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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慶與官太太的情色交易

西門慶與官太太的情色交易

姘上王府寡婦(事在第六十九回)
當日林氏被文嫂這篇話,說的心中迷留摸亂,情竇已開,便向文嫂兒計較道:「人生面不熟,怎生好遽然相見的。」文嫂道:「不打緊,等我對老爺(指西門慶)說,只說太太先央浼老爺,要在提刑院遞狀,告那起引誘三爹(指王三官)這起人預先私請老爹來,私下先會一會。此計有何不可?」,說得林氏心中大喜,約定後日晚夕等候。
不一時文嫂放桌兒擺上酒來,西門慶故意辭道:「學生初來進謁,倒不曾具禮來。如何反承老大大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沒做準備,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而已。」丫鬟篩上酒來,端的金壺斟美釀,玉盞泛羊羔。
粉頭(指鄭愛月)拍手大笑道:「還虧我指與這條路兒,到明日連三官兒娘子不怕不屬了爹。」
節級呈上揭帖:
老鴉的身子是比豬更黑的。吳月娘用「老鴉笑話豬兒黑」來比喻西門慶譏笑王三官,可謂一針見血。「你也吃這井裡水」,意指西門慶和王三官同在一個妓院嫖。一句「清潔了些甚麼兒?」說得西門慶啞口無言。
那些光棍被拿到西門慶私宅審問,還要應付那排軍和家童的勒索才能許他們進去,這可真是應了一句俗語一一「光棍也要榨出油來」了。西門慶先給那些光棍一個下馬威,命左右「拿拶子與我著實拶起來!」「拶子」是古代一種刑具,以繩穿五根小木棍,套人手指「用為緊收」。
按:林氏是剛在兩日前和西門慶在自己的家裡幽會的,卻對兒子說因兒子曾得罪西門慶,以致西門慶「使性兒一向不來走動」,她為了自己的情慾,對兒子也用權謀。通過這個「小節」,作者深刻地寫出了貴婦人虛偽的一面。
《金瓶梅》對這個「下回分解」的寫法也是很特別的,若用一句俗話來形容,可說是「雷聲大,雨點小」。西門慶為了找個機會親近王三官的妻子,特地設個燈酒之會,這個燈酒之會是極盡鋪張的能事的。他由吳月娘出面,遍請達官貴人的內眷,並且使玳安兒送請帖往招宣府,「一個請林太太,一個請王三官兒娘子黃氏」,婆媳分開來請,可見他的「重視」,也可見他的「志在必得」。
林氏「滿口應承都去」,婆婆是可以替媳婦做主的,這到口的饅頭還能飛掉嗎?
下文一段,就是寫這個盛會的情形的。
光棍也要榨出油來(事在第六十九回)
此時已「再無一個僕人在後邊」,於是文嫂就開始執行扯皮條的任務了。
但事實的結果卻並非這樣。《金瓶梅》的作者並不依照「正統」的章回小說慣例(慣例是作出預告就必須應驗),他是故意「誤導」讀者。用「誤導」的手法來加強諷刺的效果,或加強「出人意外」的故事性,這在現代文學是常用的手法之一,但在傳統的章回小說中卻是極為罕見的。從這一點也可見到《金瓶梅》的技法確實是如魯迅所說的在同時的說部之上。
整治王三官(事在第六十九回)
到了這個時候,文嫂扯皮條的任務已經完成,便即知趣「避席」。下面就寫到西門慶和這個貴婦人的偷|歡情景了:
待到西門慶對他發李桂姐的脾氣,應伯爵方始提起祝孫二人,但仍然只是把他們當作陪襯。下面一段,寫他這樣猜西門慶的「心中情」。
此是哥打著綿羊駒□(馬婁)戰,使李桂兒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門去,彼此絕了情意,都沒趣了。事清許一不許二,如今就是老孫、祝麻子見哥也有幾分慚愧。此是哥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計策。休怪我說,哥這一著做的絕了!這一個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是真人。……還是哥智謀大,見得多。
(西門慶道)「王三官一口一聲稱呼我是老伯,拿了五十兩禮帖兒,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還要請我家中知謝我去。」伯爵驚道:「真箇他來和哥陪不是來了?」西門慶道:「我莫不哄你?」因喚王經:「拿王三官拜帖兒與應二爹瞧。」那王經(小廝)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寫著:「晚生王寀頓首百拜。」伯爵見了,口中只是極口稱讚:「哥的所算,神妙不測!」
(王三官)向西門慶說道:「小侄前有一事,不敢奉瀆尊嚴。」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遞上,隨即離席跪下,被西門慶一手拉住,說道:「賢契有甚話,但說何害!」這王三官就說:「小侄不才,誠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義武弁,一殿之臣,寬怒小侄無知之罪,完其廉恥,免令出官,則小侄垂死之日,實有再生之幸也。銜結圖報,惶恐惶恐。」西門慶展開揭帖,上有小張閑等五人名字,說道:「這起光棍,我今日衙門裡已各重責發落,饒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正是,要如此這般。他說老伯衙門中責罰他,押他出來,還要小侄見官。在家百般稱罵喧嚷,索要銀兩,不得安生。無處控訴,前來老伯這裏請罪。」又把禮帖遞上西門慶。
主客的地位是對等的,以王三官的社會地位,他來到西門慶家中做客人,本來應該和西門慶平起平坐的,現在他自動地把座位挪過一邊,側身坐下,這是表示他只敢以晚輩自居,不敢與西門慶敘賓主之禮。王三官對「情敵」如此低首下心,這已經是夠委屈的了;但還有更甚的在後頭呢。
這「內里文章」是可以任由讀者作各種推側的。最合理的推測是:媳婦早已知道婆婆和西門慶通姦的情事,也早已提防婆婆想要拖她「落水」,是以就堅決抗命了。那天從早晨到午間,西門慶使了排軍、玳安、琴童兒來回催邀了兩三遍,又使文嫂兒催邀,最後還只是林氏一個人來。這段時間可以理解得到,是林氏一直想說服媳婦,但花了一個上午,還是未能說服。王三官妻子的性格和丈夫大不相同,王三官庸懦,妻子則頗剛烈,這也是早有伏筆(她曾借地方官之力,要捉拿迷惑丈夫的妓|女)的。
林氏陪西門慶吃了茶,丫鬟接下盞托去,文嫂就在旁開言說道:「太大久聞老爹在衙門中執掌刑名,敢使小媳婦請老爺來,央煩樁事兒。未知老爺可依允不依?」西門慶道:「不知老太太有甚麼事吩咐?」林氏道:「不瞞大人說,寒家雖世代做了這招宣,夫主去世年久,家中無甚積蓄,小兒年幼,優養未曾考襲,如今雖入武學肄業,年幼失學,有幾個奸詐不級的人,日逐引誘他在外嫖酒,把家事都失了。幾次欲待要往公門訴狀,爭奈妾身未曾出閨門,誠恐拋頭露面,有失先夫名節。今日敢請大人至寒家訴其衷曲,就如同遞狀一般。望之大人千萬留情把這幹人怎生處斷開了,使小兒改過自新,專習功名,以承先業,實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盡,自當重謝。」
西門慶吩咐伯爵:「你若看見他們(指老孫和祝麻子)只說我不知道。」
下面一段寫西門慶來到王家的情形:
「水酒」云云,實乃「金壺斟美釀,玉盞泛羊羔」,盛情難卻,西門慶當然是留下了。
(王三官)逼他娘尋人情,到至急之處,林氏方才說道:「文嫂她只認得提刑西門官府家,昔年曾與他女兒說媒來,在他宅中走得熟。」王三官道:「就認得提刑也罷,快使小廝請他來!」林氏道:「他自從你前番說了他,使性兒一向不來走動,怎好又請他,他也不肯來?」王三官道:「好娘,如令事在至急,請他來,等我與他陪調禮兒便了。」
恁小淫|婦兒,我吩咐休和這個小廝纏,她不聽,還對著我賭身發咒,恰好只哄我!
鄭愛月之所以和他提起林太大。也正是因為他呷王三官的醋而起。
貴婦偷情另不同(事在第六十九回)
愛月兒道:「爹也別要惱,我說與爹個門路兒,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氣。」
伯爵道「我曉得,機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說?」坐了一會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罷。只怕一時老孫和祝麻子摸將來,只說我沒到這裏。」西門慶道:「他就來,我也不出來見他。只答應不在家。」一面叫將門上人來,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應不在」。西門慶從此不與李桂姐上門走動,家中擺酒,也不叫李銘唱曲,就疏淡了。
(西門慶)因向夏提刑說:「王三公子甚不學好,昨日他母親再三央人來對我說,倒不關他這兒子事,只被這干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懲治,將來引誘壞了人家子弟。」夏提刑道:「長官所見不錯,必須誡處他。」
西門慶早料到王三官會來的,一聽見他來,就大端架子了。
「少頃,林氏穿著大紅通袖襖兒,珠翠盈頭,粉妝膩臉,與九-九-藏-書西門慶見畢禮數,留坐待茶。……茶湯罷,讓西門慶寬衣房內坐,說道:『小兒從初四日往東京與他叔岳父六黃太尉磕頭去了。直過了元宵才來。』」
西門慶勾引過的女人雖然很多,但和貴婦人偷情則還是第一次。貴婦偷情當然與眾不同,作者先寫西門慶眼中所見的人物(王府主婦林太太)和環境(貴婦的繡房):
「傳家節操」出淫行(事在第六十九回)
假作正經 賣弄風騷(事在第六十九回)
殢情慾共嬌無力,須教宋玉赴高唐。
最後作者還添上一段寫林太太的依依不捨:
這王三官儒巾青衣,寫了揭帖;文嫂領著,帶上眼紗,悄悄從後門出來,步行徑往西門慶家來。到了大門首,平安兒認得文嫂,說道:「爹才在廳上,進去了,文媽有甚說話?」文嫂遞與他拜帖說道:「哥哥,累你替他稟稟去。」連忙問王三官要了二錢銀子遞與他,那平安兒方進去替他稟知西門慶。
夢回夜月淡溶溶,輾轉牙床春色少。
王三官是和西門慶有「過節」的,聽得眾光棍說提刑院要他正身見官,又說老爹(即西門慶)吩咐,「押出俺們來要他」,自然是「唬得鬼也似」,只會「逼他娘尋人情」了。
西門慶將他耍弄個夠,這才請他進入客廳,讓他自己「挪座兒側身坐的」。
應伯爵故作「失驚」,待到西門慶拿出王三官的拜帖與他瞧。他又裝作佩服得五體投地,極口稱讚「哥的所算神妙不測!」如此一來,就更加可以滿足西門慶的得意感了。
按;「游食」是「遊手好閒」者的簡稱,此處指那些哄王三官去嫖的流氓無賴。但其實說到「留連花酒」,西門慶比王三官更甚。而他竟然應承去「戒諭」王三官,堪稱絕妙諷刺。
文嫂對付光棍倒是頗有一手的,她出來和眾光棍說好話,叫他們等王三官回來,說:
這一段寫眾光棍上門訛嚇得王三官不敢露面。其「白描」技法,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平。一方面寫出了光棍的撒潑;一方面寫出了王三官的膿包,寥寥幾筆,就把一個典型的「二世祖」(遇事只會叫娘)的形象刻畫得活靈活現。對話尤具特色,都是切合人物的身份的。例如光棍張閑催王三官出來,說的:「不然這個癤子也要出膿,只顧膿著不是事!」就是十分生動的「形象化」的市井語言。
當下西門慶把盞畢,林氏也回奉了一盞與西門慶,謝了。然後王三官與西門慶遞酒,西門慶才待還下禮去,林氏便道:「大人請起受他一禮兒。」西門慶道:「不敢,豈有此禮。」林氏道:「好大人,怎生這般說。你恁大職級,做不起他個父親?小兒自幼失學,不曾跟著那好人,若不是大人肯垂愛,凡事指教他,為個好人。今日我跟前教他拜大人做了義父,但看不是處,一任大人教訓,老身並不護短。」西門慶道:「老太太雖故說得是,但令郎賢契賦性也聰明,如今年少,為小試行道之端,往後自然心地開闊,改過遷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當下(林太太)教西門慶轉上,王三官把盞,遞了三鍾酒,受其四拜之禮。遞畢,西門慶亦轉下與林氏作揖謝禮。林氏笑吟吟,深深還了個萬福。自此以後,王三官見著西門慶以父稱之。有這等事,正是:常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滯雨心。
書中寫:
按:李桂姐是西門慶的舊相好,秦玉芝兒是桂姐「院中姐妹」,故而西門慶看在桂姐份上,連帶她也免問。至於孫寡嘴、祝日念則本來也是西門慶的傍友,他們陪西門慶去妓院的次數恐怕要比陪王三官還多得多。西門慶縱然不把他們放在眼內,這點「情分」還是要給他們的。
寥寥八字 大有文章(事在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怎的大量,好風月,「我在她家吃酒那日,王三官請我到後邊拜見,還是她主意,教王三官拜認我做義父。」
(那班光棍)徑入勾欄李桂姐家,見門關得鐵桶相似,就是樊噲也撞不開。叫了半日,丫頭隔門問是誰,小張閑道:「是俺們尋三官兒說話。」丫頭回說:「他從那日半夜就往家去了,不在這裏,無人在家中。不敢開門。」這眾人只得回來,到王招宣府宅內,徑入他客位里坐下。王三官聽得眾人來尋他,唬得躲在房裡,不敢出來。半日使出小廝永定來,說:「俺爹不在家了。」眾人道:「好自在性兒,不在家了,往那裡去了?叫不將來。」于寬道:「實和你說了吧,休推睡里夢裡,剛才提刑院打了俺們,押將出來,如今還要他正身見官去哩!」摟起腿來與永定瞧,教他進裏面去說:「此事為你,打得俺們有甚要緊。一個個都躺在板凳上聲疼叫喊。」那王三官兒越發不敢出來。只叫:「娘,怎麼樣兒?卻如何救我則個?」林氏道:「我女婦人家,如何尋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見外面眾人等得急了,要請老太太說話。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著屏風說道:「你們略等他等,委的不在莊上不在家了。我這裏使小廝叫他去。」小張閑道:「老太太快使人請他來,不然這個癤子也要出膿,只顧膿著不是事!俺們為他連累打了這一頓,剛才老爹吩咐,押出俺們來要他,他若不出來,大家都不得清凈,就弄得不好了。」林氏聽了,連忙使小廝拿出茶來與眾人吃,王三官唬得鬼也似,逼他娘尋人情。
西門慶隨即差了一名節級,四個排軍,走到王招宣宅內。那起人正在郡里飲酒喧鬧,被公人進去。不由分說,都拿了,帶上鐲子。唬得眾人面如土色,說道:「王三官幹得好事,把俺們穩在你家,倒把鋤頭,反弄俺們來了。」那個排軍節級罵道:「你這廝還胡說,當的甚麼?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討你那命正經。」小張閑道:「大爺教導的是。」不一時都拿到西門慶宅門首,門上排軍並平安(家童名)都張手兒要錢,才去替他稟。眾人不免脫下褶兒,並拿頭上簪圈下來,打發停當,方才說進去。
按:這段寫王三官奉母命拜西門慶做義父的經過情形。作者本來一直是用第三者的敘述手法寫的,但到了最後,作者卻自己「介入」,加以評論了。或許是因為作者寫至此處,自己也忍不住對林氏的鄙視,故此要加以口誅筆伐吧。作者最後說:「詩人看到此,必甚不平,故作詩以嘆之。」其實則是他自己借「詩人」的名義來鳴不平的。詩兩首,錄其一:
西門慶滿腹密圈、按照原定計劃,到正月里,就以拜節為名,前往王府。無巧不巧,王三官不在家,文嫂接了西門慶的拜帖,便即報與林太太知道。
(西門慶)便衣出來迎接,見王三官衣冠進來,故意說道:「文嫂怎不早說,我褻|衣在此。」便令左右:「取我衣服來。」慌得王三官向前攔住,叫「尊伯尊便,小侄敬來拜瀆,豈敢動勞?」
按:文章技巧中有所謂「烘雲托月」之法,用於小說,即是讓眾多的配角出場,渲染出一片熱鬧的氣氛,描繪出配角的特點(如地位、才情、面貌等等)。最後才是主角登場。主角一出現,就把眾多的配角壓下去了。《金瓶梅》中寫西門慶設的這個燈酒之會,場面是極盡富麗堂皇的能事(有關文字,後面還要補述);人物則是各個官家娘子、闊親貴戚陸續前來,但西門慶期待的、應該是這個宴會女主角的王三官的妻子卻遲遲未見來到;待至王三官的母親林氏乘著一頂大轎來了,後面跟著一頂小轎;至此,作者還在故布疑陣,讓讀者猜測那頂小轎里坐著的是不是王三官妻子?結果揭曉了,來的只是婆婆,媳婦可沒有來。(其實懂得舊禮制的讀者是可以猜到的,因為跟著大轎而來的小轎,多半是丫鬟身份坐的)。配角紛紛出現,主角終於沒有登場,這就變成了「烘雲不託月」了。
作者寫應伯爵這個人物是很有深度的,他可以忍受西門慶對他的侮辱(如罵他傻狗材)、戲弄(如一再不說實話),但他可並不是一個只知阿諛奉承的傍友,他會繞著彎兒「哄」西門慶說出真話,必要時甚至不怕揭穿西門慶的謊話,還會旁敲側擊地替朋友求情。這些描寫,都顯出了這個西門慶首席傍友的多元化性格。
烘雲不託月(事在第七十八回)
西門慶勾引各種各類的女人,幾乎是無往而不利。但也有一個例外,那就是王三官的妻子。
應伯爵已經點明是西門慶的提刑院動人了,但西門慶對這位平日視為「心腹」的首席傍友,仍然不肯說實話,只是對他發李桂姐的脾氣:「我連日不進衙門,並沒知道。李桂兒既賭過誓不接他,隨他拿去亂去,九-九-藏-書又害怕睡倒怎的?」「隨她拿去亂去」,即管她怎樣胡來之意。
西門慶道:「老太太怎生這般說,乃言『謝』之一字。尊家乃世代簪纓,先朝將相,何等人家!令郎已入武學,正當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聽信游食所哄,留連花酒。實出少年所為。太太既吩咐,學生到衙門裡即時把這幹人處分懲治。無損令郎分毫,亦可戒諭令郎,再不可蹈此故轍,庶可杜絕將來。」
林太太的夫家姓王,是著名的豪門巨族,丈夫的祖爺王景崇曾任太原節度使,受封為「邠陽王」;兒子王三官是當朝「頂級」武官六黃太尉(按《金瓶梅》是明代人寫宋代的事情,在宋代「太尉」是由宋徽宗定為武官的高級官階的)的侄女婿。這個王三官也就是曾經和西門慶爭奪過妓|女李桂姐的。西門慶不過是清何縣的一個土霸,靠捐金才得到一個「提刑」官職,可說出身「低下」,居然姘上王府寡婦,已經是甚有諷刺意味的了;而後來,那個本來是他「情敵」的王三官還要奉母命拜他為義父,諷刺的意味就更濃了。如果用現代文學的術語來說,應該可算得是個很有意思的「荒謬劇」吧?
西門慶一面將身施禮,「請太太轉上」。林氏道:「大人是客,請轉上了。」半日,兩人平磕頭。林氏道:「小兒不識好歹,前日沖瀆大人,蒙大人寬宥,又處斷了那些人,知感不盡。今日備了一杯水酒,請大人過來,老身磕個頭兒謝謝。如何又蒙大人見賜將禮來,令我老身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門慶道:「豈敢,學生因為公事,往東京去了,誤了與老太太拜壽,些須薄禮,胡亂與老太太賞人便了。」……連忙呼:「玳安上來」,原來西門慶氈包內預備著一套遍地金時樣衣服,紫丁香色通袖緞襖,翠藍拖泥裙,放在盤內獻上。林氏一見,金彩奪目,先是有五七分歡喜。
林氏告訴西門慶兒子不在家,在她或許是說者無心,在西門慶則是聽者有意了。她沒等西門慶飲罷茶,就邀他入房寬衣,跟著設宴招待。
西門慶辦了這件案,大為得意,回到後房和吳月娘說,並且大發議論:
須臾大盤大碗,就是十六碗,熱騰騰美味佳肴。熬爛下飯。煎火昝雞魚,烹炮鵝鴨,細巧菜蔬,新奇果品,旁邊絳燭高燒。下邊金爐添火,交杯換盞,行令猜枚。
應伯爵其實是為了祝麻子、老孫(這兩人與他同屬西門慶的傍友)來求情,他起初只提李桂姐被嚇得「睡倒」,那是因為他知道西門慶對李桂姐的情分自是勝於對傍友的情分之故。
從來男女不通酬,賣俏迎奸真可羞。
兒子引進母親姘頭(事在第七十二回)
婆媳未能兼收(事在第七十八回)
按:應伯爵的「失驚」,當然是故意裝出來的。因王三官是簪纓世家,他故意先裝作不信王三官會來給西門慶遞拜帖。
深通傍友之道(事在第六十九回)
西門慶在發落那班光棍之後,第二天一早,應伯爵就來了。在西門慶來說,這件案子是已經結束了。但應伯爵還未知道。因此要來探聽口風。
首先介紹西門慶的「家底」:
節級緝捕,領了西門慶鈞語,到當日果然查訪出各人名姓來,打了事件(報告),到後晌時分,來西門慶宅內呈遞揭帖。
不過、應伯爵雖然深通傍友之道,他此來的目的,卻並沒達到。
你不曾溺泡尿看看自家影兒。老鴉笑話豬兒黑,原來燈下不自照。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這井裡水,無所不為,清潔了些甚麼兒?
文嫂一面走出來向西門慶說,「太太請老爺房內拜見哩。」於是忙掀門帘。西門慶進入房中,但見簾幕垂紅,地屏上氈毹匝地。麝蘭香靄,氣暖如春。綉榻則斗帳雲橫,錦屏則軒轅月映。婦人頭上戴著金絲翠葉冠兒,身穿白綾寬袖襖兒,沉香色、遍地金妝花段子鶴氅,大紅官錦寬襕裙子,老鴉白綾高底扣花鞋兒。就是個綺閣中好色的嬌娘,深閨內㒲𣭈的菩薩。
純客觀敘事法(事在第七十八回)
從鄭愛月的「預測」——只要「先刮刺上了他娘,不愁媳婦兒不是你的」,到林太太的答應「都去」到這兩句「預告詩」,對章回小說有點「常識」的讀者大概也可以斷定:王三官的妻子是逃不出西門慶的掌心了。
西門慶聽說可以把王三官的母親和妻子都「刮刺」(明代山東方言中的粗話,比「弄上手」更俗)上,這一來可是什麼氣都出了,當然歡喜不迭,「心邪意亂,摟著粉頭,說我的親親。」第二日,就依愛月兒所教的門路,把媒婆文嫂找來。
下文一段,就寫到那位貴婦人虛偽的一面了。她心裏千肯萬肯,口中卻先作推辭。
這五個人受了一頓痛打,放出來后,互相埋怨,最後大家都認為是為了王三官挨這頓打的,於是決定「往李桂姐兒家尋王三官去」,「白為他打了這一屁股瘡來的,打得腿爛爛的便罷了,問他要幾兩銀子盤纏,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話。」這一去可又有妙文了。
跪求西門慶(事在第六十九回)
東京蔡太師是他干爺,朱太尉是他舊主,翟管家是他親家。巡撫、巡按多與他相交,知府、知縣是不消說。家中田連殲陌,光爛成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光的是寶。
按:西門慶本是個粗鄙土豪,和「文雅」沾不上邊的,在這位貴婦人眼中,竟然「語話非俗」,這一來是顯出她的品位之低,二來也是反諷技法。她滿心歡喜,但還要作個狀,「文嫂催逼她出去,見他一見兒。婦人道:『我差答答怎好出去?請他進來見吧。』」
按;西門慶送給林氏的壽禮都是時興的服裝,這一點細節的描寫,顯出了西門慶的「潘驢鄧小閑」中的「小」(對女人細心)字功夫。蓋王家乃大富大貴之家,身為王家主婦的林太太,是不會稀罕金銀珠寶這類禮品的,只有送她時裝,才會討她歡心。而作者寫她喜歡「金彩奪目」的時裝,則是表示了她品位的庸俗。
這西門慶一見躬身施禮,說道:「請太太轉上,學生拜見。」林氏道:「大人免禮罷。」西門慶不肯,就側身磕下頭去拜兩拜。婦人亦敘禮相還。拜畢,西門慶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邊梳背炕沿斜僉相陪坐的。文嫂又早把前邊儀門閉上了,再無一個僕人在後邊。三公子那邊角門也關了。
待到他已經成為林太太的情夫,又做了王三官的義父之後,有一次到妓院去嫖鄭愛月,兩人在「並肩疊股」之時,因說起林太太來,西門慶誇耀戰果,說:
接著大談他的得意事:
請他管教兒子(事在第六十九回)
蘭房幾曲深悄悄,香勝寶鴨清煙裊。
貴婦淫|婦合二為一(事在第六十九回)
(注「葯」字原來的《金瓶梅詞話》版本漏抄。)
西門慶整治王三官這齣戲的「正文」是唱完了,但還有個小小的「插曲」。插曲是西門慶的「首席傍友」應伯爵為了此事來見西門慶。
西門慶之能夠姘上林太太,是通過妓|女鄭愛月的「介紹」的。而給他扯皮條的則是一個名叫文嫂的媒婆。
愛月兒(即鄭愛月)在說出「門路兒」之前,鄭重叮囑西門慶休說與旁人知道,「就是應花子(應伯爵)也休望他提。」西門慶答應了,「我的兒,你告我說,我傻了,肯教人知道?端的甚麼門路兒?」於是愛月兒開始介紹這個林太太了。
應伯爵請西門慶不要對老孫和祝麻子說他曾經來過,這一來是給他們二人保留面子,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曾替他們說情,二來也是試探西門慶的口風,准不准許他們再來。但得到的卻是反面答覆。
不過,雖然只有八個字,其中卻還是「大有文章」的:一、「小兒不在」,這是早已知道的事實。西門慶前一天到王府拜節之時,林氏就已經對西門慶說過的了。為什麼當西門慶邀她和媳婦一同參加燈酒之會時,她又「滿口應承都去」呢?二、林氏是經過西門慶三催四請才來的,這和她前一天的表現(恨不得早到西門慶家)大不相同。為何如此,內里是否還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情節?「家中沒人」當然是推搪之辭,王府有的是管家,還有大批婢僕,何況一向主持家務的又是婆婆,並非媳婦,婆婆有命要媳婦同去,媳婦又焉能以「家中沒人」作為借口推辭?
這件事王三官是奉母命而為的。林太太(王三官之母)為了酬謝西門慶替他的兒子處分那些光棍,特地設宴請他。
(西門慶道):「賢契請回,我也九九藏書且不留你坐,如今即時就差人拿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王三官道:「豈敢。蒙老伯不棄,小侄容當踵門叩謝。」千恩萬謝出門。西門慶送至二門首,說:「我褻服不好送的。」那王三官自出門,還帶上眼紗,小廝跟隨去了。
這婦人聽了,連忙起身,向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容日妾身致謝大人。」西門慶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說話之間。彼此言來語去,眉目顧盼留情。
文嫂受了西門慶的「重託」,恰好林太太的壽辰將近,於是她就用作借口,來到王府替西門慶做說客了。
這西門慶當下竭平生本事,將婦人儘力盤桓了一場,……兩個並頭交股,摟抱片時,比及起來穿衣之際,婦人下床,款剔銀燈,開了房門,照鏡整容,呼丫鬟捧水凈手,復飲香醪,再勸美酌,三杯之後,西門慶告辭起身,婦人挽留不已,叮嚀頻囑。西門慶躬身領諾,謝擾不盡,相送出門。
這班節級的辦事效率倒是很高,不過他們呈上的揭帖,上面所寫的「各人名姓」,卻令得西門慶稍費躊躇。
林氏道:「小兒不在家中沒人。」拜畢下來。
光棍上門訛詐(事在第六十九回)
《金瓶梅》中,西門慶是個典型的大色狼,他一身兼備「潘、驢、鄧、小、閑」五種條件,在家中除了先後有七房妻妾之外,還姦淫了不少婢女和手下人的妻子;在外面除了經常嫖妓之外,還勾搭了各種各類的女人。李瓶兒死後不久,他就勾搭上官哥兒原來的奶娘如意兒,跟著又在外面勾搭上一位林太太。這位林太太可說是在他眾多姘頭中最「巴閉」的一個。
西門慶道:「請出老大太拜見拜見」,慌得王三官令左右後邊說,少頃,出來說道:「請老爹後邊見罷。」
做的絕了似贊實諷(事在第六十九回)
許下明日家中擺酒,使人請她同三官兒娘子去看燈耍子。這婦人一段身心已是被他拴縛定了,於是滿口應承都去。這西門慶滿心歡喜,起來與她流連痛飲,至二更時分,把馬從後門牽出,作別方回家去。正是「不愁明日盡,自有暗香來。」
西門慶聽得林太太要他幫忙管教兒子,可正中下懷了。
於是鄭愛月就給他「教路」。
按:西門慶送時裝,是摸透了他這位貴婦姘頭的心理的;王三宮叫戲子進來彈唱,則是不懂母親的心理了。
輾轉牙床春色少(事在第六十九回)
王三官為了怕吃官司,不惜跪求只是媒婆身份的文嫂去替他向西門慶說情,文嫂要他親自去拜見西門慶,他也只能答應了。作者在這裏寫活了一個毫沒骨頭的二世祖。
打開重門無鎖鑰,露浸一枝紅芍藥。
到次日早晨,西門慶進衙門與夏提刑升廳,兩邊刑杖羅列,帶人上去,每人一夾二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響聲震天,哀號動地。
有道:文似看山喜不平。「烘雲托月」的寫法在舊小說中是司空見慣的,「烘雲不託月」的寫法則似乎只有在《金瓶梅》中才有。
故意「誤導」讀者(事在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歲,生得好不喬樣,描眉畫眼,打扮狐狸也似。她兒子鎮日在院里,她專在家,只送「外賣」……(說媒的)文嫂兒單管與她做牽兒,只說好風月。我說與爹,到明日遇她遇兒也不難。又一個巧宗兒,王三官兒娘子兒,今才十九歲,是東京六黃大尉侄女兒,上畫般標緻,雙陸棋子都會。三官常不在家,她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氣生氣死,為他也上了兩三遭吊,救下來了。爹難得先刮刺上了他娘,不愁媳婦兒不是你的!
鄭愛月的身份是個小妓|女,雖曾到過王府唱曲,但是否見過王三官的妻子也還成問題(書中沒有提過),更遑論接近了。即使見過,「風流妖艷」云云,也只是鄭愛月個人對黃氏的「感覺」,由「感覺」所產生的「印象」不一定是真實的。觀乎黃氏終於沒有上西門慶的鉤,可以證明這一點。
上次西門慶和她私通,走的是後門,這次可是從正門進來了。
無心今遇少年郎,但知敲打須宮商。
到次日西門慶到衙門中發放已畢,在後廳叫過該地方節級緝捕,吩咐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王招宣府里三公子,看有甚麼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便與我查訪出名字來,報我知道。」
王三官妻子黃氏的為人,書中沒有正面的推述,讀者對她的「了解」,主要是鄭愛月對她的「評論」。在鄭愛月眼中,黃氏是個「風流妖艷」的少奶奶,她是不甘於「守活寡」的,所以只要西門慶「用個工夫兒」,就不愁勾搭不上她。在這裏,鄭愛月「誤導」了西門慶,也「誤導」了讀者。
文嫂導引西門慶到後堂,掀開簾攏而入。只見裏面燈燭熒煌,正面供養著他祖爺太原節度邠陽郡下王景崇的影身圖,穿著大紅團龍蟒衣玉帶,虎皮交椅,坐著觀看兵書,有若關王之像。只是髯須短些。旁邊列著槍刀弓矢,迎門朱紅匾、上書「節義堂」三字。兩壁書畫丹青,琴書瀟洒,左右泥金隸書一聯:「傳家節操同松竹,報國勛功並斗山。」
西門慶道「我到明日,我先燒與她一炷香,到正月里,請她和三官娘子往我家看燈吃酒,看她去不去?」粉頭道:「爹你還不知三官娘子生得怎樣標緻,就是燈人兒(花燈上畫的美人)沒她那一段兒風流妖艷。今年十九歲兒,只在家中守寡。王三官兒通不著家,爹你若用個工夫兒,不愁不是你的人。」(第七十七回)
他本來是想婆媳一齊「刮刺」的,妓|女鄭愛月替他設計勾引林太太之時,就曾和他說過這王三官的妻子由於丈夫常不在家,如同守寡一般,「爹難得,先刮刺上了他娘,不愁媳婦兒不是你的,」這席話說得西門慶「心邪意亂」(第六十八回)。可見他之所以熱衷於去和王三官的守寡母親私通,除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之外,藉此機會勾引王主官那標緻的妻子亦是原因之一。
笑雨嘲雲,酒為色膽,看看飲至蓮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際,一雙竹葉穿心,兩個芳情已動。文嫂已過一邊,連次呼酒不至,西門慶見左右無人,漸漸促席而坐,言頗涉邪,把手捏腕之際,挨肩擦膀之間,初時戲摟粉頸,婦人則笑而不言,次后款啟朱唇,西門慶則舌吐其口。嗚咂有聲,笑語密切。
按:兩個人享受如此一席盛筵,具見豪門氣派;同時也顯出了林大太剛才所說的什麼「夫主去世,家中無甚積蓄」的太過做作的虛偽說話。
兩人相見,自是又免不了有一番虛偽的做作。
王三官是毫無應變之才的,他怕眾光棍不肯放他出門,結果又只能請文嫂給他「搞掂」。
傍友當災(事在第六十九回)
(西門慶)當下只說了聲,那左右排軍,登時取了五六把新拶子來伺侯。小張閑等只顧在下叩頭哀告道:「小的並沒嚇詐分文財物,只說衙門中打出小的們來,對他說聲。他家拿出些酒食來管待小的,小的並沒需索他的。」西門慶道:「你也不該往他家去,你這起光棍,設騙良家子弟,白手要錢,深為可惡,既不肯實供,都與我帶了衙門裡收監,明日嚴審取供,枷號示眾!」眾人一齊哀告哭道:「天官爺,超生小的們吧,小的再不敢上他門纏擾了。休說枷號,這一送到監里去,冬寒時月,小的們都是死數。」西門慶道:「我把你這光棍,我逭饒出你去,都要洗心改過,務安生理,不許你挨坊靠院,引誘人家子弟,詐騙財物。再拿到我衙門裡來,都活打死了!」喝令:「出去吧!」
王三官拜見西門慶(事在第六十九回)
此時「光景」,已經是「姣婆遇上脂粉客」了。但林太太既然假作正經,西門慶也就不能不略為「作狀」。
婆婆媳婦一齊刮刺(事在第六十八回)
王三官與西門慶畢禮,尊西門慶上座,他便旁設一椅相陪。
西門慶只是答應不再追究老孫和祝麻子二人而已(他本來就已這樣決定的,因為這二人本是他的「十兄弟」中的人物,要是把他們一併捉將官里去,他自己也會覺得失了面子),但卻不肯再收留他們了。書中寫:
按:王三官祖先曾因軍功封王,故而門聯中點出這是「元勛」的宅第;這段用工筆描繪出王府的堂皇,這就正顯出後代的不肖了。西門慶在王府中得到王九九藏書三官尊請他上座,其得意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三官一口一聲稱呼我是老伯」,這已經令得西門慶大為得意,忍不住向傍友誇耀了。但他可還沒料到,更得意的事還在後頭,王三官竟要拜他為義父。
伯爵見西門慶迸著臉兒待笑,說道:「哥,你是個人,連我也瞞著起來,不告我說。今日他告我說,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孫走了?一個緝事衙門,有個走脫了人的?」
按:貴婦偷情,「零舍不同」,在上床之前,也有許多繁文褥禮。「拜見」、「免禮」等等,寫得好像煞有介事的官場禮節,亦是令人忍俊不禁的。
婦人錦裙綉襖,皓齒明眸,玉手傳杯,秋波送意,猜枚擲骰,笑語烘春。話良久,意洽情濃,飲多時,目邪心蕩。看看日落黃昏,又早高燒銀燭……三官兒娘子,另在那邊角門內一所屋裡居住,自有丫鬟養娘服侍,等閑不過這邊來。婦人又倒扣角門,童僕誰敢擅入。酒酣之際、兩個共入裡間房內,掀開綉帳,關上窗戶……西門慶家中磨槍備劍,帶了淫器包兒來,安心要鏖戰這婆娘。
吳月娘聽罷丈夫對王三官的譏笑,答得更妙:
應伯爵為友求情(事在第六十九回)
婦人於是自掩房門,解衣松佩,微開錦帳,輕展綉衾,鴛枕橫床;鳳香薰被,相挨玉|體,抱摟酥|胸。原來西門慶知婦人好風月,家中帶了淫器包在身邊,又服了胡僧葯(春|葯),婦人摸見他陽物甚大,西門慶亦摸其牝戶,彼此歡欣,情興如火……正是縱橫慣使風流陣,那管床頭墜玉釵。
只好向西門慶求情(事在第六十九回)
安心鏖戰這婆娘(事在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要西門慶幫忙管教兒子,把那班哄王三官去留連花酒的無賴(亦即是傍友)處治,這雖然只是她約西門慶私會的借口,但西門慶卻是很重視這件事,不負所托的。因為這是一舉兩得的事,既可討好林太太,又可「奉命」收服曾與他爭風的王三官。書中寫:
(文嫂來了)王三官連忙跪下,說道:「文媽,你救我,自有重報,不敢有忘。那幾個人在前邊只要出官,我怎去得?」那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罷,你替他說說罷了。」文嫂道:「我獨自個去不得,三叔,你衣巾著等我領你親自到西門老爹宅上,你自拜見他,央浼他,等我在旁再說說,管情一天事就完了!」
按:這一段描寫王家的堂皇肅穆氣象,曾受封王的祖先圖像有若關王(即關公),而在這樣「高貴」的府邸中卻正進行著「污穢」的行為。「節義堂」的題匾和「傳家節操」的聯語,更是莫大的諷刺!
(西門慶)前往王招宣府中來赴席,到門首先投了拜帖。王三官聽得西門慶到了,連忙出來迎接,至廳上敘禮。原來五間大廳,球們蓋造五脊五獸,重檐滴水,多是菱花槅鑲。正面欽賜牌額,金字題曰「世忠堂」。兩邊門對寫著:「棨戟元勛第;山河𥕧礪家。」廳內設著虎皮公座,地下鋪著裁毛絨毯。
林太太不過找個借口,好與西門慶親近的。她在「拜託」西門慶幫忙她管教兒子之時,就與他眉目傳情了。作者在刻畫這位貴婦人的「騷態」中,諷刺了「上流社會」的虛偽。
按這段寫林太太艷妝濃,會見情夫,在「富麗」的後面隱現她的「賤格」。
不上三十四五年紀,正是當年漢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藥養龜,慣調風情,雙陸象棋,無所不通,蹴鞠打球,無所不曉……聞知咱家乃世代簪纓人家,根基非淺,又三爹(王三官)在武學肄業,也要來相交,只是不曾會過,不好來的。昨日聞知太太貴旦在邇,又四海納賢,也一心要來與太太拜壽。小媳婦便道,初會怎好驟然請見的,待小的達知老太太,討個示下來。
他們說了幾句閑話后,應伯爵就說起王三官這件事情,說是聽說「哥的衙門」把王三官兒「動」了。西門慶一口否認,說:「傻狗材,誰對你說來,你敢錯聽了?敢是周守備府里?」應伯爵駁他:「守備府中那裡管這閑事?」西門慶又推說可能是別的衙門中暗中「提人」(捉人)。應伯爵見他一再否認,於是只好直言:
林氏悄悄從後房門帘里望外觀看,見西門慶身材凜凜,語話非俗,一表人物,軒昂出眾……一見滿心歡喜。
文嫂隨即捧上金盞銀台,王三官便叫兩個小優拿樂器進來彈唱。林氏道:「你看,叫進來做甚麼。在外答應罷了」一面攆出來。
在「王三官跪求西門慶」這一段,作者寫王三官說的那些言語,也是極其可笑的。他所求于西門慶的不過是:一、免他見官,二、替他打發那些光棍而已,何至於要「銜結圖報」,感謝西門慶令他有「再生之幸」呢?這種寫法上的「高度誇張」亦是高度諷刺。
當初幹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孫並李桂兒、秦玉芝兒名字都抹了。只來打拿幾個光棍。
西門慶許以重賞,要文嫂「如此這般,怎的尋個路兒,把他太太吊在你那裡,我會她會兒,我還謝你。」文嫂一口答應,但說幽會的地點不能在她那裡。她得先去和林太太說,若林太太有意,這才領西門慶悄悄到王府去,給林太太相一相。須知王府的寡婦軋姘頭也是要端架子的。而這也正是西門慶求之不得的事,蓋他如能在王府中成為貴婦的姘頭,自是有一份難以名說的「滿足感」也。
西門慶在妓院里聽到王三官拿「一副金鐲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一個歇錢(宿費)」的消息,大為生氣,罵道:
文嫂口中的「三公子」即林氏的兒子王三官,王三官此時其實並不在家,但為了把細起見,文嫂還是早就把通往他那邊的角門關了。免得兒子忽然回來,撞破母親的奸|情。
按:「戰」字應是「顫」字之誤,「打著綿羊駒□(馬婁)戰」即殺雞傲猴之意。應伯爵說西門慶「這一著做的絕了」,又說他「智謀大見得多」,這些都是似贊實諷的話。
跟著寫見面的情形:
西門慶的手下當晚就採取行動,結果如下:「(王三官眾人都在李桂姐家裡吃酒)眾人把小張閑、聶鉞兒、于寬、白回子、向三五人都拿了,孫寡嘴與祝日念扒李桂姐後房去了。王三官兒藏在李桂姐床身下不敢出來。桂姐一家唬得捏兩把汗,更不知是哪裡動人。」
按:「盤桓了一場」、「謝擾不盡」等等字句,都是可令讀讀者「會心微笑」的雙關語,作者寫諷刺于幽默之中,技法是很高明的。
西門慶「擺夠了彩」又受了王三官的禮,當然要替他解難消災了。
三官不解其中意,饒貼親娘還磕頭。
按:「節級」是低級軍官。西門慶一面吩咐節級緝捕,一面向夏提刑解釋。因王三公子的來頭太大,不解釋夏提刑不能放心也。
卻說十二日。西門慶家中請各堂家飲酒。那日在家不出門,約下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時節四位,晚夕來在卷棚內賞燈飲酒。王皇親家樂小廝,從早晨就挑了箱子來了。在前邊廂房做戲房。堂客到,打銅鑼鼓迎接。周守御妻子有眼疾,不得來,差人來回;又是荊統制娘子、張團練娘子、雲指揮娘子,並喬親家母、吳大姨、孟大姨都先到了。只有何千戶娘子、王三官母親林太大並王蘭官娘子不見到。西門慶使排軍、玳安、琴童兒來回催邀了兩三遍,又使文嫂催邀。午問,只見林氏一頂大轎,一頂小轎跟了來。見了禮,請西門慶拜見。(西門慶)問:「怎的三官娘子不來。」
一說即合(事在第六十九回)
按:本來「打狗要看主人面」,但夏提刑一聽,西門慶是奉了王三官的母親之命,自然不反對拿「勾引」王三官的「這干光棍」了。又,夏提刑本是正職,卻稱副職的西門慶為「長官」,這是一來因為西門慶的靠山(當朝蔡太師)比他大,二來他平日亦曾受過西門慶許多好處的緣故。不過,「長官」的稱呼仍是很具諷刺性的。
西門慶對他的拍捧,卻是照單全收:「撲吃地笑了,說道:『我有甚麼大智謀。』」這才說出實話。
按:林太大讓文嫂將西門慶帶來給她「相睇」,其實不過是把西門慶作男妓而已。但為了維持貴婦的尊嚴,她「睇中」了出來,卻不能不找個借口,這個借口就是要西門慶幫她管教兒子。「read.99csw.com招宣」是武職官銜。王家先代曾封王,後人亦得蒙蔭,世代為「招宣」。「嫖酒」,浪蕩酒色之意。此處指不務正業。林氏向西門慶訴說兒子不學好,要西門慶幫她「斷開」那些帶壞她兒子的「奸詐」之徒,又說自己之所以不肯往公門訴狀是因「誠恐拋頭露面,有失先夫名節」,這真是莫大的諷刺!她目前所做的就正是「有失名節」的事!
文嫂把眾光棍穩住之後,就帶王三官去西門慶家了。
林氏與西門慶相會,自是不會喜歡太多的「閑雜人等」在旁的。王三官不懂母親心理,把兩個「小優」叫人來彈唱助興,這真是應了一句廣東俗語,「不知是贈興抑或攞景」了。因此也就怪不得林氏馬上要把那兩個小戲子「攆出來」了。
《金瓶梅》寫作技法的高明之處就在於,它的「文似看山喜不平」,不僅只是顯露一個高峰,而是過了一峰還有一峰。亦可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期待中的女主角沒出現,但卻臨時出現了另一個女主角。她是西門慶同僚何千戶的妻子。
跟著介紹西門慶本身:
林氏則是胸有成竹的,她要兒子領西門慶的人情,這樣,即使以後給兒子識破奸|情,亦可無妨了。不過,這一層是通過故事的發展「暗寫」出來的。作者並沒「點破」。
《金瓶梅》中常常加插一些當時流行的詩、詞、曲子,多半藝術水平不高,估計是書商為了利於流行,加上去的。不過寫西門慶與林太太偷|歡的「有詩為證」那首詩,水平雖亦不是很高,但還可列為「中等」,而且也有寫實的諷刺意味。這首詩可能是出於作者之手的(為了適合西門慶和林太太的身份,故此不能寫得太過「典雅」),倒不妨一錄:
按:「㒲𣭈」是有關性動作的粗話。「㒲」是動詞,「𣭈」是名詞,對於「成人讀者」,那是不必「詳解」了。這一段寫繡房景物和林氏體態,文字一直用的都是甚為「典雅」的,尤其對林氏寫得好像「富貴神仙」。突然來了這兩個極為不雅的詞兒。這正是作者寫法的高明之處,好像「畫龍點睛」一樣,把林氏的「本質」點了出來。雅俗對比,其目的不僅是令讀者失笑而已。
王三官帶引母親的姘頭,讓他升堂入室,「光明正大」地與母親會面,不管他是否已經知道母親的邪行,這個場面已經是夠「荒唐」的了。而作者用「一本正經」的敘事技法寫這種荒唐事,更是上乘的幽默——加深了現實的「荒謬」感。
按:「衣巾著」這句即要王三官端正衣冠去拜見西門慶的意思。文嫂在說話之前,「只把眼看她娘」,暗示她們之間是有「默契」的。
王三官讓西門慶進內,西門慶道:「賢契,你先導引。」於是徑入中堂,林氏又早戴著滿頭珠翠,身穿大紅通袖袍兒,腰系金鑲碧玉帶,下著玄錦百花裙,搽抹的如銀人也一般。梳著縱鬢,點著朱唇,耳戴一雙胡珠環子,裙拖垂兩掛,玉佩叮咚。
西門慶囑咐道:「我把你這起光棍,專一引誘人家子弟在院嫖風,不守本分,本當重處,今姑從輕責你這幾下兒,再若犯在我手裡,定然枷號在院門首示眾。」喝令:「左右扠下去!」
按:「吃藥養龜」即吃壯陽葯以至培養得有特殊的男性「功效」之意。「龜」,指男性的那話兒。西門慶的「家底」或者不放在身為王府貴婦的林太太眼內,說到這點,可就令她意動了。文嫂口口聲聲說西門慶之所以想要攀交,乃是因「聞知咱家乃世代簪纓人家」,而對「簪纓人家」的主婦介紹西門慶,卻說出這等粗鄙的話,正是「表裡不一」的諷刺手法。又西門慶和王三官本是「交過手」的情敵。文嫂卻說他們不曾會過,而西門慶此來,為了慕她兒子之名求見,亦是原因之一。這就更是顯出「上流社會」要找個好聽的借自的「虛偽」現象了。
按西門慶其實已是三十齣頭的中年漢子,但在這個半老徐娘的林太太眼中,則仍是「少年郎」的。「無心今遇少年郎」云云,是「對比」的諷刺手法(無心其實就是有意)。「敲打」則是性行為的象徵。還有「輾轉牙床春色少」(暗示林氏守寡,雖亦不時找男子偷|歡,但「春色」畢竟還是不多),「打開重門無鎖鑰」等句,都有諷刺意味。
老鴉笑話豬兒黑(事在第六十九回)
也不是。今早李銘(妓院中教彈唱的)對我說,那日把他一家子唬得魂也沒了。李桂兒至今唬得睡倒了,這兩日還沒曾起炕兒,頭裡生怕又是東京下來拿人。今早打聽,方知是提刑院動人。
人家倒運,偏生出這樣不肖子弟出來,你家父祖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現入武學,放著那功名兒不幹,家中丟著花枝般媳婦兒——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兒,不去理論,白日黑夜,只跟著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把他娘子頭面(首飾)都拿出來使了。今年不上二十歲,年小小兒的,通不成器。
按:作者寫他們交歡的情景,有如「工筆細描」,對林太太的「急色」情狀(如自掩房門,解衣松佩、摸西門慶陽物等等),尤其寫得「露骨」。但我們不能把它當作單純的「色情」描寫,作者之所以這樣「工筆細描」,其實正是為了要表現這位貴婦的「賤格」的。她在床上的淫|盪表現,甚至比潘金蓮有過之而無不及!
饒貼親娘還磕頭(事在第七十二回)
王三官拜義父(事在第七十二回)
西門慶見上面有孫寡嘴、祝日念、小張閑、聶鉞兒、向三、于寬、白回子;樂婦(即妓|女)是李桂姐、秦玉芝兒。西門慶取過筆來,把李桂姐、秦玉芝兒並老孫、祝日念名字都抹了。吩咐「只動這小張閑等五個光棍,即與我拿了,明早帶到衙門裡來。」
按:「弁」是管雜務的武職,地位很低,例如長宮的跟隨就叫「馬弁」。王三官的父親官居「招宣」,「招宣」是很高級的官銜,和「弁」的地位相去十萬八千里!又,西門慶不過是個地方官,區區一個「副千戶」而已。他根本就夠不上資格和王三官的父親稱為「一殿之臣」。現在王三官為了有求於人,不惜貶低父親的身份而抬高西門慶,說出的這些話堪稱「語無倫次」!作者在這裏寫出了一個毫無恥辱之心的二世祖典型,在「稱呼」上就可見其「妙筆」。
你們來了這半日,也餓了。眾都道:「還是我的文媽知人甘苦,不瞞文媽說,俺們從衙門裡打出來,黃湯兒也還沒曾嘗著哩。」這文嫂走到後邊,一力擸掇打了二錢銀子酒,買了一錢銀子點心,豬羊牛肉,各切幾大盤,拿將出去。一壁哄他眾人在前廳,大酒大肉吃著。
西門慶設的這個燈酒之會,他所期待的「女主角」並沒露面,這是頗為出人意表的。不過,這祥寫固然深得「文似看山喜不平」之妙,但若就此結束此會,豈不「浪費」了前面的「鋪張」筆墨,也令讀者感到意猶未盡?
上述那段的最後兩句「不愁明日盡,自有暗香來」在傳統的章回小說中是作為「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的「導語」的。亦即是有「預告」情節的未來發展的含義的。這個「下回」不一定是狹義的「下一個回目」,也可以是在敘述某個事件告一段落之時。若就「預告」的作用來看這兩句詩,「不愁明日盡,自有暗香來」亦即是暗示王三官的妻子明天一定會來的。
西門慶做好準備「安心鏖戰這婆娘」,目的自是在於一箭雙鵰——林氏捨不得離開他這個有本事的男人,就不能不幫他勾引自己的媳婦了。果然西門慶在與她一場大戰之後:
從這個例子,我們還可以看出《金瓶梅》的另一個不落舊小說俗套的技法,在一般的章回小說中,旁人口中的「議論」,往往就是代表作者的議論,是和被議論的那個人物的真情實況相符的。但《金瓶梅》的作者卻是用「純客觀」的敘事法,他只是「介紹」別人的議論或觀感,這些議論、觀感,可能符合事實,也可能不符合事實。
「女主角」為什麼不來呢?答案從林氏口中說出,簡單至極,只有寥寥八字:「小兒不在,家中沒人。」前面大做文章,極盡「鋪陳」能事,最後卻變成了「雷聲大,雨點小」。八個字就結束了。在舊小說中,這也可算得是「奇文」了。
相信讀者看到這裏,也會認為王三官的妻子遲早會是西門慶的人了。但結果卻並非如此。《金瓶梅》中寫西門慶費盡心機,仍然不能婆媳兼收的過程,是既有趣而又別開生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