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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號老幫們

京號老幫們

「你倒看得毒辣。我是給你出主意呢,現如今在京城官場,愛捧相公、掛像姑的主兒,眼看著稀少了。捧江南姑娘早暗中成風,你們也該換塊牌子吧?」
「軍機處發到戶部的抄件,我都親眼見了,還有什麼疑問!硃批就十個字:著照所請,該部知道。欽此。」
「在這非常之時,做點小生意,就不能『匯通天下』了?還是不肯放下架子。」
「你們當家的鬆口了?」
周章甫說:「日升昌要是別了勁,只是不動,那也是個事。它是西幫老大,商界市面都看它。」
票號的開山字型大小平遙日升昌,在創業之初,因僅限於西幫商號間寫票,業務不頻,走票只是托熟人捎帶。後生意做大,就雇傭了走信的「專足」。再到後來,寧波幫的私信局興起,就將走票的業務全託付其承攬了。
「沒有自家銀行,叫他們去給洋人為奴?前年,盛宣懷在上海開辦的通商銀行,雖為第一間吾國銀行,可那也是朝廷的銀行。勢強技不強,並不起山。」
所以,天成元京號老幫戴膺,總是不斷勸說孫北溟多出來看看。外間世界日新月異,出來一半游奇覽勝,一半巡視生意,何樂而不為?再說,腿長本就是西幫之長。可孫大掌柜,只是不出動。這些年,倒將巡視外埠庄口的重任,一分為二,交給兩位老幫了。一位是漢號的陳亦卿,叫他巡察江南各號。一位就是京號的戴膺,由他巡察北方各號。他們代為出巡,並不怕辛苦,只是老號與外埠的隔膜依舊。
「我可不是說廢話,是真想改就滬號的。」
孫北溟想了想,卻說:「我看老東家這一著,倒毒辣!我們借銀給他交京餉,他也不便管我們是匯兌,還是押現。就是朝廷知道了,也不能太怪罪我們吧,商銀官用,也算是忠義之舉。」
去歲戊戌年,朝局不靖,先是變法,后又廢了新法,時勢天翻地覆,血雨腥風。京城那班高官權貴,早暗中將銀錢弄出京城匿藏了。京內各業商家,又收縮觀望,市面哪能不蕭條!
康笏南說:「湖北比鄰中原,距京不算遙遠,張大人就是想成全我們,他也沒有多少借口可找,還是先不要難為他。」
陳亦卿說:「當然,在我們說,這也等於將京號吸納的疲銀,轉手之間就放貸給官府了。只是,借貸給行省藩庫,就怕它拖延不還!」
那時票號初創,是新興產業,想辦者多,會辦者少。聽說日升昌的二掌柜辭職出來,許多想開票號的財東商家都爭著聘請。這種意外的局面,叫毛鴻大受鼓舞,被雷履泰排擠出號的失落感一掃而空了。他稍作權衡,就選中了財力雄厚的蔚泰厚綢緞莊。
「日升昌動了,你們蔚字型大小五連號動不動?」
「我們那兩位巨頭,也是給我們攛掇出來的,孫大掌柜也不愛動。」
「老號那些巨頭,真還以為日升昌依然天下無敵呢!」
「老太爺正高興,點頭了。還放了一句要緊的話:為便於兜攬官款,可在江南相宜的行省,給藩庫墊交京餉,逆匯到京。」
「我說呢,怎麼都把我們底下說的話,先抖給大家?」
現在終於有了好結果。陳老幫在他親筆書寫的信報末尾說:「一切如你我所願。我遵兄旨,在兩巨擘前引而不發,裝糊塗,只怕老太爺也不糊塗。現全看兄之動作了。」
這是一所兩進五開間的大四合院,庭院清曠,軒窗宏麗。被恭恭敬敬讓進客廳后,奴僕就圍了梁老幫忙騰起來,遞手巾的,扇扇子的,捧煙袋的,上茶的,一大堆。梁懷文有些發胖,來時出了一身汗,這時也只是顧喘氣,沒多說話。
「要知道你不去會同業,倒鑽進韓家潭取樂,我當然也不饒你。是不是見著什麼人了?」
韓家潭一帶,就是京城俗稱的八大胡同,為後來青樓柳巷聚集的地方。不過在先時,這一帶原是「相公」的領地。相公只是伶童,即戲班中扮演旦角的男童。大清有律法,嚴禁一切官員嫖娼狎妓。京城那班驕奢腐敗的權貴名士,就轉而戲狎「相公」,並以此為一種公開的雅興。那些走紅的相公,其住所,即所謂相公下處,陳設極其精美雅緻,酒席也非常排場講究。所以,西幫那些京號老幫拉攏官吏,就常在這種「相公下處」。陝西巷、韓家潭,又是其中更上等的地方。
同席都說:「人家走這種門路,能給我們說?」
「靜之兄,真還不能那樣說。梁懷文對我說,他們日升昌的大掌柜,見你們天成元兩位巨頭出巡江漢,也有些坐不住了。」
「要說動毛大掌柜,本有更好的棋可走。」
蔚泰厚的財東,是介休的大戶侯家。綢緞莊又是那時比較顯達的行業。蔚泰厚創業經久,分號遍地,已是很顯赫的大商號。所以,它才有了改組票號的雄心,欲與日升昌爭奪新財路。毛鴻應聘后,蔚泰厚即將他任命為票號總理,即大掌柜。受此知遇之恩,毛鴻當然要竭盡所能,壓一壓雷履泰的日升昌。
傍晚,天色還大亮的時候,梁懷文就先乘轎來到韓家潭。他所選中的這家相公下處,外面不甚招搖,連一塊班頭的名牌也不掛,大門緊閉。不過,他剛落轎,就有男|奴出來伺候了。才一進門,貴婦一般的領媽,也慌忙迎出來。這是財神爺來了,當然不敢怠慢。
「你這憂憤之言,也不過說說罷了。你我就是真走了那一步,戶部那一班迂腐官員,也不好應付的。朝廷今年下的這道禁匯上諭,還不是他們攛掇的。自洪楊之亂以來,我西幫承匯官款已經多少年了,並沒有出過什麼差錯,倒是常常為朝廷與省衙救急。一樣是如數交你銀子,就非得千里迢迢委員運現,總不放心我們便捷的匯兌!又沒有剋扣你官府分毫銀兩,只掙那一點匯水,比之你委員押現的浩大費用,不知要節省多少!說來真是可笑,這樣一個簡明的道理,那班居於高位的重臣要吏,生是聽不明白。這半年來,我往戶部多次奔走,依然無人肯上奏朝廷,請求解除禁令。」
「你看梁掌柜今兒不來,是和李宏齡又別上勁了?」
「這哪像靜之兄你出的主意!我可不敢謊報這樣的軍情。再說,就是這樣謊報了軍情,我們大掌柜多半會鉚了勁,依舊按兵不動。你做,我偏不做。我們兩家的脾氣,你老兄也不是不知道。在此種時候,我們兩家再鉚了勁賭氣,于西幫何益?」
常有的麻煩,只是京號老幫的許多卓見良策,不為總號所看重。領東的那些老總們,長年局促于晉省祁太平老號,與外間世界日漸隔膜了。外埠老幫的卓見良策,非不用也,是不識也。先就不識,談何採用?
「什麼改就滬號!你還不是嫌我說不動我家大掌柜嗎?有你們康老太爺和孫大掌柜這番舉動,我也有棋可走了。」
「不管是誰吧,能鼓搗成,就好。朝廷這樣鬆了口,以後各地禁匯,是不是要鬆動了?」
戴膺明白了,就領梁懷文進了他的小賬房,要了壺茶,將夥計全打發開。
話音才落,從屏風後面走出一位嬌小美貌的「相公」,給二位施過禮,就挨劉大人坐了。其聲音、舉止全酷似女子——其實,「他」本來也就是扮了男裝的女子。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早已在相公下處風行,無人不知的。
在收取匯水和平色換算上,日升昌以及後來的西幫票號,都恪守了雷履泰所定下的這些規矩,使匯兌得以做成大事業。
天成元京號老幫戴膺,受此重任,實在也並不感意外。
回字型大小的一路,他就想,劉主事透出的消息倒是個喜訊。朝廷禁匯才半年,就鬆了口了。正月,朝廷下了禁匯的上諭,他就知道禁不了。平遙老號也叫沉住氣,靜觀等待,看看到底誰離不開誰,誰困住誰。等到他們吃不住了,來求咱,再說話。不過,說是這樣說,禁了匯,受困的也不只是官家,西幫你能不受累?坐著靜觀,總是下策。福建第一家解禁,那肯定是人家太谷幫在那裡鼓搗的。天成元的東家老總出巡漢口,就已經驚動了西幫,現在又第一家鼓搗得解了禁,平幫還要坐視到什麼時候!
「唉,我們范大掌柜倒好說,就是蔚泰厚的毛大掌柜不敢指望。他一句活話也沒放呢。蔚泰厚是我們五連號的老大,它不動,我們也不好動。」
到光緒年間,北來京師的江南妓|女,已漸漸擠入八大胡同了。她們大多藏身在一般的茶館酒樓,上等人不大去。「相公下處」,仍為高雅排場的消遣處。不過,情形已在變化,狎妓之風在京城官場正暗中興起。相公下處,也在做兩面文章。
西幫票號的開山字型大小日升昌,原先是平遙一家叫西裕成的顏料庄。掌柜叫雷履泰,財東為本縣達蒲村李家。雷掌柜是生意場上的奇才,到嘉慶年間,西裕成已有相當規模,在外埠開了不少分庄,京師即有一間。
梁老幫先說:「劉大人今兒出來,是只想聚聚,還是有見教?」
李宏齡說,他會通告梁老幫的。
「不入票號,真去求仕做官?」
總之,毛鴻出山之後,真有些身手不凡,幾招下來,就在新興的票業界掀起了驚濤大浪。雷履泰雖與毛鴻交惡更甚,但他還是能從容應對。兩位高手這樣不斷過招鬥法的結果,是使新起的票號業,迅速發展起來。雙方都說勢不兩立,可偏就是雙強兩立到底了。日升昌,蔚字五連號,一直都是西幫票商中的巨擘。

2

相比之下,日升昌現在的老總,倒還開通一些。它的京號老幫梁懷文,也才敢巧為應對。
戴膺說:「能有什麼指示?不可妄動?」
京師的匯業公所,在京城東北的蘆草園。這處會館也是前為關帝廟,後為議事堂。關帝廟院中,建有華麗的戲台和觀戲的罩棚。會館定例,是在關帝誕日,以及年節、端午、中秋,舉行同業集會,演戲開筵,酬神待客,聯絡同幫,也議定一些幫內大事。平時遇有急事,也來集議。
陳亦卿也說:「現在中原拳民生亂,各省恐怕更會引為借口,拖延了不起運京餉。我們倒是可以乘機往各省藩庫運動,攛掇藩台撫台,上奏朝廷,說明押運現銀的種種艱難。要解京城之困厄,還是匯兌https://read.99csw•com最能及早見效。」
「誰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入主戶部?現在這種困局,只怕還得靠我們自家。你們日升昌在廣東勢力無敵,何不也設法攛掇兩廣重臣,上奏解禁?廣東鬆了口,那可非同小可。」
但起初,也沒誰把這當回事,只是覺得比鏢局運現便捷許多就是了。西裕成也只是繼續接受親戚朋友的託付,兩相兌撥,無償幫忙,不收任何匯費。漸漸地,西幫商人覺出了用此法調度銀錢的便利,來求兌撥的越來越多。這才兩相協商,交付一點匯水,變無償為約定付費。
「那他們的郭大掌柜,也出來走走?」
「翁同做戶部尚書時,我尚可設法進言的。與現在這位王文韶,實在沒有多少交情。我們是對王大人孝敬不夠吧?」
李宏齡說:「哪能不先請教梁老幫?我登門拜見時,他說一準要到的。我們還是再等一等吧。」
陳亦卿忙說:「老東台有什麼妙計,快說吧!」
關老爺是西幫鄉黨,以威武忠義的美名傳天下。永遠背井離鄉、浪跡天下的西幫,敬奉關帝,一半是為思鄉,一半是想祈求他武威的保佑。可西幫這樣一敬,無形中倒給關老爺多了一個新謚:商家財神。於是,各商也逐漸效仿起來,格外敬奉關帝,祈求財運。
大家對梁老幫不到,大感疑惑,紛紛問李宏齡:此次集議,就沒有同梁老幫相商嗎?
梁老幫又想及同業的聚會,不知集議出什麼結果。於是,就決定先不回字型大小,直接到蔚豐厚,見見李宏齡。小轎剛出珠市口,他忽然又想,何不先就近去天成元,見見戴膺,將劉主事透出的訊兒說給他,落個人情。
「我們老太爺還去會了會張之洞,也受了些誇獎。陳老幫就趁著老漢高興,說了我們的意思。」
周章甫說:「我看不會。梁掌柜是賢達的人,眼前死局,他能看不出來?他今兒不來,只怕是平遙老號又有什麼指示吧?」
再一招,就是將這蔚字五連號的五家總號,全都設在了平遙城。蔚字型大小的主要財東,本是介休的大戶侯家,將五大新票號一齊移師平遙,顯然是要同雷履泰的日升昌唱對台戲。
康笏南說:「對,就是戴掌柜。此舉京師是重頭。西幫各號駐京老幫,都是商界高手,平日聯手就多。由戴掌柜從中巧為張羅,為大局計,就是推舉日升昌的京號出面挑頭,也無不可的。」
陳亦卿這才讚歎說:「原來有此老謀深算。」
「那是因為你居京太久了。西幫商家,哪裡不能立身!去年,你老兄不是將公子也送往浙江讀書去了?到了滬上,離公子也近些,可盡享天倫。」
「大號能有誰,除了日升昌和你們蔚字型大小,還能有誰?」
於是,西幫票號這種手寫的小票,在京城發行量頗大,幾近於一種紙幣。天成元發行的小票,已有三十多萬兩。日升昌、蔚豐厚那種大號就更多。西幫京號統共加起來,小票發行量在一二千萬兩這種規模,實在比朝廷戶部平素所存的庫銀還多。
「占奎兄,今兒同業集會,本想見見你,不想你又迴避了。」
小票,是西幫票號開出的小額銀票。起初,銀票只是存款的憑據。你存入票莊多少銀子,票莊就給你一張憑條,寫明日後憑此票據可取走多少銀子。票號一向多做大宗生意,所以開出的銀票也多是大額。小額銀票,只是票號開出的一種臨時便條,隨存隨兌,憑票計銀,票面也不寫姓名。票面金額從十兩起,至五十兩、一百兩,最多一千兩止。
票號經年既久,領東者不斷易人,又有祁縣幫、太谷幫的興起,平幫兩大號的對立,本已趨於平淡了。但在光緒二十四年,蔚泰厚新任了一位大掌柜,由此又掀起了新波瀾。這位大掌柜叫毛鴻瀚,與開山大掌柜是遠房本家。可他卻更像是雷履泰式的人物,愛剛愎自用,獨斷專行,有些霸道。只是,他的器局和才幹並不傑出。霸道沒有大才壓底,那是更可怕的。
「我不管,來了你們問他。」
對李宏齡提出的救市動議,各家倒都甚為贊同。老號不明外間情形,一味叫收縮觀望,這樣久了,人家還以為我們也跟朝廷別著勁呢。西幫跟朝廷別勁,那還了得?這次禁匯,本就有對我們西幫的忌防,我們再一任京市蕭條,好像真別了勁與人家作對,那真不知會惹什麼禍!所以,都很贊同拿出京號存銀,聯手多做些小額放貸。此舉一出,京市當會有變化。只要平幫的日升昌、蔚字型大小肯放下大號架子,別家都肯跟隨。
雷履泰是經商高手,他由民用家資,推想到商家貨款;由京晉兩地,推想到國中各地;由北出口外的西幫,推想到縱橫江南的茶幫、米幫、絲幫,銀錢的流動那是無處不在的。於是,就選派幹練誠實的夥友,逐步往南北各大碼頭設庄攬匯。做金融生意,信譽是第一要緊條件。日升昌也是沾了西幫的光,靠著西幫既有的聲譽,再加上雷履泰的巧為運籌,它的生意很快火起來了。
「沒有的事。」
「我們漢號陳老幫,倒是安排老太爺會了會滙豐銀行的一位幫辦。這位英人幫辦太狡猾!他在老太爺面前,只是一味盛讚西幫票號如何了不得,彷彿比他們西洋銀行還要高明。聽得老太爺那個得意!」
「近日朝廷已有硃批,准許福建繼續匯兌京餉,不必解運現銀來京了。」
八大胡同在前門外西南,天成元京號所在的打磨廠,在前門外東邊,是離著不遠。

3

這次集議,本來是臨時動議,西幫各京號的老幫,竟不約而同,全都親自出動了,雲集到蘆草園會館。可見大家對眼前死局,也是十分憂慮的。這中間,卻有一個例外:惟獨日升昌的梁懷文老幫沒有到。
「靜之兄,我聽出你的意思了。莫非你們天成元的兩位當家巨頭,已經有意仿辦銀行了?」
大家聽了,心裏更生疑惑,只是嘴上也不便說什麼。
不久,劉大人也微服趕到。一番客套過後,劉梁二人進入一間僻靜的秘室。
「求仕做官哪能叫出息?有出息,就寧進銀行,不入票號。」
孫北溟說:「老東台雄才大略,為西幫計,也是為朝廷計。可我還是擔憂,江南行省中,究竟會有幾家肯被我們說動?」
「梁老幫倒是說了,他的京號不會坐視,也要向相熟的一些爐房、錢莊放貸,和大家一起救市。他不來,只是留個向老號交代的口實而已。」
李宏齡說:「你們天成元想動,就動。我們也不會壞你們的事。你們先動一步,做些試探,總比大家一起坐以待斃好吧?」
「臣素性迂直,隨時隨事皆力戒因循,從不敢輕信屬員扶同欺飾。惟經再三體察,該司道所請委屬確情,不得不披瀝上聞,冀邀鑒納。如以臣言為不實,則大臣中之曾官閩者,及閩人之現任京秩者,乞賜垂詢,當悉底蘊。倘荷聖慈優逮,准免現銀起解,以節財力,而裕商民,全閩幸甚——
「所以我說,如此處處掣肘,哪如我們自家去辦銀行!」

4

光緒二十一年,甲午戰敗,中日媾和,大清賠償日本軍費二億兩巨銀。朝廷它一時哪能還得起如此巨款!英、法、俄、德列強便乘虛而入,將這筆巨款轉為四國借款,每年還本付息一千二百萬兩,戶部攤二百萬兩,各行省及邊海關分攤一千萬兩。這一千二百萬巨銀,每年都匯往上海江海關,國中銀錢流向,更是南下的多,北上的少。西幫票業生意,全賴南北金融調度,南北失衡,本已使匯兌維艱,現在又禁匯北上京餉,江南之失,豈不近在眼前!
「還說福建呢,就說朝廷的戶部,又有幾人會理財?現在這位王尚書,也是老臣了,以往也在戶部做過官,按說他該懂財政。怎麼一上來就將國庫支絀、市面蕭條歸罪於西幫,先拿了我們開刀?禁了匯,你國庫就錢多了?迂腐之至。人家西洋銀行,用電報匯兌呢,我們連信局走票也不讓,非得把銀子給你運到眼跟前才歇心?迂腐之至!」
「我們不做小額生意,也是為穩妥起見。小商戶最難預見。再說,這種小生意也得留給錢莊、爐房、典當鋪去做。」
戴膺沒有想到,他剛這樣說完,李宏齡就當著大家說:「戴老幫,我可是得到信報了,你們康老東家在漢口拜見了張之洞,又拜見了英國滙豐銀行的幫辦,分明在謀划大舉動。是不是要趁大家都收縮,你們天成元獨自大做?」
但晉省風氣既是儒不如商,一流人才都投于商家門下,日升昌這樣如日東升的商號,自然也是藏龍卧虎。雷履泰為日升昌總理,俗稱大掌柜,他之下,就是協理,俗稱二掌柜。他的二掌柜叫毛鴻,也是有大才的人。創業時候,他全力協助雷履泰,出謀劃策不少,當是有功之臣。可事業初成,雷履泰就不把他放在眼裡了。惟我獨尊,頤指氣使不說了,凡稍涉權柄的事,就不許他趨前插手。這當然使毛鴻日益不滿。兩人的明爭暗鬥,也日漸多起來。
那日,梁懷文沒有去蘆草園會館見同業,倒真如李宏齡所言,是為避開兩頭作難。不過,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戶部福建司的一位主事,那日正要約見他。這位主事劉大人,與梁懷文一直有交情,所以也不好推辭。
「有人還偏喜歡這麼著呢。」
「咱們之間,不用客氣。」
所以,蔚豐厚京號的李宏齡,對他們這位毛大掌柜也頭疼得很。
「你們一動,它日升昌也會坐不住。說不定會與我們蔚字型大小聯手,壓你們太谷幫一頭的。」
「那你們是想欺負他?」
「子壽兄,我不過是說句笑話罷了。想讓我們天成元出頭,那就出一回頭。只是,由我們出這個風頭,日升昌知道了,會怎麼想?人家是老大,它要出面攔著,不叫大家跟了做,那可真要毀我們了。你們都遵旨不動,偏我們一家違旨攬匯,朝廷會饒了我們?」
「雷大掌柜,我們李家對你可從來沒有二心呀!你千萬不可聽信閑言碎語。我們不靠你,還能靠誰?大掌柜真要走,那日升昌也只好關門https://read.99csw•com歇業!」
「要早這樣動,就好了。」
戴膺先還有些奇怪,什麼都沒說呢,李宏齡怎麼就全抖摟出來了?他看了李宏齡一眼,李宏齡不動聲色。戴膺才有些明白了:他老兄是有意這樣吧?

1

「劉大人,我們跟這位許大人,可沒什麼交情。」
像所有行會一樣,匯業公所也是對外聯手共保,對內協調各號利益。金融行會,尤其還得及時議定匯兌行市、存貸利息、銀錢價格之類。只是,西幫的會館,常愛設在關帝廟。或者說,他們常常是先集資修建一座關帝廟,然後兼做自己的會館。
「梁掌柜,你知道許制台這后一道奏摺是怎麼寫的嗎?我背幾句給你聽:
「應當,應當。」
只是,在光緒二十五年這個時候,西幫票號面臨了兩大危難,使「北存南放」大布局變得舉步維艱,風險莫測。
李宏齡這樣說了,大家也就不再多說。
「我看是行市要變。能明著掛牌,何必藏著躲著?再說,姑娘頂著像姑的名,不倫不類,哪能紅起來?」
孫北溟說:「有朝廷上諭,誰家還敢交我們解匯?」
戴膺說:「我們想動,你們就不想動?我們老東家大掌柜到了漢口,是想謀些對策。可目前局面,良策不好覓呀!朝廷禁匯,誰敢違?倒是你們各家的老號,能沉得住氣,穩坐晉省,靜觀樂觀。」
天成元京號在前門外打磨廠,蔚豐厚京號在崇文門外草廠九條衚衕,離著也不遠。西幫票商中老大日升昌,它的京號也在崇文門外草廠,與蔚豐厚隔著一條衚衕。它們兩家同屬西幫中的平遙幫,又都是票號的開山老號,因為創業時兩位大掌柜失和,弄得兩大號一向爭鬥不止。不過此時兩位京號老幫,倒都是很賢能的人物。日升昌的京號老幫梁懷文,與蔚豐厚的李宏齡來往密切,常常聯手做一些事。戴膺與他們二位都有交情,只是與李宏齡更氣息相投些。他覺得李宏齡在京師票界,深孚眾望。

6

康笏南笑了,說:「那就不要說出由我們謀划。我已想到這一層。這件事,我們都無需出面,只託付一人去辦。」
但禁匯是朝廷上諭,西幫也不能等閑視之。承攬京餉官款的匯兌,早已是票號的大宗生意,斷了此財路,不是小事。歷來做「北存南放」,也主要是靠匯兌京餉來支持。票號在江南承攬了解京的官款,在京城又吸納了種種存款,兩相抵殺,走票不走銀。即用京城存款抵作京餉,交戶部入庫,同時將江南官款轉為商資,就近放貸。不許承攬京餉,「北存南放」還怎麼做?
近來事態,一件一件都還差強人意,戴膺也就想往京西尋處涼快地界,避幾天暑。然而,還沒等他成行,天津就傳來了一個叫他心驚肉跳的消息:
李宏齡在戴膺的鼓動下,終於願意做救市的嘗試。此一動議,先要拿到京師的「晉省匯業公所」,由各家京號共同商定。李宏齡正是「匯業公所」的總董之一。
「這種敗興局面,按說也不該由我們這一班京號老幫來操心。只是,如今西幫那些老號巨頭們,一個個都深居簡出,又剛愎自用,仍以為西幫天下無敵。我們忠心進言,他們不聽也罷,甚而還以為我等別有所圖,真是令人心寒。我向我們大掌柜進言仿辦銀行,聽說他多有責言,說我李某想如何如何!我們還不是為字型大小計,為西幫計?」
「靜之兄不是說夢話吧?你我哪來許多股本開銀行?」
「各家都動了,只我們不動,那也好。」
「人家是封疆大吏,還兼福州將軍,能受我們鼓搗?」
「我們字型大小有規矩。」
「我們能識破,還惹他做甚?只是滬上那些愛將機巧寫到臉面上的主兒,常上你們孟老幫的當。」
「所以,我勸老兄同去滬上。你我出面辦一間銀行,如何?」
「至少他通些洋務,不會攛掇朝廷禁匯吧?」
「我何曾沒有這樣想?可我們老號,一直不叫動,生是擺著架子,要等著朝廷來求我們!不是看見你們天成元兩位巨頭出動,他們還不動。」
西幫票號既以金融匯兌為主業,各碼頭庄口之間的信函傳遞,就成了其商務的最重要依託。客戶在甲地將需要匯兌的銀錢,交付票號,票號寫具一紙收銀票據。然後將票據對摺撕為兩半,一半交客戶,一半封入信函,寄往乙地分號。客戶到乙地后,持那一半票據,交該號對驗,兩半票據對接無疑,合而為一,即能將所寫銀錢,悉數取走。這種走票不走銀的生意,全靠了碼頭間信函往來。
「他們哪裡是聽不明白?盛宣懷的通商銀行,不是照常承匯京餉嗎?以前,翁同任戶部尚書多年,也不曾禁過匯。去年翁大人被罷免,王文韶繼任這才幾天,就禁我們的匯。是不是想暗助盛宣懷一把,禁了西幫,由通商銀行大攬?」
「雷大掌柜對東家,那真是鞠躬盡瘁了。近日病得下不了地,仍不肯回家療養,早圖康復,照舊日夜操勞號事,不惜損傷貴體。雷掌柜是日升昌的頂樑柱,東家怎麼捨得如此不加愛護?」
康笏南說:「我說句狂言吧,掃除京師蕭條,非我西幫不能為!現今京師商界俱作觀望狀,既在觀望朝局,亦在觀望我西幫。除我西幫外,京師再沒有可以左右銀市的商幫了。我們一旦在京從容吸收疲銀,商界也會隨之振作的。在各省碼頭,我們再巧為張羅,多攬匯京的官商款項,促成京餉入庫。戶部庫銀多了,朝廷還禁我們做甚!」
「人家是封疆大吏,能受我們鼓動!」
有一回,雷履泰得了重病,需卧床將息,卻不肯離開字型大小回家靜養。凡重要號事,仍要扶病親自處理。毛鴻一眼就看出,雷履泰如此鞠躬盡瘁,實在還是怕別人染指號權!
孫北溟說:「這樣,還可作為。」
所以在票號內與賬房並列,特別設有信房,每日都有信報發出。
陳亦卿說:「京號戴老幫嗎?」
其實,陳亦卿早想到了這樣一著。春天時候,他已經聯絡福建、江西的庄口,叫他們先借銀,再攬匯,鼓動藩台撫台上奏朝廷,開恩解禁。現在,老東台也說出了這一著,他當然得裝糊塗,故意說出這些話。
「這樣不就挺好,換它做甚?梁老幫請來的,總還是顧些頭臉吧?我們面兒上照舊,進到裡頭,想捧誰還不是由你?捧像姑,捧姑娘,由你。」
「這種時候,我們西幫藏一點勢,有什麼不好呢?再說,做這種小生意,也無需作什麼調度。京師一地,子壽兄還不知嗎,本是官大商小。除了途經京師通蒙出俄的商貿,本也沒有幾家大的商幫商家。我看從各號所收存的積銀中,放出一些,就足以振市了。近來號中小票生意頗旺,正該尋個出路放出。」
沒過幾天,東家李箴視又親往雷履泰家中探視慰問。進了門,就見雷大掌柜依然在伏案寫信。李東家拿起幾張看了看,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這些信函,都是吩咐日升昌駐外埠分庄,儘快結束業務,撤庄回晉。
梁懷文就將戶部劉主事透出的消息,告訴了戴膺。
李箴視在此前,已聽說了雷履泰正抱病料理號務,現在經毛鴻這樣一說,更覺該去勸一勸了。李東家很快來到柜上,慰問一番后,就對雷履泰說:「雷大掌柜不可操勞過甚!我家生意再當緊,也不如大掌柜貴體當緊。我看在號中療養,諸多不熨貼,還是回府上放心靜養吧。」
那日午前,梁老幫就派了柜上的一位夥友,往前門外韓家潭,給一家「相公下處」打招呼:
戴膺連說:「在這種敗興的時候,我們能謀到什麼便宜?老太爺此番南下,實在是因為那位愛奢華的邱泰基!老太爺以為我們這些駐外老幫,個個都像邱泰基似的,成天在胡作非為呢。」
劉大人傳來話,要見見梁懷文,那自然不是在衙門裡見。喜歡在哪裡會見,彼此都清楚。
李宏齡見戴膺此來氣象不同,就問:「你們兩位當家的,是不是已叫你說動了?」
日升昌的興盛,叫雷履泰的聲名大著。他本來就是一個很自負的人,建樹了這樣的功業,眼裡就更放不進別人,只有自家,有些不可一世了。成功者,往往承受不了成功,這真是一種很容易見到的俗相。雷履泰於此也未能免俗。
從京號的信報中,康笏南斷定,京師市面蕭條,決非銀根短缺所致,反而是銀根疲軟的一種明兆。時局不明,商家收縮生意,市面自然要蕭條。各省應繳朝廷的京餉,更以時局不靖為借口,設法拖延不辦,戶部收庫的銀子哪裡會多?加上高官權貴又暗裡爭相往京外匿藏銀錢,自然要形成一種銀根緊俏的表象。京號早有信報:一般商家,還有那些高官權貴,都找上門來,降格以求,要我們為其存儲現銀,或外調積蓄。所以京師銀市,實在是明緊暗疲。
如此巨款調來江南,又用什麼來與之相抵殺?總不能在如此不靖的時候,將巨銀交給鏢局押運吧?
對時局,大家也不便多說什麼。自去年變法被廢后,東西洋列強就總跟朝廷別著勁,可再發生宣戰開打的事,好像也沒緣由和跡象。只要不跟洋人打仗,局面就不至大亂。對山東、直隸、天津的一些拳亂,大家都沒當回事。拳民既跟洋人作對,也給朝廷添亂,兩頭不討好,哪能成了什麼事?
「我們回晉廣為遊說,不愁招不來股本。貴號的開山老總毛大掌柜,當年若不是從日升昌中退出,另覓新主,哪來你們蔚泰厚?」
領媽說:「沒有的事吧?一掛那種牌子,我們這兒不也成下三爛地界,有頭臉的,誰還來?」
「不是你們日升昌,那就是太谷的天成元?」
「日升昌為我一手張羅起來,剛有眉目,為世人看重,就有人想取我而代之。那我就讓開,他留,我走。」
孫北溟說:「他們該了咱們的錢,或許會上奏朝廷,廢止禁匯的。」
「謀出什麼新著兒,說出來聽聽!」
再一危難,就是北方直隸、山東、河南,甚至京津,拳民蜂起,教案不斷,時局不穩。票號生意,全在南北走票,縱橫調銀,中原read.99csw.com一旦亂起,生意必受阻隔。時局不定,商界也必然觀望收縮,金融生意也要清淡了。誰家能無幾分近憂遠慮?
「叫他們都守規矩,你們吃喝甚?」
雷履泰平靜地說:「日升昌是你李家的生意,可各地分庄是我雷某安置的,我得撤回來交待你。兩相了結后,東家還是另請高手吧,我得告退了。」
梁懷文懶懶地說:「來了誰,是誰,小心伺候就是了。」
陳亦卿說:「借錢給他們交京餉?近年各省藩庫,哪有幾家不支絀的?每年只是分攤的甲午賠款,就夠他們叫苦不迭了。借了我們的錢,他們怎麼還?」
李宏齡見等不來梁老幫,就先帶了大家,往關帝神主前敬香,祭拜。拜畢,進入後院議事堂。
「靜之兄又有什麼高著?」
客廳里,一色都是舊大理石雕嵌文梓的傢具,連立著的六扇屏風,也是嵌雲石屏,屏中是石紋自然形成的山水。滿眼石頭,倒還給人一些清涼的感覺。
面對此兩大危難,康笏南毒辣的眼光,還是看出了其中大有商機在。
孫北溟問:「誰?」
李箴視就再三明示:「日升昌就只交給雷大掌柜一人領東,別人不能插手!」
「子壽兄,你這不是要害我?我家老太爺一再吩咐,我們天成元不可太出風頭。更不想獨自大做,招惹全幫。要出頭,還是得請你們平幫,請日升昌和貴蔚字五連號。給你們老號去一道這樣的密報,還不是想毀我們?」
康笏南與孫北溟、陳亦卿議來議去,也惟有調來江南一途。口外雖也能作騰挪周轉,畢竟做不了大文章。此次兩巨頭來到漢口后,已看清江南局面比料想的要好。市面繁榮,洋務方興,商機不減,銀錢流動也旺,尤其依託票號而立的大小錢莊,生意甚好。湖廣、兩廣、兩江的督撫,又都是可以指望的疆臣重鎮。康笏南見過張之洞后,更對江南局面放了心。制台大人雖不與他言及官事時務,但康笏南老辣的眼光,什麼看不出來!
「說了。在那種地方,說什麼他不得聽?劉大人倒也說了,鹿傳霖正運動呢,想取王文韶而代之。」
孫北溟說:「按說,這也是咱西幫露臉的時機,該聯手圖利取義。只是,別家倒也好說,惟平遙日升昌、蔚字型大小兩位老大,豈肯聽我們的?此舉動若是他們謀出,我們大家跟隨了,還可成事。今由我們謀出,兩位老大隻怕連聽也不想聽,哪裡還敢指望他們聯手?」
「雷大掌柜,這是咋了?」
「到他們這一輩人做老幫時候,還不知西幫票業成什麼樣呢。要叫我說,他們果然有出息,還入票號做甚!」
領媽就問:「梁掌柜今兒來捧我們,不知還請了哪位大人?」
西幫票號自開創已有百多年了,運轉到光緒年間,正走向它的峰巔。其時各大字型大小的駐京分號,地位變得舉足輕重。可以說,誰家沒有一個強手領庄的京號,它就難成氣候。在光緒二十五年這個時候,西幫票號在京師開有四十八家分號,代表的都是當時西幫中的翹楚。這四十八家京號的領庄老幫,可以說個個都是金融業中的一時之選。他們中間的許多人物,無論器局、眼光、手段,乃至學養、文才,都遠勝總號的大掌柜。因為在京號老幫這個位置,庸常之輩那是難以立足的。西幫票商曆百年發達,既在做理天下之財、取天下之利的大事業,領航人物不廁身雄視天下的京都,那是不可想象的。所以到後來,票商京號的地位,實在也不遜於總號的。只是因為西幫票號體制獨特,內部立法嚴密,不至發生重臣壓主的麻煩罷了。
戴膺讀到此,會心一笑。
康老東台倒是一向喜歡出來走動,可惜已經年邁,出動不容易了。戴膺前次下班回太谷,曾婉轉示意老東家,希望他能說動孫大掌柜,出來走走。沒想到,老太爺居然親自拉了孫北溟,冒暑南下。聽到兩位巨頭出巡的消息,戴膺真是感奮異常。起因雖出於邱泰基,可戴膺心裏明白,老太爺到底是聽懂了自己的勸諫,才有此非常之舉。
這種內部信報,一般都設四種:正報,復報,附報,敘事。正報、復報,是報告本號做的每筆生意及生意變化、結果。附報,是報告他號所做的生意。敘事,則是報告當地商情、時務、政局、人事,以及本埠風俗趣聞,托辦的雜事。各票號書寫信報,又有自家獨用的暗語。
「你只是想著辦銀行!陳老幫給老太爺說的,是我們眼前緊急要走的一步棋:不能再一味收縮觀望,當巧為張羅,廣收疲銀,違旨攬匯。」
那時代,白銀為市面流通的主要貨幣,無論碎銀、銀錠、元寶,都有一個「平色」問題。「平」,就是銀子夠不夠它標定的分量;「色」,就是銀子的成色,即它的含銀量足不足。按道理,作為貨幣使用的銀子,應該是既足量,又純質的。可實際上,各地銀兩的「平色」,差異很大。所以,在異地匯兌中,要換算出這種「平色」差異,加以找補扣除。正是在這種換算中,雷履泰為日升昌制定了自家的「平色」標準,使換算變得有利可圖。這種由兌換而得的暗利,一般是從「平」中取千分之四,從「色」中取千分之五六。「平色」合起來,又是一個百分之一,也就是說,在不知不覺中,匯水多了一倍。
西裕成的掌柜雷履泰,獨具眼力,很快看出了其中的巨大商機:這種匯水雖少,但錢生錢,來得容易,如廣為開展,獲利必豐。異地運現,一向就是商家大難事。他與東家商議后,就毅然將西裕成改名為日升昌,專門經營銀錢的異地匯兌。這個由西幫新創的商行,就被稱做匯兌庄,俗稱票莊、票號。當然,雷履泰和他的財東,並不知道他們是開了中國銀行的先河。
京號老幫課子,都要這樣擇師,足見他們的地位和眼光,不同一般。
劉大人笑了。
雷履泰做派霸道,日升昌的夥友大多懼怕他。毛鴻藉此從日升昌挖走了不少人才。類似的手段,自然也不免使用。
這就形成北方聚銀多,江南用銀多的金融格局。西幫票號正是看準這種格局,常做「北存南放」的文章。就是在以京師為中心的北方,吸收存款,再調往江南放貸。西幫票商巧理天下之財,這是一大手筆。
周章甫也說:「我們大德通是新號,也真陪不起你們大號。」
既由李宏齡提出此動議,蔚字型大小自然不成問題。可梁老幫未到,老大日升昌它肯不肯這樣做?
「哈哈,剛才我對劉主事也說了這樣一句話,幾乎一字不差!搪塞那班糊塗官吏,用這種話還成,你倒用來搪塞我?」
「那倒真是一個好消息。春天吧,我聽劉大人說過,閩浙總督許大人就曾上奏朝廷,要求准許福建及閩海關匯兌京餉,免除長途運現的不便。那不是遭了朝廷的責罵嗎?這位許大人,居然還敢繼續上奏?」
「那就多謝劉大人了。只怕外間酒席也備好了,那就開宴吧?」
「我在滬上倒也領過幾年庄。滬上商機是多,只是那裡氣候水土,我終不能適應。」
以日升昌在票業中的地位,梁老幫自然也是匯業公所的總董之一。同業公推出三名總董,梁老幫居其首。他不來,還能議成什麼事?
梁老幫喝了口茶,就問領媽:「聽說陝西巷已經有掛牌的妓寮?」
「竟有這樣的事?」
西幫票號做銀錢生意,本就奉行「酌盈濟虛,抽疲轉快」八字要訣。各分號間不分畛域,相互接濟,快捷調度,總是把存銀調往最能贏利的碼頭。清代經歷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江南經濟之發達,已遠勝北方,成為國內商業重心所在。但北方京師,又是國庫的聚散之地。
「可不是呢。你想老太爺受了這番盛讚,他還會改制票號,仿辦銀行呀?」
「梁老幫就是太愛乾淨!」
「仿辦銀行?」
「去年,帶犬子出來,本來是想在京為其擇師課讀。恰巧遇了翰林院的趙寅臣大人,正要散回浙。趙大人當年來京科考時,曾得我們蔚豐厚資助,榮點翰林后,也未相忘。所以,有些舊誼在。說起犬子拜師課讀的事,他就主張送往文運興隆的江浙。還說,他們趙家的學館,正聘有一位極飽學的塾師,授業相當有一套。現在也只收了他的兩個孫兒做學童,如不嫌棄,何不將公子送去,一道課讀?人家貴為翰林,我能嫌棄這番美意?就將孩子送往浙江處州趙大人府上了。」
「為什麼?我們所議之事,他都不以為然?」
「這種和朝廷作對的事,怎麼能公議?不過,大家心裏都清楚。只是,要成事,還全得靠你們平幫,平幫又得靠你們日升昌和蔚字型大小。李宏齡倒說了,他們要先鼓動四川上奏。」
這種危言,戴膺是給老太爺說過的。他終有此非常之舉,那實在也是康家之幸,西幫之幸。
戴膺說:「只要平幫的蔚字型大小和大家一股,就好說。李宏齡總董,我們還是可以指望的。你們高鈺大掌柜駐京多年,在這非常時候,也該來京走走吧?」
康笏南說:「也只有在江南儘力兜攬匯京的官款!」
毛鴻新組票號,使出的第一招,是改組不改號。蔚泰厚是老號,大號,本就信譽好,名聲大。所以,毛鴻不學雷履泰,廢西裕成,立日升昌,而是依舊沿用了蔚泰厚的老字號名。這省得重創牌子了,蔚泰厚的老客戶,也便於兜攬過來。用現今的話說,就是繼承了老字號的無形資產。
「哼,有頭面的,又有幾個是愛乾淨的!愛乾淨的,誰來這種地界?」
戴膺坐的這一席,都是祁幫和太幫的同仁,喬家大德通的周章甫也在。戴膺先敬過同席一巡酒,就問周老幫:
「子壽兄,不是指望你家公子來日也點翰林吧?」
到光緒年間,西洋電報逐漸在大碼頭間開通。西幫票號自然成了國中最先使用它的商幫。只是,電報費用昂貴,文字又有限,說不了多少意思,保密也差。所以,除非緊急商務,一般還是靠信報。
康笏南說:「我見張之洞時,制台大人還提及西幫匯兌官款庫銀,很值得稱讚,說那實在是便捷的辦法。比之各省委員押運,不知要省去多少費用。押運京餉的差事,一向就不大好辦。路途辛苦、風險叢生不說,就是千里迢迢押到京九九藏書師了,交部入庫也不那麼容易。戶部衙門那班閻王小鬼,一處打點不到,都過不了關。哪裡像你們西幫票商,早將他們上下喂熟了!張大人把話說成這樣了,也沒有提及朝廷禁匯的事。」
不過,這種「平色」暗利,雷履泰也嚴格守定於上述那個限度,再不叫擴張。因為太貪暗利,暗利必顯,誰還信賴你?不因一時利厚而太貪,這是雷履泰的精明處,也是西幫的商風。
「你給老號寫密報時,不要提我們天成元,就說是日升昌要獨家大做。毛大掌柜聽了,還能坐得住嗎?」
「我們遷就他們吧。光緒初年,朝廷也禁過匯。那次,還不是我們西幫鼓動起許多疆臣撫台,一齊上奏,終於扭轉局面嗎?」
「說句笑話吧,我敢糊弄你老兄!我們閩號的事,平時漢號的陳老幫招呼得多些,我知道得不很詳細。福建解禁,對天成元有益,對整個西幫也有利吧?」
「鹿傳霖他就會理財?」
送走梁懷文,戴膺給漢號的陳亦卿寫了一紙信報,將福建解禁的消息,簡要相告,並請轉達老太爺和大掌柜。在福建鼓動上奏,這是他和陳亦卿事先策劃好的。現在終於見效,心裏當然很快慰的。
「我說了,有口茶就得。我也坐不住,只跟你說幾句話,就走。靜之兄,叫夥友們都下去歇著吧。」
日升昌初時的匯水,即匯費,只取百分之一,一兩銀子取一厘。比起鏢局運現的收費,可以說是微乎其微。這是明處取利,定得低微,易於被更多客戶接受。雷履泰還有暗裡取利的手段,那就是在銀子的「平色」上做文章。
「所以,現在救市振市,太緊要了。」
「靜之兄,福建票號數你們天成元勢力大。許制台這樣一再上奏,想必是你們鼓搗的。」
「我們老號那些人,你進言再中肯,也不愛理你。」
票號在那時無疑是朝陽產業,一旦出世,很快就如火如荼,無可限量。
劉大人一笑,說:「就小相公吧。」
「你這又是說誰呢?」
「看叫你說的。我倒真想請求我們老號,將我調往滬號得了。滬上如今已成國中商務總匯,商機遍地,正可作為,不像在京師,掣肘這樣多。所以才攛掇兩位當家的,赴滬走走。不知子壽兄有沒有這種意思?你我如能結伴轉滬,當能聯手做番事業。」
「那就召集諸位老幫,公議一次?」
至於中原諸省的拳亂教案,康笏南也覺成不了大氣候。來漢口途中,已親身遭遇了那班拳民,只是鏢局的兩位武師,就將他們擺平了。中原諸省為拳亂所惑,商界多取守勢,我們也同樣可乘機收存疲銀,調往他處圖利。
在這次謀划中,康笏南、孫北溟兩巨頭審時度勢,巧作運籌,藏而不露,按常態應是握有勝算的。只是,他們太輕看了中原拳亂,為此次振作「北存南放」留下了隱患。這是后話了,先不說。
「看許大人這勁頭,真有幾分以死相諫的意思。朝廷還能再駁他嗎?也就只好准奏了。前次奏摺,只是一味哭窮,說閩省地瘠民貧,庫儲屢空,只能向你們西幫商家借了錢,交京餉,裝得太可憐,朝廷哪會准奏!」
「我還看不出來呀?福建這樣再三上奏,乞求准匯,還不是你們西幫在後頭鼓動?」
老東家和大掌柜到達漢口后,差不多是將天成元的總號移去了,各碼頭庄口與漢號之間的信報往來,自然格外多起來。其中,又以敘事信報居多,京號尤甚。因為康笏南和孫北溟兩位巨頭,會同漢號老幫陳亦卿,正就復興「北存南放」勢頭,謀划新舉動。
五娘被綁票了。
正說著,日升昌京號一位夥友跑進來,說:「敝號梁老幫昨兒中暑了,不能來集議,特吩咐在下來告假,請各位老幫包涵。」
二位出來后,果然酒席已經擺好。領媽問:「劉大人,今兒是叫哪位相公陪您,大的,小的?」
戴膺一笑,說:「我哪裡能說得動他們!我只是勸他們不要久留漢口,反正是熱,不妨順江東下,早去上海。我們天成元的滬號不強,叫你們幾家大號壓得快倒塌了。」
孫大掌柜呢,借口今年正逢天成元合四年大賬,本該收縮,也令取守勢。豈不知方今天下,早大不同於往昔。不但江南錢莊漸成大勢,單是一個西洋銀行,也已在咄咄逼人,搶奪西幫利源!西幫這樣一味在北方觀望收縮,不能將銀資源源調往江南,別人就會乘虛而入,攻城掠地。江南一旦失去,西幫大勢將不復存在!
去年朝中鬧變法,政局不穩,西幫各號都取收縮之勢,生意減少三到五成。今年開市伊始,朝廷又下了一道禁匯的上諭,不謀對策,生意還怎麼做?可晉省老號那些當家巨頭,依舊渾然不覺,以為朝廷以往也禁過幾回,都沒有禁得了,只令靜觀等待。
「劉大人總是這麼惦記著我們,是什麼好消息?」
「這也像英人做派,軟刀子殺人,不叫你覺出疼。只是,你們老東家、大掌柜,畢竟還出來走走,會會洋人,別家誰肯出來!」
做了會面的安排,梁懷文猜不出劉大人此來的意圖。與戶部這些屬吏往來,大宗的事務,當然還是交割承匯的京餉。劉大人此來,是否與朝廷禁匯相關?或許,是有別的事?在往常,戶部各司里的郎中主事,不時會將一些暫時用不著的庫款,暗中存入票號,以圖生一點利息。現在,戶部正庫空支絀,大概也不會是為這種事。那劉大人是不是他自家手頭支絀,又想用錢?
戴膺說:「不拘什麼門路吧,大家都動起來,就好說。」
「剛才在韓家潭,對著戶部那位主事大人,是不是也說這種話了?」
李箴視慌忙問:「大掌柜,你這是為甚?」
「別人不說,我們蔚豐厚可沒有惹你家。再說,滬上商機太多,誰也獨霸不了的。我看你們滬號的孟老幫,也不是庸常之輩。看著拙笨,實在是將過人的機巧深藏了,叫你難以識破。他不會欺負你,但你也別想欺負他,能給人這種感覺,不好把持。」
「我的難處,你也知道。別人責備我,我都不怕,只要你老兄能體諒,就行了。」
他一家不做,就不做,既經公議公定,各家照樣做。
「要不我趕緊來給貴號報喜呢!鬆了一個口子,就能松第二個、第三個口子。可你們怎麼鼓搗成的,有什麼高招兒,能透露一二嗎?」
「朝廷禁匯,不是以京師市面蕭條為緣由嗎?我們何不屈尊做點小生意,向京城的小商戶放貸些銀錢呢?我們西幫票莊,無論大號小號,都架子太大了。不用說百八十兩的小生意了,就是千兒八百的小額存貸,也不屑去做,只貪做大宗。今京師市面不振,我們做些小額放貸生意,或許還能救市。市面轉興,朝廷只怕也不會再固執禁匯了。」
「原來是這樣。梁懷文不來,我們還以為日升昌要冷眼相看呢。人家日升昌動了,你們蔚字型大小又不動。什麼時候你們平幫的兩大號能不唱對台戲?」
日升昌要是不願意呢?
「是見著個人,還得了個喜訊,所以特別來報喜。」
於是,毛鴻就去拜見了財東李箴視,不露痕迹地進言說:
戴膺就說:「張制台是何等人物,會對我們泄漏天機?各位都是有神通的人物,身在京畿,什麼天機探不到!」
梁懷文忽然來夜訪,叫戴膺大感意外。正要張羅著招待,梁老幫連忙說:「靜之兄,快不用客氣,剛從韓家潭應酬出來,路過,就進來了。倒口茶就得了。」
以老邁之身,冒暑出巡,太難為了老太爺,可天成元畢竟是你康家的生意。在此非常之時,沒有這樣的非常之舉,是實在不足以應變的。
陳亦卿說:「你康老東台出面,張大人都不願言及官事,我更沒有多大面子。這種事,得曲折斡旋,不宜直言的。我尋別人從中試探吧。依我看,制台大人深諳洋務,通曉西洋銀行之運作,或許也會上一道奏片,陳說異地運現的弊端吧。」
諸位老幫聽李宏齡這樣一說,更追問不止:得了張之洞什麼密示,朝廷是不是要收回禁令?
「朝廷更有規矩,可那些貴人們誰聽呢!」
陳亦卿又特意說:「好主意都叫老東台搶去了。」
戴膺說:「子壽兄他有高見!」
「你們東家大掌柜,此次冒暑出巡江南,已經驚動了西幫。要說出風頭,早已經出夠了。康老太爺何等人物,他還怕同仁說幾句閑話?再說,我不這樣做,我們毛大掌柜豈能給說動?」
「還有什麼棋可走?」
孫北溟說:「那陳掌柜,你能運動下張制台嗎?」
劉大人就說:「我是有好消息告訴你。」
西幫票號承攬異地匯兌生意,有順匯、逆匯之分。順匯,就是客戶先交匯款,才寫票,走票,然後在異地取款。逆匯,則是在未交匯款的情形下,即可先寫票,走票,在異地取款,然後于約定的期限內,將匯款交清。此為西幫攬匯的一種靈巧手段。逆匯的匯水,即匯費,自然要比順匯高出許多。
「有些時候沒見占奎兄了,好容易來一趟,哪敢怠慢?」
毛鴻使出的第二招,是在改組蔚泰厚后不久,又說服財東,將蔚泰厚的幾家連號,蔚豐厚、蔚長盛、新泰厚等綢布莊,也一併改組為票號,形成蔚字五連號的強大陣容。
「靜之,我可不是在說醉話!今兒是沒去蘆草園,若去了,當著同業的面,我也要說這樣的話!」
「也不用說我們!你們西幫呢,吃喝什麼?還不是成天攛掇那些權貴,叫他們壞朝廷的規矩?」
「那就全靠你與梁懷文老幫巧為張羅了。梁老幫那裡,我就不出面說了。你們是西幫領袖,你們一動,局面才會開。」
對於限制發行小票的動議,大家都覺不大好辦。要小票的,都是官吏權貴,得罪不起。只要京市活了,擠兌就不會出現。而大勢更在於國中金融的南北調度,能否早日盤活。只是,這又關涉朝廷禁匯,不便公議,也未多說。
「錢莊、當鋪一向依託票號,我們收縮,它們也得收縮。票商架子大,尤以貴平幫為最,平幫中又以日升昌和貴蔚字型大小為最。你們帶頭做些小生意,別家也好放下架子了。傳到戶部,或許會對西幫多些好感。」
李箴視一聽,這簡直是晴天霹靂,頓時給嚇傻了。雷掌柜一走,哪裡還會再有日升昌!他一慌張,不九九藏書由得就給雷履泰跪下了。
所以,聽說老太爺拉了孫大掌柜已經出動,戴膺便與漢號的陳亦卿老幫,頻通信報。其實,他們求之於兩位巨頭的,只是一句話:「無須收縮觀望!」為了求得這句話,他和陳老幫還頗費了一番心思。不露痕迹地鼓動老太爺拜見張之洞,會見英滙豐銀行的福爾斯,都是他們預謀的安排。
雷履泰聽了,心裏自然明白是怎樣一回事,但當時什麼也沒說。李東家走後,他就坐車離開字型大小,回了家。
「倒也不是。對設法救市,扭轉死局,梁老幫也是甚為贊同的。只是,對做小額放貸,感到不大好辦。他倒無所謂,只是怕老號怪罪。掛著『京都日升昌匯通天下』的招牌,做針頭線腦的小生意,只怕老號要罵他。所以,他就不出面了,免得掃大家的興。」
訂一桌七十二兩銀子的海菜酒席,以作夜宴。
「廣東方面,我們可以去試。各家也都得動吧?今兒集會,議定了吧?」
從此以後,李東家對雷履泰更倚重無比,言聽計從,不敢稍有怠慢。雷履泰對毛鴻自然就越發冷落,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將他「掛」起來了。在這種情形下,毛鴻只得告辭出號。
「什麼喜訊,來給我們報?」
如此收存的巨量疲銀,調往何處放出?
李宏齡忙說:「我哪有什麼高見?真有高見,我們蔚豐厚早先動了。今請各位來集議,就是為共謀良策。」
「原來是叫你們逼的。」
京師的匯業公所,即是西幫票號在京的行業會館。
周章甫說:「我們大掌柜倒也說了,一味收縮,不是回事。可如何動,也沒有良策可施。」
接信報后第二日,戴膺就去拜見了蔚豐厚京號老幫李宏齡。
「我們哪能不聽梁老幫的!今兒來的貴人,也是要捧姑娘吧?」
「梁掌柜,我看就是你們日升昌在閩鼓搗的。」
因同業各家老幫都來了,議事畢,會館特意擺了筵席招待。雖是同業聚會,沒有太多顧忌,可在吃酒中,這些老幫們仍沒有說多少出格的話。在京師做老幫,誰都得有這種不露痕迹的自束本事。席間,大家議論多的,還是日升昌梁懷文的缺席。
聽這樣說了,雷履泰才把東家扶起來,說:「我也知道東家對雷某不薄,但有人成心居間挑撥,長此下去,我也不好乾呀!」
於是,大家趁這個時機,又紛紛問戴膺:你們老東家、大掌柜南下江漢,一定有什麼不尋常的意圖吧?
「哪能呢!我今天來,就是給你們西幫送個訊。有福建這先例可引,還不趕緊叫你們各省的老幫,往督撫衙門去鼓搗。各地上奏的一多,說不定真能解禁呢。你們不鼓搗,朝廷才不會收回成命。」
一是在年初,朝廷發了一道上諭:不許各省藩庫將上繳中央的各項官款,即俗稱的京餉者,交給票號匯兌。原因是京師銀根短缺,不敷周轉,市面蕭條,商民俱困。朝廷也不知聽信了哪些糊塗大臣的諫言,居然把造成這種困局的癥結,歸罪於西幫票號。說是各省都不解送現銀到京,一味託付票商匯兌,所以京師重地的現銀越來越少。其實,票號為各省匯兌京餉,交給戶部的,也還大多是白花花的銀子,並不全是一紙匯票。票號一時周轉不開,或戶部銀庫願收銀票、匯票,也是有的,但也不至造成京師現銀短缺。京師銀根緊,那實在是另有原因的。
祁縣喬家大德通的京號老幫周章甫說:「多數老號是不明外間情形。再不謀良策,真要坐以待斃了。」
因小額放貸,大多是對小資本的錢莊、當鋪、爐房以及小商號,所以,公議了一個較低的放貸利息。
「出來倒沒說,但吩咐了:狼行千里吃肉,不能再傻等了。日升昌也要有舉動。所以,我就把你們天成元的意圖,先嚷叫給大家聽了。」
周章甫說:「有你們老東家大掌柜做樣子,我也正在攛掇他出來呢。」
不想,這種小票到後來,很受京城官吏士紳的歡迎。為甚?攜帶這種小票出入權貴之門方便也。呈遞方便,收藏也方便。知道西幫票號信譽好,權貴府中的內眷,尤其喜歡收藏這種小票做私房積蓄,三五年至十幾年不來兌現。當然,更大量的小票還是在京師官場流動:再「黑」的銀錢,兌換成此種不記名的銀票,也就不著痕迹了。
康笏南一笑,說:「這就要看大掌柜你麾下的那些老幫了。我倒還有一小計謀,不知你們肯不肯笑納?」
「占奎兄,在韓家潭叫假相公多灌了幾杯吧?」
李宏齡說:「梁老幫今日不出面,是事先說好的。」
「怕也不是這樣簡單。子壽兄,我看眼下,倒可先聯手做一件事。這件事,無需求告老號,我們京號老幫就可做起。」
「誰讓他們那麼窮窘呢!聽我們閩號說,福建那班顯貴,沒有一個會理財的,只會給自家斂財。你說他那藩庫怎麼能有錢?」
康笏南就說:「此不過小伎倆耳!要振作『北存南放』的勢頭,恐怕還得聯絡我西幫各大票號,協同來做。咱天成元一家,救不了京城困局的。」
「你們天成元一動,我即將此急報平遙老號,說你家兩位巨頭已從張之洞處探得密訊,要趁大家收縮,搶先大做。你想,我們毛大掌柜豈肯叫你們獨家搶先?」
「當然是你們天成元的喜訊。」
「看生意行市,我不比你們強!聽不聽由你。」
「又讓梁掌柜破費。」

5

「翰林不敢想,他只如你我,能做個京號滬號老幫,就足夠了。」
李宏齡聽罷就笑了,說:「靜之兄,今日你一來,我就看出你帶來了好消息。你倒還要裝著無事,說許多廢話!」
散席后,戴膺有意遲走一步,單獨問了問李宏齡:「梁老幫不來,會是什麼意思?」
票號的分庄遍天下,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建有一個覆蓋全國、延及海外的金融網路。控制這個網路,那時代也是靠信函。西幫票號又實行總號獨裁製,資本在總號,各地分庄利潤也全歸總號。所以,除了走票,號內的商務信函不僅頻繁,更有周密成規,立法甚嚴。
「說不定,他們倒會以為我們窮途末路了!」
同席一位老幫就說:「人家日升昌財大勢強,可以靜觀樂觀,再熬半年也無妨,我們誰能陪得起?」
戴膺趁機就問:「你們老號的高大掌柜,當年駐京時,與慶親王走動不少。在這緊要時候,也沒有走走這條門路?」
那時,在京師做生意的西幫商人很多。每到年關時候,都要往晉省老家捎寄銀錢。捎寄的途徑,只能交給鏢局押運。鏢局運現費用很高,路途上也常不安全。辛辛苦苦出來掙點錢,往家中捎寄也這樣不容易。有一位在京做乾果生意的西幫商人,與西裕成京號掌柜相熟,即與之商量:他往老家捎的銀子,先交到西裕成京號,由京號寫信給平遙老號,等他回晉后,再到西裕成老號用銀。因是熟人,京號老幫也就同意了。由此,開了異地匯兌的先例。
康笏南說:「那就麻煩陳掌柜,親筆給京號戴掌柜寫一信報,將此重任託付與他。我和孫大掌柜,也該尋處涼快地方,避幾天暑了。」
李宏齡說:「你們祁幫也要動嗎?」
「你們天成元和日升昌一動,各家就更坐不住了。」
當然,雷毛之爭,使平幫兩大號長期失和,難免有無謂的損失。雷履泰的霸道,也影響到日升昌的號風。那一塊「京都日升昌匯通天下」的金字招牌,高掛在國中三四十個水旱碼頭,鋪面豪華,做派高傲,小生意不做,小商號不理,全可見雷履泰的遺風。毛鴻的大器大才,也使蔚字型大小中大掌柜的地位至高無上,財東倒黯然失色了。
「我們能有什麼高招兒?我聽漢號陳亦卿說,福建藩庫虧空太大,常跟我們閩號借錢,就是京餉,也常靠我們墊付。朝廷一禁匯,我們當然不能再借錢給他們了。藩台、撫台、制台幾位大人可就著了急。閩省偏遠,可還得交兩份京餉,一份藩庫交,一份海關交。再加上甲午賠款,他們不挪借,哪成?我們就說,要想救急,只有一條路,上奏朝廷,准許福建例外,依舊匯兌。」
時局動蕩之際,小票依然受寵愛,因為它比銀錢更便於轉移,匿藏。但其中所隱藏的風險,也是顯而易見。
「說到小票,我也正有憂慮。各號歷年發行的小票,累計起來,數目甚巨。在當今這種晦暗不明的時局中,一旦生變,持小票者蜂起擠兌,也甚可怕的。」
那晚,梁老幫吃了幾杯酒,就起身告退了。他在,劉大人不便放肆的。
陳亦卿說:「他們那些老總,真會反對此種謀划?」
周章甫說:「我們大掌柜哪有那麼大面子!」
康笏南便說:「我們何不先借出余銀,為某些省衙墊交京餉呢?」
「真有這樣的事?」
雷毛之間的爭鬥,如果是發生在官場宦海,那是必然要有一個你死我活。天下官場歸一家。無論是爭寵,還是邀功,是盡忠,還是獻媚,都是要狹路相逢的。誰得逞,誰失意,要由同一個主子來裁定。所以,不是你死我活,就是兩敗俱傷。雷毛二位幸在商海,就是把擂台設在平遙一隅,那也是海闊天空,鬥智施才的空間太大了。西幫票業初創,也幸虧由此雷毛二公爭鬥著啟幕,使這一金融行業有了競爭的活力,也成全了許多競爭的規矩。
「我看也不是故意裝窮,福建本來就常跟西幫借錢,墊匯京餉。」
李宏齡打發走日升昌那位夥友,就對大家說:「梁老幫不來了,那我們就議事吧。」
此種時候,反倒是西幫可以在京城從容吸納疲銀的良機。這樣做,不僅有厚利可圖,亦有大義可取。在這種危難之際,人家來托靠你西幫,還不是因為信得過你嗎?此時拒人自保,最毀西幫信譽,以後人家誰會再來靠你?萬不可作一般見識,也取收縮之勢,拒絕收銀承匯。
那時代,中央戶部設有十四個司,分管各省的錢糧財稅。司的長官是郎中,其下是員外郎,再往下,才是主事。所以主事也不是很高的官員,但他往往很管事。所以,西幫住京的那些老幫們,也很巴結這些人。
「你們康老太爺和孫大掌柜,算是開通人物。兩位到了漢口,何不請他們見識見識西洋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