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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殺嫂計謀深

武松殺嫂計謀深

月娘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啞裝聾,自古蛇鑽窟窿蛇知道,各人乾的事兒各人心裏明。金蓮,你休呆里撒奸,兩頭白面,說長兼道短,我手裡使不得你的巧語花言,幫閑鑽懶!自古沒個不散的筵席,出頭椽兒先朽爛,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蒼蠅不鑽沒縫兒蛋。你休把養漢當(吃)飯!我如今要打發你上陽關!」金蓮道:「你打人休打臉,罵人休揭短!常言道一雞死了一雞鳴……」正是:女人不|穿嫁時衣,男兒不吃分時飯!
對比與呼應(事在第八十六回)
把自己裝成一個必須有人幫忙管家的粗人,這也是符合潘金蓮所知道的,「舊日的那個武松」的為人,潘金蓮又怎能不相信他的話呢?但讀者則是知道武松在說那些話的時候,心裏是在打著殺人的主意的。這樣透過內心的描寫,比起《水滸》只是「喀嚓一刀」的描寫,自是會令得讀者的感受更加戰慄的。潘金蓮相信武松說的是實話,急不可待,自己跳出來了。
金蓮穿上衣服,拜辭月娘,在西門慶靈前大哭了一場,又走到孟玉樓房中,也是姐妹相處了一場。一旦分離,兩個落了一回眼淚。玉樓悄悄瞞著月娘。與了她一對金碗簪子,一套翠藍緞襖,紅裙子,說道:「六姐,奴與你離多會少了,你看個好人家,往前進了吧。自古道千里長篷,也沒個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人來對奴說聲,奴往那裡去,順便到你那裡看你去。也是姐妹情腸。」於是灑淚而別。臨出門,小玉送金蓮,悄悄與了金蓮兩根金頭簪兒。金蓮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點人心兒在我上。」轎子在大門首,王婆又早僱人把箱籠桌子抬的先去了。獨有玉樓、小玉送金蓮到門首,坐上轎子才回。
無錢休做美夢(事在第八十六回)
審問潘金蓮(事在第八十七回)
(吳月娘道):「我男子漢已是沒了,招攬不過這些人來。說不得當初死鬼為她丟了許多錢底那話了,就打她恁個銀人兒也有,如今隨你聘嫁多少兒,交得來,我替他爹念個經兒,也是一場勾當。」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這錢的?只要把禍害離了門,就是了。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吧。又一件,她當初有個箱籠兒,有頂轎兒來,也少不得與她頂轎兒坐了去。」月娘道:「箱子與她一個,轎子不容她坐。」小玉道:「俺奶奶氣頭上便是這等說,到臨岐少不得雇頂轎兒,不然,街坊人家看著,拋頭露面的,不乞人笑話?」月娘不言語了,一面使丫鬟綉春,前邊叫金蓮來。
這張勝、李安只得又拿回銀子來察守備。丟了兩日,怎禁這春梅晚夕哭哭啼啼,「好歹再添幾兩銀子,娶了來和奴做伴兒,死也甘心。」守備見春梅只是哭泣,只得又差了大管家周忠同張勝、李安,氈包內拿著銀子,打開與婆子看,又添到九十兩上。婆子越發張致起來,說:「若九十兩,到不得如今,提刑張二老爹家(早)抬的去了。」這周忠就惱了,吩咐李安把銀子包了,說道:「三隻腳蟾沒處尋,兩腳老婆愁哪裡尋不出來?這老淫|婦連人也不識,你說那張二官府怎的,俺府里老爺管不著你?不是新娶的小夫人,再三在老爺跟前說念要娶這婦人,平白出這些銀子要你何用?」……李安……拉周忠道:「管家哥,咱去來,到家回了老爺,好不好,教牢子拿去,拶與她一頓好拶子。」這婆子終是貪著陳經濟那口食,由他罵,只是不言語。
下面這段寫陳經濟「自以為是」的「計議」:
你這淫|婦聽著,我的哥哥怎生(被你)謀害了,從實說來,我便饒你。
「如何要這許多?」王婆道:「西門大官人當初為她使了許多,就打恁個銀人兒也夠了。」武松道:「不打緊,我既要請嫂嫂家去,就使一百兩也罷,另外破五兩銀子,謝你老人家。」這婆子聽見,喜歡得屁滾尿流,沒口說:「還是武二哥知禮,這幾年江湖上見的事多,真是好漢。」
《水滸》中的武松殺嫂那段,過程簡略,筆墨不多。《金瓶梅》可就枝繁葉茂,內容豐富得多。作者在武松殺嫂之前,寫了他的蓄謀和布局:在殺嫂之時,則不但有詳細的過程,並且還有關於武松的心理活動。在心理描寫這方面,又有明寫與暗寫之分。武松罵王婆那些話:
她若不嫁人便罷,若是嫁人,如今迎兒大了,娶得嫂嫂家去,看管迎兒,早晚招個女婿,一家一計過日子,庶不教人笑話。
百兩銀子買嫂嫂(事在第八十七回)
有意折磨潘金蓮(事在第八十七回)
吳月娘聞報吃驚(事在第八十七回)
而潘金蓮之肯「從實說來」,恐怕也不是相信武松可以饒她的緣故。而是要令武松心裏難受。「誰要你不接受我呢?否則我也不會給西門慶了。」
命運的悲劇(事在第八十六回)
(陳經濟)帶著銀錢走到王婆子家來。婆子正在門前掃驢子撒read.99csw.com下的糞,這經濟向前,深深地唱個喏,婆子問道:「哥哥,你做甚麼?」經濟道:「請借裡邊說話。」王婆便讓進裏面。經濟揭起眼紗,便道:「動問西門大官人宅內,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王婆便道:「你是她甚麼人?」那經濟嘻嘻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是她兄弟,她是我姐姐。」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回,說:「她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今你休哄我,你莫不是她家女婿姓陳的,來此處撞蠓子。我老娘手裡放不過!」
武松回來仍當都頭(事在第八十七回)
按:這段寫武松早已布置下「殺場」,殺場即是「新房」,越發顯出了武松報復手段的殘忍。
二人到府中,回稟守備說:「已添到九十兩,還不肯。」守備說:「明日兌與她一百兩,拿轎子抬了來吧。」周忠說:「爹,就添了一百兩,王婆子還要五兩媒人錢,且丟她兩日,她若張致,拿到府中,且拶與她一頓拶子,她才怕。」
按:在《水滸》中,武松殺嫂,「乾淨利落」,他為兄報仇,問明事實,即去與潘金蓮算賬,「喀嚓一刀」就將她殺了。在《金瓶梅》中武松用的卻是花言巧語,騙說要把嫂子娶回去幫忙看管侄女,重組家庭,騙得潘金蓮跟他回去,這才在兄長的靈前將她殺掉。這是好像貓捉老鼠一樣,「玩弄」夠了,才進行的大報復,所用的手段比《水滸》中的「喀嚓一刀」殘忍多了。而潘金蓮則是「色令智昏」,由於她對武松的痴情尚還埋在心底,這就不能不上了武松的當。
潘金蓮是個從社會底層掙扎出來的女子,有才(不過十五,就會描鸞刺繡,品竹彈絲,又會一手琵琶——第一回)有貌,但任她如何之想爭強好勝,始終都是男人的玩物(她與吳月娘爭權奪寵,在爭權方面,雖鬥不過月娘,但奪寵方面則做到了);到西門慶一死,她就不能不任憑大婦處置,甚至要由王婆來決定她的命運,這就深刻地寫出了,在封建制度之下,縱便是有才能的女子,其命運也是不由自主的。《牡丹亭》中有幾句曲詞道得好:「似這般花花草草隨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凄凄楚楚無人怨。」可說是為這些在封建社會中被壓迫與侮辱的婦女吐露心曲。王婆把潘金蓮當作奇貨可居,「發賣」的過程和現代的「拍賣」一樣,接受四方買家上門,價高者得。
按:這一段是寫武松在殺嫂過程中所做的「準備工作」,他是先把潘金蓮的衣裳都剝光了才進行逼供的。這不但拆穿了他那「從實說來,我便饒你」的騙人說話,也表現了他那不近人情的變態心理(要殺便殺,何必剝光?何況最少在名分上潘金蓮還是他的嫂嫂呢!要嫂嫂赤身露體在他面前接受他的屠殺,不怕辱及死去的哥哥嗎?)
陳經濟來買丈母娘(事在第八十六回)
作者刻意把潘金蓮的結局寫「命運的悲劇」,當然亦是並非無因的。我在前面說過,作者不能超越時代,在封建社會中,「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種觀念已經深人人心,潘金蓮既然曾與西門慶串同謀害親夫,如此淫惡的婦人自是「理該」死在武松刀下了。
《金瓶梅》中的武松殺嫂比《水滸》晚了幾年,而「殺嫂」的過程也不相同。我覺得《金瓶梅》的寫法更為接近現實(《水滸》寫的武松殺嫂,只是武松「英雄故事」的一部分,浪漫氣息較濃),對「人性」的「透視」也似乎更加深入。好,現在就讓我們看看在《金瓶梅》中,武松是如何殺嫂的吧。書中寫武松遇赦回家,到清河縣下了文書,依舊在縣當差,還做都頭。他把哥哥前妻所生的女兒迎兒接回家中,打聽得西門慶已死,潘金蓮現今正在王婆家等待買主的消息,第二天就來到王婆家門,與王婆商量,要把嫂子買回去。在這裏作者把武松寫成一個頗為工於心計的人,他要盡情報復,用的是先騙后殺的手段。
按:潘金蓮在西門慶家是不得人和的,在「姐妹」中,唯有一個孟玉樓與她相好;在丫鬟中,除了她自已的心腹春梅之外,也只有一個小玉和她有點交情。這一段寫潘金蓮離開西門家,只有孟玉樓、小玉二人相送,場面是很冷清的。和她來時的「風光」——「一頂轎子,四個燈籠,王婆送親,玳安跟轎,把婦人拉到家中來。」(見第九回)恰成鮮明的對比。
因此,從心理學方面來解釋,這隻能說是武松在潛意識中那種被壓抑了的情慾的表現。在現實社會中,他是打虎英雄,是要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的,倘若和嫂嫂私通,那就是「豬狗」不如了,因此,他潛藏的情慾是被封建社會的道德觀念束縛的,只有在打出為兄報仇的招牌殺嫂時,剝光她的衣服才可以「名正言順」地去做(其實這個「理由」也只是自己騙自己而已)。武松要潘金蓮供出她和西門慶通姦的詳細經過,為的什麼?這裏也不妨作個心理分析,他是極其妒忌西門慶佔有他嫂嫂的肉體的,那些通姦的供述,他是既怕聽而又想聽,因為一來可以折磨潘金蓮,二來也滿足了他那被壓抑的畸形九_九_藏_書性心理。叫潘金蓮剝光衣服細說奸|情,這是虐待狂和自虐狂的混合表現。
這一段寫王婆的潑辣,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這經濟慌了,一手扯進婆子來,雙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聲,我依奶奶,價值一百兩銀子罷。爭奈我父親在東京,我明日往東京取銀子去。」婦人道;「你既為我一場,休與乾娘爭執,上緊取去。只恐來遲了,別人娶了奴去了,就不是你的人了。」經濟道:「我雇上頭口,連夜兼程,多則半月,少則十日就來了。」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飯,我的十兩銀子在外,休要少了,我得說明白著。」經濟道:「這個不必說。恩有重報,不敢有忘。」
老豬狗,我都知了。你賴那個?爭你教西門慶那廝墊發我充軍去了,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門慶那廝卻在哪裡?
武松騙取潘金蓮(事在第八十七回)
到次日,武松打開皮箱,拿出小管營施恩與知寨劉高那一百兩銀子來,又另外包了五兩碎銀子,走到王婆家,拿天平兌起來。那婆子看見白晃晃擺了一桌銀子,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雖是陳經濟許下一百兩,上東京去取,不知幾時到來?仰著合著,我現鍾不打卻打鑄鐘?」又見五兩謝她,連忙收了,拜了又拜說道:「還是武二哥曉禮,知人甘苦。」武松道:「媽媽收了銀子,今日就請嫂嫂過門。」婆子道:「武二哥且是好急性,門背後放花兒,你等不到晚了,也待我往她大娘子那裡交了銀子,才打發她過去。」又道:「你今日帽兒光光,晚夕做個新郎。」那武鬆緊著心中不自在。那婆子不知好歹,又奚落他。
不說月娘家中嘆息。卻表王婆交了銀子到家,下午時,教王潮(王婆之子)先把婦人箱籠桌兒送過去。這武松在家又早收拾停當,打下酒肉,安排下菜蔬。晚上婆子領婦人進門,換了孝,裁著新䯼髻,身穿紅衣服,搭著蓋頭,進門來,見明亮亮點著燈燭,武大靈牌供養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由不得發似人揪,肉如鉤搭,進入門來,到房中,武松吩咐迎兒把前門上了閂,後門也頂了。
春梅是最了解潘金蓮的人,儘管潘金蓮有時也會妒忌她得到西門慶的寵,但她則是始終同情潘金蓮的。例如有一次別人議論潘金蓮對母親不好,她就曾替潘金蓮辯護,說潘金蓮並非不顧親情,而是因為要面子,受不了母親拿人家的施捨。
按:吳月娘叫王婆領潘金蓮出去發賣時,是說明「隨你聘嫁」,不拘多少的。王婆卻「鐵定」要一百兩,說成是月娘的主意。可見媒婆的要錢手段。
討價還價 未能成交(事在第八十七回)
在《水滸》中,武松的表現幾乎無一不是「英雄本色」,但在《金瓶梅》中,武松殺嫂這一段的表現——作者卻把他寫成了包藏禍心、陰狠殘酷、善用手段、「正中有邪」的人物。兩者寫法上的優劣可以見仁見智,但在表現人物的性格方面,前者單純,後者複雜,似乎還是以《金瓶梅》中所刻畫的武松的複雜性格,更能深入武松的內心。他那些「偽善」的說法:
按:其實潘金蓮是沒有春梅說得那麼好的,但從她替潘金蓮說的好話以及甚至寧願讓「二奶」之位給潘金蓮等等,亦可見到春梅確實是幫潘金蓮脫離苦海的。但可惜她雖然已是盡心儘力,仍是不能改變潘金蓮的命運。
經濟道:「如何要這許多?」婆子說道:「你家大丈母說,當初你爹為她,打個銀人兒也還多,定要一百兩銀子,少一絲毫也不成的。」經濟道:「實不瞞你老人家說,我與六姐打得熱了,拆散不開。望你老人家下顧,退下一半兒來,五六十兩銀子也罷。我往張舅那裡典上兩三間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風一度。你老人家少賺些兒吧。」婆子道:「休說五十兩銀子,八十兩也輪不到你手裡了。昨日湖州販細絹何官人,出到七十兩;大街坊張二官府,如今現在提刑院掌刑,使了兩個節級來,出到八十兩上,拿著兩封銀子來兌,還成不得,都回去了。你這小孩兒家,空口來說空話,倒還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傷了哩!」當下一陣風走出街上,大吆喝說:「誰家女婿,要娶丈母,還來老娘屋裡放屁!」
討價還價(事在八十六回)
月娘臭罵潘金蓮(事在第八十六回)
當下金蓮與月娘亂了一回,月娘到她房中,打點與了她兩個箱子,一張抽替桌兒,四套衣服,幾件釵梳簪環,一床被褥,其餘她穿的鞋腳,都填在箱內,把秋菊叫得後邊來,一把鎖把房門鎖了。
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剝凈了,跪在靈桌子前。武松喝道:「淫|婦快說!」那婦人唬得魂不附體,只得從實招說。將那時收帘子打了西門慶起,並做衣裳入馬通姦,后怎的踢傷了武大心窩,用何人葯,王婆怎的教唆下毒,撥置燒化,又怎的娶到家去,一五一十,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武松)提起刀來,便望那婦人面上撇了兩撇,那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饒,放我起來,等我說便了。」
婦人(潘金蓮https://read.99csw.com)正坐在炕邊納鞋,看見經濟,放下鞋扇,會在一處。埋怨經濟:「你好人兒,弄得我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有上梢,沒下梢,出醜惹人嫌!你就影兒不見,不來看我看兒了?我娘兒們好好兒的,拆散開你東我西,皆因是為誰來?」說著,扯著經濟,只顧哭泣。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聽見。經濟道:「我的姐姐,我為你剮皮割肉,你為我受氣耽羞,怎不來看你?昨日到薛嫂兒家,已知春梅賣在守備府里去了,又打聽你出離了他家門,在王奶奶這邊聘嫁。今日特來見你一面,和你計議……」
(武松)來到王婆門首。金蓮正在簾下站著,見武松來,連忙閃入裡間去。武松掀開帘子來問:「王媽媽在家?」那婆子正在磨上掃面,連忙出來應道:「是誰叫老身?」見是武松,道了萬福。武松深深唱喏。婆子道:「武二哥且喜幾時回家來了?」武松道:「遇赦回家,昨日才到。一向多累媽媽看家,改日相謝。」婆子笑嘻嘻道:「武二哥比舊時保養,鬍子碴兒也有了。且是好身量,在外邊又學得這般知禮。」一面讓坐,點茶吃了。武松道:「我有一樁事和媽媽說。」婆子道:「有甚事,武二哥只顧說。」武松道:「我聞得人說,西門慶已是死了,我嫂子出來,在你老人家這裏居住,敢煩媽媽對嫂子說,她若不嫁人便罷,若是嫁人,如今迎兒大了,娶得嫂嫂家去,看管迎兒,早晚招個女婿,一家一計過日子,庶不教人笑話。」婆子初時是不吐口兒,便道:「她是在我這裏,倒不知嫁人不嫁人?」次后聽見武松重謝她,便道:「等我慢漫和她說。」那婦人便簾內聽見武松言語要娶她看管迎兒,又見武松在外,出落得長大,身材胖了,又會說話兒,舊心不改,心下暗道:「這段姻緣,還落在他家手裡!」就等不得王婆叫,她自己出來。
但後來潘金蓮「從實說來」了。他可並沒有饒她。其實,潘金蓮如何串同西門慶害死他的哥哥,他已是早已從多方面打聽到了的,何必要潘金蓮多說一遍?既然蓄意殺嫂,又何必先給她希望(騙說要娶她為妻,甚至到了臨動手時還說可以饒她),然後再殺她?不怕貽人以大英雄說了話不算數之譏?這除了要盡情折磨潘金蓮以發泄自己的憤恨之外,還有什麼別的解釋?《金瓶梅》的作者善於用「表裡不一」來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這也是例子之一。
那婆子於是收了他簪子和錢,吩咐:「你進去見她說了話,就與我出來。不許你涎眉睜目,只顧坐著。所許那一兩銀子明日就送來與家。」是掀簾放經濟進裡間。
只聞颼的一聲響,(武松)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長刀薄背厚扎刀子來,一隻手籠著刀靶,一隻手按著掩心,便睜圓怪眼,倒豎鋼須,便道:「婆子休得吃驚,自古冤有頭債有主,休推睡里夢裡,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婆子道:「武二哥,夜晚了,酒醉拿刀弄杖,不是耍處。」武松道:「婆子休胡說,我武二就死也不怕。等我問了這淫|婦,慢慢來問你這老豬狗。若動一動步兒,身上先吃我五七刀子!」一面回過頭來,看著婦人罵道:「你這淫|婦聽著,我的哥哥怎生謀害了,從實說來,我便饒你。」那婦人道:「叔叔如何冷鍋中豆兒爆,好沒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說猶未了,武松把刀子忔楂地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婦人云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腳踢翻,碟兒碗兒都落地打得粉碎。那婦人能有多大氣脈,被這漢子隔桌子輕輕提將過來,拖出外間靈桌子前。那婆子見頭勢不好,便去奔前門走,前門又上了閂,被武松大扠步趕上,揪翻在地,用腰間纏帶解下來,四手四腳捆住,如猿猴獻果一般,便脫身不得,口中只叫:「都頭不消動怒,大娘子自做出來,不干我事。」武松道:「老豬狗,我都知了。你賴那個?你教西門慶那廝墊發我充軍去了,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門慶那廝卻在哪裡?你不說時,先剮了這個淫|婦,后殺你這個老豬狗!」
在武松威迫之下,潘金蓮只好從實招供了。
春梅其時巳嫁給周守備做二房,一聽得潘金蓮被發賣的消息,就去哭求周守備。
潘金蓮是因和陳經濟通姦,被吳月娘抓著了借口,叫王婆將她領出去發賣的。陳經濟聽到消息,就親自跑來王婆家中「議價」。
下面一段寫陳經濟在王婆家中與潘金蓮相見的情形。
他當然知道西門慶是已經死了的,所以他那一問,只是表現一種「快意恩仇」的英雄心理,意即:我現在得到生還,陷害我的那個西門慶呢,他在哪裡?他可是早已到閻羅王那裡報到了。但「快意」之餘,也不能無憾,因為他不能手刃西門慶了。他只能把憤恨發泄在潘金蓮和王婆身上。「快意恩仇」的心態是明寫,要用折磨潘金蓮來發泄自己那種複雜憤恨的心理則是暗寫。從何得知呢,請看他對潘金蓮「誘供」的說話:
俗話說「有錢使得鬼推磨」,王婆受了武松的銀子,果然著緊為他奔走。
但作者之寫「吳月娘聞報」吃驚,除了要表現王婆的「利令智昏」之外,還有兩個更為深入的層面:其一是透過這件事情,向讀者展示出吳月read.99csw.com娘並非笨拙的一面,縱然不是大智若愚,最少也懂得判斷真偽,《金瓶梅》寫人物常用「表裡不一」的寫法,這也是例子之一;其二是吳月娘本來是潘金蓮的「對頭人」,這次也是由她做主發賣潘金蓮的,但即使是這樣一個對潘金蓮充滿敵意的吳月娘,也震驚于武松要騙殺嫂嫂的機心,對比之下,就顯得武松的手段與心術比之吳月娘是更為殘忍險狠了。潘金蓮陷人武松的圈套,焉能還有生理呢?下面就是武松殺嫂的過程了。
婦人聽了此言,走到座里,又濃點了一盞瓜仁泡茶,雙手遞與武松吃了。婆子問道:「如今她家要發脫得緊,又有三四處官戶人家爭著娶,都回阻了價錢不兌,你這銀子,作速些便好。常言道:先下米先吃飯。千里姻緣著線牽,休要落在別人手內。」婦人道:「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緊些。」武松便道:「明日就來兌銀,晚夕請嫂嫂過去。」那王婆還不信武松有這些銀子,胡亂答應去了。
經濟笑向腰裡,解下兩吊銅錢,放在(王婆)面前,說:「這兩吊錢,權作王奶奶一茶之費,教我且見一面。改日還重謝你老人家。」婆子見錢,越發喬張致起來,便道:「休說謝的話,她家大娘子吩咐將來,不教閑雜人來看她。咱放倒身說話,你既要見這雌兒一面,與我五兩銀子,見兩面,與我十兩銀子。你若娶她,便要與我一百兩銀子。我的十兩媒人錢在外。我不管閑賬,你如今兩串錢兒,打水不渾的做甚麼?」經濟見這虔婆口硬不收錢,又向頭上拔下一對金頭銀腳替子,重五錢,殺雞扯腿跪在地下,說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補一兩銀子來與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見她一面,說些話兒則個。」
吳月娘迫不及待,一和王婆說好條件,馬上就叫潘金蓮來。
按「臨岐」在這裡是分手之意(岐是歧路,故臨岐可引申為到了各走各路的時候)。小玉是吳月娘的丫頭,她和潘金蓮是有點交情的,所以在王婆與月娘討價還價之時,她從旁插嘴,幫忙潘金蓮爭取較好的條件。
發賣潘金蓮(事在第八十六回)
這一段話畫出王婆貪財的嘴臉,陳經濟想見潘金蓮一面,都得費上一番唇舌,討價還價。
按:這一大段有關討價還價的描寫,不但表現了各人的身份和性格,也是洞達人情的描寫。
(她)一日,聽薛嫂兒說,潘金蓮出來在王婆家聘嫁。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對守備說:「俺娘兒兩個,在一處廝守這幾年,她大氣兒不曾呵著我,把我當親女兒一般看承。自知拆散開了,不想今日她也出來了,你若肯娶將她來,俺娘兒們還在一處過好日子。」又說她怎的好模樣兒,「諸家詞曲都會,又會彈琵琶,聰明俊俏,百伶百俐,屬龍的,今才三十二歲兒。她若來,奴情願做第三的也罷。」
按:潘金蓮要評理,月娘卻直說她把養漢當吃飯,一點也不留情面。作者這樣寫,是既符合各人身份且兼具諷刺意味的。王婆以前替西門慶扯皮條時,曾在潘金蓮身上,間接得過許多好處,當時她是討好潘金蓮唯恐不及的,現在西門慶死了,潘金蓮失了靠山,她就不惜替吳月娘去售利賣潘金蓮了。前後對比,顯出了王婆的勢利臉孔。潘金蓮也不是省油燈,不過她有把柄拿在人家手裡,所以到了最後也只好悻悻走人,作者發議論道:「正是:女人不|穿嫁時衣,男兒不吃分時飯。」潘金蓮無法抗辯,只好任憑吳月娘擺布。
周守備倒是給她說動了,「使手下親隨張勝、李安、封了兩方手帕,二錢銀子,往王婆家相看。」但可惜由於「討價還價」,價錢一時談不攏,「交易」就被拖下來了。
按:陳經濟倒是真心想娶潘金蓮的,後來他趕往東京。恰值朝廷冊立東宮,郊天大赦,他的父親亦在大赦之列,不過被赦時已患重病,在陳經濟回到家中的前三天死了。這件事,對陳經濟來說,本是「有利」的,因他父親雖是犯官,財產除了轉移到西門慶家中的那一部分之外,餘下的也被抄沒,但爛船也有三斤釘,多少也還有點「漏網」,而且他還有個守寡的姑姑,把箱籠交與他,叫他運他父親的靈樞回鄉埋葬,他無端得了這筆「橫財」,拿一百兩銀子來娶潘金蓮自是不成問題了。但「可惜」的是,他這一來一回,耽誤時日,果然應了潘金蓮那句話:「只恐來遲了,別人娶了奴去了。」他回到清河縣的時候,潘金蓮早已被武松殺了。比給「別人娶了去」「更糟」!
作者在寫春梅圖救潘金蓮而終於不能成事的那些情節中,將潘金蓮受到命運的播弄表現得最為明顯。而且撇開作者在意識上受到「宿命論」的影響這一點不談,他的寫法也是極為「洞達人情」(魯迅語)的寫實手法。
王婆是職業媒婆,正如廣東俗話說的「公死有肉食,婆死也有肉食」,她是不會顧念潘金蓮往昔與她有過一段香火情的。吳月娘要發賣潘金蓮,在她是完全當做生意來做,與月娘討價還價。
春梅圖救潘金蓮(事在第八十七回)
(她)自己出來,向武松道了萬福,說道:「既是叔叔還要奴家去看管迎兒,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read.99csw.com王婆道:「又一件,如今她家大娘子,要一百兩雪花銀子才嫁人。」武松道:
按:潘金蓮是「色令智昏」,王婆則是「利令智昏」,武松針對兩人的弱點,輕易就把這樁買賣談成功了。從這也見到武松「早有預謀」的機心,連老於世故的王婆,也上了他的當。
周忠是守備府的大管家,他想憑仗官威,嚇唬王婆,要她減價;王婆唯利是圖,「貪著陳經濟那口食」(陳經濟已答應照她開出的價錢去籌款了),堅持「鐵價不二」,周守備則是無可無不可(他因要討好寵妾春梅,多少錢也要買潘金蓮回來和她做伴,但當周忠向他提議,將此事擱它兩日,以便嚇唬王婆時,他為了維持當官的面子,也就同意周忠的意見)。這些人的表現,都是符合他們身份的。作者在「討價還價」這個問題上,就按照各人不同的身份,寫出了他們不同的心理狀態。因此,雖然是個「命中注定」的悲劇,但作者用的卻也還是寫實的手法。
潘金蓮入了西門慶家門之後,吳月娘一直與她明爭暗鬥,終於在西門慶死後,獲得全勝。下面寫的是潘金蓮離開西門家的情形。
咱兩個恩情難捨,拆散不開,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兒休了,問她(指吳月娘)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銀箱籠,她若不與我,我東京萬壽門一本一狀進(告)下來,那時她雙手奉與我還是遲了。我暗地裡假名托姓,一頂轎子,娶你到家去,咱兩個永遠團圓,做上個夫妻,有何不可?
這金蓮一見王婆子在房子,就睜了(睜了是睜大眼睛的簡略)。向前道了萬福,坐下。王婆子開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剛才大娘說,教我今日領你出去哩。」金蓮道:「我漢子死了多少時兒,我為下甚麼非,作下甚麼歹來?如何憑空打發我出去?」
按:王婆一見勢頭不對,想要脫身,但已遲了。接下去寫的就是武松怎樣審問潘金蓮了。
王婆見了,說道:「武二哥,我去罷。家裡沒人。」武松道:「媽媽請進房裡吃盞酒。」那武松也不讓,把酒斟上,一連吃了四五碗酒。婆子見他吃得惡,便道:「武二哥,老身酒夠了,放我去。你兩口兒自在吃盞兒罷。」武松道:「媽媽且休得胡說,我武二有句話問你。」
陰狠殘酷正中有邪(事在第八十七回)
王婆一口道破陳經濟的身份,陳經濟只好直認不諱,說明來意了。
王婆開口指稱,她家大娘子要一百兩銀子,張勝、李安講了半日,還了八十兩。那王婆還不肯。走來回守備,又添了五兩,復使二人拿著銀子和王婆子說。王婆子只是假推她大娘不肯,不轉口兒要一百兩,媒人錢要不要也罷。
雙方的討價還價,相差的其實只不過幾兩銀子(周守備最後已願意出到一百兩了,周忠卻還捨不得多給王婆五兩媒人錢),這幾兩銀子就註定了潘金蓮的悲劇命運,令她不能不死在武松刀下了。
前後呼應,是長篇小說常用的技巧之一,例如這一段中寫孟玉樓對潘金蓮說的話,就顯示了她亦是不想守下去的;這就伏下了第九十一回「孟玉樓愛嫁李衙內」線索。又如寫王婆一早僱人把潘金蓮的箱籠桌子抬去,這也是和前文有呼應的。第九回寫潘金蓮入西門慶家時,「婦人箱籠,早先一日,都打發過西門慶家去,剩下些破桌壞凳、舊衣裳都與了王婆。」前後手法一樣,寫出了王婆之愛佔小便宜的性格。潘金蓮住在王婆家中,等候王婆將她「善價而沽」,這是潘金蓮的悲劇,也是古代婦女的悲劇。
潘金蓮本來還有另外一個「好機會」可以免遭殺身之禍的,那就是她以前的心腹丫鬟春梅想要救她,但結果也是陰差陽錯,不能成事。古希臘文學中,常有寫「命運安排的悲劇」,看來,《金瓶梅》的作者寫潘金蓮的下場,也是受著宿命論的影響,有意把它寫成「命運的悲劇」的。
陳經濟所想的主意,其實只是「一廂情願」而已,根本行不通的。潘金蓮見他說來說去,都說不到關節處,於是只好點醒他:「現今王乾娘要一百兩銀子,你有這些銀子與她?」這等於是告訴他: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你就莫做美夢。碰到現實問題,陳經濟可為難了。
《金瓶梅》的諸色人物中,吳月娘的「表面形象」是比較「忠厚老實」的,有時甚至帶點笨拙,但連她聽到武松要娶嫂為妻的消息都大吃一驚,斷言潘金蓮往後必然要死在她的小叔子手裡。可知武松心中所起的殺機是瞞不過明眼人的。王婆的人生經驗遠比月娘豐富,又素擅詐騙的伎倆,反而看不出來,這隻能說是「利令智昏」了。
剝光衣服 細說奸|情(事在第八十七回)
(王婆)打發武松出門,自己尋思:「她家大娘子自交我發脫,又沒和我砸定價錢,我今胡亂與她一二十兩銀子滿纂,綁著鬼也落他多一半養家。」一面把銀鑿下二十兩銀子,往月娘家裡交割明白。月娘問:「甚麼人家娶了去了?」王婆道:「兔兒沿山跑,還來歸舊窩。嫁了她小叔,還吃舊鍋里粥去了。」月娘聽了,暗中跌腳。常見仇人見仇人,分外眼晴明。與孟玉樓說:「往後死在她小叔子手裡罷了,那漢子殺人不斬眼,豈肯干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