聲音:「老大,快到時間了。」
我的臉一下變紅了,只是在黑暗中也看不出來。他說得深入淺出,一下就能理解,我自覺受過高等教育,這些中學物理的內容卻居然忘了。而夜王班指居然有十一個!那恐怕這一個並不是柳文淵那個了。我一直在懷疑溫建國說的話里有多少是真的,不過看來關於班指的事他並沒有說謊。我道:「你也有一個吧?」
他的好奇心幾乎要爆炸,但又不敢多問。老人打量了他一眼,也低低道:「他應該是。可是,他能呆多久?」
醒吧,是噩夢的話,那就快醒來。我獃獃地想著,天空也崩塌了一般下墜,大地則在上升。
我被鐵滿趕著向井台走去,紫嵐卻沒有跟出來,遠遠地站在門口看著。如果不是我的錯覺,我發現她臉上淌著淚水。井台前乾乾淨淨,月亮斜斜映在中天。今天是十六吧,月亮依然很圓,照得周圍一片雪亮。柳文淵和鐵滿兩人用力把井蓋打開,那人看著他們的動作,只是站著不動,低聲道:「我分析過夜王的性質,卻無法發現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它們能有意識地避開陽光,應該是生物,但不論是蒸餾還是冷卻,都無法得到殘骸,同時也沒有氣體析出。換句話說,這種東西可以說是介於『有』和『無』之間,可能是外太空那無數神秘莫測的東西中的一種。如果以此寫一篇論文,得個諾貝爾獎大概也沒什麼問題。」
井裡又傳來了那人的叫聲。柳文淵只是對紫嵐道:「快,不然就來不及了!」
我還沒說完,井中突然發出了那個人的叫聲:「鐵滿,快拉我上去!」因為他在井裡,回聲很大,聽起來瓮聲瓮氣的。鐵滿驚叫一聲,像一條聽到命令的忠犬一般猛衝上來,可是到了兩三步遠,卻不敢再往前了,只是瞪著柳文淵喝道:「柳文淵,快把老大拉上來!」
柳文淵喃喃道:「忍之,你難道還沒有厭倦么?」鐵滿的叫聲對於他來說直如蚊蚋。那人在井裡撲騰著,又猛地叫道:「鐵滿!」
紫嵐費力地解著。現在這繩結比方才更大,她解得更加費力。一邊解著,她道:「阿康,你快跑,跑出去不要回來了!」
「柳文淵雖然也有過一些現代知識,可是他滿腦子仍是怪力亂神那一套。他覺得夜王就是一種超自然的東西,他能夠藉助夜王知道很多事。那天我問了他很多,只是他告訴我,夜王就是神,而神選中了我,他把我帶來就是讓人接受夜王。那時我並不相信,但為了他的女兒,我願意做一切事。那天晚上,也是這樣的一個月圓的夜裡,他把我帶到井台前,和我一塊兒把井蓋弄開了。那井蓋好重,我們費了半天的勁才算打開。然後,當月亮映到井水中時,我看見井水突然開始升高,從裏面湧出黑影來。」
「那次,柳文淵把我帶回了射工村。這時的射工村已經成了一個荒村,那些房屋因為長久沒有修繕,大多十分破舊。那天,我第一次看到這個村子的時候,簡直以為自己闖進了一個噩夢中。」
這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實,如此的可笑,也只可能是一個噩夢。
我的心頭一動,一個疑問又涌了上來。我道:「可是,柳文淵到底是怎麼發現你的?有些人能夠適應夜王,可他們臉上又沒有寫著字,根本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我已經說不出話來,可是仍然鼓足勇氣,期期艾艾地道:「那個唐……唐……」
她這那個人的女兒!我驚得呆了,他轉過頭,看著我驚詫的表情,微微一笑,道:「不用這副樣子,她不是我和柳文淵的女兒生的。」
「你來了?」
鐵滿突然叫道:「老大,我動不了了!快救救我,老大!」他眼中那種愚昧的兇狠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臉張惶,身體已經被那read.99csw•com種黑影吞沒了,只剩下一個面無血色的頭。即使他不把別人的性命當一回事,恐懼來臨時,他仍然會害怕。
紫嵐又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裡帶著絕望和悲哀。那是怎樣的目光啊,我無法形容,才一接觸,就讓我如同針扎一般疼痛。那人慘叫道:「鐵滿!鐵滿!」這叫聲也已經拖著長長的尾音。
門開了,鐵滿拿著那根鋼筋走了進來。他一進門,用標準黑社會的禮節向他鞠了一躬,對我道:「走吧。」
那人饒有興味地看著鐵滿,低聲道:「鐵滿,老大也幫不了你。放心吧,我會照顧你家裡人的。」
「這個人是誰?」
「以後?」我喃喃地說著,似乎已經沉入夢鄉。
井裡那人的叫聲已越來越急,也越來越響,猛然間,井口冒出了一團黑色。這團黑色衝出井口幾乎有三四尺高。井裡那人發出了絕望的慘叫,黑色已如活物一般爬上了柳文淵和紫嵐的身體。我嘶聲叫道:「紫嵐!」
「林蓓嵐原本是我的女人,我讓她去找適合夜王的人的。」他笑著,「不過溫建國居然會是柳文淵二十多年前送出去的兒子,我實在沒想到。那次他把溫建國放走了,我差點就要殺了他,而這個溫建國也沒了蹤影,一氣之下,我才讓鐵滿把這個沒用的臭女人扔進河裡的。還好柳文淵沒騙我,溫建國把你帶到這兒來了。」
我說不出話來,他卻道:「適合夜王的人太難找了,而我們自己的直系子女更有可能一些。這些年我生了足足有十幾個,只有二十多年前生過的一個適合,可惜那個孩子因為那年地震,後來失去了消息,不然也該有你那麼大,也不用費那麼大勁找了。」
「感染上夜王的人,漸漸地就失去自我,只有意志力極強的人才能保留意識。」黑暗中,他的聲音顯得那麼平靜,平靜得如一塊冰,「這些人漸漸地就不再產生食慾,因為他們的身體也被夜王改變了,消化系統、排泄系統、循環系統、內分泌系統都發生了改變,平常的食物必須經過胃和小腸的消化才能吸收,可是他們不能了,唯一能夠吸收的,就是血。」
我打了個寒戰。吸血,溫建國在深夜逡巡于街頭,尋找的大概也是獵物吧。而我呢?我眼前彷彿看到自己沉浸在夢遊的恍惚中,光著腳走上街頭,貪婪地撕咬著灌木叢里的野狗。
我被這個故事迷住了。我不相信柳文淵在八十多年前給眼前這個人看的日記能描寫得如此驚心動魄,只怕是經過了他的加工。只是他的表達能力的確十分出色,如果寫下來,這完全是一篇相當生動的小說。我現在很想知道這些日記究竟是誰寫的。
※※※
我的眼前彷彿有一陣迷霧,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沉默了半晌,他忽然道:「你還有什麼事想知道的?」
※※※
他笑著,似乎在說與他不相干的人。我喃喃道:「那兩個……他們都是你的外孫啊……」
「多好的月亮。」他的聲音里突然帶有深沉的感嘆,「走吧,小夥子,活著原本只是一場大夢,死了,也可以看作是夢醒。」
這時柳文淵往井裡看了看,忽然驚道:「忍之,你過來看看!」
「我得到了兩個博士學位。」他彬彬有禮地說著,「生物學和化學。走吧,不要磨蹭了。」
「有些人並沒有感染夜王,卻殺了太多的人,仍然被稱作偉人,他們慚愧過么?」他手一攤,向我優雅地行了一禮,「謝謝你的血。」
他笑了笑,道:「你應該看到過的。」
「放過她吧,忍之。」
可是鐵滿也聽不到他的話了,他猛地慘叫一聲,身體像矮了半截。他是如同一支放在火上的蠟燭一般在極快地融化,身體混在那一灘黑水中,也幾乎只是不到兩秒鐘,他那高大的身影就已消失不見。
褚士珍是北洋時期號稱北洋七子中的一個,黃峻則是日本扶持的華北自治時期一個官吏,穆月田則是一個很有知兵稱號的將領,而李光期就是那個我曾在報紙上看到過,現在投資很大的華僑富商。我驚得喘不過氣來,低低道:「都……都是你?」
紫嵐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她那張醜陋的臉上有著一種奇異的光彩。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猛地又向井台九九藏書邊衝去,站到了柳文淵的對面。他們兩人面對面站著,這時月亮已上中天,正對著井口。鐵滿看著他們兩人,眼裡只是茫然。
紫嵐這時剛解開我手上的繩索。被綁得太久了,我的雙手都已經麻木。我看著紫嵐向井台邊跑去,嚇得直著嗓子叫道:「紫嵐!」
那就是紫嵐見過的那次吧。我默然無語。如果我處在柳文淵的位置,恐怕想都不會想就會這樣做的。這時鐵滿又敲了敲門,道:「老大,月亮快照到夜王井了,我帶他走吧。」
「柳文淵的兒子原來名叫溫建國啊,林蓓嵐倒沒有跟我說。」
「不知道。」柳文淵臉上閃過一絲黯然,「就算是不是真能封住夜王,我都不知道。」
「柳文淵那天接到的信便是那個老人帶來的。當柳文淵把十一個班指分給大家時,自己也拿了一個,說好如果找到適合夜王體質的人,就將他帶回來。可是另外十個人外出后無聲無息,再也沒有蹤跡,隔了幾十年,那個叫阿昌的突然回來了,只是已經不成人樣。因為那個阿昌已經沾染上了極少量的夜王。我想,夜王這種東西能影響人的神經,可以讓人的慾望上千倍,上萬倍地增長,這個人如果是個貪婪的人,即使他的適合夜王的體質,同樣無法支撐太久。那些人不是個個都能清心寡欲,大概只有這個阿昌最為淡泊,才能支撐那麼久,但也已經不行了。那個老人說,阿昌幾乎是一回到村裡就成了一灘黑影。幸好那是個大白天,太陽很大,阿昌又是死在外面的,從他身上流出來的夜王馬上被太陽曬化,才算沒有出更大的亂子。」
「柳文淵,你終於回來了。」
我奇道:「是變緊吧?」
「我幾乎是一本近現代史了。」這張溫和而儒雅的臉上還帶著微笑,怎麼看都頂多六十多歲,「可惜時間不夠,不然我可能給你講講許多已經堙沒在歷史中的謎題。」
的確,柳文淵的女兒如果活著,現在總該有九十多歲了。我喃喃道:「可是……可是……」
「是,老大。」鐵滿說著,可是並沒有上前,反而又退了一步。他握著那根鋼筋,猶豫著,既不敢向前,又不敢再退後。柳文淵也不再理他,向紫嵐道:「紫嵐,快過來。」
這個人……真的是這個人么?這個人的照片在歷史書上也能看到,只是據歷史上記載,他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死了。我大口喘息著,道:「你是……你真的是……」
他突然停住了敘述,屋中一下沉入一片死寂。我等了好一陣仍然聽不到他的聲音,終於忍不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是用那塊天上掉下來的銅做的。柳文淵那時偶爾發現,當自己靠近這塊銅時,銅明顯增大,而別人靠近時卻不會。於是他請人把這塊銅破開,鑄成了十一個班指,分給剩下的十個人。這些班指戴在手上后,一旦有適合夜王的人出現,班指就會變松。」
月亮已經偏到了一邊,黑影正在極快地縮回去。這黑影如同一頭無形的巨獸,飽食后便將沉入長眠。那個人跳下井台,仰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隨著黑影的消逝,他身上的黑色也在極快地消褪。本來他已經如同隱沒在夜色中了,此時卻正在重新顯露出來。
身後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這尖叫凄厲得猶如鬼哭,我嚇得渾身一震,扭過頭去。那是柳文淵的那個瘋了的妻子,她披頭散髮地坐在地上,不住拍打著地面,兩邊站著阿大阿二。這兩個弱智患者卻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是嘻嘻地笑著,大概把這當成了遊戲。聽到這女人的聲音,柳文淵忽然睜開眼,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喃喃道:「忍之,我還清了。」
「是這個?」
「褚士珍,黃峻,穆月田。」這個人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說出近現代史上三個小有名氣的名字,「還有現在的歸客僑商李光期,都只是不同時期的我。」
就是那個人。他被鐵滿拉了上來!他渾身濕淋淋的,已如浸透墨汁,鐵滿身上本已爬滿了黑影,井水濺上來,將他渾身都浸得濕了。那個人一衝上來,就站在井台上,一把抓住柳文淵,張口咬住了他的脖子。柳文淵還沒有死,被那人咬住喉嚨,渾身如同狂喜著一般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