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聲音高昂激越，但魏徵聽來總覺得有一絲隱隱的殺氣，彷彿一柄即將脫鞘而出的快刀。他不禁有些惴惴，低聲道：「臣不敢。」

稱心道：「是啊。前天雪還剛停，殿下您說狐兔要出來找食，這才去的。」

俟斤呆了呆，道：「殿下前天未嘗出宮，昨天去與魏少卿叔玉前往魏大人府第。」

眼前的那人沉默了片刻，低低道：「是。」

李世民笑了笑，手在窗框上重重一拍，道：「大唐千秋萬代，世世不易，這個國家絕不能落到一個庸主手上。」

承乾笑了笑，道：「我哪會生我的稱心兒的氣。稱心稱心，就是稱我的心的。別哭了，哭鼻子可不好看。」

稱心見他十分開心，撒嬌道：「昨天殿下哪裡去射獵了，那是大前天的事。」

承乾一把拉開帳簾，看了看外面。太子寢官之中，黃門宮女都非喚不入，這裏顯得極為冷清，院子里空無一人，但院中積雪卻已化了許多。承乾喃喃道：「真的已過了兩天了？」

他笑得十分爽朗，但稱心卻覺得一陣心悸，低低道：「是。」

當虯髯客張三郎應二十年前舊約而來，他以為那就是大唐遇到過的大劫。只是現在看來，這場大劫直到現在才開始，只是他直到現在還不知該如何應付。

承乾心裏突然一陣煩躁，喝道：「出去吧！」

稱心看著他，喃喃道：「殿下，您沒生我的氣么？」

李世民的手重重地九九藏書在案上一拍，喝道：「胡說！你身為國家重臣，妖言惑眾，你說這是何罪？」

「一個瘋子也不能成為天下至尊的。」李世民重新回到座上，自語似的喃喃說道。他忽地抬起頭，眼裡已帶著一股殺氣，道：「玄成，今天的話你可曾向別人說起過么？」魏徵不禁又微微一抖，道：「不曾。」

魏徵又怔了怔。他知道現在自己的話將要決定承乾的生死了。陛下自是明主，但這個明主同樣有著冷酷無情的一面。就算承乾是他親子，事到臨頭，也絕對不會容情。他頓了頓，不無猶豫地道：「太子樣貌無異，但口氣、神態都與隱太子一般無二。臣以為，太子或有心恙……」

「朕不是要怪罪你。你在建成手下多時，對他瞭若指掌，承乾真的已變成建成了么？」

俟斤本是北周時突厥木杆可汗之名。承乾平時打扮起居都如突厥人，把幾個近身的小黃門也取了突厥可汗之名，呼斥之間，便如在使喚突厥歷代名王。稱心剛走，俟斤便步趨過來，在帳外跪下，道：「殿下，俟斤在。」

承乾笑了笑，道：「昨天不是剛去射獵么，今天再去的話，那些言官又該上本扯淡了。過兩天吧。」

他越想越亂。父親對自己已是越來越看不順眼，聽宮中謀士說，父親已有意廢了自己，立四弟為太子。如果這種事傳出去，那麼那些依附四弟，慣會揣摩上意的言官定ｈttps://ｒｅａｄ.９9ｃsｗ.cｏm會趁機上本，說自己無人君之資吧。

這人沒有退縮，反而抬起頭來道：「老臣正因為身受陛下大恩，才不敢隱瞞。」

承乾伸展了一下手臂，睜開眼。陽光照進來，正映在他眼皮上，讓他感到有點癢。他搔了搔，伸手向邊上一攬，卻攬了個空。他半坐起來，笑罵道：「小浪蹄子，快過來，還早呢，再睡一會兒。」

偉大的大唐皇帝，至高無上的至尊，胡人眼中巍巍在上的天可汗，此時卻如一個尋常的老人一樣。他幾乎是擠出胸中的一口氣息，勉強道：「這是真的么？」

打發走了俟斤，承乾心亂如麻，只覺茫然。他分明記得昨天帶著稱心外出射獵，可是他們卻說那是大前天的事。這兩天里，自己到底做了什麼？

「臣也不知殿下身上究竟出了什麼事，但當時他活脫脫便是隱太子，臣絕不會看錯。只是此事事涉荒幻，臣不敢臆斷。」

「老了。」李世民打斷了魏徵的話。他忽地轉過身，目光炯炯，一如當初提兵百萬、東征西討時那個英武不凡的年輕將軍。他大聲道：「可是大唐還年輕。」

大唐，這個從血與火中建立起來的王朝，至今也不過二十幾年。即使作為一個人來說，那也是個正當年華的青年。魏徵也覺得胸口有一團暖流涌動，道：「那都是因為陛下是萬世景仰的明主。」

承乾哪知道稱心正想著高仲舒，摸著稱心的臉蛋，https://read.99csw.com笑眯眯地道：「寶貝稱心兒，是不是嫌整天在宮裡悶得慌？過兩天我帶你出去轉轉吧。」

「前天、昨天我都去哪裡了？」

李世民呆了呆，好半晌才低聲道：「玄成，你是不會說謊的。」

承乾只覺胸口悶得像要炸開。青雀（李承乾四弟魏王泰小名）那個該死的胖子，只會在父皇面前賣弄自己的學問，也配為人君么？

承乾眉頭一揚，若有所思地看著院中景物。稱心見他面色陰晴不定，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出。承乾面色越來越是陰冷，忽然一腳向稱心踢去，喝道：「小騷|貨，快給我滾出去！」稱心也不知他為什麼突然發這麼大脾氣，慌忙抱起衣服，行了個禮，急匆匆向外面跑去，身後承乾卻大聲喝道：「把俟斤叫進來！」

魏徵當初是李建成手下。當初魏徵見李建成與李世民兄弟勢成水火，屢次向李建成進言，要他先發制人，但李建成一直都不聽從。玄武門之變后，李建成與李元吉都死在那一場兄弟相殘的廝殺中，魏徵本以為自己作為建成餘黨，必將受誅，沒想到天子即位后不念舊嫌，對自己大加重用，他對李世民也極為感恩。聽李世民舊事重提，他不禁身體都顫抖了一下，道：「桀犬吠堯，情非得已……」

魏徵怔了怔。陛下雖然年事漸高，但作為馬上天子，他半生征戰，一直精力充沛，可這話卻有著說不出的蕭索。他低低道：「陛下春秋正盛……」

李ｒｅad.99ｃｓw.ｃｏｍ世民看著眼前這個忠貞的老臣，微笑著道：「你當初在建成手下時，便幾次進言，要他對我多加防備，只是建成不曾聽從。」

在承乾的心中，怒火如野草一般茂盛起來。

太子沒有發現自己私自出去么？稱心的心裏一動，道：「殿下，為什麼還要過兩天？今天就出去吧。」

承乾貴為太子，卻一直喜歡過突厥人的生活。這東宮裡好好的宮殿不住，卻搭了個穹廬，裏面的擺設也儘是虎狼狐羊皮褥，直如突厥名王。稱心正坐在邊上，聽得承乾的聲音，卻動也不動。承乾笑著一把將稱心摟住，道：「稱心兒，怎麼又不高興了？」

這人年紀已經老大，背都快直不起來了，但神色堅毅，仍是當初那個無所畏懼的鐵骨直臣。李世民看著他，突然間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觸。他喃喃道：「難道，這是真的么？」

看著魏徵恭恭敬敬地退出書房，李世民一下癱坐在胡床上。這張胡床很寬大，可這時卻讓他覺得那麼狹窄。

「大前天？」

李淳風說的那件事已讓他大為吃驚，而魏徵方才所說的這件事更如一個晴天霹靂。在貞觀十二年春天的這一瞬，這個現年四十一歲的千古一帝突然間覺得自己老了許多。

李世民看著面前的這個人，心中卻如暗夜行路，突然踩空了一樣失落。

稱心不知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嚇得聲音都有點變，道：「真的。」

昨晚，當稱心被韋靈符帶回東官時，好在太子並未召見。韋https://read.99csw.com靈符見這一樁天大的禍事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弭無形，暗自慶幸不迭，央求稱心萬萬不可將這事說出去。只是看樣子，以後再也沒辦法求韋靈符偷偷帶自己出去了。天快亮時，突然黃門過來傳喚，說太子要稱心侍寢。稱心心有餘悸，但太子有召，不得不來，心中卻仍是擔憂高仲舒的安危。

「這些話，你就當不曾聽過，也不曾說過。」

承乾呆了呆，道：「魏徵？」

「正是魏徵大人。」

承乾一把撩開身上的被褥，站了起來。他雖然一足有些玻，但平時常常騎馬射獵，身體十分健壯。稱心不知他為什麼突然變了樣子，但也知道這太子喜怒無常，方才還和顏悅色，只怕馬上會大發雷霆，嚇得不敢多嘴。承乾卻沒有發作，只是皺了皺眉，道：「真是大前天么？」

魏徵是天子極其信任的大臣，有時也上本參奏太子嬉戲過度，所以昨天承乾去魏徵府中，俟斤暗中頗為詫異。聽太子此時說法，居然他連昨天的事都忘了個精光，俟斤心中不免忐忑，忖道：「他們說殿下患了心恙，看來當真不假。」

「臣遵旨。」

那老臣正是大唐第一直臣魏徵。魏徵已十分衰老，加上患有眼疾，眼神一直暗淡無光，可此時他的眼裡卻是神采異常。李世民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看著外面。今天天氣晴朗，陽光明媚，天空一碧如洗，萬里無雲，但李世民卻覺得身上像有千鈞重負。好半晌，他才嘆了口氣，道：「玄成，我們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