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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2

第二十二章-2

她稍稍向後靠了靠,離開他一點,手滑到他脖子下面。她的笑容既頑皮,又傷感。「我知道。我們以前覺得,兩個人都可以飛出去。真奇怪,做計劃的時候犯的最大一個錯誤竟然是這個。唉,還是說老實話吧。你也知道,我們倆中間一定得有一個人留下來,守在青河空間的中央位置,值守一個永無盡頭的長班,為計劃作出犧牲。」征服宇宙涉及數以億萬計的小事細節,千頭萬緒,不可能不加理會,把自己一凍了之,一枕長眠。
蘇娜跟他一塊兒跑過幾趟船,兩人在好幾個世界留下了後代。一個世紀過去了,三個世紀過去了。他們在重奏號上制訂的網路協議發揮了極好的作用。這些年裡,他們不時跟自己的孩子、孩子們的孩子相聚。其中有些人是比拉科、布特拉和科歐更好的合作夥伴,但他對他們的愛始終不及對自己的第一批孩子深厚。范看著自己規劃的結構漸漸成型。現在一切都簡單了,他只需要單純搞搞貿易就行。結構逐漸完善。越來越多的家庭成員使這個結構的影響力日益擴張。未來還會更加美好。
每次返航納姆奇,他都會向她提出那個老問題。一天晚上,做|愛以後(幾乎和最初相愛時一樣美好),他終於爆發了。「不應該這樣,蘇娜!計劃為的是咱們倆。跟我一塊兒飛吧。哪怕你一個人出去也行啊。」我們就能時常見上一面,直到生命的終點。
「你問我的是我們存在的意義何在。這可是個大問題呀,只有靠自己回答,艦隊司令,別人幫不上忙。各人走過的道路不同,各有利弊。但為了你自己,為了人類,你應該從這個角度好好考慮一下:每個文明形式都有它的時限,每一樣科技都會有無法繼續發展的那一天,我們每個人最後都會死,只能活幾百年。等真正理解了這些局限··一那時你才算長大成人了,才會明白什麼東西是最重要的。」他靜了一會兒,「唉……聽聽這寧靜的大自然的聲音吧。能這麼做,是一種福氣呀。我們在奮勇直前上花的時間太多了。感受和風的氣息,看弗雷德動腦筋想琢磨出我們是什麼,傾聽你的孩子們、孩子的孩子們發出的笑聲。享受你的光陰吧,不管這段光陰是誰給予你的,不管它會持續多長時間。」
「老天,當然不。」她轉開視線,「我……一個你已經夠我受的了。」或許她跟他一樣,對這種事也挺迷信。但也可能不是這個緣故,「不,光有你的種子還不夠,我要的是自然的受精卵。至於卵子,倒不一定非得是我自己的。納姆奇這方面的醫療技術很先進。」目光重又落到他臉上,看出了他的表情,「我向你發誓,范,你的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家庭,每個孩子都找到了自己的愛人……范,我們需要他們,需要家庭、他們的家庭,一代代傳下去。我們的計劃需要他們。」她開玩笑地捅了捅他,想打消他臉上不贊成的表情,「哎,范!這可是天大的美事兒呀。每個蠻族國王整天發的不都是這種春夢嗎?嘿,告訴你吧,你可是千真萬確的多子多福,沒有哪個蠻族國王比得上。」
拉森的巨宅靜得出奇。第厄比城有將近一百萬居民,雖說沒有什麼高大建築,但這片位於哈斯克斯特拉德高檔地段的宅第一千米外便是繁華的都市。可坐在這兒,能聽到的最大的聲音就是岡納·拉森的廢話,還有山坡邊那條小溪的塗塗流水聲。范的視力已經適應了這裏的昏暗,能看到池塘里特萊夫閃電的微弱反光,以及某種甲殼類生物鑽出水面形成的漣漪。我真有點喜歡上了伊特爾的光線。三星期前,范絕不會想到還有這一天。這裏白晝和夜晚的時間都太長了,范簡直適應不了這種節奏。幸好每天還有一次日蝕,可以讓他喘口氣。但住一段時間以後,范再也不像剛來時那樣,覺得這裏的無論什麼顏色都帶著一層紅色底色。這個世界讓人覺得十分舒適、安全,當地已經將繁榮、和平保持了將近一千年。也許,這裏的人當真有某種智慧……
「夠我用了。」蘇娜還抱怨過范在書本上花的時間太多呢。但范起步太晚,一生都在極力彌補自己這個弱點。這麼說,他受的教育還有缺陷?
一聲嘆息,幾不可聞。「你書讀得不多呀,孩子,對嗎?」不知怎麼回事,範本能地覺得對方沒有繼續探查他了。拉森的語氣既像開玩笑,又帶著一絲憂傷。
「請這邊來,先生。」背後轉來輕輕的聲音。范吃了一驚,但掩飾得很好。他轉過身,漫不經心地對說話者點了點頭。半明半暗的日蝕殘光中,他沒看到任何武器。高空中,兩百萬公里之外,一串藍色閃電從特萊夫表面掠過。他趁機打量了一番那位嚮導,還有隱在暗處的另外三個人。他們穿著公司袍服,但他一眼便看出這些人的軍人姿態,還有扣在眼睛上的頭戴式系統。
范和自己的船員作了一番統計,看青河人從這次交往中可能得到哪些收穫。可能的收穫非常豐富,足以支付這次航行的所有費用,還大有盈餘。除此之外,范還聽到了一些有關某種新奇設備的小道消息。這個消息的可靠性尚待查證。他的東道主是由一批「企業集團」(他只能翻譯到這個程度)的代表組成的,這些企業集團連彼此之間都要隱瞞情報,打聽機密十分困難。小道消息所說的新設備是一種新型定位器,比其他任何地方製造的同類設備更加小巧精緻,而且不需要附屬動力包。在定位器上作出任何改進都會帶來豐厚的利潤,它的定位功能就像膠水一樣,把內置系統凝結成一個整體,使系統發揮出更強勁的功能。但有消息說,這些「超級」定位器還內置了感測器和相當於操作界面的效應器。如果消息是真的,這種設備必將對伊特爾的政治軍事產生巨大影響—顛覆性的影響。
他們繼續生)L育女。范在許多光年以外,可蘇娜卻有了新的兒女。他跟她開玩笑,說這真是個奇迹。但在他心裏,一想到她居然有了新愛人,范就萬分難過。蘇娜輕輕笑著,搖了搖頭。「不,范,我的孩子都是你的。」笑容變得頑皮起來,「這麼些年裡,你給了我那麼多種子,生一支軍隊都夠了。當然哆,這麼多禮物,我不可能一下子全用光。不過我會用的。」
范在吊床上動了動身體。每次想起伊特爾都讓他有點心神不定。想這種事真是浪費時間……但今晚不是。今天晚上,他需要喚回那次談話之後的情緒,需要喚醒潛伏在肢體筋肉之中的處理定位器的記憶。到現在,房間里肯定已經有了數十個定位器了,身體和情緒應該進人什麼狀態,才能使它們對他作出反應?范在吊床里一轉,讓吊床嚴嚴實實裹住他的雙手。在這層包裹之內,他的手指敲擊著一個不存在的鍵盤。肯定不是這樣做的。除非情緒跟定位器徹底協調一致,敲鍵盤這種動作不會引發任何反應。范嘆了口氣,再次改變呼吸與脈搏節奏……首次運用拉森定位器時的敬畏之情又一次攫住了他。
第一個打破寂靜的是拉森。「我相信我們能做成生意,我年輕的高齡朋友。有些事我不方便向你透露,但我們的確需要你的醫療科技。不過,如果你能回答我最初提出的那個問題,我將不勝感激。你準備拿拉森定位器派什麼用場?如果用來對付不了解這種器材的人,它是一種最出色的間諜工具。如果濫用,它會造就一個監控無所不在的警察社會,隨之而來的便是文明的終結。你read.99csw.com準備把它賣給什麼人?」
「先生,不算冷凍冬眠期,我的實際歲數是一百二十七歲。」可我的樣子還是個年輕人。
這就是青河「定位器」的由來。有一次,范在特萊夫一伊特爾著陸。這裏也許是他遠航以來離納姆奇最遠的地方。當地人甚至連起源都不同於人類空間那些為人所熟知的地區。
自責的怒火讓范繃緊了嘴唇。對手已經估量了他兩千秒。如果這是一間辦公室,不是暮色中的寧靜花園,他會警覺得多6范聳聳肩,「在伊特爾文明的這個發展階段,你的定位器是我們最感興趣的設備,遠勝於其他東西。我非常希望得到一些樣品—更希望得到它的驅動程序,還有製造設施。」
范知道,除了眼光一閃,自己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訝。
老頭子露齒而笑,「噢,東西倒是真有。」他朝四周一揮手,「有了它們,我什麼都看得見。這裏雖然昏暗,但對我來說,和大白天沒有區別。」
范參加了一支由三艘飛船組成的艦隊。航行不順利,發生了大災難。是背叛與出賣。贊姆勒·恩格把他甩在基勒的彗星塵里等死。二十年時間里,他手裡沒有一艘飛船,白手起家成了億萬富翁,目的只為離開那個鬼地方。
從許多方面看,他和蘇娜在納姆奇度過的時光就像兩人在重奏號上的蜜月。但這一次延續的時間更長,前景也更加輝煌,收益日漸豐富。還有一件奇妙的事兒,他裝滿計劃的腦袋壓根兒沒有想到,那就是孩子。范從來沒想到會有自己的孩子,有了孩子之後家庭會發生多大變化。拉科、布特拉、科歐,三個小傢伙,他和蘇娜的第一批後代。他和孩子們一起生活,教導他們,和他們玩遊戲,帶他們參觀神奇無比的納姆奇世界公園。范深深地愛著他們,超過對自己的愛,接近對蘇娜的愛。為了跟他們在一起,他幾乎放棄了自己的宏偉計劃。以後再說吧,計劃完全可以推遲一點。蘇娜也原諒了他。最後他還是走了,再回來時已經是三十年以後。蘇娜等著他,告訴他計劃的其他部分,各個部分都執行得很順利。但到那時,他們的頭一批孩子已經長大成人,開始遨遊太空,為建立一個新青河作出自己的貢獻。
正值傍晚,納姆奇的新月低懸天際,塔雷斯克商業區的璀璨燈光與母星的光芒交相輝映。再過一千秒,文尼一曼索塢站就將升入視野。文尼一曼索塢站也許是人類所居空間最大的飛船船塢。但就算是這個巨無霸塢站,也只佔家族財富的一小部分。在這之外,青河各個家族的產業幾乎無限延伸,直到人類空間遙遠的邊疆。這份龐大的產業仍在持續增長。他和蘇娜已經締造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貿易文明。蘇娜就是這麼看的,她只能看到這個地步。她想要的也就是這個:偉大的貿易文明。蘇娜不在乎自己不能活著看到他們的最後成就……因為她認定這個成就永遠不可能成為現實。
特萊夫一伊特爾之行是范的貿易生涯中獲利最豐厚的航行之一,但在范·紐文記憶中留下無法磨滅的印象的卻是在特萊夫發出神秘紅光時所進行的那次交談。那次談話以後,他認定拉森當時對他使用了某種可以改變心理狀態的藥物,不然的話,范絕不會那麼輕易受人影響。可是……也許用不用藥沒什麼關係。岡納·拉森確實有些很出色的想法—至少在范聽懂了的部分中,這樣的想法很多。
0虛構的中歐王國,許多小說以此為宮廷陰謀與浪漫故事的背景,最初出自十九世紀後期小說家安東尼·霍普所著《詹達堡的囚徒》。這裏的意思是范的生活只是玩耍一些虛幻的小花招。
「首先,我想了解這種東西是不是真的存在。小道消息倒是說,這種定位器非常好……但小道消息畢竟太含糊其辭了。」
接著,特萊夫的心臟重新歸於黑暗,林間的吟唱停止了。整個景象只延續了不足一百秒時間。
拉森沉默了很長時間。范相信自己得了一分。也許這些所謂的「哲人巨子」並不是那麼深不可測。
「說得對。你是人,而且是個來往星際的聰明人。你能活好幾百年,要論生活的時間跨度,你能趕上弗雷德。但你又能比他多看到多少?文明有盛衰起伏,到現在,所有科技文明都知道了那些大秘密,知道哪些社會結構比較行得通,哪些很快便會衰落。他們知道應該採取什麼方法推遲災難的到來,躲避最愚蠢的錯誤。他們也知道,即使這樣,每一個特定文明最終仍將衰落,這是不可避免的。你在想,從我這裏得到的電子器材也許在人類空間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見不到—但我向你擔保,這麼好的器材以前肯定有人發明過,將來也會有人重新發明出來,跟你帶來的優良醫療科技一樣。(你猜得不錯,我們確實需要這種技術。)儘管人類在緩慢地不斷擴張,不斷開拓新空間,但它作為一個整體是十分穩定的。是的,跟你相比,我就像森林里的一隻昆蟲,只有一天可活。但我的見識不比你少、我的生活跟你一樣豐富。』我可以學習我們的歷史,還有星際間的通訊。你們青河人見識過種種輝煌、種種愚行,我也一樣。」
「你剛才稱我『年輕人』,」范道,「你多大歲數了,先生?九十?一百?」范和他的下屬仔細研究過伊特爾網路上的資料,評估了當地的醫療技術。
特萊夫的太陽是那種很小、很暗的M級恆星。幾乎每個適宜人類居住的星系裡都少不了這種討厭的小東西。幾十顆加在一起,才頂得上一顆古老地球的太陽。但這些小玩意兒居然每個都有行星。這種地方的生存環境十分險惡,小恆星之間可供生存的生態圈十分窄小。沒有發達的技術文明,人類不可能在這種環境中生存下來。但在人類征服太空的頭幾千年裡,所有人都忽視了這一點,結果就是,許多這類世界被開發出來了。人類是多麼樂觀呀,認為他們的技術文明可以永遠保持下去。後來便是第一次大衰退,數以百萬計的人被甩在這種冰凍世界上—如果這顆行星處於該地太陽生態圈的內層,便是烈火世界。
他讓他們接過哮犬,這樣做再好沒有了。這四頭畜生身高體壯,一副食肉動物的兇相。好好養養也許能讓它們變得溫順些,但要讓范愛上這些傢伙,光靠遇一趟狗是辦不到的。
在伊特爾著陸六星期後的一天,范·紐文走在第厄比城最排外、最高檔的大街上。灰色的雲層翻翻滾滾,預示著即將來臨的大雨,時而被將近全蝕的太陽映成粉紅。太陽剛向特萊夫方向落去,那顆巨行星的一端還殘留著一彎金紅。巨行星橫掛天空,跨度長達十度,靠近兩極的高緯度地區閃爍著靜靜的藍光。
范和剩下的警衛走了一百多米。他注意到了修剪得非常精緻的樹叢,還有低伏在地的苔屬植物。在這裏,社會地位越高,越欣賞田園味兒—同時越發精細,任何一處細節都精益求精。這條「林中小徑」無疑經過上百年的精心修理,這才完美地體現出純粹野生的森林風味。
范來到拉森大宅,轉進一條跟大街差不多寬的私家車道。頭戴式系統的輸人漸漸稀疏,再走幾步,他只剩下了自然視域。范有點生氣,但並不意外。他漫步前行,從容不迫,彷彿這個地方是他的,甚至還讓狗在一排兩米多高的花叢后拉了一泡屎。讓那位哲人巨子瞧瞧我對他這些鬼把戲的深切敬意吧。
范不知道盧瑞塔尼亞是什read.99csw•com麼,但覺得對方的意思還是清楚的。「拉森先生,那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還想長壽了。你把什麼事都想透了:一個不可能超越前人的宇宙,一切到頭來都是一場空,什麼好東西都留不下。」范的話有諷刺的意思,但他確實希望對方能回答他的疑問。岡納·拉森為他打開了一扇窗戶,出現在面前的景色卻是一片凄涼。
拉森發出一陣奇特的、輕軟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范才意識到這是連咳帶喘的笑聲。「啊,請原諒我。你也許有一百二十七歲,但你的思想仍舊是個年輕人。你沉著臉,毫無表情,掩飾你的真實想法—請別見怪,你不懂怎麼掩飾,這方面沒受過正確的訓練。我有定位器,知道你的脈搏,你大腦的血流量……你以為,將來總有一天,你會在我的墳頭上跳舞。對嗎?」
「是啊。我真希望能再一次變成一個年輕人。只要能實現這個,有數百萬人願意花百萬金錢。你的醫療技術能做什麼?
在有的文明中,貿易雙方一開始只能互相客套,一直要拖到大家都厭煩得要死才能開始做買賣。范知道這次不會這樣。他必須在二十千秒內返回飯店—雙方都不希望讓其他企業集團知道範來過這裏。但岡納·拉森卻彷彿並不著急。偶爾亮起的一道道特萊夫閃電讓范可以好好端詳端詳對手:典型的伊特爾血統,歲數很大,頭上的金髮只有稀稀疏疏一層,露出的粉紅色頭皮都起皺了。兩人在不斷亮起閃光的黃昏中坐了兩千秒。老頭子不住嘮叨著范過去的經歷、特萊夫一伊特爾的歷史。媽的,沒準兒因為我在他的花叢里留下了狗屎,老頭子生氣了,這會兒正報復我呢。或許是一種他不了解的伊特爾風俗。幸好還有一點好處,這傢伙說得一口流利的阿米尼瑟語,范也同樣精通這種語言。
「本來應該一開始就告訴你的,范,但我擔心你會反對。這種安排又是那麼重要,怎麼強調都不過分。」最後,范沒有反對。這種做法對他們的計劃實在大有好處。可一想到那些他永遠不認識的親生孩子,范的心裏便會隱隱作痛。
「真到了那時,他們就不再是貿易者了。」
范從環繞著蘇娜頂樓房間的真正的窗戶向外望去。這所套房位於一座直刺蒼彎的辦公樓頂端,辦公樓則高高聳立在納姆奇周界最大的都會衛星上。塔雷斯克大廈。由於昂貴的通訊費用,這裏的房價之高,只能說到了徹底瘋狂的地步。它公開出租的時候,頂樓一整層一年的租金就能買下一艘星際飛船。最近七十年來,青河家族—主要是他和蘇娜的後裔—買下了這座大廈和周圍的大片地產。在青河產業中,這隻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大海里的一滴水。
到一百歲時,范·紐文到過三十多個太陽系,見識了上百種文明。比他見多識廣的貿易者也是有的,但這種人不多。蘇娜當然不可能是這種人。她龜縮在納姆奇,抱著過去的計劃不放。范見過的事物她是不可能見到的。蘇娜有的只是書本和歷史—來自遠方的報告。
「是的,但只是在頭幾個世紀。不是……不是你的一生。」
具有固定基點的文明不可能持之恆久,哪怕它有遨遊太空的本領,終究逃不過滅絕的宿命。人類居然能堅持那麼久,最後逃離地球,真可謂奇迹。對於智慧種族來說,滅絕之道實在太多。解不開的僵局、預見不到的失控、瘟疫、大氣變化、重大變故,這些只是最顯而易見的危險。人類這個種族歷史悠久,時間沉澱下來的智慧足以應付一部分威脅。但是,無論如何小心謹慎,一個科技文明本身便蘊藏著自身毀滅的種子。總有一天,技術發展會走到盡頭,僵死了,接踵而至的各方政治衝突便足以引發整個文明的毀滅。范·紐文出生在堪培拉,那時的堪培拉還深處中世紀的黑暗之中。他現在明白了,導致堪培拉退回中世紀的災難必定是比較溫和的一種,儘管喪失了高技術文明,但當地人畢竟沒有滅絕。有些世界,范一百歲之前去過好幾次。有的時候,這一次與下一次之間隔著好幾個世紀。他親眼見到像紐馬斯這種美好的烏托邦怎麼退化成了人口|爆炸的專制世界,昔日美麗的海洋城市變成了數億人聚居的超級貧民窟。七十年之後,他又一次回到那個地方—一個只有一百萬人口的原始星球,當地人已經成了野蠻人,住在一個個小村落里,塗著大花臉,揮舞戰斧。惟一值得稱道的只有一曲曲令人心碎的民歌。要不是那些民歌,那次貿易航行只能算是一次徹頭徹尾的慘敗。但跟許多徹底滅絕的世界相比,紐馬斯還算幸運的。比如古老地球,自從人類向太空擴張以來,它已經經歷過四次殖民,每一次都只能白手起家,在上一次徹底毀滅的遺址上重建文明。
「我—」該死的。就算他是個高手,又有最好的探測裝置,還是不可能這麼透徹地洞見對方的心思。拉森在瞎猜……或許,那種定位器比范想像的更加厲害,是一件絕世奇珍。震驚、提防、惱怒,諸般情緒拿昆雜在一起。對手在嘲弄他。哼,好吧。跟你說點老實話。「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這樣。如果你像我希望的那樣同意這筆交易,你的壽命會跟我一樣長。但我是青河人,星際飛行途中一睡就是幾十年。在我們看來,客戶文明的生存期是十分短暫的。」覺得怎麼樣?這下子,輪到你的血壓升高了吧。
談話中,兩人敲定了生意:范提供全套醫療技術,以交換拉森定位器。交易的還有其他商品:那種在日蝕期吟唱的昆蟲的繁衍樣本。總的來說,生意進行得十分順利,雙方都可以得到極大好處……但給范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還是老人所說的跟生意無關的話,他的那些建議—也許沒什麼價值,但飽含智慧。
拉森向後一靠,半躺在他的椅子上。他好像在遙望圓盤狀的特萊夫方向那一片看不見半點星光的黑暗。太陽已經全蝕,隱在特萊夫後面,將那顆巨行星周圍塗上了一圈黯淡的紅光。那個方向的閃電早已消失。范估計,這裏之所以能看到那些閃電,原因在於視角,還有特萊夫上空積雨雲的旋轉。「給你舉個例子,艦隊司令。坐在這兒,感受,看。有的時候,日蝕中期有一種獨特的美。請看特萊夫圓碟的中央。」幾秒鐘后,范抬頭向上望去。特萊夫的低軌道地區一般是很暗的,一團漆黑……可現在:一抹淡淡的紅色,淡得他以為是老人的話給他形成的錯覺。但紅光慢慢變亮,一種非常非常深重的紅色,像洪爐中的鍛鐵在溫度升高到可以錘打之前的顏色,上面還帶著一道道暗影。
「哲人巨子。」范微微一欠身,他知道當地地位相同的人彼此都是這麼行禮的。拉森也欠身答禮。不知怎麼回事,范總覺得對方露出了一絲笑意。
雖然伊特爾在寒冰烈火之間岌岌可危,但這個世界多數地方還是可以住人的。「要說氣候穩定,我們世界比古老地球還強。」當這個計時單位十分奇特,青河人找不到適當的童詞。地人誇口說,「伊特爾深處特萊夫的重力井中,沒有什麼明顯的不穩定因素。整整一個地質時期,潮汐的熱效應一直相當溫和。」他們還說,就算真有什麼危險,也沒什麼應付不下來的。M3級別太陽的側傾角只有一度多一點,莽撞的人甚至可以裸眼直視那個紅色圓盤,看見上面盤旋蒸騰的氣流,還有又大又暗的太陽黑子。像這樣盯著太陽看幾秒鐘后,視網膜會受https://read.99csw.com到嚴重灼傷。原因顯而易見,太陽的可見光雖然比較弱,但它的近紅外線十分強烈。當地人建議范戴上像透明塑料似的視力保護罩。不過即使戴上這種東西,范仍然十分小心。
「艦隊司令,我覺得你有點像那邊池子里的弗雷德。我再說一遍,我毫無冒犯的意思。弗雷德是個盧克斯塔菲斯克。」他指的肯定是范剛才留意到的冒出水面的那隻東西,「弗雷德對許多事兒很好奇。自從你來了,他一直在那邊蹦蹦跳跳,想弄清你到底是什麼。你看得見嗎?這會兒他正坐在池塘邊上,兩根甲殼觸手撥弄著離你腳邊三米遠的那叢草。」
拉森久久地沉默著。「你有一個偉大的夢想,孩子。」拉森道,聲音里已經沒有了剛才那種挪渝的語氣,「一個人類的大聯盟,永遠打破文明盛衰的輪迴。但是,很抱歉,我不相信真的有實現這個夢想的那一天,我們登不上那個頂峰。但到達山腳,爬到山腰·,·…那也是了不得的大事,說不定真能做到。讓輝煌時代更輝煌,延續的時間也更長……」雖然是個客戶,拉森仍舊是位了不起的人。但不知為什麼,他有著跟蘇娜·文尼相同的盲區。范在帶軟墊的木椅上向後一靠。片刻后,拉森繼續道:「你失望了。你尊重我,所以對我的期許也更高。你對許多事情的見解都是對的,艦隊司令。你的洞察力真是非同小可……對於一個來自盧瑞塔尼亞的人來說。」他的聲音帶著溫和的笑意,「你知道嗎,我的家譜可以追溯到兩千年前。在你們貿易者看來,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但這隻是因為你們絕大多數時間都在睡大覺。我們不僅直接從自己的歷史中汲取智慧,我和我的前輩還大量閱讀,了解其他地方,其他時代。上百個世界,上千種文明。你的想法中有許多東西是行得通的,還有一些部分,是自從幻滅時代以來最可行、最有希望行得通的設計。我也有些想法,或許能給你提供一些幫助……」
紐文在伊特爾逗留了一段時間。用奇特的當地計時單位來說,一些①星期,即大衛星伊特爾繞特萊夫轉動一周所用的時間,約六百千秒。而特萊夫圍繞太陽公轉一周的時間是六兆秒多一點。所以伊特爾的日曆還算清楚,以十星期為一個大單位。
「對。但也許他們會作出比貿易者更大的成就。你們去過許多行星系統,你們的貨單上說你們在納姆奇住過很多年,時間之長,足以深人了解一種行星文明了。我們這裏的居民數以億計,彼此相隔只有幾光秒。覆蓋整個特萊夫一伊特爾的本地網可以讓幾乎每一個居民了解人類空間其他地方的情形,而你們卻只有在到港后才能搜集到類似信息……最重要的是,你那星際貿易的生活,只不過是個僅僅存在於你頭腦中的盧瑞塔尼亞①而已。」
「你打算拿它幹什麼呢?」
以零點三個光速,范漫遊遠方。到處都有貿易者,只不過三十光年以外的貿易者很少自稱「青河人」。但這沒有關係。他們明白那個大計劃。他遇見的所有貿易者都在儘力傳播它。他們走到哪裡,就把青河的精髓帶到哪裡。擴張範圍甚至超出他們遠行的距離,因為許多人收聽到了范發向茫茫寰字的電子信息,然後飯依,從此信奉青河的理念。
「發自特萊夫自身的光。你知道,我們能直接從那顆行星得到一部分熱量。有的時候,隔在伊特爾和特萊夫之間的雲層排列得恰到好處,中間裂開一道口子,像峽谷一樣,又沒有猛烈的上層氣流……每到這種時候,我們能看得很遠很遠,一直到看特萊夫深處—單憑裸眼就能看到它發出的光。」光比剛才又亮了一點,范四下打量著花園,一切都映著一抹紅,但他現在能看到的東西更多了,比剛才閃電亮起時還要多些。池塘邊茂密的高樹,同時又是溪流的一部分,讓小溪平添了許多旋渦迴流。一群群細小的昆蟲在枝葉間飛舞,過了一會兒,竟「嗡嗡營營」吟唱起來。弗雷德的整個身體都已經爬出了池塘,蹲坐在幾隻鰭狀腿上,觸手輕顫,向上方抬起,伸向灑落的天光。
他通過了反應一回應階段。進去了!在他的眼睛內部,光點彷彿漫無次序地閃爍著,需要花幾千秒,這個定位器網路的顯示才會達到最佳設計效果。對於傳遞清晰的即時圖像這個任務來說,視神經實在太大,也太複雜了。沒關係。網路已經可靠地和他聯通了。來自遠古的隱秘花招從藏身之地悄悄爬了出來。定位器已經從各方面測定了他的體征。從現在起,他可以通過無數手段與它們交流。他這一班還剩下大約三兆秒,這些時間應該足夠他完成最必要、最緊迫的任務了:滲入艦隊本地網,為自己建起一重新的掩護。該用什麼當借口呢?一些讓人羞愧、不好提及的事。對,就是這樣。有了這個難以啟齒的原因,范·特林尼才會多年扮演夸夸其談的小丑。編一個能讓勞和布魯厄爾信服的故事,讓他們覺得可以用這個當把柄,把他緊緊攘在手裡。具體編什麼?
不知為什麼,范很坦率地回答了他的問題。隨著特萊夫的東方緩緩明亮起來,范告訴了老人自己的帝國抱負,一個將全人類包容在內的龐大帝國。這種事,他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一位客戶,只對某些最聰明、最不死抱教條的青河人談起過。但就算這些人,大多也無法接受他的全部設想。大多數人跟蘇娜一樣,不贊同范的終極目的,只願意發展出一個真正的青河文明,並且從中獲利……「所以,我們很可能會留著這種定位器,不出售給任何人。利潤上會受一些損失,但我們由此獲得了一種跟客戶文明打交道時可以利用的特殊優勢。共同的語言、協調的航行計劃、共享的資料庫—所有這些,將使青河成為一種具有強大凝聚力的文明。但有了類似定位器這種小工具,我們會在這個基礎上更進一步。最後,青河將不再是佔據人類文明一個『小生境』的鬆散的漫遊者群體,我們會成為最偉大的文明形式,讓人類永遠延續下去。」
這是一個定位器陣列併網協作時發出的射束,它正在引導他剛才安在太陽穴和耳朵里的兩個定位器。這種攜帶通訊流的射束十分隱蔽,其強度不超過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的大氣放電。隱蔽性的問題在系統設計之初便充分考慮到了。這一次他沒睜眼,保持呼吸和脈搏的平穩,兩根手指向掌心蜷起。一秒鐘過去了,藍光又閃了一下,對他的行動作出了反應。范咳嗽起來,順勢抬起右臂。藍光再閃:一次,兩次,三次……一連串脈衝,計算著即將發自他的二進位代碼。范開始了,發出自己許久以前便設定的密碼。
「我很懷疑。當我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特萊夫一伊特爾還來過另外一支貿易艦隊。那批貿易者跟你們完全不一樣。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文化。用生態學的術語來說,人類文明是個大環境,星際貿易者只是其中的一個小生境,只佔據著微不足道的位置。星際貿易者不是一種文明。」蘇娜也曾經這麼跟他爭辯過,但在這裏,在這個古意盎然的花園中,這些以平靜語氣吐出的話比蘇娜·文尼說出來的更有分量。岡納·拉森的話幾乎有一種催眠似的力量,「早先的那批貿易者跟你的態度不一樣,艦隊司令。他們只希望發一筆財,最終目的是找一個地方定居下來,發展成為一種固著於行星的文明。」
空氣涼爽濕潤,微風散發著大自然的芬芳。九-九-藏-書范的腳步不緊不慢,時時拉緊牽狗繩,把想竄到路邊查看什麼的哮犬拉回來。要保持偽裝,他就不能行動得過於匆忙,只能走走停停,欣賞風景,客氣地跟穿著打扮和自己差不多的過路人揮手打招呼。說到底,像他這樣一位隱居在此的退休富翁,除了看看風景,炫耀炫耀自己的名犬之外,有什麼必要在外面逛盪?至少,跟他聯絡的人是這麼說的。「哈斯克斯特拉德地區的保安其實算不上十分嚴密,但如果你貿然在那兒露面,又沒有適當的理由,警察多半會攔住你。牽上幾頭名貴哮犬,在外面散步就順理成章了。」范的視線將路邊的林間豪宅收進眼底。從表面上看,第厄比是個寧靜的城市,治安措施也還完善……但如果有足夠的人真想大鬧一場,縱火、暴亂,只消一晚上,就能把這兒化為一片廢墟。企業集團在生意談判中十分強硬,但當地文明卻非常祥和,正處於最高級、最幸福的時光·,·…說真的,「企業集團」這種譯法不大對頭。岡納·拉森和其他許多巨頭很依賴從古至今遺留下來的智慧結晶,但他的正式頭銜還有更深的一層意思。范以前聽說過「哲人王」這個稱呼,但拉森是個生意人呀,或許他的頭銜的正確含意應當是「哲人巨子」。唔,有意思。
於是,范強忍眼眶中的淚水,輕輕摟住蘇娜,吻著她的脖頸。「對,我清楚。」他最後說道。
「按你們三十兆秒一年的演算法,九十一歲。」拉森道。
是啊,孩子數以千計,卵子來自幾十個人,不費他這個當父親的半點功夫。為了保證傳下足夠後代,他那個北海王國之君的父親一方面嚴酷鎮壓任何就君企圖,一方面廣蓄姬妾,乾的事兒跟這個差不多,只不過規模小得可憐。父親想要的,范全有了,而且過程中沒有謀殺,沒有暴力。可是……蘇娜幹這種事兒多長時間了?他有多少兒女?多少卵子「供應者」?他能想像出來她是怎麼乾的:精心規劃血緣關係,在每一個新家庭預先安排好適當的才華,把這些家庭散布到整個青河空間。一想到這些,他就覺得腦子裡一片混亂。蘇娜說得沒錯,這是每個蠻族國王求之不得的春夢……但又有點被強|奸的感覺。
最困難的是,他們必須在貿易空間的核心留下留守人員,至少在這幾個世紀,這麼做是絕對必要的。於是,蘇娜越來越多地留在後面,協調范與其他人的工作。
「弗雷德見識過這一切,一直活到今天。很久以前的過去,他就是陰溝里的傳奇。直到三個世紀前,有理智的人甚至不相信他的存在。現在他神氣起來了—住在最乾淨的水裡。」老人語氣里充滿疼愛,「你看,弗雷德活得夠長,見識過許多東西。直到現在,他的頭腦仍舊很靈活,以盧克斯塔菲斯克的標準而言,十分機靈。瞧他那些盯著我們的小豆眼。但是,要說了解這個世界、甚至他自己的歷史,弗雷德遠遠不及只從閱讀歷史中了解這一切的我。」
范客氣地保持著沉默,但心裏暗自發笑。醫療技術這個魚鉤算下對了,范可以拿出一套相當不錯的醫療技術,將他們的定位器換到手。貿易雙方都會得到豐厚的利潤,拉森自己也會多活好幾百年。如果拉森走運的話,他會在他的這一輪文明終結之前離開人世。但一千年後,拉森早已化為塵土,他的文明也和其他任何固著於行星的文明一樣滅亡了,而范和青河仍將遨遊在群星之間—手裡掌握著拉森定位器。
突然間,連那種嘮嘮叨叨的語調都沒變,拉森驟然改變話題:「這麼說,你想了解拉森集團的定位器?」
「這個比方說明不了問題。弗雷德只是一隻頭腦簡單的動物。」
那個花園,還有花園中寧靜平和的氣氛—真是非常有影響力的因素啊,小看不得。離開特萊夫一伊特爾以後,范認識到,一個擁有活著的動植物的花園是非常有價值的事物,可以對人產生重大影響。還有,智慧,哪怕僅僅是智慧的外表,都是具有強大威力的東西。生物技術及其相關產品一直是一項重要商品……但現在,還可以在這個基礎上更進一步。新的青河人應該珍視鮮活的生命,每一艘有條件的交通工具都應該裝備一個園子。從此以後,青河要像收集最先進的技術一樣,盡最大努力收集生物。老人的有個建議范完全聽懂了:應該讓人們知道,從現在直到永遠,青河人是最理解生命的。
范仍然一次又一次回到納姆奇。不斷返航對大計劃不利,他的行為已經接近破壞這個計劃了。蘇娜老了,她現在已經兩三百歲了。她的身體已經到了醫療技術保持人體青春活力的極限。用不了多久,她便會現出老態。連他們的許多孩子都變老了—在港口駐留太久,太長時間沒有遠航。有的時候,范在蘇娜的眼睛里瞥見一種他不了解的歲月滄桑。
范心裏震動不已。他剛才還以為那是什麼藤蔓呢。他順著那兩根纖細的觸手向水邊望去……沒錯,四根眼柄,四隻一眨不眨的眼睛,反射著特萊夫漸漸暗下去的微光,四隻黃眼睛。「弗雷德活了很長時間。考古學家已經發現了他的培育檔案,他是上一次大衰退之前的人們拿當地野生生物做的一個小實驗。當時他是某個有錢人養的寵物,智力程度跟犬差不多。弗雷德的歲數實在太大了,活過了整個衰退期。他是我們這個地方的傳奇。你說得很對,艦隊司令,只要活得夠長,你就能見識很多東西。中世紀時,第厄比還是一片廢墟。接下來,這裏興起了一個王國,王國貴人們開始發掘埋藏在地下的古代秘密,從中得到了極大的好處。有一段時間,這座小山曾是那些統治者的元老院。到了復興時期,這裏成了一個貧民窟,下面那個湖當時是露天下水道。就連『哈斯克斯特拉德』這個詞,現在是第厄比高檔地段的代名詞,從前的意思呢?類似於『垃圾堆』。
一點淡淡的藍光,純凈的藍色,在他的視域邊緣閃了一下。范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房間里是夜半的黑暗。控制吊床的面板發出的光微弱得顯示不出顏色,一切都靜止不動,只有他的吊床在通風口傳出的微風中輕輕搖晃。藍光肯定是其他地方發出的,來自他的視神經內部。范重新合上眼皮,調勻呼吸。閃動的藍光又出現了。
他們一直談到日蝕結束,特萊夫的東面一片光明。太陽露出來了,爬上開闊的天空。明亮的天空變成藍色,他們仍舊談著,談著。現在,談得最多的人是岡納·拉森,竭力清楚地闡述自己的想法。范牢牢記下了老人的話。但兩人的共同語阿米尼瑟語也許不像他剛來時所想的那樣,能完美地表達各自的觀點。老人的許多話范一直沒有弄明白。
「一兩百歲的人就像你看到的我一樣年輕。這之後兩三百年,外表開始出現老態。」
特萊夫一伊特爾便是這類世界中的一個,跟大多數同類稍有不同,但生存環境差不了多少。這個星系的恆星有一顆巨行星,即特萊夫,它繞行恆星的軌道在該星生態圈偏外一點的地方。大塊頭行星特萊夫只有兩顆衛星,其中一顆的大小與地球相似。在范抵達的時期,兩顆衛星都有人定居。較大的一顆,即伊特爾,較為繁華。太陽的能量輸出雖然不足,但特萊夫引起的潮汐以及和它相近所帶來的熱量彌補了這個缺陷。伊特爾有大陸、空氣和液態海洋。特萊夫一伊特爾的人類文明經歷過一次大倒退,但當地人終究還是挺過來了。
「我們可以把人類read.99csw.com最好的產品收集起來。有了我們,人類最傑出的智慧結晶永遠不會消亡。」
「我明白了。」老頭子沒戴頭戴式,能看出范臉上嘲諷的表情嗎?
現在的范·紐文已經徹底掌握了在科技社會搜集情報的方法。哪怕是在一個他連本地話都說不流利、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的社會裡,他照樣有本事得到自己需要的信息。四星期後,他已經知道了超級定位器可能掌握在哪個企業集團手裡,也知道了那位企業巨子的名字:岡納·拉森。拉森集團開列的貿易清單里沒有提到這種新發明,沒擺到桌面上來,范自己也不願在有其他集團代表在場的場合提到定位器。這是個連范在中世紀堪培拉的叔叔嬸嬸都知道的老花招,他們所不知道的只是採用什麼技術手段規避無所不在的監視、安排會面而已。
「我不要克隆人。」范脫口而出,語氣比想像的更激烈。
拉森好像在點頭,「現在的醫療技術呀,比我們這兒大衰退前掌握的差多了。我們從來沒有完全掌握古代的科技。」
一絲微笑悄悄浮現在他的臉龐。贊姆勒·恩格,祝你那個奴隸販子的靈魂在地獄里徹底腐爛。你讓我受了那麼大的罪,也許死後能做點好事,幫我一把。
他在當地的費用由一批本地公司組成的東道主承擔。他的時間主要花在幾件事上:進一步學習他們的語言,了解當地人的需求,看自己艦隊帶來的貨物中有沒有當地人看得上眼、願出高價購買的。當地公司在做同樣努力。這種情形有點像搞商業間諜活動,只不過顛倒了一番。本地的電子設備比范見過的最高明的同類產品都要更高明一點,但在驅動硬體的程序方面尚有改進餘地,青河人可以為他們提供改進方案。他們的醫療設備相當落後,他可以從這裏人手,和當地人討價還價。
特萊夫一伊特爾和岡納·拉森呢?不用說,拉森早已去世幾千年了,特萊夫一伊特爾文明的持續時間比他的壽命長不了多少。那裡後來變成了一個警察社會,恐怖活動四處蔓延。拉森的定位器極有可能促成了這個文明的終結。那麼多莫測高深的智慧,卻並沒有幫上多大忙。
「這很明顯,同時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能給你什麼作為交換。你們的醫療技術比納姆奇和基勒的落後得多。」
「啊,比我們大衰退前的古代技術水平還高些。但歲數大到一定程度,照樣會難看,老傢伙總免不了這一劫。人類的身體總有個內部極限,不可能超過這個極限。」
但在范看來,這種優勢並不僅限於貿易。為什麼非得把我們知道的一切都作為交易商品告訴客戶?拿出一部分當成商品,這是對的。我們就是靠這個過日子。但是,讓我們把人類全部文明的精華部分收藏起來吧一一由我們保存,為了全人類的福社。
蘇娜搖搖頭,手輕輕撫著他的頸背。「恐怕,咱們當時那個想法是錯的。」她看見了他臉上的痛苦,將他擁進自己的懷抱,「我可憐的蠻族王子。」語氣里含著調笑,還有對他深深的愛。他聽得出來,「你是我最最珍貴的寶藏。知道為什麼嗎?你是個才華橫溢的、最最偉大的天才,有一種永不停息向前沖的闖勁兒。但我愛上你,最重要的原因卻不是這個。在這個腦袋瓜里,深人進去,你是個最矛盾不過的人。你在那個爛兮兮的破地方長大,目睹過無數背叛、出賣,自己也嘗過遭人出賣的滋味。你懂得暴力、邪惡,連那些雙手沾滿鮮血的大壞蛋都沒你懂得多。而與此同時,你又從小裝了一腦子騎士精神:光榮、榮譽、探險。這兩種東西截然不同,卻同時存在在你那個腦袋裡。你這輩子想的凈是怎麼改變宇宙,讓它適應你那些個彼此矛盾的觀念。你會接近實現這個目標的,放在我或者其他任何理智的人身上,那麼接近,己經相當於實現了。但你卻不會滿足。所以,為了你的目標,我必須留下,而你,因為同樣的理由,必須走。不幸的是,這些你也清楚,對不對?范?
兩人靜靜地望著這一切。在從小行星帶飛向這裏的一路上,范用多種觀測器材仔細觀察過特萊夫。現在能看到的一切沒什麼新鮮的。眼前所見,只是幾何因素、時間因素等等湊在一起發生的巧合而已。可是……被釘死在固定的某顆行星上,遙望遠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奇異景象……范明白,當大宇宙將這種景象在行星居民們眼前展開時,會給他們留下多麼深刻的印象。奇怪的是,連他自己竟然也產生了一縷敬畏之情。
拉森輕聲笑道:「真的?」他輕輕碰了碰緊靠眼窩的太陽穴,「有一個就在這兒。其他的跟這一個相聯,精確刺|激我的視神經。無論使用者還是定位器,都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彼此適應。但只要你有足夠數量的拉森定位器,承擔這點工作負荷不成問題。無論我面對哪個方向,它們都能組合各個方向,形成綜合圖像。」他的手含意不明地揮了一下,「你的面部表情我看得清清楚楚,范·紐文。還有,通過像粉塵一樣附著在你手上脖子上的定位器,我可以看到你身體內部的情況。我能聽到你的心跳,你的肺部呼吸。再稍稍專心一點—」他的頭微微一偏—「我能判斷你大腦的血流量……你現在非常非常吃驚,年輕人。」
他們目前的技術水平達到了人類文明歷史上的最高端。范的小艦隊被當地人接納了,位於距太陽十億公里的小行星帶上的船塢非常先進。范讓船員留在飛船上,自己乘坐當地交通工具向內飛行,來到特萊夫和伊特爾。當地人已經見識過了范的磁場吸附式推進器,瀏覽了他的預備交易清單……范手裡的大多數商品遠遠比不上伊特爾本地宛如魔法的技術。
「紐文司令……請坐。」
寰宇間一定存在一條更好的發展道路。每看到一個新世界,范便更加確信:自己選擇的才是最佳發展道路。帝國。一個無比龐大的帝國,統治區域橫跨銀河,即使某個太陽系整體崩潰,對於這樣一個大帝國來說,仍舊是一次可以控制的地方性災難。青河貿易文明只是這個帝國的開始,它將發展成為青河貿易帝國……最後,一個真正的、君臨寰宇的強盛帝國。青河是完全可能成就這一切的。因為它所處的地位十分特別。每一個被它視為客戶的文明,只要發展到鼎盛時期,都會擁有極其發達的科學技術,有的時候,它還會將在它之前便存在過的文明成就向前大大推進一步。但是,只要它一滅亡,這些改進也就隨之灰飛煙滅。這種事屢見不鮮。但青河不同。青河人永遠在旅途上,耐心地採擷他們與之貿易的各個客戶文明的精英。對蘇娜來說,這是青河最偉大的貿易優勢。
公園和盆景的傳統由此誕生。公園的維護費用極高,但在特萊夫一伊特爾之行的數千年後,它已經成為青河傳統中最重要、也是最為人珍視的部分。
范推遲了自己離開納姆奇的行期。兩年,五年。停留得太久,直到大計劃現出敗相。即使現在出發,有些事都來不及彌補了。繼續滯留下去,計劃便可能徹底失敗。他終於告別了蘇娜。分別的時候,他心裏的某些東西死去了。他們仍將繼續合作下去,甚至保持著抽象的愛情。但是,時間在他們之間造成了一道鴻溝。他知道,他們永遠也不可能跨過這道鴻溝了。
小徑通向一座坐落在半山處的花園,花園另一邊有道溪流,還有一個小池塘。藉著特萊夫旁邊的一彎殘紅,范辨認出了桌椅擺設,還有那個起身迎接他的矮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