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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悼沙楓

五十四、悼沙楓

這是何等認真的工作態度,何等踏實的做學問功夫。我小時候就由外祖父教我詩詞,長大后雖然也還常讀詩詞,卻只是遺興,遠沒有他用功之勤。最近幾年,他對詩詞的知識,確實已經超我遠甚。
才不過五十六歲的壯年,他熱愛的工作正在做得起勁,我們也正期待他的《譯林絮語》第三集、第四集、第五集……繼續面世,他怎能就死了呢?
我在大學時代有一位比較接近的老師,他是陳寅恪晚年的得意弟子,解放前嶺南大學最年輕的講師,現在則是中山大學的歷史系教授金應熙。金應熙和沙楓是從中學到大學二年級的同班同學,常常和我談及沙楓。
補記:在十年「文革」期間,我只寫武俠小說和棋評,文史小品雜文等等九_九_藏_書均已停寫。這篇《悼沙楓》是唯一的一篇例外。沙楓是因工作上的不如意,患上精神憂鬱症,在醫院石階上滾下來致死的。有人懷疑他實是有意自殺。(九八年八月補記)
第二個印象是他做人做事做學問功夫都是腳踏實地,他走的道路,借用李廣田論朱自清的話來說,是「既非一步跨過,也非趦趄不前,而是虛心自省,一步一個腳印走上去的」。
不錯,人到最後是免不了會死的。但這世上多少壞人不死,為什麼偏偏死掉像他這樣的好人呢?能不令人倍感傷痛?
前幾天他還叫我找武則天的詩,並約大家抽半日的空閑喝酒下棋,怎的就死了呢?
近幾年,他對中國古典文學英譯的比較研究攻研甚勤九*九*藏*書,和我談論詩詞的時候也比較多。有一次他偶然在英文刊物中發現我的一首詞英譯,這首詞是我寫在武俠小說中的,他比較了譯文,連帶對我那個回目「何須拔劍尋仇去,依舊窺人有燕來」也發生了興趣,問我:下聯似乎是古人的詩句,是黃仲則的還是郁達夫的?我說你眼力很不錯,是黃仲則的。他叫我找原詩給他看,我手頭沒有黃仲則的《兩當軒》,只能憑記憶抄給他。他因為要寫成文章,必定要找原詩校對,我記得郁達夫的小說《采石磯》中引過這首詩,既然沒有《兩當軒》,只好叫他去找那篇小說來看。後來他不但看了郁達夫那篇小說,而且為此在舊書店裡買到了黃仲則的《兩當軒全集》。買了回來,精九九藏書心細讀,這還不算,還研究出黃仲則最喜歡寫燕子,以及郁達夫所受的黃仲則的影響,以及晏殊、蘇曼殊等人有關燕子的有名詩詞,以及各種對這些名詩詞的英譯等等,作一比較研究,才寫成一篇不過一千多字的短文(見《中詩英譯絮談》的《似曾相識燕子詩》)。
正式認識沙楓之後,他給我的印象是人如其名,慶和對人永遠是那麼「和氣」。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和人吵架,對朋友總是那麼熱心腸。而且這和氣並非只是無原則的「老好人」,對朋友他是既有關心,也有互相勉勵,勸善規過的。
這隻是一個例子,相似的例子還有許多。

那時金師正在致力於「四裔學」的研究,「四裔學」是研究古代中read.99csw.com國邊疆少數民族興革變遷的一門學問,要涉及「死去的文字」(Dead Language),人名地名都拗口得很,我一聽就頭痛。那時正是解放戰爭進行得如火如荼的一九四八年,有一天金師和我談起沙楓,他說慶和是他朋友之中對解放戰爭的進展最為關心也最為熟悉的人,各個戰場的變化,雙方的兵力部署、番號等等他都有研究,比當時上海一家知名雜誌的軍事記者有過之而無不及。說后微帶感喟的笑道:「我熟悉的是古代的『死去』的東西,他熟悉的是現代的活事物,有意思多了。」
據我所知,他的遺稿由他的好友杜漸收集整理,編成《譯林絮語》二集、《中詩英譯絮談》等四五部書,更由他的好友龔念年校閱,交大光read.99csw.com出版社出版。
我和他雖然是平輩論交,但說起來他可以算得是我的「師叔」。
賽酒賭棋猶有約,不道竟成永訣。青眼高歌俱未老,卻那堪知己長辭別!

我和沙楓兄在一九四九年相識,到如今已超過了四分之一世紀,友誼不算短,但我「認識」沙楓卻還在和他正式相識之前。
這是我認識沙楓的開始,認識到他是熱愛祖國,關心社會主義事業,腳踏實地,認真工作的新聞從業員。

十五日深夜,忽然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告訴我沙楓(容慶和)兄逝世的消息,我登時呆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良師益友,遽爾雲亡。我除了記得他對我的鼓勵,除了拉拉雜雜寫這篇文字之外,還能再有什麼紀念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