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莫學胡雪岩

莫學胡雪岩

盛裝又盛怒的康笏南,移動到靠近儀門的地方,垂手站定了。老夏招呼何舉人,挨康笏南站過去。之後,大老爺、二爺、四爺、六爺就依次跟過去,站定了。最後是包師傅、老夏、老亭。一字排下來的這個迎賓隊列,場面不小,只是靜默得叫人害怕。
過陝西,進山西,一路州縣,一路驛站,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應對過去的,一直沒有出事。過了平陽、霍州,又越過韓侯嶺,已經進入太汾地面,眼看快到家了,卻出了麻煩。原來在翻越韓侯嶺前,邱老幫在仁義鎮的驛站打了個茶尖,也就是吃了些茶點,歇了歇腳。這個小驛站的驛丞,是個獲職不久的新手,他看邱老幫的排場和他本人的儀態,相信是官場大員。除了殷勤招待,還趕緊派人飛馬往前站的靈石縣衙通報:有上峰大員微服過境。
「我有錢,我不花你們的錢。我也不|穿補服,不用你們給我雇綠呢大轎。那個喜愛綠呢大轎的邱掌柜,你們沒開除出號吧?」
「受花翎四品銜補用道康笏南,在此恭候邱大人大駕!」
還有官場那些大大小小的知交摯交,他們又會怎樣恥笑他!
在這樣失魂落魄的情境中,邱泰基一向的精明似乎也全丟失了,他居然不能尋得一死。
光緒二十五年五月初九,德新堂各房的大小爺們,差不多全聚集到了假山後、儀門前。他們顯然是等候著迎接重要的客人。
先傳來了太單薄的腳步聲,不是前呼後擁,腳步雜沓,是孤孤單單的,彷彿就一個人。連個僕人也不帶?
「你看吧,不宜去歸化,那就拉倒。不開除他,孫大掌柜你能不能再辛苦一趟,去水秀告訴他一聲?不是想折騰你,是怕別人告訴他,他不信,還想死。你大掌柜親自登門,親口告訴他,他要還想死,那就由他死吧。」
孫北溟大掌柜,倒是立刻見了他。忽然之間,見他整個兒都脫了形,原來那樣一個俊雅倜儻的人,竟變成了這樣,孫大掌柜也有些驚訝。
再者,近年山東直隸又是教案不斷,拳民蜂起,動不動就是攻州掠縣,不知是什麼徵兆。晉中民間練拳習武的風氣也一向濃厚,此間會不會效法山東直隸?晉省多喜愛練形意拳,而風行於山東直隸的,聽說是八卦拳,又叫義和拳,好像不是同宗。
「那就什麼也不管它,陪你出一趟遠門。」
孫北溟冷冷哼了一聲,心裏說,邱泰基,邱泰基,看你精明,原來也只是點小精明,到現在了,還什麼也看不出來。回太谷的一路,再沒有同那邱混賬說話。孫北溟一路只在想,到底該怎樣嚴懲這個混賬東西。
德新堂子一輩的六位老爺,正有兩位不在家。一位是三爺康重光,他正在口外的歸化城巡視商號,走了快一年了。春天,曾經跟了歸化的駝隊,往外蒙的前營烏里雅蘇塔跑了一趟。說是還要往庫侖至恰克圖這條商路上跑一回,所以還沒有歸期。另一位是五爺康重堯,春末時節才攜了五娘,到天津碼頭遊歷去了。
西幫商號最苛嚴的一條號規,就是駐外夥友無論老幫,還是小夥計,都不許攜帶家眷,也不許在外納妾娶小,更不許宿娼嫖妓。違犯者,會受到最嚴厲的懲罰,那就是開除出號。立這條號規,當然是為了給西商獲取一份正人君子的名聲,但更深的意圖,還是為了生意的安全。早已把生意做大了的西商,分號遍天下。你把幾萬、十幾萬的老本,交給幾個夥友,到千里之外開庄,他要是帶了家眷,或是在那裡有了相好的女人,那捲資逃匿的風險就始終存在。自從清廷准許山西票號解匯官款以後,為了兜攬到這種大生意,許多字型大小對請客戶吃花酒也鬆動了。名分上是只拿優伶招待客戶,本號人員不得染指,可一席同宴,你又怎麼能劃得清?風流雅俊的邱老幫,當然也很諳此道,做成了不少大生意。但也因此,出入相公下處,甚至青樓柳巷,他似乎獲得了特許,有事無事,都可去春風一度。
「邱掌柜要是能走開,就請在初九辛苦一趟,康老太爺想見見。初九走不開,邱掌柜你定個日子。這是康老太爺的原話。」
他哪裡能吃喝得下!
先是捎來信說,趕在四月底,總要到家。今年,總要在家過端午。可四月完了,端午也過了,一直等到初七,才等回來。晚七天,就晚七天,誤了端午,就誤了吧,人平安回來,什麼也不在乎了。
邱泰基居然選擇了死,這的確叫孫北溟大失所望。一個可造就的西幫商人,他不僅在外面要懂得一個「藏」字,內里更要有似姚夫人那樣一分剛毅,置於絕境,不但不死,還要出智出勇。你內里狗孫,還有什麼可藏!邱掌柜,真沒有想到你這樣狗孫。我們天成元就是把你開除了,你就沒有路走了?你要能賭一口氣,三十多歲從頭做起,去拉駱駝,走口外,那你才有望成為西幫俊傑!在邱泰基身上,孫北溟已經不想再做什麼文章了。及早將字型大小的處罰,對他說出就是了。邱掌柜,你也不必死了,不必讓你有智有勇的女人看守你,捆綁你了。我們不會開除你,但要減你的二厘身股,等歇夠你的假,就在肅州、庫倫、科布多,挑一個庄口,上班去吧。
十九歲那年,他通過府試,取得生員資格,但父親卻反對他去參加鄉試。就在那時,父親給他說了雍正皇上的那道御批。那也是一個寂靜的清夜,父親讓他把大多燈火熄滅,只留了一枝殘燭。在搖曳的燭光里,他驚駭地聽父親背出那道硃批,又說出了那樣的話。那情景,他真是一生都難以忘記。
康氏家族的庭院房宇,堂堂皇皇地佔去了康莊的一大半,其中的大頭,也是德新堂。德新堂的那座超大宅第,是三百六十來間房舍散漫而成。但在這樣的大宅院第,也只是有一座不高的門樓,三四座更局促的更樓、眺樓,別的,都是比鄉鄰高不了多少的房舍,再沒有一座壓人的高樓。那似乎也是康家留給磨頭的一份厚道。
果然,信遞上去,就把人放了。知縣老爺說:「想怎麼嚴懲,你們自己嚴懲吧。康老前輩的賢達,我是知道的。」

2

那就初九吧。邱泰基他再張狂,也不敢給老東家定日子。
「實在說,無論官場,無論商界,這個『藏』字,都是一個大關節處。官場一般要藏的,是拙,是愚,是奸,是貪,因為官場平庸之輩、奸佞之流太多。他們這班人,內里稀鬆,才愛面兒上張揚、顯露。倒是官場中那些賢良英傑,常常得收斂不彰,藏才,藏智,藏賢,藏鋒。你一個商賈,學著那班庸官,張揚個甚!我西幫能把生意做到如此局面,生意遍天下,商號遍天下,理天下之財,取天下之利,就是參透了這個『藏』字。藏智,藏巧,藏富,藏勢,藏我們的大手段、大器局。都說財大氣粗,我西幫聚得天下之財,不講一個藏字,那氣勢還了得!不光會嚇跑天下人,招妒于天下人,恐怕朝廷也不會見容於我們。」
「到咱山西地面了,你該早報個信,我去迎接你邱大人呀!」
「大掌柜,聽了你的這番教誨,往後我怎麼還能那樣!」
只是,邱掌柜太愛奢華了。康笏南說他「出必輿,衣必錦,宴必妓」,那一點也不過分。他享受奢華,也有他的理由。他能做成大生意啊,你不優雅華貴,怎麼跟官場大員、名士名流相交往?但是,就像所有西幫商號一樣,康家的天成元票莊也有極其苛嚴的號規。駐外埠碼頭的夥友,從一般夥計,到副幫老幫,分幾個等級,每年發多少衣資,吃什麼伙食,可支多少零用的銀錢,都有嚴格的定例。做生意的交際應酬花費,雖沒有定例,那也必須有翔實的賬目交代。實在說,山西票號的夥友,那時所能享受到衣資、伙食、零用,在商界還是屬上流的,頗受別種商行的羡慕。特別是領庄的老幫們,起居飲食,車馬衣冠,那是夠講究了,出入上流社會,並不顯寒酸的。邱掌柜他是太過分了,他的奢華,倒常叫一些官場大員自慚形穢。

4

在家的四位都到了。因為大管家老夏向他們傳老太爺的話時,說老太爺也要親自去迎客,各位是必須到的。還說,老太爺今天要穿官場的補服,頂有功名的老爺,自然也不能穿常服出來。這就把氣氛弄得有些不同尋常。
康笏南甚至想再往口外走一趟,無限風雲,無限關山,再親歷一次。
可他哪能等得了康老東家!康笏南七十歲了,身邊還守著那樣一位年輕的老夫人,竟不顯一點老態。真像鄉間市裡所說:康家的這位老太爺,只怕是成精了。
「邱掌柜,咱先不說往後。往後你在不在天成元吃飯,我真給你說不好。我給康家德新堂領東也幾十年了,像老東台這樣的舉動,我只經見過極少的幾次。」
尤其是晉商所獨有的「身股」制,把邱泰基在天成元的二十年,已經作價入股,每個賬期結賬,都能分得十分可觀的紅利。可他一出號,自己的身股也便化為烏有。他大半生的努力,大半生的價值,都要一筆勾銷了。
康老東台憤然離去后,他就那樣一路跪地爬行,追來追去,老東台依然是拒不見他。他就伏在老太爺居住的老院門外,整整一天,長跪不起。他常年享慣了福,哪經得起這番長跪!人都跪得有些脫了形,也沒有把老東家感化了。
何舉人冷笑了一聲,說:「這我可不知道了。」
「你是遭劫了,還是叫綁票了?」
靈石是個離太谷不遠的小縣,天成元票莊在那裡沒有設庄。不過,康家的天義隆綢緞莊,在靈石有庄口。孫北溟就親筆給靈石的知縣寫了一封道歉的呈帖,滿紙是十分的謙卑,十分的惶恐。又寫了一張天成元的銀票,作為孝敬知縣大老爺的端午節敬,並註明可以隨時到天成元或天義隆的任何庄口支取。然後,叫天義隆的大掌柜火急派人送往靈石庄口,令那裡的老幫趕緊往縣衙活動。不幾日,靈石傳回話來,知縣大老爺不給孫大掌柜面子,節敬也不收,說是要將邱泰基解送九*九*藏*書汾州府。
伏地的邱大人已在瑟瑟發抖,誰都能看得出來。
孫北溟大掌柜不敢猶豫,趕緊動身奔靈石去了。
她來到天成元票莊的後門,披了一件帶來的孝袍,就當街跪了。
老夏回頭說了一句:「各位老爺散了吧,散了吧!」就跟了去招呼爬行的邱掌柜。
「大掌柜,我是太淺薄了。」
「叫我看,你是染了當今官場太多的惡習!你擅長和官場交往,那是你的本事。可你這本事,要圖什麼?是圖兜攬生意吧,不是圖官場那一分風光吧?官場那一分風光,又有甚!你這麼一個票號的小掌柜,不就把它兜攬過來了?河南那個藩台大人,要不是我攔擋,你早和人家換帖結拜了。他是朝廷命官,一方大員,你是誰,他為何肯與你結拜?向來宦海風浪莫測,這位藩台大人明日高陞了,你榮耀,咱們字型大小也沾光;他明日要是給革職抄家呢,你這位結拜兄弟受不受拖累?咱們字型大小受不受拖累?你聰明過人,就是不往這些關節處想!說你未得我天成元真傳,你不會心服。」
德新堂的正門門樓不高,也不華麗,圓碹的大門上,卧了更矮的一層樓,只不過是一點象徵。門洞倒是很寬綽,出入車馬轎輦,不會受制。兩扇厚重的黑漆大門上,漆了一副紅地金字的對聯,每邊只三個字:
「『藏』字?」
可夫人怎麼會放他!
邱泰基很難把數日來發生的一切,告訴自己的女人。正如日中天的時候,只幾天工夫,就跌入絕境,他怎麼能說出口?
二爺康重先,小時身體也不成,軟差得很。康笏南就叫他跟了護院的武師,練習形意拳。本來是為了叫他健身強體,不想他倒迷上了形意拳武藝,對讀書、習商都生不出興趣了。如今在太谷的武林中,二爺也是位有些名氣的拳師。給他捐官,就捐了個五品軍功。他對官家武將穿的這套行頭,覺得非常拘束,好像給廢了武功似的,一直硬僵僵地站在那裡。
「邱掌柜,快起來,快起來。有什麼先說,是不是見老東台了?」
「你是犯了我西幫的大忌,我西幫最忌一個『露』字,最忌與官家爭勢。世人都說,徽商奢,晉商儉。我晉商能成就如此局面,豈止是一個儉字。儉者,藏也。票號這種銀錢生意,生利之豐,聚財之快,天下人人都能看見,人人都想仿效,卻始終為我西幫所獨攬獨佔,為甚?惟我善藏也。咸豐年間,杭州那個胡雪岩,交結官場,張羅生意,那才具,那手段,那一分圓通練達,還有那一分風流,恐怕都在你邱掌柜之上吧?」
康笏南的小書房,在老院中一處單獨的小庭院,那裡存放著他喜愛的古籍、字畫、金石碑帖。康笏南嗜金石如命,除了像孫北溟這樣的人物,他是不會在這裡會見客人的。
「咱不說往後。邱掌柜你回家歇你的假。這三年,你在西安領庄,還是大有功勞。下班回來,這半年的例假,我還叫你歇夠。你就先回水秀,歇你的假吧。」
第二天,男人被老東家請去,這本也有先例。只是,這一去就是徹夜不歸。姚夫人估計,男人不是在康家就是在老號,喝酒喝多了,宿在了城裡。給老東家請去,還能出什麼事!
經多少世代風雲際會,西幫才成今日這番氣候,但奢靡驕橫的風氣也隨之瀰漫,日甚一日。西幫之儉,似乎已叫一班年輕掌柜感到窘迫了。這怎麼得了!叫你們尚儉,不是叫你寒酸吝嗇,是要你們蓄大志,存宏圖,于仕途之外,也能靠自家的才學智勇,走馬天下,縱橫天下。無所圖者,他才奢靡無度。西幫至今日,即可無所圖了嗎?
「我要年輕,還用求你呀?孫大掌柜,求你也真不容易了!」
年輕的六爺就問:「這位邱大人,邱掌柜,他是誰呀?」
聽了這話,邱泰基更有了幾分得意,說:「我當然得向老東台謝。這個縣官,也是太沒有見過世面了。」
「你卸了任,各碼頭那些老幫們,誰還肯招呼你?」
聽了姚夫人的哭訴和詢問,孫北溟對她說:「夫人,我看你倒有些咱天成元的做派,你就再把你家掌柜捆幾天,行不行?」
擁有身股,在晉省被俗稱為「頂了生意」。一個山西商人,在字型大小「頂了生意」,無論多少,那也如儒生科考中舉,跳過龍門,頂了功名一樣。
康笏南棄仕從商,繼承祖業許多年後,他才漸漸理解了父親當年的那種不屑。西幫借商走馬天下,縱橫三江四海,在入仕求官之外,也靠儒家的仁義智勇,成就了一種大業。三晉俊秀子弟在「殊為可笑」的貿易中,倒避開了官場宦海的險惡風浪,施才展志,博取富貴,名雖不顯,功卻不沒。山右本來多的是窮山惡水,卻居國中首富久矣。富從何來?由儒入商也。
大門外,很快就傳來了車馬聲,威風的車馬聲。
「豈止是拖累了別人,對我西幫票號的名聲,也大有傷害。朝廷一時都下了詔令,不許民間票號再匯兌官款。胡雪岩他也愛奢華,愛女色。邱掌柜,我看你是想師承胡雪岩吧?」
邱掌柜已經淚流滿面。
今天午時前,他如廁時,對小僕說:「我覺肚裏好些了,午晌要睡睡,你也乘機歇歇吧。」
他真是沒有想到,邱泰基居然選了這一條路走。平素那樣一個精明機靈的人,怎麼就看不出來?天成元要是想把你開除出號,孫某那天還給你說那許多肺腑之言做甚!客套幾句,誇獎幾句,寬慰幾句,不就是了。往後,你是「藏」,還是「露」,是做胡雪岩第二,還是做一個西幫俊傑,孫某人也不必操那種閑心了。康老東台要是恩情斷絕,他一個七十歲的老漢了,哪還會有那一份好興緻,披掛官服,興師動眾,給你演那一場戲!
邱掌柜畏縮著,不敢坐。
邱泰基這才站了起來。
消息傳到太谷天成元總號,大掌柜孫北溟倒先在心裏笑了:這一下,有辦法治你邱泰基了。
姚夫人驚天動地地失聲喊叫起來,卻沒有驚慌得亂了方寸。她扶起板凳,跳躍而上,一把抱住男人的小腿,就像舉起整個世界一樣,用了神來之力,那麼成功地把男人舉了起來,摘了下來。只是在男人的全部重量都壓到了她的柔軟之身時,她才同男人一起,從那個死亡之凳上跌落下來。
她沖了進去,挨千刀的,終於出了她最怕出的事!
誰不喜歡能賺錢的人呢!
後來他翻檢多日,終於翻出一身冷汗:《明史》中入仕封官的山西籍人士,總共一百一十三位,其中僅十一位得以善終,所餘一百零二位,都分別遭到了被誅、抄家、滅族、下獄、遷戍、削籍為民、拋屍疆場等可怕下場!
板凳放了一天,夫人居然也沒有疑心。

6

進入正門,倒有一座很高大的假山擋著。這假山的造勢,像是移來一截懸崖峭壁。上面平坦,還點綴了一間小小的涼亭,旁有曲折的石階,可以拾級而上。前面卻是陡峭異常,越往下,越往裡凹陷,直到凹成一個山洞。
「坐下!」
康氏家族當然很為此自豪,以為是理所當然的一種演進。但康家德新堂的當家人康笏南,總覺這有些霸道,至少是于這方風水,不夠恭敬。
車馬停了,沒有進大門。
到底出了什麼事,誰把他的魂靈攝去了?她死活問不出來。
她發現男人不在,又看見屋裡的女僕,正坐著打盹。她慌忙就跑出去了,一路都是死一樣的寂靜。跑到茅廁,外面並沒有守著下人。
雍正二年,做山西巡撫的劉於義,在給朝廷的一個奏片中,寫了這樣一段話:
來時雇的馬車,早沒有了影蹤。老夏要派東家的馬車送他,他哪裡敢坐!康老太爺說他「出必輿」,他不坐車了,不坐車了,從此再不坐車了。他搖搖晃晃出了康莊,跌跌撞撞向縣城走去。老夏怕出事,派了一個下人,在後面暗暗跟了他。
邱泰基還想說話,孫大掌柜已以決絕的口氣,吩咐送客。
孫北溟打發走姚夫人,就雇了一頂小轎,往康莊去了。
只是,這一次孫北溟並沒有按照康笏南的意思,親自去水秀。沒出息地尋了死,倒有了功勞似的!他派柜上的協理去了,交待協理不用客氣,說完「減二厘身股,改派庄口」就趕緊回來,不用多說話。
「天爺,你是怎了,成了這樣,遭劫了?」
「你好排場,你就排場。你喜愛坐綠呢大轎,你就坐!」
幸好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明麗的陽光照到假山上,把那一份奇峻似乎也柔化了。從假山頂懸垂下來的枝枝蔓蔓,掛碧滴翠;山腳下的一池荷花,不但擠滿了亭亭碩葉,三五朵新蕾也挺拔而出。天空明凈、高遠。
邱老幫這樣奢華糜費,又風流出格,其他碼頭的老幫能不知道嗎?他們就常有怨言吹到總號大掌柜孫北溟那裡。孫大掌柜也不是不知道,只是邱泰基是生意上的一把好手,立馬拿他執法,畢竟太可惜了;叫他改正,那又是秉性難移。大掌柜暫時只能不斷調動他,三年換一個碼頭,不令其在一地久處。特別是不能派他到京師、漢口、蘇州、佛山那種大庄口。
「摩挲鐘鼎,親見商周,這『親見商周』,說得太好。」康笏南的興緻顯然仍在那片碑拓間。「你翻檢古帖古印,要尋的,還不是這『親見』兩字!于方寸之間,親見書家衣冠,親聽篆家言談,何其快意!」
「大掌柜,我都這樣了,哪還敢再空疏張狂!」
邱泰基仍執意跪著,不肯起來。
邱泰基在外的風流事,姚夫人已經聽到過一些傳言了。那是嫉妒邱泰基的幾個駐外老幫,故意散布給她聽的。她不想輕信,他要真有這事,字型大小為什麼不管他?但在凄苦的長夜,她就相信了,相信他一定是那樣了。她哭泣,憤恨,叫長夜有了波瀾。白天,她又不再相信。到後來,她也想開了,男人就是真有那種事,那就有吧。男人也有他的凄苦。現在,男人已經按時回來了,他心不在焉,就心不在焉吧。他心不在焉,是做賊心虛,心覺有愧吧。
山右積習重利之念,甚於重名。子弟俊秀者,多入貿易一途,其次寧為胥吏,至中才以下,方read•99csw.com使之讀書應試,以故士風卑靡。
那氣氛就更可怕了。
「邱掌柜,我真給你說不好。不過,我今天也算仁至義盡了吧。你要願意聽我的,參懂那一個『藏』字,今後你無論在哪兒吃飯,都會受用不盡的。」
對於西幫商人來說,已經做到駐外老幫這個位置,一旦被總號辭退,或者被東家拋棄,他的前程也就幾乎斷送了。像邱泰基這樣的商界人才,生意高手,他被康家的天成元票莊辭退,肯定會有其他的大票莊聘用的。但無論他另就誰家高枝,也永遠是外來戶,永遠被視為「庶出」。西幫商號的從業者,從一般的夥友,到那些身當重任的領庄高手,幾乎都是「親生」的。都是從十四五歲入號學徒,一步一步磨,一步一步熬,練就才幹,露出頭角,建功立業,當然更鑄就了對商號的忠誠。那是深深烙下了某一商號特殊徽記的人生過程,很難過戶到新的字型大小。邱泰基這樣能幹,但他熬到駐外老幫,也用去了十年。十年用年輕生命所作的鋪墊,做十年老幫所建立的功業,都是很難過戶的。
邱泰基是個很自負的人,他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這種突變。中斷了他在商海里建功立業,博取功名的進程,那實在就是攝走了他的魂靈。何況這繫於魂靈的人生進程,又是那樣羞恥地被中斷了。
姚夫人已經把男人的反常寬容了。
「還一波三折,成了故事了。孫大掌柜,你料理的天成元,出了新故事了。沒有死成的邱掌柜,你還開除不開除?」
就是一個人,一個穿了常服的太普通的人,出現在假山一側。如此隆重迎接的,就是他嗎?大家還沒有把這個太普通的來客看清,忽然就見老太爺躬了身,拱起手,用十分嘹亮的嗓音喊道:
康笏南就說:「孫大掌柜,你要外出遊玩,得把我帶上,千萬得把我帶上。你不會嫌我累贅吧?我能吃能睡,能坐車馬,拖累不了你。」
「大掌柜,老東台那是什麼意思,盛怒已極,恩情已斷,對嗎?」
聞訊趕來的仆佣們幫著她,又掐人中又呼叫,終於使男人出氣了。
天成元票莊,有康家的財股二十六份,德新堂佔了二十一份,康家其他族人佔有五份。它另有身股十七份,為號內數百多員工所分別享有。身股最高的,當然是大掌柜孫北溟,他擁有一份。總號的賬房、協理,京師、漢口那種大碼頭的老幫,他們的身股一般有七八厘,即一份股的十之七八。普通夥友,要在號內熬夠十年,又無大的過失,才有希望享到身股,而這種由勞績換到的身股,都很低微,不過半厘一厘而已。要再加股,全靠功績。
「我進天成元剛一年吧。不過,我也聽說了,阜康倒時,市面震動,拖累了不少商號。」
「我正要說呢,這個邱泰基,還沒等顧上開除他,他倒先在自家茅廁掛了白菜幫!」
見到康笏南時,他正在自己的小書房,把玩一片元人碑拓。
翁同,那是咸豐六年一甲第一名狀元,點翰林,入內閣,進軍機,又做過當今聖上的師傅,算是走到人臣之極了吧。可去年變法一廢,他也遭到一個削籍為民的處罰。京號的戴掌柜傳來這個消息,康笏南還心裏一沉。咸豐八年,翁同在陝西做學政的時候,康笏南就曾去拜見過,翁大人親書一聯相贈。回來裱了掛起來觀賞時,才發現翁的大字不太受看。同治元年鄉試,翁同被朝廷派來山西典試,可惜遇了父憂,歸鄉服喪去了,康笏南錯失了一次再見的機會。翁同這樣的名臣,居然也未得善終。
孫北溟從康莊歸來,仍捉摸不透康笏南是否真要出遊。那麼大年紀了,經得了那種折騰嗎?不過,他深知康笏南是一個喜歡出奇的人,或許真要那樣做。康笏南想叫邱泰基去歸化,孫北溟也不知是什麼用意。三爺正在歸化,是想調邱泰基去派什麼用場嗎?
在邱泰基的印象里,孫北溟大掌柜什麼時候都是那樣一種優雅恬靜、不溫不火、舉重若輕的樣子,像今天這樣嚴厲形於色,他還是首次經見。他能不畏懼緊張嗎?但大掌柜肯見他,還肯叫他坐了說話,又喚起了他的一點希望。
在懸挂的那一刻,他只是覺得自己得意一生,享用了那樣多人間奢華,最後卻不得不在這樣一處骯髒不凈的地方,作為了結,稍有遺憾。
「臨潼迎接沒有?」
「老東台你要允許我告老,我就和你結伴出遊天下。」
尤其是夫人,對他看守更嚴,簡直是時刻不離左右。每一次久別遠歸,她雖也是這樣,依戀在側,不肯稍去,但都不像這回,看守之嚴,簡直密不透風。她多半已經看出了一切,看出了他要尋死。
「他想死沒死成。」
德不孤
他也是一團烈火。可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孫北溟一臉嚴峻,仍不說話。
繞過這座奇兀的假山,是個小花園似的院落,由一圈游廊圍著。東西兩廂,各有一個月亮門。正北,是德新堂的儀門,俗稱二門。重要賓客,即在此下車下馬。
「康老東台——」
老東家和大掌柜,真會因為他在外有花柳事,就把他攆出字型大小?攆出字型大小,那就在家相守了做貧賤夫妻。
康笏南沒有抬頭,只說:「孫大掌柜,你也想巴結我,說我越活越年輕?我年輕個甚!年過古稀了,還能不老。你要說享福,那不在年少年老。不是有幾句話嗎?人生世間,如白駒之過隙,而風雨憂愁,輒三之二,其間得閑者,才十之一耳。況知之能享者,又百之一二。于百一之中,又多以聲色為樂,不知吾輩自有樂地。悅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聲。明窗淨几,焚香其中,佳客玉立相映,取古人妙跡圖畫,以觀鳥篆蝸書,奇峰遠水,摩挲鐘鼎,親見商周。端硯涌岩泉,焦桐鳴佩玉,不知身居塵世。所謂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這幾句話,對我的心思。」
姚夫人怎麼也想不到,只一天工夫,男人會這樣脫形失神,像整個換了一個人!
又問包師傅。他說:「我就更不知道了。」
「大掌柜,我知道我不成器,我知道我叫你為難了,看在我效力天成元二十年的分上,大掌柜,在下只求你告訴我,我還有救沒救?」
「假死了一回?」
老太爺用如此洪亮的聲音,向這個太普通的來客報名,正叫大家感到驚異,就見這個邱大人忽然匍匐在地,撲下去的那一刻,就像是給誰忽然踹了一腳,又像是將一瓢水忽然潑到地上了。
小僕果然搬了板凳來。
雍正皇上那道御批,就是在這個奏片上留下的:
管家老夏忙過去說:「邱掌柜,你不用這樣,起來走吧!」
「大掌柜,除了天成元,我再無立身之地呀!」
「看看你,孫大掌柜,我求了你半天,你都不當真。求你也不容易了。」
除了這四位老爺,出來等著迎接客人的,還有康氏家館的塾師何開生老爺和在德新堂護院的拳師包師傅,當然還有管家老夏,以及跟隨著伺候老爺們的一幹家仆。老爺們都不說話,別人也不敢言聲。僕人們的走動更是輕聲靜氣,這就把氣氛弄得更異常了。
字型大小的茶房,立即就報告了孫大掌柜。
「孫大掌柜你辛苦一趟,趕緊去靈石,把我這封信面呈人家縣太爺。你要是忙,柜上走不開,那我就去一趟。」

1

「大掌柜,不要再譏笑我。」
「那還不容易,只要不花我們字型大小的錢。」
時務不大好把握了。去年京師的維新變法,風雨滿天,光是那一條要開設官錢局的詔令,就叫西幫票商心驚,那要削去他們多少利源!剛說要各地庄口收縮生意,預防不測,變法又給廢了。不變法,時局就安靜了嗎?誰也看不清。朝局動蕩,致使去年生意大減。今年初開市,正要振作了張羅生意,朝廷忽然發了一道上諭:不許各省將上繳京餉交票號匯兌。解匯京餉官銀,已成票家大宗生意,朝廷禁匯,豈不是要西幫的命嗎?但上諭誰敢違,你也只得收縮靜觀。
老太爺依然做躬身作揖狀,依然用洪亮的嗓音說道:
那時他不甚明白父親的用意,但父親低沉又帶幾分不屑的語氣,真是讓他感到驚駭。他知道父親的不屑,並非只對了他,父親在背誦雍正的御批時,也是用那樣不屑的語氣,彷彿殊為可笑的不是晉省習俗,倒是雍正皇上自家!
「我也是這樣說了邱泰基幾句,倒把他嚇著了。」
邱泰基撲通一聲,就跪下不起。
何舉人說:「還不是你們家天成元票莊駐西安庄口的老幫邱泰基。」
「大掌柜,只有你能救我了,只有你了!」
男人神情恍惚,什麼也不說。
說起來,十年寒窗,一朝中舉,金榜題名,誰不以為是光宗耀祖的第一件美事,又有誰不想一酬忠君報國的大志?可一入仕途,你就是再有大智大勇,恐怕也很難忠得了君、報得了國!落一個殺頭、抄家、滅族、削籍的下場,祖宗都被連累了,還光耀個甚!
前明宰相嚴嵩,當年與客共話天下豪富,將資產五十萬兩以上者列為第一級,說夠格者計有十七家,其中山右三姓,徽州二姓。入清以來,西幫在國中商界,是更無可匹敵了。擁有五十萬兩資產者,即使在晉中祁、太、平這彈丸之地,也不止十七家耳。尤其自乾嘉年間,晉商自創了票號匯兌業,「一紙之信符遙傳,百萬之巨款立集」,調度著各商埠間的銀錢流動,獨執天下金融牛耳,連朝廷也離不開了。
「捂不住了。我沒給你說嗎,他女人披了孝袍,往咱天成元後門一跪,有多少人看熱鬧!」
孫北溟說:「要救他,還得去搬老東家。」
眼看日頭西下了,邱泰基才絕望了。他朝老院的大門磕了三個頭,才艱難爬起,搖搖晃晃離開了德新堂。
可憐的邱泰基,就是帶著這樣一份心情,悠悠然來到康莊。他哪裡能料想到,等待著他的竟會是那樣一種場面!
因他領庄的這一屆賬期,獲利又豐,正春風得意。出了西安,就雇了一頂四人抬的綠呢大轎,堂皇坐了,大做衣錦還鄉的文九九藏書章。轎前頭,還有人騎馬引道,儼然是過官差的排場。
二爺就說:「原來是咱自家駐外的一個小掌柜,難怪叫老太爺給嚇成那樣,夠凄惶可憐的。老太爺這樣嚇唬人家一個小掌柜,還叫我們都陪上,為甚呀?」
成就了這一番大業,西幫就可傲視天下了嗎?
康笏南想以古稀之身,去巡視天下生意,其用意不僅為整飭自家商號,也是想喚起西幫中俊傑,不忘夙志。所以,無論如何他是要實行這次出巡的,即使把這條老命丟在旅途,也在所不惜了。
用他二十年博取回來的財富,已經把自家的宅院建設得堂皇一片,房舍多多了。可他很難尋到僻靜的一隅,可以從容去死。在這偌大的家宅里,僱用了太多的僕人!他們無處不在,彷彿專門在看守著他。這也是他太愛浮華的報應。夫人本不想要這許多仆佣,她說,光是調|教這許多下人,就要勞累死人了,真不知誰伺候了誰。可他堅持大戶要有大戶的排場。現在好了,你想死也難得其所。
「他胡雪岩自視甚高啊,居然也仿照了我西幫票號的體制,開了一家阜康票號,還以南幫票號稱之,好像要抗衡我西幫。他哪有什麼幫,就他一家阜康而已。那阜康還沒有弄出什麼局面,他胡雪岩倒先弄了一個官場的紅頂子戴了,接了一件朝廷的黃馬褂穿了,惟恐天下人不知他胡雪岩手段好、場面大,他那阜康不倒還等什麼!邱掌柜,光緒六年阜康倒時,你在哪兒?」
實在說,孫北溟是有些偏愛邱泰基。他做下這種狗屎事,即使老東家真不想要他了,孫北溟也會設法說情,千方百計將他留在天成元的。何況在用人上,康老東台從不強求字型大小。但既做下了這種狗屎事,不受制,也不成。孫北溟只是想叫邱泰基熬煎半年,然後降一二厘身股,派往邊遠苦焦的庄口,再歷練幾年。可現在,這混賬東西把事情弄成了這樣,張揚出去,豈不是天成元逼死了自己的老幫!早知會這樣,還不如不往回救,由官府處置就是了。
「老東台,你不敢連我也嚇唬。你說下江南,咱們就下江南。就是近年時局不靖,去年要變法,弄得滿天風雨,又血染菜市口。今年直隸山東河南,更是拳民起事,攻州掠縣。」
更要命的是,洪楊在江寧設立天朝,將中國攔腰切成兩半,朝廷連各省交納的錢糧也難以調度了。尤其是調往兩江、兩湖、安徽的軍餉,朝廷就是下了十萬火急的詔令,承辦的官府也依然張羅不速,兜攬不靈。正是因為出了洪楊之變,朝廷才開了禁令:允許西幫票商解匯官款,調度省庫國庫間的官銀,從此官家成了西幫的一大客戶,生意更上一層天。「殊為可笑」的西幫,已替朝廷理天下之財了。
靈石的知縣老爺得報以後,慌忙做了十分巴結的準備,又備了儀仗,率領一班隨員,出城去迎候。辛辛苦苦等候來的,卻是我們這位邱老幫,又不相識,你說知縣老爺還不氣歪了鼻子!雖說晉省商風熾烈,但在官面上,士、農、工、商還是鐵一樣的尊卑秩序,不管你天成元,還是地成方,商賈就是居於末位的商賈。出動官衙儀仗,來迎接一個民間商賈,那是大失體統的事。
大老爺康重元,幼小時患過耳疾,沒治好,失聰了。他不是天生聾啞,失聰后仍會說話,所以給他捐個官還是可以的,但大老爺他一直搖頭不要。他耳聾以後就喜歡習《易》,研習了三四十年了,可能把什麼都看透了。今天大老爺出來,還是平常打扮,一臉的沉靜。
在失去了魂靈的灰暗日子里,邱泰基沒有憂鬱多久,就想到了死。
男人回來,那才要過三年中最大的節日!
對邱泰基這個年輕掌柜,康笏南是有印象的。他平時邀那些下班老幫來閑聊說笑,豈止是閑聊說故事。除了聞聽天下趣事,康笏南也是要親察其人其才。邱泰基的自負,康笏南是看出來了。但他竟然會那樣喜愛張揚,喜愛驕奢,康笏南還真沒有看出來。他們都學乖巧了,看你喜歡什麼,就在你面前裝出什麼樣。他們在外的排場、浮華、惡習,你不去看看,哪能知曉!
他幾乎給嚇暈過去。
大家都看出來了,老太爺今天的臉色很嚴峻,好像是生了氣。
「邱大人,你今天怎麼不坐你的綠呢大轎來?」
早過而立之年,卻要去重做一個無功名、吃干辛的普通夥友,他還有何顏面立於同儕中!
邱泰基見孫大掌柜親自來解救自己,還以為是一種格外的看重。所以,也沒有幾分愧色,只是說要銘記大掌柜的知遇之恩。
「不招呼我,敢不招呼你老人家?」
「大老爺的仁慈,我們也不會忘。」
坐的是車馬,不是大轎,那會是何等大員?或許是什麼大員的微服私訪?只是,這時的康笏南依然是一臉的怒氣,而且那怒氣似乎比剛才更甚了。大家越發猜不出將要發生什麼事。
「不管它,咱不管它。」
到底是誰要來呢?
半生功名,就這樣毀於一旦,號內號外那些一向嫉妒於他的同仁,將會何等快意!
「我要說柜上忙,你老人家一定又要說:你先忙你的,我替你去一趟。我們能叫你老太爺去嗎!不是我不想去,原來我還真高看邱泰基一眼,他這一掛白菜幫,我是泄氣了。還沒有怎麼著呢,就選了這條路,真不如他那女人。」
孫北溟閉了眼,那個近年來揮之不去的念頭,又跳了出來:什麼時候能告老回鄉?他是早想告老引退,回家課孫,過一個清閑的晚年。只是,康笏南不肯答應,總說:「等我幾年,我也老了,要引退,咱倆一道引退。」
「我也不是要他死,只是要他知恥。如今,我們西幫的奢華風氣是日甚一日了。財東們只會坐享其成,窮奢極欲,掌柜們學會講排場,比官場還張揚。長此以往,天道不助,不光難敵徽幫,只怕要步南幫後塵,像胡雪岩似的,為奢華所累。」
每當他如廁,總跟著個小僕,名為伺候他,實是看守他。昨天,他對小僕說:「你可搬個板凳來,放在廁外。我肚裏要來得太頻,就在廁外坐坐,不往回跑了。我入廁時,你在外也可坐了板凳,稍為歇歇。你也跑累了。」
「嚇著就嚇著吧。他頂有生意吧?叫他婆姨多分幾年紅。發喪沒有?」
孫北溟正要另行謀划,儘快洗刷了這點狗屎,康莊德新堂就傳來了康笏南的話:
居然這樣不屑地來說皇上?
可惜,他剛剛完成了懸挂,就聽到夫人驚天動地的喊叫。
「老東台,你是真想出遊?」
沒良心的,我就裝著不知道。
四爺康重允,特別性善心慈,他就習了醫,常常給鄉人施醫送葯。他捐有一個布政司理問的虛銜,所以也穿戴了自己的官服官帽,靜靜地候在那裡。
半天,邱泰基才把康老太爺奚落他的那個場面說了出來。

5

姚夫人還能說不行?她說:「只要能救他,怎麼都行!」
那是生誰的氣呢?就要如此隆重地迎接官場客人了,怎麼還能這樣一臉怒氣?是生即將到來的這位官員的氣嗎?那為什麼還要請他來?這都不像是老太爺一向的做派。
到中午時候,康老夫人派人給送來一個跪墊。他早聽說了,老夫人又年輕又開明,沒有想到竟也這樣仁慈。
但那邱掌柜好像沒有聽見,依舊沿著石頭鋪設的甬道,張皇地向前爬去。
在那個時代,婦道女流是不宜出頭露面的,出入天成元那樣的大商號,即便是本號的家眷,也幾乎不可能。但姚夫人並沒有央求族中男人代她去探問真情,而是自己出面了。她能進入字型大小嗎?
一個三年比一個三年變得更漫長了。
正是五月,天已經很長了,從夕陽西下,到夜幕垂落,中間還有一個長長的黃昏。康莊距縣城,也只十幾里路。但邱泰基搖晃到南關時,夜色已重。他沒有進城,也沒有雇車回家。他家還在城北的水秀村。他就在南關尋了一家小客棧住下了。
西幫商號一般都有種忌諱,那就是總號大掌柜以下,從協理即俗稱二掌柜的,到各地老幫、普通夥友,都不宜隨便去見財東。在晉省商界,字型大小的總經理、大掌柜這類人物,也被稱為領東。因為財東是把生意字型大小交給了大掌柜一人,由他全權經營料理,東家不干涉具體號事。下面的人到財東那裡說三道四,算怎麼一回事?不過,康笏南有個喜好,愛聽各地碼頭的新聞逸事。所以有駐外埠的僱員下班回來,他就挑選一兩位,請來閑坐,不涉號事,一味海闊天空地神聊。請來的有老幫,也有一般夥友。能被老東家邀請去閑聊,無論是誰,那自然也是種榮耀。邱泰基一向就是常被老東台請去聊天的老幫。這回出了如此的稀鬆事,老東家不僅親手搭救,而且依舊請他去聊天,可見對他的器重不同一般。
晉省那一句鄉諺:「秀才入字型大小,改邪歸了正。」早把那一份對由儒入仕的不屑,廣為流布了。由儒入商的山西商人,再不濟也能頂到一厘二厘生意,有一兩代的小康可享,不會像潦倒的儒生,要飯都不會。
除了康笏南,大概所有迎賓的人,這時都一齊盯住了假山:到底是誰要來呢?
姚夫人也更顯現了她的勇敢和剛烈。她把男人捆綁起來,派人看守,自己雇了輛馬車,風風火火進了城。
出南門,過永濟橋,穿過南關,就沿了那條溪水,一直南去。野外田園一片青綠,風也清爽許多,孫北溟的心情也輕鬆起來。
他雖坐了,仍一副畏縮狀。
孫北溟說:「這樣的快意,也不知什麼時候肯叫我受用。老東台,我真是老邁了,給你料理不動天成元了。我也不想親見周商,只想趁還能走幾步路,再出外看看。京滬老幫總跟我吵吵,說外間世界已變得如何如何,攛掇我出外開開眼界。我豈不想出外遊玩,就是你不給我卸了這副籠套!」
次日一早,邱泰基惶惶然趕到總號。
終於有個僕人從假山前跑過來了。沒等他開口稟報,老夏就急忙問:
必有鄰
康笏南笑了,丟下碑拓,和孫北溟一起落了座。
https://read.99csw•com康笏南捐納的官銜,是花翎四品銜補用道。他今天著這樣一身官服出來,那一定是迎接官場大員。迎接官場大員,至少應該到村口遠迎的。可老太爺盛裝出來,卻也站到這裏不動了。
他終於回來,又忽然離去,這個男人一次比一次變得不真實了。他彷彿從來就不是她的男人,只是她的一種想象,一種夢境。在真實的長夜裡,永遠都是她孤苦一人,獨對殘月,獨守寒床。
但這五厘身股,也夠了得!
她嫁給邱泰基已經十六年,可這隻是第五次把他等回來,也只是第五回過一個女人的大節日。她對自己的男人是滿意的,一萬分的滿意。他生得俊美,又是那樣精明,更會溫暖女人,叫你對他依戀無盡!十六年來,這個男人還給家中帶回了越來越多的財富。現在由她長年撐著的這個邱家,在水秀也算是大戶了。一個女人,你還想要什麼樣的男人!只是,嫁他十六年了,和他在一起的時日,也就是他那五個假期,五個半年。就是這金貴無比的半年,還要扣除路途來去的旅期。他去的地方,總是遙遠的碼頭,關山無限,風雨無限。他把多少金貴的日子,就那樣撂在漫漫旅途了。那五個半年,就是一天不少加起來,也只是兩年半,僅僅是兩年半。十六年了,她和自己的男人只做了兩年半夫妻!餘下的十三年半,就只是對男人的思念,回憶,祈禱,企盼,綿綿無盡,凄苦無比,那是比十個十六年還要漫長啊!
「張揚出去就好,也不枉他死了一回。剛才我給你說的出遊江南,可不是閑話。孫大掌柜你一有空,咱們就趕緊起程。」
一直貼身伺候康笏南的老亭,搬來一把椅子,請他暫坐。他堅決不坐。
「大掌柜,這一回,我才知道我不成器,有污東家名聲,更空負了大掌柜你的厚望。」
孫北溟問明是邱泰基的夫人,竟也立刻召見了她。
雖然是雇車回到了水秀,但邱泰基那一副脫形失神的樣子,還是把夫人姚氏嚇壞了。
「你想嚇唬老陝那頭的州官縣官,你就嚇唬。這一路回來,老陝那頭的州官縣官,有幾家把你當上鋒大員迎接來?」
以古稀之身,出去巡視天下生意,那當是康家一次壯舉,但也是他康笏南此生最後一次外出巡視了。他一生出巡多次,也喜愛出巡。只是近些年,他們總嚇唬他,不是說外埠會凍死他,就是說會熱死他。反正他們是千方百計阻攔他,不許他出巡,好由他們為所欲為。
住下,又哪裡能睡得著!
「來了,來了,車馬已進村了。」
只是這死,也不是很容易。
孫北溟厲聲道:「起來!你怎麼成了這樣?」
「商人重利輕別離。」她多少次想對他說,不要走了,不要再去掙什麼銀錢了,我們就廝守著,過貧賤的日子吧。又有多少次,她想衝出空房,頂著殘月,聽著狗叫,踏上尋夫的旅程。你駐的碼頭就是在天涯海角,就是有九九八十一難,也要尋到你!
但在那一夜,她始終沒有放下心來,一直諦聽著,希望有男人晚歸的動靜。什麼也聽不到,依然是空寂的長夜。他好像根本就沒有從西安回來。昨夜相擁到的溫暖,依然是她的一個夢吧。輾轉難眠中,姚夫人也把男人的心不在焉,這樣火急被老東家叫走,叫去又竟夜不歸,聯繫起來疑心過。但她想象不出男人會出什麼事。
六爺康重龍最年輕,他已是通過了院試的生員,正備考明年的鄉試。不要說德新堂了,就是整個磨頭康氏,入清以來也還沒有一位正途取得功名的人。六爺很想在明年的秋闈,先博得一個正經的舉人回來。他不知道今天又是什麼人來打擾,露出了滿臉的不高興。
孫北溟說:「這種清福,那是專門留給你享的。我在柜上,正摩挲鐘鼎呢,忽然遞來濟南庄口的一份電報,說高唐拳民起事,燒了德人教堂,你說我還摩挲個甚!」
這話很清楚,老東台是要他務必親自走一趟。弄得這樣隆重,是要面呈一封什麼信呢?信也沒有封口,孫北溟抽出來看了看,除了客套,就是一句話:「務請秉公行事,嚴懲邱某,彼系混賬東西,早該嚴懲了。」
十天後,天忽然大熱,邱泰基染了下痢,不斷往茅廁跑。因跑得太頻繁,看守他的下人才麻痹了。
邱老幫是那種儀態雅俊,天資聰慧的人,肚裏的文墨也不差。他又極擅長交際,無論商界還是官場,處處長袖善舞。凡他領庄的駐外分庄,獲利總在前位。他駐開封庄口時,與河南的藩台大人幾乎換帖結拜,全省藩庫的官款往來,差不多都要經天成元過局,那獲利還能小嗎?他在上海領庄時,居然能把四川客戶一向在漢口做的生意,吸引到滬上來做。近三年他在西安領庄,結利竟超過了張家口分庄。那個時代的張家口,是由京師出蒙通俄的大孔道,大關口,俗稱東口。那裡也是天成元傳統上的大庄口。
見康笏南又那樣沉迷於碑拓間,孫北溟就說:「你自家過神仙一樣的日子,卻哄著我,叫我等你。越等,你越年輕,我越老。等你放了我,我只怕是有福也享不動了。」
「老東台——」
邱泰基在天成元頂到的功名,已經彷彿一方大員。一旦革職,那將永不敘用。另事新主,辛金可能會不菲,但功名不會給你。要得到新的身股,即使從頭開始去熬,恐怕也難以如願了。
「大掌柜,你看老東台這是什麼意思?我不能吃天成元這碗飯了?」
孫北溟趕緊正色說:「邱掌柜你快不敢這樣說,我來靈石,是奉了康老太爺之命!要謝,你去謝老東台,不敢謝我!」
「老東台,康老東台——」伏地的邱大人,已經是大汗淋漓了。
「他倒是想真死,已經掛起來了。她婆姨有丈夫氣概,發現男人掛了白菜幫,不但沒有嚇著,還像一股旋風似的,跳上板凳,發力一舉,就把男人摘了下來。怕他再死,還用一條大繩捆綁了丟在炕上,然後就夾了一件孝袍,跑到柜上,尋我來了。」
這個可憐的人,正是天成元票莊西安分庄的老幫邱泰基。把駐外埠碼頭的分號經理稱做老幫,這是西幫商人的習慣。老幫,也就如南方俗稱的老闆吧。只是這位邱老幫,在他的庄口卻不是這種可憐人。他的優雅、奢華,特別是常常掩蓋不住的那幾分驕橫,是出了名的。這次他遭老東家如此奚落,就是因為他的奢華和驕橫有點出了格。
「還用得著這樣,邱掌柜,起來,起來,有什麼話,先說說,老東台說了你些甚?」
離開靈石前,他交待天義隆在這裏領庄的老幫,等遇個節日,再把那張銀票給知縣老爺送去。
「孫大掌柜,你既然想把他打發到苦焦地界,那能不能打發他到歸化?」
西幫商家都以四年為一個賬期,也就是四年才結一次總賬,分一次紅,論一次功。所以你即使總能建功,那也是四年才加一次股。每次加股的幅度,也僅一厘半厘。邱泰基算是最善建功的好手了,積二十年之勞績、功績,他也只享有五厘身股。
「邱大人你快請起吧,不用給我跪。你排場大了,該我們給你跪!」
那個時代,官民之間貴賤分明,就是在官場,什麼樣的官,坐什麼樣的轎,也有極嚴格的規定,稍有僭越,便是犯上的大罪。四人抬綠呢大轎,那是三品以上文職大員才配坐的官輿。他一個民間商賈,坐了招搖過市,這不是做狗膽包天的事嗎!
父親說,你要應試求仕,豈不是甘心要做一個最下者?
快到靈石的時候,他才忽然明白,這一去,將康老東台的信呈上后,知縣就會放人。信是康老太爺親筆,又由他這大掌柜親自遠道來送,也沒有求情,是促你嚴懲,面子給足了,理也佔住了,人家更有台階可下。他當初的處置,是太草率了,太沒有把這個知縣放在眼裡,先放了一張銀票在那裡,人家怎麼好踩了下台?
德新堂,其實也就是康笏南他自己家室的堂號。那時代晉地的富商大戶,很喜歡這樣一種風雅,有子弟長成、娶妻、立家,就要賜一個高雅的堂號給他,就像給他們的商號,都要起一個吉利的字型大小名一樣。「德新」二字,據說取自於《易經大傳》中「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一句。康笏南頂起德新堂這個堂號,已經五六十年。五六十年前,在他剛剛成人的時候,磨頭似乎就沒有多少人那樣叫了。但康笏南與外人交往,無論是官場人物,還是商界同儕,一直都堅持自稱:磨頭康笏南。他這樣做,就是為了對磨頭保持一份敬畏。
首創票號的平遙日升昌,它的財東李家從來就只會坐享其成,字型大小掌柜說不想給你家領東了,李家也只會跪下來磕頭,哭求。日升昌從來就是掌柜比東家強。介休的侯家也是這樣,侯家那蔚字五聯號票莊,多大的生意,還不是全丟給了一班能幹的掌柜,侯家幾位少爺誰懂生意,誰又操心生意?就精通窮奢極欲!太谷的第一家票莊志誠信,那又是多大的事業,就是因為事業太大了,給財東賺的錢財太多了,才因財惹禍!為了多大一點財產,九門和十門就把官司一直打到京師朝廷,爭氣鬥富,曠日持久,祖上留下來的家業再厚盛吧,那也不夠他們拿去為這種訟案鋪路。
到底是誰要來呢?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想問,直到盛裝的康笏南出來,也和大家一樣,站在了假山後、儀門前,他們才真正起了疑問。
老夏沒有說。老爺們也沒有問。他們只是穿戴整齊,默默地出來了。
他好久都沒有出城來一享悠閑寧靜了。春天,就想上一趟鳳凰山,往龍泉寺進香,一直就沒有去成。京號的戴老幫也幾次來信,說今日京師早已不似往日京師,風氣日新月異,老號怎麼忙,也該來京巡遊一次。上海更應去,去了上海,才能知道外間世界,今天已成什麼樣。
他越回想今天發生的事,就越覺得害怕:很可能他已經不是天成元的人了。從十四歲進康家天成元,到今年三十四歲,二十年都放在這家字型大小了。就這樣,全完了?
「來了嗎?」
孫北溟長嘆了一口氣,說:「邱掌柜,邱掌柜,我一向是把你看成聰明過人,有才read.99csw•com學,有襟懷的人,怎麼你肚裏就裝不下那一點小功勞,那一點小盈利,那一點小局面!你才贏幾個小錢,就要坐綠呢大轎!人家陳亦卿老幫在漢口張羅的,那是一種甚局面?戴膺老幫在京師張羅的,那又是一種甚局面?我在老號張羅的,是甚局面?你坐綠呢大轎,那我們該坐什麼?你進天成元二十年,我今天才知道,你並沒有學到天成元的真本事,未得我天成元真傳!」
「邱掌柜,你要命的關節,不是空疏,是不懂一個『藏』字。」
但他哪敢往那墊上跪!
康笏南甩下這一串既叫人感到疑惑,又叫人害怕的話,轉身憤然離去了。老亭緊隨著,也走了。匍匐在地的這位邱大人,抬頭看看,驚慌不可名狀。愣了片刻,就那樣匍匐著跪地爬行,去追康笏南了。
票莊生意,全在外間世界。他雖已老邁,出去走走,還累不倒的。但出遊一趟眼前的鳳凰山,尚且難以成行,遠路風塵地去巡遊京滬,豈是那麼容易。柜上那些商務,說起來吧,那是要時刻決策于千百里之外,動輒調度萬千兩銀錢。可對他孫北溟來說,這是做了一輩子的營生了,好張羅的。叫他最頭疼的,還是近年的時務。
男人,男人,這是為什麼?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
只是醉酒,不會這樣。姚夫人知道一定出了什麼事,她不是糊塗的女人,男人這種樣子,分明是把魂靈丟了。
「坐下。」
沒有橫額,更沒有在一般大戶人家門頭常見的「大夫第」、「武游擊」一類的匾額。門朝南開,門前也開闊,遠處的鳳凰山逶迤可見。
沒有死去的邱泰基,更像是個完全丟失了魂靈的人。他什麼都不肯說,什麼也不想說了。
但男人終於又回來了,第五次又回來了,那就什麼也不說了,什麼也不重要了。就算是一場夢吧,也要先緊緊抓住這場夢。
咸豐年間鬧太平天國的時候,西幫在京的票商幾乎都撤了庄,攜資回來避亂。京城可就吃不住了,銀荒空前,店鋪倒閉,市面蕭索,物品無售,朝廷幾乎一天一道詔令,叫西幫票商回京復業。朝廷上下那班重臣名相,文武百官,頂著多大的功名,卻治不了天下之亂,倒叫「殊為可笑」的西幫舍財救世,豈不「殊為可笑」!
在這樣美好的時光里,到底出了什麼事?
何況孫大掌柜說,他犯了西幫商家大忌,他是胡雪岩做派,誰家還敢再重用他?
每想及此,康笏南就總是清夜難眠,沉重無比。
炎熱的晌午終於使所有的人都睡倒了,包括他的夫人。邱泰基終於等到了死的機會。他悄然來到茅廁間,踩了那個板凳,費了不少勁,才將自己的腰帶繫到樑上。
「夫人,我不是太絕情,是太對不住你。我被逐出天成元,再去別家字型大小做一個吃干辛的老跑街,你怎麼在水秀做人?我苟且在外,由你在家遣散下人,變賣家產,那不是對你的大辱嗎?你就放了我吧。」
「潼關迎接沒有?」
幾位老爺真還沒有經見過這種場面,哪裡會散去?他們不知道這是演的一出什麼戲。
回到太谷,邱泰基本來想休歇幾天,再去向康老太爺謝罪。沒有想到,他到家的第二天,德新堂就派人來請他了:
多虧有那樣一個勇敢剛毅的女人,這東西沒有死成。
看來,這位知縣老爺是真生氣了。解送到汾州府倒也不大要緊,天成元與汾州官場很熟,更好說話。只是這樣一來,邱泰基弄下的這點狗屎事,就要張揚出去了,對天成元的名聲不好。
「老東台,老東台——」
可這個邱泰基,他今年從西安庄口下班回太谷,路上又惹出了麻煩。
「原來我也沒想開除他,只想叫他熬煎熬煎,再減他二厘身股,發配到苦焦的庄口得了。」
老東台這句話里,好像有對他的不滿吧?早該嚴懲,那還不是說他孫某人對這個邱混賬縱容太久了!
祁縣渠家的渠本翹,喬家的喬致庸,太谷曹家的曹培德,榆次常家的常際春,他們還會為西幫心存大志,心存大憂嗎?
他如果死在出巡的路上,會被西幫傳說一時的,或許更會喚醒那些不肖子孫?
「你起來吧,起來說話。」
康笏南聽了,顯出一種意外的興奮,好像有幾分驚喜似的:「邱掌柜他上弔了?真還沒有想到他這樣知恥,這樣剛烈。」
然後,就毅然懸挂了自己。
盛怒的知縣老爺,當下就把邱老幫拿下了。
「身股」,又稱「勞股」、「人力股」,它與「財股」或「銀股」相區別。那時代的西幫商號,差不多都是實行這種由「財股」與「身股」組成的股份制度。「財股」,就是東家投資于商號的資本金,「身股」則是商號的從業者,包括總經理、大掌柜,直到一般夥友,他們以自己的勞績、功績入股。「身股」與「財股」同等,分紅利時,一份身股與一份財股,所得是一樣的。而且,「身股」分盈不分虧,不像「財股」,虧盈都得管。但是,財股可以抽走,身股卻無法帶走。你一旦離號,身股也就沒有了。
父親又說,你可翻翻前朝史籍,看看入了史志的山右入仕者,有幾人成了正果。
西幫商號駐外人員的班期都是三年。三年期間,除了許可回來奔父母大喪,那就再沒有告假回鄉的例外了。即使像邱泰基這樣能幹的老幫,外出上班,一走也是三年。熬夠了這三年,才可回家歇假半年。姚夫人終於又苦熬過這一班三年,把男人盼回來了,卻發現大有異常。
翁同顯貴如此,他也借過康家的錢啊。
孫北溟去康莊,是要向康笏南說一聲,畢竟是幾乎出了人命。康東台那齣戲,演得重了,邱某人不是那種可負巨重的人才。對他不必抱厚望,也不必太重責。他的女人,倒比他強。當然,他還另有大事,要和東家商量。
「孫大掌柜,我不是說笑話,什麼時候,你真帶我出遊一趟,趁我們還能走得動。自光緒二十一年,去了一趟京師,就再沒有出過遠門了。那次,京號的戴掌柜很可惡,只允許我彎到天津,說甚也不叫我去蘇州上海,就怕把我熱死。這回,咱們不路過京師了,直下江南!」
孫北溟不以為然地說:「什麼剛烈,都是給你老人家嚇的。一個小掌柜,他哪見過你治他的那種場面!」
又等了你三年,這歸來伊始,春夜初度,你就心不在焉?
過了午時,姚夫人在落入困頓前,習慣地伸過手去,什麼也沒有摸到。可她的手就停在空處不動了。她已經太睏乏,夜夜都要不斷把手伸過去,摸摸男人在不在,不敢松心一刻。但此刻,她沒有摸到男人,卻一時沒有反應。好像已經睡過去,越睡越深了,忽然就一激靈,坐了起來。
「邱掌柜他狗孫不狗孫,往後再說吧。他這故事,張揚出去了吧?」
遠處,鳳凰山頂那座古塔,已依稀可見。可微風中,好像漸漸多了灼|熱的氣息。去年天雨就不多,一冬一春又一點雨雪都未見。這平川的莊稼還算捉住了苗,可大旱之象已日重一日。
康笏南數遍了西幫票商中的大家巨頭,真不敢說誰還將傲視天下的大志深藏心頭。大票莊的財東們,大多對字型大小的商事冷漠了。不冷漠的,也沒有幾人懂得商道了。財東們關心的,只是四年結賬能分多少紅利。結賬的時候,字型大小的掌柜把大賬給他們一念,他們永輩子就只會說那樣一句話:「夥計們辛苦了,生意張羅得不賴。」放了鞭炮,吃了酒席,支了銀錢,就回去照樣過他們那種豪門的生活。
山右大約商賈居首,其次者猶肯力農,再次者謀入營伍,最下者方令讀書。朕所悉知。習俗殊為可笑。
邱泰基聽了這句話,又撲通跪下了。
還是那個俊美、精明,會溫暖女人的男人。男人,男人,你路途上怎就多走了七天?你多走了七天,我們就又要少做七天的夫妻。你沒有生病吧?但你一定勞累了,你也太辛苦了,辛苦了三年。男人,你太辛苦了,我來溫暖你吧,我已經成了一團烈火,你再不回來,我就把自己燒乾了。男人,男人,我來溫暖你,我來溫暖你,你也是一團烈火吧?
孫大掌柜聽了,沉默不語。

3

孫北溟走後,康笏南再沒有興緻把玩碑拓了。他恨不能立馬就起程,去巡視各地碼頭。從聽到邱泰基擅坐綠呢大轎,被官府拿下的消息,他就決計要出去巡視一次。
「邱大人你排場大了,出必輿,衣必錦,宴必妓,排場大了。」
姚夫人驚駭不已,死命追問了半天,邱泰基才說:「什麼事也沒有,酒席上喝多了,夜晚沒有尋回家,在野地里醉倒了。什麼事也沒有。」
管家老夏也仁義,幾次來勸他,邱掌柜先起吧,先回吧,過些時再說吧。還差人給他送水送飯,勸他吃喝幾口。
「可你不能忘了你的歲數吧?」
天成元票莊一向經營甚佳,四年一個賬期下來,一份股的紅利常在一萬兩銀子上下。五厘身股,那就能分到五六千兩銀子的,一年均到一千數百兩。而邱泰基一年的辛金,也不過二十兩銀子。辛金,即今之薪金吧。西幫將之稱做「辛金」,以辛苦之「辛」當頭,也是與「身股」制有關。票號中辛金都不高,只是一點辛苦錢而已。初駐外的夥友,雖能以掌柜稱之,一年的辛金也不過幾兩銀子。要想多得,就要創建功績,獲取「身股」。邱家能在水秀成為大戶,全靠他這不斷增加的身股。他在號內號外,商界官場,江湖故里,能成為有頭有臉的人物,也全靠頂著這幾厘身股。
康莊本來不叫康莊,叫磨頭。因為出了一家大戶,姓康,只是他一家的房宇,便佔了村莊的一大半,又歷百十年不衰,鄉間就慢慢把磨頭叫成了康家莊。再到後來,全太谷都俗稱其為康莊了,磨頭就更加湮沒不聞。
「老東台,歸化是大碼頭,更是你們康家的發跡地,福地,豈能叫他到那地界?」
時局晦暗不明,天象又這樣不吉利,今年生意真還不知做成什麼樣子。世事艱難,生意艱難,他是越來越力不能勝。教導邱泰基時,他雖也推崇絕處出智勇,可自家畢竟老邁了。要是有邱泰基那樣的年齡,他還會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