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蛟與龍之卷 第一章

蛟與龍之卷

第一章

「昨日之死,譬如今日之生。」張三郎又坐到了尹道法對面,眼中已和緩了許多,「從今夜起,你又是當初隨我東征西討的尹道法。」
老者頓了頓,道:「主公,依小臣之見,如今天下已定……」他話未說完,見那大漢眼中神光一閃,嚇得一下伏倒在地,磕了個頭道:「主公,恕小臣妄言。」老者對這大漢敬畏無比,見他此時神情,正是當年手握重兵,麾師殺伐時的樣子,驚得氣息一滯,連說完這句話的勇氣都沒有了。
舌綻春雷,直如平地起了個霹靂。張三郎蓋在葫蘆口的手猛地一揚,從葫蘆口處突然冒出一道弧形白光,攔腰截向那黑影。此時那黑影已在半空,但這道白光封死了各個退路,哪裡還擋得開,只聽裂帛一聲,黑影登時裂為兩段,直直墜入水中。
湖波浩渺。在湖邊一個小亭之中,兩個人正相對而坐。坐在下手的是個老者,一身黑袍,上手則是個青衣大漢。這大漢滿面虯髯,一手拿了個酒葫蘆正大口喝酒,神情怡然自得。
尹道法抬起頭,慢慢道:「是,主公。」
他正在惴惴不安,卻聽那張三郎突然喝道:「何方小子,出來!」聲音並不大,老者卻覺入耳有若驚雷,震得耳朵也嗡嗡作響。他呆了呆,心道:「主公是跟我說的么?」
老者雙手扶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主公在上,小臣不敢。」
大漢道:「二十多年前,我亦嘗九_九_藏_書於此飲酒,吟的卻是魏武的《觀滄海》,啖的是不義人之心肝。轉眼二十年,已讓李家兒著先鞭,故友也凋零殆盡,唉,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張三郎手中捻著的,是一把長長的弧形彎刀。這弧形彎刀是從葫蘆中抽出來的,卻比葫蘆要長得三四倍。他將刀身湊到鼻下聞了聞,道:「好厲害的馭屍術!廢了我小半葫蘆美酒。」
老者的嘴唇翕動一下,猶豫了半晌方道:「小臣不知,只是,極玄師兄似乎還有傳人在世。」
張三郎又抿了口酒,走到欄邊,若有所思地看著湖上。細雨蒙蒙,水氣瀰漫,芙蓉池上時時吹過一陣晚風,將雨點灑進來,更顯得靜謐安詳,方才電光石火般的惡鬥便如從來不曾發生。半晌,張三郎方輕聲道:「起來吧。一諾千金尹道法,這名號也不是白來的。」
天子英武絕倫,掃蕩群雄,開大唐基業,確是不世英雄。武德九年,玄武門之變過後不久,突厥頡利可汗以為大唐突生大變,定然有機可乘,領兵殺至長安附近,長安人心惶惶,只道兵災定難逃過。天子單騎與頡利隔渭河相望,嚴詞相斥。
曲江,又叫芙蓉池,一直到後來的玄宗時才建起芙蓉苑,成為皇家禁苑。在崇尚節儉,不喜繁華的貞觀時期,前朝建起的園林大多荒廢,只是長安人春日踏青遊玩的所在。而每年的這個季節,草木凋零,長安人便九-九-藏-書圍爐而坐,吃著牛羊肉,享受天倫之樂,很少有人會到這兒來,更不用說是這等雨天。
這是三國時曹子建的《朔風》詩,乃是曹植追念故友所作。這大漢衣著樸素,但虎踞龍行,一派王者之風,吟來更是蒼涼無比。老者心中一動,心知這大漢是為己吟此詩的,他抬起頭道:「主公……」
他一念方起,亭前湖水忽地翻了個花。湖畔長滿了蘆葦蓮荷,此時秋深,蘆花已白,蓮荷枯槁,一副破敗景象。在那些枯枝敗葉間,一團水花正在冒出,汩汩有聲,剎那間水中躍出一個黑影,手中是一把雪亮的短刀,正刺向張三郎咽喉。
這兩聲笑讓老者遍體生涼,他忽地又伏在地上,磕了個頭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但道法絕不敢忘主公之恩,這馭屍術絕非小臣所為。」老者心知張三郎已開始懷疑自己,若不能分辯清楚,只怕自己一條性命便要交待了。
他手一揚,那柄彎刀忽地無火自燃,眨眼間便已燃得一點不剩,原來竟是葫蘆中的美酒化成的。老者看得驚心動魄,又是敬佩,又是畏懼。
張三郎嘆了口氣,道:「果然人一走,茶就涼。道法,你如今是李元昌的屬下,自然對我不會有真話了,嘿嘿。」
殿下,抱歉了。他想著。雖蒙殿下知遇之恩,但主公既已復歸,我尹道法就只能是主公之臣。
如果說有人能與天子匹敵,大概也唯有眼前這九*九*藏*書張三郎了。但他自比為蛟,喻人以龍,氣勢上已遜色一籌,顯然自己也知道尚有不及,一旦真箇刀兵相見,此人多半會一敗塗地。但這些話老者自不敢說,只是伏在地上,不住喘息。
老者心中一寒,道:「稟主公,本門馭屍術,唯有最早的師兄弟三人得到傳授,後來幾個師弟都不曾修過此術,委實想不出究竟是誰。」
「中原天子,自古無此神武者。」這是頡利當時對身邊人所說的話。果然,四年後的貞觀四年,大唐便以六總管統十萬兵,西伐突厥,生擒頡利,一舉解決了邊患。這一年,諸胡向天子上「天可汗」尊號。這等武功,秦漢以來未有,大唐國勢,也如旭日東升,光照萬里。
這大漢張三郎眼中先前還有三分落拓之意,此時卻是目光炯炯,神采飛揚,竟有氣吞山河的氣概。老者只覺背後如遭千鈞巨石所壓,幾乎喘不過氣來。
大漢忽然又嘆了口氣,眼神轉和,道:「道法,你說得也並非無理。當年在太原汾陽橋邊,我見李家小兒,便知他非池中物。你師兄與他手談一局,便心灰若死。二十年,嘿嘿,『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極玄子當年之言猶在耳邊,只是我還是不服。李家小兒確是真龍,張三郎亦是滄海之蛟,二十年後頭角崢嶸,難道還不堪為敵么?」
老者身子一顫,道:「其實,主公……」他說了半句又吞了回去。大漢轉過頭,微笑https://read.99csw.com道:「道法,你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您還記得當年的薩西亭先生么?」
這刺客來勢之快,直如電光石火,張三郎也眯起了眼,一手蓋在葫蘆口。那黑影手中的刀距他咽喉已唯有半尺許,他忽地喝道:「呔!」
大漢笑了笑,眼神中帶著三分戲謔:「二十年了,你仍是這般拘謹。」這大漢的目光極其銳利,氣度非凡,身材也並不極其高大,卻讓人覺得此人偉岸無比。
張三郎的眼中突然現出一絲殺意,老者見到這等目光,更是遍體生涼,心道:「我說錯了什麼話么?當初……當初主公可是從諫如流的,不然也不會如此輕易就遠走海外了。」他一身法術武功皆是不凡,尋常人畏之如虎,但在張三郎跟前,他卻連大氣都不敢出。見張三郎已動殺機,也只有驚惶之意,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
老者此時才站起來,搶到張三郎身前,道:「主公,小心!」
喝了一口酒,大漢忽道:「道法,來一口么?」
「什麼?」
這老者尹道法如今是十二金樓子首領,專干殺人越貨的買賣。許多年前卻是個江湖上頗有名望的青年英俠,外號便叫「一諾千金」,是說他極重承諾,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尹道法聽得張三郎叫他當初的外號,心頭忽地一疼,道:「主公,當年的一諾千金尹道法早就在倚風亭一戰中死了……」
這黑影動作極快,又是從水中衝出,事前絕無預兆。老者吃九九藏書了一驚,一手極快地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喝道:「疾!」隨著他的喝聲,水中忽地躍起一道白影,一下擋住了這黑影去路。兩個影子極快地擅在一起,「啪」一聲,白影被擊得粉碎,紛紛墜落,竟是無數小蝦,那黑影去勢不減,手中短刀仍是刺向張三郎的喉頭。
張三郎眉頭一揚,道:「果真?極玄子居然也會有傳人,嘿嘿。」他笑得甚是意外,似乎那極玄子有傳人大大叫人意想不到。老者點了點頭,道:「多半便是。不過那人是個弱冠少年,似乎不該有這等功底……」
八月的長安,秋雨連綿,落葉滿街。在這種天氣,曲江一帶便冷冷清清,少見人影了。
「不敢,主公英雄蓋世,譬如日月。」老者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道:「然天無二日,望主公三思。」
張三郎沉吟了一下,道:「難道是你師兄?他還在世間么?」
大漢喝了口酒,忽地站起身來。高聲吟道:「俯降千仞,仰登天阻。風飄蓬飛,載離寒暑。千仞易陟,天阻可越。昔我同袍,今永乖別。」
他久已枯乾的眼中也已開始濕潤,許多年前的少年熱血,彷彿又在胸中燃燒。他忽然想起了什麼,道:「對了,主公,還有一件事。」
張三郎晃了晃葫蘆,道:「道法,馭屍術是你門中不傳之秘,除了你,還有誰會?」
張三郎又喝了一口酒,道:「道法,你以為我所言是螳臂當車么?」
老者低下頭,道:「是,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