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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畫市井小文人

刻畫市井小文人

或者有人會向,作者寫應伯爵對水秀才的介紹,是不是嫌多了一點?既然反正是決定不用他,那就似乎無須如此浪費筆墨,以致犯了「喧賓奪主」的毛病。
卻說溫秀才見書童兒一夜不過來睡,心中著恐,到次日平安走來說:「家老爹多上復溫師父,早晚要這房子堆貨,教師父別尋房兒罷」。這溫秀才聽了大驚失色,就知書童兒有甚話說。穿了衣巾,要見西門慶說話。平安兒道:「俺爹往衙門中去了,還未來哩。」比及來,這溫秀才又衣巾過來伺候,具了一篇長柬遞與琴童兒,琴童又不敢接,說道:「俺爹才從衙門中來家辛苦,後邊歇去了,俺們不敢稟。」這溫秀才就知疏遠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議,還搬移家小往舊處住去了。
有名的溫屁股(事在第七十六回)
十兩銀子的賻儀,何至於就要「感刻無任,而終身不能忘」呢?若照這個「邏輯」推論,翟謙受了西門慶百倍於他那點賻儀的回禮,又該如何感激呢?從這個復函,也可見得官場上的應酬是何等虛偽了。
按:在傳統戲曲中,演丑角的常常前言不對後語。《金瓶梅》這段文字,用的也正是類似手法。應伯爵剛說過水秀纔此人是「不起一些邪念」的「聖人」一般人物,跟著就說他受不起俊俏、標緻的丫鬟小廝誘惑,便「口軟勾搭」上了,而且還是因此被主人趕出來的。這不是用自己的「后語」來否定自已的「前言」嗎?西門慶對他的提議——請水秀才來家,讓他和丫頭小廝同眠共宿,看他亂不亂?一一當然是不敢領教了。
西門慶雖然不通文墨,聽了也哈哈大笑起來道:
至此,方點出了溫秀才來。原來西門慶早己有了幕僚給他推介的人選,他要應伯爵為他物色,不過是想多幾個候選人以待他選擇而已。他聽了應伯爵對水秀才如此這般的介紹,當然是要選擇溫秀才了。
閨人不祿,特蒙親家遠致賻儀,兼領誨教,足見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無任,而終身不能忘矣!
但官場的應酬,本來就是習慣於慮偽的。因此,溫秀才這封復函,雖然不能說明他的什麼「才學」,但卻也還是中規中矩的。亦即是說,他確實可以算得是西門慶的一個「稱職」的秘書。
按:前文有述,翟謙送的賻儀只不過是十兩銀子。而西門慶的回禮則是十方縐紗汗兒,十方綾汗巾,十副揀金挑牙,十個烏金酒杯。賻儀和回禮,簡直不成比例。
玳安是同情書童的,但用的卻是責備的口吻。
(一天,吳月娘送大妗子)出門首上轎,只見書童兒小廝,躲在門旁鞍子房兒大哭不止,那平安兒只顧扯他,那小夥子越扯越哭起來。
另一read.99csw.com次讓溫秀才表現他的「才學」的,是第六十七回寫的他替西門慶復親家翟謙(蔡太師的總管)的信。陳辭套語從略,只錄其中「點題」的幾句:
應伯爵連聲說難,其目的在於推薦他的一位朋友。不過他這位朋友卻並非溫秀才,而是另一位水秀才。這也是小說常用的技法,在介紹一個人物出場之前,先用另一個人物作陪襯。
書寄應哥前,別來思,不待言。滿門兒托賴都康健。舍字在邊,旁立著官。有時一定求方便。羡如椽,往來言疏,落筆起雲煙。
西門慶找秘書(事在第五十六回)
但此事並無下文,從其後溫秀才對題旌的議論看來,這個于理不通的孝帖兒很可能還是發出去了。
按:「不上蘆葦的行貨子」意即「上不得台盤的東西」。此處的「行貨子」與前一個「行貨子」意義不同。「行貨」的本義指質量差的貨色,演繹為品行劣等之人。此處用的是本義。前一個「行貨子」則是指男性的那話兒。
恭人改室人(事在第六十七回)
應伯爵介紹了水秀才的「才學」,跟著介紹他的人品:
那溫必古,年紀不上四旬,生得明眸皓齒,三牙須,丰姿灑落,舉止飄逸。
這西門慶聽了,還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來,等我問他。」一面使玳安兒前邊把書童兒叫到上房跪下,西門慶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賊奴才,你實說,他叫你做甚麼?」書童兒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要干小營生兒,今日小的害疼,躲出來了,不敢去。他只顧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來看見了。他常時問爹家中各娘房裡的事,小的不敢說。昨日爹家中擺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銀器兒傢伙與他。又某日他望他倪師父去,拿爹的書稿兒與倪師父瞧,倪師父又與夏老爹瞧。」
但他雖然「稱職」,結果還是給西門慶攆走。第七十六回後半回:「西門慶斥逐溫葵軒」(葵軒是溫秀才的字),就是寫他因何被逐的。極具諷刺意味。
溫秀才在第五十八回出場,書中寫:
按:「班馬」指班固和司馬遷。他們是漢代約史學家、文學家、是被公認為文章寫得好的人。「策」,文體名。「策問」的簡稱。古代考試,以問題書之於「策」(通「冊」,以竹片或木片編成),令應送者作答,稱為「策問」。應伯爵贊他的朋友水秀才的才學在班馬之上,應舉所對的兩道策又得試官贊好,但卻因「又有一個賽過他的」,因此不中,甚至後來「連考了幾科」也「不中」,這是屬於「荒誕的誇張」一類。作者是故意用這https://read.99csw.com樣手法來諷刺應伯爵的胡說八道的。這種手法的特點表現於前言不對後語。在介紹水秀才的其他方面(如房產和妻兒)也是用的這種手法。
談起人品 不敢領教(事在第五十六回)
《金瓶梅》寫的多是市井人物,作者以細緻生動的白描技術刻畫出市井社會的眾生相,堪稱古典文學一絕。但作者並非只遭長干寫市井人物,他寫知識分子(雖然出現得不多)也是同祥可以透過表象,深入本質的。前面談過的那個蔡狀元是一例,現在再談一個溫秀才。這兩人的「地位」雖然貴賤懸殊,但品格上則是屬於同一類型的。其分別只不過一個是殿堂上的知識分子,一個是市井中的知識分子而已。
(應伯爵道):「他現是本州一個秀才,應舉過幾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學,果然班馬之上,就是他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極有情分的。曾記他十年前應舉兩道策,那一科試官極口贊他好。卻不想又有一個賽過他的,便不中了。後來連考了幾科不中,禁不得發白鬢斑。如今他雖是飄零書劍,家裡也還有一百畝田,三四帶房子。整得潔凈住著。」西門慶道:「他家幾口兒也夠用了,卻怎的肯來人家坐館?」應伯爵道:「當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戶人家買去了。如今只剩得雙手皮哩。」西門慶道:「原來是賣過過的田,算甚麼數!」伯爵道:「這果然是算不得數了。只他一個渾家,年紀只好二十左右,生得十分美貌,又有兩個孩子,才三四歲。」西門慶道:「他家有了美貌渾家,那肯出來?」伯爵道:「喜的是兩年前,渾家專要偷漢子,跟了個人上東京去了。兩個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止存他一口,定然肯出來。」西門慶笑道:「憑地說的他好,都是鬼混!」
正在問不出所以然之際,玳安(經常跟隨西門慶的僕人,地位高於書童)進來,看見書童兒哭,聞知是因溫秀才叫他去,他不肯去,哭起來的,這才從玳安口中說出原因。原來溫秀才是個好男色的斯文敗類,他「夾硬」要把那書童當作他的孌童。
給李瓶兒題旌的人是溫秀才舉薦來的杜中書。依西門慶的意思,要寫「詔封錦衣西門慶恭人李氏柩」十二字,應伯爵認為不妥,說「見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杜中書則說:「曾生過子,于禮也無礙。」
應伯爵極贊水秀才的才學,西門慶就叫他把記得的水秀才寫的書信,念給他聽聽。於是應伯爵就把水秀才央他「尋個主兒」的一封信念給西門慶聽。「尋個主兒」即廣東話「找個事頭」之意。不過這封信卻是以曲代書,調寄《黃九九藏書鶯兒》:
玳安道:「我的哥哥,溫師父叫,你仔細,他有名的溫屁股,一日沒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麼挨他的,今日又如何躲起來了?」月娘罵道:「怪囚根子,怎麼溫屁股?」玳安道:「娘自問他就是。」那潘金蓮得不的風兒就是雨兒,一面叫過書童兒來!只顧問他:「小奴才,你實說。他喚你做甚麼,你不說著,我教你大娘打你。」逼問那小廝急了,說道:「他只要哄著小的,把他行貨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得脹脹的疼起來……跑過來,他又來叫小的。」月娘聽了便喝道:「怪賊小奴才兒,還不與我過一邊去。也有這六姐,只管好審問他,說得硶(通磣,醜陋之意)死了。我不知道,還當好話兒,側著耳朵兒聽,他這蠻子也是個不上蘆葦的行貨子,人家小廝與你使,卻背地干這個營生!」
個中原委,得先從西門家的書童說起。這個書童是奉命服侍溫秀才的。
溫秀才做了西門慶的秘書之後。第一次表現他的「才學」是為李瓶兒之死寫的「孝帖兒」(訃聞),和為西門慶擬訂給李瓶兒題旌的字眼。他秉承西門慶的意思,孝帖兒一開頭寫的就是「荊婦奄逝」。應伯爵見了說:
作者寫應伯爵介紹水秀才這一段,用的是妙趣橫生的諷刺筆法。
這樣的解釋,把高山滾鼓之文,說成絕妙好詞,當然是令人捧腹的。不過這也是作者故意用的「幽他一默」的手法,應伯爵還不至於這樣不通的。
西門慶是因為踏入官場之後需要一個能夠替他書寫的人(用現代名詞來說,即是他的私人秘書),因而找上溫秀才的。第五十六回寫西門慶要應伯爵替他物色:
水秀才的妙文(事在第五十六回)
作者描寫溫秀才這個無行文人,是在諷刺中加以鞭撻的。論品格,溫秀才是要比「半個知識分子」的應伯爵惡劣得多。雖然應伯爵是傍友,「地位」比溫秀才更低。
(月娘)便問:「平安兒賊囚,你平拉他怎的?惹他恁怪哭。」平安道:「溫師父那邊叫他,他自不去,只是罵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吧。」因問道:「小廝,你師父那邊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來?」那書童嚷平安道:「又不管你事,我不去罷了,你扯我怎的?」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廝又不言語。
古代喪禮,靈樞前書寫死者姓名的旗幡是加上稱謂的,要請有地位的人來題,稱為「題旌」或「銘旌」。
「荊婦奄逝」之不通(事在第五十八回)
西門慶道:「他既前番被主人趕了出門,一定有些不停當哩。二哥雖與我相厚,那樁事不敢領教。前日敝僚友倪桂岩老九九藏書先生,曾說他有個姓溫的秀才,且待他來時再處。」
這個理上說不通,見有如今吳家嫂子(吳月娘)在正室,如何使得這一個字(荊婦)出去。不被人議論,就是吳大哥心內也不自在,等我慢慢再與他講,你且休要寫著。
書童因何大哭(事在第七十六回)
西門慶道:「第五句是甚麼說話?」伯爵道:「哥不知道,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難。『舍字在邊,旁立著官』字,不是個『館』字?若有館時千萬要舉薦,因此說『有時一定求方便』。『羡如椽』,他說自家一筆如椽,做人家往來的書疏,筆兒落下去,雲煙滿紙,因此說『落筆起雲煙』。哥,你看他詞里有一個字兒是閑話么?」
當晚,西門慶回來,吳月娘把這件事情告訴他。
那隻曲兒,也倒做得有趣,哥卻看不出來。第一句說「書寄應哥前」是啟口,就如人家寫某人見字一般,卻不好哩?(注:這是反問語法,意即:怎說不好呢?)第二句說「別來思,不待言」:這是敘寒溫了,簡而文,又不好哩?第三句是「滿門兒托賴都康健」,這是說他家沒事故了。後來一發好得緊了!
「夏老爹」即西門慶的同僚夏提刑。那溫秀才逼|奸書童,教書童偷他的銀器、打聽他各房妻妾的私事等等都還罷了,把代他擬的書稿拿去給夏提刑看卻是最犯官場之忌的(用現代術語來說,即是官場間諜)。書中寫:
伯爵道:「他的人品比才學又高,如今且說他人品吧。」西門慶道:「你且說來。」伯爵道:「前年他在一個李侍郎府里坐館,那李家有幾十個丫頭,一個個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幾個伏侍的小廝,也一個個都標緻龍陽的。那水秀才連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後來不想被幾個壞事的丫頭、小廝,見是一個聖人一般,反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極好慈悲的人,便口軟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門來,鬨動街坊,人人都說他無行。其實,水秀才原是坐懷不亂的。若哥請他來家,憑你許多丫頭小廝,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亂么,再不亂的!」
應伯爵解釋道:
只就「小說結構的技巧」來說,對水秀才的大段介紹,表面看來,似乎是有些毛病。但當我們看完整個與溫秀才有關的故事之後,就會明白這正是作者一個運用「對比手法」的技巧,溫秀才的才學和人品原來比應伯爵所說的那個水秀才更加不堪,而且溫秀才後來也正是因為勾搭上西門慶的小廝而被斥逐的。
才高班馬卻不中(事在第五十六回)
伯爵道:哥不說不知。你若要別樣卻有,要這個倒難。怎的要這個倒沒?第一要才學,第九_九_藏_書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處,沒些說是說非,翻唇弄舌,這就好了。若只是平平才學,又做慣搗鬼的,怎用的他?
對答又中西門慶之意,於是西門慶就決定請他,叫家人將他那座對門房子後邊樓上原來用作堆貨物的房間,收拾好了,讓他入住。
西門慶因說起,我雖是個武職,恁地一個門面,京城內外也交結的許多官員,近日又拜在太師門下,那些通問的書柬,流水也似往來,我又不得細工夫,都不得料理。我一心要尋個先生們在屋裡,好教他寫寫,省些力氣也好。只沒個有才學的人,你看有時,便對我說。我須尋間空房與他住下,每年算還幾兩束修與他養家。
他滿心正經,要你和他尋個主子,卻怎的不捎封書來,倒寫著一隻曲兒。又做得不好。可知道他才學荒疏,人品散誕哩。
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便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當個人看,誰知是人皮包狗骨東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書童兒起去。吩咐「再不消過那邊去了」。那書童磕了頭起來,往前邊去了。西門慶向月娘怪道:「前日翟親家說我『機事不密則害成』,我想來沒人,原來是他把我的事透泄與人。我怎曉的這樣狗骨禿東西,平白養在家做甚麼!」月娘道:「你和誰說,你家又沒孩子上學,平白招攬個人在家養活寫禮帖兒。我家有這些禮帖書柬寫?饒養活著他,還教他弄乾坤兒,怪不得你我家裡底事往外打探。」西門慶道:「不消說了,明日教他走道兒就是了。」一面叫將平安來了,吩咐:「對過對他說,家老爹要房子堆貨,教溫師父轉尋房兒便了。等他來見我,你在門首只回我不在家。」
西門慶斥逐溫葵軒(事在第七十六回)
封建社會是很講究「名分」的,有兒子的妾仍然是妾,「于禮」是並無生過兒子就可以當作正室夫人的。何況李瓶兒的兒子又早已死了,「曾生過子,于禮也無礙」云云,只是杜中書為了迎合西門慶的意旨的胡說而巳。當時在西門慶身邊為他斟酌「題旌」字眼的有杜中書、應伯爵、溫秀才三人。結果,「講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這個改法,是憑溫秀才的議論而定的。「溫秀才道:恭人系命婦有爵;室人乃室內之人,只是個渾然通常之稱。」按:「命婦」本來系指古代婦女之有封號者,但一般則多指官吏之母、妻而言。李瓶兒是無論如何不能稱為「恭人」的。改稱「室人」,是個比較含糊的稱謂(大婦和妾侍都可稱室人),雖屬取巧總算還能說得過去。從這件事可見溫秀才是有點「心思」,但卻不能說是什麼「才學」。不過這也說明了他善於討好主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