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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處才出智

絕處才出智

男人,男人,為你苦守了這樣許多年,你倒好,輕易就把什麼都毀了。你還想死,這樣絕情!這都是因為什麼?就是因為你的絕情!我在家長年是這樣的凄苦,你呢?你是出必輿,衣必錦,宴必妓!宴必妓,宴必妓,這可不光是那些嫉妒你的老幫給你散布流言,連孫大掌柜也這樣說你。
「又嘴硬了,你當我也傻!我把你當自家孩子,以為你還小呢,本來也不在乎你看。伺候做娘的洗漱,還會胡思亂想!那天在庫房,見你瞪了大眼,饞貓似的傻看,我才知道你小東西學壞了!」
不,我沒有哭,我不是哭,不是哭,你想怎麼看二娘,只管看你的,想怎麼親二娘,只管親你的,我不是哭——樣樣都得教你。
二娘洗腳時,居然叫他給脫鞋襪!還對他說,小東西你想看,就看,不用偷著看,往後二娘不責怪你了。他真是一邊求老天爺,一邊罵自家狗日的,才管住了自家。
進商號,那是他的最高人生理想,也是他們全家的最高理想啊。主家二娘的高雅美貌,雖然叫他發饞,可要是管束不住自家,那就幾乎是要觸犯天條。
「你都十七了?我覺著你還小呢,都十七了?」
守著一個丟了魂靈的男人,你是想哭都沒有心思。連那相思的濃愁也沒有了。這是怎樣冰冷的一個夏天啊!
雲生爬起來,說:「二娘,你就把工錢扣了,算罰我。」
六月十六,邱泰基和那個新夥計郭玉琪,北上經太原、忻州、代州、山陰、右玉,已走到了殺虎口。
「我看康老東家,倒不用我們多操心。老漢是成了精的人,災病上不了身的。倒是孫大掌柜叫人不放心,這許多年,他出巡不多,這一趟夠他辛苦。叫他受點辛苦,也知道我們駐外的辛苦了,也好。」
「可不是!進了商號,更不會忘記二娘的大恩大德。」
郭玉琪沒有出過遠門,更沒有走過遠路。剛踏上黃寨那一片丘陵,就有了種荒涼感,加上初嘗跋涉的勞苦,就覺預料中的艱辛,來得太快了。看邱掌柜,分明也走得很辛苦,汗比自己流得多。
「我沒看——」
「小東西,就知道跪,起來吧。有這種心思,男娃大了也難免。我也不責怪你了。等會兒,你伺候我洗腳,想看,你就放心看,二娘今天不責怪你。看夠了,你也就不饞了。雲生,二娘既把你當自家孩子疼,也不在乎了。」
邱掌柜居然是一步一步從太谷走到了殺虎口!一般山西人走口外,負重吃苦,一步一步將荒涼的旅途量到頭,那並不稀罕。可大商號的駐外人員,即使是一般夥友,也支有往來的車馬盤纏,何況是領庄的老幫。邱泰基徒步走口外,分明有痛改前非的心志在裏面,這太出人意料。
現在發生了這樣的突變,姚夫人感到自己對男人的熾烈情思已經冰冷下來。男人絕情地放棄了這半年的佳期,可她自己已經年過三十,正在老去。再不生養一個男丁,她就將孤老此生了。這樣絕情的男人,這樣孤單的女兒,能將自己的後半生託付給誰?這一次,短短二十多天的佳期,守著一個丟了魂靈的木頭男人,更不要指望有生養的消息了。
「我只想雇匹騾子,馱了行李,我自己跟了騾子走。」
翌日一早,邱泰基就帶了郭玉琪,出了殺虎口,踏上口外更荒涼的旅程。
「我決不敢了!」
小東西,他算是長了耳朵!收拾完,他也來到窗前,隔了一層窗紙問:「二娘,院里拾掇妥了,還有甚吩咐?」
「這能叫苦焦?越往前走,你就越知道什麼叫苦焦了。見不上莊稼,見不上綠顏色,見不上人煙,見不上水,你想也想不見的苦焦樣,都不愁叫你經見。」
「早已經啟程了。他們是六月初三離開太谷,我們初四上路。現在,他們已到河南了吧。現在河南湖北,那是什麼天氣?唉,你說我的罪過有多大吧!」
「狗東西呀,我一直把你當自家男娃疼,沒想到你會這樣忘恩負義!」
仆佣精簡了,家裡冷清了,那件事也決定要做了,但姚夫人不想讓別人看出她有什麼變化。一切都是依舊的。就是對郭雲生,也依舊是既疼愛,又嚴厲。姚夫人甚至對他說:「雲生,以後你就不用跟著認字了。家裡人手少了,你得多操心張羅事。你認了不少字,當夥計,夠用了。」
二娘只顧慌忙用手刮著胸前上的塵土,將白胸脯抹劃得花花道道了,才猛然抬起頭來,發現雲生在瞪著眼看自己,急忙掩了衣衫,同時臉色大變。
「二娘,我不看,我一定要學好,不辜負二娘的抬舉!」
那是多少商家婦走了的路,也是一代又一代都斷不了的路。商家婦人偷情的故事,已經聽了多少!流傳在婦人中的這種故事,有悲有喜,有苦有甜,有血淚,也有肝膽,有爛婦,也有痴情殉情的女人。那裡面有太多凄慘的下場,但也有多少偷情的智慧和機巧。常聽這些故事,你只要想偷情,你就一定會偷情。那些故事把什麼都教給你了。
二娘說:「不用,有月亮呢。」
一切都像原先謀划的那樣,沒有出現一點意外。其實,這哪裡是她的謀划?都是從那些偷情故事中撿來的小伎倆。
可她怎麼能走這條路?
「懂是懂,只是跟邱掌柜你比,我就什麼也不是了。」
「伺候二娘一輩子,也願意。」
「郭掌柜,以後再不許這樣奉承我!我叫你有心氣,是叫你藏在內里,不是叫你張揚。我吃虧倒霉,就在這上頭,你也知道吧?」
「給各碼頭的掌柜倒也該念念緊箍咒了。你看看日升昌那些駐外老幫,驕橫成什麼了,眼裡還有誰!小生意不做,大生意霸道,連對官府也氣粗得很,把天下第一票號的架勢全露了出來。做老大的,先把咱西幫的祖訓全扔了。日升昌它就是財東太稀鬆,掌柜們沒戴緊箍咒,大鬧天宮只怕也沒人管。」
這天歇晌起來,姚夫人若無其事地叫了雲生,去收拾庫房。
「那二娘想怎麼處罰,就怎麼處罰吧。」
「邱掌柜,你真是心思太重了。你張羅生意是好手,如今咱們的庄口離得近了,還望你多幫襯呢。」
「你是不想活了?」
「二娘——」
今晚,女兒也是過早地就困了。蘭妮伺候女兒去睡的時候,打著哈欠,憨憨的,沒有一點異常。這些天來,這個憨丫頭照樣能吃能睡,也不出去串門,一點異常也沒有。還常勸二娘不要生雲生的氣,他不是有意要氣二娘。那你今晚就守著小姐,踏實睡你的覺吧。
「我親眼見的,還能有假?初三那天大早走的,我想去送,又沒臉去送,只是跑到半道上,遠遠躲著,望著他們的車馬走近,又走遠了。咳,我一人發混,惹得老東台大掌柜不放心各碼頭掌柜!」
姚夫人決定這樣做了,就不想太遲疑。她還有一個幻想,就是能很快和雲生完成這件事,很快就能有身孕。那樣,在外人看來,就不會有任何閑話可說,因為男人剛剛走啊。那樣,一切就都會神不知鬼不覺了。
「邱掌柜,我聽說口外儘是咱山西人,去了,也並不覺怎的生疏呀?」
「雲生呀,你沒有娶媳婦,還不知道女人是甚,怎麼會不饞女人?除非你是憨子傻子木石人!所以,我今天要教你做一件事,叫你知道什麼是女人,學會怎樣才能不饞女人。小東西,你抬頭看我!」
雲生慌忙又伏到了地上:「二娘,饒了這一回吧,以後再不敢了!」
說完,二娘就打開一隻長櫃,埋頭去整理裏面的東西。
這個小男僕,叫郭雲生,是鄰村的一個農家子弟。因為羡慕邱泰基的風光發達,在他十三歲時,父母就託人說情,將他送到邱家做仆佣。為了巴結邱家,甘願不要一文傭金,指望能長些出息,將來好歹給舉薦一家商號去當夥計。票莊,茶莊,不敢想望,就是干粗活的糧庄、駝運社也成。
雲生聽見二娘把話說得這樣重,剛抬起頭,想央求幾句,就看見二娘的衣襟還敞開著,慌忙重又低下頭,嚇得也不知央求什麼了。
郭雲生很順從地一口答應。果然,不聲不響張羅著做事,整天都很忙。
「二娘,不用坐了,有甚事,你就吩咐。」
可憐的是郭雲生,哪裡能知道主家夫人是演戲,是在引誘他?被痛罵一頓后,又不叫去伺候乘涼,他認定二娘是下了狠心,要攆他走了。
一說駐字型大小,就這樣上勁,這忽然叫姚夫人有些傷心。這個小東西,也和自家的男人是一路貨,把商號看得比女人重要!我已經把女人的一切,無有一點遮攔地亮給你了,你還沒有看見!小東西無論是坐著,還是跪了,都一直那樣拘謹著,不敢往她這裏看。居然會這樣憨?
扶她進了西廂房,雲生問:「點燈吧?沒月亮,怪黑。」
「信,信!不拘什麼字型大小,我都要長出息,不給二娘丟人!」
二娘吩咐他,先把箱櫃頂上的塵土,撣一撣,然後擦抹乾凈,末后再掃地。「先把房內拾掇乾淨,等出了梅,箱櫃里有些東西,還得拿出去晾曬。」
「十七了。」

4

這樣一位邱掌柜,一見面,居然叫他「郭掌柜」,簡直令他惶恐萬分。
「你不能什麼?」姚夫人厲聲問了一聲。
「二娘對我像父母,怎麼處罰我,都不為過的。」
呂老幫勸邱泰基在殺虎口多歇一日,他哪裡肯?祁縣喬家的大德通分號,也想在第二天宴請邱泰基,探聽一點消息,他當然更婉謝了。
「呂老幫,你這樣說,我就更無地自容了。我惹的禍,不是做瞎了一兩筆生意,是壞了咱天成元的聲名,真是罪不該赦的。西幫惟以聲名取信天下,咱天成元在商界又是何等盛名!叫我給抹了這樣一把黑,連累得老東台大掌柜也坐不住了,那麼大年紀,冒暑出巡漢口,你說我的罪過有多大!還有什麼顏面見同儕呀?」
「這樣掃,你要拾掇到什麼時候?」二娘說他的口氣很嚴厲。
年齡,身份,都有這樣的差異,誰也不會久戀著誰。過兩年,自己真能如願以償,就將他舉薦給一家字型大小,去做學徒了。這也正是他的願望——遠走他鄉去為商。
「就會說嘴,看看那天在庫房吧!你不定心裏想什麼呢,生把一簸箕土扣到我胸口,浮土鑽進領口,直往裡頭流,沒把我日臟死!我光顧解開抖土了,忘了還站著你這樣個小爺們呢。你也膽大,不客氣,逮住了就死命看!」
雲生跑走後,姚夫人扣好衣襟,鎖了庫房,回到自己住的上房。蘭妮見了夫人這樣灰頭花臉,整個兒一個土人,嚇了一跳。姚夫人乘機又把雲生責罵一頓,其實,她不過是故意罵給蘭妮聽的。
「邱掌柜,為我費這樣的心思,我領情就是了。可我也正想步走一趟口外呢。日前,祖父還對我說,琪兒你算享福了,上口外,字型大小還許你雇車馬。老輩人上口外,還不是全說一個走字。不用步走,倒是享福,可你剛當夥計就這樣嬌貴,能受了口外的苦焦?邱掌柜,這不是正好呀,我隨了你走,也歷練歷練。若邱掌柜你坐車騎馬,我想步走,也不會不允許吧?」
九*九*藏*書還不信二娘的話?」
邱泰基的女人姚夫人,在心裏哪能捨得男人走?半年的假期,只住了不到一個月,就又扔下她遠走久別,這還是向來不曾有過的事。從上月初七,到這月初三,這二十六天又是怎樣度過的!她苦等了三年,終於等回來的男人,一直就是個丟失了魂靈的男人。先是丟了魂靈,一心想死;後來,總算不想死了,可魂靈依舊沒有招回。
「那你自家呢,想不想娶媳婦?」
「邱掌柜,你既然來住庄,我也不給你多說了。那些事,你自家去打聽吧。用不了多時,你更得親身經見。」
她要把這件叛逆的事做到底,又想掩蓋得萬無一失。她相信自己的智慧,不會比別的商家婦人差。今天在庫房演出的這場戲,已經不是在學別人的故事了。這謀划和演出,叫她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
我只能這樣做,就算你報答一回我吧!
「我要早看出你是饞貓,還能留到今天不攆你走?我以為你還小呢,哪承想你小東西也是個饞貓!」
姚夫人在今晚的失常,她自己可沒有覺察出來。
雲生這小東西,也許真是個憨蛋,不該選了他這樣一個小挨刀貨!不成事,就打發了他拉倒,一天也不能留他。他就是痛哭流涕,搗蒜似的給你磕頭,也決不能留他!還想叫舉薦進商號,這樣的憨蛋,誰要你!你這個小挨刀貨,一心就想進商號——
「我也決不犯這一條!」
「又說傻話。哪有餓漢說不飢的?還不知道女人是甚,說不饞,誰信!我也困了,你打水去吧。」

1

「邱掌柜,你才是人中俊傑……」
雲生趕緊做自家的活,手腳快了,仍然小心翼翼。他是先站了高凳,掃一排立櫃頂上的塵土。那是多年積下的老塵了,夠厚夠嗆人。不久,房裡已是塵土飛揚。二娘就過來說:「你站在高處掃,我在底下給你接簸箕,快些掃完,好噴些水,壓壓塵。」
「那我一定跟了邱掌柜,學會在絕境修行悟道。」
「也不是這意思。」
做了許多天引誘的遊戲,居然沒有成功,姚夫人的自尊受到了傷害,她當然不肯罷休。別的商家婦人都能做成這件事,她居然做不成,就那樣笨,那樣沒本事,沒魅力呀?而一步一步深陷到這樣的遊戲中,她也更難返回到原先那樣的苦守之中了。雲生這個小東西,簡直成了一個誘人的新目標,在前面折磨著她。這不似以往那種對男人的等待,是一種既新鮮,又熱辣的騷動,簡直按捺不下,欲罷不能。本來是想引誘這個小東西,現在簡直被他這小東西吸引了。
「二娘——」
「可你知道不知道,進商號,為首一條,就是不能想媳婦,不能饞女人!」
邱泰基是那樣一個俊雅的男人,姚夫人當然也是一位美婦。不過,邱家公婆在世的時候,姚夫人與他們倒是相處得很好。因為她是太滿意自己的男人了,有才有貌有作為,對她又是那樣的有情,到哪兒去找這樣好的男人呢?她再苦,也甘願為他守節了。就是公婆相繼過世之後,她也是凜然守家,連一句閑話也惹不出來。
他轉過臉,老天爺,高貴的二娘已將上身脫|光了,雖是背對著他,那也像是一片刺目的白光——他管不住自家,呼吸急促起來,但狗日的你說成甚也得管住自家!
但天上分明只是一層薄雲,天幕很明亮。一點兒風也沒有。
「哼,不會你剛走,你婆姨她也尋死吧?」
見是這番情狀,誰還有心思奚落他?
邱泰基在家居住的時日,雖然極其有限,但他還是給自家安置了一處像模像樣的賬房。它就在姚夫人居住的上房院的西廂房。裏面除了賬房應有的桌櫃文具,還有一處精緻的炕榻。只是,這炕榻就像這間賬房一樣,一向很少有人使用。今天,炕榻上鋪墊的毛氈、棉褥,姚夫人都令揭起晾到院中,做了翻曬。
就這樣,一連幾天過去了。
「我就一輩子伺候東家。」
「小東西,你現在倒嘴甜了。要攆走你,那還難嗎?說一句話就得了。把你當自家男娃疼,慣壞你了。」
西幫在口外做買「樹梢」生意,說起來比初創糧食期貨交易的美國人還要早。只是,它的出現有特殊背景。早期走口外的山西莊戶人,通常都是春來冬歸。春天來宜農的河套一帶,租地耕種,待秋後收穫畢,交了租子,賣了糧油,就攜帶了銀錢,回家過年。來年春天再出口外,都捨不得多帶銀錢,新一輪耕耘總是很拮据。有心眼的西商,就做起了買「樹梢」的生意。一般在春夏之交,莊稼的苗情初定,又是農人手頭最緊的時候,議價付銀,容易成交。
「字型大小有規矩,我方某這樣一個駐外老幫,哪能對財東說三道四?」
所以,雲生打來水,伺候二娘洗臉漱口時,就遠遠站著,還背過了臉。已快到十五了,深夜的月亮十分明亮,偏偏連些雲彩也沒有。等一會兒伺候二娘洗腳,你千萬得管好自家。
「雲生,你手抖得那麼厲害,心裏又想甚?」
「三爺是有大志的人,也是康老太爺最器重的一位爺。將來康東家的門戶,只有這位三爺能支撐起來。可方掌柜是領庄大將呀,應酬三爺,那不會有難處的。」
「邱掌柜,你也知道的,歸化這個碼頭,是東家起山發跡的地方。除了做生意,還得應酬東家的種種事。多費點辛勞,倒也不怕,就是有些事,再辛勞也應酬不下。東家三爺來歸化一年多了,他倒不用字型大小伺候,只是吩咐辦的,那可是多不好辦!」
「敢不敢?」
「只是,年紀大了,萬一——」
「當然想駐字型大小——」
「不用說了。雲生,你今年多大了?」
不料,二娘竟說:「不要緊,我跟你一搭拾掇。」
大掌柜的冷淡,倒在邱泰基的意料之中,可將他改派歸化,就出大意料。歸化雖在口外,但那也是大庄口,更是康家的發跡地。總號一向委派人員都不馬虎的。大掌柜將他貶到那裡,是不是尚有一息厚愛在其中?所以,邱泰基聽了,更加感激涕零。
「買『樹梢』,那是大盤生意,康家在口外,也沒有大糧庄大油坊。口外做糧油大盤,誰能做過大盛魁和復盛公?」
郭雲生聽了叫他去打掃庫房,當然很興奮,這是主家信任他呀。這幾天,他就覺著主家二娘特別信任自家,居然叫伺候她洗臉、漱口、洗腳。在他心目中,主家二娘是位異常高貴,美貌,又很威嚴的女人。叫自家這樣一個男下人,那樣近身伺候她,也是不得已了吧。主家二爺出了那樣的事,排場小了,就留下三四個下人,不便用他,也只得用吧。二娘一向待他好,常說她自家沒有男娃,是把他當自家的男娃看待呢。現在,打發走了許多下人,倒把他留下來了,可見待他恩情有多重。
二娘那邊,只是遲說了一句話,就讓這個小東西跑了。說了半夜那種話,又赤身露肉叫他擦背洗腳,臨了叫扶她進屋,還說不用點燈,他就一點意思也沒看出來?真是一個憨蛋、傻瓜、不懂事、不中用、不識抬舉的小挨刀貨!她本來想再說一句話:你收拾了院里的家什,先不要走,我還有句話要問你。還沒有等說出來,這個小挨刀貨他倒跑了!
這天,她見了雲生,裝得平靜如常。沒有惱他,也沒有寵他,只是吩咐他,把二爺的賬房仔細打掃一遍。
姚夫人可從沒有動過心。大娘是嫉妒她,因為自己的男人比老大強,不但俊雅得多,本事也大得多,身股更頂得多。她守著的門戶,那是要比老大家風光得多!
「……」
驚嘆之後,就問到康老太爺和大掌柜的出巡,因為他們也都不大相信。聽說已經出動,估計已經到了漢口,更感意外。
「唉,我雖沒生養過男娃,可也知道,你們男娃大了,都想學壞。」
「可不是呢。我來時十三,伺候二娘四年了。」
「還沒有!你的手不中用,眼倒中用,什麼都敢看!」
天晴了,十六的明月要出來。
只有冰冷的感覺,沒有想哭的心思。
聽著雲生匆匆離去的腳步聲,姚夫人真是越想越氣。費盡了心機,以為謀劃得很出色了,可連這麼一個小奴才也沒套住!自家一向是那樣好強,尊貴,可做這件事,是連一些羞恥也不要了,居然引誘不了一個小下人!自家難道早已人老珠黃,連一個下人也打動不了?永遠過著這種孤單熬煎的日子,不老得快才怪呢。都是因為做了受不盡苦的商家婦!
她嫁給邱泰基已經這樣許多年,只是生下一個女兒。就是千般喜歡這個女兒,也只是一個女兒。有一天,絕情的男人真要丟了她,只管他自家死去,那叫她去依靠誰!她是早想生一個兒子了,男人也想要兒子,公婆在世的時候,更是天天都在想望孫子。可她長年守空房,怎麼能生齣兒子來!每隔三年的那半年佳期,哪一回不是滿懷虔誠,求天拜地,萬般將息,可自從得了這個女兒后,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了。
姚夫人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男人,對不起邱家。她怎麼也成了不長莊稼的鹽鹼地?好在公婆和男人對她並無太大的怨言。因為周圍的商家婦人中,這種不長莊稼的鹽鹼地那是太多了。駐外頂生意的商家,人丁大多不旺。沒有兒女的多,過繼兒女的多,買兒買女的多。還有就是因偷情野合造成墮胎、溺嬰的,也多。
「你先聽我說!」姚夫人忍不住,厲聲說了一句。
郭玉琪跟隨邱掌柜北行的第一天,就翻越了一座石嶺關,走得簡直慘不忍睹。直到四天後,出了雁門關,似乎才稍稍適應。雁門關外的蒼涼寂寥,使他幾乎忘記了正是夏日。舉目望去,真就尋不到一點濃郁的綠色。才出雁門關,就荒涼如此,出了殺虎口,又會是一種什麼情景?他想象不來。
雲生顯然很緊張,慌慌地倒了水,就又背過臉去。姚夫人只是裝著沒有看見,慢慢洗自己的腳。良久,才喊雲生,遞過腳巾來。雲生很是慌張,但她依然像渾然不覺。
「那就辛苦邱掌柜了。」
她洗了臉,漱了口,就坐下來,慢慢脫鞋襪。這時,雲生背過了臉。她裝著沒有發現,仍慢慢脫去,直到把兩隻光腳伸到腳盆,才盡量平靜地說:「雲生,倒水。」
「二娘,我對不住你。」
「邱掌柜,我們都是長年在碼頭領庄,誰能沒有閃失?老東家大掌柜已經罰了你,我們再慢待你,傳了出去,那成了甚了?我呂某還能在碼頭立足嗎?咱們吃頓飯,喝杯酒,算是你邱掌柜給我們一個面子。」
「叫你看,你又逞強了。雲生,我問你,你是真想進商號嗎?」
「那就敢吧——」
「要這樣說,也不強求你了。實在說,你步走一趟口外,倒也不會吃虧。」
只是,初出口外的一路,遇到的,果然都是山西人。路過的村莊、集鎮,幾乎整個兒都是山西人。
直到他決定要提前上班去,才好像稍微有了幾口|活氣。問她願意不願意?你真是變成活死人了,這還用問!可攔住不叫他走,只怕這點兒活read.99csw.com氣又沒了。你想走,就走吧。不走,你也是個活死人!
晉地殷實人家,都有間很像樣的庫房。邱家的庫房,當然也不是存放那些無用的雜物,所以甚為講究。首先,它不是置於偏院的一隅,是在三進主院的最後一進院,也就是姚夫人住的深院中,挑了兩間南房做庫房。位置顯要,離主人又近,稍有點動靜,就能知道。其次,自然是十分牢靠,牆厚,窗小,門堅固,鎖加了一道又一道。再就是,除了主家,一般仆佣那是根本不得入內的。都知道那兩間南房,是弄得很講究的庫房,就是裏面存放了怎樣值錢的家底,誰也不知道。
這一次,男人是這樣狼狽歸來,又這樣木然去了。家宅更忽然大變,一片凄涼。姚夫人的心裏雖然滿是冰冷,卻再也生不出那一份凜然了。
「你看,今年不是天雨少,旱得厲害嗎?三爺也不知聽誰說的,喬家的復盛公字型大小,今年要做胡麻油的霸盤生意。他們估計口外的胡麻收成不會太好,明年胡油一準是漲。所以,謀划著在秋後將口外胡麻全盤收進,囤積居奇。三爺聽說了,就謀著要搶在喬家之前,先就買斷胡麻的『樹梢』!」
「沒想,甚也沒想——」
「我沒有——」
姚夫人左思右想,終於還是要把這件事做下去。
「什麼事,不是要攆我走吧,二娘?」
所以,姚夫人說:「小東西,扣了你那幾個工錢,我就解氣了?」
「我隨邱掌柜,跟了伺候你。」
「二娘,你想怎處罰我,都成,可二娘你得先去洗洗呀!大熱天,叫二娘這樣難受,我真是該死!」
姚夫人呢,也依舊同女兒水蓮、女僕蘭妮,還有雲生,在自己的院子里乘涼,說話。只是,乘涼比以前要長久些。久了,女兒嚷困,她就叫女僕先伺候小姐去睡。頭兩天,女僕伺候小姐睡下,還要出來。因為還要等著伺候夫人。後來姚夫人就說:「你不用出來了,就陪了她,先睡,她小呢,獨自家睡,害怕。」
這也是一般商家婦人的慣常做法。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這些孤身守家的商家婦,實在是比寡婦還要難將息。市間對寡婦的飛長流短,也不過傷了寡婦自家,可商家婦惹來流言飛語,傷著的就還有她的男人,三年後那是要活眼現報的。在那一個接一個的三年中,她們是有主的寡婦。所以,為了避嫌,她們不光是使喚憨仆丑佣,就是自己,平時也布衣素麵,甚至蓬頭垢面,極力遮掩了生命的鮮活光彩。
「邱掌柜,才離開太原府,這地面就這樣苦焦?正是莊稼旺的時候,可坡上的那莊稼,稀稀疏疏,綠得發灰,看了都不提精神。」
總之,姚夫人留下的四個仆佣,叫誰看了,都會相信,她要繼續忠貞地嚴守三年的婦節。
明亮的月光,透窗而入。姚夫人赤身立在窗前,淚如雨下。
臨走,又聽說要跟了邱掌柜一道上路,郭玉琪就更興奮了。
「邱掌柜,你就叫我的名字吧,大名小名都由你。」
「可字型大小也有規矩,財東不能干涉號事。三爺交辦的事,有損字型大小,不好辦,也該稟告了總號,不辦呀!」
「你還知道難受?故意叫我這樣難受?」
「那你還不快去,想難受死我!」
「那你就去歸化庄口做副幫吧。總號有個剛出徒的小夥友,我也把他派到歸化歷練。你走時,把他帶上。」
「二娘,我真是失手了——」
「二娘,我的手太臟——」
當天夜晚,二娘乘涼時,也把他叫去了。當著蘭妮的面,二娘仍是一味數說他。還說,蘭妮、廚房的李媽、看門的柳爺,都給你說情,要不,不會饒你。等蘭妮伺候小姐去睡后,二娘似乎數說得更厲害了。
買「樹梢」,有些類似現代的期貨交易。就是莊稼還在青苗期,商家就和農家議定一個糧油價,並按此價付給部分銀錢。到秋後莊稼收穫后,不管市價高低,仍然按原議定價錢交易糧油。
「我知道你能行,幫你一搭掃,不是為了快嗎!這樣暴土揚塵,跟著了火似的,氣也快出不上來了。」
「想怕也沒法怕?邱掌柜,我還真解不開這是什麼意思?」
……
所以,在兩位老大人出行前,他就去見了孫大掌柜,請求趕緊派他個遙遠苦焦的庄口,說成甚,他也是不能再歇假了。
三爺忽然要買「樹梢」,他是心血來潮,還真是落入了喬家的圈套?邱泰基越想越覺得不能大意。要是能挽三爺于既倒,那倒是給自家贖了一次罪。
孫大掌柜聽了他這樣的話,也只是冷冷地說:「不想歇假,你就上班去。那你婆姨呢,她也同意你走?」
自家就那樣卑賤?
小東西進來了。
雲生就這樣惶惶不安地過了兩天,幾乎見不著二娘。偶爾見著了,二娘也是一臉怒氣,不理他。到第三天,才忽然把他叫去。他以為要攆他走了,卻是叫他接著把庫房打掃完。這次,二娘只是坐在院中的陰涼處,看著他一人在房裡做活。他真像得了赦令一樣,在裏面幹得既賣力又小心。
「方掌柜,要是允許,那我就先見見三爺去。以我自家的戴罪之身,給他說說我惹的禍,老太爺如何氣惱,已經冒暑出巡江漢,看他肯不肯有所警戒?」
「雲生你這小東西,他們都說你規矩,安分,哪裡知道你也會學壞!你做的那種事,我能給他們說嗎?」
殺虎口也是出蒙通俄,尤其是通往歸化、包頭、前營烏里雅蘇塔、后營科布多的大孔道,古邊地的大關口,俗稱西口。所以,殺虎口也是晉商的大碼頭。這裏,自然有天成元票莊的一間分庄。
「難怪呢,到了說媳婦的年齡了。你爹你娘就沒有張羅給你說媳婦?」
雲生只好照辦了,他在高處往簸箕里掃塵土,由二娘接了往門外倒。他心裏有些感激,但並沒有太慌張呀,怎麼在遞給二娘第二簸箕時,竟全扣在了二娘的身上,還是當胸就扣下去了——簸箕跌落到地上,一簸箕塵土卻幾乎沿了二娘的脖頸傾瀉而下,從前胸直到腳面,甚至臉面上也濺滿了,叫高貴的二娘整個兒變成一個灰土人了。
「邱掌柜,你們都是站在遠處看,霧裡看花。三爺是有大志,比起東家其他幾位爺,也最有志於商事。可他性情太急太暴,謀一件事,就恨不得立馬見分曉。一事未成,又謀一事。他謀的有些事,明知要瞎,也不能跟他說。一說,他更要執意去辦。邱掌柜,你也知道大盛魁在口外是什麼地位!我們和大盛魁爭,也得有手段,哪能明火執仗地廝打?可三爺他就好硬對硬,明裡決勝負。」
可邱掌柜這樣一種精深說法,他真是聞所未聞!
「邱掌柜的過失,東家和老號已給了處罰,過去了。再說,過失也與我們無涉。邱掌柜是生意高手,能來歸化與咱們共事,是緣分,也是幸事。邱掌柜既是咱們字型大小的副幫了,往後各位都得嚴執敬上禮,聽他吩咐。」
「沒有聽見?」
小東西,他還什麼也沒有看出來嗎?
「他也四十多了。康老太爺在他這種歲數,早就當家主政了。他是太自負,眼裡瞧不上幾個人。祁幫渠家喬家的人瞧不上;這裏大盛魁的人,也瞧不上;我這老朽,他更瞧不上。自負也不能算毛病,咱西幫有頭臉、有作為的人物,誰不自負?可別人都是將自負深藏不露,外里依然謙恭綿善,三爺他倒是將自負全寫在了臉面上了。」
姚夫人所知道的那些故事,大多是從她的妯娌——老大媳婦那裡聽來的。她不想聽,大娘還是要說。兩個守空房的妯娌,怎麼能一說話,就扯出那種故事來?但大娘她總是愛說給你聽。
可他就沒有回頭。
姚夫人選中這個小男僕,實在是帶了幾分母愛。所以,她以為不會陷得太深,能輕易收場。
「我先去叫預備洗浴的水,洗完,再處罰我吧!」
邱掌柜那可是天成元出名的駐外老幫!雖說眼跟前倒了些霉,畢竟人家還是生意高手。郭玉琪在心裏甚至這樣想:邱掌柜犯的過錯,那也是有本事的人才能犯。所以,他對邱泰基仍然崇拜異常。
「老東台和大掌柜,這樣寬大慈悲,沒有將不肖如我開除出號,已經叫我感激涕零、沒齒難忘了,再厚著臉歇假,那還像天成元的人嗎?」
祁縣喬家在包頭的復盛公商號,就是做買「樹梢」生意起家。但發達之後,連喬家也輕易不做這種生意了。
「邱掌柜是甚時走的口外?」
我知道,孫大掌柜這樣揭你的短,是要我責罵你,嚴束你。可我什麼都沒有說你。不是我不敢說你,是怕說了,你又去死。你就這樣絕情啊,只是想丟了我,去死?!
「你知道個甚!進了商號,要有出息,就得駐外。駐了外,就得像你二爺那樣,三年才能回一趟家。在外,也不能沾女人。誰犯了這一條,都得開除出號。你二爺這回出事,犯的是講排場,坐了官轎,所以才沒出號。」
「我是怕暴土揚塵的,嗆著二娘。」
雲生已汗如雨下,驚恐萬狀。
「真話!」
小東西他終於驚叫一聲,伏到地上:「二娘,二娘,我不能——」
「雲生,我問你一句,你是想駐字型大小,還是想叫我把你攆走?」
「又說嘴吧?」

5

「那你也沒有給老太爺說說?」
「攆走了,我也忘不了二娘的恩情。」
柜上辦了一桌酒席,歡迎邱泰基和郭玉琪。席間,邱泰基自然又是自責甚嚴。在這裏領庄的方老幫,見將邱泰基這樣的好手派來給他做副幫,心裏就鬆了一口氣。他倒不是指望邱泰基能兜攬到多少大生意,只是想,有這樣一個精明幹練的人做幫襯,應付康家三爺,或許會容易一些。所以在席面上,他很明白地對眾夥友說:
「二娘,你這樣說,奴才就真該給攆走了。今生今世,我也不敢忘了二爺二娘的恩情!」
雲生又撲通跪了下來,「二娘,真的嗎?」
呂老幫把話說成了這樣,邱泰基感到更有些難堪了。
「我嚇唬你做甚?我給你說吧,在口外有時候你就是想害怕,也沒法怕!」
已經四年過去了,郭雲生已經十七歲。他雖然依舊勤快,溫順,規矩,但分明已經長成一個大後生了。姚夫人對他更有了一種母愛似的感情,她是一天一天親眼看著他長大的。不但是身體長高成形了,他還有了點文墨,會利落地說話、辦事。這都是她給予他的吧。要不是邱泰基這樣狼狽地回來,姚夫人在今年這個夏天,本來是要請求丈夫為郭雲生舉薦一家商號的。誰能知道,這個假期會是這樣!

3

誰能想到,風光多少年,忠貞守家多少年,會等來今天這樣一片凄涼。
就是因為你宴必妓,這個家幾乎給毀了。
聽說康老東家和孫大掌柜要在這樣的大暑天南下漢口巡視生意,邱泰基是再也坐不住了。兩位巨頭,採取這樣非常的舉動,那實在是多年少見!這裏面,分明有對他這類不良之徒的不滿。
又剩下她和雲生了,但她今晚似乎已經沒有心思再做藏而不露的read.99csw.com引誘。小東西,他是一個憨蛋,你再做精心的引誘,那也是白費事!你是主,他小東西是仆,他只會聽你的吩咐,哪敢做那種非分越禮的巴結?有一種偷情的故事,商家婦總是引而不發,等待男人忍耐不下,發昏做出冒失舉動,她先驚恐,再盛怒,再痛不欲生,再無可奈何,再諒解了男人,最後才收下了這樣的私情。姚夫人本想仿照這樣的路數走,可遇著這樣一個憨蛋,哪裡能走得通?叫他做的事,只有得了你的命令,他才肯做。
「雲生,你過來給二娘擦擦脊背。」
「駐字型大小,我知道你會有出息。就怕你也會犯饞女人的大錯。」
「盡說氣我的話,我會攆你走?我是想給你舉薦家好字型大小,總不能叫你一輩子伺候我。」
可三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他還不太知道。
雲生一想,這是庫房重地,主家怎麼能叫我獨自留下?他就開始打掃。箱櫃頂上的灰塵,真還積了不少,雞毛撣根本不管用。他只好一手託了簸箕,一手小心翼翼往下掃。
難道是二娘自家失手了?
說了不叫他走,他聽清了嗎?
不拘怎麼說,在伺候二娘的時候,也不能胡思亂想呀!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家了。每天,就盼著月亮底下伺候二娘洗腳的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不能看,又想看;想看,又不敢看。到白天見著二娘,心裏想的,就是她那兩隻白白的小腳。自家怎麼就這樣壞呀,就不怕叫二娘看出來,把你攆走?越是這樣咒罵自家,越是不頂事。這兩天夜晚,月亮更大,更明亮了,自家倒也更大胆了,竟然敢盯住看,不再背過臉去。你這真是想找死吧?
臨走的那一夜,男人的心思已經到了口外的歸化。他說,夏天的歸化,涼快。又說,他已經有十多年沒去過歸化了。還說,東家的三爺正在歸化。就是不說又要分離三年!就要分離三年了,依然是活死人一樣。
郭雲生當年被送進邱家來,雖言明不要工錢,可姚夫人哪能不給呢?為省那幾個錢,落一個寒磣的名聲,還不如不讓他來呢。由於得到她的喜歡,雲生的工錢一直都不低。不低吧,又能有幾個錢?
「聽說在後套呢。他正在謀著要跟喬家的復盛公打一場新仗!我也正為此發愁呢。」
邱掌柜說:「這裏還不能叫口外。咱們山西的莊戶人走口外,已經把這一帶開墾得跟關里差不多了。從殺虎口往歸化、包頭這一路,一直到河套,前套,后套,都是這番景象,到處都是山西人。但我們西幫商家出來,可不是尋地種,攬羊放。郭掌柜,我給你說句不好聽的話,你要修鍊不出來,得不了西幫為商之道,那你就只能流落在此,種地放羊了。」
雲生真是在做一件太受苦的營生,喘著粗氣,流著汗,在心裏不斷罵自家狗日的,才終於平安交代了。
在屋裡,她聽著雲生慌張地收拾洗漱家什,又聽見他踏著匆促的重腳步離去了。
今天見了二娘,雲生心裏還是做賊心虛,只是在表面上極力裝得無事。見二娘對他也沒有什麼異常,還覺得好些。所以,接過二娘遞給的鑰匙,雲生是很順當地打開兩道大鎖。跟著二娘,第一次走進這神秘異常的庫房,雲生才算是不胡思亂想了。
這天是十五,應該是月亮最明亮的時候。可是到了晚間,天上卻有了薄雲,明月沒有出來,只是天幕明亮一些。坐著乘涼的時候,感覺稍顯悶熱。會下雨嗎?幾乎一夏天都沒有下雨了。姚夫人見今晚的圓月沒有出來,心裏先有一些不快。在這種不快的心境中,她就渴望下雨。要陰天,那就是陰得重些,下一場大雨,雷鳴閃電,狂風大作,接著就暴雨如注。老天爺,你就下一場這樣的大雨吧。
雲生就說:「那二娘你先出去避一避,小心暴土揚塵的。」
這裏的呂老幫就設了盛宴招待他,他再三推辭,哪裡會依了他!
要步行赴歸化,郭玉琪其實是沒有一點兒準備。既是票號外派,就是遠赴天涯海角,也有車馬盤纏的。那不只是自家的福氣,更是票號的排場。但邱掌柜要捨棄車馬,徒步就道,那就是說成什麼,他也得隨了走。邱掌柜雖給貶到歸化庄口了,也是副幫二掌柜。掌柜步行,小夥計騎馬,哪有這樣的理!邱掌柜說得那樣懇切,也許是真懇切,也許又是考驗你!
郭玉琪從小就常聽人說走口外,只知道口外是一個神奇的世界,也是一個苦焦異常的地界。
她說:「不用點,點了招蚊蟲。雲生,你先去把當院的洗漱家什收拾了。收拾完不要走,我還有句話要跟你說。」
二娘似乎給嚇著了,也顧不上發作,只是急忙撣抖身上的土。抖了幾下,又急忙解開衣衫抖:塵土已灌進了衣衫,沾了一胸脯。
「雲生,雲生,二娘是為你。你這麼大一個男娃了,連女人是甚還不知道,成天跟饞貓似的,你當我看不出來?這麼一副饞樣,哪家字型大小敢要你?二娘雖是過來人,身子不值錢了,若不是看你有出息,想疼你,能這樣不管不顧,叫你小東西開蒙解饞呀?」
雲生在打掃這間賬房時,當然是很賣力的。他對這樣精緻的賬房,更是充滿了敬畏和羡慕,什麼時候,自家才能真的出入商號的賬房呀!所以,他是一點也沒有再胡思亂想。他以為,二娘已經寬恕了他了,他不會被攆走,一切又都如先前那樣正常了。
「老東台和大掌柜,真是要出遠門,下江南?」
旅蒙第一商號大盛魁,在道光、咸豐年間,有一位非常出名的大掌柜王廷相。當年他做普通夥計的時候,丟在家裡的年輕媳婦,就是在公婆的嚴守下,居然生下了一個野合的嬰兒。這個不幸的小生命,不僅被溺死,死嬰還被盛怒的婆婆暗中匿藏,腌在鹹菜壇內,留給日後下班回家的王廷相作罪證!
「那我就把你攆走!」
「二十年前了。那時跟你似的,正年輕。也是一心想到口外駐幾年,以為不受先人受過的那份兒罪,有不了出息。一去,才知道了,受罪實在還在其次。駐口外,那就像修行得道,要整個兒脫胎換骨。那裡不光是苦焦,比起關內,比起中原,比起咱山西,比起咱祁太平,那真是世外天外,什麼也不一樣!吃喝穿戴,日常起居異樣不說,連話語也不一樣,信的神鬼也不一樣。在我們這裏,從小依靠慣了的一切,到口外你就一樣也靠不上了。叫一聲老天爺,那裡的老天爺也不認得你!就是我們從小念熟的孔孟之書,聖賢之道,著了急,也救不了你了。」
第二天,姚夫人發現,雲生一見她,就起了滿臉羞色。她依然若無其事,該怎麼吩咐他,還是怎麼吩咐。到傍晚,也還是照舊那樣乘涼,乘涼到很晚,剩了雲生一人陪她。月亮高陞時,還由雲生伺候她洗臉、漱口、洗腳,扶了回屋。不管雲生是怎樣一種情狀,她都若無其事。
「不是有意,你是丟了魂了,就往我身上扣土!狗東西,你是想嗆死我,還是想日臟死我,滿滿一簸箕土,就往我胸口扣!」
她說得不動聲色。雲生也沒有覺著怎麼異常,起身就往廚房打水。雲生走後,姚夫人就把臉盆腳盆,都拿到當院。等雲生提來半小桶溫水,她就平靜地說:「等我洗漱完,你拾掇吧,不叫蘭妮了。」
「以後,再不敢了。」
他抬起頭來了,但沒有一點異常的反應。難道還沒有看清?屋裡依舊那樣黑暗,月亮並沒有出來,可進屋已經有一會兒了,怎麼還看不清!哪有你這樣的憨蛋!
見二娘如此勃然大怒,雲生早嚇得伏在地上了:「二娘,我不是有意,真的不是有意——」
「狗東西,你也太膽大了!你扣我一身塵土,原來是故意使壞呀!」
「大掌柜,不用再羞恥我了。」
給主家辭退,那本是做奴僕的命運。可他這樣丟臉地給趕走,怎麼回去見父母!自從來到邱家后,一直都很走運,怎麼忽然就闖下這樣大的禍?都是因為自家管不住自家,心裏一味胡思亂想,失手做下這種事。但他不斷回想當時的情形,好像那一刻並沒有多想什麼呀?二娘來幫他倒土,心裏只是感激,給她遞簸箕時哪還敢毛手毛腳不當心?怎麼想,也覺著失手失得奇怪。
「那我也隨邱掌柜,跟你一搭步走。」
小東西,你怎麼就那麼憨,那麼笨,那麼膽小,已經這樣了,還不敢冒失一回,不敢過來摟住二娘,都這樣了,還得樣樣教你,你怎麼是這樣一個小憨娃!都這樣了,你不能再哭,你引誘這樣一個小憨娃,不能算可憐,那些七老八十的男人,他們不也喜歡討十五六的女娃做小嗎?不能光叫他們男人有理,什麼都是他們有理,你也學他們一回,討一回小。雲生,憨娃,二娘不是教你學壞,二娘是萬不得已了,就算你報答一回二娘吧,這事二娘不會叫任何人知道,不會壞了你的名聲。小東西,你抖什麼,你手腳也太笨,樣樣都得教給你,還不相信我能送你進字型大小?
「叫你郭掌柜,也不過分,你是怕甚?駐外埠庄口,不拘老幫夥計,人人都得擔一副擔子,用十分心思,叫掌柜不是光佔便宜。在總號學徒,還不懂這?」
第二天,姚夫人想極力顯得平靜,可分明沒有做到。連那個傻蘭妮都問了幾次:「二娘是不是病了?」
小東西,小東西,要知道是這樣,我何必還要費那麼大心思,謀劃了那許多計策,折騰了這許多天,早知這樣,我乾脆就對你說,小東西你報答一回二娘,二娘送你進字型大小,只怕你早就麻麻利利躺到二娘的炕上了!小東西呀,你也是把字型大小看得比女人重?還是年輕了好,年輕了壯,可還沒有怎麼呢,你就出了一身汗,我不嫌男人的汗味大,不嫌。
在蘭妮伺候她洗浴時,仍然是責罵不止。那天夜晚乘涼,也沒有叫雲生來伺候。這也都是姚夫人有意為之,要叫別人都知道,她對雲生真生了氣。
「小東西,凈說嘴吧?你就是真願意,我也不忍心。老伺候我,能有甚出息。這次,你二爺回來,本來就要叫他給你尋家字型大小,哪想他就出了這樣的事?我們也不像以前風光了。雲生,你沒有嫌棄我們吧?」
「雲生,等你二爺在歸化城安頓下來,我就寫信叫他給你尋家字型大小。他要還是丟了靈魂似的,我就出面給你尋字型大小。不覺你倒十七了,再不能耽誤你了。」
「生意,生意,全在一個『生』字。生者,活也。生意上的死規矩,旁人能教你,那些活東西,就全憑你自家了。郭掌柜,咱這一路上歸化,你是騎馬,還是雇車?」
「太谷有老太爺呢,他不敢太放肆。再說,太谷也沒多少人故意捧他。這裏呢,捧他的人太多。那些小字型大小捧他,可能是真捧,真想巴結他。蒙人一些王爺公子捧他,也不大有二心,他們是當名流富紳交結他吧。可大盛魁那些人,喬家渠家字型大小的那些人,也捧他,裏面就有文章。他瞧不上人家,常連點面子也不給人家,人家還要捧他,就那麼賤?人家也是財大氣足呀,不比你康家軟差!明明要瞎的事,也捧著他去做九*九*藏*書,攛掇著叫他往坑裡跳!這哪裡是捧他?不是想滅他,也是想出他的洋相!」
「哎。」
「方掌柜,這話怎麼說起呢?我是惹了大禍的人,只怕會連累你們的。有適宜我辦的事,方掌柜儘管吩咐。」
邱掌柜說的這句話,叫郭玉琪聽得心驚膽戰。
二娘嘆了口氣,說:「起來吧,快起來吧,我不饒你,又能把你咋?跟了我四五年了,不到萬不得已,我能把你攆走?」
在總號學徒的三四年,從沏茶倒水,鋪床疊被,到謄寫信件,背誦銀錢平碼,那真是處處都在受考驗。稍不當心,就掉進掌柜們的圈套里了。說是學生意,其實什麼都沒有人教你,只有掌柜們無處不在的圈套,想方設法在套你!躲過圈套,也沒有人誇你,掉進圈套呢,誰都會罵你笨。郭玉琪好在還不算太笨,沒有怎麼挨罵,可也學會了提心弔膽。從早起一睜開眼,就得提心弔膽,大事小事,有事無事,都不敢松心大意。就是夜裡睡著了,也得睜半隻眼,留三分心。所以,他對邱掌柜佩服是佩服,也不敢大意。
及至出了殺虎口,感覺上倒沒有了太大的差異。依然是蒼涼,依然寂靜遼遠,走許多時候見不到一個村莊。但口外依然有村莊,也依然有莊稼。有些莊稼,甚至比雁門關外還長得興旺。放牧的牛羊,更多,更壯觀,像平地漫來一片雲。
「你坐下吧,能瞅見椅子在哪兒吧?」
庫房內,擠滿了箱箱櫃櫃,箱櫃又都上了鎖。除了放在外面的一些青花瓷器,雲生也幾乎沒有看到什麼太值錢的東西。房裡面倒是有些陰涼,也不明亮。
「我給你說,到了那種境地,天地間就真的只剩你自家了!你能逮住的,就惟有你自家,你能求的,也惟有你自家。誰也靠不上了,你惟有靠你自家。誰也救不了你了,但還有你自家。你說,這不是修行悟道,是什麼?」
只是,做這樣的事,怎樣能下命令?不管能不能下,姚夫人在今晚已經沒有耐心了。她不想再嗦了,成就成,不成就把這小東西攆走!她承認自己不會偷情,全沒有做這種事的智慧和機巧。她正經慣了,為了自己的男人,她早已經把自己造就成一個太正經的嚴守婦道的女人。想不正經一回,原來也是這樣的難。難,也要做一回。成也罷,敗也罷,反正要做一回。

2

二娘的口氣和平時沒有兩樣,你千萬得管住自家。雲生努力平靜地走了過去,可老天爺,在臉盆跟前洗手,要走到二娘臉前了——幸虧二娘移過身去,繼續背對著他,在擦前胸。
屋裡黑黑的,他問:「點著燈吧?」
「已經啟程了?這裏的字型大小,還都不相信呢!都說,那是我們天成元放出的一股風,還不知是要出什麼奇招。現在,哪還時興財東老總出巡查看生意,還說是暑天就走,誰信?就是我們,也不敢信。真出動了?」
雲生慌忙離了座,跪到地上。
姚夫人當年肯收下這小僕,僅是因為對男孩的喜愛。那時的郭雲生,憨憨的,還沒有脫稚氣。但能看出,不是呆笨坯子,相貌也還周正。初來的時候,只叫他管掃院。可他掃完院,又不聲不響尋活做,叫人不討厭。平時也十分規矩,從不惹是生非。什麼時候見了,都是稚氣地一笑。這男娃,就很得姚夫人的喜歡。
公婆在世時,不喜歡大娘,喜歡你,大娘她有氣,想把你教壞;公婆去世以後,大娘說得更放肆了。也影影綽綽聽說,大娘其實也不那麼嚴守婦節。
「我給老號寫了多少信,孫大掌柜也沒有說一句響話。只是一味說,三爺嫩呢,多忍讓,多開導吧。忍是能忍,開導則難。三爺哪會聽我們開導?大掌柜也不似以往了,少了威嚴,多了圓通。這回,叫他出去受受辛苦,也好。」
其實,在遣散仆佣的時候,姚夫人就有謀劃了:那個小男僕,是她特意留下來的。
「那都是先人趟出了路。你要把口外當山西一樣來混,那就白走一趟口外了。再說,在口外住庄,你也不能只窩在字型大小。就是當跑街的夥計,也不能光在歸化城裡跑。從歸化到前營烏里雅蘇台,后營科布多,那是大商路。到前營四千多里,到后營五千多里。往來送信調銀,平時多托駝隊,遇了急事,也少不得自家去跑。光是去路一程,快也得兩個月。出了歸化,過了達爾罕,走幾百里就是戈壁大漠了。中間有十八站沒河水,得自家打井淘水。那一段,你不得道成精,過不去。走出戈壁,還有好幾站,只有一口井,人馬都限量喝水,以渴不死為限。駱駝耐渴,是一口水也不給它喝。以後就進山了,在烏里雅蘇台的東南路還有雪山。想想吧,這種營生,你能靠誰?」
「我知道。我跟三爺沒見過幾次面,可在太谷,也沒聽人這樣說他。」
就是被攆走,也不能忘了主家的恩情。父母說,邱家教你識了字,又教你長了體面,光是這兩樣,我們就給不了你。二娘也常說,她是把你當自家的男娃疼呢。還沒有報答主家,就給這樣攆走,縱然你識了字,又長了體面,誰家又敢用你!怎麼就這樣倒霉。
「再怎麼說,眾人還是佩服邱掌柜。以後,還望邱掌柜多教我管我。」
她只是焦灼不安地不想同雲生多說無關的閑話,也不想多熬時辰。和雲生只單獨坐了不大一會兒時候,就說今天要早歇了。在雲生伺候洗漱時,她比平時麻利,也沒有對雲生做過多的挑逗。
邱泰基和郭玉琪走到歸化城時,已將近六月末。若是乘了車馬,本來有半個月就到了,多走了許多天。如此一步不落,生是靠兩條腿遠行千里,叫歸化庄口的眾夥友,也吃驚不小。
「真有這樣的事?」
倒是雲生這個小東西,比她還裝得穩。見了她,有些羞澀,但沒有太失常。他的憨是裝出來的,還是把進字型大小看得太重了,不敢有閃失?
「我邱某就是淺薄如此。到歸化庄口后,還望呂掌柜多指點。」
初四那天大早,她把男人送出了水秀村。她沒有哭,只是望著男人走遠,只是想等著男人回頭望一眼。
洗過手,二娘遞過濕手巾,他又不由出起粗氣來,狗日的,你說成甚也得管住自家!他撐著濕手巾,剛挨著二娘的脊背,只覺著是一片刺目的白光,簡直不會用勁了。
「老號有老號的難處,各碼頭字型大小也各有自家的難處。眼下三爺在哪兒呢?三娘還叫我捎了封信給他。」
三爺會是這樣?邱泰基真是還沒有聽說過。
「那快起來,坐下吧。」
雲生嚇得幾乎從高凳上跌下來,他就勢慌忙跳下來,驚得不知所措。
「邱掌柜,我不是說你。」
「你什麼也不是,總號派你到口外做甚!能進票號,又能外派,那你就是百里挑一挑出來的人尖,比中個秀才也不差。沒有這份心氣,哪能在票號做事?」
就剩下她和雲生了,她依舊說著先前的閑話,都是很正經的閑話。那時已過了六月初十,半片月亮升高的時候,入夜已久。姚夫人終於說:「涼快了,我們也歇了吧。雲生,你去端些水來,我洗漱洗漱。」
等了三年,苦等來的,怎麼會是這樣一個冰冷的夏天?
邱掌柜聽了當然感激不盡。
你不能那樣想。主家幫你做奴僕的事呢,你還能怨主家?再說,你怎麼能瞪住眼看二娘的光胸脯!那時,他真是跟憨人一般,忘了迴避。這又能怨誰!
晉俗是一流俊秀的男兒都爭入商號。這些一流的俊秀男兒,當然也都是先挑美女娶。這樣,商家總是多美婦。美婦要遮掩自己的光鮮,那是既殘酷,又有難度。就是蓬頭垢面吧,其實也只是表明一點自家的心志,生命的光鮮又怎麼能遮掩得了。於是,有公婆的人家,公婆的看守,那就成了最嚴的防線。只是,公婆的嚴酷看守,也常常激出一些婦人的悲烈舉動。
「方掌柜,這就是我好犯的毛病,淺薄之至。」
「二娘,我決不會了。」
席后,方老幫即將邱泰基召到自家的賬房。
邱泰基一走,這處大宅大院里,其實就剩下了兩位主人:姚夫人和她九歲的女兒。公婆已先後謝世,大伯子更是自立門戶。姚夫人揣著冰冷的心思,大刀闊斧地將仆佣削減了,只留了兩男兩女四個下人。兩個女僕,一個中年的,管下廚,洗衣,家又在本村,夜晚不在邱家住宿;一個年輕的,在跟前伺候姚夫人母女。兩個男僕,一個上年紀的瘸老漢,有些武藝,管看門守夜;一個小男僕,管擔水,掃院,採買,跑佃戶。
「大掌柜受了這番罪,怨恨我那是應該的,連累你們各位掌柜,我實在於心不忍。」
邱泰基說:「她同意。就是她不同意,我也得走!」
按西幫規矩,商號的學徒出徒后,能被派到外埠碼頭當夥計,那便是一種重用,算有望修成正果。一旦外派,即便是新出徒,也可被稱做掌柜了,那就像科舉一旦中試,就被稱做老爺一樣。
他就匆匆退了出來,慌忙收拾當院的洗漱家什。收拾完,便匆匆回到自己在偏院的住處。他不知道這個夜晚發生的是怎麼一回事,只是知道終於管住了自家。二娘真是把他當成她自家的娃,什麼也不再避諱他了,還是又在考驗他,看他還是不是饞貓?早就聽說,那些大字型大小愛考驗新夥計,故意把錢物放在你眼跟前,看你偷不偷。二娘也是在考驗他?
姚夫人沒有一點停頓,一口氣將昨天就該說的話說了出來。雲生也沒有特別的反應,很平常地答應了一聲,就出去拾掇家什了。姚夫人站在窗前,焦灼不安地諦聽著雲生的動靜,只怕這憨蛋收拾完又會逃走。
「說得好聽!我們一輩子不舉薦你進商號,你就一輩子不娶媳婦?」
「我才不想呢,只想伺候好東家。」
「麻利擦吧,想叫風吹著我呀?」
「快起來吧,你這小東西,真沒把我氣死!」
「叫二爺知道,我活不成——」
聽到這一聲,跪著的雲生,是把頭埋得更低了。
雲生,雲生,不是我想這樣。我更不想把你教壞,因為我真是把你看成了自己的孩子。雲生,我向你說不清,就算你報答一回我吧。你不會拒絕我吧?我這樣做,也不會把你嚇著吧?
雲生好像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瞪著失神的眼睛,一直呆望著二娘解開衣衫,裸|露出光胸脯,塵土沿著乳|溝流下去了,畫出一寬條灰顏色,使兩隻奶頭顯得更白更鼓——他甚至想到,熱天肉身上有汗,塵土給沾住了,但還是沒有太意識到自家看見的,那是二娘的肉身!
「三爺那是年輕氣盛吧。」
只是在雲生扶她進屋的時候,她說:「今黑間,要歇在西廂房,上房有些潮,明兒天好,你把上房炕上的東西,也倒騰出來,晾曬晾曬。」
「不敢,你這就走!」
「那不能活,就死了拉倒?」
姚夫人看見小東西在摸索著尋椅子。她進來一陣了,已經適應了屋裡的黑暗,能依稀看見暗中的一切。雲生剛進來,還是兩眼一抹黑。她給指點了座椅的方位,看他拘謹地坐下后,忽然就產生了一種很衝動的想法:在這小東九-九-藏-書西看清暗景以前,她先把一切都設置好。這個燃燒似的想法,不容多想,就迫她實行了:她一邊同雲生說話,一邊就將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脫去了。隔了一張桌子,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可她已經不著一絲衣物,只有暗光將她覆蓋,更有一股火,在周身燃燒。
「那到了歸化,你就跟我先走一趟烏里雅蘇台。我得去拜訪烏里雅蘇台將軍連順大人,有一封端方給他的信,要當面呈他。」
姚夫人真是一個剛烈的女人。邱泰基木然地走後,她守著這凄涼冰冷的家,沒有幾天,就決定要做一件叛逆的事。
狗日的,你總算管住自家了。
這樣的事,不做則已,一旦做起來,就很難停下了。
「那你就聽我的,敢不敢?」
「郭掌柜,你不必隨我。我是多年把自家慣壞了,惹了這樣一場禍,想治治自家。你獲外派是喜事,柜上又給你支盤纏,何必隨我?我都想好了,咱離太谷時,雇輛標車,一搭坐了。等過了太原,到黃寨,再換成騾馬。這樣,你騎馬,我跟了騾子走,也沒人知道,不叫你為難。」
在商家婦人流傳的故事中,也有許多神不知、鬼不覺的偷情。可她不是偷情。
「就是說呢!快入夏時,三爺才聽說了喬家要做霸盤,立馬就決定要搶先手,買『樹梢』。康家在口外,只有幾家小糧庄,哪能托起大盤來?三爺說,他已經跟大盛魁暗地聯手了。又說,糧庄不大,可咱的票號大,你們給備足銀錢吧。他買『樹梢』,分明是要把咱們票莊拉扯進去!」
「那你不會先在盆里洗洗。麻利些吧,想叫風吹著我!」
「邱掌柜,你也不能一味這樣想。康老東台本來就是位器局大、喜歡出巡的財東。一生哪兒沒有到過?大富之後,不喜愛坐享其成,只好滿天下去跑,見人所未見,謀人所未謀。西幫的財東都要像他,那隻怕我們西幫的生意早做到西洋去了。」
「跟喬家打仗?」

6

孫大掌柜親口對我這樣說你!你絕情地上了吊,我問孫大掌柜你為什麼要死,孫大掌柜就說,你宴必妓!
「邱掌柜,你能來歸化,算是救了我了!」
「這是什麼細緻活,也至於失手!你是心思不在活上吧?」
雲生又嚇得跪在地上。
像許多故事中那樣,暗中結識一位情意相投的男子,姚夫人連想都不願那樣想。結髮男人都靠不住,野男人怎麼敢靠!何況,比丈夫更有才貌的男人,到哪裡去找?這樣的男人都遠走他鄉,一心為商去了。一些商家婦人盯著年輕的塾師。可這些人窮酸懦弱,又有幾個能指靠?與長工仆佣偷情的故事也不少,只是愛挑選強壯忠厚的漢子,結果總是生出真情,難以收場。
姚夫人是個生性好強的女人,她一直不願意過繼個男丁來,更不願買個男嬰來養。何況,邱泰基弟兄兩個,又都是長年駐外的生意人,老大門下也僅得一子,談何過繼?她一直祈望自己能養出一個親生兒子,不使自家的門下絕後。只有那樣,她才能對得住有才有貌又有情的男人吧。
這四個仆佣,都是極本分老實,又長得不甚體面的人。那兩個女僕,都帶著幾分憨相;那個瘸老漢,更不用說了,不但瘸,還非常不善言語,整天說不了幾句話。相比之下,只是那個小男僕,機靈些,也生得體面些。他除了做些力氣活,還得跑外,太憨了,怕也不成。
「雲生,我早有一件事,要對你說。」
一向以奢華風流出名的邱老幫,現在哪還有一點風流樣,又黑又瘦,身被風塵,更把負罪之意分明寫在了臉上。若不是因為捎了總號的信件,要交給殺虎口庄口,他居然打算尋家簡陋的客棧,打一夜尖,悄悄就走了。
「你就麻利掃吧,我也不是沒有做過活!」
雲生慌慌地跑往廚房去打溫水,心裏真是七上八下,不知該驚該喜。二娘既原諒了他,怎麼又說你想看就看?既說饞女人是商號大忌,怎麼又會原諒他的饞樣?今夜晚二娘對他真是疼愛有加,可又總說他是饞貓,還是不放心他嗎?雲生畢竟是個不大諳事的後生,經過這幾天的驚嚇,根本不敢再胡思亂想了,哪裡能明白姚夫人的實在用心!特別是她提到商號大忌,更叫雲生鐵了心,要嚴束自家。
「你想害怕,那倒是由你,可你去怕誰呀?幾天見不上人煙,見不上草木,每天就能喝半碗水,除了駝鈴,什麼聲音也聽不見,連狼都不去,你去怕誰?能見著的,就是頭上又高又藍的天穹,腳下無有邊涯的荒漠,還有就是白天的日頭,夜裡的星星。可這些藍天大漠,日月星辰,它們都認不得你。皇上、孔孟、呂祖、財神土地爺,全呼叫不應了。你怕還是不怕,天地都不管你。」
「小東西,看你那饞貓的樣兒,誰敢要你!」
「我知道。」
「不能怕,就不怕得了。」
「經邱掌柜這一指點,我已經有靠了。」
「敢,二娘——」
「沒有稟告老號嗎?」
男人已遠去,三年不歸期。要再生養,那就只有一條路,偷情,野合。
「這還像句話。我早看出來了,你小東西一見著點兒甚,就犯傻。就說這晚間,我叫你伺候洗漱,也是萬不得已。你二爺他出了這樣的事,紅火的光景眼看像遭了霜,我心裏能不煩?夜晚早睡也睡不著,能說說話的,就你和蘭妮。水蓮又小,她熬不了夜,只得叫蘭妮陪她去睡。你說,不叫你伺候我洗漱,再叫誰?你小東西倒好,我洗腳,你也瞪大了眼傻看!」
「你小東西也看著我們倒了點霉,就膽大了,想使壞?」
「叫你坐,你就坐。」
「我是嚇傻了——」
雲生扶著她走,她能感覺到他緊張得出著粗氣。她還是什麼也沒有表示。扶她走到屋門口,就對雲生說:「你趕緊去拾掇了,回去歇著吧,明天還得早起。」說完,就將屋門關住,上了閂。
「二娘,我可不是——」
……
「小東西,想看,你還不快看!」
邱泰基受了這次打擊,減股,遭貶,終於不愛排場了。他決定不死以後,就對姚夫人說:「你不想使喚許多下人,就挑幾個中意的留下,其餘都打發了吧。」姚夫人心裏說,你減了股,就是想排場,哪有富裕銀錢?不過,她不想叫已經丟了靈魂的男人,眼看著遣散仆佣,一派凄涼。現在,男人已經走了,姚夫人開始做這件事。
呂老幫就說:「你罪過再大,也還是咱天成元的人吧?路過一趟,連自家字型大小的門也不進,這不是要壞我呂某的名聲?再說,還有跟你的這位郭掌柜,初出口外,我能不招待人家?」
洗漱完,雲生扶了二娘回屋,到門口,二娘沒打發他走,叫他扶了進屋。他只得扶了進去。
可憐就可憐吧,你必須做這件事。已經開始了,就不能停止。這樣像演戲似的,也怪有趣味呢。真的,給這個小憨娃亮出自家的光腳時,你自家心裏不也毛烘烘的,臉上熱辣辣的?幸虧是半片月亮,朦朦朧朧,什麼都看不分明。
姚夫人慌忙從窗前退後,極力平靜地說:「你進來,我有話跟你說。」
洗畢,又盡量平靜地招呼雲生:「來,扶我回屋去。」
姚夫人忽然忍不住,掩面抽泣起來。她覺得自己太可憐了,真是太可憐!要強如她,居然要費這樣許多心思,去引誘自家的一個小男僕。這分明是在學壞,又要費這許多心思和手段,顯得不是有意學壞。她不願意這樣!可她想痛哭,也不能哭出聲來。她不能驚動睡在西頭閨房裡的女兒。她夜半的哭聲,早已經叫女兒厭煩了,因為被驚醒的次數太多了。所以從七歲起,她就叫女僕陪了女兒,睡到西頭的閨房,自己獨個留在東頭的卧房裡。她住的這是一座排場的五間正房,母女各住兩頭,不是放聲大哭,誰也驚不醒誰的。可在寂靜的夜半,她是多麼想放聲痛哭啊!
「我娘倒是想張羅。我爹說,一個做下人的,哪能結下好親!等你東家二爺二娘開恩,舉薦你進了商號,還愁說個體面的媳婦?」
「二娘,你們不舉薦我,就是怕我犯這一條呀?」
「還是不想吃你這碗飯了?」
像所有能入票號的夥友一樣,郭玉琪在進入天成元以前,一直是在鄉間的學館讀書。父母看他聰慧好學,是塊材料,就沒有令他考取秀才,下了心思託人舉薦擔保,將他送進了天成元票莊。在總號做學徒的三四年中,他雖然全是做些伺候大小掌柜的卑賤營生,可也不算吃了多大的苦。聽說要外放到歸化城當夥計,心裏當然很高興。在總號幾年,早知道歸化是口外的大碼頭,又是東家的發跡地,能到那裡開始學生意,真是好運氣。口外當然比太谷苦焦,可你是駐票號,衣食花消都比其他商號優越一等。還有,他從小就聽說了一句話:沒駐過口外,就不能叫西幫買賣人。
「怎麼沒有!大掌柜只回了四個字:相機行事。這不是等於沒有回話嗎?」
六月初四,他們離開太谷時,真按邱掌柜意思,先雇了輛標車,坐著過了太原府。到黃寨,便棄車就道,只雇了一匹馱行李的騾子。
邱泰基總算入了席,但只是飲了三盅酒,怎麼勸,也不多飲了。邱泰基這樣,那個跟著的郭玉琪,也不多飲,場面真是很冷落。席間,呂老幫多所寬慰,邱泰基依然神色凝重。老東家和大掌柜是否真要出巡江南,呂老幫早想問個仔細,但見邱泰基這種樣子,也不便開口。直到終席,呂老幫才問:
六月初三,老東家和大掌柜前腳走,第二天六月初四,邱泰基就帶了那個小夥計,踏上了北上口外歸化城的旅途。
可這種生意,風險太大。那時代莊稼的收成,全在老天爺,還有天時之外的不測風雲。
可二娘是那樣高貴美貌的女人,他哪能不饞呢!
殺虎口分庄的老幫夥友,已經聽說了邱泰基的事。知道這位一向得意,今日忽然遭貶的出名老幫,要路過本地,本來想很快意地看看他的落魄相,可及至等來了,卻叫人吃了一驚。
到了傍晚,司廚的女僕封了火,回家走了。看門的瘸老頭關閉了門戶,拖一張春凳出來,躺在門洞里涼快。這也都是依舊的。
「邱掌柜不用嚇唬我,我不怕。」
「把你養大了,知道學壞了,是吧?」
「聽見了。」
雲生被這一聲輕輕的招呼,嚇得心驚肉跳。還要給二娘擦脊背,他可是一點防備也沒有。
兩位巨頭都出動了,他還能安坐家中繼續歇假嗎?
現在,你狠了心要學大娘,要學壞嗎?不是,決不是!她只是要生養一個男娃,一個可以託付餘生的男娃!
「二娘,我自家能行。」
姚夫人出身富家,是粗通文墨的。女兒四五歲時,就開始課女識字。女流通文墨,雖無大用,但至少可以自己拆讀夫君的來信。商家婦常年見不著男人,來封信,還得央求別人讀,男人是連句親近的話也不便寫了。這是娘家當年叫她識字的理由,現在她又以此來課女。再說,閑著也是閑著。郭雲生來后不久,得到姚夫人的喜歡,就被允許跟了認字。他到底不笨,認了字,又去做活,兩頭都不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