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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幫腿長

西幫腿長

林大掌柜說話不留情,可執意要四爺和老夏留在字型大小用飯。席間幾盅酒下肚,他說話就更無情了。除了老太爺,幾乎無人不被數落,尤其是票莊的孫北溟大掌柜,林琴軒數落更甚。
車二師傅也忙起身還禮,「說得這樣鄭重,到底出了什麼事?」
二爺急忙說:「你們看老太爺是真要出巡,還只是編了題目考我們?」
「我說,何老爺總是嫌我太笨,考也是白考!」
「可老太爺那麼大年紀了,冒暑勞頓千里,我們怎麼能安心呢?」

6

四爺說:「大掌柜,你得勸勸老太爺。他實在要出巡,那也得錯過暑天吧?」
「但我相信。」
車二師傅又笑了:「不會有這樣的事。」
「奶媽,你不用說了。」
有時,他跪伏在那裡,會不由得哭起來。奶媽就代母親和他一起哭。
二爺問六爺:「你說呢?」
康笏南的第四任夫人,也就是六爺的生母,出生官宦人家。她的父親是正途進士,官雖然只做到知縣及州府的通判,不過六七品吧,但對康家輕儒之風,她一直很不滿意。所以,六爺從小就被曉以讀書為聖事。母親早逝后,他的奶媽將這一母訓一直維持下來。
「老爺子那麼大年紀了,又是這樣的大熱天,何老爺,你能勸勸他嗎?」
現在,這個替代了母親的女人,已經站在大書房的門前。她這樣屈尊來迎接,六爺心裏更感到不快。
「奶媽,我能看出來,你有話瞞了我。」
「那我給各庄口招呼一聲,不能隨意借給他錢。再給漢口的陳亦卿老幫說一聲,叫他留意這個碑拓。陳掌柜說不定能給你爭回來。」
「請二爺出面,也得四爺和六爺你們請呀!」
「距明年秋闈還早呢。」
「謝謝母親大人的吉言,只怕會叫大家失望的。」
父親住的老院,那是一個神秘的禁地。從大哥到他,兄弟六人,誰也不能常去。就是父親最器重的三哥,也一樣不能隨便出入。平時,他們向父親問安叩拜,都在用餐的大膳房。節慶、年下,是在供奉了祖宗牌位的那間大堂。即使父親生了病,也不會召他們進入老院探望,只是通過老亭探聽病情,轉達問候。
大老爺照例跟著離了席。
老夏就說:「林大掌柜,你也太狂妄失禮了吧?當著四爺,連三爺也糟蹋上了,太過分了!你當大掌柜再年久,也要守那東伙之分、主僕之別吧?」
林大掌柜說:「你們幾位老爺,都是這樣逸士一般,仙人一般,商家大志何以存焉?」
老夫人後來聽說,康家的天盛川茶莊,宴請過杜家父女。老太爺那日去了天盛川,但沒有出面主持宴席,只是獨坐在宴席的裡間,聽了杜家父女的言談。老夫人想,他一定也窺視了這位杜家女子的芳容和風采。
她逼死了母親?只是,聽完奶媽的話,六爺明白了母親的去世,是同這個女人有關。可好像也不能說就是她逼死了母親。
這位替代了母親的女人,是不是也盼望著老太爺出巡能成行?
四爺說:「老太爺想出巡外埠,我看得把這事告訴三哥。」
但這個空頭功名,你能退給朝廷嗎?
「這次不去京師了。一到京師,一準還是哪兒也不叫我去。」
「誰去給我爭?」
大老爺跟著也走了。
「老東台,你執意要冒暑出巡,原來是有這樣的遠謀近慮?」
「六爺你小,受人疼,說不定你的話,老太爺愛聽。」
「什麼事呀,把他嚇成這樣?這個邱掌柜,還沒有緩過氣來?」
「叫我看,也沒甚難的。一班腐儒都難脫一個『迂』字,只會斷章碎義,穿鑿附會,不用害怕他們。你在商界歷練多年,少了迂腐,多了靈悟,我看不難。」
這裏也曾經是母親生前居住的地方,但他自己是一天也沒有在這裏住過。他一落地,就和奶媽住進了派給他的那處庭院。母親也常常住在那裡。
包世靜說:「二爺他們也不是反對老太爺出巡,只是想叫他錯過熱天。就是跑高腳,拉駱駝,也要避開暑熱天。」
這本來是句戲言,可回到太谷老號,孫北溟大掌柜竟認真起來:「何掌柜,你就辛苦一趟吧。天成元人才濟濟,就差你給爭回個正經功名了。你要願意辛苦一趟,我准你一年假,備考下科鄉試!」
車二師傅說:「日前有從直隸深州來的武友,閑話之間,說到過風行直省的拳事。那邊的拳事,並不類似我們形意拳這樣的武術,實在是一種會道神教。入教以習拳為正課,所以也自稱『義和拳』。教中設壇所供奉的神主,任意妄造,殊不一律,以《西遊》、《封神》、《三國》、《水滸》諸小說中神人鬼怪為多。教中領袖,拈香誦咒,即稱神來附體,口含天憲,矢石槍炮,均不能入。如此神拳,練一個月就可實用,練三個月,就能術成。你我練拳大半生,哪見過這樣討巧的拳術?他們用以嚇唬西洋人還成,在我們,又何足道哉!」
「六爺,我這就去對老夫人說。老夫人要問起,六爺為什麼事來見她,我怎麼回話?」
老青茶,屬黑茶,是一種發酵茶。蒙古牧民多習慣用老青茶熬制奶茶,而奶茶對牧民,那是日常飲食中的半壁江山。但蒙地的老青茶生意,幾為晉人旅蒙第一商號大盛魁所壟斷。天盛川是小茶莊,本來就無法與之較量,經理協理又是平庸之輩,所以生意做得不起山。到後來,竟常常拖欠駝運社的運費,難以付清。但康士運很仁義,欠著運費,也依舊給天盛川進貨。欠債越來越多,康家的仁義不減。天盛川的財東和掌柜感其誠,即以債務作抵,將茶莊盤給了康家。
「只是朝廷禁匯,我們到哪裡去兜攬匯兌的京餉?」
六爺想了又想,還是覺得,母親的死,是同這位繼母有關,可逼她死的,與其說是繼母,不如說是父親!
車二師傅想了想,說:「這個說客,我不能當。不是我不想幫忙,以我對康老太爺的了解,在這件事上,他也不會聽我勸。因為這是關乎你們康家興衰的一個大舉動!看看現在祁太平那些豪門大戶吧,還有幾家不是在做坐享其成的大財東?他們誰肯去巡視外埠碼頭的生意?就是去了,誰還懂生意?他們都只會花錢,不會掙錢了。」
「老東台,聽你說得這樣寶貴,那我們何不與他端某人一爭呢?」
二爺也要走,被六爺叫住了:「二哥,你去勸說過老爺子沒有?」
他就對老夏說:「這事你得跟二爺說。大老爺是世外人,二爺他就得出面拿主意。他挑頭,我們也好說話。」
包世靜就說:「二爺今天來,不是他一人來求師傅,還代他們康家六位爺,來懇求師傅!」
「我哪裡是讀書的材料,不過是遵了老太爺的命吧。」
車二師傅說:「叫我說,你們就成全了老太爺吧,恭恭敬敬送他去出巡。他年輕時常出外,南南北北,三江四海,哪兒沒有去過?尤其是口外的蒙古地界,大庫侖、前後營,跑過不少回。風雨寒暑,他還怕?雖說年紀大了,但你們練武都知道,除了力氣,還得有心氣。老太爺心氣這麼大,不會有事。西幫商賈憑什麼能富甲天下?除了性情綿善,就是腿長,跋涉千萬里,辛勤貿易,一向是平常事。二爺,令尊為你們兄弟取名元、先、光、允、堯、龍,都是長腿字,還不是期望你們不要丟了腿!」
「她在天上,你在心裏跟她說話,她也能聽見。」
「那就聽你的,直下漢口。京師的戴膺老幫,聽說老東台要出巡,就想叫先彎到京城,再往別的碼頭。戴老幫說,京師局勢正微妙,該先進京一走。那對統領天下生意,甚是重要。朝廷禁匯,京師市面已十分蕭條,我幫生意幾成死局。老太爺先去京師,也好謀個對策。」
「明年大比也惦記,最惦記的,還是你的婚事!」
「食量還不小。」
四爺說:「父母在,不遠行。現在家父要遠行,林大掌柜,你說我們能不聞不問嗎?」
二爺說:「誰知道!打發人問問孫大掌柜吧。」
二爺就說:「那就告訴他吧。」
六爺沒有想到,老夫人居然是這樣一種態度。她也是不但不勸阻,更視老太爺出巡為一件平常事,出巡就出巡吧。
奶媽說:「你真是太高貴了,太要臉面了,把心事藏得那樣深!」
三人就往涼棚里隨便坐了。天雖是響晴天,但有清風吹拂,也不覺悶熱。菊圃中,那種艾蒿似的香草氣息,更叫人在恬靜中有些興奮。
說時,竟落下淚來。
「他身子骨好著呢,又有華車駿馬,僕役保鏢,什麼也不用擔心。你們康家不是走口外走出來的嗎,還怕出門走路?」
現在,父親要外出巡視生意,這也許是一個機會。父親不在家,老院還會守衛得那麼森嚴嗎?
咳,她怎麼能說清呢。
四爺趕緊說:「我當然願意跟隨了服侍父親大人!只是,熱天實在是不宜出巡的。還聽說,外間也不寧靜,直隸、山東、河南,都有拳民起事。」
六爺相信,奶媽一定知道與母親相關的許多秘密。什麼時候,才肯把這些秘密告訴他呢?要等到他中舉以後嗎?
包世靜說:「既是如此,那真也不足畏。我們還是演一會兒武吧!」
「沒有。我盼望她能來,但她一直沒來。」
孫大掌柜可不是一般人物,他要出面阻攔,說不定真能把老太爺攔下。
「他的話,沒準。」
二爺read.99csw.com就趕緊起身作揖,道:「車師傅這樣客氣,我真不敢啟口了。」
四爺也說:「父親大人,您是萬萬不能出巡的!」
「我已給濟南發了電報,若收存了,能及時調出山東,就收存,調不出去,就不能收。這位道員倒不傻,以為十萬兩銀子,收存十年,不要我們一文利息,是便宜。其實,他是看山東局面亂,怕交鏢局往安徽押運不保險。處於亂世,鏢局索要的運費也不會少。十萬兩銀子,光是運銀的橇車,也至少得裝十輛。交給我們,他一文錢也不用花!」
老夫人問起他出巡的事,他也只作了簡單的交待。她說,暑天要到了,為什麼就不能錯過,等涼快了再走?他也沒有多說,只說已經定了,就這樣吧。
「那就聽你的,咱們只管走咱們的。從太谷起身,就直接去漢口?」
六爺鐵了心,要讀書求仕,實在是飽含了對母親的思念。他少小時候,就體察到母親總是鬱鬱寡歡。五歲時,母親忽然病故,那時他還不能深知死的意義,只是覺得母親一定是因為不高興,遠走他處了。
六爺說:「二哥你武藝好,就是飛檐走壁吧,還愁進不了老院?」
但奶媽說出的第一句話,就叫六爺大吃一驚:「六爺,你母親就是叫這個女人逼死的。」
不過,從大哥到五哥,他們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只有他一直把老院的神秘,同母親的鬱鬱寡歡、同奶媽隱瞞著的秘密聯繫起來。如果能隨便進出老院,那就能弄明白他想知道的一切了。六爺找過不少借口,企圖多去幾次老院,都沒有成功。
「罷了,罷了。端方這個人,為爭此等珍品,是不惜置人死地的。我們能置人死地?」
六爺說:「老太爺說出巡,那顯然是假,實在是說我呢,他不相信我能大比成功。」
何老爺想都不想,說:「怎麼不會?這才像你家老太爺的作為!」

1

孫北溟大掌柜和康笏南老東家,都為何開生設宴慶功,誇獎有加。
「想要那樣的才女,就叫他們給你去尋。」
「何掌柜,你不妨就去客串一回,爭回個舉人進士,也為咱天成元京號揚一回名!」
車二師傅忙說:「二爺,我說呢,今天一到,那麼殷勤。說吧,在下能效勞的,一定聽憑吩咐。我們都不是外人了。」
「戴掌柜他是怎麼處置的?」
來到學館,六爺就把這事告訴了塾師何開生老爺。
「真有講究。那我們幫你鋤草?」
經歷乾嘉盛世,恰克圖已成邊貿大埠,天盛川也成為出口茶葉的大商號。自然,康家也成巨富。
「我知道,母親還有別的牽挂。奶媽,你一定知道她還有話要說。我既然長大,該成家立業,那你就把該說的話,對我說了吧!」
奶媽說她,還是太把那個女人放在心上了,看自己熬煎成了什麼樣。她真是一點都沒有把那位杜家女子放到心上,可任她怎麼說,奶媽也不相信。她越說自己是莫名地虛弱起來,奶媽越是不相信。
康笏南接過老亭遞來的漱口水,漱了口,就起身走出了膳房。
「可是,父親一直不讓我相信先母的鬼魂。」

3

「我不能說。六爺,你還是全力備考吧,不能叫你的先母失望。聽說,你要問我西洋列強情形,我哪裡能知道!」
他一天天長大,正有許多話要問母親時,她卻已離他而去。父親為母親做了多次超度亡靈的道場,母親是不得不走吧。除了對他的牽挂,母親一定還有什麼割捨不下。可奶媽也依然不肯對他說出更多的秘密。
「六爺,那是因為你小。說了,你也不明白。」
她終於一病不起,丟下年幼的六爺,撒手而去。她的死,似乎沒有痛苦,嗜睡幾日,沒有醒來,就走了。但奶媽堅持說,老夫人是深藏了太大的痛苦,一字不說,走了。她太高貴了,太要強了。她死後不到一年,老太爺果然就娶回了那個杜家女子。不是這個女人逼死老夫人,又能是誰?
「不管他了,還是先說端方吧。南朝梁刻《瘞鶴銘》,那是大字神品。黃山谷、蘇東坡均稱大字無過《瘞鶴銘》。字為正書,意合篆分,結字寬舒,點畫飛動,書風清高閑雅之至,似神仙之跡。孫掌柜,你聽說過沒有?」
「二爺、四爺,都是成家立業的人了,說話還沒分量,我一個蒙童,說話能管用?」
「那先母怨恨誰?」
林大掌柜居然說:「三爺他倒是有心勁兒,可惜也不過是匹夫之勇。」
「奶媽,老太爺說走,就要走了,哪能來得及!要定,也要像母親那樣的才女。不是那樣的才女,我可不要!」
包世靜也說:「康家沒人能說動老太爺,才來請師傅你!」
「何老爺他對你的前程怎麼看?」
因為常來,二爺和包師傅也沒怎麼客氣,徑直就來到菊圃。見車二師傅正在給菊苗施肥水,二爺撿起一個糞瓢,就要幫著干。嚇得車二師傅像發現飛來暗器一樣,急忙使出一記崩拳擋住了。
包世靜就說:「師傅,就在菊圃的涼棚坐坐,也甚好。」
他決定要出巡,已經鬧得這樣沸沸揚揚,她連知道也不知道。他不告訴她,下面的人,也沒有一人告訴她。呂布是不知道,還是知道了也不告訴她?她當的這是什麼老夫人!想出巡,就去吧。她不阻攔,即便想阻攔,能阻攔得了!
老夫人死後有幾年,魂靈不散,就是因為生前深藏了太大的痛苦,吐不盡!
「湖南的長沙、常德,都有我們天成元的庄口。」
道光初年,平遙西裕成顏料庄改號為「日升昌」,專營銀錢匯兌的生意,打出了「匯通天下」的招牌。從此,山西商人涉足金融業,獨創了近代中國的「前銀行」——票號,將晉商的事業推向了最輝煌的階段。康家依託天盛川茶莊的雄厚財力和既有信譽,很快也創辦了自家的票莊:天成元。康家也由此走向自己的輝煌。
「老東台也知道,我們歷來『北存南放』,全靠承攬江南匯京的官款來支持。朝廷禁止我幫攬匯,這『北存南放』的文章還怎麼做?」
奶媽嘆了口氣,說:「六爺,有些話,我本來想等你中舉、成家后,再對你說。這也是你母親臨終的交待。現在,就不妨對你先說了吧。」
從那以後,康笏南對她日漸冷淡。冷淡就冷淡吧,她本來也有滿腔難言之痛,早想遠離了,全心去疼愛她的幼子六爺。
「那好,我們請。明天早飯時,等老太爺吃罷先走了,我就逼二爺。到時候,老夏你得來,把包師傅也請來。你們得給我們出出主意。」
奶媽代他敬香,告訴他說:「你的母親看你來了,快跟她說話吧!」
「那就委屈二位了。」車二師傅也沒有再謙讓,喊來一個小徒弟,打發回去提菊花涼茶。
六爺就說:「那他能看得起你?」
到康笏南曾祖爺手裡,天盛川茶莊已經把生意做大了。總號由歸化移到太谷,在湖北蒲圻羊樓洞有了自己的茶場,恰克圖的字型大小更成為大商行。駝運社則移到歸化,駱駝已有千峰之多。
昨夜先母又突然顯靈,不只是挂念他的科考吧?
「不會。六爺,叫誰失望都不怕,但能叫你的先母失望嗎?這麼多年了,她的在天之靈一直惦記著你,真是得信那句話:驚天地,泣鬼神!」
母親在天上,天又在哪兒?他還是不能明白。只是,一次,兩次,多次,少年六爺也就相信了奶媽的話,習慣了這種和母親的相見和對話。他跪伏著訴說對母親的思念,奶媽就轉達母親的回話,叫他用功讀書。
不納小就不納吧,也用不著生這樣的大氣。她能有什麼用心?不納小,在她豈不更好!
「我知道,她不會怨恨我。」
她將這個想法給康笏南婉轉說了,康笏南竟勃然大怒,說怎麼敢攛掇他去壞祖傳的規矩!
何開生是在光緒二十年甲午科鄉試中的舉。那時,他的確是在天成元票莊做京號副幫,已頂到六厘身股。因為他很有文才,又善交際,在京師官場常能兜攬到大宗的庫銀生意,所以孫北溟大掌柜也就讓他長年駐在京號。他駐京的三年班期,又恰恰與京城的會試之期相合,下班正逢辰、戌、丑、未年。所以,他每逢下班回晉之時,也正是京師會試張榜的日子。
何開生說:「早不專心儒業了,怕有負老太爺期望。」
「《瘞鶴銘》刻在鎮江焦山崖石之上,後來崩墜江中。到本朝康熙五十二年,鎮江知府陳鵬年才募工撈出,成為一時盛事。出水共五石,拼合一體,存九十余字。可惜,銘立千余年,沒于江中就七百年,水激沙礱,鋒穎全禿。近聞湖南道州何家,珍藏有《舊拓瘞鶴銘未出水本》,字體磨損尚輕,可得見原來書刻的真相,甚是寶貴。這個『未出水本』,聽說已被端方盯住了。咱們看吧,這一帖珍貴無比的『未出水本』舊拓,遲早要歸於端方所有。」
車二師傅說:「康老太爺選了暑熱天出巡,說不定是有意為之,要為西幫發一警示。如果不是有意為之,當真不將寒暑放在話下,那就更有英雄氣概。」
可惜,何老爺把他的故事,重複得太多了。
即使在早年先母剛剛顯靈,鬧得全家人人聞鑼色變的那些時候,父親也是這樣,威嚴,安詳,就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杜筠青聽了六爺九九藏書這番話,半天沒有言聲。
「六爺,你母親知道你沒有辜負她的厚望,學業上很爭氣。對你的前程,她已放心了。只等你早日成婚,有了自己的家,你母親就沒有牽挂了。」
車二師傅說:「如有這樣的事,我不推辭。但我敢說,不會有這樣的事。你們老太爺這次出巡,我看是想以吃苦、冒險警示西幫。拽了我這等人,忝列其間,倒像為了排場,那能警示誰!」
六爺呢,大家還是叫他「倚小賣小」,只要見了老太爺的面,就勸說,不要怕絮煩,也不要怕老爺子生氣。
四爺忙說:「那就多多拜託孫大掌柜了!」
二爺說:「哪次老太爺出巡,我不願隨行了伺候?人家看不上我,不叫我去。車師傅,這次家父如若執意出巡,不知師傅肯不肯屈尊同行,以壯聲威?」
包世靜說:「我看老太爺氣色甚好。」
「你怎麼回答?」
「那你們忙你們的吧。」
但她又不能將這一份幽怨,流露給六爺。
「你聽說過,也要說沒聽說過,想叫我得意,對不對?」
「六爺,我不能給你說。」
母親的靈魂不來看他,已經有許多年了。奶媽說,母親並非棄他而去,是升天轉世了。但明年秋天,就要參加鄉試,他希望母親來保佑他初試中舉,金榜題名,分享他的榮耀。
四爺說:「三哥他在哪兒呢?在歸化城,還是在前營?」
六爺正要勉強行跪拜禮,老夫人就說:「呂布,你快扶六爺進屋,我這裏不講究,快不用那樣多禮。」
「先母的靈魂,回到過這座大書房嗎?」
「這就是邱泰基的本事,要不他敢混賬呢!」
「你心勁倒不小,鐵了心要求仕。」
「正是當著四爺,我才這樣直諫。」
六爺真是沒有想到,這樣容易就進了老院。以前他想進老院,總是以求見老太爺為由,老太爺又總是回絕他。但他從沒有求見老夫人。這位替代了母親的女人,他最不想見她。今天來見她,也完全是為了母親。
「你說得對,危難不會獨避我們而過。只是,我西幫取信天下,多在危局之中。自壞信譽,也以危難時候最甚。」
何開生哪裡能想到,厄運就這樣隨了榮耀而至。慶完功,孫北溟大掌柜才忽然發現,何開生已經尊貴為官老爺,是朝廷的人了。天成元雖然生意遍天下,究竟是民間字型大小。民間商號使喚舉人老爺,那可是有違當今的朝制,大逆不道。孫北溟和康笏南商量了半天,也只能恭請何老爺另謀高就。如果來年進京會試,柜上還依舊給報銷一切花費。離號后,何老爺的六厘身股,還可保留一年。
「那就請老太爺在出巡前,給你定好親事吧。定了親,是喜慶,對你明年赴考,也吉利。」
「我也只是思念你母親,她太命苦。這十多年,我更是無一日不感到自己負重太甚。你母親是大家出身,又是出名的才女,我怎麼能代她對你盡母職?但她臨終泣血相托,我不敢一日怠慢的。」
「大熱天,下江南?」
原來,杜筠青回到太谷之初,陪伴著父親出入名門大戶,那一半京味、一半洋味的獨特風采,很被傳頌一時。自然,也傳入了康莊德新堂,傳入康笏南的耳中。他當著老爺少爺的面時正色厲聲,不叫議論這個女子。太谷的名門大戶,幾乎都宴請過杜長萱父女了,康家也一直沒有從眾。康家不少人,包括各房的女眷們,都想見一見這位時新女子,康笏南只是不鬆口。
康二爺也說:「就是,這裏風涼氣爽,甚美。」
所以,六爺在心裏,是希望父親的出巡能夠成行。上一次父親出巡,在四五年前了,那時他還小,沒有利用那個機會。
「聽說六爺正在為明年的大比日夜苦讀呢。」
老夏也說:「聽說外間也不寧靜。要出巡,選個好時候,總不能這樣,說走就要走。」
康家不納妾的美德,天下皆知,怎麼想叫他康笏南給敗壞了,是什麼用心啊!
林琴軒說:「這你們就不懂了。我看老太爺才不是心血來潮,他是專門挑了這樣的時候。大熱天,外間又不寧靜,以古稀之年冒暑冒險,出行千里巡視生意,這才像我們西幫的舉動。時候好,又平安,不受一點罪,那是去出遊享樂,能警示誰?」
四爺忙說:「林大掌柜一片赤誠,我們是極為敬佩的。所以我們才來求助大掌柜。」
這裏的書櫥,可比他自己房裡的書櫥精緻得多,是一排酸枝淺雕人物博古紋亮格書櫥。那邊,老爺子的書房,放置書籍的更是紅木書卷頭多寶架。
這天從學館回來,奶媽又同六爺說起他的婚事。他已經十七歲,眼看要到成婚的年齡。康笏南也想早給他成一個家,這樣大了,還靠著奶媽過日子,哪能有出息。可六爺執意要等鄉試、會試后,再提婚事。老太爺也沒有太強求,只是奶媽就不高興了,以為是老太爺對他太不疼愛。
四爺說:「林大掌柜一片赤誠,我們一向敬重無比。所以才來求助大掌柜,只有大掌柜的話,老太爺肯聽。我們不是阻攔老太爺出巡,只是想叫他錯過熱天,畢竟是年逾古稀了。」
當著四爺的面,林大掌柜就說出這樣的話,老夏雖感不滿,也不便頂撞。因為即使當著老太爺,林大掌柜有時也是這樣直言的。看看四爺,並無怒氣,只是很虔誠地滿臉愧色。
「以我看,現今北方,山東、直隸、河南以至京津,亂象初現,局面曖昧,官場也好,商界也好,都是收縮觀望,預留退路。再觀南方,似較北方為穩。尤其湖廣有張之洞,兩江有劉坤一,兩廣有李鴻章,局面一時不會太壞。孫掌柜,我們何不趁此局面,在北方收縮的大勢中,我們不縮,照舊大做銀錢生意,將收存的閑資,調南方放貸!」
「我一直相信。」
「下江南?下江南,我也願意隨行。我外祖家就在江南,那裡天地靈秀,文運隆盛。六爺,你也該隨你父親下一趟江南,竊一點他們的靈秀之氣回來。」
包世靜說:「康家的老太爺,年逾古稀了。近日忽然心血來潮,要去出巡各碼頭的生意。說走,還就要走,天正一日比一日熱,他也不管,誰也勸說不下。二爺和我直給老爺子說,晉省周圍,直隸、河南、山東,眼下正不寧靜,拳民起事,教案不斷,說不定走到哪兒,就給困住了。連這種話,老爺子也聽不進去。全太谷,能對他說進話的,實在也沒有幾人。但師傅你是受他敬重的,你的話,他聽。」
「你們不用大驚小怪了,下江南,就由他下江南。」
二爺就說:「老爺子他要真想出奇兵,那我們可就誰也勸不住了,除非是老三勸他。」
「那我回柜上稍作安頓就起程。只是,總得挑個黃道吉日吧?」
駝道雖然由歸化延伸到恰克圖,穿越蒙古南北全境,其間艱難險阻無法道盡了,但趕在恰克圖的買賣城草創之初,捷足而登,卻佔盡了先手。天盛川不僅在這個日後繁榮異常的邊貿寶地立住了腳,而且很快發達起來。將米磚茶出售給俄商,獲利之豐,那是老青茶生意無法相比的。從俄境販回的皮毛呢絨,就更能在漢口售出珍貴物品的好價。一來一去,兩頭利豐,不發達還等什麼!
康二爺究竟是武人,領命后,當天就叫了包師傅,騎馬趕往車二師傅住的貫家堡。
「不用勸老太爺了,他想出巡,就叫他出巡。他能受得下旅途這點辛苦,不用你們瞎操心。你們康家是拉駱駝起家,不應該怕這點旅途辛苦。沒有這點辛苦,哪還能立足西幫!」
她終於病倒了。康笏南為她請了名醫,不停地服名貴的藥物,依然不見效。醫家也說,她是心神焦慮所致,不大要緊,放寬心,慢慢調養就是了。她正在變傻,哪裡還有焦慮?怎麼忽然之間,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她的話了?
四五年前那次出巡,他還想帶了這位年輕的老夫人一道走,現在,是連想也不這樣想了。
這個女人的京話,說得這樣悅耳,六爺也感到很不快。
車二師傅問:「令尊大人一直堅持練拳嗎?」
中舉的頭兩年,何開生一直瘋瘋癲癲,無所事事。精神稍好后,康笏南才延請他做了康氏家館的塾師。禮金不菲,也受尊敬,可與京號副幫生涯比較,已是寥落景象了。
包世靜說:「如有這樣的恭請,師傅不會推辭吧?」
可康笏南總是說:「要請,我們康家也只能請杜長萱他一人!」
力主請車二師傅來勸說康老太爺的,當然是二爺和包師傅。他們還有一層心思,萬一勸說不動,就順便請車二師傅陪老太爺出巡,以為保駕。所以,出面恭請車二師傅,二爺也主動擔當了,只叫包師傅陪了去。
「你不怕她的鬼魂?」
二爺說:「如家父親自出面延請,車師傅肯賞光同行嗎?」
「能。不拘第幾名,我也要爭回一個舉人來。」
「他說走,就要走。已經叫老夏給預備出巡的諸事了,也不管正是五黃六月大熱天!他那麼大年紀了,大熱天怎麼能出遠門?但我們都勸不住他,票莊茶莊的大掌柜也勸不住他。今天來,就是想請母親大人勸一勸他。想出巡,也得揀個好時候。就不能錯過熱天,等涼快了再說?」
到頭來,康家連杜長萱一人也沒有請。
包武師也說:「師傅如可同行,那會成為西幫一件盛事!」
「拜見母親大人了。」
「那你呢,你自家看,能中舉不能?」
「聽說,這次是要下江南。」
「他read•99csw•com說,都是老主顧了,不便拒絕,收存了。只是要總號儘快設法將這些款項調往江南,放貸出去,或令南方各庄口,儘力兜攬匯兌京師的款項,及早兩面相抵。」
「孫大掌柜,我說一句閑話。天下人為什麼愛跟咱們西幫做生意?不是看咱們生得標緻吧?太平年月,人家把生意都給你做了,叫你掙夠了錢,現在到了危難時候,你倒鐵面無情起來?」
「那行。六爺,就照你說的。」
恭請兩位大掌柜的使命,只好由四爺擔起來,老夏陪了去。
次日早飯,康笏南又先於各位爺們來到大膳房。但在進餐時,幾乎沒有說什麼話。只是,進食頗多,好像要顯示他並不老邁,完全能順利出巡。進食畢,康笏南先起身走了。
「到哪裡去尋!」
老夏忙說:「四爺這樣心善,有什麼不好!」
老夏說:「可不是呢!要不,我們會這樣火急火燎地來見你?」
「來的一定是先母嗎?已有許多年不來了,先母早應該轉世了吧?」
「不是你母親是誰?準是你母親放心不下你。」
「沒聽說過。」
母親去世后,奶媽就是他最親近的人了。但他早已感覺到,奶媽有什麼秘密瞞著他。現在,終於要把這些秘密說出來了。
「不用,有兩個小徒鋤呢,沒有多少活計。藝菊實在也是頤養性情,出力辛苦倒在其次。二位還是請吧,回寒舍坐!」
四爺說:「我們幾個,就是再勸,也不頂事。」
四爺說:「老太爺真要出巡,孫大掌柜你也勸說不得嗎?」
「老東台,你這話說得太重了。山東局面,眼看已成亂勢,我得為東家生意謹慎謀划呀。」
「下江南?」
說話間,老夏和包師傅到了。大家商量半天,議定了先請三個人來。頭一位,當然是孫北溟大掌柜。再一位,也是大掌柜,那就是康家天盛川茶莊的領東林琴軒。康家原由天盛川茶莊發家,后才有天成元票莊,所以天盛川大掌柜的地位也很高。第三位,是請太谷形意拳第一高手車毅齋武師。車毅齋行二,在太谷民間被喚做車二師傅,不僅武藝高強,德行更好,武林內外都有盛名。康笏南對他也甚為敬重。
「那他忘了一件什麼事?」
「今天父親還問我,何老爺對我的前程怎麼看?」
何開生就教職后,康笏南讓六爺行了拜師禮。可六爺對這樣一位瘋瘋癲癲的老爺,實在也恭敬不起來。不過,鄉試逼近,何老爺當年那一份臨場格外放得開,倒也甚可借鑒。
那時,她能知心的,也惟有六爺的奶媽。
「我也正是為此發愁呢。」
六爺說:「父親大人,我正在備考。」
二爺笑了笑,說:「哪能看得起我!我們兄弟中,老爺子看重的,也就一個老三!」
二爺說:「除了在這裏吃飯,我到哪兒去見?」
二爺說:「可不是,風雨無阻,一日不輟。」
「奶媽,這是你的心思。先母最希望於我的,還是能像外爺一樣,中舉人,成進士。我還想點翰林呢。有了功名,還怕結不了一門好親嗎?」
「老東台,我今天來,是有件事,特意來告你。邱泰基這個混賬東西,從西安回來,只顧了闖禍,倒把一件正經事給忘了。昨日,他才忽然跑來,哆哆嗦嗦給我說了。」
「母親大人,你也不便勸說嗎?」
「說沒有說什麼時候來?」
光緒十八年壬辰科會試,山西中試者,又是出奇的少。京號的夥友,就有些喪氣。七嘴八舌,指責了鄉黨中那一班專攻仕途的舉子太無能,太不爭氣,忽然就一齊攛掇起何副幫來。說何掌柜你去考一趟,狀元中不了吧,也不會白手而回!最要命的,是戴膺老幫也參加了攛掇:
不過,多數時候,他還是告訴母親,自己如何用功于聖賢之書。他刻苦用功,實在是想讓母親高興。但他始終不知道,母親為何那樣鬱鬱寡歡。
大老爺什麼也聽不見,像佛爺似的,端坐在側,靜如處|子。
奶媽聽后,立刻就激憤了,說:「六爺,你可千萬不能相信她!」
「也不是只為此,還想出外散散心。」
「母親大人,我今天來拜見你,其實是為另一件事。老太爺他要到各地碼頭出巡,你知道嗎?」
「六爺,我可沒有什麼瞞著你。」
四爺說:「只怕還是考我們。」
六爺記得,就是母親在世的時候,他也是和奶媽住在這個庭院里。母親有時住在這裏,有時不在。不在的時候,那是留在了父親住的老院里。父親住的那個老院,六爺長這麼大了,也沒有進去過幾次。父親常出來看他,卻從不召他進去。
車二師傅說:「是,也不儘是。二爺,你要盡孝心,何不跟隨了老爺子,遠行一趟,也會會江湖武友?」
「應該是知父莫如子。六爺,你就這樣不識你家老太爺的本相?他一生聽過誰的勸說,又有誰能勸說了他?這種事,我可效勞不起。念你的書吧。」
逼死母親的,原來是父親?六爺不敢深想了。
「我也沒問。昨天他到柜上來,他女人沒有跟著。」
「但我已經不敢荒廢一日。」
「我真是沒有聽說過,老東台。」
「不,我看你父親要冒暑出巡,是一次壯舉。我為什麼要勸阻他呢?只是,不知要出巡何方?要是赴京師天津,我也想隨行呢。我已經離京十多年,真想回去看看。四五年前,你父親出巡京津,我便想隨行,未能如願。」
這天從家館下學回來,吃過晚飯,就去老院求見老夫人。下人傳話進去,老亭很快就出來了。
何開生聽到這樣的結果,幾乎瘋了。棄商求仕這樣的傻事,他是連想都沒有想過!駐京多年,他還不知道官場的險惡呀?他客串鄉試,本是為康家,為天成元票莊爭一份榮耀,哪裡是想做官老爺!他一生的理想,是要熬到京號的老幫。現在離這樣的理想,已不遙遠,忽然給請出了字型大小?半生辛勞,全家富貴,就這樣一筆勾銷了?不是開除出號,甚於開除出號!叫天成元開除了,尚可往其他字型大小求職,現在頂了這樣一個舉人老爺的功名,哪家也不能用你了!
「奶媽,我早知道,你們有話不對我說。」
三人喝了些涼茶,就走出菊圃,到演武場去了。
「何老爺,我去念書了。」
在父親公布他要出巡后,管家老夏也來找過六爺,說:「你們各位老爺也不勸勸老太爺,這種大熱天,敢出遠門?你們六位老爺呢,誰不能替老爺子跑一趟?是攔,是替,你們得趕緊想辦法!」
林大掌柜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老太爺生了你們六位老爺,不是我說難聽話,你們有誰堪當後繼?」
「六爺,你母親昨天夜裡來看你,你知道是惦記什麼?」
車二師傅說:「那二爺你就跟隨了去,正可露一手『千軍叢中奪人歸』的武藝。」
老夏也說:「大掌柜一言九鼎,除了你出面說話,沒人能勸得了老太爺。」
「飯量呢?」
貫家堡也在太谷城南,離康莊不遠。貫家堡歷來以藝菊聞名,花農世代相傳,藝法獨精。秋深開花時,富家爭來選購。車二師傅雖為武林豪傑,也甚喜藝菊。他早年也曾應聘于富商大戶,做護院武師。後來上了年紀,也就歸鄉治田養武。祖居本在賈家堡,因喜歡藝菊,竟移居貫家堡。除收徒習武外,便怡然藝菊。這天,康二爺和包世靜來訪時,他正在菊圃勞作。
六爺說:「不頂事,我們也得勸,這是盡孝心呀!大哥他是世外人,我們指靠不上,就是有什麼事了,世人也不埋怨他。我們可就逃脫不了!二哥,你得挑起重任來。我們言輕,老爺子不愛聽,但可以請說話有分量的人來勸老太爺。」
包世靜也問:「師傅,那些拳民,練的是什麼拳?」
天盛川茶莊也在西大街,離天成元不遠。門臉沒有天成元氣派,卻多了一份古色古香的雅氣。康家的大生意雖在天成元,但天盛川是康家發家字型大小,所以地位始終不低。每年正月商號開市,康笏南進城為自家字型大小拈香祝福,祭拜天地財神,總是先來天盛川,然後才往天成元,再往天義隆綢緞莊以及康家的其他字型大小。
不過,回到老院,康笏南就不斷說起這位杜家女子。那時的老夫人,也就是六爺的生母,聽老太爺不斷說這位女子,並無一點妒意。聽著老太爺用那欣賞的口氣,說起這個杜家女子,京話說得如何好,生了一雙天足,卻又如何婀娜鮮活,在場面上,又如何開明大方,一如西洋女子,她也只是很想見見這個女子。
二爺忙問:「車師傅,直隸、山東、河南的拳民,到處起事,真不足畏嗎?」
這間書房,以前也是母親的書房。裏面的擺設,好像什麼也沒有改變,只是有些凌亂。書櫥上置有《十三經註疏》、《欽定詩經》、《蘇批孟子》、《古文眉銓》、《算經十書》、《瀛環志略》、《海國圖志》、《泰西藝學通考》一類書籍。六爺猜不出這個替代了母親的女人,是否會讀這些枯燥的書,也猜不出母親在世時,這些書籍是否已放置在此了。
「老東台,我能隨行,那是榮耀,還拿什麼主意。只是,我得先跟西安庄口說一聲,叫他們去問問端方大人,打算什麼時候來太谷?要不,人家來了,你老人家倒走了,不美吧?人家畢竟是朝廷的大員。」
「這就得看你大掌柜的本事了。」
二爺說:「我們是擔心他的身體。」
車二師傅笑了笑說:「我一介農夫,能壯什read.99csw.com麼聲威,成什麼盛事!如要保鏢,還是請鏢局的武師。他們常年跑江湖,沿途地面熟,朋友多,懂規矩,不會有什麼麻煩。我這種生手,就是有幾分武藝,也得重新開道,豈不要耽誤了老太爺的行程?這種事上,老太爺比你們精明,他一向外出,都是請鏢局的武師。」
「對,出山西,過河南,直奔漢口。票莊,茶莊,漢口都是大庄口。漢口完了事,咱們就沿江東下,去趟上海。」
六爺本來想以備考緊急為託辭,不多參加勸說,後來又想起了何老爺那句話:「他聽過誰的勸說,誰又能勸說得了他!」知道勸也沒用。但在孝道人情上,總得儘力勸一勸吧。
「端方他要收買這樣寶貴的碑拓,說不定還得尋我們票莊借錢呢。」
康笏南閉了眼,不容置疑地說:「外間情形,我比你們知道得多。不要再說了。老六,你呢,你不願意跟隨我去一趟嗎?」
老夏陪了四爺,進城先見了天成元票莊的孫北溟大掌柜。
六爺被驅鬼的鑼聲驚醒后,再也沒有睡著。
看來,康老東家是真要出巡了。孫北溟知道,這已無可阻攔。他自己,實在是不便隨行。今年時已過半,柜上生意依然清淡。朝廷禁匯的上諭非但未解除,更一再重申。京師市面已十分蕭條。在這種時候,怎麼能離開老號?
在吃飯中間,父親問他:「你是天天按時到學館嗎?」
六爺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會說這樣的話。她是真心這樣說,還是一種虛情假意?
「這營生,舉手之勞,也費不了什麼力氣!」
康笏南在這天的早飯間,還向在座的四位爺,公布了他要外出巡視生意的決定。問誰願意跟隨他去。
二爺立刻說:「家父對車師傅真是敬重無比,不光是敬仰你的武藝,更看重你的仁德。他肯練形意拳健身,實在也是出於對車師傅的崇拜。」
「我正預備明年大試的策論,怕有制夷之論。所以想向老夫人問問西洋列強情形。」

5

孫大掌柜說:「四爺,老夏,容我先見老太爺再說。」
「端方,不用等他,我們走我們的。」
「要不,我們趕緊去趟漢口!到了江南才好想辦法。」
「長沙、常德的老幫,還是頗有心計的。就任他們去爭一爭。」
孫北溟走後,康笏南想了想,他的六個兒子,還是一個也不帶。家政,就暫交老四張羅。
「今年,正逢我天成元四年大賬的結算期,生意本來就要收縮。」
票莊是錢生錢的生意,發達起來,遠甚茶莊。尤其到咸豐年間,俄國商人已獲朝廷允許,直入兩湖採購茶葉,還在漢口設了茶葉加工廠。俄商與西幫的競爭,已異常殘酷。康家雖沒有退出茶葉外貿的生意,但已將商事的重心,轉到票莊了。
二爺就說:「我有武藝,我願意跟隨了,做父親大人的侍衛。但父親已年逾古稀,又是這樣的熱天,是萬萬不宜出巡的!」
神奇的是,他在心裏這樣一想,母親就真來看他了?
但她心裏,實在也沒有生出一絲妒意。她甚至想,老太爺既然如此喜歡這位杜家女子,何不託人去試探一下,看她願意不願意來做小。杜長萱是京師官場失意,回鄉賦閑,杜筠青又是失夫寡居,答應做小,也不辱沒他們的。那時,老夫人也正想全心來撫愛年幼的六爺,她一點也不想在康笏南那裡爭寵。
可母親的魂靈,為什麼不去相擾這位替代了她的女人?
「六爺,我何嘗嫌你笨過?正是看你天資不凡,才可惜你如此痴于儒業。想在儒業一途,橫空出世,誰太痴了也不成。儒本聖賢事,演化到今天,已經不堪得很了。其中陳腐藩籬,世俗勾當,堆積太多。你再太痴,太誠,那只有深陷沒頂,不用想出人頭地。當年,我久疏儒業,已經在你家天成元票莊做到京號副幫,也不知何以神差鬼使,就客串了一回鄉試,不料竟中了舉!何以能中舉?就是九個字:不痴於它,格外放得開!」
她說:「我要是心思重,心裏熬煎,那該是長夜難眠,睡不著覺吧,怎麼會這樣愛犯困?大白天,一不小心,就迷糊了。」
康家的茶場,除了自種,在鄂南大量收購毛茶,經萎凋、揉捻、發酵、蒸壓,製成磚茶,然後,運回太谷老號,包了專用麻紙,加蓋天盛川字型大小的紅印,三十六片裝成一箱,再由駝隊發運恰克圖。
「還挑什麼日子,也不用興師動眾,我們悄悄上路就是了。」
那時節,金榜有名的貢士,春風得意,等待去赴殿試。落第舉子,則將失意的感傷,灑滿了茶館酒肆。京城一時熱鬧極了。何開生和京號夥友們,不免要打聽晉省鄉黨有幾人上榜,哪一省又奪了冠,新科三鼎文魁中,有沒有值得早作巴結的人選。然後,何開生就帶著這些消息,踏上回晉的旅程了。
「我哪裡會知道?沒有人告訴過我。他什麼時候出巡去?」
跟著呂布,穿過兩進院,來到了父親的大書房。
孫北溟來見康笏南時,發現幾日之間,老東台就忽然變了一個人似的,精神了許多,威嚴了許多,也好像年輕了許多。
「叫我說,老太爺早該有此壯舉了。看看當今天下大勢,危難無處不在,可各碼頭的老幫夥友,一片自負。尤其他們票莊,不但自負更甚,還沉迷於奢華,危難於他們彷彿永不搭界!天下哪有這樣的便宜?老太爺不出面警示一番,怎麼得了!」
六爺的生母去世半年後,德新堂開始鬧鬼。據護院守夜的家丁說,他們看見過先老夫人的身影,也聽到過她凄厲的叫聲。只是,夜半驟起的鑼聲,並沒有驚醒少年六爺,他正是貪睡的年齡。後來每有鑼聲響起,總是奶媽把他搖醒,叫他跪伏在母親的遺像前。
離開天成元票莊,老夏又陪四爺來到天盛川茶莊。
「他這才熬煎了幾天,老太爺倒心疼起他來了?」
「不放心明年的大比吧?」
六爺從老院出來,回想老夫人的言談,分明有種話外之音似的,至少在話語間是流露了某種暗示。她說母親不會怨恨她,也許她知道母親的什麼秘密吧?
「他還想死不想死?他婆姨是不是還天天捆著他?」
奶媽說:「老夫人你太要強了,不想流露你心裏的熬煎,才編了這樣的病症哄我。」
給一年假期,那也實在太誘人了。
「先母生前的確是希望我能讀書成功的。可惜,我那時幼小無知。母親大人,難道你也相信,先母的靈魂還在挂念我?」
老亭進去不多久,老夫人身邊的呂布就跑出來了。
她說:「我哄你做甚!我好像正在變傻,除了止不住的瞌睡,什麼心思也沒有了,哪裡還顧得上編了故事哄你!」
「你是大掌柜,我管你呢。」
「六爺稍擔待,我這就去說。」
四爺說:「那就聽林大掌柜的,不再勸阻老太爺出巡。林大掌柜能否為老太爺選一相宜的出巡路線?」
「二爺,二爺,可不敢勞你大駕!」
他本有才學,又以為是客串,所以在甲午年的大比中,就格外放得開,瀟洒揮墨,一路無有阻擋。尤其是第三場的時務、策論,由於他長年駐京,眼界開闊,更是發揮了一個淋漓盡致。在晉省考場,哪有幾個這樣發揮的儒生?他就是不想中舉,也得中舉了。何掌柜真給天成元拿回一個第十九名舉人,一時轟動了太谷商界。
六爺回來將這種感覺告訴了奶媽,他還說了一句:「她好像也同情母親呢。」
「老東台,說到京師,我又想起兩件巧合的事。」
到吃早飯時,他按時趕往大膳房。父親已先他到達,威嚴而又安詳地坐在那裡,和平常的神情一模一樣。夜裡,父親就沒有聽見急促的鑼聲嗎?
「北溟老弟,我看你與我一樣,畢竟老了。遇事謹慎為先,就是一種老態。放在十年前,你孫大掌柜遇了此等事,那會毫不含糊,令濟南庄口照收不誤,不但照收,還要照例給他寫了利息。人家放棄利息,那是想到了咱們的難處,我們更應該體恤人家。再說,這區區十萬兩銀子,你孫大掌柜還調度不了嗎?」
「二爺,快把糞瓢放下。我這是施固葉肥水,為的就是開花后,腳葉肥壯不脫落。你看這是舉手之勞,實在也有講究。似你這毛手毛腳,將肥水灑染到葉片上,不出幾天,就把葉子燒枯了,還固什麼葉!」
「這兩件事,都是柜上的生意,與出巡無涉。四五日前,濟南庄口來電報,說一位道員卸任歸鄉,想將十萬兩銀子存入咱們的天成元。言明不要利息,只求在安徽故里,每年取出一萬兩,分十年取清。因為山東教案迭起,拳民日眾,局面莫測,我已叫濟南庄口趕緊收縮生意。所以,他們來電問,這十萬兩銀子,收存不收存?」
孫大掌柜還不大相信康老太爺真要出巡,他說:「那是我和老太爺閑聊時,他說的一句戲言。你們不要當真。」
「我看何老爺天天都在心裏這樣說。這叫知師莫如徒!」
「六爺是稀客,老夫人一聽說,就叫我趕緊來請!」
四爺和老夏,也只能虔誠地聽著。
包世靜就說:「康二爺今天來,實在是有求于師傅。」

2

「憑那些小掌柜,能爭過端方?要爭,除非我出面。」
「陳掌柜他要能爭回來,算他有本事。但也不能叫他太上心,耽誤了生意,更不能置人死地,奪人所愛九九藏書,壞了咱們的名聲。過不了多少時候,我就到漢口了,我親口給他交待。這次出巡,就先到漢口。孫掌柜,你陪我下江南還是不陪,拿定主意沒有?」
「就這幾筆存款,倒也不需上心。只怕會釀成一種風潮,在這風雨不定,局面莫測之時,以為我們可靠,都湧來存放銀錢,我們哪能承擔得起?像山東有些地面,教民相殺,州縣官衙尚且不敵,我們票莊他們會獨獨放過,不來搶掠?」
總之,她是全沒有把這個變故放在心上,可她的身體還是日漸虛弱起來。飲食減少,身上乏力,又常常犯困。對此,她自己也感到很奇怪。
林大掌柜說:「還是怕熱著老爺子吧?叫我說,他想去哪兒,就由他去哪兒。你們無非叫我勸他,往涼快的地界走。可叫我看,三爺既在口外,他一準下江南。」
天盛川茶莊的大掌柜林琴軒,是一位頗有抱負的老領東了,他苦撐茶莊危局,不甘衰敗。對東家重票莊、輕茶莊,一向很不以為然。所以,當四爺和老夏來求助時,他毫不客氣,直言他是支持老太爺出巡的。
「四爺,你真是太善了,善到這樣沒有一點火氣。你像歸隱林下的出世者,不爭,不怒,什麼都不在乎,這哪裡像是商家?」
進屋后,又把他讓進了她的書房,是想消去長輩的威嚴吧。其實,他在心裏從來也不認同她這位繼母。
「這位端方他是想來。他來,不是稀罕我這個鄉間財主,是想著我收藏的金石。他這個人,風雅豪爽,好交結天下名士,就是在金石上太貪。他看金石,眼光又毒,一旦叫他看上,必是珍品稀件,那可就不會輕易放過了。總要想方設法,奪人所愛。他想來,就來吧。來了,也見不上我的好東西。這個邱掌柜,才去西安幾天,就跟端方混到一處了!」
「我也這樣問邱泰基,他說端方大人沒有說定,可一定要來的。我又問,托你帶信帖沒有?他也說沒有。我說,那不過是一句應酬的話吧?邱掌柜說,不是應酬話,還問了康莊離太谷城池多遠。」
六爺說:「是。正為明年的大比苦讀呢,就是放學在家,也不敢怠慢。」
老夏說:「二爺他是沒主意的人。還說,他是武夫,說話老太爺不愛聽。我又找四爺,他也說,他的話沒分量,勸也白勸。他讓我去見孫大掌柜,說大掌柜的話,比你們有分量。可求孫大掌柜,也得你們幾位爺去求!我有什麼面子,能去求人家孫大掌柜?」
只是,當他被鑼聲驚醒,急忙跳下床,跪伏到母親的遺像前,鑼聲就停止了。別的聲音也沒有聽見。真是母親來了,還是那班護院守夜的下人敲錯了鑼?
二爺舀了些肥水聞了聞:「稀湯寡水,也不臭呀,就那麼厲害?」
康笏南說:「我出巡一趟,不需要你們應許。我只是問你們,誰願意跟隨我去?」
孫北溟沉吟片刻,說:「那我去見見老太爺。看他是真要出巡,還是又出了一課禪家公案,要你們參悟?他真想出巡,那我也得趕緊安頓柜上諸事!」
「為什麼不能說?」
二爺說:「老太爺忽然要這樣冒暑出巡,分明是不滿於我們。」
就這樣,神差鬼使,何開生踏上了晦氣之路。
四爺說:「老太爺一生愛出奇,也說不定真要以古稀之身,出巡天下。」
「睡眠呢?」
求助的三位人物,就有兩位不但不勸阻,反而很贊成老太爺出巡。六爺聽了這個消息,心裏倒是暗暗高興。只有一個孫大掌柜,沒有說定是勸阻,還是贊同。四爺說,聽孫大掌柜口氣,好像是不贊同。
「戴掌柜到底還是年輕幾歲,氣魄尚存。」
「六爺,我們雖為主僕,可我視你比自己的親生骨肉還親。我會有什麼瞞你?」
孫大掌柜說:「他真是說走就要走嗎?」
「現在,我已經不小了,那就快說吧。」
六爺想了想,忽然想到一個人,那就是他最不願意見的老夫人。老夫人出面勸阻,那會怎麼樣呢?六爺知道,老太爺是不會聽從她的勸阻的。但應該請她出面勸一勸。于情于理,都應請她出面勸一勸。趁見老夫人的機會,也可進一次老院。

4

六爺說畢,趕緊離開了何老爺。不趕緊走,何老爺還要給他重說當年中舉的故事。
車二師傅說:「二位今天來,不是為演武吧?」
四爺就說:「老太爺可是鄭重向我們做了交待。」
「什麼巧合的事?又是編了故事,阻攔我吧?」
六爺在心裏說:老太爺能疼我?「在吃飯時,我已經勸過多次了,老太爺哪會聽我的!還是得二爺出面,他拿不了主意,也得出面招呼大家,一道商量個主意。」
「何老爺真是那樣,一天一個說法,今天說,你奪魁無疑,明天又說,你何苦呢,去應試做甚?」
「六爺,聽說老太爺要出巡去了,有這樣的事嗎?」
「他說,臨下班前,跟老陝那邊的藩台端方大人吃過一席飯。端大人叫給你老人家捎個話,說他抽空要來太谷一趟,專門來府上拜訪你。」
「何老爺,你看家父真會出巡外埠碼頭嗎?」
她幾次對康笏南說:「我們不妨也宴請他們一次,聽一聽西洋的趣事,也給杜家一個面子。」
「你為什麼會相信?」
財東康老太爺聽到這件事,專門把何開生召去,問他:「考個舉人,你覺著不難吧?」
六爺沒有想到,奶媽會有這樣激烈的反應。就問:「母親生前認識這個女人嗎?」
「林大掌柜說的是,我們太庸碌了,不能替老太爺分憂、分勞。」
「有這樣的打算,還沒有說定呢。」
「原來是這種事,還以為叫我擒賊禦敵。我一個鄉間武夫,怎麼想到叫我去做說客?你們知道,我不善言辭。再說,這也是你們的家事,我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如何置喙!」
老夏說:「林大掌柜,三爺在口外巡視生意,已經快一年了。三爺于商事,那是懷有大志的。」
康士運接過天盛川茶莊,先就避開大盛魁鋒芒,不再做老青磚茶的生意。大盛魁的駝運隊,駱駝數以萬峰計,售貨的流動「房子」,能走遍內外蒙古的所有牧場。誰能與它爭利?那正是雍正年間,中俄恰克圖通商條約剛剛簽訂。康士運慧眼獨具,大胆將生意轉往更為遙遠的邊疆小鎮恰克圖,在那裡開了天盛川的一間分號。多年跑茶馬大道,他知道俄國人喜飲紅茶,而蒲圻羊樓洞的米磚茶,即是很負盛名的紅茶。改運老青茶為米磚茶,那是輕車駕熟的事。天盛川易主后,就這樣轉向專做米磚茶的外貿生意了。
車二師傅說:「這是用煺雞毛鵝毛的湯水漚成的。就是要漚到穢而不臭,才能施用。」
「六爺極有天分,我是早知道的。明年一準會蟾宮折桂,為你們康家博回一份光耀祖宗的功名來。」
第二天一早,六爺就打發下人去打聽。回來說,不是敲錯鑼。守夜的家丁,真看見月光下有個女人走動,慌忙敲起了鑼。鑼一響,那女人就不見了。管家老夏已嚴審過這位家丁了,問他是真是假,是你狗日的做夢呢,還是真有女人顯靈?家丁也沒敢改口,還是說真看見月亮下有個女人走動。
二爺說:「聽說起事時,拳民甚眾,也不好對付。」
所以,見面之後,他先不提出巡的事。
母親為什麼總是那樣不高興?他多次問過奶媽。奶媽一直不告訴他,只叫他用功讀書:你用功讀書,母親才會高興。但他能看出,奶媽有什麼瞞著他,不肯說出。
「六爺,我什麼時候這樣說過?」
這樣的勸說陣勢,六爺很滿意。
四爺依然一臉虔誠的愧色,說:「哪裡是逸士仙人,實在是太庸碌了。要不,還需勞動老太爺這樣冒暑冒險出巡嗎?」
六爺慌忙回到母親的遺像前,敬了香,跪下行了禮,心中默念:請母親放心,明年的鄉試,我一定會中舉的。
「因為我也是一個女人。尤其是我住進了你父親的這座大書房,住進了你的先母住過的這一半大屋,我就能理解她了。」
「奶媽,我也視你如母親。我能看出,你也像母親一樣,總是鬱鬱寡歡。」
「孫大掌柜,我還是說一句閑話。你看現在的局面,我們舍了『北收南放』,還有別的文章可做嗎?」
天盛川,早年只是口外歸化城裡一間小茶莊。那時,康家當家的康士運,在太谷經營著一家不大的駝運社,養有百十多峰駱駝,專跑由漢口到口外歸化之間的茶馬大道。上行時,由湖北蒲圻羊樓洞承運老青磚茶,北出口外;下行時,再從歸化馱運皮毛呢氈,南來漢口。天盛川茶莊就是康家駝運社的一個老主顧,常年為它從湖北承運茶貨。
二爺說:「老爺子他是看不起你。」
老夏也說:「老太爺已有示下,叫我儘快張羅出巡的諸多事項。」
二爺說:「老六,你嘴巧,有文墨,又年少,可以童言無忌,你也該多說。」
二爺說:「演武也成,可惜,我們哪是你的對手!」
「你是大掌柜,借不借,都由你。」
「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哪裡能明白,就問:「母親在哪兒呀?」
「濟南已有回電,收下了那十萬銀子。在當今局面下,不是只此十萬一筆。日前,京號戴膺老幫亦有信來,言及京師也有幾樁這樣的生意,捨去利息,要求將巨款收存,客戶又都為相熟的達官貴人。所以,我說巧合呢。」
「大胆,『他』是誰?我還稱何老爺,你倒這樣不守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