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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楔子

從大墳背後,走出一個女子。與那個黑衣男子不同,這個女子相貌美麗,儘管秋盡的氣候頗有寒意,但她衣服輕薄,透過她那件幾乎透明的長裙,隱約可以看到包裹在裏面的胴體。
「看清了么?」從他的蒙面之下,發出了猶如從古井中傳來的聲音。
明崇儼的眼裡帶著一絲迷惘,又喝了口茶,讓幹得幾乎龜裂的嘴唇濕潤一下,道:「還是那樣。」
這一次,明崇儼走得很快。雖然仍有霧氣瀰漫,但沒用幾步他便已走到了一座大墳跟前。而這座大墳頂上,正放著一個硃紅色的木匣。明崇儼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他行法之時老練熟稔,但終究只是一個十二歲少年,稚氣尚未全脫。能全憑一己之力破了這禁咒,他不禁有些得意。
這是秋盡時的圓月夜。明崇儼看著兀立在荒墳間那一排排桑樹,心中也不禁有了一絲寒意。
與學問相比,明僧昭的名聲更多的來自於他的信仰。南朝諸帝好多都篤信佛教,明僧昭也一樣,曾舍田宅為佛寺,而這佛寺就是後世有名的棲霞寺。只是到了明崇儼父親那一代,先祖的聲名已經無助於仕途了,他的父親明恪只是大唐帝國的安喜縣令。
雖然嘴上說沒事,但他的背後黏黏的大是難受,那是驚出的冷汗把內衣都黏在了皮肉上。辯機倒了杯茶推過來,道:「喝一口吧,你心神極亂。」
明崇儼猶豫了一下,雙手在胸前交叉著結了兩個手印,終於踏進了田裡。一隻腳剛踩進田裡,一陣寒氣已透過牛皮靴鑽進了腳底,眼前也突然起了一陣白霧。雖然是夜,但因為正值滿月,明亮的月光照得周圍一片通明,並沒有霧氣。而這陣白霧來得如此https://read.99csw.com突然,一定是被人下的禁咒了。
左手從懷裡摸出了一疊黃表紙,明崇儼開始往紙上寫字。
「去城北田中取一個朱紅木匣。」師父是這樣對自己說的。那麼,要取的一定是一個木匣,可是這匣子卻並不像木頭製成。難道,是自己搞錯了?
只是,明崇儼知道這並不是夢。在他十二歲那年,師父確實讓他到城北田中去取一個朱紅木匣,只是這事的下文就再也記不起來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取回來,而且關於師父的記憶也同樣到此為止。
等明崇儼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霧中,那片田裡的大墳上有一團黑霧突然開始聚攏,彷彿是一些極細小的飛蠓,這團黑霧凝成了一個人形。
後來的明崇儼一直做到正諫大夫,但此時這個十二歲的少年只是跟隨父親上任而已。此時是貞觀三年,距隋朝滅亡不過數十年,南朝人物的記憶猶新,在這個少年身上,仍然有著齊梁公子的儒雅俊朗。雖然年紀還小,但雪白的肌膚,漆黑的烏髮,眉目俊秀,依稀便是百多年前的烏衣子弟。
該回去了。明崇儼抬起頭看了看天空。月亮圓而且亮,大得幾乎讓人不敢相信。他走出這片田,又回頭看了看。一走出這片田,霧氣便立時消失,一如出現時那般突然。他沒再回頭,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步法輕盈快捷,就像水面上飛掠而過的小昆蟲。
雪白的肉體,彷彿可以聽到骨節的聲音。她的嘴唇十分紅潤,紅得幾乎有幾分死氣,讓她的美貌平添了幾分冶艷的邪氣,如果這時有人見到她,一定會覺得她是剛從古冢中出來的妖狐吧。
他已經不是九_九_藏_書第一次做這個夢了,每次夢到那個衣著輕薄的女子用妖冶冷漠的聲音說「殺了他」幾個字,便一下驚醒。因為做得多了,後面的事又怎麼都想不起來,他幾乎都要以為這僅僅是個夢而已了。
明崇儼站定了,看著四周。霧氣濃得怪異,三四步外便什麼都看不清了。但方才他已對準了方向,只消走到田中心的那個墳上,將那個木匣取來便可以。向里走出了幾步后,前面出現了一個墳頭,明崇儼突然又站住了。
這兒本應該是正中那墳頭的所在,但眼前這座荒墳上,卻是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這禁咒,不僅僅是讓人看不見那樣簡單。僅僅是這幾步,已經讓人不知不覺地偏離了方向。怎樣才能破除這個禁咒?他抿起了嘴。對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他的嘴唇生得有點過於小巧,幾乎有點少女的柔媚,只是唇角刀削似的線條卻多了幾分剛毅。
「不會有錯,的確是極玄子的嫡傳。」
「夢見什麼了?」
明崇儼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原本應該清甜的茶水喝到嘴裏卻有種異樣的苦澀,彷彿舌尖都沾上了無所不在的恐懼。他出神地看著杯子,剩下的半杯碧色茶水正不住地打轉。
這時他已走到了那墳頭前,伸手去拿那個木匣。手指剛觸到木匣,指尖突然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這個匣子竟然並不是木頭的,而拿起來時,重量也顯然比一般的木匣重得多。
桑樹不能長得太高,因此每年都要修剪,年積月累,斷口虯結如拳,映著銀白的月光,宛如鬼怪的手指。這個身著白衣的十二歲少年雖然已經看慣了這一切,但每次來的時候,心頭仍有抑制不住的恐懼。
由於過於read.99csw.com慌張,一瞬間眼前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到。他定了定神,才看到辯機的臉。辯機正啜飲著一杯茶,看似平靜,眼裡卻流露出關切。明崇儼苦笑了一下,道:「沒事。」
他的字學的是鍾王小楷。因為當今聖上最喜二王筆墨,流風所及,很多人的書法都學王羲之。只是明崇儼此時寫下的,並不是工整的楷書,而是一種極其繁複的字體。
每一筆都彎彎曲曲,幾乎認不出那是個什麼字。這種字體被稱為「雲篆」。字體的變遷總是由繁而簡,由難而易的。從大篆至小篆,再到隸行楷書,總是越來越簡化。但云篆有些不同,即使是一個十分簡潔的字,用雲篆寫出來,也複雜得難以辨認。
究竟我的身世里有什麼秘密?長安,這個大都市為什麼總像一個魔咒,讓自己無法逃離?明崇儼的心中越來越寒冷。這些謎,難道永遠就是一個謎么?
大唐幅員遼闊,當時全國有三百五十八州,一千五百五十一縣。縣令為一縣長官,但即便是京縣令,也不過是個五品的中下等官。至於外地的縣令,則只是從七品到六品的微秩小官。
這種字體當然沒有實用的價值,不過,雲篆本來就不是用來日常書寫的,這是道士發明的一種用來寫符籙的字體。
明崇儼,洛州偃師人,其先本為平原士族。雖說是士族,卻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豪門,只有五世祖明僧昭有些名望。明僧昭本是隱士,字山賓,隱居於潤州棲霞山,南齊永明元年奉詔出仕為國子博士,史稱「明徵君」。
這是一個非常瘦小的人,一身緊身的黑衣,就算頭上,也用黑布包著,只露出兩隻眼睛。這個人盯著少年消失在夜霧https://read•99csw•com中的背影,目光炯炯,彷彿能夠穿透霧氣。
他穿的是一雙牛皮靴子。符紙不大,靴底彷彿塗過一層膠水,符紙一貼上去便牢牢地粘在上面了。他看了看面前,重新調整了方位,慢慢地向田中踏出一步。這是鶴履沙步法,也就是道士常用的禹步。據說仙鶴捕蛇之時,腳下踩的就是禹步。這自然是道士的附會之辭,不過禹步踏出時,的確有點像仙鶴捕蛇之形。
「仍然是那一段吧?」

筆是普通的羊毫筆,也就是用羊羔的胎毛製成的筆。對一個在私塾學習的少年而言,這樣的筆實在很普通。只不過,明崇儼手裡的這支筆有些不同,筆桿是中空的,當中貯有調勻的硃砂汁,這樣只要筆桿中的硃砂不曾用完,就可以隨時寫出字來。
筆在黃表紙上極快地遊動,寫出了一長串纖細的線條。鮮紅的字跡,在黃表紙上極是顯眼。字寫得很快,一張黃表紙馬上就寫完了。明崇儼收起了筆,將那道剛寫好的符捏在指縫間,抬起腳,貼在靴底。
霧氣在流動。
蟲聲如沸,喧于草叢間,如細碎的冰屑。
只聽得一聲佛號,明崇儼猛然間睜開眼。
這座墳比另外幾座都要大一些,只是同樣破敗不堪了。在墳頂,放著一個硃紅色的木匣。為什麼師傅把那東西放在田裡?明崇儼抿了抿嘴唇。雖然只是一塊平平常常的桑田,卻似乎有著奇異的力量,如果貿然進去,只怕會出什麼意外。可是不論怎麼看,還是看不出這片田有什麼危險。
他從懷裡摸出一支筆來。
在田中心,有一座墳。
這塊桑田中的桑樹種植得稀稀落落,大概也是因為田中起了好幾座墳吧。只是與旁邊的田地有些不https://read•99csw•com同,這片田中草長得極是茂盛,即使已至深秋,草色仍然青翠如滴。
「殺了他?」兩片殷紅的嘴唇中吐出的聲音清脆悅耳,卻又冷漠得像是馬上就要結冰。
辯機見明崇儼面色慘白,極是難看,道:「明兄,既然如此危險,以後還是不要再試了。」
他看了看四周,實在不相信在這種地方,還會有第二個硃紅色的匣子。也許,這匣子是一種奇異的木頭吧,比一般的木頭更硬,所以才會如此。他從懷裡取出一塊白色絹帕,將匣子包起來,掛在腰間。
明崇儼所能記得的,也就是這一段。他不知為什麼自己的記憶會沒來由的缺失了一大段,他點點頭,道:「是啊。不管怎麼做,那個夢做到那裡就斷了。」
那一天,一定發生了一些事。如果能記起來,恐怕就能知道為什麼了。儘管明崇儼這些年來一直在追查,卻總是漫無頭緒,即使用浮夢術來追查也是一般。這浮夢術是一種近乎圓光術一類的邪術,極易走火入魔,明崇儼自己一人不敢施術,因此到會昌寺請辯機為自己護法。佛門雖不尚神通,但佛法可以收束心神。只是這浮夢術邪氣太重,夢到記憶斷裂的那一段時,他險些又要墮入魔道,幸虧辯機見勢不妙,以佛號將他喚回,才算逃脫。
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也許不試才是對的。明崇儼苦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麼。記憶中這一段長長的空白一直糾纏著這個少年,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忘記那麼多。究竟出了什麼事?他有許多次都夢到那個妖艷的女子,而每一次都滿頭大汗地驚醒過來。他只知道一定發生過什麼事,但記憶就像一扇厚重的鐵門死死鎖住,即使用這個後來學來的浮夢術仍然打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