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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梅為陳經濟安家

春梅為陳經濟安家

平白得了個官(事在第九十八回)
(薛嫂)先來說城裡朱千戶家小姐,今年十五歲,也好陪嫁,只是沒了娘的兒了。春梅嫌小不要。又說應伯爵第二個女兒。年二十二歲,春梅又嫌應伯爵死了,在大爺手內聘嫁,沒甚陪送也不成。都回出婚帖兒來。又遲了幾日,薛嫂兒送花兒來,袖中取出個婚帖兒,大紅緞子上寫著「開緞鋪葛員外家大女兒,年二十歲,屬雞的。十一月十五日子時生,小字翠屏,生得上畫兒般模樣兒,五短身材,瓜子麵皮,溫柔典雅,聰明伶俐,針黹女工自不必說。父母俱在,有萬貫家財,在大街上開緞子鋪。走(遍)蘇杭南京,無比好人家。(嫁妝)都是南京床帳箱籠。」春梅道:「既是好,成了這家子的罷。」
周守備回到家中,把提拔陳經濟之事說與春梅知道。春梅自是免不了向他道謝:
《金瓶梅》是明朝人寫宋朝事,故在官銜上常誤用明代的稱謂。楊光彥被弄「家產盡絕」,雖是「惡人應有惡報」,不值得同情;不過官府審案,只是依原告「陳經濟」的狀子審問,卻是揭露了官場中只知趨炎附勢的醜態。
周忠拿回帖到府中,回復了春梅說話:「即時准行,拿人去了。待追出銀子,使人領去。」經濟看見兩個折帖上面寫著:「侍生何永壽、張懋德頓首拜」,經濟心中大喜,遲了不上兩日光景,提刑緝捕觀察番捉,往河下把楊光彥並兄弟楊二風都拿了。到于衙門中,兩位官府,據著陳經濟狀子審問,一頓夾打,監察數日,追出三百五十兩銀子,一百桶生眼布,其餘酒店中家活(家私),共算了五十兩。陳經濟狀上告著九百兩,還差三百五十兩銀子。(楊光彥)把房兒賣了五十兩銀子,家產盡絕!
按:「觀察」「官名」,始設於唐代,為州以上的長官。但在此處,則只是指一般辦案的地方官。到了清代,「觀察」則是道員的專稱。「番捉」是明代專司緝捕的差役。
守備道:「啊呀,你止這個兄弟,投奔你來,無個妻室前程,不成個道理。就使費了幾兩銀子,不曾為了別人。」春梅道:「你今又替他掙了這個前程,足以榮身,夠了。」守備道:「朝廷旨意下來,不日我往濟南府到任。你在家看家,打點些本錢,教他搭個主管,做些大小買賣。三五日教他下去查算賬目一遭,賺得些利錢來,也夠他攪計。」
陸秉義告訴他:
一日,守備領人馬出巡,正值五月端午佳節,春梅在西書院(陳經濟住處)花亭上,置了一桌酒席,和孫二娘陳經濟吃雄酒。
話說陳經濟,到于守備府中,下了馬,張勝先進去稟報春梅。春梅吩咐,教他在外邊班直府內,用香湯澡盆,沐浴了身體乾淨;後邊使養娘包出一九九藏書套新衣服靴帽來,與他更換了。張勝把他身上脫下來的舊襤褸衣服,卷做一團,擱在班直房內樑上吊著,然後稟了春梅。那時守備還未退廳。春梅請經濟到後堂,盛妝打扮,出來相見。這經濟進門,就望春梅拜了四雙八拜,「請姐姐受禮」。那春梅受了半禮,對面坐下,敘說寒溫離別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淚,春梅恐怕守備退廳進來,見無人在眼前,使眼色與經濟,悄悄說:「等回他若問你,只說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歲,二十五歲了,四月廿五日午時生的。」經濟道:「我知道了。」不一時,丫鬟拿上茶來。兩人吃了茶,春梅便問:「你一向怎麼出了家,做了道士?守備不知是我的親,錯打了你,悔得了不得。若不是,那時就留下你。爭奈有雪娥那賤人在我這裏,不好又安插|你的,所以放你去了。落後打發了那賤人,才使張勝到處尋你不著,誰知打我這府中出去,你在城外做工,流落至於此地位。」
表奏朝廷,朝廷大喜……升守備周秀為濟南兵馬制置,管理分巡河道,提察盜賊,部下從征有功人員,各升一級。軍門帶得經濟名字,升為參謀之職,月給米二石,冠帶榮身。
「自憊要做份上」相當於廣東話的「自然識做」。這兩位提刑所的官員果然是很「識做」的,很快,就完全依照陳經濟的意願,把這案子審結了。
這經濟就把謝家大酒樓奪過來,和謝胖子合夥。春梅打點出五百兩銀子本錢,共湊了一千兩之數,委付陸秉義做主管,重新把酒樓妝修。油漆彩畫,闌干灼耀,棟宇光新,桌案鮮明,酒肴齊整。一日開張,鼓樂喧夫,笙簫雜奏,召集往來客商,四方游妓。
陳經濟被接到守備府,可真是一步登天了。
陳經濟一直住在守備府中,風流快活,從來沒有到過軍營,居然也因功得「升任參謀」,荒唐事真是孰有甚於此者!更「妙」的是,他「升任」參謀之後,也仍是留在守備府中,平白領受俸祿。他的「參謀」工作,只是取悅于守備夫人,並仗著「冠帶榮身」,作威作福而已。
據著陳經濟狀子審問(事在第九十八回)
賢淑的「好妻子」(事在第九十七回)
按:「答應」,古代一種下人的稱呼。這裏寫的春梅撥小廝喜兒「答應他」,即撥這個小廝聽從陳經濟使喚的意思。這一段極寫周守備的愛屋及烏,對陳經濟倍加禮遇。殊不知卻正是引狼入室。
按從書中的描寫看來,所謂「暗地交情」,其實已經是「半公開」的「https://read•99csw.com私通」了。葛翠屏知不知道丈夫和春梅的私情呢?書中沒有明寫,但依常理而論,他們既然是明自張膽的「往來」,作為妻子的葛翠屏,是斷無不知之理。葛翠屏之所以隱忍不發,除了說明她的性格純良之外,懾于春梅在守備府中的權勢,當然亦屬原因之一。
按:《金瓶梅》的對話,大都是用當時的山東土話。「不成個道理」連上句之意即:哪有不給他弄個前程之理?「攪計」是搞好日常生計。第九十六回寫陳經濟得了官,有了錢之後,就在臨清縣開起大店來。不過他開大店的本錢,只有小部分是春梅出的,大部分另有來源。
時來運轉遇「貴人」(事在第九十六回)
經濟道:「我去年曾見他一遍,他反面無情,打我一頓,被一朋友救了。我恨他入于骨髓!」因拉陸二郎(即陸秉義)入路旁一酒店內,兩個在樓上吃酒,兩人計議,「如何處置他,出我這口氣!」陸秉義道:「常言說得好,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咱如今將理和他說,不見棺材不下淚,他必然不肯。小弟有一計策,哥也不消做別的買賣,只寫一張狀子,把他告到那裡,追出你貨物銀子來,就奪了這座酒店,再添上些本錢,和謝合夥,等我在馬頭上和謝三哥掌柜發賣,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賬目,管情見一月,你穩拍拍的有百十兩銀子利息,強如做別的生意。」(陳經濟依計行事,回家就請春梅替他出頭。)春梅道:「爭奈他爺不在,如何理會?」有老人家周忠在旁,便道:「不打緊,等舅(指陳經濟)寫了一張狀子,該拐了多少銀子貨物,拿爺個拜帖兒,都封在裏面,等小的送與提刑所兩位官府案下,把這個姓楊的拿去衙門中,一頓夾打追問,不怕那廝不拿出銀子來。」
喜相逢 訴衷腸(事在第九十七回)
陳經濟聽說,勾起舊恨,於是和陸秉義計議怎樣報仇。
酒過數巡,孫二娘不勝酒力,先行退入後房。春梅與陳經濟酒後便在花亭上,「重續前緣」,「成其好事」。「一日,朝廷敕旨下來,命守備領本部人馬,會同濟州知府張叔祖,征剿梁山泊賊王宋江。」如此一來,經濟春梅的通姦自是更加方便了。「可憐」周守備未知他們的奸|情,還在處處為陳經濟打算,臨行時:
前面說過,陳經濟從前做買賣之時,曾被一個諢號鐵指甲的流氓楊光彥所騙,拐了他半船貨物,天巧不巧,一日他在街上閑逛之際,碰上一個知道楊光彥消息的舊友陸秉義。
說到傷心處,兩個都哭了。正說話中間,只見守備退廳,進入後邊來。左右揭開帘子,守備進來。這陳經濟就向前倒身下read.99csw.com拜。慌得守備答禮相還,說:「向日不知是賢弟,被下人隱瞞,有誤衝撞,賢弟休怪。」經濟道:「不才有玷,一向缺禮。有失親近,望乞恕罪。」又磕下頭去。守備一手拉起,讓他上坐。那經濟乖覺,那裡肯,務要拉下椅兒,旁邊坐了。守備關席,春梅陪他對坐下。……須臾,擺設許多杯盤,雞蹄鵝鴨,烹炮蒸炸,湯飯點心,堆滿桌上。銀壺玉盞,酒泛金波。守備相陪敘話。吃至晚來,掌上燈燭方罷。守備吩咐家人周仁,打掃西書院乾淨,那裡書房床帳都有。春梅拿出兩床鋪蓋衾枕與他安歇。又撥一個小廝喜兒答應他。又包出兩套綢絹衣服來,與他更換。每日飯食,春梅請(他)進後邊吃。
如此者,經濟在水月寺,也做了約一月光景。一日,三月中旬天氣,經濟正與眾人抬出土來,在寺山門牆下,倚著牆根向日陽,蹲踞著捉身上虱蟣,只見一個人,頭戴萬字頭巾,腦後撲匾金環,身穿青窄衫、紫裹肚,腰系纏帶,腳穿䩺靴,騎著一匹黃馬,手中提著一籃鮮花兒,見了經濟猛然跳下馬來,向前深深地喝個喏,便叫:「陳舅,小人那裡沒處尋,你老人家原來在這裏!」倒唬了經濟一跳,連忙還禮不迭,問:「哥哥你是那裡來的?」那人道「小人是守備周爺府中親隨張勝。自從舅舅打府中官事出來,奶奶不好直到如今。老爺使小人那裡不曾找尋舅舅,不知在這裏!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往外莊上折取這幾朵芍藥花兒,打這裏所過,怎得看見你老人家在這裏?一來也是你老人家際遇,二者小人有緣,不消猶豫,就騎上馬,(小的)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那眾做工的人看著,都面面相覷,不敢做聲。這陳經濟把鎖匙遞與候林兒,騎上馬,張勝緊緊相隨,徑往守備府中來。
《金瓶梅》全書共一百回,葛翠屏是在第九十七回才出現的,屬於于足輕重的「小配角」。不過書中有關她的播寫雖然不多,但這個「小配角」也還是有其性格的。封建社會提倡「三從四德」,要女子「出嫁從夫」,葛翠屏就是符合這種封建道德的「好妻子」。她性格單純、善良,不管丈夫怎樣壞,她都恪盡婦道,而且是堅持「從一而終」的。
按:這座酒樓,即上文提過的那座臨清第一大酒樓——謝家酒樓。它的「特點」之一,是做「四方游妓」生意。伏下陳經濟後來在此結識私娼韓愛姐。
他得春梅收容入守備府後,「好運」倒是接二連三而來的。
楊光彥那廝,拐了你貨物,如今搭了個姓謝的做夥計,在臨清馬頭上謝家大酒樓上,開了一座大酒店,又收錢放債,與四方趁熟窠子娼門人使,好不獲大利息!
按:陳經濟昔日被楊光彥拐騙貨物之時,有冤無路訴,討飯回家;如今假借守備府https://read.99csw•com的名義果然不出周忠所料,一告便准。這段寫提刑所的法官見了「帥府拜帖狀子」后奉命聽謹的神氣,對官場的諷刺入木三分。
為陳經濟娶妻(事在第九十七回)
對春梅說,你在家看好哥兒,叫媒人替你兄弟尋上一門親事,我帶他個名字在軍門。若早僥倖得功,朝廷恩典,升他一官半職,於你面上也有光輝。
春梅之所以要鄭重其事地為陳經濟娶妻,固然是為了他是她唯一真心喜愛的男子,二來也是因為陳經濟有了「合法的妻子」之後,更加方便於她和陳經濟的「往來」。書中寫,在陳經濟成婚之後:
每日春梅吃飯,必請他兩口兒同在房中一處吃,彼此以姑妗稱之。同起同坐。丫頭養娘,家人媳婦,誰敢道個不字。原來春梅收拾西廂房三間與他做房,裏面鋪著床帳,翻的雪洞般齊整,垂著簾幛;外邊西書院是他書房,裏面亦有床榻、幾席、古書,並守備往來書柬拜帖,並各處遞來手本揭帖,都打他手裡過,或登記簿籍,或御使印信,筆硯文房都有,架閣上堆滿書集。春梅不時常出來書院中,和他閑坐說話,兩個暗地交情,非止一日。
按:與陳經濟爭風,把陳經濟打一頓並叫他吃官司的那個劉二,就是張勝的小舅子,劉二也正是倚仗有張勝撐腰,才成為「有名的坐地虎」的。陳經濟被押入守備府時,也曾受過張勝的審問、勒索。但如今他見著張勝,卻認不出他來;而張勝也好像完全忘記以前那樁事,向他重新介紹自己的「身份」,口口聲聲自稱「小的」,將陳經濟尊稱「老人家」。這不是作者「疏忽」,忘記「前示」,而是有意通過這些「小節」描寫,刻畫出時移世易的不同臉譜。張勝的「善忘」是易於理解的,陳經濟的「善忘」則較為「曲折」些,他是為了避免彼此尷尬,故暫時隱忍,留待以後找尋報復機會。他雖是個「草包」,這點小聰明還是有的。
按:「陪送」指嫁妝。春梅為陳經濟娶妻,不但要「模樣好」,還要「家底厚」,有豐盛的嫁妝。三挑四揀,終於揀了一個綢緞鋪老闆的女兒葛翠屏。春梅對這位葛小姐也真不錯,先問過媒婆薛嫂「她家那裡有陪床使女沒有?」薛嫂兒道:「床帳妝奩、描金箱廚都有,只沒有使女陪床。」春梅便自己出錢,替葛翠屏買了個使女。婚禮也盡鋪張能事,並於婚後第三天,「在府廳後堂張筵挂彩。鼓樂笙歌,請親眷吃會親酒。」
引狼入室(事在第九十七回)
《金瓶梅》常用明諷與暗諷交叉穿插的手法,明諷的例子我已經說過很多,現在說一個暗諷的例子。上面那段有關陳經濟書房的描寫,說書房裡有「古書」,而且是「架閣上堆滿書集」的九-九-藏-書。周守備是個不習文事,無腦單純的武夫,他的家中怎的原來就有這許多古書(當然不會是春梅臨時買來的)?無須明言,當然是用來作附庸風雅的裝飾品而已。同時,陳經濟也是個不學無術,從不喜歡讀書的二世祖,春梅給他布置的書房,卻讓他對著「堆滿書集」的架閣,這也是甚有諷刺意味的。
周守備要替陳經濟娶親,正合春梅心意,她主備這件事,倒是真的像親姐姐一般,為陳經濟取了個「好弟媳」。
封建社會的犧牲品(事在第九十七、九十八回)
經濟大喜,一面寫就一張狀子,拿守備拜帖,彌封停當,就使老家人周忠送到提刑院。兩位官府正升廳問事,門上人稟進說「帥府周爺,差人下書。」何千戶與張二官府喚周忠進見,問周爺上任之事,說了一遍。拆開封套觀看,見了拜帖、狀子,自恁要做份上,即便批行,差委緝捕番捉,往河下拿楊光彥去。回了個拜帖,付與周忠:「到家多上復你爺、奶奶,待我這裏追出銀兩,伺候來領。」
作者對葛翠屏的著墨無多,我對她的評論也就到此為止了。回頭補述陳經濟在守備府中的遭遇。
首先是平白得了個官。第九十八回寫周守備和濟南府知府張叔夜因招安梁山泊賊王宋江,有功:
這春梅應諾了,遲了兩三日,守衛打點行裝,整率人馬,留下張勝、李安看家,止帶家人周仁跟了去。不題。一日春梅叫將薛嫂兒來,如此這般和她說:「他爹臨去吩咐,替我兄弟尋門親事。你替我尋個門當戶對好女兒。」
按:第九十四回寫的春梅所考慮的「剜去眼前瘡,安上心頭肉。眼前瘡不去,心頭肉如何安得上?」其意何在,以及春梅的具體措施,至始(第九十七回)方由春梅補述出來。小說技法有「前後呼應」一條,《金瓶梅》作者對這一技法的運用也是頗有特色的,他有時明白點出,有些則較為隱晦;時間上有時接得很緊,有時卻穿插了另外幾個故事之後才補。這裡是屬於后一類的例子,補敘一筆,孫雪娥被春梅賣入娼門之後,某日在酒樓遇上張勝,從此就被張勝「包」了。這間酒樓正是張勝小舅子劉二開的那間。
她不但對丈夫和春梅強忍,後來丈夫死了,她和春梅去祭墳之時,突然鑽出一個她丈夫的姘頭韓愛姐,自稱陳經濟許她為妾,要求跟她一同回到守備府中為陳經濟守節(第九十九回),她雖然不大願意,但終於也答應了。從現代人的眼光看來,像陳經濟這樣一個下流無恥的賤丈夫,有什麼值得為他「守節」的,但葛翠屏這樣做了,而且毫無怨言,這就更加深刻地寫出了封建道德對婦女的毒害了。葛翠屏是封建社會的犧牲品。
奪店·報仇(事在第九十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