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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巡漢口

南巡漢口

包世靜終於發現了燈火在遊動,立刻警覺起來,忙說:「老太爺放心,我們就去看個究竟!」
「我這是為你們西幫謀划長遠財路!」
不到午時,炎熱還沒有怎麼感覺到,就行了四十里,到達第一站白圭鎮。
「你等著看吧。老太爺問起我,你就說我不肯走,要等他的病好了才走。就照這樣說,記住了吧。」
他問老亭:「孫大掌柜走了沒有?」
孫大掌柜又打了個哈欠,回他的車上去了。
康笏南曾經將這種絕境得道的感覺,告訴了三子康重光。老三說,他也有過這種感覺!這使康笏南感到非常欣慰。三爺也是一位天生喜歡長途跋涉的人。在康笏南的六個兒子中,惟有這個三爺,才是和他、和祖上血脈相承的吧。
福爾斯說:「到底是巨頭說話,聽這種口氣,都叫我們害怕!在漢口,你們十幾家西幫票號,可調度的資金就在七八百萬兩!你們動一動,漢口的金融就地動山搖。我們能做的,那才是多大一點生意?」
「制台大人,我敢蒙你嗎?」
郭武師收拳后,白武師又跪下說:「請神祖使刀棒,叫我們再領教一回。」
「郭師傅讓包起黃頭巾,護了車馬,一齊過去。」
包世靜問兩位武師:「你們看前方動靜,要緊不要緊?」
「對個鬼!我哪裡嚇唬自己來?」
顯聖也好,得道也好,反正從此絕境沒有再絕下去,一切也都沒有終結,而是延伸下來,直到走出來,尋到水或發現人煙。
「真要任你們使刀槍去砍他?」
正說話間,傳來急馳的馬蹄聲。是跟著郭武師的一個拳手,策馬跑回來了。他喘著氣,對白武師說:「白師傅,前頭那伙人,果然是信八卦拳的拳民!」
孫大掌柜打了個哈欠,問:「天快亮了吧?」
孫北溟依然一臉淺笑:「我不氣你,你能見輕呀?上年紀了,中點暑,我看也不打緊,怎麼就不見好呀?就差這一股氣。」
潞安已比太谷炎熱許多,但康笏南身體無恙,精神又異常的好。相比之下,孫大掌柜倒顯得疲累不堪。
「一年只張羅了十幾萬生意?簡直是笑談!」
行前,改雇了適宜平原遠行的大輪標車,車轎里寬敞了許多,舒適了許多。所以,經武陟、榮澤,過河到達鄭州,雖然氣候更炎熱,孫北溟倒覺著漸漸適應了。他看老亭的樣子,似乎也活過來了。
福爾斯笑了笑說:「你們天成元大號,不是也把分號開到了俄國的莫斯科嗎?你們山西的其他票商,有把分號開到日本的,也有開到南洋的。」
不過,當時聽了這個數目,戴膺在心裏也嚇了一跳。十萬,這真不是一個小數目!以張之洞的人望,他當然不會不還。可那時的張之洞,還頂著清流的名聲,他是否還能謀到封疆大吏之職,真看不清楚。但你又不能像日升昌那樣,婉言推託。戴膺老幫不愧是久駐京師的老手了,他在心裏一轉,就生出一個兩全之策。他沒有給張之洞十萬現銀,也沒有開十萬數目的銀票,而是給立了一個取銀的摺子:張大人您可以隨用隨取,想取多少取多少,十萬兩銀子,任你隨時花用。
康笏南當然不會說出自家的鎮山之寶,但他也沒有猶豫,從容隨口而說:「不過是一件《閣帖》而已。買的時候,是當宋人刻本弄到手的,請方家鑒定,原來是假宋本,其實不過是明人的仿刻本。」
「你們請我來此,做甚?」發聲洪亮粗厲,全不像他平時的聲音了。
陳亦卿忙說:「我不是說了嗎,他們的掌柜,避暑去了。」
「和氏之禍,在那些不識璞玉的相玉者。我只怕就是那樣的相玉者。邱泰基,我就相走了眼。」
康笏南就指指前方,說:「那燈光,是哪兒?」
「樊掌柜,你有什麼難處?還是你手下的兩個夥友不聽使喚?」
「在河南中過一回暑,幾乎死到半道上。托制台大人的福,入了湖北,倒是平安了。不過,真像你說的,我要那樣有錢,還來漢口受這份熱做甚?外間把我們說得太富了,制台大人也從俗?」
搖回清夢戌牆鈴。
張之洞移督湖廣后,對陳亦卿領庄的天成元漢號,也繼續很關照的。正是有這一層關係,康笏南才想求見,也才能獲准吧。
只休歇了兩日,康笏南就坐不住了,要外出訪游。
「聽說鏢局的郭師傅問去了,多半也是夜行的旅人吧。」
「陳掌柜,你跟他有交情?」
有你張之洞這等大才,若敢跳出由儒入仕的老路,走我西幫之路,天下還不是任你馳騁!辦洋務,你得自家會掙錢,靠現在的朝廷給你錢,哪能辦成大事?你看人家那些西洋銀行,誰家是朝廷的!
關山恣壯行。
第三日,行七十里,住沁州。康笏南拉了孫北溟,又赴當地商界宴席,放言西幫之憂。
在周家口打聽時,雖然有人說信陽、南陽一帶,也有八卦拳流行,但到漢口的一路,大體還算平安。特別是進入湖北后,一路都見官府稽查「富有票」、「貴為票」的黨徒。兩票中嵌了「有為」二字,系康梁餘黨。官兵這樣嚴查,道路倒安靜一些。
康笏南也說:「可不是呢,在太谷,還不覺怎麼涼快,可一跟這漢口比,咱太谷真成了清涼勝境了。福爾斯掌柜,你還是脫了禮服吧,我看著還熱呢。」
郭師傅說:「在新鄭,我尋江湖上的朋友打聽過,他們倒是說,太康一帶也有八卦拳時興。」
康笏南就向車老闆和鏢局武師建議,趁夜間有月光,又涼快,改為夜行晝歇,既能多趕路,也避開白天的炎熱,如何?他們都說,早該這樣了,頂著毒日頭趕路,牲靈也吃不住。康笏南笑他們:就知道心疼牲靈,不知道心疼人。
不過,滙豐銀行的這個福爾斯先生,倒不是陳亦卿策動來的。他真是很想見見西幫這等神秘的巨頭。
「收縮,也不能縮到這種地步!三五萬生意,能贏利多少?這點贏利,能支應了你這個庄口的花費,能養活了你們三人?」
康笏南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不動聲色。孫大掌柜雖心裏有些急,但也只能穩坐不動。
「聽說你對道州《瘞鶴銘》未出水本,也甚傾慕?」
康笏南說:「你們銀行的掌柜是誰,我能不能會一會?」
但到新鄭,康笏南中了暑。
天成元的京號老幫戴膺,聽說這件事後,立刻就去拜見了張之洞。表示張大人想借多少銀子,敝號都聽吩咐。張之洞故意說了一個更大的數目:十萬!戴膺老幫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
光緒二十五年六月初三,康家德新堂的康笏南,由天成元大掌柜孫北溟陪了,離開太谷,開始了他古稀之年的江漢之行。
「我是胖人,天下胖人都怕熱,不獨我一人嬌氣。」
郭師傅說:「看那一臉自負,是以為自家得了神功。我對他說,按武界規矩,先一對一,如果不敵,再二對一。他答應了。」
老東家和大掌柜的到來,叫字型大小上下這二十來個掌柜夥友,尤其是招待、司務,忙了個不亦樂乎,還是忙不贏。
「白師傅,怎麼不早告我?」
「是什麼村莊吧?」
「劉掌柜生前,可是常誇嘉你。」
當鋪掌柜忙說:「那真是太賞臉了!可今天不必趕路了吧?你們往河南去,前面五十里都是山路,趕黑,也只能住盤陀嶺上。何不明日一早起程,翻越盤陀嶺?」
郭武師就說:「等天亮也不怕。只是,我們要趁夜間涼快趕路。你信不過我們的人,那你能信得過我們的『乾』卦拳吧?師傅,」郭武師抱拳向老亭施了個禮,「我請來祖師,與這位大師兄說話了。」
康笏南和孫北溟剛在一間客房坐定,一碗茶還沒有喝下,就有鎮上的幾位商號掌柜求見。孫北溟體胖,已熱得渾身是汗,臉也發紅了,有些不想見客,就說:「誰這樣嘴長,倒把我們嚷叫出去了!」
「你看這位樊掌柜,好像不喜歡我們來似的。」
「你要沒有吃過蟹,那我就連魚也不識了!」
「郭師傅正跟他們交涉呢。那伙人說,他們是奉命等著攔截潛逃的什麼人,誰過,也得經他們查驗。」
孫北溟見樊老幫大汗淋漓,臉色也不好看,就不再責問下去了。
「看看你們,什麼興緻也沒有。那日過屯留,很想彎到辛村,再看看卞和墓。看你們一個個蔫枯的樣子,也沒有敢去。」
老亭揚著臉,問:「小兄弟,他冒犯了你嗎?」
潞安庄口的老幫,見老東家親臨柜上,異常興奮,總想盡量多說幾句自家的功績。可一張嘴,就給老東家的誇嘉堵回去了。太容易得到的誇嘉,叫人得了,也不太過癮。所以,一有機會,這位老幫還是想多說幾句。不幸的是,他一張口,康笏南還是照樣拿誇嘉堵他。孫北溟看出來了,也不好說康笏南,只是故意多問些生意上的具體事務,給這位老幫製造一些炫耀自己的機會。
老亭的疲累感,也一直沒有過去,食欲不振。所以,說到他,他也沒有言聲。
「包師傅,你放心,這一路是咱們的熟道。」
鏢局的武師,尋到江湖的熟人,請來當地一位名醫。給康笏南把脈診視過,開了一服藥方,說服兩劑,就無事了。康笏南拿過藥方看了看,說這開的是什麼方子,堅決不用。他只服用行前帶來的祛暑丹散,說那是太谷廣升遠藥鋪特意給配製熬煉的,服它就成。另外,就是叫搗爛生薑、大蒜,用熱湯送服,服得大汗淋漓。
孫北溟低聲說:「我是故意氣老太爺呢。」
「簡直是一個門外生瓜蛋。令人可畏的,是那些頭包黃巾的鄉民,視這生瓜為神。」
「記著呢。」
可惜,像張之洞這樣的大才,官場是太少了。何況,像他這樣的大才,不受官場掣肘,怕也很難。去年康梁變法,他那樣騎牆,那還不是為了自保呀?
就在這時,康笏南似乎在前方看到幾點燈光。這依稀的燈光,一下給他提了神。這樣人困馬乏地走,怎麼就快到前站練寺集了?
郭武師說:「我們是奉了神祖之命,趕往安徽傳教,實在不敢耽擱!」
黃昏時候,到達懷慶府。懷慶府古稱河內,是由湖廣入晉的門戶。附近的清化,又是那時一個很大的鐵貨集散地。北上南下走鐵貨的駝隊騾幫,大都從這裏啟運。所以,康家天成元票莊在此設有分庄。領庄的樊老幫早已接了信,所以等在城外迎接。
郭師傅說:「神個甚!那次,農漢要一人對我們兩人,還說使什麼拳棒刀槍都成。」
「沒有,沒有。」
孫北溟下來,只是一九*九*藏*書臉的冷漠,沒有說話。
康笏南就說:「福爾斯掌柜,你不知道吧?湖北羊樓洞、羊樓司一帶茶場,最早還是由我西幫開墾。早年間,我西幫往蒙俄銷茶,多是在福建、江西採買。路途遙遠,運費太大,我們北方的駝隊馬幫,也不堪江南之泥濘燠熱。西幫先人途經蒲圻羊樓司、羊樓洞一帶,發現此地臨近洪湖洞庭,又是山地,頗類閩、贛茶場天時地利。於是,在此租山地,雇土民,移種閩贛良茶。自此,鄂南才成產茶重鎮,漢口才成外銷茶貨的大碼頭。」
「老東台英雄一世,可我看你這次中暑病倒,怎麼也像村裡老漢一樣,老在心裏嚇唬自己!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西岩寺在半山間,剎宇整肅,古木蔽天。尤其寺邊還有一叢竹林,更顯出世外情韻。暑天,只是它的清涼與幽靜,也叫人感到快意。
康笏南和孫北溟來漢口見的第一位賓客就是洋人,陳亦卿為何要這樣安排?
在新鄭歇了兩天,康笏南就叫啟程,繼續南行。可老太爺並沒有見輕,誰敢走?
「當然是如我所想,輕易就將那農漢遠遠拋出場外。我雖做出倒地狀,眾人還是發怒了。我急忙來了個鷂形翻身,又一個燕形扶搖,跳到那位農漢前,跪了施禮說:『大師兄,真是神功,我還未挨著你,你倒騰空飛起!』」
「還說我養尊處優呢,我就沒有吃過蟹。」
包世靜掏出那條黃綢頭巾,說:「放心吧,鏢局的武師們早有防備的。」
原來他和京號的戴膺老幫,都早已感到西洋銀行的厲害了。他二位在國中最大的兩個碼頭領庄,不光是眼看著西洋銀行奪去西幫不少利源,更看到西洋銀行的運作章法,比西幫票號有許多精妙處。西幫靠什麼稱雄天下?還不是靠自家精緻的章法和苛嚴的號規!可自西洋銀行入華以來,日漸顯出西幫法度的粗劣不精來。西幫若不仿人家的精妙,維新進取,只怕日後難以與之匹敵的。
「年紀就放在那裡呢,說不老,也是假話。可出來這十多天,你一直比我們都精神。以我看,西幫大勢,不能不慮,也不必過慮。當今操天下金融者,大股有三。一是西洋夷人銀行,一是各地錢莊,再者就是我們西幫票號。西洋銀行,章法新異,算計精密,手段也靈活,開海禁以來,奪去我西幫不少利源。但它在國中設庄有限,生意大頭,也只限於海外貿易。各地錢莊,多是小本,又沒有幾家外埠分庄,銀錢的收存,只能囿於本地張羅。惟我西幫票號,坐擁厚資,又字型大小遍天下,國中各行省、各商埠、各碼頭之間,銀款匯兌調動的生意,獨我西幫能做。夷人銀行往內地匯兌,須賴我西幫。錢莊在當地拆借急需,也得仰賴我票號。所以當今依然是天下金融離不開我西幫!我們就是想衰敗,天下人也不允許的。」
「見西洋人?不是傳教士吧?這些洋和尚,正招人討厭呢。」
可惜,他的治晉方略沒有來得及施行,就遇了母喪。守制滿三年,他在京求謀新職,曾經向日升昌票號商借一筆巨款,以在軍機大臣間活動。日升昌的京號老幫,感到數額較大,不敢爽快答應,說要請示平遙老號。張之洞是何等自負的人物?日升昌這樣婉言推託,叫他感到很丟面子,也對西幫票號生了反感。
康笏南揮揮手,朝其他人說:「你們都去吧,都去歇涼吧,我和大掌柜說會兒話。」
「不能怨誰,是我一人沒本事——」
孫北溟走後,康笏南越想越氣。孫北溟今天也說這種話!他難道也看我衰老了?他也以為我會一病不起?
「還是借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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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怕他還沒有緩過氣來。你不知道,他沒我耐熱!」
淡月籠雲猶未醒。
一百八盤攜手上,
「孫大掌柜,到底怎麼了?」
「這一路,你就只想著西幫之衰,走到哪兒,說到哪兒。這麼熱的天,想得這樣重,心裏能不亂!」
「那你就返回吧,不用跟著氣我了!」
想猜就猜吧,這本也是康笏南意料之中的反應。
那漢子還沒有退場,白武師已提劍躍入場中,演了一套形意劍術。郭武師依然垂立了,不大動,只是略做躲避狀。收劍時,當然是白武師劍落人倒,敗下陣來。
沒有雨,有一點燈光,幾聲狗叫也好。很長一段路程,真是想什麼,沒有什麼。康笏南也覺有瞌睡了。他努力振作,不叫自己睡去,怕夜裡睡過,白天更沒有多少睡意。
「原來你是故意氣我?」
「你這是什麼話?」
眾人聽了,唏噓不已。
到達漢口,已是七月初九。兩千多里路程,用去一個月稍多,比平常時候要慢。只是,時值酷暑,又是兩個年邁的老漢,做此長途跋涉,也算是一份奇迹了。西幫的那些大字型大小,已經指示自家的駐漢庄口注意康家的這次遠行。內中有一種意味,好像是不大相信康笏南和孫北溟真能平安到達漢口。所以,他們到達漢口后,在西幫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郭師傅說:「太康在扶溝以東,我們不經過。我跟朋友打聽扶溝這一路,他們說,還沒傳到這頭。這頭是官道,官府查得緊。」
「早呢。」
「這裏,不似肅州——」
現在給孫北溟這一氣,康笏南就慢慢生出一種不服氣來。他平時怎麼巴結我,原來是早看我不中用了!非得叫他看看,我還死不了呢。
在吃飯的時候,康笏南當著鎮上十幾位掌柜,果然大談世事日艱,西幫日衰,真是苦口婆心。對康笏南的話,這些小掌柜雖也大表驚嘆,可他們心裏又會怎麼想?他們傳話給商界,又會怎樣去說?孫北溟真是沒有底。
「我本來也不想出來的,今年是合賬年,老號柜上正忙呢。」
包武師說:「前不久,我同康二爺曾去拜見車二師傅。車師傅也不信真有刀槍不入之功,更不信練功三五月,便能矢石槍炮,均不入體。可義和拳刀槍不入的說法,卻流傳得越來越神。」
很有一陣,他的手腳才微微動起來,漸漸地,越動越急促。到後來,又突然一躍而起,如一根木樁,站立在那裡。片刻后,大聲問:
「你們都睡了,我得給你們守夜。前頭是什麼人,問清了嗎?」
那漢子說:「有幾個作惡的二毛子,從太康偷跑出來了。誰知道你們是不是?」
山頂有關帝廟,傳說簽極靈。大家都去抽了一個簽。孫北溟抽了一上上吉利簽,好像才終於緩過氣來,精神振作了不少。
「還說沒有呢。你看前方,那是什麼?」
但下了太行山,氣溫就越升越高,到月山、清化一帶,已像入了蒸籠。這一帶屬河南懷慶府地面,處於太行之陽,黃河之畔,溫熱濕潤,遍地多是竹林,很類似南國景象。從晉省山地忽然下來,那真有冰炭之異。過沁河時,人人都汗水淋漓,疲憊極了。連鏢局的武師拳手,也熱草了,蔫蔫的,像丟了魂。孫大掌柜和老亭,重又失了精神。只有康笏南,依然氣象不倒。他出發時說,看先把誰熱草!所有人都先於他給熱草了。
康笏南實在也沒有感到熱,心裏倒是非常的爽快。
年輕漢子也依然一臉兇相,走到康笏南和孫北溟坐的車前,叫舉來火把,向里張望。
「他是多年跟劉掌柜,也最受劉掌柜心疼、器重。我就是聽了劉掌柜的舉薦,才提他做了肅州庄口的副幫。」
「這是叫你寬心的話,也是實話。就說上海,當今已成大商埠,與內地交易頻繁,百貨出入浩大。每年進出銀兩有近億巨額,可交鏢局轉運的現銀卻極少,其間全賴我西幫票號用異地彼此相殺法,為之周轉調度。西幫若衰,上海也得大衰。」
「跟你交手的那位大師兄,真是沒有什麼武藝?」
「大掌柜,你倒會貪功!不是人家廣升遠的葯好,倒是你給我治好了病?你去哄鬼吧!」
康笏南見張之洞,當然是想聽聽這位疆臣重鎮對時局的看法。但人家不提官事,他也不好問。提起在河南遭遇的拳匪,張大人也只是說,愚民所為,不足畏懼。冷眼看這位制台大人,倒也名不虛傳,是堪當大任的人物。他雍容大度,優雅自負,尤其于洋務熱忱不減,看來對時局也不像有大憂的。去年漢口發生一場連營大火,將市面燒了個一片蕭條。現在看去,已復興如初了。湖廣有張制台在,市面應是放心的。
白圭位於由晉通陝、通豫兩大官道的交叉處,系一大鎮。依照康笏南的意思,既沒有進官家的驛站,也沒有驚動鎮上的商家,只是尋了一家上好的客棧,歇下來,打茶尖。打算吃頓飯,避過午時的炎熱,就繼續上路。
「哈哈哈,你們倒機靈。」
「酷暑長旅,不宜責眾過苛。只是,你也不能放任了吧?」
「你只得了小法力,還得勤練!」
康笏南說:「我喜歡這樣演戲,就是戲散得太早了。」
「聽見了沒有?快伺候孫大掌柜回太谷!」
沒有走多遠,十幾個火把已經迎過來了。火把下,有二十來位頭包紅巾的農漢圍了上來。紅巾上,畫著「坎」卦符。郭武師和一個年輕的漢子正在說什麼。那漢子,清瘦單薄,神色是有些橫。
車輿帶雲走,
「還說熱!真是都享慣福了。嫌熱,那到冬天,咱們走趟口外。」
武師、拳手和三個夥友,都包上黃頭巾。之後,白師傅打頭,包世靜殿後,拳手、夥友分列兩廂,這樣護著四輛標車,向前走去。
康笏南說:「那我去看長江。楊萬里有句詩說,『人言長江無六月,我言六月無長江。』還說,『一面是水五面日,日光煮水復成湯。』難得在這六七月間,來到長江邊上,我得去看看,那些西洋輪船泊在熱湯似的江水中,是一種什麼情形。」
「怎麼不會!早年,我去過一次,是為看墓前那尊古碑。可惜,碑文剝落太甚,已不可辨。卞和這個人,抱了美玉和氏璧,屢不為人識,獲刖足之禍,終於不棄,還要泣血求明主,豈知春秋及今,天下哪裡有幾個明主?」
飯畢,回到客棧,康笏南立刻酣然而睡。孫北溟倒感疲累難消,炎熱難當,久久未能入睡。
包世靜策馬過來,問:「老太爺,有什麼吩咐?」
「陳掌柜張羅生意是高手,那就先見見這個洋人。你們總說西洋銀行不能小覷,今日就會會他。你問問孫大掌柜,看他願意不願read.99csw.com意去。」
「看著!」
「邱泰基,他會是不被我們所識的美玉?」
新鄭是小地方,康家在這裏沒有任何字型大小。他們雖住在當地最好的客棧里,依然難隔燠熱。就是為康笏南做碗可口的湯水也不易。孫北溟感到,真是有些進退兩難。
「這也不敢蒙你,只是枉活到這老朽時候。」
樊老幫一臉緊張:「大掌柜,今年不是合賬年嗎,所以我們收縮生意,不敢貪做。」
福爾斯說:「當然知道。不然,我和陳掌柜還能算朋友?」
老亭聽了,更摸不著頭腦。看看孫北溟,一臉的不在乎。
他喊了喊車倌:「車老闆,你看看,是不是快到練寺集了?」
那漢子又去看裝行李的車。包世靜要攔擋,白武師暗中拉住了。行李車也看過了,漢子還是一臉兇相。
「他們都是成了精的人,什麼陣勢沒有見過。」
「哈哈,康老財主,我也不向你借錢,用不著裝窮。你這一路來,看見正興建的蘆漢鐵路了吧?過幾年,你再來漢口,就可坐自跑的洋火車了,免了長旅之勞。」
陳亦卿與戴膺早已多次聯絡,達成一個維新動議:天成元票莊,何嘗不可改製為天成元銀行?或者聯絡幾家西幫中大號,集股合組一間西洋式銀行?只是,他們幾次上達總號的孫大掌柜,都無迴音。現在是天賜良機了,老東家和大掌柜一同來到漢口,第一件事,當然是要向他們宣傳西洋銀行的精妙。
「我們見到了。制台大人治洋務,那是名聞國中的。制台修此蘆漢鐵路,也用了昭信股票的籌款吧?去年朝廷行新政,發行昭信股票,逼著我們西幫認股。京師我們西幫四十八家票號,每家都認了一萬兩銀,共四十八萬兩。可我們剛認完,新政就廢了,昭信股票也停發了。這不是又捉了我們西幫的大頭嗎?」
「包師傅,你們又在丟盹吧?」
康笏南想拜見一下湖廣總督張之洞,居然獲准。
「呵,他這還像長了出息。你把他發落到哪兒了?」
說畢,郭武師就頹然倒地。
白武師忙過來,跪下,說:「神祖降臨,法力廣大,我們願領教一二。」
「我跟你說了,我能想得開。我不是心亂才熱倒。畢竟老邁了。」
包世靜說:「他們是不是要買路錢?」
那是一個輕車簡行的陣勢。
「結果如何?」
「他們那麼多人,不機靈,怎成?」
夥計下馬跑過來。康笏南吩咐把包師傅叫來。
「大掌柜,你說的這是什麼話?」
「前站到哪兒打茶尖?」
福爾斯說:「孫掌柜,我們滙豐、麥加利、道勝,還有法國的法華銀行,也常常托你們西幫票號匯兌款項的。」
康笏南高興了,說:「能聽懂,那就好。我說呢,誰也聽不懂誰的話,光靠通事給你翻話,那見面有甚意思!聽懂了我的話,那就換身寬大、涼快的衣裳吧。不用受那份罪,捂那麼熱!」
這時,白武師已從行囊中取出四條黃綢頭巾,交給包世靜一條,天成元的三位夥計,也一人分給一條。他交待大家,先收藏起來,萬一有什麼不測時,再聽他和郭師傅的安排。
「澤州之富,靠鐵貨。洋務一起,這裏的冶鐵,就不成氣候了。早年,還想在這裏設庄口,看了幾年,終於作罷。」
康笏南應酬回來,興緻很好,也沒有再問到樊掌柜。
老亭問:「我們能走了吧?」
「真是看不出!不知你們這樣的有錢人,是怎樣保養自家的?有什麼好方子嗎?」
狂風送雨已何處?
康家遠行的車馬旅隊,那日離了康莊,也是靜靜地走了一程。其時已近大暑,太陽出來不久,熱氣就開始升上來。柜上的夥計、包師傅、老亭,不時來問候康笏南,弄得他很有些生氣。
「去年,十幾萬吧,早有年報呈送總號的。」
他對出門遠行,似乎有一種天生的喜愛。只要一上路,不僅精神爽快,身體似乎也會比平時格外地皮實。他一生出遠門多少次,還不記得有哪次病倒在旅途。西幫過人之處就是腿長,不畏千里跋涉。康家幾位有作為的先祖,都是擅長遠途跋涉的人。康笏南早就覺得,自己的血脈里,一定傳承了祖上這種擅長千里跋涉的天性。年輕時,在口外的荒原大漠里,有好幾次走入絕境,以為自己已經不行了。奇怪的是,一旦絕望后,心裏怎麼會那樣平靜,怎麼會有那樣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就像把世間的一切,忽然全都卸下來,輕鬆無比,明凈無比。
福爾斯也忙說:「我們在漢口,只是間小分行。經理也是小人物,他漢話也說得不熟,所以由我來代他拜見二位大掌柜,請多包涵。」
光緒八年,張之洞任山西巡撫時,康笏南曾想拜見,沒有獲准。那時,張之洞初由京師清流,外放疆臣,頗有些治晉的自負,也很清廉。所以,不大好見。
所以,他們在此只停留了一天,就繼續南行了。
孫北溟只顧熱得喘氣,並沒有多留意這位樊老幫。洗浴過,吃了接風酒席,孫北溟狠搖大蒲扇,還是汗不止。正想及早休歇,康笏南過來了。
康笏南稍作洗漱,就來到山門外,居高臨下,觀賞夕陽落山。但有此雅興的,也只他一人。
「老東台去,他能不陪了去?」
那也是夜行的旅隊嗎?再一想,覺得不能大意。幾位武師,沒有一點動靜,也在馬上打盹吧?
「沒有吧?我可未加留意。他不會來這種場面出頭露面吧?」

5

康笏南說:「我們康家,就是靠茶莊起家,你也知道?」
白武師說:「包師傅還沒有見識過?豫省彰得府的涉縣,即有義和拳設壇,只是,我們此行並不經過。」
孫北溟又笑了,說:「傳給日升昌吧,能怎?日升昌的財東李家,有誰會效法你?說不定,他們還會笑你傻。日升昌的大掌柜郭斗南,他也不會像我這樣,對你老東家言聽計從。日升昌的掌柜們,有才具沒才具,都霸道著呢!」
康笏南也笑了:「福爾斯掌柜,你倒會說話!」

6

包世靜武師提出:「到鄭州請個好些的大夫?」
寂歷簾櫳深夜明,
郭武師說:「這是我們師傅的兩位師爺,讀書寫字的。」
郭武師說:「掃平他們幾個,當然不愁。就真是遇了這樣一二十個劫道的強人,也不愁將他們擺平。可這些拳民背後,誰知道有多少人?整村整縣,都漫過來,怎麼脫身?所以,我們商量出這種計策,以假亂真,以毒攻毒。」
不過,英人的狡猾,他也是深知的。
老亭就說:「二位也下車吧,叫這位小兄弟認一認。」
聽說康老太爺病見輕了,孫北溟就一臉笑意來見他。
陳亦卿說:「英人銀行,未設身股,只發辛金,不過辛金頗豐厚的。」
這一喝,還真把所有在場的人威懾得跪下了。那邊二十來個農漢,這邊武師、拳手、夥友、車倌,連老亭、康笏南、孫北溟,全都跪下了。
「洋務都是官辦,我等民商哪能染指?」
福爾斯又笑了:「那是因為貴國的紅茶,太美妙了,已經成為我們歐人須臾不能離開的飲品。我們只是步你們西幫後塵而已。」
第二日,行九十里,住權店。
「練寺集吧。」
周家口是大庄口,康家的票莊,在此就駐有十幾人,生意一向也張羅得不賴。只是近來人心惶惶,生意不再敢大做。西幫在此地的其他字型大小,也都取了收縮勢態。康笏南對這裏茶莊、票莊的老幫,只是一味誇嘉了幾句,沒有再多說生意。他說得最多的,還是練寺集的遭遇,說得眉開眼笑,興緻濃濃。
「我們沒有像胡雪岩那樣,借西洋銀行的錢吧?」
「大掌柜,平日說你養尊處優,你會叫屈。這還沒有出山西,你倒熱草了。等下了河南,到了江漢,看你怎麼活!」
包世靜立刻說:「真是拳民?」
「這樣的大熱天,你老先生從山西來漢口,我真不敢相信!底下人報來說,你康老鄉袞要來見我,還以為是誰編了詞兒蒙我呢,就對他們說,他老先生要真的剛從山西來,我就見,不是,就不見。你還真是剛從山西來?」
當天起程很早。德新堂的老夫人、四位老爺、各房女眷,以及本家族人,還有康家旗下的票莊、茶莊、綢緞莊、糧庄的大小掌柜夥友,總有六七十號人聚來送行。康笏南出來,徑直上了馬車,也沒有向送行的眾人作什麼表示,就令出動了,彷彿並不是去遠行。
兩廣往京師解匯錢糧、協餉、關稅的大宗生意,那還不是先緊天成元做嗎!
康笏南說:「福爾斯掌柜,你太會說話。」
「是叫一個年輕的工友,給坑裡尿些熱尿!熱土熱尿,浸炙臍孔,那位老工友竟慢慢活過來了。」
孫北溟問:「那他頂了多少身股?」
「我看不準,反正都包著紅布頭巾,夠橫,不好說話。」
「這是以防萬一的事,早說了,怕兩位老掌柜驚慌。」
這同時,老亭已經來到康笏南的車前。
「康老財主又裝窮了,你們老西兒,都太摳了。你藏有的碑帖,最值錢的是什麼?」
康笏南說:「這就不勞你們操心了。頭一天出行,怎麼能只走四十里?」
福爾斯說:「我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的商人,能像我相信你們山西商人這樣快!我在中國三十年,與你們西幫做過無數金融生意,但還從來沒有遇到一個騙人的山西商人。」
「你這是什麼歪理?你是吃喝我們康家不心疼!咱們來得不是時候,秋天來澤州,能吃到活蟹。山西人多不識蟹,咱們晉中一帶,就是財主中,也有終生未食蟹者。」
郭武師用更洪厲的聲音說:「你等可使刀棒,我不使!」
「要去你去吧。我也不想求功名,還是在客舍靜坐了,喘喘氣。」
郭武師大喝一聲,即換成形意拳的三體站樁勢,先狂亂跳躍一陣后,就練了一套虎形拳。騰躍飛撲間,時而逼近這個,時而逼近那個,直叫那些農漢驚慌不止,連連後退。臨收拳時,還使了一個掌上崩功,瞬間將一農漢手中的火把,彈向空中,在黑暗的夜空劃出一道光弧,更引起一片驚叫。
康笏南就問:「他聽不懂咱們中國話呀?」
「會不會是拳民?」
躺倒在旅途的客舍里,康笏南心裏是有些焦急。難道自己真的老邁了嗎?難道這次冒暑出巡,真是一次兒戲似的舉動?決心出巡時,康笏南是有九九藏書一種不惜赴死的壯烈感。別人越勸阻,這種壯烈感越強。可是越感到壯烈,就越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信心。年紀畢竟太大了,真說不定走到哪兒,就撐不住了。所以,中暑一倒下,他心裏就有了種壓不下的恐慌。
「在漢口,我們西幫銀錢充裕,很少向他們拆借。」
「六月二十七,無論到哪兒,也得用枸杞煎湯,叫我洗個澡。不能忘了。」
康笏南說:「聽陳掌柜他們說,你們西洋銀行的章法十分精妙厲害!」
康笏南沒有一點疲累之相,笑了笑說:「白圭巴掌大一個地方,我們不嚷叫,人家也會知道。叫他們進來吧。」
孫北溟笑笑說:「氣氣他,病就好了。」
孫北溟雖然不聽他說,康笏南還是彷彿真長了元氣,此後一路,精神很好。
福爾斯說:「還是你們西幫太會做生意!」
「多年駐肅州?那他跟過死在肅州的劉掌柜吧?」
「我是聽端方說的。有什麼珍品,也讓我開開眼界。」
「那我也得等你老人家病好了。」
「能吃,才能走。食雜,才能行遠。出遠門,每天至少得吃一頓結實的茶飯。你只吃湯水,能走多遠?」
老亭疑疑惑惑答應了。
福爾斯笑了,說:「我能聽懂,太谷,祁縣,平遙,是中國金融的大本營,我們在貴國做金融生意,聽不懂太谷話,那還成?」
「他空拳,我也空拳。互相作揖行禮后,農漢卻沒有開打,只是點了三炷香,拈於一面黃旗下。然後,就口念咒語,也聽不清念的什麼。念了片刻,忽然昏然倒地,沒有一點聲息了。武場四周的眾拳民,亦是靜無聲息。又過片刻,農漢猛地一躍而起,面目大異,一副猙獰相,又是瘋狂跳躍,又是呼嘯叫喊。他們說,這是天神附體了。我當時急忙擺出三體站樁式,預備迎敵。但對手只是如狂醉一樣地亂跳亂舞,全沒有一點武藝章法,你看不到守處,也尋不到攻處。這時候,場子周圍的眾拳民,也齊聲呼嘯狂叫。一時間,弄得你真有些六神無主了。」
康笏南還沒有對答幾句,倒見車倌又抱了鞭桿,丟起盹來。再看前方燈光,似乎比先前多了幾點,而且還在遊動。他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定神仔細望去,可不是在遊動!
白師傅說:「涉縣的義和拳,由直隸傳入,還不成氣候。義和拳,就是早年的八卦拳。再往前,就是白蓮教,在豫省有根基。與我們的形意拳相比,他們那八卦拳,不是武藝,而是教幫。春天,我們走鏢黎城,入涉縣。聽說我們是拳師,被邀到鄉間比武。武場不似一般演武的擂台,是一打麥場間插滿黃旗,上面都畫了乾卦。列陣聚在四方的人眾,都頭包黃巾,黃巾之上亦畫了乾符。一個被他們喚做大師兄的農漢,將我們請到場中,叫我們驗他刀槍不入的神功。」
「老太爺是不是嫌太放任眾人了?」
「這是一個小庄口,連樊老幫,通共派了三個人。你我來到這麼一個小庄口,人家能不怕?」
這真是大出人們意料,都說,老太爺不是凡人!
「那同樣要激怒眾拳民吧?」
「有交情是有交情,也都是為了做生意。咱號遇有閑資放不出去,有幾回就存到這家英人的滙豐銀行,生些利息。交易都兩相滿意。」
肅州,即現在的酒泉。肅州分庄,是康家天成元票莊設在西北最邊遠的庄口了。進出新疆的茶馬交易,以及調撥入疆的協餉軍費,由內地匯兌,一般都到肅州。所以,肅州庄口的生意也不小。只是那裡過分遙遠,又過分苦焦,好漢不願去,賴漢又幹不了。每到換班,大掌柜孫北溟就很犯愁。後來,幸虧有了這位劉掌柜,生意既張羅得好,又願意長年連班駐肅州。可惜,劉掌柜最後一次上班,已經六十多歲了,沒有干到頭,死在了肅州任上。這叫孫北溟非常內疚,是他把劉掌柜使喚過度了。本來早該調老漢回內地調養身體的。因為好使喚,就過度使喚,太對不住老漢了。所以,除了在劉掌柜身後,破例多保留了幾年身股,還對他生前器重的樊副幫,特別體恤。
康笏南說:「這就是中夷之分!我們是以仁義入商,以仁義治商!」
「該操的心,我哪敢疏忽了!」
郭武師說:「看清了吧?我告訴你的都是實情。」
在炎夏的六月二十七,用枸杞煎湯水沐浴,據說能至老不病。康笏南堅持此種養生法,已有許多年了。這次出來,特意叫老亭給帶了枸杞。
福爾斯說:「這些,我當然知道。正是你們西幫如此偉大的精神,才令人敬佩不已!」
重新上路后,老亭就說:「幾個生瓜蛋,還用費這樣的勁,演戲似的!叫我看,不用各位師傅動手,光四位拳手,就能把他們掃平了。」
那日過了扶溝,轉而南下,地勢更平坦無垠。只是殘月到夜半就沒了,朦朧的田野落入黑暗中,什麼也現不出,惟有寂靜更甚。
「老亭,你挑一名武師,一個夥計,伺候孫大掌柜回太谷!」
「他不是美玉,我以前將他錯看成了美玉。就是因他,引你老東台有此次江漢之行。」
康笏南沉著臉說:「大掌柜,你怎麼還不走,還想氣我,是吧?」
「我對不住劉掌柜。」
包世靜朝前望了望,這才發現了燈光。
康笏南只好帶了包武師去,好像是赴鴻門宴。
潞安府有康家的茶莊和綢緞莊。康笏南和孫北溟,住進了自家的天盛川茶莊。其餘隨從,住進了客棧。康笏南對茶莊生意,沒有細加詢問,只是一味給以誇嘉。茶莊生意,重頭在口外,省內就較為冷清,而林大掌柜又治庄甚嚴。所以,康笏南一向放心。
等郭武師緩過神來,那些農漢當然不敢再阻攔了,只是想挽留了到村莊住幾天,教他們法術。
正說著,孫北溟大掌柜過來了:「師傅們,怎麼停車不走了,出了什麼事?」
那日的相見,陳亦卿安排在一家臨湖的酒樓,三面是水,四方來風,到底涼快一些。康笏南和孫北溟都是一身薄綢衣衫,那福爾斯卻緊裹了西洋禮服,這叫康笏南很感動,就說:
三四位掌柜一進來,一邊慌忙施禮,一邊就說:「兩位是商界巨擘,路過小鎮,也不賞我們一個招呼?我們小店寒酸吧,總有比客棧乾淨的下處。不知肯不肯賞光,到我們柜上吃頓飯?」
老亭說:「那就去開封請!」
「你們做股東,本部堂替你們來辦!」
車倌哼哼了一聲什麼,康笏南根本就沒有聽清。他又喊了喊,車老闆才跳下轅,跑到路邊瞅了瞅,說:「不到呢,不到呢。」
包世靜忙說:「什麼事也沒有。這一路,大家都丟盹瞌睡的,怕走錯了道,郭師傅他們跑前頭打聽去了。」

4

說完,他就向東垂手站直,嘴唇微動,好像是在念咒語。跟著,兩頰開始顫抖,面色變青,雙眼也發直了。見這情狀,那十幾個火把都聚攏過來。只見郭武師忽然向後直直倒下,合目挺卧在地,一動不動。
「白天太熱,歇不好,夜裡涼快,說不敢睡,還是不由得就迷糊了。」
孫北溟說:「那才是多大一點生意。」
孫北溟說:「我們西幫經營數百年的茶貨生意,就是被你們英商俄商日漸奪去。我們移師票號,又歷百年創業,剛把生意做遍天下,你們西洋銀行,又來奪占我們的利源。真是步步緊逼啊!」
包世靜就著很淡的燈光,看了看,發現黃綢巾上畫有「乾」卦符,就明白了要用它做什麼。
康笏南說:「我是要叫他們傳個訊,把我們出巡的事,傳給日升昌。」
老亭一臉驚慌:「他病成這樣,你還氣他?」
在上海開埠以前,京師、漢口、蘇州、佛山,是「天下四聚」,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國中四個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其中漢口水陸交匯,輻射南北,又居「四聚」之首。所以,天成元票莊的漢號老幫陳亦卿,雖貌不驚人,那可不是等閑之輩。這裏的庄口,人員也最多,老幫之下,副幫一人,內、外賬房各二人,信房二人,跑市二人,跑街四人,招待二人,管銀二人,小夥計二人,司務八人,共計二十七人之多。
郭師傅就說:「我先帶兩名拳手,往前面看看,你們就在此靜候。」
眾人忙說,老太爺不是凡人,哪能熱死!
六月二十七,正是過豫鄂交界的武勝關,所以老亭為康笏南預備枸杞湯浴,是在一個很簡陋的客棧。康笏南沐浴后,倒是感覺美得很。他請孫北溟也照此洗浴一下,孫北溟推辭了,說他享不了那種福。
「澤州這個地方,明時也很出過些富商大戶。看現今的市面,愈來愈不出息了。」
白武師便招呼大家:「就照郭師傅說的,趕緊行動,但也不用慌。」
孫北溟給周家口老幫的指示,也只是先不要妄動,不要貪做,也不要收縮得過分厲害,特別不要傷了老客戶。等他和老東台到漢口后,會有新指示傳給各碼頭的。
三爺這次到口外,是他自己要去的,康笏南並沒有攆他去。去了很久了,快一年了吧。原以為去年冬天會回來,但沒有回來。三爺要在家,康笏南會帶了他,出這趟遠門。現在,也不知他是在庫倫,還是在恰克圖。
包世靜忽然問:「時下流行的義和拳呢,二位見識過沒有?」
要來柜上賬簿一看,孫北溟真吃了一驚。半年多了,這個懷慶府庄口,收存不過三萬,交付不到兩萬,通共才做了不到五萬兩銀子的生意。掛了天成元的大牌,三個人,張羅了多半年,只做了區區五萬兩生意,豈不成了笑談!
「這裡能做多大生意,我清楚。樊掌柜,你去年做了多少生意?」
「認了也不吃虧吧?反正用到我這蘆漢鐵路的昭信股票,本部堂是不會叫人家吃虧的。你們西幫富甲天下,就是捨不得投資辦洋務。洋務不興,中國的積弱難消啊!我看康老先生是位有大志的賢達,如有意于洋務實業,漢口漢陽,可是大有用武之地。鐵路之外,有冶鐵,造槍炮,織布,紡紗,制絲,制麻。」
「你看我這一路,只吃清淡的湯水,哪有你的胃口好?走一處,吃一處,還要尋著當地的名食吃。真是會享受。」
「我看老亭也是只吃湯水。」
這個單薄的漢子,接過一條棍棒,向東站了片刻,念了幾句咒語,就使棒向郭武師胡亂掄來。郭武師不動聲色,從容一一避過,不進,也不退,雙手都一直垂著。如此良久,見那漢子已顯瘋狂狀態,郭武師便瞅准了一個空當,忽然使出一記跟步炮拳,逼了過去,將對手read.99csw•com的棍棒擊出了場外。趁那漢子正驚異的剎那間,又騰空躍起,輕輕落在對手的身後。
包世靜說:「老亭,你剛才裝得像!」
康笏南笑他:「我看你是怕熱水燙!盛夏雖熱,陰氣已開始復升。我們上年紀人,本來氣弱,為了驅熱,不免要納陰在內。這樣洗浴,就是為祛陰護元。我用此方多年了,不會騙你!」
他們的隨從,除了德新堂的老亭和包世靜武師,又雇了鏢局的兩位武師和四個一般的拳手。天成元柜上也派出了三位夥計隨行,一位管路途的賬目,其他兩位就是伺候老東家和大掌柜。康笏南也不讓雇轎,只是雇了四輛適宜走山路的小輪馬車。他,孫大掌柜,老亭,各坐一輛,空了一輛,放盤纏、行李、雜物。其他人,全是騎馬。
畢竟是遠行的第一天,人強馬壯,日落前,就已攀上盤陀嶺。按康笏南的意思,住在了西岩寺。
「我沒有病,你走吧。老亭——」
「哪裡只是因為他!他一個駐外的小掌柜,能關乎西幫之衰?」
福爾斯說:「還是你們西幫票號的運作令人驚異!在我們歐人看來,簡直神秘莫測。聽陳掌柜說,你們天成元大號的資本金,不過三十萬兩銀子,可你們分號遍天下,一年要做多大生意,收貸總在幾百萬、上千萬吧?又不須抵押,就憑手寫的一紙票據!你們財東將這樣大的生意,全盤委託給孫掌柜這樣的經理人,又給他絕對的自由。孫掌柜再把分號的生意,同樣全盤委託給陳掌柜這樣的老幫。官府、民間,對你們票莊的信任,也不靠任何法規,完全靠相信你們個人。所以,你們能做的金融生意,別人不能做。你們的生意,完全是因人而成,因人而異。你們這種生意,是personalism,人本位。在我們歐人看來,靠這種人本位做生意,特別是做金融生意,那簡直不能想象!」
離開潞安,行三日,抵達澤州。澤州比潞安更炎熱,花木繁盛碩大,頗類中原景象。康笏南記得,有年中秋過此,居然吃到鮮蟹。一問,才知是從鄰近的河南清化鎮購來。由澤州下山,就入豫省了,那才要開始真正享受炎熱。
「坐吃,還是有山可吃。」

3

福爾斯說:「我來中國三十年了,來漢口也十多年,對你們山西票幫,真是敬佩無比。以我在中國三十年的經驗,還想不起一件山西票號失利的事。我們失利的事,有多少!」
「哈哈,我就知道你們不會借!」
不過,康笏南覺得,出巡第一日,過得還是很愜意的。
眾人都說猜不出。
就說這家英人的滙豐銀行,於今資本、公積加另預備股本,總共擁資已達二千五百多萬兩之巨。其一張股票,原作價二百二十五兩,現今已漲至二百六十兩。滬上、漢口各碼頭華人,多信滙豐,不信本地錢莊。就是西幫票莊,許多時候也不得不讓它幾分。
起晌后,即啟程向子洪口進發。不久,就進山了,暑氣也稍減了。
「制台大人可是有言在先的,今日不向我借錢。」
「大掌柜,你這是叫我寬心,還是氣我?天下離不開西幫,難倒西幫能離開天下?」
「你們還是想攔擋我,不叫我去漢口?小心走你們的路吧,還不知誰先熱草了呢!」
包世靜聽了,說:「那我們也不能大意!」
為了叫他再養息幾天,陳亦卿老幫說:「你去見誰呢,官場商場有些頭臉的人物,多去避暑了。」
孫大掌柜忙說:「他怎麼敢!我看他跑前忙后,也夠殷勤。」
孫北溟想了想,康笏南坐鎮,自己親自查問這樣一個小老幫,陣勢太嚇人了。他就給開封庄口的領庄老幫寫了一封信,命他抽空來懷慶府庄口,細查一下賬目,問清這裏生意失常的原因,報到漢口。天成元在河南,只在開封、周口和懷慶府三地設了分庄。開封是大碼頭,平時也由開封庄口關照另外兩個分庄。由開封的老幫來查這件事,總號處理起來,就有了迴旋的餘地。
「洪楊亂時,西幫紛紛撤庄回晉,商界隨之凋敝,朝廷不是也起急了,天天下詔書,催我們開市。那是誰離不開誰?」
「還用你來給我這樣說,這話是我先對他們說的。前方的燈光,也是我先發現的!老亭,這一出來,你也能吃能睡了?」
「他使的什麼兵器?」
「六神無主,那你能不吃虧?我們形意拳,最講心要佔先,意要勝人。人家這也是意要勝你,氣勢佔先。」
「制台大人對我們一向厚愛,老朽一刻也未忘。」
白師傅說:「多半是夜行的旅人。就是劫道的歹人,也沒有什麼要緊。沒聽江湖上說這一段地面有佔道的歹人呀!」
老亭當然不能坐著不動,但剛跳下車來,郭武師就趕過來,對那位粗漢說:「這就是我們的師傅,道法高深得很。」說著,就給老亭施了個禮,說:「拜見師傅,我們遇見同道了,這位壯士也是個得道的大師兄。」
暑時,正是草木繁茂、綠蔭飽滿的時候。陡峭的山峰,被綠蔭點綴,是如此的幽靜、悠遠,很給人一種清涼之感。
張之洞根本覺察不到戴膺老幫是使了心眼,對此舉只是格外高興。天成元比那天下第一票莊的日升昌,可大器多了!他有意說了這樣大的數目,不但爽快應承了,還為取銀方便,立了這樣一個摺子,急人所難,又與人方便,很難得。十萬兩是一筆巨款,一次借回去,還得費心保管它呢。
「這就好了,隨便些,不用客氣。你在你家銀行,是幾掌柜?」
「我跟你幾十年了,還能看不出來?我知道,我一氣你,你就不嚇唬自己了,英雄本色就又喚回來了。」
「這不,問去了。」
後來,張之洞只陸續取用了三萬兩銀子,就謀到了兩廣總督的肥缺。他到任后,不但很快還清這三萬兩銀子,對天成元設在廣州的分號,更是格外關照。
包世靜策馬過去,將鏢局兩位武師招呼來,先命馬車都停下,又命四個拳手圍了馬車站定。
白武師說:「快說郭師傅怎麼吩咐?」
「不是傳教士,是生意人,跟咱們同業,也做銀錢生意。他在英人的滙豐銀行做事,叫福爾斯。聽說老東家和孫大掌柜要來漢口,一定要拜見。老東家要是坐不住,我看就先見見這位福爾斯,還算個稀罕人。西幫那些同業老幫,以後再見也無妨。老東台看如何?」
「大掌柜,你說我心亂什麼?」
「老亭他也嬌氣了,這一路,還沒有我這個老漢精神。」
第六日,行六十里,到達潞安府。
老亭仍揚著冷臉,問:「你看我們誰是?」
康笏南忽然拾得這樣兩句,想續下去,卻再也尋覓不到一句中意的了。在長途跋涉中,他愛生詩興,也愛借旅途的寂寞,錘鍊詩句。所以,對杜工部那句箴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康笏南有他的新解:讀萬卷書,不必是儒;行萬里路,才成詩聖。萬里行程,那會有多少寂寞,可以從容尋詩煉詞!可惜,康笏南也知道自己不具詩才,一生行路豈止萬里,詩卻沒有拾得多少。所得詩章,他也羞於收集刻印。今日拾得的這兩句,低吟幾回,便覺只有三字可留:「帶雲走」。
「等天亮了再說!」漢子的口氣很蠻橫。
他嘴上雖這樣說,心裏可更來氣:他不走,是想等我死,我才不死呢。
地主們先後告辭。孫北溟笑康笏南:「這麼有興緻,禮賢下士!」
「老太爺,還是連個盹也沒有丟?」
「就是春秋時,那個抱璞泣血的楚人?他的墓會在屯留?」
陳亦卿說:「他會說中國話,我是怕他聽不懂你的太谷話。」
「趕緊寬衣吧,不用這樣講究,我們又不是官場中人。」
「快到前頭的練寺集了?」
「不用說洪楊之亂了。我們撤庄困守,也是坐吃山空!」
前年,盛宣懷已獲朝廷允准,在上海開辦了中國通商銀行,那是全仿西洋的銀行。盛宣懷設通商銀行,頭一個目的,就是想將省庫與國庫間的官款調動,全行包攬去,這就是衝著西幫來的。好在它開張兩年,很不景氣。西幫兜攬官款有許多巧妙,各省也不會輕易相信盛宣懷。但這是一個不能輕看的兆頭!西洋銀行與官家銀行,一旦成兩相夾擊之勢,西幫只怕就沒有活路了。
康笏南問過後,孫北溟也沒有太在意,當晚他就歇了。次日,他和康笏南又赴當地商界應酬。席間,他只是略坐了坐,就借故先回來了。
康笏南從容說:「你們也先不用大驚小怪,興許也是夜行的旅人。」
說實話,自從把樊掌柜改派懷慶府後,孫北溟真是沒有多注意。
「誰養尊處優能有你會養?養而不胖,那才是會養。」
此時的張之洞,已經是疆臣中重鎮。不過,見到康笏南時,並沒有輕慢的意思,倒很禮賢下士的。
康笏南說:「你們先記住我教給的法子,再說能不能熱死我。那是我年輕時,跟了高腳馬幫,從湖北羊樓洞回晉途中,親身經見的。那回也是暑天,走到快出鄂省的半道上,有一老工友突然中暑,死了過去。眾人都嚇壞了,不知所措。領馬幫的把勢,卻不慌張。他招呼著,將死過去的工友抬起,仰面放到熱燙的土道上。又招呼給解開衣衫,露出肚腹來。跟著,就掬起土道上的熱土,往那人的肚臍上堆。堆起一堆后,在中間掏了個小坑。你們猜,接下來做甚?」
陳亦卿真是沒有想到,這位福爾斯在整個酒席期間都是這樣恭維西幫,恭維天成元,恭維老東家和孫大掌柜。平時對票號體制的指摘,對銀行優越處的談論,怎麼一句也不提了?出於客氣和禮節嗎?
陳亦卿趕緊把康笏南的話,對福爾斯說了一遍。
孫北溟說:「老東台,你說過,御熱之法最頂事的,是心不亂。你給熱倒,是不是心亂了?你老人家不是凡人,我們都熱死,也熱不著你。不用說熱死人的故事了。你就靜心養幾天吧,不用著急走。」
「制台大人譏笑我這老朽了。一介鄉農,講究什麼養生,不怕吃苦就是了。」
白武師就請那位年輕的大師兄,先使長棒去攻。農漢已有些猶豫,白武師說:「你是得道的人,神祖傷害不著你,演習法力呢,盡可攻打,不用顧忌!」
雖然這樣,在周家口還是沒有久留。
包世靜又要衝前去,白武師拉住他。
「胖,那就是養尊處優養出來的。」
離開新鄭,到達許州后,就改道東行,繞扶溝,去周家口。周家口不是小碼頭,康家的票莊、茶莊,在周口都有分庄。
「老亭人家九-九-藏-書也是老漢了。比起來,還是我孫某小几歲。老東台,我再不精神,也得跟你跟到底。過兩天,就緩過氣來了。」
白天太熱,開始都睡不好覺。到了夜裡,坐在車裡,騎在馬上,就大多打起瞌睡來。連車老闆也常坐在車轅邊,抱了鞭桿丟盹,任牲靈自家往前走。只有康笏南,被月色朦朧的夜景吸引了,精神甚好。
「誰見過那種陣勢!我看他狂跳了幾個回合,也就是那樣子,沒有什麼出奇的著數,才定了神,沉靜下來。真是心地清靜,神氣才通。我明白不能去攻他。攻過去,或許能將他打翻,但四周的拳民,一定會狂怒起來。那就更不好應對。我當取守勢,誘他攻來,再相機借他發出的狂力,使出顧功,將他反彈回去,拋出場外。」
「那就好。他畢竟還是有些本事,放到太小的庄口,可惜了。我們出發那天,他趕來送我們沒有?」
「我們行前,邱泰基又跑來見過我。他說,風聞我們有此暑天出巡,非常不安。為了自責,決意不再享用假期,願即刻啟程上班,請柜上發落個沒人願去的地方。」
他自己倒覺得,那是種忽然得道的感覺。
包世靜武師,一直和鏢局兩位武師相隨而行。這兩位武師,一位姓郭,是車二師傅的入門徒弟。另一位姓白,也是形意拳高手。說到此去一路江湖情形,鏢局的武友說,不用擔心,都是走熟的道。西幫茶馬,早將這條官道佔住了;江湖上,也靠我們西幫吃飯呢。
至今猶夢繞羊腸。
康笏南搖手說:「不用那樣興師動眾,不要緊。新鄭熱不死我,要熱死我,那得是漢口。我先教你們一個救人的辦法,比醫家的手段靈。我真要給熱死,你們就照這辦法救我。」
「心裏不亂就好。西幫大勢,也非我們一家能撐起,何必太折磨自家!」
雖說越往前走,氣候越炎熱,但大家顯然都適應了這種炎夏的長途之旅。沒有誰再生病,也沒有遭遇什麼意外。康笏南就希望多趕路,但孫北溟不讓,說穩些走吧,這麼熱的天,不用趕趁。
康笏南正在尋覓詩句的時候,孫北溟才漸有了些睡意,坐在顛簸的車裡,打起盹來了。
送行的一干人,眼看著車馬旅隊一步一步遠去,誰也不知該說什麼話。要有機會說,當然都是吉利話。可誰心裏不在為老太爺擔心?康笏南準是看透了這一點,所以也不給眾人說話的機會。等老夫人回府後,大家就靜靜地散了。
他說,我要不是凡人,早登雲駕霧去了漢口。御熱之法,最頂事的,就是心不亂。心不亂,則神不慌,體不熱。
康笏南下來,笑吟吟地說:「好一個少年英雄!」
陳亦卿說:「西洋輪船,它也怕熱。老東台想看輪船,那就等個陰涼天。頂著漢口這能曬死人的日頭,去看輪船,還不如尋個涼快的地方,去見位西洋人。」
「他什麼也不使。」
「太康離扶溝,沒多遠呀!」
千里跋涉,本來已人困馬乏,又掉進了漢口這樣的大火爐。所以,光是降溫驅暑,就夠忙亂了,還得應付聞訊而至的賓客。陳老幫一般都擋駕了,說先得叫兩個老漢消消乏,洗洗長路征塵,歇息幾天。
康笏南嘆了口氣,說:「他日升昌以『匯通天下』耀世百年,及今所存者,也不過這霸道二字了。日升昌是西幫魁首,它不振作,那不是幸事。我以此老身,拉了你,做這樣的遠行,實在也是想給西幫一個警示。」
「你都富甲天下了,還要吃這麼大苦幹嗎!一路沒有熱著吧?」
陳亦卿忙說:「福爾斯先生是滙豐漢口分行的幫辦,類似咱號的二掌柜,又比二掌柜地位高。」
包世靜就跑過去,把消息告訴了康老太爺和孫大掌柜。老太爺當然很平靜,說:「想不到,還能見識一回八卦拳,夠走運。」孫大掌柜就有些驚訝,問:「不會有什麼不測之事發生吧?」
「哈哈哈!」
這樣氣了兩天,病倒見輕了。
老亭告訴他:「沒有走,說是等老太爺病好了才走。」
白師傅說:「包師傅你就放心。我和郭師兄早有防備的,鬥智斗勇,我們都有辦法。」
「一個小庄口,我記不得了。叫他來,問問。」
車倌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又跳上車轅:「老掌柜,連個盹也沒有丟?真精神,真精神。」
「還沒睡醒吧?仔細看看,那燈火在動!」
眾人避去后,康笏南說:「我擔憂是擔憂,也沒有想不開呀!」
福爾斯說:「你們中國有句話叫:客隨主便。那我就聽康掌柜的,只穿襯衣了,真對不起。」
「殷勤是殷勤,好像有些懼怕我們。」
「涉縣已有拳民?那離我們晉省也不遠了!」

2

孫北溟就說:「自你們西洋銀行入華以來,我們失利的事,還少啊?光是我們西幫一向獨佔的利源,被你們分去了多少!以前貴東印度公司來漢口採買茶葉,購茶款項一向由我西幫從廣州匯兌來漢口,再兌羊樓洞。現在,你們在漢口每年採買的茶葉,只是宜紅茶一宗,就有七八十萬箱吧,可巨款的匯兌,哪還有我們的份兒!」
康笏南喊醒車倌,叫他把跟在車后的夥計招呼過來。
說完,就叫了兩個拳手,策馬向前跑去。
白武師就問:「郭師傅呢?他有什麼吩咐?」
「聽你們漢號的陳掌柜說,你都過了七十了?」
「大掌柜,你要這樣糊塗,還跟我出來做甚!」
「派到歸化庄口,降為副幫。」
說的是有理,可沒有修下那種道行,誰能做到呢。
「哪裡有什麼值得你稀罕的。」
孫北溟已甚疲憊,不願多動。老亭帶了武師們,去拜見寺中長老,向佛祖敬香。幾位夥計,也忙著去張羅食宿了。
「這我也想好了,在拋出對手后,我也做出倒地狀。那就看似一個平手了。如果我使此顧功失手,那他就真有神功。」
但看康家天成元票莊,卻平靜如常。這反倒更引起了各家猜測的興趣,紛紛給外埠碼頭去信,交待注意康家字型大小動靜。
「聽說康老鄉袞的金石收藏也頗豐厚。」
康笏南望著車外漸漸陡峭的山勢,心情似乎更好起來。他不斷同車倌交談,問是不是常跑這條官道,一路是否安靜,以及家中妻小情形。還問他會不會吼幾聲秧歌道情。車倌顯得拘束,只說不會。
見福爾斯終於脫去緊裹著的外衣,康笏南才鬆了一口氣。真是,穿裹那麼緊,看著都熱。他笑了說:
「有兩年了吧。他以前多年駐甘肅的肅州,太偏遠,也太苦焦。換班時,把他換到近處了。樊掌柜是個忠厚的人。」
不過,康笏南和孫北溟聯袂出巡這件事,當天就在太谷商界傳開,很被議論一時。各大商號,尤其是幾大票號,都猜不出康家為何會有此大舉動。因為在近年,西幫的財東也好,總號的大掌柜也好,親自出外巡視生意,已是很罕見了。財東老總一道出巡,又選了這樣的大熱天,那就更不可思議。康家生意上出了什麼大事,還是要謀划什麼大回合?
老亭應聲進來,見老太爺一臉怒氣,吃了一驚。
「澤州試院,非常宏麗。院中幾棵古松,更是蒼鬱有神。想不想去看看?」
福爾斯說:「我們在漢口,已經熱習慣了。你們太谷,夏天一定很涼爽吧?早想去貴省的祁、太、平旅行一趟,一直沒有去成。」
但在澤州,孫大掌柜依然是疲憊難消,炎熱難耐的樣子。赴澤州商界的宴席,他稱病未去。
「制台大人,哪裡有這樣的事!那樣的珍品,有機會看一眼足矣。決無意奪人之愛的。」
父親告訴他,那是見神了,神靈顯聖了。
孫北溟說:「那你夏天要避暑,就來我們太谷吧,敝號會當貴賓招待你。」
「還不到?」
「去年,樊掌柜張羅了多少生意?」
康笏南的眼光,真是毒辣,一進門,就看出膩歪了。
白武師趕緊高聲喝道:「快跪送神祖!」
「懷慶府不是大商埠——」
於是,從許州出發后,就夜裡趕路,白天住店睡覺。
康笏南想不起這是誰的幾句詩了,只是盼望著能有一場雨。難得有這樣的夜行,如有一場雨,雨後雲霽,淡月重出,那會是什麼味道!這樣熱的天,也該下一場雨了。自從上路以來,似乎還沒有下過一場像樣的雨。中原這樣夏旱,不是好兆吧。
離開澤州,是更崎嶇險峻的山路,坐車的也只好棄車騎馬。午後過天井關,雖已入河南境,但依然在太行深山間。夜宿山中攔車鎮,又寂靜,又涼爽。翌日一早,即啟程攀登太行絕頂。雖看盡岩千仞,壁立萬丈,眾人倒似乎已經習慣,不再驚心動魄。但康笏南還是興緻不減,欣賞著險峻山峰,想起黃山谷兩句詩:
「那實在是仿得逼真。翻刻后,用故紙,使了蟬翅拓法,又只拓了極少幾冊,就毀了刻版。」
見孫北溟這樣不堪折騰,康笏南倒很得意。
老亭趕緊拉了孫北溟出來了。一出來,就問:
跟著,一種新鮮的感覺,就在不知不覺間升騰起來。
康笏南說:「不用。鄭州能有什麼好大夫!」
「這又是聽誰說的?一介鄉農,還值得你這樣垂愛?」
「就是。山東的拳民,大約即靠此攻城掠縣。但願我們此行,不會遭遇那種麻煩。」
掌柜們力邀兩位巨頭,移往字型大小歇息,康笏南推辭了,說:「不想動了,先在此歇歇,吃飯時再過去。」
「你老先生還上這樣的當?」
孫北溟想推辭,康笏南倒是興緻很高。一一問了他們開的是什麼字型大小,東家是誰。聽說一家當鋪,還是平遙日升昌旗下的,就說:「那就去吃你一頓。只我和孫大掌柜去,不喝你們的酒,給吃些結實的茶飯就成,我們還要趕路。」
此三字,很可以篆一新印。
「爾也是小法力,不可作惡!已耽擱太久,我去了。」
「我們也只能儘力而為吧。」
「叫他走,我的病好不了了!」
「人家誰又聽你警示?」
包武師問:「他真信自家刀槍不入?」
今日是同孫北溟相攜上此險峰,他老弟卻依然萎靡不振,真叫人掃興。他忽然想起黃山谷,是還惦記著被蘇黃激賞的《瘞鶴銘》嗎?
他問樊老幫:「怎麼就張羅了這點生意?」
康笏南說:「你們還是小生意?把庄口從英國開到我們漢口了,還是小生意!」
「他要是忠厚人,就先不用問了,小心嚇著他。」
「這位樊掌柜,是什麼時候派駐來的?」
那漢子發現郭武師忽然不知去向,更慌張了,就聽見身後發出洪厲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