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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土匪

十六、土匪

他走出門去,發現隕星在私塾后打出了一個深洞,並且居然馬上積滿了水,可能這顆流星一直打到了地下水層。村裡人聞聲趕來,仍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隕星墜地的聲音並不是太大,私塾不過震塌了一角,可是那十多個學生,還有老師到底到了何處,卻誰也想不出來了。一開始覺得可能是突然來了強盜,因為這個私塾的位置相當僻靜,平常農人都在別處耕作,也不來這裏的,如果真有強盜闖進來,的確難以發現。可是這些人的衣服都在,老師的衣服里還有幾塊鷹洋,私塾里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什麼都沒少,但這些人就這樣消失不見,只剩了這個少年,這件事實在透著古怪。問了這個少年半天,卻仍然問不出所以來,而這時候亂像已成,地方官根本顧不上管這些,報官后只來了一個捕快查看一番,備了個案就走了,以後再沒有消息。
「是四川人么?」
瘋子。我想。的確是個瘋子。現在我只是在後悔不該跑到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來。我道:「如果是神的話,難道還要吸人的血?」
夜王!從這個人嘴裏又聽到這個詞了。我忘了害怕,向前走了一步,道:「夜王到底是什麼?」
這一槍把那些道士嚇得目瞪口呆,他們想不到這個受王巡撫之命護送自己的把總居然會突然出手,法事上登時亂作一片,鑼鼓鐃鈸之類也扔了一地,震天也似地響,可是另外九個士兵也拔出刀來追了上去。這些人年紀不大,出手卻狠辣之極,幾乎只是一瞬間,所有的道士都已身首異處,井台邊的血已流得滿地都是,到處都是零肢碎體,沒有一具屍首是完好的。
「聽柳文淵說,你叫秦成康?」
我正想著,他嘆了口氣道:「那個作者的確是個天才,他居然能夠想像出一個二維的國度。想一想吧,那個世界是二維的,而裏面的人也都是一個平面……」
「他說夜王是神。」
如果非常黑的話,應該會有亮光,即使是墨汁也一樣。可是這些黑色就是黑色,一點也沒有亮,是一種深淵一樣的顏色。只是一瞬間,井台邊已經全部沒入了黑暗,彷彿這塊地方在極短的時間成為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洞,在井台上的這十個男人和十個女人也在同一瞬間如同被粘住了一般動彈不得,保持著方才的姿勢。
屋子裡一片死寂。我怎麼也想不到,鐵滿的老大居然會是如此睿智的一個人。我想再說什麼,可是腦子裡空空一片,什麼都說不出來。他也一直沒說話,過了好久,我才呻|吟一般地問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沒有回答。陳濤推測過,這種黑色影子一樣的微生物可以影響人的神經系統。他說的也許是正確的。眼前這個人並沒有多少變異,但我總覺得,現在在我跟前的是一個異類。這種感覺在看到柳文淵時也有過,只不過沒那麼強烈。說不定,別人看我也一定是一個異類了吧。我一直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問道:「你們究竟是怎麼發現夜王的?」
劉把總指著剩下來的這些人對他的手下道:弟兄們,手還癢不癢?
現在想逃的,現在死。還不想死的,就走到井台前來。
黑暗中,我感到他向我走近了幾步。在他走過來時,我感到了一陣徹骨的陰寒,那不像是個人,倒像一塊移動的冰。我打了個寒戰,正想再說句什麼壯壯膽,他突然道:「你還很年輕啊,真可惜。」
這句話又像當頭一個霹靂一般。柳文淵曾經是老師?八十多年前,教育還非常落後,那時的老師都是走在時代前列的人物。現在的柳文淵怎麼看都只是個鄉農,和老師的身份差別實在太大了,就和眼前這個人一樣,黑社會老大的身份,怎麼都和八十多年前的學生沾不上邊。可是他就是那麼說的,這些埋藏以久的記憶,對於這個人來說一定有種特殊的意義,他不會忘了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方才他的話十分溫和,但這聲笑聲里卻又顯得如此陰險。我仍然不死心,道:「你真的要吸我的血?」
「不可能!」
「我想!」我毫不猶豫地答道。我的確太想知道夜read•99csw•com王究竟是怎麼出現的,這又是種什麼東西。對於柳文淵來說,那也許的確只是神,別的都不用太想,但這個人卻是用另一種角度去理解的,他的解釋一定更能讓我接受。
終於,黑影延展到離井台足足有二十多丈,已經覆蓋了一大片地方時,第一道曙光透過雲層照射下來。黑影在觸到光線時,突然如同一塊極薄的黑布被火舌燎到一樣,登時出現一個缺口,如同知道疼痛一般縮小。
「我?」他忽然冷冷地笑了笑,「我是個已經忘了一切的人,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這兒有這些個女人,不是正好殺癢?劉把總這樣笑著說。他的臉上也已沾滿了血,一個人恍如鬼物。女人們也聽懂了他的話,嚇得都哭了起來,一個膽大的女人想逃,劉把總卻揀起一把刀,「呼」地一聲向她擲去。刀一閃即逝,沒入那個女人背後,女人被刀子刺穿了身體,釘在地上,只能如一條青蟲一般蠕動。劉把總向前走去,一把踏住那個還在微微掙扎的女人,又補了一刀。
隕星就砸在讀書的私塾邊上,聲音傳到了數里以外,那個作者也被震昏過去。等他醒過來時,驚奇地發現天已經變黑了。
他們異口同聲地喊著,彷彿這是句可笑的話,喊完后又笑了起來,其中一個又叫道:手癢腳癢,雞|巴也癢。
他們把這個年輕人關在柴棚里,第二天和村裡的幾個老年人商議,覺得那是中了邪。可是鄉間的驅邪法術對這個年輕人根本無用,於是他們湊錢請了道士來做一台法事。法事就設在那個井前。因為私塾里沒人敢去,已經空了下來,正好派這個用途。因為道士說法事不能讓外人看的,所以村人都躲得遠遠的。
村裡的人都嚇得呆了。只是他們殺的並不是村裡的人,所以誰也沒有動,有些人甚至當成那是一出大戲一樣饒有興味地看著。當那些士兵殺掉了道士后,急不可耐地去翻檢那些金銀法器,從屍身上搜索著值錢的東西。那些道士身上值錢的東西倒不少,顧隨清身上的佛珠竟然是一條一百單八顆的瑪瑙珠,單是這件東西就可以讓一個人吃喝一輩子了。那些士兵在血泊里翻著,顧不得身上沾滿血跡,每翻到一樣就興奮地怪叫。村民遠遠看都,嚇得一動不敢動。
二維的生物自然不可能,那完全違背了自然的法則……
站在遠處的老人和孩子都嚇呆了。突然,一個小孩不顧一切地向井台跑去,一邊叫著:「媽媽!」當他剛踏入那塊黑影時,幾乎是閃電一樣的速度,黑影頓時爬滿他的全身,這個人一下定格,然後,如同一支蠟燭一般,一點點消失不見。
那是一本日記,第一頁上寫的竟然是光緒十三年的。前清光緒十三年,距今已有幾十年了,清朝覆滅以後,世界彷彿一夜間就改變了模樣,他出生時雖然還是宣統的年號,卻已經毫無印像了。他對看了幾頁,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來。寫日記的這人字不算好,文法也只能算是粗通,以他的國文程度,完全可以寫成這樣。他抬起頭,道:「老師,這是什麼?」
井台前,那副噩夢一般的場影已經消失不見,土匪、女人、屍體和血跡都不見蹤影,地上亂七八糟扔著一堆衣服,以及種種金銀法器,那串瑪瑙佛珠也和垃圾一樣躺在井台上,沾了些泥水。而在這一片狼藉中,他們發現有個人獃獃地站著。
「惟余衣冠在座,四顧不見人影,余始懼,恍若夢寐。」作者這樣寫道。不久前還是滿座儼然,齊聲背書,突然間只剩下一些衣服,別的人卻在彷彿成為氣體,消失在空氣中,這樣的情景對於一個少年人來說,一定恍如噩夢,百思不得其解。
這個人卻沒有生氣,只是輕聲道:「是這樣啊。」
「真的。」他像是知道我的意思,一點也沒有詫異地回答,「都是真的,神是擁有一切的人。」
我突然有些惱怒,道:「我叫秦成康,原籍湖南,現在在沿海的一個省份里當一個無業游民,從來沒去過四川。夠了么?你還要問什麼?」
湘軍洋槍用得不多,這九_九_藏_書支小隊伍里也只有劉把總有把手槍,而且居然還是把相當先進的德林傑擊發槍,可能是以前洋槍隊里丟下的,別人都仍然拿著刀。因為前幾年做法事出事的情景記憶猶新,村裡人雖然想看,卻都躲得遠遠的。正看著顧隨清帶著一幹道士搖鈴擊磬,念頌經文的時候,劉把總突然拔出槍來對準了顧隨清開了一槍。子彈從顧隨清的右眉打入,從後腦左方穿出,顧隨清當場摔倒在地。
溫建國在屋中又攔出了一間不透光的屋子。難道,難道……
「那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
守到第四天,他們終於發現了半夜裡,有個黑影進入了羊圈。他們立刻點起火把圍上去,看到羊圈裡的情形時,都嚇得目瞪口呆。那個淘井的年輕人抓住了一頭羊,正咬住了羊的脖子,貪婪地吸吮著,身上卻已經變成了斑駁一片。他們壯著膽子圍住這個年輕人,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他卻只是流淚,說是淘井以後他就什麼東西都不想吃了,唯一想吃的就是血。開始時還吃些煮過的血塊,但漸漸地飯量越來越大,家裡的雞鴨早就殺光了,於是他就在夜裡出來。
「神?」黑暗中,他又「嗤」地笑了笑,「也對。不過,我才是神。」
那時柳文淵是個國文教員,對這個求知若渴的青年十分欣賞。那時柳文淵有一個女兒,也已經十五歲了,柳文淵自己看起來倒只有三十上下。
一到裏面,我就感到一種無法抑制的恐懼。這間屋子暗無天日,柳文淵這宅子已經很老了,雖然採光不好,但別的房子好壞總有些光線透進來,可是這間屋子,我根本看不到一絲光亮,只有黑暗。
突然,那個劉把總指著村民向那些士兵喊道:斬草必要除根,一個都不要留!
「看第三頁上。」柳文淵做夢一樣說著。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柳文淵的話中似乎帶有恐懼。他翻到第三頁上,上面寫著:「今日事,余究未知何由。午時二刻許,忽有聲如雷,自西極破空而來,村西鴉聲四起,嘈嘈如沸。」
八十多年前,他在柳文淵任教的學校里讀書。那時候湖南和中國的大部份地區一樣,十分混亂,學校倒像一個世外桃源一般。
柳文淵的那個女兒長得很美,當時學校里不少人都對她心存愛慕,但柳文淵卻十分欣賞他,有意招他當女婿。這自然讓他很是高興,平常有事沒事就到柳文淵的住處去看看,有時也從家鄉帶些土產來。
「八十多年前,我考取了長沙的一個學校。那時,柳文淵是我的國文老師……」
如果當他們發現那個年輕人在吸羊血時,感到的好奇還多於恐懼,現在他們才真正害怕起來。
「這村子里的一切?」
我幾乎驚叫起來。《平面國》這本書我是讀過的,可是卻從眼前這個噩夢中才會出現的人嘴裏說出來,這一切顯得如此不真實。看看鐵滿那副黑社會打手的樣子,我無法相信他的老大是個飽讀詩書,讀過這部英國小說的人。
這種叫聲實在太可怕了,即使她看到自己的兄弟用鍘刀鍘掉丈夫的頭時,叫得也沒這麼響。劉把總卻毫不在意,女人的叫聲對於他來說就像菜里的作料,如果沒有的話就顯得淡而無味。他正要開始享受的時候,突然聽得邊上有個弟兄也叫了起來,一樣的恐懼驚惶。他定睛看去,才看清,原來井口裡,竟然顫顫地冒出一大團黑色的東西。
黑暗中發出「嚓」的一聲,雖然看不見,但我知道他準是坐在我對面。我有種預感,似乎這個人能和貓一樣在黑暗中看見東西。這樣一個人坐在我對面,讓我渾身發毛,可是我的手還被綁在身後,根本無法反抗,他的話又有一種刀子一般的鋒利,彷彿剝開了我的皮膚,讓我的渾身都袒露在外面。我嚅嚅地道:「我可沒有吸過人的血……」
只是那個淘井的年輕人下去后,很快就變得怕黑畏光,躲在房裡不出來。而這時候,村裡突然出現了怪事,養的雞鴨之類時常會被發現死在草叢裡,不知被什麼東西咬死,渾身的血都被吸干。
可事情沒有結束。村裡原本沒有井,用水只能到九九藏書山上的泉水去背,很不方便,便讓石匠來做了個井圈,砌了個井台。雖然覺得雖然死了一些人,但多了一口井,那還是因禍得福。但馬上他們發現這並不是件好事,那口井裡的水開始兩天還十分清冽,馬上變黑,過了十幾天就黑得像是墨汁。村裡的人害怕起來,叫了個年輕人下去下去看個究竟,結果掏上來一塊銅,別的根本沒什麼異樣。村裡人想不出究竟,便把那口井找了些東西蓋住,仍然用山泉水。
「因為夜王?」我試探著問道,「這種二維生物能改變一個人?」
儘管我讀過這本書,但聽到這個人的話,我還是又吃了一驚。讀第一次讀那部書時,我就驚嘆于作者想像力的詭異。在他的筆下,那個世界只是一個平面,而人們就像影子一樣,在這個平面上活動,對於平面以外的東西就再不理解。這個故事也曾被歸於科幻類,但我覺得那更該歸於寓言諷刺類,因為我也不能理解生物居然會是二維的。
又靜了一陣,我幾乎要以為他啞口無言,卻聽得他道:「你讀過《平面國》么?」
「總有一天你會的。夜王在你身上,你已經漸漸失去自我。」
這班道士與以往不同的是,他們是佛道同奉的,法器中也是佛道雜陳。他們本是受雲南某地的一個土司所邀,前去為那個土司做法事,並不想到這個偏僻的射工村來,只是那兩戶富戶託了大有面子的人,又精心打造了一尊足有三十一零八兩的純金佛像供奉,那班道士不看三清看佛面,才盛情難卻,管應給射工村除邪。
儘管我知道現在諷刺他很不明智,但還是忍不住諷刺了一句。他卻好像沒聽到我話中的譏諷之意,只是道:「一切,你想要的一切,包括永生,如果你能選擇的話。」
「夜王就是種二維的生物。」他用這句話結束了他的解釋。
門「吱呀」一聲開了。鐵滿推了我一下,把我推進門后,重新又關了起來。
做法事那天,村裡都歡天喜地,如同過節。這些道士果然很是能幹,只用了半天時間,就琢好了一塊大石板。石板下方琢出了凸起,正好可將井口卡住,上面則刻出一個太極八卦圖。他們並不是石匠,不過手藝卻不下於高明的石匠。領頭的道士叫顧隨清,將石板琢好后,對射工村的村長說在法事後將石板蓋上,那麼這口井被太極八卦鎮住,村裡再不會出亂子了。
而這時,月亮升上了中天。
「在宇宙中是沒有不可能這三個字的,科學的境界無窮無盡,你到現在還不相信么。」
抓著女人的頭髮,劉把總猙獰的臉越發可怖。他拖著那具屍首走到井前台,將那個女人扔進了井裡。「咚」的一聲,讓女人嚇得更是不住發抖。她們再不敢反抗,只能聽從擺布,一個個從井台前走過。如果哪個劉把總手下看中了哪個,就在走到井口前一把拉出列去,如果一直走到井前還沒有被拉出列,劉把總就一刀砍去,然後將屍體一把推進了井裡。他已經殺人殺得連抬屍體都嫌累了。
年輕人都殺光了,劉把總突然開了兩槍,把這兩個木偶一樣任人擺布的漢子也打死了。現在只有一百來個老弱婦孺,都嚇得瑟瑟發抖,井台前的血已經將地面染成漆黑一片,月光卻很亮,那一天也是十五。
這時剩下來的已經只有十幾個老人和十來個孩子,而昨天,射工村還是一個相當熱鬧的村子。他們戰戰兢兢地過過來,一直和這黑影的邊緣保持著距離。不過在曙色中,黑影已經失去了威力,他們看到有一塊被曙色切斷的黑影很快地在縮小,很快就從一丈見方變成一尺見方,又從一尺見方變成一寸見方,就和燒著滾燙的鍋蓋上的一滴水,直到消失不見。而在變小過程中,這塊黑影完全和活了一樣還在地上亂擅,似乎想找到回井裡的路。
在京師時,因為據說十分靈驗,專門給王公大臣們做法事,收到的供奉極多,所以用的法器不是純金就是純銀,燦然生光,身上佩的佛珠之類也全是些價值不菲的真品。當時湖南出武人,所謂中興之將,什九湖湘,兵多匪也多,湘西一帶更是土匪橫行,這班道九九藏書士又都是財大氣粗,所以在過湘西時,湖南巡撫王文韶專門撥了十個人護衛,領頭的是個姓劉的把總。這個劉把總曾經做過曾國荃的部下,今年也不過四十多,生得十分魁梧高大,只是一張臉十分陰沉,讓人見了心裏發毛。
那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戰戰兢兢地道:「是。」
無垠的黑暗。
黑影極快地漫延,從腳向上爬,直到吞沒整個人體。終於,劉把總也大叫起來,但他的叫聲並不能持續多久,這一幅黑影繪成的交媾圖只延續了很短的一段時間,突然間,就像烈日下的雪一樣,每個人都在解體,從頭到腳,以極快的速度在融化。
可是誰也沒想到,就在當天晚上,法事做得如火如荼的時候,突然響起了槍聲。
天黑並沒有什麼奇特,奇特的是外面仍然陽光普照,但是這私塾的屋子裡卻漆黑一片,接著,他發現剛才周圍還是老師到同學,現在卻一個人都看不到。
雖然拉出列的女人被糟踏后一樣要死,可是仍然沒有人反抗。她們大概都覺得是在做夢,做一個噩夢,馬上就會醒。
即使現在仍然被綁住雙手,一時間我卻忘了自己的處境,只顧大聲反駁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這句話竟然有憐惘的意思。我一下子又產生了希望,道:「你究竟要做什麼?放我走吧。」
第一個慘劇就發生在那天晚上。
這口井再深,如果有百來具屍體扔進去,一定會填滿了。可是很奇怪,當屍體扔下去的時候,只能聽到水響,井似乎是沒有底的,一直把四十多個精壯漢子都扔下去后,仍然還能聽得到水聲。
射工村因為地處偏僻,一直沒沾染兵火,儘管外面的世界兵荒馬亂,可是這兒仍然很安定。而且村子里土地肥沃,出產很多,還算富庶,休養生息之下,村裡已經有百來戶人粗,共有兩三百人了,雖說老人、小孩和女人佔了一大半,精壯漢子也有四五十個。如果大家齊心協力,劉把總那十個人未必是他們的對手。但這些士兵一番瘋狂的殺戮已將這些人的心志都摧毀了,當兩三個想反抗的被刀子活生生劈成兩半后,再沒有人想反抗,唯一想的就是逃。可是射工村三面環山,唯一一條出去的路被劉把總他們攔住了,哪裡還逃得掉。他們如同被貓逮住的耗子一般聽從這些身上沾滿鮮血的人擺布,把全村人都集中到井台前。
癢!
「是姓秦么?不是姓唐?」
「即余。」那篇日記後面用簡明扼要的兩個字結束了。
他「嗤」地笑了一聲,道:「不可能了。」
如果這是一個噩夢,那噩夢還在繼續。雖然那個年輕人不見了,但村裡的人豬羊時不時會被吸幹了血倒在地上。村裡有兩戶人家的家底相當殷實,那個私塾原先就是這兩家牽頭辦起來給子弟發矇的,現在仍有這兩家牽頭,天南海北地找人來做法事。法事做了幾堂,都說禍源是這個滿是黑水的井。這個說要用財物禳解,那個說要供奉血食,然而每次都只能安靜一段日子,隔不了多時,村裡又傳出鬧鬼的消息。終於,那兩家富戶發了個狠,斥巨資請了一班道士來做一台法事。
我一陣啞然。他說的並非沒有道理,布魯諾的時代,說地球繞著太陽轉會被燒死,相對論提出以前,說光線可以被強大的引力扭曲同樣也是偽科學,即使是不久的過去,只有李森科的學說才是生物學中的金科玉律,孟德爾的遺傳變異則是一套鬼話。
也許殺人殺得太輕易,劉把總想換換花樣,就指揮著人拿出一把鍘草的鍘刀來,讓兩個漢子先從同樣的年輕人鍘起。在鍘刀下,一個按住了背,另一個壓下鍘刀。就這樣,四十多個漢子,一個個輪流被推到鍘刀下鍘掉了頭,而屍體就順手扔進了井裡。
黑暗中,什麼都看不到,我也不知道身邊到底是些什麼,可能再走一步就會踢到桌子椅子之類,我都不敢動。可是,這間屋子的情形,卻讓我恍惚想起那時在溫建國家看到一眼的情形。
碰到這種事,村裡的人最先想到的是黃鼠狼。黃鼠狼咬死了雞鴨后,會把血吸乾的。可是把雞棚鴨欄加固,門都關嚴九*九*藏*書實后,他們發現仍然會有雞鴨死在外面,甚至貓狗豬羊也時常倒斃路旁。他們終於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幾個膽子大的就輪流守夜,要查查究竟是什麼東西在作怪。
那是什麼?他一定在這樣想。這團黑色的東西突然一下擴散,登時布滿了所有有血的地方。血剛流出來是鮮紅的,可是熱氣一散,就變得黑了,可是這些黑色的東西就如同最深的影子,讓血跡眨眼間就變成了漆黑一片。
那是很舊的藍面本子,用十分陳舊的黃裱紙寫的,因為年深日久,書頁有些脆薄。他滿腹狐疑,不知柳文淵到底是什麼用意,翻開本子看著。
柳文淵沒說什麼,收好信,卻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本子來交給他,道:「看看這個。」
井台前的血泊里,女人和老人孩子的哭聲與土匪的笑聲夾雜在一起,月光顯得出奇的亮。也許在劉把總看來,這等時候玩女人,才是最過癮的。他把那個女人一把推在井台前,讓她雙手撐住井圈彎下腰,正要去剝開她的褲子,突然,這個女人發出了垂死一樣的尖叫。
他頓了頓,道:「柳文淵沒跟你說過?」
是隕星吧。他想,寫日記的那個人還在讀私塾,只怕那時也是個不過十余歲的少年而已。當時把隕星看成天變,而他讀書時已經知道隕星並不如何奇特,只是流星大多在空中就已燃盡,如果有隕石落下,倒是件值得研究的事。
剩下來的,只有二三十個老人和孩子了。靜默了一陣,當劉把總一把撕開他看中的一個女人的衣服時,登時發出一片哭聲。只是在這個偏僻的村子里,哭聲也顯得空洞不堪。
「魚能理解鳥為什麼會飛么?鳥能理解魚為什麼會游么?」他又輕聲嗤笑著,「不要只相信你已經知道的。十九世紀,科學家堅信宇宙中充滿一種叫以太的物質,如果有誰說以太不存在,就會被人嗤之以鼻。」
我默然無語。這個世界上自稱為神的人有很多,卻多半是些瘋子,即使有成千上萬的人向他們高呼萬歲,仍然都已經死了。這個在我面前自稱為「神」的人倒是活生生地在我面前,但我實在不知道他是個實體還是我噩夢中的過客,我低低地道:「神真的存在?」
有一天,一個同學忽然來叫他,讓他去柳文淵那裡。一到柳文淵的家,卻見他正坐在椅子上看著一封信,面色極是難看。他有些擔心,道:「老師,有什麼事么?」
他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大吃一驚。八十多年前!難道這個人有八十多歲了?不,如果八十多年前他就有記憶的話,那他那時就該起碼有十多歲了。
※※※
「你不也一樣么?」
「你想聽么?」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問。唐也不是個小姓,但我一輩子只認識一個姓唐的,那是大學里的一個同學。我道:「我不姓唐。」
那天,當月上中天時,他們聽到了空地里傳來一陣慘叫。一開始還以為是驅邪時的儀式,可是聽那些慘叫的嗓音或粗或細,還有用外鄉口音叫「救命」的,在慘白的月光下,顯得如此陰森詭異,竟然沒有人敢上前看個究竟。第二天,當他們壯著膽子到井台邊看時,發現地上到處攤著些衣服,鐃鈸銅鈴之類扔得滿地都是,卻不見一個人影,彷彿那些道士在半夜裡突然脫|光了衣服,赤條條地逃得無影無蹤了。而在一片狼藉中,那個年輕人也不見了蹤影。
他的話裡帶著些譏諷。我的腦子已經亂成一團,被他這段不長的話攪得像一團漿糊。這個人和柳文淵一樣,也是個瘋子吧?只不過柳文淵迷信神怪,這個人卻迷信科學。忘了以前在哪本書上讀到過一句話,說一味用已知去解釋未知,把所有無法解釋的事歸於迷信,這同樣是一種迷信。但要我相信真的有種二維的生物,這實在太超出我的知識範圍了。我道:「如果這是種二維的生物,那它們該吃什麼?」
剩下的人都已嚇得喘不過氣來。當他們意識到黑影還在向外爬動時,登時再顧不上別的,紛紛向後逃去。可是孩子還好些,一些年紀大一點的老人已經逃不過黑影擴大的速度,一旦被這黑影追上,就一下子被吞沒,然後消失。
一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