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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院深深

老院深深

「在林子里走走,多好。小時候在京城,父親帶我們去郊遊,就愛尋樹林鑽。他還常對我們說,西洋人也會享福,帶齊了吃的喝的耍的,到野外尋一處幽靜的樹林,全家大小盡興遊戲一天,高興了還竟夜不歸。想想,那真是會享福。」
「老夫人,請卸妝洗漱吧,夜宵要送來了。」
「睡吧,睡吧。你聽,鑼聲也不響了。或許,是那班護院守夜的家丁發囈掙呢,亂敲了幾下。」
也沒有等她回答,他就走了。
「他沒有出使過俄羅斯,只是去遊歷過。」
接下來,杜筠青就開始為這個男人走佳人步。他看得很著迷,叫她走了好幾個來回。
到底要去見誰,需要這樣神秘?
父親說,飲用的已經是甜水了,要由家僕從很遠的甜水井挑呢。後面園子里那口自家的井,才是苦水,只供一般洗滌用。
「小奴才們,你們也敢背後說道我?」
「沒回來過,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回太谷。」
為了按時進餐,其他方面也得按時守時,康府氣氛一時變了個樣似的。
「小奴才,你還是眼高了!豪門大戶吧,一定就好?我看你是不待見自家媳婦吧?」
但她不記得去過康莊,進過康家。
可她一個女子,怎麼能和他一起去擠?
「請老夫人儘力吧。貴府還有一位老爺,是太谷出名的拳師。也請向這位老爺轉達我們的懇求!」
三喜笑了笑。
初到太谷時,杜筠青曾陪著父親,往南寺進過一次香。寺中佛事的確寥落不堪了。只是,登上那座白塔,俯望全城,倒是十分快意的。那時候,南寺東面未建洋教的福音堂,原來是商號,還是民居,她可不記得了。
「民性綿善,不暴烈,那也不好惹。」
這樣在悶熱的浴室傻等著,洗浴后的那一份舒暢,幾乎要散失盡了。杜筠青實在不想再等下去,就交待華清池的女傭:「我先走了,告訴呂布,她隨後趕來吧。」
什麼都被麻利地剝去了,只用一床薄衾裹了,伏到呂布的背上,被她輕輕背起,就向東邊跑去。呂布居然有這樣大的力氣。可老天爺,經過的每一處,都有像呂布一樣的下人。不能這樣。在康笏南的起居室,那個老亭居然也在——老天爺!
臨完就捎了一本三字經,
老天爺,在這種時候,眼前還有這些女人——但他太沉重了,太粗野了。
「我留點神,看能不能瞅見她。」
「不用老太爺,就是老夏老亭知道了,也了不得——」
杜長萱在出入太谷上流社會的那些日子里,做出了一個非常西洋化的舉動,那就是總把女公子杜筠青帶在身邊。那時代,女子是不能公開露面的,更不用說出入上層的社交場合了。但杜長萱就那樣把女兒帶去了,太谷的上流社會居然也那樣接受了她。
在那些時日,最能給杜長萱消遣寂寞的,是剛來太谷傳教不久的幾位美國牧師。他們是美國俄亥俄州歐伯林大學基督教公理會派出的神職人員,來到如此陌生的太谷,忽然見到一個能操英法語言的華人,簡直有點像他鄉遇故人,老鄉見老鄉了。只是他們太傻,知道了杜長萱的身世背景,就一味勸說他皈依基督。杜長萱是朝廷命官,當然不能入洋教。不過,他還是常常去拜見這些傳教士,為的是能說說英語,有時耐不住,也大講一通法語。
她只是很懷念剛才的那一份愉悅。在棗樹林里,似乎有什麼感動了她。
「去是都去過。」
對康笏南神秘的命相,杜長萱提出了一個西洋式的疑問:「康笏南是不是過著一種不洗浴的生活?」
杜家的祖宅,深藏在西城一條幽靜的小巷盡頭。它那一份意外的精緻和考究,也叫杜筠青大感驚異。那不是一個太大的宅第,但從臨街門樓的每一個瓦當、椽頭,到偏院那種貯放薪柴的小屋,一無遺漏地都作了精工修飾。宅第後面那個幽雅靈秀、別有洞天的園子,更叫杜筠青驚喜。父親在京城住的宅院,簡直不能與這裏相比!二等通譯官雖也有三四品的名分,可他那種雜官,哪能住得了帶園子的宅第?
父親忙說:「在京也借過咱山西票號的錢,數目都不大。」
呂布慌忙說:「誰丟了魂了?老夫人叫你唱,你就唱你的,損我做甚!」
他不過來了,那今天就這樣結束了?杜筠青多少次設想過,在今天這個夜晚,只剩了她和那個人的時候,一定不能害怕,要像個京城的女子,甚至要像西洋的女子,不害怕,不羞怯,敢說話,說話時帶出笑意來。可這個夜晚,原來是這樣的叫人害怕,又是這樣意外的簡單!那個康笏南,還沒有看清,就又走了。
「你們的上帝,和我們的老天爺,不是一個人。」
杜筠青沒有再多說,雍容大度地由澡堂女傭伺候著,款步進了後門。
「今天是怎麼了,這麼巴結我?」
五經四書我全讀會,
三喜忙選了一處陰涼重的地方,放下凳子,又擦了擦,說:「老夫人,坐這兒行不行?」
「太谷縣衙的胡德修大人,對我們倒是十分友好。就怕拳民鬧起來,官府也無能為力。山東直隸就是那樣,許多地方連官府也給拳民攻佔了。貴府在太谷是豪門大家,甚能左右民心。我們懇求于老夫人的,正是希望您能轉陳康老先生,請他出面,安撫鄉民,不要受流言蠱惑。我們與貴府已有多年交情,特別與老夫人您交誼更深。你們是了解我們的,來太谷多年,我們傳教之外,傾力所做的,就是辦學校,開診所,勸鄉民戒毒,講衛生,都是善事,並沒有加害於人。再說,我們也是你們康家票號的客戶,從美國匯來的傳教經費,大多存於貴府的天成元。」
在那愈走愈荒涼的漫長旅途中,父親的興緻反倒日漸高漲起來。尤其在走出直隸平原,西行入山之後,那荒溝野嶺,衰草孤樹,那凄厲的山風,那寂靜得叫人駭怕的峽谷,那默默流去的山溪,還有那總是難以到達的驛站,彷彿都是父親所渴望的。
「有這樣的事?我還沒有聽說。鄉民怎麼說?」
杜筠青看出她的心思,就對呂布說:「我准你的假,你想回去看看,就回你的。」
「你父親是駐票莊,還是茶莊?」
杜筠青聽了父親的講解,並沒有去想:這也是康家給她的身股嗎?她只是問父親:「這五厘財股,能幫助你回京東山再起嗎?」
我寫一字一道街,
到了那一天,杜筠青陪著父親,很早就去了南關。那裡已是人山人海,比大年下觀看社火的場面還大。在這人山人海里等了很久,才將浩蕩的送葬隊伍等來。那種浩蕩,杜筠青也是意外得不能想象!
車倌叫三喜,他應承了一聲,就輕輕一跳,跨另一邊車轅坐了。
「我給你說不清。風水是一門奇妙的學問,有專門看風水的人。你們是不是需要看風水的人?」
「風水,我也說不清。好像同宅第、運氣,都有關係。」
「許多年沒鬧鬼了。我剛進康家那兩年,時常鬧鬼,都說是前頭那位老夫人的鬼魂不肯離去。可她不是早走了嗎?這又是誰來鬧?」
開始的時候,杜筠青還不時走出老院,往各位老爺的房中去坐坐,想同媳婦們熟悉起來。媳婦們比她年長,她盡量顯得謙恭,全沒有老夫人的一絲派頭,可她們始終在客氣里包含了冷意、敵意,拒她于千里之外。六爺是新逝的先老夫人所生,那時尚小,喪母後跟著奶媽。
就在會見萊豪德夫人的那天夜裡,杜筠青被一陣急促的鑼聲驚醒。在懵懂之間,她還以為真像這位美國女人所言,太谷的拳民也鬧起來。
有時候,杜筠青還會被單獨邀入內室,去同女眷們見面。她們同樣會要求她說京話,走步。只是,她們總是冷冷地看。
她問父親:「你不是常說,晉人尚儉嗎?我們在京時,也常聽人說,老西兒財迷。這個康笏南,居然肯為一個續弦的女人,舉行這樣奢華的葬禮,為什麼?」
父親忙說:「我是朝廷派遣,哪能帶她去?」
「我聽你的,這兒不誤你招呼車馬吧?」
呂布只說了一聲:「老太爺來了,你得快!」
「還是小心趕你的車吧,不用管她。」
不能這樣。但她已經無力停下來,也無力再多想,更無力喊叫出什麼。
天爺,這一定是他的手,摸住她的腳了,燙人的手。
回到家,杜筠青見街門外停了一輛華美異常的大鞍轎車。父親去會見來客,她回到了自己的閨房,但猜不出來了怎樣的貴客。並沒有等多久,父親就匆匆跑進來。
「老夫人,你這樣說,我更不能活了!」
康笏南正在小書房門口練拳,沒有停下來,只哼了一聲。
杜筠青聽了,有些感動。可她不能相信,康笏南居然接著就說:
天還沒有黑,光天化日,當著這四個女人——光天化日,當眾行房,這是禽獸才能做的事!應該罵他,罵他們康家。但杜筠青的掙扎,呼叫,似乎反使康笏南非常快意,他居然笑出了聲——那些女人也笑了吧,推不動他,為什麼不昏死過去,為什麼不幹脆死去,叫他這個像禽獸一樣的人,再辦一次喪事——
呂布並不管她願意不願意,眨眼間已將她脫得只剩一身褻|衣。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但呂布已開始伺候她洗漱,然後連褻|衣也給除去了,開始為她擦洗。不能這樣,天還亮著呢。但呂布太麻利了,今天比平時更麻利了不知多少倍,杜筠青在她麻利的手中不停地轉動,根本不能停下來。
兩匹高大漂亮的棗紅馬,毛色就像是一水染出來的,閃著緞子般的光亮。此時又都稍有些興奮,但節奏不亂,平穩前行。
正在梳妝,母親拿來了父親的一件長袍,一頂禮帽,叫她穿戴。這不是要將她女扮男裝嗎?
「山東、直隸,自古都是出壯士的地方,豪爽壯烈,慷慨悲歌。你們為什麼要到那裡傳教?豪爽壯烈,慷慨悲歌,你懂詞意嗎?」
杜筠青就有些不悅,說:「我去跟他們說,你成年伺候我,我就不能放你幾天假?」
「就怕你不敢聽我的!」
這樣的疑問,她還不能問呂布。
再一件,就是走幾步路,叫他們看。他們見她憑一雙天足,走起路來居然也婀娜優美,風姿綽約,也是高興得不行。相信了杜長萱對西洋女人的讚美,不是編出來的戲言。
呂布說的倒也准,先老夫人的鬼魂,真是一直沒有來老院。
這天,還不到巳時,杜筠青就提前在自己的小廚房吃過早飯,往小書房去問候了康笏南,說:「你不出門吧?read.99csw.com我今天進城洗浴。」
她進康家后,最初的半年一直安安靜靜。半年後,就鬧起鬼來了,常常這樣半夜鑼聲急起。在黎明或黃昏,也有鑼聲驚起時。全家上下,都傳說是先老夫人的鬼魂不肯散去。甚至還說,聽見過她凄厲的叫喊,見過她留下的腳印。
聽了這話,她給嚇得驚駭不已。但你能不吃不喝嗎?
「長時,也就三年吧。有了事,也不定什麼時候就給召回來了。沒事時候,也就在京師住著。」
杜筠青沒有想到三喜唱出這樣兩句,忙說:「不用唱了,快不用唱了。」
這些條件,簡直就是描著杜筠青提出來的!
那位夫人死時,六爺才五歲。現在,他已經十六歲。她的在天之靈,也該對他放心了。她們雖在陰陽兩界,但那一份母子深情,也很叫杜筠青感動。
父親回答:「可不是呢。」
母親呢,總背後對她說:「你不用聽你父親的。他這次回來,是想籌措一筆銀錢,好回京城東山再起,叫朝廷把他派回法蘭西。」
「在樹林里過夜?西洋就沒有豺狼虎豹?」
那時,杜家和康家還沒有任何交往。康家是太谷的豪門巨富,相比之下,杜家算得了什麼!滿城都在議論康家即將舉行的那場葬禮如何盛大,如何豪華的時候,杜長萱只是興奮得像一個孩童。他不斷從街肆帶回消息,渲染葬禮的枝枝節節:城裡藍白綢緞已經脫銷;紙紮冥貨已向臨近各縣訂貨;只一夜工夫,幾乎整個康莊都銀裝素裹起來了;一對絹制的金童玉女,是在京城訂做的;壽材用的雖是柏木,第一道漆卻是由康笏南親手上的;出殯時,要用三十二人抬雙龍杠……
父親卻說,康笏南倒是很開明。
回到康莊,就有美國傳教士萊豪德夫人來訪。
既然與己無關,即使滿城評說,那畢竟也是別人的事,閑事閑話而已。很快,杜家就不再說起康笏南續弦的事了。那已是落葉飄零的時節,有一天,杜長萱帶了女兒杜筠青,前往裡美庄,去觀看西洋基督教的洗禮儀式。那幾位美國傳教士,終於有了第一批耶穌的信徒。他們邀請杜長萱光臨觀禮。杜筠青不明白什麼叫洗禮,當眾洗浴嗎?杜長萱笑了,便決定帶她去看看。
「對。」
杜長萱終於在南關找到了一間臨街的小閣樓。樓下是一間雜貨鋪,店主是他的一個遠房親戚。杜筠青也不知那是真親戚,還是假親戚。
「哪兒呀!我是父親想把我帶到西洋,小時才不讓給我纏足。」
但她無法死去!
和這個年輕英俊的車倌這樣說著閑話,杜筠青感到愉悅異常。康家為轎車挑選的車倌,都是這類年輕英俊的小後生。他們,連同那華麗威風的車馬,都是主人外出時候的臉面。他們在這裏趕車,和在字型大小學徒是一樣的。干幾年,就派往外埠的商號去了。杜筠青使喚的車倌,已經換過兩個,頭一個拘謹,第二個靦腆,都不像這個三喜,又活泛,又健談。
呂布說:「怎麼能不想!」
後來,他又為革除鄉人不愛洗浴的陋習,奔走呼號。熱心向那些大戶人家宣傳西洋私家浴室的美妙處。他到處說,西洋人的膚色為什麼就那樣白凈,水色?就是因為人家天天洗浴!將洗浴的妙處說到這種地步,也依然打動不了誰。這與杜筠青後來在太谷掀起的那股洗浴熱潮,簡直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只是,在年復一年的進城洗浴中,她可從未享受到今天的愉悅。杜筠青第一次擺脫了影子一樣的呂布,有種久違了的新鮮感。
相看的結果,其實也只是等待了兩天。在那次神秘相親的第三天,康家就派來了提親的媒人。媒人是一個體面的貴婦,她不但沒有多少花言巧語,簡直就沒有多說幾句話,只是要走了杜筠青的生辰八字。
「太穀人習武,一是為護商,一是為健身,甚講武德的,不會平白無故欺負你們。」
「現在只怕不需要了。我們公理會的福音堂,老夫人你是去過的。每次進城洗浴,你也都路過。我們建成、啟用已經有幾年了,也沒有給你們的太谷帶來什麼災難吧?可近日在太谷鄉民中,流傳我們的福音堂壞了太谷的風水。」
鄉間貧寒農戶,有吃「男女飯」的習俗。即為了保證男人的勞動力,家做兩樣飯,男吃干,女吃稀;男吃凈糧,女吃糠菜。康家祖上發跡前,也是如此。發跡后,為了不忘本,就立了家規,不棄男女分食:家中的男主,無論長幼,要在「老伙」的大廚房用膳;各房女眷,就在自家的小廚房吃飯。大廚房自然要比小廚房講究得多。可經歷幾代的演進,這一祖規反倒變為大家氣象,男主在大廚房用膳,成了太隆重,太正經,也太奢華的一種排場。以致一些男主就時常找了借口,躲在自家女人的小廚房吃喝,圖一個可口,隨便。遇了節慶,或有賓客,不得已了,才去大廚房就膳。
「老夫人,你不知道吧,近年山東、直隸的鄉民,不知聽信了什麼蠱惑,時常騷擾、甚至焚燒我們辦起的教堂,教案不斷,情景可怖。我們怕這股邪風,也吹到太谷。」
這是他的聲音。跟著他就進來了,問了一句:
杜筠青和她母親,不太知道這五厘財股的分量,但杜長萱知道。他的父親在協成乾票莊,辛勞一生,也只是頂到五厘身股。為了這五厘身股,父親大半生就一直在天涯海角般遙遠的廈門領庄,五年才能下一次班。留在太谷的家、家裡的妻小,幾乎就永遠留在他的夢境里。在去福建船政局以前,父親對杜長萱來說,幾乎也只是一種想象。
「這我知道。不過,我當初也說過,讓你們的西洋基督緊靠我們的南寺,駐到太谷,也不怕同寺中的佛祖吵架?你們說,你們的基督比我們的佛更慈愛,不會吵架。」
後來她當然知道了,那次走進的是天成元票莊的後門。但在當時,根本不知道是到了哪兒,只覺得是一處很乾凈,又很寂靜的深宅大院。他們剛被讓進一間擺設考究的客廳,還沒有坐穩呢,旋即又被引至另一間房中。
「去吧,睡你的吧,不用你守。」
「老夏老亭他們,你都怕,就是不怕我,對吧?」
康家說,這是遵照了那位大居士的留言:婚禮不宜張揚。
「你喜歡挨罰,是不是?」
三喜就又吼了兩聲:
杜長萱在敘說法蘭西宮廷氣象時,會特別指明,雲集在宮廷宴會舞會上的西洋貴婦人,包括尊貴如王妃、公主、郡主那樣的女人,也都是天足。所以,她們都能和男賓自由交際,翩躚起舞,又不失高貴儀態。西洋社交場合,少了尊貴的女人,就要塌台了。尊貴的女人能自由出入社交場合,就因為她們都是天足。中國倒是越尊貴的女人,腳纏得越小,哪兒也去不了。拋頭露面,滿街跑的,反而是卑下的大腳老婆。
沒有等她回答,又問了一聲:「你咋沒穿西洋服裝?」
看來呂布是聽從了她的安排,偷偷回家去看望父親了。要是沒有去,早等在外面了。這使杜筠青感到高興。她高興的,倒不是呂布對她的服從,也不是為呂布做了善事,而是策動呂布破壞了一下康家的規矩!破壞一下康家的規矩,對杜筠青好像是種拂之不去的誘惑。
父親的這句話,杜筠青聽了有些受感動。但最打動了她的,是在樹林一般的雪色旗幡中,那個四人抬的銀色影亭:影亭里懸挂著這位剛剛仙逝的女人的大幅畫像。她出人意料地年輕,又是那樣美麗,似乎還有種幽怨隱約可見。杜筠青相信,那是只有女人才能發現的一種深藏的幽怨。
「那什麼,還是不敢吧?」
「有,你也不用怕,我會治它們。」
「你們實在害怕,就去找官府。」

2

她初到康家時,每出行,管家老夏都給她套兩輛車,一輛大鞍車她坐,一輛小鞍車跟著,給伺候她的呂布她們坐。每車又是一個趕車的,一個跟車的,倆車倌。進城洗一趟澡,就那樣浩浩蕩蕩,不是想招人討厭嗎!沒有浩蕩幾次,她就堅決只套一輛車,女傭也只要呂布一人。車倌要一人行不行?老夏說,那跟莊戶人家似的,哪成!她又問呂布,呂布說,怎麼不行,成天跑的一條熟道,喜喜他能把你趕到溝里?杜筠青知道,呂布是想討她喜歡,但還是堅決只留下三喜一個車倌。康笏南對她這樣輕車簡從,倒是大加讚賞。他有時出行,也是一車,一仆,一車倌。
「那你招呼車馬吧,我就在林子里閑走幾步。」
老夫人,這是叫她,她成了老夫人?
「老夫人,你先睡,我給你守一陣。」
「小奴才,你這是什麼話!想變心呀?」
「那就聽老夫人的?」
「今日我還沒受苦呢,不用坐。老夫人勞累了吧,剛洗浴完,又走這種坷垃地。」
「信,誰不知道老夫人你老人家不是一般女人。」
她說:「基督也是像孩子一樣善良。就請老夫人儘力吧。」
那時,杜筠青真是駭怕極了。前任老夫人不肯散去的鬼魂,最嫉恨的,那就該是她這個後繼者了。呂布說,不用害怕,老院鐵桶一般,誰也進不來。
父親暗示她,趕快回答這個男人的問話。正是這個男人,一直貪婪地盯著她不放。不過,她已經有些鎮靜下來。被富貴名流這樣觀看,她早經歷過了。
快到南關時,呂布坐進了車轎。三喜也跳下車轅,用心趕車。
這是為什麼,天還亮著呢!
在這七間大屋中,杜筠青居於最西首的那一間,外面一間,供她梳妝起居,再外一間,供她演習詩書琴畫。中間廳堂,似乎更闊大,說那是康笏南和她平日拜神見客的地方。東面那三間,也依次供老太爺讀書,起居,休歇。但他一直就沒有來過,每日只有下人來做細心的清掃。他是嫌冬日住這樣的大屋太寒冷嗎?大屋並不寒冷。杜筠青甚至覺得有些暖和如春了。
德新堂一年四季都吃兩頓飯,這在那個時代是比較普遍的。像康家這種大戶,一早一晚要加早點、夜宵就是了。但康家一直實行男女分食,卻是為了不忘祖上的貧寒。
她進康家已經十多年,一直也沒有生養孩子。一想到那禽獸一樣的房事,她也不願意為康笏南生育!可將來有朝一日,她也做了鬼魂,去牽挂誰,又有誰來牽挂她?
太谷水質不好,加上冬季漫長寒冷,一般人多不愛洗浴,女人尤甚。但那些高貴的婦人,居然也不能愛上洗浴,她無法理解。不管別人怎樣,她是必須洗浴的,不如此,她真不能活。
九*九*藏*書杜筠青的祖父,是太谷另一家大票莊協成乾的一位駐外老幫。他領庄最久的地方,是十分遙遠的廈門。他與福建布政使周開錫相交甚密。所以,在周開錫協助左宗棠創辦福建船政局的時候,他聽從了周藩台的勸說,將十四歲的杜長萱送進了船政局前學堂,攻讀法語和造船術。那時,杜長萱已經中了秀才,聰慧異常。雖然弱冠之年千里迢迢入閩來研習法語,卻也頗有天賦。前學堂畢業,又被選送到法蘭西留學。後來被曾紀澤選為法語通譯官,也不算意外的。只是,杜長萱被父親送上的這條外交之路,非商非仕,在太谷那是非常獨特的。
「那他去過莫斯科沒有?法蘭西沒有我們的字型大小,莫斯科有。就是太遙遠了,有本事的掌柜夥計都不願去。去了,五年才能下一回班,太辛苦。我對孫大掌柜說,也叫他們三年回來一趟吧,五年才叫他們回太谷瞥一回婆姨,太受委屈。大掌柜不聽我的,說來回一趟,路途上就得小一年。三年一班,那還不光在路途折騰啊?你父親他出使法蘭西,幾年能下一回班?」
杜筠青一直都不能相信,那一切是真的。
杜筠青當然希望母親所說的是真的。
「就怕有人告訴老太爺,是吧?」
「你的京話說得好!多大了?」
「咳,你就說滿城裡跑,也尋不見唄!」
叫杜筠青感到奇怪的是,既然這個老財主的命相那樣可怕,為什麼提親的還是應者如雲?如此多的女人,都想去走那條死路?
「那我給你想一個辦法,既不用跟他們告假,又叫你能回了家。」
「沒有吧?」
「我不跟你說,只跟你家女公子說,我愛聽她說京話。」
哼么的咳么的丟得兒丟得兒哼咳衣大丟——
杜筠青聽了這種解釋,驚駭無比。這個康笏南,原來處處以王者自況,與外間對他的傳說相去太遠了。外間流傳,康笏南就像聖人,重德,有志,賢良,守信,心宅仁慈得很。就是對女人,也是用情專一,又開明通達,甚會體貼人的。原來他就是這樣一種開明,這樣一種體貼!
「怎麼沒有?莊稼高了,就有。」
這樣輕車簡從,行進在靜謐的鄉間大道,杜筠青感到非常適意。
杜筠青這才意識到,在這寧靜的棗林里,現在只有她和車倌兩人。這幾乎是從未有過的時候。自從進了康家的門,任什麼時候,呂布是永遠跟在身邊的。而只要呂布跟著,就還有更多的下人僕役在周圍等候差遣。在康家的大宅第里,杜筠青幾乎無時不感到孤寂無依,但她又永遠被那許多下人嚴嚴實實地圍了。現在圍困忽然不存,尤其呂布的忽然不在,叫她生出一種自由自在的興奮。

5

「我是想請教老夫人,你們中國人說的風水,是什麼意思?我記得,貴府不修浴室,好像也同風水有關,對吧?」
在車轎里,杜筠青直拿眼睛瞪呂布。呂布依然緊張得厲害,低了頭,不敢正視老夫人。
我的名兒叫于鳳英,
這個女人的手腳太麻利了。
「叫她買的那種絨花,也是不好買。京貨鋪怕不賣,得尋走街串巷的小貨郎,哪容易尋著?」
「太谷城有多大,能迷了路?她要真這樣笨,我就不要她了。」
呂蒙正掛蘭走過齋,
杜筠青不知道這是叫她,只是聽見一連聲叫,她才睜開了眼。一切都安靜下來了,一切都消失了。康笏南和他身邊的男人女人都不在了。西洋服裝還緊緊捆綁在身上,鞋襪也已經穿上,剛才的一切就好像沒有發生過似的。
三喜吆住馬,停了車,說:「老夫人,你真是太心善。不罰她,還要等她。」
父母都支支吾吾地不說破。她更犯疑惑,也起了好奇,你們不說,我也不怕,反正你們不會把我賣了。
她笑了笑,笑得很好看,她的牙齒也乾乾淨淨。杜筠青想問她多大了,但沒有問。自己肯定比這個女傭年輕,可已經是老夫人了。她從來沒有想過,突然降臨的幸運,就是來做康家的老夫人!父親、母親,也從沒有說過,她將要做康家的老夫人。既是老夫人了,老太爺他怎麼能這樣對待她,簡直是當著這些男女下人把她剝光了!
幽靜的田園裡,除了有節奏的馬蹄聲,就是偶爾傳來的一陣蟬鳴。走出康家那深宅大院,杜筠青總是心情轉好。離開康莊還沒多遠,她就對三喜說:
杜筠青照例在德新堂客房院的一間客廳,會見了萊豪德夫人。
聯想到康笏南的不斷喪妻,杜筠青真是不寒而慄。
「買什麼東西,能耽誤那麼多工夫?」
「看看,還是他不想帶你去。你父親他只出使過法蘭西,出使過俄羅斯沒有?」
呂布說:「聽清了——」
在陪伴父親出入太谷上流社會的那些日子里,杜筠青不斷重複著做的,就是兩件事。一件是給做東的主人說京話,他們見她這個雍容美麗的女鄉黨,居然能說那麼純正動聽的京話,都高興得不行。說她的京話靈動婉轉,跟唱曲兒似的。有時,誇她京話說得好,捎帶還要誇她的牙齒,說怎麼就那麼白凈呀,像玉似的。
「鄉人那樣說,是對你們見外。你們畢竟也是外人啊。人家愛那樣說,就那樣說吧,誰能管得了呢。」
「不太懂。不過,在山東、直隸傳教的,大多是天主教派,我們基督公理會,沒有他們多。」
進門后,杜筠青還沒有來得及打量屋中擺設,就感到自己已被一雙眼睛牢牢盯住。那是一雙男人的眼睛,露出放肆的貪婪!她立刻就慌了神。
她不記得那是進康家的第幾天了。這寂靜的大屋忽然比平時更暖和起來,還見更多的下人進進出出。老亭也來查看了一次。總之是有些不同尋常,是不是康笏南要來了?
先生家住在定襄的人,
往年到天熱時候,杜筠青不是天天,也要三天兩頭地進城。近日天已夠熱,只是見康笏南忽然嚴厲異常,全家上下都跟著緊張,她也不好意思天天出動了。已經隔了兩天,她實在不能再忍耐,這天便早早出動,上路進城洗浴。
「老夫人,請卸妝洗漱吧。」
哪能一樣呢,洗浴一次,還得興師動眾的,跑十多里路,進一趟城。杜筠青雖不滿意,也只能如此了,她怎敢擔當了損壞康家風水的罪名。
「老夫人,貴府還是不想修建浴室?」十多年了,萊豪德夫人的漢語已經說得不錯。
「唔,你的腳好看!好看!長得多舒坦,多細緻,多巧,多肉,看不出骨頭,好看,天足要是這樣,那真好看。」
「你在看什麼書?」
在康笏南的卧房裡,有三個像呂布一樣的女傭,她們正在給他擦洗,他身上什麼也沒有了,聽任她們擦洗——天爺。
「又鬧鬼?」杜筠青清醒過來。「這是誰的鬼魂又來了?」
呂布說:「唱過多少遍了,老夫人想聽新詞兒,你有沒有?」

3

「從小在京城長大,就沒有回過太谷?」
三喜忙說:「我們可沒這麼說!倒是都說,看人家老夫人,留了天足,不一樣高貴、文雅嗎?不光高貴、文雅,還大方、活潑、靈泛,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多好。京城高貴的女人,都像老夫人你這樣嗎?」
杜筠青的母親是相信命相的,她無情地譏笑了自己的丈夫。
杜筠青初入這樣的大屋,並不知道是住進了屋之極品,只是覺得太空洞,遮攔那樣遠,不像是置身室內。她更不明白,這樣氣派的房宇,康笏南他為什麼不來享用,他平日又居於何處?
「為什麼有關係?」
跟著,康家就正式下了聘禮。聘禮很簡單,就是一個小小的銀折。可摺子上寫的卻不簡單:在杜長萱名下,寫了天成元票莊的五厘財股。
「鬼魂像風一樣,還能進不來?」
家住在山西太谷城,
「那你就聽我的安排,趁我洗浴,回你的家!」
萊豪德夫人不懂「赤子」的詞意,杜筠青給她做了講解。

4

「誰知道呢?等天明了,我給你問問,睡吧。」
「茶莊,一輩子了,就在茶莊。」
「不識抬舉,拉倒!」
忽然發出了響聲,像打翻了什麼,擊碎了什麼。跟著就是一陣慌亂,跟著,濕漉漉的沉重異常的一個人,壓住了她。
沒有想到,午後不久他就來了。那時杜筠青正在自己的書房,拿著一本《稼軒長短句》翻看,其實一句也沒有看進去。他進來之前,她分明已經感覺到了——屋裡的下人已傳達出了風吹草動。
康家有不用年輕女傭的家規。呂布是比老夫人杜筠青還要年長几歲的中年女人了,她招呼比她更年輕的車倌,也就沒有多少顧忌。而且,杜筠青也一向不喜歡威嚴,允許她身邊的下人活潑、隨便。她自己有時也喜歡出點兒格。
十七歲那年,父親在京師同文館,為她選好了一位有望成為公使的男子。可惜,成婚沒有多久,這位夫君就早早夭逝了。她被視為命中克夫,難以再向公使夫人走近。父親的理想,就這樣忽然破滅,可她已經造就好,無法改觀。
皇曆上我認不得大小盡。
太谷是杜家的故鄉,出生在京城的杜筠青,長那麼大了,還沒回來過。她只是從父親不斷的講述中,想象過它。她想象中的太谷,已經是繁華異常了,及至終於見到那真實的繁華時,她還是感到十分意外。她從京城歸來,故鄉不使她失望,也不錯了,居然還叫她吃了一驚!
那是光緒十三年吧,太谷城雖然繁華之至,可城裡的澡堂還沒有一家開設女部。杜筠青這樣隆重地進城洗浴,竟為太谷那些富商大戶開了新排場,各家女眷紛紛效仿。一時間浴風涌動,華車飄香,很熱鬧了半年。這使杜筠青十分振奮,她是開此新風的第一人啊。只是,半年之後,熱潮就退了。能堅持三五日進城洗浴一回,又堅持多年不輟的女客,也沒剩下幾人。
那時,杜筠青二十一歲,正有別一種風采,令人注目。按照杜長萱的理想,是要把自家這個美貌的女兒,造就成一位適合出入西洋外交場面的公使夫人。因為他所見到的大清公使夫人,風采、資質都差,尤其全是金蓮小腳,上不了社交檯面。杜筠青從不纏足開始,一步一步向公https://read.99csw.com使夫人走近,有了才學,又洗浴成癖,還學會了簡單的法語、英語。
她是不想死吧?
三喜說:「我再給老夫人吼幾句。」
呂布急忙說了聲:「這就走。」
「家父長年在蘭州駐庄,母親還好。」
「不是,不是。」
「老夫人,能有這樣的辦法,那實在是太好了!」
可她很快就發現,康笏南所居的這處老院,在德新堂的大宅第中,簡直就是藏在深處的一座禁宮。不用說別人,就是康家子一輩的那六位老爺,沒有康笏南的召喚,也是不能隨便出入老院的。
見她答應得不自然,杜筠青就故意厲聲問了一句:「不想去?」
「你就是杜長萱?」
「媳婦生得俊吧?」
描龍刺繡數我精,
「西洋女人都不纏足?」
杜筠青盡量多洗浴了一些時候,但畢竟是熱天了,想多洗,也有限。總不能為了這個呂布,把自己熱死!她出浴后,又與女客們盡量多閑說了一陣。這期間,打發澡堂的女傭出去看過幾次了,呂布還是沒有回來。
「我是給出使大臣當差,笏老你才是太谷豪傑,生意做遍天下!」
在杜筠青進入康家一年後,她的父母也終於返京了。杜長萱先在京師同文館得一教職,不久就重獲派遣,不但回到法蘭西,還升為一等通譯官。獨自一人深陷在那樣一種禁宮,在富貴與屈辱相雜中,獨守無邊的孤寂,無盡的寒意,杜筠青真懷疑過,父親這樣帶她回太谷,又這樣將她出售給康笏南,是不是一種精心的策劃?
後來,杜長萱並沒有籌措到他需要的銀錢。鄉中的富商,尤其是做銀錢生意的票號,都沒有看重他的前程。西幫票莊預測一個人的價值,眼光太毒辣。他們顯然認為,杜長萱這樣的通譯官,即使深諳西洋列強,也並不值得為之投資。杜長萱很快也明白了這一層。但他除了偶爾仰天大笑一回,倒沒有生出太多的憂憤。
杜筠青就那樣扮了男裝,跟著父親,出門登上了那輛華美的馬車。那天她就發現,趕著這輛華美馬車的,是一個異常英俊的青年。馬車沒走多遠,停在了一條安靜的小巷。從一座很普通的圓碹門裡,走出一個無甚表情的人來,匆忙將她和父親讓了進去,沒有說一句話。
「二十三了。」
那樣的日子,終於也冷落下去。
走完佳人步,這次神秘的拜會就結束了。杜筠青又穿戴了男裝,跟了父親,靜悄悄地離開了這處深宅大院。
去時,雇了兩頂小轎,父女倆一人坐了一頂。已經出城了,轎忽然停在半路。杜筠青正不明白出了什麼事,父親已經過來掀起了轎簾。
只是,你也得趕緊回來呀!
「不去看洗禮了,我們回吧,先回家——」
「老夫人,不敢往裡走了。」
這個伺候她的女人,就是外間傳說的那種上了年紀的老嬤子吧。年紀是比她大,但一點也不像上了年紀,而且她生得一點都不難看。
原來呂布心神不寧,是聽說家裡老父病重卧床了。但她不敢告假。她有經驗,在老太爺這種異常威嚴的時候,千萬不能去告假。一告假,你就再也回不來了。在康家她雖是仆佣下人,但因為貼身伺候老太爺老夫人,辛金也與字型大小上資深的跑街相當。所以視卑職如命,不敢稍有閃失。
不過,杜筠青倒真有種不同於深閨仕女的魅力,雍容典雅,健康明麗,叫人覺得女子留下天足,原來還別有勝境。也許正是這一種風采,叫故鄉的上流社會,都想親眼一見。
「那——」
杜筠青不知道康笏南後來說了什麼,又是怎樣離去的,不知道他還來不來。好像是連著幾聲「老夫人」,才把她從恐懼里呼叫出來。
康家有不納妾的家風。這份美德,自康笏南的曾祖發家以來,代代傳承,一直嚴守至今。康笏南雖將祖業推向高峰了,他也依然恪守了這一份美德。只是,他先後娶的四位夫人,好像都消受不起這一份獨享的恩愛,一任接一任半途凋謝,沒有例外。鄉人中盛傳,這個康笏南命太旺,女人跟了他,就像草木受旺火烤炙,哪能長久得了!每次續弦,都是請了最出名的河圖大家,推算生辰八字,居然每次都失算了。
不管是真想,還是不想,杜長萱是名副其實地賦閑了。他親自監工,在杜家祖宅修建了一間私家浴室。除了堅持天天洗浴,還堅持每天在黃昏時分,由杜筠青相伴了,散步到城外,看一看田園風景,落日晚霞。平時城裡有什麼熱鬧,他也會像孩童似的,跑去觀看。
但呂布卻不走,攆也攆不走。就是從那一天起,呂布成了她難以擺脫的影子。
「你叫什麼?」
父親連忙說:「青兒,我早說了,老根在太谷,就在太谷賦閑養老了,誰說還要回京城!」
終於把呂布攆走了,鑼聲也沒有再響起,夜又寂靜得叫人駭怕。不過,杜筠青對於前任老夫人的鬼魂,早已沒有什麼懼怕。
杜長萱返京后,在太谷的那幾位美國傳教士,依然和杜筠青保持來往。他們說是跟她學習漢語,其實仍想叫她皈依基督。而她始終無意入洋教,康笏南也就不反對這種來往。落得一個開明的名聲,有什麼不好?
「去拜見誰呀?」
「說壞話沒說,誰知道呢。你倒說說,你們怎麼頌揚我?」
「唱的儘是些甚!」呂布顯然有些焦躁不安。
杜筠青深陷禁宮,除了像影子一樣跟隨在側的呂布,真是連個能說話的人也沒有。康笏南隔許多時候,才來做一次禽獸。平時,偶爾來一回,也只是用那種霸道的口氣,問幾句,就走了。
杜筠青覺他可憐,想多一些親近,誰想連他的奶媽也對她充滿了敵意。
「十冬臘月坐馬車,沒有凍著你吧?」康笏南依然是用那種霸道的口氣說,「你穿這身西洋衣裳,好看!就怕不暖和,凍著你。」
呂布後來說,老太爺這樣,叫誰也難為情,可聽說皇上在後宮,也是這種排場。
「不纏,人家旗人婦女也不纏足。三喜,你娶的也是個小腳媳婦吧?」
杜筠青簡直嚇傻了。就當著他的面,當著這些女人的面,還有那個老亭的面,還有遠處暗處那些人的面,脫|光她的腳嗎?康笏南身邊的一個女人,已經舉著一個燭台照過來。杜筠青身邊的女人,已經蹲下身,麻利地脫下了她的鞋襪,兩隻都脫了。天爺,都脫了!這麻利的女人,托著她的腳脖子往上抬——老天爺,杜筠青閉上了眼睛,覺得冰冷的雙腳,忽然燒起來了。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樣的無處躲藏,彷彿被撕去了一切,裸|露了一切,給這許多人看!
「老夫人,你那是幽默。你也知道,在我們建福音堂以前,你們的南寺,就已經不為太谷的佛教信徒敬重了。現在,鄉人竟說,是我們建了福音堂,使南寺衰敗了。不是這樣的道理呀!」
康笏南對這種「敗象」一直不滿意,但他又不能天天頓頓坐鎮。他一到大廚房坐鎮用膳,六位爺,諸位少爺,都不敢不到。可他一頓不來,他們就放了羊。聽說只有四爺最守制了,也不是頓頓都來。康笏南平時也不來大廚房用膳,但不是躲進了老夫人的小廚房,是管家老夏專門為他立了一間小廚房。他老邁了,吃不了油膩生硬的東西。各位爺們年紀輕輕,怎麼都想跟他比!
「說我們的福音堂,壞了你們的風水,這是不是尋找借口?」

1

三喜一邊吆起車,一邊說:「我看她今天也迷迷瞪瞪,還不定怎麼了呢,八九是尋不見道了。」
已過午時了,熱天的午時街市不算擁擠。馬車穿街過市,很快就出了城,又很快出了南關。在靜謐的鄉間大道走了一程,路邊出現了一片棗樹林。
杜筠青坐下來,對三喜說:「你也尋個坐的,坐坐吧,不知呂布希么時候能追趕上來呢。」
「不敢聽我的,也由你!」
只是,這些富貴名流在聽她說京話、走佳人步的時候,目光就常常散漫成傻傻的一片,彷彿不再會眨動,嘴也傻傻地張開了,久久忘了合上。在這種時候,杜筠青就會發現,這些鄉中的富貴名流,的確有許多人牙齒不白凈。發黃的、發黑的,都有。
杜長萱的這番新論,叫那些老少東家、大小掌柜、官紳名士聽了,也覺大開腦筋。
不宜張揚,就不張揚吧,可杜筠青一直等待著的那一刻:與康笏南共拜天地,居然也簡略去了。只是,新婚之夜無法簡略。
杜長萱說:「那能為什麼,康笏南喜愛這個女人吧。」
「沒有,沒有,什麼事也沒出。我們先回吧,回家再說——」
「你不信?」
見父親神色有些慌亂,她就問:「出什麼事了?」
「呂布不在,再怎麼,我也得先伺候老夫人。」
三喜就跳下地,一邊跟著車走,一邊就唱了起來:
關老爺蒲州把豆腐買,
「今天不冷吧?」
發喪那天,康家浩蕩異常的送葬隊伍,居然要彎到城外的南關,接受各大商號的路祭。所以,南關一帶早已是靈棚一片。杜長萱無論如何不想放過這最後的高潮了,決意在發喪那天,要擠往南關去觀禮。他極力鼓動杜筠青也一同去,說,去了絕不會失望後悔。父親變得像一個頑童,杜筠青有些可憐他,就答應了。
在這冷宮裡過著囚禁似的日子,對杜筠青來說,進城洗浴就成了最大的一件樂事。如果連這件事也不許她做,她就只有去死了。
杜筠青的父親杜長萱,曾任出使英法大臣曾紀澤的法語通譯官多年。出使法京巴黎既久,養成了喜愛洗浴的嗜好。杜筠青的母親是江南松江人,也有南人喜浴的習慣。所以,杜筠青從小慣下了毛病:不洗浴,簡直不能活。給康笏南這樣的巨富做了第五任續弦夫人之後,她就照父親的建議,要求康家在自己的宅第內,建造一座西洋式樣的浴室。
「說我們的福音堂,蓋在城中最高的那座白塔下面,是懷有惡意。鄉民說,白塔就是太谷的風水,好像我們專門挑了這個地方建福音堂,要壞你們的風水。老夫人,當初選這個地方,你也是知道的,不是特意挑選,是只有那處地皮能買到。那裡,雖然東臨南大街,可並不為商家看重。」
杜筠青從容下了車,又從容對呂布說:「你去街上轉轉,看能不能給我買幾枝絨花,要那種一串紫葡萄,上面爬了個小松鼠的絨花,別的花花綠綠的,不要。聽清了沒有?」
杜筠青見呂布那種焦慮不安的樣子,就對三喜說:「看呂read.99csw.com布她今天不高興,你就不用唱了。」
杜筠青笑了:「三喜呀,你就這麼膽小!咱們這兒有沒有豺狼虎豹?」
所以,杜長萱回到太谷之初,受到了非同尋常的禮遇。拜見他、宴請他的,幾乎終日不斷。太谷那些雄視天下的大商號和官紳名流,差不多把他請遍了。
「狗奴才們,還說什麼,我也能猜出來:可惜就是生了一雙大腳!對吧?」
父親放下轎簾,匆忙離開了。
重新登車啟程后,呂布一直在問,為什麼不等她了。又說她跑到華清池,不見了車馬,腿都軟了。但杜筠青沒有多跟她說話。策動呂布破壞一下康家規矩的願望已經實現,她卻不再有多少興奮。
杜筠青說:「唱得好,那哼哼咳咳,就難呢。」
「怕什麼,有狼,還是有鬼?」
總之,初識的故鄉,是使杜筠青驚喜過望的。只是,她喝到的第一口水,也叫她意外得不能想象:這是水啊?如此又苦又咸!
「老夫人,你一直這樣說,我們不爭這個了。那你說,你們太谷的鄉民,就不暴烈嗎?」
「可不是呢,甚也做不了,哪兒也去不了。」
康笏南開始答應得很爽快,說:「在自家宅院建一座西洋澡堂,太谷還是第一家吧?建!西洋工匠,就叫杜家給雇。」但沒過多久,康笏南就改口了,說按風水論,康宅忌水,不宜在宅內建澡堂。他主張在城裡最講究的華清池澡堂,為康家專建一間女浴室,那跟建在家中也一樣,想什麼時候用,就什麼時候去。
杜筠青跟了父親,也去見過他們。那時,他們還住在城郊的里美庄,雖也有男有女,但都是金髮碧眼,高頭大馬,尤其言談很乏味。太谷住著這樣乏味的幾個西洋人,難怪父親對西洋的讚美,沒有多少人相信。父親同這樣乏味的人,居然交談得那樣著迷,他也是太寂寞了。
但他們誰都沒有把康家的續弦條件,同杜家聯繫起來。很顯然,從杜長萱夫婦到杜筠青,還沒把杜家看成太谷的普通人家呢。
自從新婚之夜,康笏南那樣粗野地觀看過她的天足后,再沒有來看過她。除了被引去履行種種禮節,杜筠青就獨自一人守在這太大的屋子裡。
父親有些臉紅了。
「那就不簡單,游遍西洋,你是太谷第一人!」
「你家不是離城不遠嗎?你伺候我進城洗浴,伺候到華清池門口就得。我進去洗浴,你就趕緊回你的家。澡堂里的女僕多著呢,有人伺候我。我洗浴得從容些,等著你趕回來。這就看你了,願意不願意辛苦。」
「這樣時常進城跑跑,也挺好。」杜筠青的心情正佳。
「那我就不往裡走了。」她對三喜說,「你把腳凳放下吧,我就在這兒坐坐。」
「我們只是傳播上帝福音,惹誰了?」
但在當時,無論是杜長萱,還是杜筠青,都根本沒朝這裏想。他們正被滿城議論著的一個神秘話題吸引住了。
「辛苦我還能怕?就怕——」
杜筠青就說:「三喜,停一停吧,這裡有陰涼,看能不能把呂布等來。」她知道,呂布跑到華清池,不見了車馬,準會急出魂靈來。
萊豪德夫人說的倒是實情。太谷城中那座高聳凌雲的浮屠白塔,在普慈寺中。這處寺院舊名無邊寺,俗稱南寺,本來是城中最大的佛寺,香火很盛。曾有妙寬、妙宣兩位高僧在此住持。因為地處太谷城這樣一個繁華鬧市,滾滾紅塵日夜圍而攻之,寺內僧徒的戒行慢慢給敗壞了。憂憤之下,先是妙寬法師西遊四川峨嵋,一去不返。跟著,妙宣和尚也出任京西潭柘寺長老,離開了。於是,南寺香火更衰頹不堪。
劉備四川買草鞋。
「家裡父母呢,都好?」
杜筠青和她的母親一樣,從回來的第一天起,就不想在太谷久留下來,這太苦鹹的水,便是一大原因。母親就對她說過:「吃這種苦水久了,我們白白凈凈的牙齒,也要變得不幹凈了,先生黃斑,後生黑斑!」
杜長萱就招呼她除下長袍,禮帽。杜筠青正被這位說話的男人盯住看得發慌,哪裡還想脫去男裝!可那個引他們進來,一直沒有表情的人,已經站到她的身邊,等著接脫下的衣帽。父親又招呼了一聲,她只好遵命了。
杜筠青發現父親的神情有些異常,就一再問是去拜見誰,父親不但仍然不說,神情也更緊張了。她只好答應了。
「進不來。再說,她是舍不下六爺,不會來禍害你。」
康笏南的這位夫人,是在春末死去的。到了秋天,滿城就在傳說康笏南再次續弦的條件了:可以是寡婦,可以是大腳,可以通詩書琴畫,也可以不是大家名門出身。
光緒十三年,也就是他們回到太谷的第三年春天,康笏南的第四任續弦夫人忽然故去。
倒是近年來,大戶人家的一幫小女子們,又興起洗浴風來,使華清池女部重又熱鬧起來。

6

「不誤,老夫人快坐了吧。」
幾年前,父親意外地客死異國,母親不願回太谷,不久也鬱郁病故。悲傷之餘,杜筠青也無心去細究了。因為進康家沒幾年,老東西對她也完全冷落了。也許是嫌她始終似一塊冰冷的石頭,也許是他日漸老邁,總之老東西是很少來見她了。她不再給他做禽獸,但她這裏也成了真正的冷宮。
呂布更急了:「老夫人,你千萬不能去說,一說,你就再見不著我了!」
婚期訂在臘月。比起那奢華浩蕩的葬禮來,婚禮是再不能儉僕了。按照康笏南的要求,她的嫁衣只是一身西洋女裝,連鳳冠也沒有戴。因為天太冷,裏面套了一件銀狐坎肩,洋裝就像捆綁在身上似的。康家傳來話說,這不是圖洋氣怪異,是為了避邪。在那個寒冷的吉日,康家來迎親的,似乎還是那輛華美威風的大鞍馬車。上了這輛馬車,杜筠青就成了康家的人,而且是康家新的老夫人。可康家並沒有為了迎接她舉行太繁複的典禮。拜了祖宗,見了族中長輩,接受了康笏南子孫的叩拜,在大廚房擺了幾桌酒席,也就算辦了喜事。
杜筠青記得,那日到達的時候,已近黃昏。斜陽投射過去,兀現在城池之上的白塔和鼓樓,輝煌極了。慢慢走近,看清了那座鼓樓本來就極其富麗堂皇,倒是那座高聳的白色佛塔,似乎更顯金碧輝煌。回鄉的官道在城之東,夕陽就那樣將故鄉輝煌地襯托出來給她看,然後才徐徐西下。臨近東關時,天色已顯朦朧,但店鋪疊連,車水馬龍,市聲喧囂,更撲面而來。
「老夫人,你想出的是什麼辦法?」
「走吧,跟我去拜見一個人,得快些。」
可惜,這樣的愉悅不會長久。好像還沒有說幾句話呢,呂布就失魂落魄地趕來了。
「是。」
杜筠青再也聽不清康笏南說什麼了,只是恐懼無比。她知道不會再有什麼拜天地的禮節了。觀看她的腳,也是這吉日的禮節嗎?看完腳,他會不會叫這些下人麻利地剝去她的西洋衣裳?她緊閉了眼睛,仍然無處躲藏。她多麼需要身上的西洋服裝一直這樣緊緊地捆綁著自己!可這些下人的手腳太麻利了。
出來上了車,她對三喜說:「看看這個呂布,也不知轉到哪了!咱們先走吧,快把我熱死了。」
「那你也睡吧。」
三喜見老夫人並不惱怒,就說:「我們都是頌揚老夫人呢,沒說過你老人家的壞話,真的。」
康笏南看上父親的開明,看上她像西洋女子,難道就是為了這種宮廷排場?你想仿宮廷排場,我也不能做禽獸!
杜筠青想了想,就把其他傭人支走,單獨問呂布:「你到底想不想看望你父親?」
學針工,數我能,
老夫人杜筠青也感到氣氛忽然異樣。她有些看不大明白,但沒有多問。再說,去問誰呀?康笏南不願多說的事,她問也是白問。她身邊的下人,也不會多說。
特別是那晚歸的駝隊,長得望不見首尾,只將恢渾的駝鈴聲,播揚到夜色中。過了永濟橋,進入東城門,眼前忽見一片如海的燈光。
自幼兒南學把書攻,
母親也說:「我們哪能把你一人扔下?」
但杜筠青怎麼都不會想到,自己竟然做了這個女人的後繼者!她更不會想到,這個女人的死,竟然可能與自己有關!
「那就不讓他知道。洗浴前,我當他的面,吩咐你去給我買東西。不用說老夏老亭,就是老太爺吧,還不興我打發你去買點東西!」
「久仰大名。你把西洋諸國都游遍了?」
「你們端燈過來,我看看她的腳。杜長萱他說西洋女人都是天足。駐京的戴掌柜也常說,京城王府皇家的旗人女子,也不纏足。我真還沒有見過女人的天足。你就是天足吧,我看你走路怪好看。你們快把鞋給脫了,我看看她的腳。」
呂布忙說:「喜喜,你快給老夫人唱吧,不用管我。」
不能這樣,得把帷幔放下來,得叫下人退出去!四個像呂布一樣的女人,在這種時候,仍然在眼前忙碌,麻利依舊。有的在給他擦乾身體,有的在喂他喝什麼——不,得推開他,得把這些女人趕走,得把帷幔放下來!
父親說,他來想辦法。
「誰喜歡挨罰?不想挨罰,就得守規矩。」
「三喜他會不會多嘴?」
「我們這位老爺,雖是武師,又年近半百,可性情像個孩童。他好求,有求必應。只是,他能否左右太谷武界,我也說不準。武師們要都似他那樣赤子性情,你們也完全不必害怕了。」
風流才貌無人來比,
在經過了越走越荒涼,彷彿再也不會有盡頭的旅程,那一刻,就像走進了仙境。
「小戶人家,能俊到哪兒?」
杜筠青被放到了那張太大的炕榻上,帷幔也不放下來。
杜筠青從做老夫人的第一天,就生出了報復的慾望。
於是,杜筠青由呂布伺候著,穿廳過院,逶迤而行,出了德新堂向東的那座旁門,登上一輛鑲銅裹銀的大鞍轎車,年輕英俊的車倌,輕輕一抖韁繩,馬車就威風地啟動了。
那一年,因為越南案事,中法兩國交惡。她的父親杜長萱,追隨出使英法的大臣曾紀澤大人,在法京巴黎殫精竭慮、交涉抗爭,一心想守住朝廷的尊嚴,保全越南。沒有想到,北洋大臣李鴻章為了議和,攛掇朝廷,將剛正的曾大人去職了。杜長萱作為使法的二等通譯官,也應|召歸國。杜筠青記得,歸來的父親什麼也不多說,只是愛仰天大笑。到了夏天,就開始做回鄉賦閑的準備。她不相信父親真會九九藏書回太谷。可剛入秋,京城稍見涼爽,父親就帶著她們母女,離京啟程了。
她克夫的生辰八字,在康笏南那裡居然也不犯什麼忌。康家傳來話說,這次是請了一位很出名的遊方居士看的八字。這位居士尊釋氏,也精河圖洛書,往來於佛道兩界。也是有緣,正巧由京西潭柘寺雲遊來谷,推算了雙方命相,讚嘆不已。
「這我可以給你轉達,老太爺他願不願出面,我不敢給你說定。」
「哈哈,數目不大,哪家票號還肯為你做這種麻煩事?」
問父親什麼時候返京,他總是說:「不回去了,老根在太谷,就在太谷賦閑養老了。京城有的,太谷都有,還回去做甚!」
光緒十一年秋天,杜筠青跟著父母,從京城回到了太谷。
杜筠青後來當然知道了,這個神秘召見她、放肆打量她的男人,就是康笏南。他這是要親眼相看她!
華清池在城裡熱鬧的東大街,不過它的後門,在一條僻靜的小巷。女客們洗浴,都走後面。杜筠青的馬車一停在僻靜的後門,就有池堂的女僕出來伺候。
老夫人!
「我看你也能當出使大臣,反正是議和,割地,賠款,誰不會?她就是你的女公子,叫杜筠青,對吧?」
馬車出了村,走上靜謐的鄉間大道,呂布就從車轎里移出來,坐到車轅邊。車轎雖寬大,畢竟天熱了,兩人都坐在裏面,她怕熱著老夫人。她又招呼車倌:「喜喜,也上來跨轅坐了吧,趁道上清靜。」
心靈靈手巧巧就數頭一名。
杜筠青對呂布說:「我什麼也不想吃,我這裏也沒事了,你去歇了吧。」
呂布說,這裏就是老太爺住的屋子,他叫大書房。杜筠青從來沒有住過這樣大的屋子,它七間九架,東西兩邊還各帶了一間與正房幾乎相當的耳房。從外望去,儼然是九間的殿堂,就是供奉神吧,也要放置許多尊的。康笏南他住這樣大的房屋,就不覺得太空洞嗎?杜筠青後來明白了,他住這樣大的房子,正是要佔那一份屋宇之極。連老亭呂布他們都知道,京城的皇家王府才能有九間大的房宇,康笏南他似乎要悄然同皇家比肩。按朝制,他捐納的四品補用道,造七間九架的房宇已有些僭越了,居然又附了兩間大耳房,達到了九數之極。
哎吼咳呀——
在等待相看結果的那些時日,杜筠青和她的父母,誰也沒有議論康笏南是怎樣一個男人,也沒有挑剔康笏南竟然採取了這樣越禮、這樣霸道的相親方式,更沒有去提康笏南那可怕的命相,她們全家似乎被這突然降臨的幸運給壓蒙了。除了焦急等待相看的結果,什麼都不想了,好像一家三口人的腦筋都木了。杜筠青自己更是滿頭懵懂,什麼都不會思想了。
三喜看了看呂布,說:「她今天像丟了魂似的,我一唱,還不嚇著她?」
母親說,康笏南提出的續弦條件太卑下了,那樣的女人,滿大街都是。
呂布跑到她的床前,說:「老夫人,睡吧,怕是又鬧鬼了。」
夜宵,就在這裏吃?燭光照著這太大的房間,杜筠青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她也不想吃飯,一點都不想吃,連渴的慾望也沒有了。
這裏的冬夜比家裡更漫長,寒風的呼號也比城裡更響亮。沒有寒風呼號的時候,就什麼聲音也沒有,寂靜得讓人害怕。她不能太想念父親,更不能太想念母親,她已經不能回去了。父親還在忙於酬謝太多的賀客吧?
太谷的上流社會,不斷把杜長萱邀請去,無非是要親口聽他敘說法蘭西的宮廷氣象,越南案事的千迴百折,以及曾紀澤、李鴻章的一些逸事趣聞。當然也要問問西洋的商賈貿易,銀錢生意,艦船槍炮,還有那男女無忌、自由交際的西洋風氣。相同的話題,相同的故事,各家都得親耳聽一遍,這也是一種排場。
杜筠青心裏非常不快。這個呂布原來是伺候康笏南的,她續弦過門后,就跟了她。連呂布這個名字,也是康笏南給起的。他就喜好把古人的名字,賜給他周圍的下人。可呂布跟她已經多年了,害怕的,還是康笏南一人!
當時,她們全家真是把那當成了一種不敢想象的幸運,一種受到全太谷矚目的幸運。
「杜長萱他去西洋,帶你去過沒有?」
呂布居然說:「老夫人你心好,我知道,可你准不了我的假。你們康府有規矩,我們這些傭人,三個月才能歇假十天,就像字型大小里駐外的夥友,不到三年,說成甚你也不能回來。」
「大白天,哪有那些不吉利的東西?我是怕再往裡走,就顧不住招呼車馬了。」
「不是,我是說,沒法跟東家你們這樣的豪門大戶比。」
那年從秋到冬,杜筠青就那樣陪伴了父親,不斷地赴約出訪,坐慣了大戶人家那種華麗威風的大鞍轎車,也看遍了鄉間的田園風景。天晴的時候,天空好像總是太藍;有風的時候,那風又分明過於凜冽。不過,她漸漸也習慣了。城南的鳳凰山,城北的烏馬河,還有那落葉飄零中的棗樹林,小雪初降時那曲曲折折遊動在雪原之上的車痕,都漸漸地讓她喜愛了。
「說老夫人一口京話,真好聽。還說你心善,對下人那麼好,也不怕慣壞她們。說你好文明,愛乾淨,不怕麻煩,三天兩頭這樣進城洗浴,越洗越年輕,越水色了。」
想問呂布,又不好意思問。呂布也在忙碌,但表情依舊,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他來就來,不來就不來,但杜筠青還是希望他來。等到夜色降臨時,就能知道他來不來了。
「那他沒有我們辛苦。哎,你把男裝脫了吧,在屋裡不用穿它。」
杜筠青是天足,行動便捷。她很輕鬆地就從車轎上下來了,信步走進棗樹林。棗林雖然枝葉扶疏,不是濃密的樹陰,但依然將炎熱擋住了。越往裡走,越有一種沁人的清新氣息。所以,她只是往棗林深處走。
「杜大人,那是耍笑的話!我還要請教你,西洋女人,還有京城在旗的女人,都是你家女公子這樣的天足嗎?」
「叫我們國人看,你們都一樣,都是外人。豪爽壯烈,慷慨悲歌,我也不知用英語怎樣說,總之民性剛烈,不好惹的。」
杜筠青極力攛掇呂布做這種出格的事,她自己倒是很興奮。所以,這一路上,她雖然沒有再叫三喜吼秧歌,還是不斷跟他說閑話,顯得輕鬆愉快。她也極力把呂布拉進來說話,可惜呂布始終輕鬆不了。
「去了,你就知道了。趕緊梳妝一下,就走。」
杜筠青也說:「三喜你不用管她,早起我說了她幾句,她心裏正委屈呢。不用管她。」
呂布雖然表示了照辦,偷偷回家一趟,可杜筠青能看出來,她還是沒有下決心。現在,已經啟程進城,很快就到那個時刻了,她是走,還是不走?呂布就是因此心神不寧吧。
「你父親他是跟著曾紀澤?曾紀澤他父親曾國藩,也借過我們票莊的錢。左宗棠借我們的錢,那就更多了。你父親他借過我們的錢沒有?」
康笏南還不能忘情于剛剛故去的先夫人嗎?那他為什麼又要這樣快就續弦?或許真是奉了神諭,娶杜筠青這樣的女人,只是為他避邪消災?許多禮節都省略了,他並不想尊她為高貴的老夫人?父親已經成為他的岳丈,他口口聲聲還是杜長萱長、杜長萱短的叫。
嚇得我蘇三膽戰心寒……
杜夫人也沒有多停留,就返回老院的大書房,也就是她平時住的地方。她的隨身女傭呂布,已經將進城洗浴所需的一切收拾妥了。不久,另有女傭進來說:「老夫人,馬車已經在門外等候,不知預備什麼時候起身?」
流行在祁太平一帶的這種平原秧歌調,雖然較流行於北部邊關一帶的山地二人台、信天游、爬山調,要婉轉,悠揚,華麗,可它一樣是放聲在曠野,表演在野台上,所以脫不了野味濃濃的「吼」。三喜又是邊趕車邊唱,不「吼」,出不來野味,也蓋不住馬蹄聲聲。
「老太爺喜歡叫我呂布,老夫人你不想叫呂布,就叫你喜歡的名字。」
杜長萱去鄉已久,多年未見過這麼盛大的葬禮了,很想去康莊一趟,看一看那蔚然壯觀的祭奠場面。只是因為杜筠青和母親站在一起,無情地譏笑他,才沒有去成。
他似乎真要在太谷賦閑養老了。有一段日子,他熱心於在鄉人中倡導放腳,帶了杜筠青四齣奔走,但幾乎沒有效果。鄉人問他:「放了足那麼好,你家這位大腳千金,為甚還嫁不出去?」他真沒法回答。
呂布慌忙說:「我去,我這就去!」
蓋首被忽然掀去了,一片刺眼的亮光衝過來,杜筠青什麼也看不清。好一陣兒,才看清了亮光是燭光。天黑了,燭光亮著,燭光也照亮康笏南,他穿了鮮亮的衣裳。他那邊站著兩個女人,還有一個男人。這個永遠無甚表情的男人,就是時刻不離康笏南的老亭。她這邊,也站著一個女人。遠處、暗處,似乎還有別的人。
「老太爺吩咐了,吃罷飯,老夫人就歇著吧,今天太勞累了。老太爺也勞累了,他不過來了。從今往後我伺候老夫人。」
「小時候,父親答應過我,要帶我去法蘭西。」
「你想聽好聽的,我給你唱!」三喜唱得才來了勁。
比起來,在冬季,她們杜家那間間房屋都是寒舍。只是,一人獨處這樣的大屋,那就處處都是寒意,滿屋考究又明凈的擺設,日夜都閃著寒光。
不過,自從那天率四位爺,演戲一般奚落了那位可憐的邱掌柜,康笏南就再沒有在自己的小廚房用過餐。一日兩餐,他都按時來到大廚房,一絲不苟,隆重進膳。這樣一來,各房的老少爺們也都忽然振作起來,按時出來進餐。
天爺,這已經是甜水了!
三喜見老夫人往棗林里走去,就趕緊提了上下車用的腳凳,在後頭跟了。但老夫人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脫去男裝,那雙眼睛是更貪婪地抓住了她。這個男人一邊跟她說話,一邊就放肆地盯著她,一直不放鬆。這是個什麼人呀?
「山東、直隸和我們教會作對的,大多是習武的拳民。太谷習武練拳的風氣也這樣濃厚,我們不能不擔心。」
康笏南就好像不是凡人!
杜筠青正在納悶,呂布已慌忙過來說:「快請,老夫人快請回房洗漱!」其實,呂布已經連扶帶拉,將她引回了卧房。一進卧房,她就極其麻利地給她寬衣解帶。
「三喜,你再唱幾句太谷秧歌吧,有新詞兒沒有?」
忽聽得老伯伯一聲喚,
但那是怎樣的新婚之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