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八十二、台灣談論《王昭君》

八十二、台灣談論《王昭君》

過去中國文學作品中的「王昭君」,都是把她寫成哭哭啼啼「出塞」的,周總理一反前人見解,要曹禺從民族友誼、「匈漢一家」的角度寫王昭君,不是可憐的形相,而是抱著崇高理想去「和親」的勇敢女性。周總理這個見解,劉紹銘是極表贊同的。他說:「在曹禺這個劇本出現以前,昭君這個漢家女子出嫁匈奴,在國人的『想象』中是『和番』而不是『和親』。一字之差,就足以說明在曹禺以前我國『想象文學』作家對這一歷史人物『傳說』態度的不同了;那毫無疑問是『大國沙文主義』想象力之結晶。《變文》如是,《漢宮秋》、《青冢記》和《昭君出塞》亦如是,更不用說流行曲《昭君怨》所記『回旨望故園,河山總斷腸』那種情懷了,傳統的王昭君既與史實不符,因此我們不能說曹禺改史。事實上,他要昭君自請出塞,想是有根據的」。(下面他引了《琴操》的一段文字,說明曹禺之有「根據」。)
不錯,曹禺的《王昭君》是的確可以稱為「遵命文學」的遵誰之命呢?遵周總理之命。
《美國文學史》這段話,主要是對傑克·倫敦的人身攻擊,是批評他的品格壞的一面。但根據這段說話,似乎不能得出他的作品不是「替美國人民說話」的結論。或者這也是見仁見智的問題吧。
或許劉紹銘是因為他的文章稱讚曹禺太多,最後不能不「彈」他一下吧?但這一「彈」在讀者來看,恐怕是不能成立的。既然問題不在作品本身,作品本身是有了正面的評價,那麼寫作的動機和人物的構想是誰出的主意,那又有什麼關九_九_藏_書係?一個作家肯虛心接受別人的意見,不正是他的長處嗎?不過若把這段話,解釋為曹禺之所以能夠寫成《王昭君》,主要是由於得到周總理的幫助,那是可以成立的。
傑克·倫敦的《深淵中的人們》描寫倫敦貧民的悲慘生流,反映資本主義社會的腐朽;《鐵蹄》揭露美國資產階級民主真相;自傳性長篇小說《馬丁·伊登》描寫資本主義社會中一個青年作家個人奮鬥的悲劇。從他這些作品來看,說他「替美國人民說了話」,似乎也不能算是「笑話」吧?
劉紹銘在另一篇《解凍人》中,根據一篇曹禺的訪問記,批評了曹禺對西方文學的「無知」,以致在談話中「笑話百出」。
曹禺是怎樣想到要寫王昭君的呢?這個問題,他曾經和一個訪問他的記者談及:「那是一九六○年以前的事,周總理指示我們不要大漢族主義,不要妄自尊大,這是從蒙漢人聯婚問題談起的。周總理說,要提倡漢族婦女嫁給少數民族。說到有個王昭君,周總理就指著我說:『曹禺,你快寫!』要我寫個王昭君的劇本。」劉紹銘引用了曹禺的這段話,儘管他不以「遵命文學」為然,但他對周總理之「命」,則是甚表贊同的(雖然他是在台灣報紙寫文章,不敢明白使用「贊同」這個字眼,但讀了他的文章,誰都可以看出這個意思。這點以下再談)。而且他還替曹禺表示慶幸:「曹禺有幸,交給他任務的是周恩來,而不是江青。如果江娘娘要他寫一本替呂后翻案的劇本,想他不易應付司馬遷的史筆。」
劉紹銘認為這是曹九*九*藏*書禺在「向中國老百姓灌輸封建式的迷信思想」。不過,這似乎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假如用電影形式表現,合歡被被風吹走,接著天空出現金色大雁,白雲悠悠飛過。這樣的剪接,不正是甚富戲劇性的浪漫聯想嗎?文學中許可使用浪漫的筆觸、象徵的手法,若然扣上「灌輸封建式迷信」的帽子,這帽子似乎太大了。
啊,這一天三遍鍾,夜半又宮漏,一點一滴,像扯不斷的絲那樣長!
王昭君(望著牆外的春天):
因此他在討論了主題之後,得出的結論是:「正如我們在上面說過,曹禺雖然把我們心目中的王昭君『偶像』打破,我們卻不能責難他改史。但問題不在他把昭君刻畫成革命女性,而是寫作此劇的動機和以後的人物構想,不是他自己的,那是周恩來的。」
娘娘啊,你錯了未算,欠商量,急急慌慌把我送進這三丈八尺的宮牆。
兩千年前的王昭君變成了台灣報紙的熱門人物。不過這個王昭君是要加上書名引號的,引起注意的是曹禺所寫的《王昭君》。
曹禺寫《王昭君》,由於曾受「四人幫」的干擾,經過了二十年方始寫成。他不但博覽有關王昭君的史料,並且去了內蒙古兩次,訪問了當地的馬頭琴大師巴傑和一些老一輩的族人,搜集了漢蒙兩族有關王昭君的傳說,寫作態度是非常認真的。劉紹銘論述曹禹的《王昭君》,不但介紹了曹禺的生平,也介紹了曹禺寫《王昭君》的經過,收集材料相九_九_藏_書當奉富。儘管他們所用的時間和精力不能相提並論,但寫作態度的認真,我認為都是值得稱讚的。
舉出的例子是他在保羅·安格爾(Paul EnZle,聶華苓的丈夫)面前,「冒充內行人,硬指傑克·倫敦的作品替美國人民說了話。」劉紹銘不同意這個說法;他根據《美國文學史》的說法,指出「傑克·倫敦是一位江湖星相家和女巫的私生子,好在其浪漫小說中宣揚當日的激進思想。其所寫的作品十六年來使他從籍籍無名,窮愁潦倒的生活中得到了名譽,財產以及浪遊、愛情和求學等種種補償。此外他也因此獲得他貪得無厭的身心所需的許多『身外物』。他也因此變得脾氣古怪,情緒陷於絕望和苦惱。他的死可能是自殺的行為。」因此而認為傑克·倫敦的作品,不是「替美國人民說了話」。
飛上天去了!
作品和作家品格雖有連帶關係,但不能混為一談。在資本主義那種複雜的社會裡,作家有複雜的品格(好的壞的都有),那也並不稀奇。——拜倫的私德曾受上流社會抨擊,脾氣也很古怪,也很喜歡享受,但誰能否認他作品的價值,否認他可以算得是他那個時代的進步作家?
「國策文學」據劉紹銘的解釋,是「遵命文學」的意思。曹禺在解放后寫了三部劇本,一是《明朗的天》(一九五四年),一是《膽劍篇》(一九六一年),最後一部就是《王昭君》。這三部劇作,劉紹銘認為都是配合「中國大陸」國策的「遵命文學」。
不錯,這段獨白豈僅只是具有「詩意」,本身九_九_藏_書就是音韻和諧的詩。
從今年開始,中國大陸的文藝刊物已在陸續介紹台灣作家的作品,現在又在台灣報紙上看到有關《王昭君》及其作者韻談池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可喜的現像,「民猶是也,國猶是也,何分南北?」統一的問題,目前雖然還有許多障礙,但海峽兩邊的中國人從文化交流開始,也算得是稍微「解凍」了吧。
那合歡被,一陣風把它吹起來,就忽忽悠悠地跟著那金色的大雁飛走了!
(大雁在空中鳴唳,一片光明的彩雲在藍天里悠悠飛過。)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最少劉紹銘並不認為周總理的「命」是「亂命」,所以才說「曹禺有幸」(他對周總理的一份敬意想必讀者也能體會)。而他那個假設的問題也很容易答覆,如果是江青要曹禺寫給呂后翻案的劇本,以曹禺的為人,決不會寫。
另外劉紹銘還提到中國大陸作家對「性」的禁忌,譏諷曹禺迴避這個問題等等。中國大陸作家目前是還有許多禁區未能打破的,「性」是其中之一。不過中國和西方的社會環境不同,「性」雖然不必成為「禁忌」,但也無需像西方作家那樣當作「熱門題材」吧?至於曹禺的本意是否如此,那就非我所知了。
唯一令得劉紹銘不滿的地方,是曹禺在《王昭君》結尾時候所用的一個象徵手法:
母親,你生我為何來?難道這青森森的宮牆要栽來陪伴?難道這青松垂柳、望不斷的欄杆要我去看管?
談到寫作技巧,劉紹銘對曹禺的《王昭君》更https://read.99csw.com是「有贊有彈」了。他說:「在戲劇性經營方面,曹禺真是寶刀未老。他善於製造情節,賣弄關子。其得心應手處,一如四十多年前的《雷雨》《日出》和《原野》。對一般讀者和觀眾而言,最能防止他們『打瞌睡』的,莫如製造正派人物和反派人物衝突的氣氛。傳統的反派人物毛延壽既不在場,曹禺就用溫敦(呼韓邪的妹夫)來代替。這個陰謀家陷害單于、嫁禍昭君的種種措施,自自然然成了觀眾關心的對像。文字方面,曹禺一直是個中翹楚——流利漂亮而時見詩意。」他尤其欣賞曹禺在劇中用的「西方式的獨白」。例如下面那段獨白:
你們看,天上!天上!那不是大雁?那不是合歡被?
劉紹銘在舉了這個例子之後說:「是的,曹禺是中國『五四』以來最優秀的劇作家,也是在國際上最具名氣的中國大陸現代戲劇家。令人擔心的是,曹禺老了,而如今二三十歲的在大陸的青年,即使想象力比曹禺豐富,也不會有他駕馭文字的能力。」劉紹銘擔心中國文藝界的接班人問題,這也的確是值得注意的問題。
有「台灣超級民營報紙」之稱的《中國時報》接連兩天(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五、六日)刊出了有關《王昭君》及其作者的論述,第一篇的題目是:《王昭君——曹禺第三部「國策文學」》,第二篇的題目是:《解凍人》,另加副題「曹禺還能作什麼?」兩篇文章都是佔了副刊半版篇幅的洋洋大文。作者劉紹銘是台大出身的留美學人在台灣文藝界知名度頗高,可以作為在台灣的報刊上談論《王昭君》的代表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