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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婉棗林曲

凄婉棗林曲

「就你能說嘴。你要真不怕我,像這樣沒人的時候,不用叫我老夫人,還叫我二姐。」
「那天,好不容易去趟烏馬河,你還用蛇嚇唬我!」
「說句笑話吧,我還不知道四爺不容易,哪會難為他?什麼時候,我在老院自家的廚房,辦桌酒席,請你們各位奶奶都來聚聚,不知道肯不肯賞光?」
杜牧這一說,就說得老東西眼裡直放光,可這故事也真是夠骯髒。聽完了,老東西意猶未盡,居然叫杜牧學那個商婦,如何假裝見了大花蛇,如何驚恐萬狀向長工敘說,又如何因驚恐而無意間失了態,大泄春光。
在林子里坐下來,杜筠青就說:「三喜,城裡還有什麼好地方能去遊玩?」
她拖著三喜有力的膀臂,走出了密密的蒲草灘,在河邊的一棵大樹下坐了下來。望著碧綠堤壩束縛著的河水,靜靜流淌而去,聽著野鴨水鳥偶爾傳來的啼叫,杜筠青心裏只想著一個字:「蛇!」
那天回來,杜筠青就和呂布躲在她的大屋裡,試著穿戴呂布的衣束。
六爺疑心在這些書內,藏著他母親的遺迹,那他可能還發現了更重要的事情?六爺是很少進老院來的。
她裝著一無所知,奇怪地望望三喜,然後才好像發現了自己的失態,但似乎也未太在意,只順手提起裙褲。
「二姐,你不是嚇唬人吧?」
三娘不像四娘這樣嘴上厲害,可一副尊貴的派頭,比誰都分明。老太爺最器重三爺,誰也能看出來,眼見就要叫三爺出來主持外務,照管康家的大小字型大小。三娘也爭氣,孫輩的大少爺又是她生的。你尊貴,按說也該。可你尊貴,也不必全寫到臉面上。你尊貴,也不能尊貴到我老夫人頭上吧?杜筠青早就感覺到了,這位說話得體,禮節周全的三娘,那一身逼人的尊貴氣,就彷彿全康家的女人,惟有她是正宮娘娘,別人都是偏房做小的,連她這個長一輩的老夫人,也不例外。真是成不得大器!我就真是做小,也是給老太爺做小,輪不著你做媳婦的神氣。
「那哪敢!」
「你再叫我老夫人,我就把你攆走!就叫我二姐,聽見了吧?」
「二姐不信?真有蛇!」
那回,馬車本來要往南關的車馬店停。她一想,也不妥呀。自家的車馬本來就在南關三天兩頭地走,那一路的車馬店,誰不認得他們?所以,三喜才吆了車馬,彎到東關,尋找一家不熟的小店停放。
三喜鑽進莊稼地了。杜筠青靠在一棵棗樹上,長長出了一口氣。
「東寺,南寺,西園,都去過了。找新鮮,該去戲園,書場。」
「走得不像就不像,莫非我還得跟你學走步?」
三喜說:「鬧得我都沒睡好覺。昨夜的鑼聲,太陰森。」
翻了幾頁,又把呂布叫進來:「你也從書上拿本書,一頁一頁翻。」
出了車馬店,杜筠青走在前,三喜跟在後,離得八丈遠。她真聽了呂布的,走路盡量使勁,反惹得路人注意。這是圖什麼,找罪受呀!所以,也沒走多遠,她就放鬆快了,該怎麼走路,還怎麼走。也把三喜叫到了跟前,一搭走。
「那莊稼地里呢?」
「那我更叫不出口!」
凄厲的鑼聲,只是敲個不停。六爺心裏知道這是先母盛怒了,他滿是恐懼,祈求原諒自己。可先母似乎不肯寬恕他。他本來也是為了先母,想弄清先母的冤屈,卻這樣得不到先母體諒。母親大人,要真是你的在天之靈駕臨了,你應該知道為兒的苦心吧?你的在天之靈既然一直守護著我,也該將你不肯離去的隱情,昭示給我了。我已經成人,你就是托一個夢來也好。
「初時,許是真的,先母舍不下我。以後,先母就走了。她舍不下我,也得轉世去了。」
六爺不再聽奶媽的攔阻,徑直向偏院去了。
那回,杜牧說蛇的故事,一定不是第一次。她終日守著老東西,老東西又那樣愛聽,還不早說了?偏偏跑到大書房來,忽然才想起這樣一個故事,誰信!杜牧一定是和老東西串通好了,專門一道跑到大書房來,說那個骯髒的故事。
在康家這樣豪門大戶,貼身伺候主人的仆佣,衣資也是不菲的。尤其像呂布這樣在老太爺老夫人眼跟前走動的下人,穿戴更得講究。可她們出外,那就決不能沾綢掛緞,以明仆佣身份。只是,布衣也上了講究。
「呂布,你不能給他出主意。他倒懶,我給他出了道題,想治他的懶,他倒推給了你!」
「老夫人還想女扮男裝呢。」
「你怎麼能看出來?」
「你母親沒有來這裏顯過靈。後來我也不怕了,真想見見她,可她沒有來過。」
三喜就說:「我聽說,曹家子弟抽洋煙的也不少。他曹家是尋著敗家呢,也沒人管?」
「我沒去過,可我家三爺常跑口外,還不知道那是種什麼地方?走口外,都是萬不得已。到口外吃盡苦中苦,回來才能成為人上人。」
「老太爺很敬重何老爺,常邀何老爺小飲,長敘。對先母不時顯靈之事,不知你們是否談起?」
「女人們享福?」
「謝母親大人。只怕負了先母的重命,不敢懈怠一日的。」
想從何老爺口裡套出點事來,也不容易。
奶媽大為驚駭,慌忙跟隨出來:「六爺,六爺,你這是做甚?」
杜筠青接過腰帶,說:「把那隻鞋,快給我穿上。」
叫三喜看,這能算什麼風景?但杜筠青來尋的,就是這一種不成風景的野趣。再說,太谷也沒有別的更像樣的河了。
「我更不去那種地方!」
「我哪做過這營生?」
說得三娘她也不大爭辯了。去口外,也不過是隨便一說,你順水推舟就是了,倒真擺起了當家主事的派頭了!我老夫人真要想去口外,還用求你呀?
呂布說:「小戶人家,能有書童?再說,書童是跟公子,哪能跟了娘子滿大街跑?」
「六爺,你母親是為你的婚事而來,你快答應了她吧。」
杜筠青心裏就笑了,我說話,四娘你聽嗎?你話里的意思,當我聽不出來?還不是說,我老夫人說話更沒風!她真就笑了笑,說:
「求饒恕我的不敬。」
「老夫人那時的故事,就傳得更多了。」
「就我們車倌悄悄說呢,哪能往外亂傳!連這點規矩都不懂,那不是尋倒霉呀!」
「沒有吧。」
她看著三喜驚窘的樣子,才好像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老天爺……」急忙再次提起裙褲,連說:「褲帶呢?老天爺,還丟了一隻鞋——三喜,你還愣什麼,快去給我找回來,嚇死我了!」
那天,他們在東寺也沒有留連太久。出來,在一個小食攤前,杜筠青買了兩份糯米涼糕,自家吃了一份,給她「兄弟」吃了一份。雪白的糯米,撒了鮮艷的青紅絲玫瑰,又滿是葦葉的清香,真是很好吃。
六爺忽然站了起來,沖向了院里。
但已經不能再猶豫了。她先脫下一隻鞋,扔到一處,又解下腰帶,扔到另一處。彎曲的腰帶落在地壟里,倒真像一條蛇。
「三喜,我可不喜歡太招搖!再說,咱們也得給呂布遮掩點吧?都知道了我們回回在這兒停車馬,傳回去,我倒不怕,呂布還敢往家跑嗎?」
杜筠青說:「哪能不見?」
「三喜,我真是想跟以前似的,不招搖,不惹眼,自由自在地到處走走,看看。洗浴完,我們也尋個樂意的去處,自由走動走動,總不能老在這兒傻坐。」
「你也怕蛇?」
只得脫下溺濕的裙褲。你做不到這步,該怎麼往下演?就此收場,又太便宜了老東西。
「蛇?」
「給全太谷都認住,那才叫人煩呢,想自由自在些都不成。咱們的車馬總在這兒停,都叫人知道了吧?」

3

杜筠青記不得在哪一年,但記得那是杜牧說的一個故事。
「反正她們也閑著無事,六爺不用操心。」
第二日一早,呂布告訴她夜裡又鬧鬼了,還鬧了好一陣。杜筠青就說:「看看,看看,誰叫六爺起了那樣的疑心!這不,他母親不高興了。」
「老夫人,到底是什麼事呀?」
「叫不出,也得叫。你是三喜,就叫我二姐吧,我比你也丑不到哪兒。」
「可那時候,我多自由自在,想出門就出門,想去哪兒,抬腳就去了。每日午後,我陪了父親,經南街出南門,走到南關,看田園景色,落日晚霞,聞青麥氣息,槐花清香,真是想想都愉快。現在,哪還有那樣的日子。」
那次,他們是重進東門,回到東大街,又拐進孫家巷,去了東寺。
東寺也有些像南寺,地處鬧市紅塵中,僧戒失嚴,香客也不是很多,顯得有些冷清。所以進到寺中,三喜真的叫了她一聲二姐:「二姐,我們先去敬香吧?」
三喜忙說:「不打擾師父了。」
「敬神,神即在。你希望她在,她就在。」
呂布說:「她倒不喜愛。只是她那位本家姊妹,除了抹牌,還喜歡交結豪門大戶的貴婦。去曹家,能多見些尊貴的女人,多聽些趣事吧。」
三喜一聲不吭,停放畢,轉身就要走。他有些緊張,連號衣也忘了換。杜筠青就對他說:「你也不嫌熱,捂這麼一身,想發汗?主家不是吩咐你了,不用穿得這樣招眼?」
可老東西來了興緻,就愛聽杜牧、呂布她們這些老嬤說故事。天爺,那是什麼故事!他就只聽一種故事:獨守空房的商家婦人,如何偷情。駐外的男人,守家的女人,還不都是為了你們這些大財東富了再富,長年勞燕分飛,各個凄苦?老東西居然就愛聽這種故事。聽到奇兀處,居然會那樣放縱地大笑。這種故事,也居然就那樣多,說不盡。
她現在還能有什麼夢做呢?不過是像她的前任女人們那樣,忽然被老東西剋死,然後舉行一場浩蕩無比、華麗無比的葬禮。杜筠青已經做過這樣的噩夢,還不止一次。
歐羅巴、法蘭西、法京巴黎,還有公使夫人,那已經是多麼久遠的夢了。
「三喜,那你扶我出去吧,我還真怕蛇。」
「我就穿這身見他。」
「你還得給我尋頂草帽吧?尋頂乾淨的。」
「好地方多著呢,就不知道老夫人還喜愛去哪兒?」
「大夏天,我就喜歡穿寬大的洋布衣裳,又涼快,又自在。」
「我不是有意如此。」
「啊呀,除非我是神仙,哪能給老夫人想出這種辦法?」
這位何老爺,說到碼頭商事,儒業功名,就如此瘋瘋癲癲,可說到老太爺和先母,卻守口如瓶!可見他也不是真瘋癲。
你真喜歡這個英俊的三喜,也要大胆去做這件事吧。
「看看你吧!」
「那哪行?」
「叫老夫人裝扮成下人,我哪敢?」
真是的,自己如若按父親所願,真做了公使夫人,也得這樣學會鬥心眼,練嘴皮嗎?常聽父親說,做參贊、公使、出使大臣,那得善於辭令、工於心計。她縱有這份天賦,又有什麼用呢!
杜筠青說:「就為我生了一雙大腳,就非得扮成下人?扮個小戶人家的娘子,也成吧?」
「去叫下人,開開院門,我要上更樓去。」
杜筠青就快意地笑了。
九*九*藏*書四娘你先聽聽我的主意。」
「可先母總是不期而至,並不是應我之祈才來。所以,我就疑心,是父親為嚴束我專心讀書,才假託了先母的亡靈,叫他們重唱了這樣一齣戲。」
「知道了吧,能咋!咱們愛在哪兒停,就在哪兒停。老夫人不用多操心。」
「老夏他就不敢答應,那不是成心給康家丟臉呀!再說,老夫人出門坐平常車馬,那才惹眼,還不惹出滿城議論來?」
三喜說:「太谷的王家,祁縣的渠家,都養著自家的戲班。我看也是尋著敗家。」
杜筠青第一次喬裝出遊時,是照舊先到華清池洗浴完,才去了東寺。
「車馬咋也不會咋,老夫人就放心吧。」
「那我就去換了呂布的衣裳!」
「看看,看看,人家呂布希么辦法都能想出來!」
「我是說,老夫人心善,又開通,我不怕受委屈。」
杜筠青能看出來,四爺是在真正牽挂老太爺,神情上就與別人不一樣。自老太爺走後,一向綿善恬淡的四爺,就像忽然壓了千斤重擔,一副不堪負荷的樣子,又像大難臨頭了,滿臉愁雲不散。每日見了,都是念叨一句話:不知老太爺又走到哪兒了?
到了棗樹林,杜筠青下了車。三喜把車馬稍稍趕進林子里,正要拴馬,杜筠青說:「再往裡趕趕,停在陰涼兒重的地界,省得馬受熱,車也曬得不能坐人。」
所以,康笏南離開太谷后二十多天,康家才收到河南懷慶府字型大小送回來的信報,說康老東台一路平安,已赴武陟,經榮澤渡河,往鄭州去了。老太爺精神甚好,孫大掌柜也平安,以下諸人都甚盡職,望老夫人、各位老爺放心勿念。又過了十多天,周口的信報剛到,漢口的電報也到了。
奶媽她也知道真相吧?
三喜就說:「就不能把這些大戶女人,也請到康家來?」
「要不我求三娘呢!三爺是主事的爺們,去口外,可不得求你三娘!」
「那我女扮男裝騎馬進城,三喜你也不用趕車了,給我當馬童得了。」
將滿的月亮,靜靜地高懸在星空。清爽的夏夜,並沒有一絲的異常。只有那不歇的鑼聲,覆蓋了一切。
呂布就說:「大腳娘子,跟了一個大腳丫環,也般配。」
三喜說:「我當然是裝扮成老夫人的下人。」
「三喜,你要好吃,二姐就再給你買一份?」
「不改扮,也不用怕。」
只是,他剛邁入偏院,鑼聲就停下來了。隨之,就是一種可怕的寂靜。這種異常的寂靜,似乎忽然將清冷的月光也凝固住了。
呂布說:「小戶人家,有幾家雇傭人的?三喜他也不像小戶人家的長工傭人。三喜,老夫人扮成小戶人家的女人,你就扮成老夫人的兄弟吧!」
呂布說:「老夫人長覺長飯,我看是給勞累的。」
呂布就說:「大熱天,也沒地方趕會吧?」
又說了些閑話,杜筠青就站起來,往林子深處走去,就像往常那樣悠閑走去。也像往常一樣,三喜跟了她。
興緻正濃的杜筠青,也不管三喜說什麼,只是試著往蒲草里走。踩過去腳下夠踏實,似乎連些鬆軟勁都感覺不到。原來三喜是嚇唬她,就放心往裡走。
「我不是那意思。總聽人說口外,口外,咱康家做生意又是在口外發家,就是不知道口外是種什麼樣。三娘你也沒有去過口外吧?」
杜筠青不由得就伸手到書上,取下了《古文眉銓》,一頁一頁翻起來。
「老夫人穿了這身,我看也不像小戶人家的娘子。你走幾步路,叫我看看?」
老東西就說:「那就說箇舊的,反正我也沒記性了,說舊的,我也是當新的聽。」
六爺不再說話。
「三喜,那輪到你家有了火上房的急事兒,我可要鐵面無私了!」
「去哪兒,我還不是一樣伺候老夫人?」
「說倒沒說漏,就是你滿嘴京味,我一口太谷話,叫人家聽了,哪像姐弟?」
「我就喜歡水,喜歡河。走吧,今兒咱們就去一趟烏馬河。」
「你為什麼這樣害怕她?」
呂布說:「她又不像你,這麼喜歡洗浴,就是想出門,也沒法走動得這麼勤。她有個本家姊妹,嫁給了北村的曹家。她們姊妹愛走動,只是她去得多,人家來得少。除此,也不愛去哪兒。」
良久,凄厲的鑼聲只是不止。
呂布說:「老太爺一走,連前頭那位老夫人,也來鬧得歡了。」
「都是為了你!叫老夫人回回都坐在這野地里等你,想去處樂意的地界遊玩,也不能!」
她們正在一邊試衣,一邊說笑,就有女傭在外間稟報:六爺求見老夫人。
接下來怎麼演呢?在那個骯髒的故事中,引誘長工的婦人,這時說:「反正是丟盡人了。」
杜筠青說:「那三喜你就男扮女裝了,扮我的丫環!」
你就是去死,也無非落得一個命勢太弱,再次驗證老東西不是凡人。頂多,你能享受一次華麗異常、浩蕩異常的葬禮。
在康家這種豪門大家,給主人趕華貴轎車的車倌,不僅年輕英俊,還穿著主家給特製的號衣,四季不同,都甚考究。那是一種門面和排場。
杜牧推說學不來,可她還是真學了,不嫌一點羞恥!看得老東西放縱地笑起來,大讚彼商婦計謀出眾。
杜筠青這才覺察到,在澡堂換裝改扮,還不妥當。華清池跟康家太熟,今兒在這裏喬裝打扮,說不定明兒就傳回康莊了。所以,她趕緊說:「可不是呢!這個呂布,心不知在哪兒,怎麼把她的衣裳給包來了?」
「不用說嘴了,給我想想辦法。咱們出門,還是不顯山,不露水,照樣坐車馬出來。洗浴完呢,看怎麼把這惹眼的車馬打發了。我們呢,就跟滿大街的平常人似的,沒人留意,自由自在。回康莊呢,還得把車馬招回來,照舊坐了家去。」
但她可不替他們康家發愁擔憂!老東西走時,什麼也沒向她交代,連句離別的人情話也沒說。
奶媽又慌忙追過來:「六爺,你要去哪兒?」
信報和電文送達后,天成元柜上趕緊呈往康莊,臨時主政的四爺接了,自然又趕緊呈給老夫人。杜老夫人看過,吩咐趕緊給大家看。
「求誰寫一紙狀子,遞往官衙,告我辱沒字紙,不敬聖賢,荒廢六藝,舉人功名自會被奪去的。」
三喜就說:「要是累了,今兒就哪兒也不用去了,洗浴罷,就回。」
學館的何老爺,是位瘋瘋癲癲的人物。他說的話,大多不能深信,可有時也說些別人不敢說的話。何老爺來家館任教職,也有四五年了。老太爺閑來,也常與他聚談。家裡的夏管家、包武師,他也愛尋人家抬杠。他又是置身局外的人,也許還知道些事?
聽說有蛇,杜筠青心裏真是一驚,但她並不全為怕蛇。她回過頭來,異樣地看著三喜。
「我至少比你們強。我娘家父母,原是帶我去西洋的,所以不給我纏足,還從小教我受苦健身。我可沒有你們嬌貴!」
六爺心頭一驚,不覺止住腳步,呆立在那裡。
呂布看了,說:「不是嫌腳大。看你哪像大腳老婆走路的樣子?」
「奶媽,你聽,這是誰在叫?」
「穿過蒲草,到河邊看看。」
六爺只是說:「求母親大人饒恕我的不敬。」
「又叫老夫人!」
可母親大人,你已久不來我的夢中了。
你連死的興緻都沒有了,還能計較什麼。

2

「六爺,那真說不定有。書上許多書籍,我看也是陳年擺設了。不知你母親生前愛讀哪種書?」
「哪像呀,老夫人是京話口音,就不像。」
「車馬大店那種地方,能停放咱這種車馬?辱沒了咱這貴重的好車不說,兩匹嬌貴的棗紅馬,也受不了那種罪,車馬店能給它們吃甚喝甚?」
「那也得等我高中進士以後吧,不然,我怎麼能使喚你這位舉人老爺呢?」
康笏南走後,杜筠青倒沒有忽然放縱了天天進城洗浴。她還是隔兩三天進城一趟。不過,每回是一準要放呂布的假,叫她往家跑一遭。
「我也不太知道。聽呂布她們說,以前就是這種樣子。可她們不大識字,說的話也不可靠。我看,《海國圖志》、《法國志略》、《泰西藝學通考》這類書,許是為我添置的。有六爺愛讀的書,只管拿去。」
杜牧先還和呂布同聲說:「我們成天也不出門,到哪兒聽新故事?」
但就是說成天,杜筠青她也享受不下這種排場!
「我看呂布想的法子,成。只是,好不容易打發了車馬,又得坐轎,還不是一樣不自在!」
「我不知道六爺要來,沒顧上穿戴禮服。你不見怪吧?」
「我們婦道人家去口外做甚?咱家也有規矩,除了當家主事的爺們,一般子弟家眷,都不興隨便到外埠的字型大小走動。」
「你的母親一定很嫉恨我。」
老東西說對了,我什麼也不是了,只是一塊冰冷的石頭,冰冷到底,你永遠也別想焐熱。這三四年,老東西已經明白,我是焐不熱的石頭。他很少來大書房了,也不再喜歡杜牧給他說故事。老禽獸他也該老了!可我也能有故事。
「是給老夫人出主意,不是給我。我能求動你嗎?」
自康笏南出巡后,杜筠青真是渴望能飛出康家,出格地自由幾天。老東西好不容易出了遠門,她不能放過這個時機。她想出遊,逛會,甚至去趟太原府,彎到晉源游一回晉祠。吩咐老夏一聲,諒他也不敢擋駕。就是要給你派一群伺候的下人,那才掃興。她就想扔了康家老夫人這個可惡的身份,自在幾天。她更想背著他們康家,搗點鬼,壞一壞老東西的規矩,做出點兒出格的事來。她不怕叫老東西知道,有意做出格的事,就是為了叫老東西知道!可眼下得包藏嚴實,包不嚴,你就想出格也出不了。弄來一堆下人圍住你,看你能做什麼?
這次,三喜沒有偷懶。他洗浴出來,等了很一陣,老夫人才洗畢出來,神色似乎也有些凝重。一直到出了城,沒說一句話。
「老夫人還有甚心思要說,你就說吧。」
杜筠青自己當然也想從容。這一陣她在華清池洗浴,時候都不大。她對三喜說,天太熱,時候大了,那不是找罪受呀。洗不大時候出來,也不在城裡轉,就坐車出城來,只到那處棗樹林里乘涼等候。
「老夫人說甚,我們也得聽!」
「有你先母保佑,六爺又如此勤勉,來年中舉是必定了。」
東寺是太谷城裡最宏麗的一座佛寺。寺內佛殿雄闊華美,古木遮天。寺中央那座精緻的藏經樓,高聳出古樹,尤其壯觀。初回太谷時,杜筠青曾陪了父親,來此敬香遊覽。那時候,她雖也受人注目,可沒有顧忌。這一回,情境心境,竟是如此不同。
於是,馬車就沒有進城,直接趕到了東關。在東門外通濟橋邊,叫呂布下了車。然後,繼續東行,往烏馬河去了。
「老太爺剛出了遠門,你,四爺,就常來看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見什麼怪呀!六爺沒有去學館?」
「能進去嗎?」
「看叫你說的,我又不是新媳婦,人read.99csw.com家幹嗎擠著看我?」
「老太爺不在,老夏他哪裡捨得給我多備酒?」
「別處能,這兒說不定也能?」
三喜就問:「這一向到處跑,老夫人勞累了吧?」
「你是不樂意給我想吧?也沒叫你立馬就想出來,一天兩天,三天五天,想不出來只管想。」
這一次,老太爺在出巡前,重演這出舊戲,還是想嚇一嚇她吧?或者,他已經擔心她會出格搗鬼,以此來告誡她?
所以,六爺就有意纏了何老爺,扯些學業以外的閑話。
先母死得屈,還是不屈,聽聽這位繼母說什麼,也多少能看出些痕迹吧?
「打發了車馬,老夫人真要騎馬?」
出太谷,往榆次、太原的官道是必經烏馬河的。
「老夫人,我心裏也過意不去呢!那我不用回回都往家跑了,隔十天半月跑一趟,也感激不盡了。」
那天回康莊的一路,她就享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愉快。他們三人一直在討論,三喜裝扮成她的什麼人好。
沒有想到,那天呂布匆匆趕回來,三喜居然把這件難事,對她說了。
「是什麼妙計?」
三喜蹲下來,慌慌地給她穿時,她忽然又說:「踩了一腳土,先把襪子脫了,抖抖土,再穿。」
母親大人,如果你真駕臨了,就求你立刻隱去,令他們的鑼聲止息。如果他們的鑼聲一直不止,我就要相信我的謊稱不謬了。
三喜說:「烏馬河有甚看頭?」
「你不用聽三喜的!是他不想在我跟前枯坐,惦著家去藏起來抹牌呢。」
那賜名杜牧于彼,是為了與她這位老夫人同姓?但呂布說,杜牧來康家在先,你做老夫人在後。
「除非他是憨子傻貨!他偷了有甚用?全太谷誰不認得老夫人的車馬!」
杜筠青說:「呂布你醒了,怎麼也不叫我一聲?這些天,我睡得連個夢也不做了。前頭這位老夫人,她喜不喜歡出門?呂布你知道吧?」
「老夫人想去,就能去。我們做媳婦的,得守婦道,哪敢隨便出門?」
呂布說:「你就沒身平常衣裳了?反正不|穿號衣就得了。」
在大雄寶殿敬香時,那個懶洋洋的和尚,看也沒看她一眼,只說:「施主許個願吧。」
那日,本來是向六爺傳授應考策論的謀略,忽然就又說到老太爺的出巡。

4

「還沒想呢,就說不容易!你看,想個什麼法子,先把這輛太惹眼的華貴車馬打發了。」
「老夫人牽挂的,就這一件事了吧?催老太爺為六爺早日辦了這件大事,你也該放心走了。老夫人你太命苦,生時苦,升了天也苦,你也該走了。」
三喜常年接送她進城洗浴,也沾了光,常洗浴。可時不時還是會偷懶,彷彿那是件勞役,少洗一次,就多省了一份力氣。
「三喜,就不怕車馬給人趕走了?」
「怎麼了?我說漏嘴了?」
太谷在光緒二十年,就設了電報局,局長一人,電務生一人,巡兵三人。說是收發官商電文,實在還是官電少,商電多。康笏南南下這一路,想叫沿途字型大小發電報報平安,數了數,還是漢口才通電報。
「老夫人想學西洋,可不要連累我家四爺!」
「老夫人想去哪兒,逛東寺南寺,還是戲園聽戲,吩咐就是了,有甚難呢?」
杜筠青早年就有過六爺那樣的疑心。隔些時候,就驚天動地鬧一次鬼,總說是那位先老夫人的陰魂又來遊盪。其實哪有什麼鬼魂,不過是他們故意演這麼一齣戲,嚇唬她這個後繼的老夫人罷了!六爺也有了這樣的疑心,他一定是發現了他們搗鬼的蛛絲馬跡。更可見,她的疑心不差!
六爺看著杜筠青身後那些精緻的書,問:「書上這些書籍,都是為母親大人添置的嗎?」
「你也看見蛇了——」
想搜尋,就尋吧。能尋出來,就是片言隻語,那也真要感謝你。
「看看你吧。淹死我,你就告他們說,我自己跳河死了。只怕想尋死,這河也淹不死人。」
店主自是殷勤不迭,伺候三喜停了車,卸了馬。
奶媽卻說:「哪有叫聲?六爺,你母親已經走了,我們也回屋吧!」

5

你既然已經做了禽獸,還能再計較什麼!
不遠處,就能望見守夜的更樓。那裡亮著防風的美孚洋馬燈。鑼聲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可是,除了更樓上燈光,再也沒有燈光了。除了這凄厲的鑼聲,也再沒有別的聲音了。所有的人,都習慣了這送鬼的鑼聲了?
「那可不敢!蒲草長在稀泥里,往進走,還不把人陷下去?」
「你就是見過,也不會對我說。」
「我能識幾個字,叫我翻書,那不是白翻呀?」
「我就是家裡火上房,也不能耽誤了伺候老夫人呀!」
「哈哈,我是早已受了懲罰了。再懲罰,又能如何!」
「六爺,我真是沒見過她。」
杜筠青又驚叫起來:「還招它,快扶我出去,嚇死我了!」
「你頂了這樣一個罪名,我可不敢用你。」
知道老太爺平安到達漢口,康家上下都放了些心,也驚嘆還是電報走得快。只是電文太簡單,寥寥幾字,哪能化解得了許多牽挂?周口的信報上說得多些,也儘是平安喜報,讚揚辭令。道上炎熱情形,老太爺飲食如何,患病沒有,日行多少,遇涼爽地界是否肯休歇幾日,全沒有說。
呂布說:「老夫人你倒睡得踏實,鬧了多大時候呢,就沒把你驚動!」
「還是怕我。」
「呂嫂,我們都是為你,你能給出個主意不能?」
杜筠青問過呂布。呂布說,杜牧只比她標緻些,認字也不比她多。
看來,三喜沒有聽過那個蛇的故事。故事中,那個商家婦人就是在回娘家的途中,在路邊的莊稼地里,假裝見了一條大花蛇。問到蛇,又說到莊稼地,三喜他也沒有異常的表情。他沒聽過這個故事就好。就是聽過,也不管他了。
「這兒,我可不敢!」
奶媽就在庭院的月光下,跪下了。
「我可不愛去那種地方。再說,梆子戲哼哼嗨嗨,我也聽不明白。」
「你叫我給你出什麼主意?」
「何老爺,我正苦讀備考,你卻這樣辱沒功名,對聖賢事大不敬,是成心要連累我呀?就不怕先母的英靈來懲罰你?」
「老夫人不能這樣說,我家三爺主什麼事呢?他去口外,不過是遵了老太爺命,吃苦受罪,歷練罷了,能主什麼事?」
「又沒別人,就不能不叫我老夫人?」
三喜返回來,走近她,終於發現了她的「失態」,呆住了。
三喜就把車馬趕到了棗林深處。
再次返回東門外,吆了車馬出來,杜筠青才發現,身上已滿是汗。真該先遊玩,后洗浴。所以,往後幾回就改了。進城的路上,就喬裝好,先遊玩一個盡興,再洗浴一個痛快,悅目賞心又爽身,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
「哪能一樣!改扮了瘋跑,你就能叫我二姐,不用怕我。」
「咱們去口外,也不圖吃苦,也不為歷練,就去開開眼,看看祖宗創業的地方是什麼樣,就得。」
「我喜歡這樣裝扮了出去走動,跟演戲似的才有趣。三喜,你也不能穿這身惹眼的號衣了。要不,人家還能認出咱們是大戶人家。」
「我不吃了。」
尋到一家小車馬店,剛吆車進去,驚動得店裡掌柜夥計都跑出來。這樣華貴的車馬,趕進他們這樣的小店,能不慌張嗎?見這陣勢,三喜又有些不自然了。
三喜招人喜歡,有他跟了,她總是很愉快。現在,三喜在她跟前也不拘束了,什麼話都敢說,說得也叫人愛聽。三喜可比呂布強得多。呂布也已經叫她給收買了。
呂布張口就說:「這有甚難的,就不會找家車馬店,把咱們的車馬停放了?再給老夫人雇頂小轎,想去哪兒不能去?」
三喜回來,異常不自然地說:「剛才老說蛇,不是把自家的褲帶,看成蛇了吧?」
「不怕!」
「老夫人還能這樣說?好像我家三爺是在口外避暑呢,不回來。口外那是什麼地界,誰去那種苦焦地界避暑?」
「那老夫人就趕緊換了衣裳吧。」
對新近這次鬧鬼,杜筠青自己也有些不太相信。這麼多年了,那位先老夫人的鬼魂真還不肯散去?你就真對老東西有深仇大恨,為何不變了厲鬼,來老院嚇他,毀他?痛快復了仇,趕緊去轉世!哪用得著這樣,不溫不火,隱顯無常,曠日長久,卻又一次也不來老院?你若是依然不想死去,依然對老東西情義難絕,那你也該顯了形,先來嚇唬我,折磨我吧?你又總不出來!我不相信你會依然戀著老東西不走,世上凡是女人,都不會喜歡那樣給老東西做禽獸!你終於脫離了他,為何還不快走?捨不得你的六爺?可你已是鬼魂了,就不怕嚇著你年少的六爺!
當時,她依然穿了自家的貴婦夏裝,出來上了馬車。
老東西走了,她也鬆快自在。有事沒事,走出老院也由自家興緻。媳婦們不喜歡見她,她就故意叫她們不喜歡,只要自家高興,偏去見。
「六爺你不要譏諷我。你們康家真要選了我領東,天成元早蓋過它日升昌,成了天下第一票號。頂了這個倒灶的功名,什麼都談不上了。」
呂布就說:「老夫人扮的,就是我們這種下人,還能再跟著一個下人?」
沒有叫聲?不是女人的叫聲?
呂布又瞪了他一眼:「請來,又不能抹牌,也不能聽戲,干坐著呀?老太爺見不得唱戲,誰敢請戲班來唱?」
「六爺,你怎麼忽然要這樣想?」
「六爺,你如何猜測我,都不要緊的。要緊的是,你不可負了你母親對你如此精誠。你不想想,我們真如你所言,驚天動地地假託了你母親的在天之靈,一道蒙蔽你,圖了什麼?為逼你讀書中舉?可你也知道,老太爺對中舉求仕,並不看重。」
「何老爺今日是否飲酒過量了?」
三喜說:「我聽下夜的說,這回敲鑼好像不頂事了,怎麼敲,也送不走。」
杜筠青笑著說:「三喜你倒會替曹家操心!呂布,聽你這麼說,前頭這位老夫人還喜歡推牌九?」
但她心裏卻想:哼,說不定真是老東西臨走交待了他們,以此來嚇她。叫她看穿了,那還有什麼可怕!越這樣鬧,她越不在乎。
「我能看不出來?」
三喜連說:「呂嫂,你這不是亂了輩分了!給老夫人當兄弟,是想折我的壽?」
「它在我手裡拿著呢,怎麼能看成蛇!我剛蹲下,就看見——嚇得我幾乎站不起來!」
六月十三夜半鬧鬼的時候,杜筠青就沒有被驚醒。這一向,她睡得又沉又香美。自從成功地喬裝成小家婦人,每次進城洗浴,都要快意地尋一處勝境去遊覽,興沖沖走許多路。加上喬裝的興奮,自在的快樂,也耗去許多精神氣。回來,自然倦意甚濃,入夜也就睡得格外地香甜。
「老夫人,哪有的事呢!康家的規矩我們誰敢破?主家的老爺少爺還不許打牌,我們做下人的就敢?不是找倒霉呀?呂嫂,是不是你告了黑狀?」
九*九*藏*書「母親大人,你一定和他們是一道的,假託了先母的顯靈,來蒙蔽我。」
「不怕,誰敢偷老夫人的車馬呀!」
老太爺走後,六爺倒是真想闖進老院,發現點秘密。可惜,他還什麼也沒有發現。他對老夫人說,已不再相信先母的英靈曾經守了他好幾年,那不過是謊稱,但願先母不會責怪。不這樣說,哪能套出那個女人的話來?
她長吐了一口氣,就將心裏所有的屈辱化成了一聲驚叫:「蛇——」跟著,提了褲腰,撞著高粱棵,跑了幾步,站定了。心在跳,臉色一定很異常。
杜筠青又在心裏笑了。哼,我也學會跟你們鬥嘴了,你們不用想多佔便宜。
杜筠青抬起一隻手,指了指:「就在那兒!」
「大夏天,口外比漢口涼快吧?」
這使杜筠青更感興奮,一定要穿過蒲草,到河邊看看。
和尚又懶懶地問:「是否要在禪房用茶?」
「四娘,我倒有個主意,給你家四爺說說,看能不能採納?」
「又叫我老夫人?」
初次這樣搗鬼,三喜甚不自然,只是不住看她,彷彿有什麼破綻。杜筠青就瞪了他一眼,說:「小心趕你的車,出了差錯,不怕主家罵你!」
「誰能不怕?老夫人,怎麼忽然說蛇?」
「那是貴府的家事,我哪裡敢談起?六爺,先母遺志,你當然不可違。可老太爺是希望你繼承家業,由儒入商。這是父命,也不可太忤逆了。六爺日後如有志於商,我甘願為你領東,新創一家票號,成為天成元的聯號。只是,六爺你得聽我一句話,總號萬不能再囿於太谷,一定要移師于雄視天下的京都——」
這中間,車馬出了東門,杜筠青也才在車轎里,換裝改扮。喬裝畢,她就爬出車轎,學著呂布的樣子,跨車轅坐了。那感覺,真是新鮮極了。
呂布聽說是這樣,也隨手取了一冊,翻起來。
「我想在這棗樹林里多坐一會兒,都怕車馬太招搖,你說還能去哪兒?」
「那老太爺真該換了你,接替孫大掌柜領東。」
「是你非讓我叫。」
「我記得前次來時,好像在書上看到一本《困學記聞》,不知是否真確?」
杜筠青就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住三喜,看得三喜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那你就抱起我,再進莊稼地吧。」
奶媽就說:「也求老夫人給老太爺託夢,催他早日給六爺完婚。」
「蛇?沒聽過吧?你先說,說。」
第一次喬裝出遊,雖然就這樣去了一趟東寺,可杜筠青還是非常興奮。一切都順當,一切都新鮮。一切都是原來的老地界,可你扮一個新角兒,感覺就全不一樣了。
這些書,杜筠青早就熟視無睹了。擺在書內的那些書籍,除了《稼軒長短句》,幾本唐宋詩詞,還有那捲《蘇批詩經》,她就幾乎沒動過別的。她也從來沒有疑心過,在這些塵封已久的書卷中會藏著什麼秘密。
「不用學,你走路使點勁就像了。」
但腳下已有鬆軟感覺,三喜就說:「再往裡走,小心有蛇吧!」
「母親大人這是——」
居然叫杜牧給他做近身仆佣,真不知老東西是何用意。
杜筠青就問:「都怎麼了,今兒個是不想伺候我進城了?」
「更不怕,二姐。」
「我早有個心愿,什麼時候也到口外去一趟。也不用管老爺們的生意,就去看一眼,口外到底是個什麼樣。不知三娘有這心思沒有?三娘要是也想去,我就能跟了你沾光。」
「你又嚇唬人吧。」
三喜進康家晚,來時,那位前任老夫人已故去幾年,知道的也僅是仆佣間的一些傳說。所以,他就問:「怎麼,他曹家的人,比咱們康家的人架子大?」
六爺只覺自己的頭皮頓時一緊,毛髮都豎起來了。
「但你並沒有虐待我呀!」
「說不準。二姐,快不用說了。再說,本來沒有,也得招來。蛇呀,狼呀,這些叫人怕的生靈,不敢多說,說多了,它真來尋你。」
「那這棗樹林有沒有?」
離開小食攤,三喜就說:「老夫人,你盡量少說話好。」
杜筠青說:「三喜給我當兄弟,也不像。扮個書童琴童,倒像。」
「我不是這意思。」

1

「六爺,我早已想好了一條妙計,可以脫去這個倒灶的舉人功名。」
「你與先母並不相識,她為何會嫉恨你?」
杜筠青是高挑身材,也不瘦弱。呂布呢,身材也不低,只是壯些,近年更有些發福。杜筠青穿了呂布的衣裳,就顯松垮。
「什麼畫兒里的人物!你們也是看我做了老夫人,才這樣奉承吧?當年,我沒進康家時,還不是成天在大街上走動,誰擠著看呢!」
「你母親要知道你竟這樣想,她會多難受!」
「咱們來一趟,就看一眼蒲草?你不是說,烏馬河常能水過去?」
接下來,就是一片忙碌,一片麻利,就是盆翻椅倒,就是沉重、噁心,就是當著這些無羞恥的下人,老東西迫她一起做禽獸。
「我看是你還想瘋跑。」
六爺走後,杜筠青真給弄糊塗了。他到底是為何而來?
「我可是蠻喜歡那片棗樹林,又幽靜,又涼快。三喜他嫌枯悶,就惦記著去熱鬧的地界。我們趕著這樣惹眼的車馬,往熱鬧處擠,那不是招人討厭呀?」
四爺天天來問安,說不定還是遵了老東西之命,來監看她吧?四爺人善,她不會怨他。可他能看住誰?
為了叫三娘四娘不高興,結果弄得自家也不高興,杜筠青也就失去了招惹她們的興緻。大娘二娘,都是可以做她母親的老婦人了,又一向慈善安詳,杜筠青也從來不招惹她們。
「鬼東西,怎麼又敢叫?」
就是沒人看守她,她又能跑到哪裡!不過是照舊進城洗趟澡罷了。
只是,翻了不大工夫,杜筠青就煩了,合了書,推到一邊。罷罷罷,就是真有厲鬼來,也嚇不住她了!她還是要微服出遊,自由自在幾天。
「可我近來忽然明白了,所謂先母的英靈一直不散,尤其近來這次顯靈,只怕是他們編就的一個故事,只蒙蔽著我一個人!」
初嘗喬裝出行的滋味,一切都叫杜筠青興奮無比。尤其遇了意外,需要機靈應對,那更令她興緻勃發。三喜的靦腆、不自然,也叫她感到一種快意。老東西在的時候,她為何就沒想出這種出格的遊戲法?
初入老院,一無所獲,六爺只能再覓良策了。
「也沒叫你認字。書上印的一行一行的字和用筆寫上去的凌亂的字,能分得清就成。一頁一頁翻,遇見手寫的字,你就告訴我。就這點事,還做不了?」
「河灘蒲草里,真有蛇。」
「老夫人說我嬌貴,可是太冤。咱們康家,就沒有婦道人家四齣走動的規矩。男人們出去照看生意,女人們又四齣遊玩,這個家丟給誰呀?」
杜筠青早已明白,老東西看中她的西洋味,原來是以為她喜歡做禽獸。父親這是做了一件什麼事!當初帶了她到處出頭露面,就是為了用五厘財股,將她當禽獸出賣呀?
「看看,還說三爺不主事呢,三娘你倒當起家來了!不說了,不說了,你們不叫去口外,我就不去了。我這心思,也給老太爺說過,老太爺只是不相信我能吃了那份苦。說,只要你敢吃那份苦,我就叫老夏、包師傅伺候你去趟口外!康家的女人們,我看也得腿長些,到口外開開眼,也知道祖宗的不易了。看人家那些美國女人,萬里風塵,跑咱太谷傳教,你們能像人家那樣腿長身強,咱也能把生意做到它美國去。這可是老太爺說的!」
誰也不叫你們伺候,就叫三喜一人跟了。惹眼的車馬也不要。
「我就說,不能多說這些生靈。」
「那就謝母親大人了。」
「誰說不許咱們出門走動了?你看人家五娘,不是跟了五爺,往京津遊歷去了嗎?興他們去京津,就不興咱們去口外?」
還是四爺人善,就是太軟弱了。
先是說不信他母親曾來顯靈,後來又疑心書里藏了她的遺筆,六爺他到底發現了什麼?老太爺才出門沒幾天,他就有了什麼發現?
杜筠青說:「三喜你就好替人家操心!不說了,不說了,別人的事,不說他了。這幾天,我可是能吃能睡,樂意得很。你們也不少走路,夠自在,就沒有長飯長覺呀?」
杜筠青忍住沒有笑。
杜筠青不願去多想,怕敗壞了剛有的這一份興奮。
「那三喜你記住這日子,到時咱們去趕會。今兒,咱們要不去趟烏馬河?三喜你不是說,今年烏馬河水不大,只是蒲草長得旺。」
杜筠青就說:「你也不早說!今兒不管它時辰了,就去一趟烏馬河。」

6

也許誰都知道,這鑼聲只是敲給他老六一個人聽的。今夜敲得這樣長久,那一定是因為他向那個繼母說出了真相。她害怕他識破真相!
「我去見母親。」
六爺想到這裏,就向男佣住的偏院走去。
「我哪能知道?奶媽總對我說,先母生前最愛讀書了,但奶媽她也認不得幾個字,說不清先母是愛讀聖賢經史,還是藝文別集。我不過隨便一問。母親大人讀書時,萬一翻見先母的批字,還求給我一睹。」
「學館太熱,就在家苦讀呢。」
「我不相信!」
三喜才脫了上身的號衣,換了件普通的白布褂。
六爺進來,見老夫人是這樣一身裝束,真就吃了一驚。
「我們哪能不笨?都像老夫人你那樣文雅、高明,誰趕車呀?」
老東西那天來到大書房,看著很悠閑。坐在杜筠青這頭的書房裡,說了許多祖上的事,又說了許多碼頭上的事,還說到西洋的事。臨了,才問起誰又聽說了新故事。
「快不用了,二姐。」
所以,早飯後,杜筠青照例坐了馬車,進城洗浴去了。車馬出了村,呂布和三喜不似往日那樣有說有笑,一直悶著,誰也不出聲。
「四爺要真聽我的,那我們女人們就能享幾天福了!」
六爺走近書,依次看了一個過兒,果然翻出了《困學記聞》。
三喜貓了身,順著望去:「沒有呀!」
「我看你就扮我的娘家兄弟吧。哪有傭人比主家還靦腆的?」
果然,還是那凝固了的寂靜。
「蛇呢?」
三喜拽下襪子,就猛然握住了她的那隻腳,叫她都不由得驚了一下。
呂布為了不多耽誤老夫人,就跟娘家一位兄弟約好,每回先牽了毛驢,在西門外接送她。可她回來早了,老夫人似乎還不高興,說:「不用那樣趕趁,跟老人家多說幾句話,怕什麼?我也正想在野外涼涼快快地散散心呢。」
「我哪裡能與你母親相比,讀不懂什麼書的,閑來只是念念唐宋詩詞。不過,六爺既想尋你母親的手跡,那我就叫呂布她們逐卷逐冊逐頁地翻一遍,凡遇有批字的,都揀出來,請六爺過目,成不成?」
在杜筠青的指點下,他們一直走到離官道很遠的地方,才向河灘走近。走近河灘,河水是一點都看不見了,只有又綠又密的蒲草擋在眼前,隨風動蕩。
英俊的三喜也read•99csw•com比先前活潑得多,盡跟她說些有趣的話。有時候,也跟了她一直走向棗林深處。棗林深處,越發幽靜、清涼。棗林外面的莊稼,也一天一個樣地躥高了。給又高又密的綠莊稼圍住,棗林更顯得神秘異常。杜筠青在這種時候,總是分外愉悅、興奮。
「我已不是少小無知的蒙童了。人辭世后,靈魂哪會幾年不轉世投生?先母又不是作了孽的人,死後多少年了,為何還不叫她轉生?所以,我才忽然明白了,這麼多年,大家都在蒙蔽我一人!」
「四娘,你們就是立馬要吃我的大戶,我也沒那心思。不過,老太爺這次出巡,我比你們放心。他那股英雄氣還在呢。你們不是常說,他不是凡人嗎?你也多開導四爺吧,不用太為老太爺擔憂了。」
「看看你吧!那你扮公子,我給你扮老嬤,叫你少爺,成不成?」
杜筠青就說:「六爺的眼光、記性這樣好,那回就是掃了一眼吧,便記住了?你拿去讀吧,擱在這裏也是擺設。」
「那你不早說!剛才我問你,還吃不吃,你倒裝大戶,不吃了?咱們不是想裝小戶還裝不像呀?聽你這麼說,我可不如你像,吃了一份還想吃,吃不夠。可我不是裝,真饞呢!我天生該是小戶人家。」
「老夫人,我家三爺能吃甚的苦,我也能吃甚的苦!去口外,那是說句話的事?我也是怕老夫人你吃不了那份苦。」
呂布就更感動不已,來去也敢從容了。
「鬼東西,這種事你也聽說了?聽誰說的?」
「三喜,你年紀輕輕就耳背呀?逛寺廟,進戲園,當我不會?我是不想這樣惹眼,看人家滿大街的那些人,誰也不留意誰,那才自在。你能想個什麼法子,叫人們不大留意咱們?」
現在,三喜已愛叫她二姐了。在這種寂靜的野外,也叫二姐。
杜牧是近身伺候康笏南的一個老嬤。其實,她一點也不顯老,看著比呂布年輕得多,可能比杜筠青也年輕。她到底年齡幾許,無人能知道。杜牧也比呂布生得標緻,手腳麻利,嘴也麻利。她不姓杜,杜牧是康笏南給她起的新名字。為什麼叫她杜牧,她擅詩文?
呂布見老夫人歇了手,便說:「我還得給你洗涮這身衣裳,有空再翻吧。」
老太爺一走,這個大宅院里,真是變了一個樣。
杜筠青看著這個英俊、機靈,對她又崇敬又體貼的車倌,真是有些猶豫了。她知道自己甚至有些喜歡上了這個青年!若能長久像這個夏天,和他單獨在這幽靜的棗林里說笑,喬裝了一道出遊,被他不自然地稱做二姐,那她也會先忘了一切羞辱,就這樣走下去。這個夏天真是意外地把她感動了,想起了自己是女人,甚至是年輕的女子。但你已經不是年輕女子了,甚至已不是女人,你只是個禽獸!你不能貪戀也不能輕信這個夢一樣的夏天。這個夢一樣的夏天,只是給了你一個報復老東西的時機。你必須抓住這個時機,成就了羞辱老東西的故事。
自老太爺走後,主政的四爺就每天進老院來,向她問安,看有什麼吩咐。杜筠青做了老夫人多少年,真還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初進康家門那陣,各門的媳婦還來問問安,那時她見媳婦們大多比自己年長,看她們來問安也很勉強,就主動免了這道禮。從此,真就沒人理她了。老太爺上回出巡京津,是三爺在家主政,他可是照樣不理她這個老夫人。
「那先母一定回過老院,見過你。」
杜筠青想起了以前給老東西、給那些大戶財主們走佳人步時的情景。那時,驚得他們一個一個露出了傻相,可現在,老東西哪還把她當有西洋氣韻的佳人看?佳人步就佳人步吧,她就是要邁著佳人步,給他滿大街走。
三喜,三喜,我可要對不起你了。你說我心善,可我是要害你了。為了報復那個老東西,我只能害你了。老東西會怎樣處置我,我都不怕。可他會怎樣處置你,我真是不知道。我不想隱瞞,我們也隱瞞不了。我就是要成就一個給老東西丟人、給他們康家丟人的故事,叫它流傳出去,多年都傳說下去。這樣的故事,一定會有人傳說。我已經不怕丟人,但老東西他怕丟人。他在外面的美名美德太隆盛了,所以他最害怕丟這樣的人。在這故事里,只是害了你,委屈了你。你剛才還說,我心善,開通,不會委屈你。你看錯了。我已經不心善了,也不在乎羞恥。不在乎羞恥的人,怎麼還能心善!我是成心委屈你。在這故事里,只是委屈了你。
「使點勁?不坐車,不坐轎,還叫我使點勁走?呂布,你是想累傻老婆呀?」
看了她驚慌的比畫,他竟貓了腰,盯住地壟,小心向前挪去了!這個傻東西。
走到林子邊上了,她努力平靜地說:「三喜,你等著,我去凈個手。」
六爺跪伏著,在心裏不斷默念這樣的意思。
「老夫人就放心去吧。」
「因為我做了你的繼母。」
「二姐,那我更擔待不起!」
「五爺五娘太年輕,也不知道替老太爺操心,就是一心玩樂。」
「謝母親大人。書這些書籍,也許有先母讀過的?」
這天,車馬快到烏馬河前,三喜就在官道邊,尋了家車馬店。現在,他停放車馬,已經練達得多了,杜筠青可以一聲不吭,扮成有地位的女傭,站在一邊看。
所以,杜筠青一見這位三娘,就更來了興緻,故意惹她不高興。
「聽見了。」
「那更惹眼!城裡滿大街還不擠了人伙,跟著看老夫人呀?」
她有什麼願想許?她已經沒有什麼願望了,只是想這樣出點格,出得有趣,順利。可這樣的心愿哪能對佛祖說?這個宏麗的寺院里,只怕佛祖也不大來光臨了。杜筠青跪下拜佛時,什麼願也沒有許。
「二姐,你是想起什麼了,忽然說蛇?」
「不怕。」
「就先穿你這一身吧,你就把這身給我仔細洗洗。改日你家去,再給我尋身村婦穿的衣裳,看我穿了像不像村婦。」
「三喜,你肯替我遮掩,感激還不夠呢,我能說你壞話?」
「那叫你甚?」
三喜果然慌忙撥開莊稼,跑進來。
她布施了很少一點小錢。因為她得扮成小戶人家的娘子。
六爺謊稱先母的亡靈有假,居然就真的觸怒了她?
「三喜,說你懶,你還委屈呢。你看看,人家呂布立馬就想出了辦法!」
除了四爺,別人也還是照樣。而且,別人也都不像四爺那樣挂念老太爺,他們倒像是閻王爺不在,小鬼們反了。大面上,也念叨老太爺,心裏卻早自在鬆快得放了羊。她什麼看不出來!
老太爺出巡后,何老爺變得異常興奮,也總留住六爺,扯些閑話。只是,他愛扯的,儘是些碼頭上的商事。
「死呢,也不怕?」
「你看我,扮得還像呂布吧?」
三娘果然就不高興了:「也沒見老太爺叫我家三爺回來呀?口外也有咱康家一大攤生意呢,口外更受罪。」
三娘一張嘴,也是說她家三爺。誰也沒她家三爺辛苦,成年在口外,受的什麼罪?都像她家三爺,老太爺還用這樣出動呀,五黃六月大熱天,遠路風塵下漢口,檢點生意跑碼頭,顯得滿堂子孫無用,不孝順。
「老夫人,我可不是咒你!」
「老夫人,真叫不出口。」
杜筠青知道故事能演下去了,便用異常的眼光盯住這個英俊的青年,許久才說:「三喜,你不怕?」
「怎麼能不怕?」
「我住京號十多年,滬號,漢號,東口字型大小,也都住過,足跡幾遍天下,豈能不知當今時勢!他孫大掌柜去過哪兒?尤其近十多年,窩在老號而已。《繫辭》有曰:『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今天下日新,你只是不理,德豈能盛,業何以富?」
「既然老少爺們都吃膩了山珍海味,怕去大廚房,那不用叫他們受這份罪了。咱們女人們替他們去大廚房坐席,他們不吃,咱們吃。山珍海味,咱們還沒吃膩呢。咱們受用,不比扔給下人強?咱們一道坐席,天天相聚,說說趣聞笑話,熱熱鬧鬧,那不是享福是什麼!」
「那我就祈求先母,什麼時候,再來恫嚇你一回!你要誤我功名,先母一定會大怒的。」
「水過河,也不在這地界。」
「我想在月光下,見見母親。」
「老夫人這樣說,不是咒我家四爺嗎?老夫人的示下,我們敢不採納!」
「六爺,老太爺他會如此看重你的功名?」
呂布說:「太陽將出來時,烏馬河才有看頭。」
呂布的老父,重病卧床,眼看著難有迴轉。她能這樣三天兩頭跑回來探視,還帶些老夫人賜下的藥物補品,心裏當然感激萬分。又趕上老太爺出巡不在,尤其那個冷酷的老亭也隨老太爺走了,她越發放了心。那個老亭,平常冷頭冷臉的,不多說,可什麼也瞞不過他。老院里的下人,誰不怕他!還有車倌三喜,也聽從了老夫人的叮嚀,答應不給她張揚。準是老父修了德吧,在這種時候,遇了老夫人慈悲,又把挨刀的老亭支開,給了她孝敬的機會。但願老人家能熬過暑熱天,或許還有望跳過這個坎兒!
說得三人都笑了。
「我看這樣穿戴了,還蠻標緻呢,寬寬大大,也舒坦。小戶人家穿戴,哪要那麼合身?就是你這衣裳,也夠金貴,是細洋士林布吧?」
到這種時候,杜牧才裝得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還有一箇舊故事,我早忘了,名兒叫蛇,不知老太爺聽過沒有?」
「三喜,你怕蛇不怕?」
他們的說笑,驚起三五隻水鴨,忽然從蒲草深處飛出,掠過藍天,落向河面。
抬起兩手,未系腰帶的綢裙褲脫落下去,擁到腳面——不知是她裝得太像見了蛇,還是她的神色太異常,三喜並沒有立刻發現。
「這身還是外出穿的下人包衣,在家伺候老太爺老夫人,不是也得穿綢緞?」
老東西給雇了這樣一個英俊、機靈、健談的車倌,她為什麼要不喜歡呢!除了父親和她的兩位哥哥,三喜就是她最喜歡又最能接近的一個男子了。可父親沒有帶她去西洋,卻把她賣給了這個老東西,名分上是尊貴的老夫人,可誰能知道她是在給老東西做禽獸!兩位哥哥,是早已經把她忘記了。只是,這個三喜,他能跟你一心嗎?你也得想個什麼辦法,把他收買過來吧?
「孫大掌柜,他就是太不愛出門!統領著天下生意,不通曉天下時勢,就是諸葛孔明,也得失算。孔明會用兵,可他再世,也做不了生意。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今日商場,哪還有那種便宜事!我看,不是老太爺拉扯,孫大掌柜他才不想出這趟遠門。」
他們多付一點草料錢,小店的店主也不會多問一句話。
「老夫人,我也這樣勸我家四爺呢。可他就是那樣一個善人,不叫他操心,難呢。」
三喜說:「到六月二十三,東關才有火神廟會。」
「幹嗎人家不敢偷?」
但六爺為何要來對她說出這種真相?是因為老太爺不在?六爺對老太爺也有成見?
「父親和你說起過先母嗎?」
邊上的蒲草,已有齊胸高,越往裡走越高。全沒在草中時,就九*九*藏*書如沐浴在綠水中,更神秘深邃,只是稍顯悶熱。杜筠青感到夠意思,披草踏路,興沖沖徑直往裡走去。三喜緊跟在後面,還在不斷勸說,杜筠青哪裡肯聽?她嘲笑三喜太膽小,還是男人呢。
「啊呀,那可不容易。」
「我唐突求見,母親大人不見怪吧?」
「你就是會說嘴!我們套輛平常些的車馬出來,行不行呢?」
三喜就說:「那叫我穿什麼?」
「她就在你的身邊,就在你的眼前,六爺,你得趕緊跪下!」
「那哪敢。」
難道我的猜測是對的?我一時的謊稱並不謬?母親大人你其實早已脫離陰間,轉世而去了?這許多年,謬托你的亡靈的,不過是父親和那個替代你的女人?他們叫巡夜的下人,不時演這樣一出鬧鬼的假戲,其實只是為了嚴束我?
「怎麼就不成?你快去請六爺吧。」
「先令堂大人如有神通,還望祈她摘去本老爺的功名。」
呂布問:「見不見呢?」
「進哪兒?」
「你不敢,我敢。」
「老夫人嫌停在大野地里等你太無趣,想尋個有趣的去處,走動走動,又怕驚天動地的不自在。」
「那你就找吧。」
近來,怎麼忽然連著顯靈兩次?六爺照例跪伏到先母的遺像前,心裏滿是恐懼。
「我家四爺也是太善了,要是惡些,誰敢這樣?可我家四爺哪會惡呀?老太爺一走,爺們少爺們,一個也不去大廚房用膳了,山珍海味,就剩下給下人們受用。我們家四爺,見天獨自家在大廚房用膳,難活不難活?老夫人,你也不出來說句話?」
「嚇死我了,快扶我出去!」
看四娘,倒比四爺剛硬,一張嘴就是說合家亂了套,不服她家四爺管。
她懼怕那種排場。在做禽獸的那種時刻,她是在受酷刑。可老東西把死路都斷了,她只能把自己冰凍了,從肉身到內心,冰冷到底。老東西不止一次說她像塊冰冷的石頭,說她的西洋味哪裡去了?
杜筠青連忙說:「誰說累了?呂布累不累,不管她,她是家去盡孝道。三喜你就是累,也得跟了我伺候!三喜,你說,今兒個咱們去哪兒?」
「好呀,連你也不怕我?」
三喜過來,他很緊張。她裝著什麼都顧不到了,緊緊抓住他,碰撞著莊稼往外走。走回林子,她又驚叫著,比畫了一回,又讓裙褲退落了一回:她已經沒有羞恥,她這是在羞辱老東西!
「我可聽說過,當年老夫人頭一次坐康家的這種車馬,就是女扮男裝,像洋畫片里的人物走出來了。」
「那更不成了,老夫人。」
杜筠青就跳下車轅來,從容說:「我們主家奶奶進城走動,先換轎去了,車馬就停在你們店裡,小心伺候!」
奶媽並不知他有如此不敬之舉,依然像一向那樣,代先母說話:
杜筠青對著穿衣鏡,看自家松垮的新樣子,就忍不住笑了。換了身衣裳,真就脫去了老夫人那種可惡相了,果然像一個小戶人家的娘子。
杜筠青叫三喜給她想辦法,也是要試驗他願不願意跟她一道搗鬼。
杜筠青對這個微服私游的出格之舉,非常滿意。能跟呂布、三喜一道商量如何搗鬼,更叫她感到興奮。
四娘也真不給她留情面,她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倒責怪她不管老太爺死活,在家擺宴取樂呢。
「京音就京音,他們管得著嗎!可你再不許叫我老夫人。」
杜牧就推呂布先說。呂布說,她得想想,杜牧你先說。杜牧就說開了,沒說幾句,老東西連連搖頭,太舊了,不聽,不聽。呂布跟著說的,老東西也不愛聽,不往下說了。
「三喜,看你吧,還不如我!」
「那我就不叫了。」
呂布瞪了他一眼,說:「你知道個甚!人家不愛來,是嫌咱康家規矩太多,太厲害。康家主僕,誰也不能抹牌耍錢,那是祖上留下來的鐵規矩。那個本家姊妹偏喜好抹紙牌,來了康家抹不成,能不受制?在康家做老夫人的,都不能抹牌,人家來了能不拘束?還來做甚?」
杜筠青就抬起兩隻手來,驚恐地比畫:「嚇死我了,剛蹲下,就見這麼粗,這麼長,一條大花蛇!」
不知是過了許久,還是並不久,在那凝固的寂靜中,格外分明地傳來了一聲真正凄厲的呼叫,女人凄厲無比的呼叫——
呂布就又說出了一個簡單的主意:「還用女扮男裝?老夫人要不嫌勞累,想隨意走動,那就穿身我們這種下人的衣裳,再戴頂遮太陽的草帽,誰還能認出你來?」
其實,六爺去尋那本《困學記聞》實在也只是進入老院的一個借口。
杜筠青笑了:「你們是為了這呀?又不是頭一回了,能把你們嚇著?六爺那天還跟我說呢,他不信他母親的靈魂還在。這不,就叫他看看,在不在!」
「三娘,我可沒聽老太爺說過五爺五娘的不是,倒是見小兩口恩愛異常,很高興。我看三娘你嬌貴慣了,吃不得去口外那份苦吧?你不想去,也不用為難,我尋旁人就伴。」
「母親大人不必這樣翻天覆地的,我實在只是隨便一說。」
呂布在一邊看了說:「老夫人你架不起我的衣裳,一看就是揀了旁人的估衣穿。」
杜筠青就只是笑。還沒怎麼呢,三喜就把什麼都對呂布說了,她先還有些不高興。可一想,三喜既對呂布說了,那不就是願意一道搗鬼了?所以,她也就故意那樣說。
「四娘,我跟你說句笑話罷了。在人家西洋,女人一樣坐席,還是上賓。」
「六爺的學業,老夫人盡可放心。」
杜筠青就說:「可不是呢,老太爺等不回三爺來,只好自家出動了。」
「那去逛古董鋪?」
「啊呀,老夫人!這不是害我家四爺呀?女輩們見天到大廚房坐席,還要瘋說瘋道,那不是壞了祖上規矩,反了天了!老太爺回來,我家四爺怎麼交待?這不是害我家四爺!」
「何老爺,先母辭世許多年了,亡靈忽又顯現,也許真在惦記我考取功名。可近來我也在想,先母的魂靈或許早已轉世而去,所謂顯靈,不過是一出假戲而已。何老爺,你也相信先母的亡靈至今徘徊不去嗎?」
「老夫人——」
「三喜呀,你真是笨!」
本來是想,洗浴畢,就順便換了裝,出了澡堂,便可以自由隨意了。沒承想,臨到澡堂的女傭伺候她換裝時,都奇怪地問:「老夫人,拿錯替換的衣裳了吧?」
「六爺,你不能這樣。你母親就在你眼前!」
六爺真沒有想到,這個女人的應對竟如此不露一點痕迹。她彷彿比誰都敬重先母!又彷彿比先母還要疼愛他。他不過隨便問了一聲,書里的書籍是否有先母讀過的,她便要叫人為他搜尋先母的遺筆。
「六爺不用我,自會有人用我的。」
三喜說:「我的腳更大,哪能扮女人?」
「那怕甚?不過是擋一擋眾人的眼。」
老太爺不在了,請求進老院,老夫人不便拒絕。但進去了,就四處亂鑽,見人就問,那也不成吧?老院里的下人,一個個都是老太爺特別挑揀出來的,沒人對你說實話的。向老夫人打聽,那更是與虎謀皮了,再傻也不能那樣做。想來想去,六爺就想出了這樣一個託詞。既然先母早已轉世去了,多年鬧鬼不過是一出假戲,那准能引出這個女人輕易不說的一些話來。
「就是從第二年後,那夜半驟起的鑼聲,也依然叫人驚駭不已。」
「怎麼,還是嫌我腳大?」說著,就走動起來。
「二姐,你這就錯了。大戶人家,誰吃他的,還嫌日臟呢!就是吃,也不過嘗幾口鮮,哪會吃了一份又一份?小戶人家才饞它呢,吃不夠。」
「哎呀,能停多大時候,就委屈了它們!」
六爺乘機說:「何老爺,你也不出門了,何以能知天下時勢?」
「六爺,為了蒙蔽你一人,就叫我們大家也跟了擔驚受怕?你是不知道,我剛來你們康家,初次給那夜半的鑼聲驚醒,那是怎樣的情景?聽說了是你母親顯靈,我簡直驚恐無比!那時,六爺你還小,只怕還不知道害怕吧?他們若故意如此,那不就是為了驚嚇我?」
六爺忽然這樣問,杜筠青真是沒有想到。六爺今天過來,難道是要尋找他母親的遺物嗎?
烏馬河是一條小河,從太谷東南山中流出,向西北經徐溝,就匯入汾河了。只是,它流經的太谷東北郊,一馬平川,河面還算開闊。也沒有太分明的河岸,散漫的河灘長滿了密密的蒲草,像碧綠的堤壩,將河水束縛了。正是盛夏,還是有不小的河水在靜靜地流淌。
但他跑近了,看見老夫人這種情狀,也真慌了:「在哪兒?蛇在哪兒?」
「全太谷也都知道了?」
「老夫人這樣說,是要折我們的壽吧!老夫人賞宴,我們敢不領情?只是,眼下還沒得老太爺准訊兒,也不知路上平安不平安,都牽腸掛肚的,誰有心思吃席?等老太爺平安到了漢口,老夫人不請我們,我們也得吃你一頓。」
「天太熱了,就休歇幾天,不要太苦了自己。」
去過烏馬河之後,杜筠青就不再喬裝出遊了。隔了三天,進城洗浴,又像往常一樣,洗畢,就坐了車馬,回到歸途的那處棗林,坐了等呂布。只是在進華清池前,吩咐三喜也去男部洗浴,不要偷懶。
「他極少和我提起的。」
「又不白吃他的,他管我們說什麼話呢!三喜呀,這樣沒出息,那才不像我的兄弟。這涼糕還真好吃!不是為了扮小戶人家,我還得吃一份。」
「車倌們都知道。」
「六爺能這樣說,我真高興。可我相信,你的母親即使轉世了,她也會一直在心裏守護你。」
六月十三那日夜半,突然又鑼聲大作,還很敲了許多時候。先母不顯靈,已經有許多年了。
「隔了陰陽兩界,你們不能見面,趕緊跪下吧,六爺!」
「老夫人你真是心善呢,一個下人,還給她想那麼周到!」
那時,她做老夫人已經有幾年了,早已知道不能計較羞恥。在這個禁宮一樣的老院里,是沒有羞恥的。老院里的人都相信,皇上的後宮就是這樣的,似乎那是一種至高的排場。
這個杜牧雖為仆佣,可能終日伴了老東西,而她這個老夫人,卻多日不得一見。杜牧是可以為老東西鋪床暖被的女傭!在漫長的冬夜,她是要與老東西合衾而眠的。最初知曉了這種內情,杜筠青驚駭無比,激憤無比。老東西原來就是這樣不納小,不使喚年輕丫環!可你再驚駭,再激憤,又能如何?老東西不理會你,你就無法來計較這一切。你去向誰訴說,誰又相信你的訴說?
杜筠青毅然走進林邊的高粱地里。密密的高粱,沒過頭頂。鑽進地壟走了十幾步遠,已經隱身在青綠中,什麼也看不見了。不需要再走了。在那個故事中,送婦人回娘家的年輕長工,等在路邊,能聽到婦人的驚叫。婦人在驚叫前,將腰帶和一隻鞋,扔到不遠處,好像在驚慌中丟失的。婦人為了裝得像真驚恐,還便溺了一褲襠。可這一著,杜筠青是無論如何效仿不出來!
杜筠青從和尚懶懶的神態中,看出自己喬裝得還不錯,心裏蠻得意。
「現在也能呀,老夫人想去哪兒,還不是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