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綁票津門

綁票津門

「就兩三天吧。」
五爺還是痴痴地望了望,沒有特別的反應。
他本來聰慧異常,天資甚好,老太爺對他也是頗器重的。不想,給他娶了個美貌的媳婦,就將那一份超人的聰慧,全用到了女人身上。他對五娘,那真是迷塌了!對讀書、從商、練武、習醫,什麼都失去了興趣,就是全心全意迷他的五娘。五娘對他彷彿也是格外著迷,又不嬌氣,不任性,也不挑剔,簡直是要賢惠有賢惠,要多情有多情。兩人真似前世就有緣的一對情人!
要不要貿然押著銀子,前去試探,鏢局老大和京津老幫都拿不定主意。換回人來,那當然好,要是浩浩蕩蕩白跑一趟,那在津門市面還不知要引起什麼騷動。所以,第三天沒有敢出動。
「局面好時,這實在是個小數目。天津眼下情形,靜之兄你也知道,洋人跋扈,洋教招人討厭,鄉民祭壇習拳,跟洋人過招,亂案紛紛,生意哪還能做?」
這個消息,不僅叫戴膺震驚不已,也令他愧疚異常:一定是那次輕率地問起小名,引起了劉老幫的疑心吧。要是問得委婉、隱蔽些,劉老幫也許不會走這條路。
昌有師傅看了,只是罵了一聲:「忘八!」
他向京號副幫梁子威作了一番應急的交待,就立馬啟程奔津了。
為了在天亮后就能趕到大蘆,大約在三更天,武師們就押著運銀的橇車,靜靜地出發了。除了十輛銀橇,還跟著一輛小鞍轎車,那是為了給五娘坐的。
車二師傅就這樣引誘小山不斷攻來,又從容避開,叫他的攻擊次次落空。其間,再忽然出手一擊,給對手些厲害看。
銀兩是容易磨損的東西,所以那時代運送現銀,都使用一種專用的橇車。車上裝有特製的圓木,每段圓木長三尺多,粗一尺多。它被對半刳開,挖空,用以嵌放元寶銀錠。一般是每段圓木內嵌放五十兩重的元寶十錠,每輛車裝十到二十段。十萬兩銀子,那可不是要浩浩蕩蕩裝一二十輛橇車!
「沒有。認得的幾個,也僅僅是點頭之交。有些想跟柜上借錢,我一個都沒有答應。」
這些忘八,還在期限內,怎麼就撕了票!
戴膺對此也不過恬然一笑。
「有戴老幫這句話,我們就放心了。只是,眼看就周轉不動了。」
二爺擂了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茶碗亂跳,五爺居然仍是痴痴的樣子。昌有師傅慌忙將二爺拉出來了。
「可你問這做甚?」
他們就叫漁夫搖過去。不一會兒,果然看見了那條船。漁夫吆喊了幾聲,沒有人應。武師他們自己也吆喊起來:
死者是個年輕娘子,衣裳已被撕扯得七零八碎了,可仍能看出那是大戶人家的裝束。只是面目已難以辨認:額頭有一個高高隆起的大血口,使臉面整個變了形,加上血跡遮蓋,面目全非,慘不忍睹。
戴膺說:「你們轉動不開,跟我們京號要。要多少,給你們多少,用不著跟同業借。」
忙亂中,留在客棧一個男僕拿來一封信,說是天盛川茶莊的夥計送來的,叫轉交康五爺。
昌有忙說:「這事全憑各位老大!各位的本事,我能不知道?用不著排那麼大陣勢,就能把這事辦了。」
二爺說:「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小山似乎氣勢不減,但他不再猛攻,也想取守勢,不料車二師傅的劍早飛舞過來,他急忙舉劍一擋,噹啷一聲,一種受強震后的麻酥之感,就由手臂傳下來。小山怒起,又連連砍殺過去,可觸到車二師傅的劍時,卻只有綿軟的感覺!到這時,他心裏才略有些慌,只是不能顯露出來。
武人不愛客套,想想人家飛馬千里而來,是夠睏乏了,就依了客人的意思。幾位老大介紹了探訪結果,更詳細告訴了翌日如何裝扮,如何運銀,如何布陣,如何見機行事。
二爺過來,悄悄問昌有師傅:「你會鳧水不會?」
「正是在這種時候,才怕我們太出頭了。」
「昌有師傅,你這倒是提醒了我!我一看這信,真有些蒙了,心裏只是想,劉國藩,劉國藩,你當老幫當膩了還是怎麼著,能幹這種事?」
起先,五爺倒不是很固執,可五娘執意要去。五爺對五娘寵愛無比,五娘要去,他也不能不答應。再說,五娘的理由也能站住幾分:好容易出來一趟,到了京城,不去天津,太可惜。
劉國藩說:「我已經向鏢局幾位老大請教過。他們都說,還沒聽說津門地界出了草上飛。再說,江湖上誰不知票號鏢局穿著連襠褲,沒幾個傻蛋敢欺負票號。看他們做的那活兒,也像是生瓜蛋乾的。」
戴膺依然嚴肅地說:「叫你們早知道了,只怕不會這樣圓滿。」
劉掌柜,當然不能叫知道。
「我記得你的小名叫壽兒,對吧?」
這是人命關天的火急事,老號、康府,漢口的老太爺,就是得到了消息,也遠水難救近火。
「也沒有猛做,大家都收縮,留下滿眼的好生意,就挑著做了幾檔吧。」
四爺帶了東家的一伙人,遠路風塵來奔喪,那喪事豈能從簡?一講排場,還不鬧得沸沸揚揚,叫整個天津衛都知道了這件敗興的事?
然而,等戴膺趕到天津時,津號的局面比他想象的還要可怕:擠兌風潮已起,在天成元存銀的客戶,紛紛來提取現銀!顯然,劉老幫自盡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這樣的消息,怎麼能叫嚷出去!
他們准以為是遇了匪盜!
昌有說:「二爺,不是不叫你聽,是因為你扮的不是車夫。你扮的是大戶人家的老家人,該有些派頭,不能跟我們這些趕車的扎在一堆。」說時,就扶了二爺,往回退。「二爺你還信不過我?」
回到客棧,五爺就喊著要見五娘,田琨、玉嫂他們也只能說,五娘出去迎我們了,不知五爺是坐馬車。已經派人去叫了。但五爺哪裡肯信?人立刻就又痴獃了。
「天津太亂,我真是怕了。」
二爺說:「不用管我!」
「戴掌柜,這我還曉不得?」
車二師傅只好應戰。
經商量,昌有從他帶來的武師中挑八位,剩下由鏢局出十幾位,組成一班精銳,扮成車倌,出面救人。另外再安排一二十人,預先散在附近,以在不測時接應。為了少惹麻煩,不驚動市面,明天還是越早走越好。最好,能趕在綁匪之前,先到達大蘆。那樣,在地利上不至吃虧。於是,定了天亮時趕到大蘆。
五爺五娘去天津時,戴膺極力勸阻過。天津衛碼頭,本來就不比京師,駁雜難測,眼下更是拳民生亂,洋人叫勁,市面不靖得很。偏在這種時候去遊歷,能游出什麼興緻來?戴膺甚至都說了:萬一出個意外,我們真不好向老太爺交待。哪能想到,竟不幸言中!
「可我看你們的信報,老兄的生意還是在猛做。」
「綁票,他就是圖財要錢,咱們又不是沒錢。只要五娘不驚嚇過度,這一難,破些財就過去了。」
去天津衛這才幾天吧,就出了這樣的事!
玉嫂就說:「田琨,你還不快去找找!」
於是,二爺和其他武師拳手,就留在客棧歇息,昌有師傅只帶了兩個拳手,趕去會見鏢局老大。
老大們議了議,覺著也行:「有您這樣的高手,那就少去些人馬吧。您要不來,我們真不敢大意,萬一有閃失,誰能擔待得起?」
二爺就去請正當盛年的李昌有。昌有師傅很給面子,一口就答應下來。他們一道挑選了十多名強壯的武師拳手,便連夜飛馬趕往天津。
六十歲的人了,還有這樣的功夫,台下頓時響起一片喝彩聲。
見戴膺趕來,津號驚慌失措的副幫、賬房,都是一味求他快向同業拆借現銀,以救眼前之急。因為京號的戴膺,畢竟比他們這背時透了的津號面子大。
尤其是京號戴老幫帶來五萬銀票后,贖資很快備齊了,在第三四天,就想繳銀贖人。綁匪留的肉票,也說是五日之內。但鏢局派出的暗探,卻在大蘆一帶什麼動靜也沒有發現。也許他們是深藏不露,非等來運銀的橇車不肯出來?生瓜蛋也會隱藏得這樣老辣?
劉國藩在生意上喜歡貪做,津號本來存銀不厚,應付這突然而來的擠兌,只是憑著先前為救五娘所籌措的那十萬現銀。這是抵擋不了多久的。
「我看不至於。老東台,你也太把開封的信報看得重了。」
「我看也是先不驚動官家為宜。」
「這也是病篤亂投醫呀,我只是隨便問問。」
對劉國藩的疑心,本也沒有告訴二爺。他還以為劉老幫太膽小,五娘被害,怕不好交待,尋了死。所以對劉掌柜很可憐的,後事怎麼辦,他也沒多操心。二爺只是覺得天津不是好地方,接連死人。
車二師傅推說中日武藝各有所宗,兩邊都跨著,只能相害,不能互益,沒有答應。其實,他哪裡會將中華絕技傳授給外人!
劉老幫接過信,拆開看了一眼,就驚呆了,五娘果然給綁了票:限五日之內,交十萬兩現銀,到大蘆贖人。逾期不交,或報官府,立馬撕票。署名是津南草上飛。
難道遇了歹人了?這四個抬轎的,難道是一夥歹人?就是尋找,去一個轎夫就成了,還能兩人一搭走,轎也不要了?
久歷商戰的戴膺,知道津號這時最需要的不是現銀,而是主心骨。還沒到絕境呢,就這樣驚慌,哪還有一點西幫的樣子?於是,他冷笑兩聲,說:
但擠兌的勢頭,依然沒有止住。西幫同業也有些沉不住氣了,紛紛來見戴膺,勸他還是接受大家的拆借吧。一旦將西幫各號聯手的消息張揚出去,擠兌之勢就會被壓下的。
「今年天津局面不好。正常時候,歹人他也不敢出來做這種事。你不可自責太甚,還是振作起來,留心生意吧。心思太重了,生意上照顧不到,再出些差錯,那就更不好交待了。」
再細問,也為時晚了。
五爺和兩個下人,守著一頂空轎等了許久,任他們怎麼焦急,只是什麼也等不來。保鏢田琨這才真正慌了。
他對老大們說:「眼下我只是缺覺,不缺醉。等跟著各位老大救出人,擒了賊,咱再痛快喝一頓,如何?」
老大一聽,臉色大變。忙招呼其他幾位鏢局老大和昌有師傅過來,但二爺早跟過來了。
聽昌有師傅這樣一說,戴膺重新把那封信展開,仔細端詳:文字書寫雖工整,但頗顯老到蒼勁,不像是女流手跡。一個做這種事的賤人,也不會通文墨,識聖賢吧。
戴膺只好先拿出他帶來的五萬兩銀票,叫劉國藩趕緊去張羅兌換現銀。此外,他還想見見鏢局的幾位老大。
「我勸你甭來,你非來不可。快不敢忘了你扮的身份https://read•99csw•com,山西來的老家人,不會鳧水,也不奇怪。我們沉住氣,還是先少說兩句吧。」
往天津前,戴膺趕去求見了京師九門提督馬玉昆。遇綁票事,當然不宜先去報官。但康家與馬玉昆大人有交情。馬玉昆當年在西北平匪剿亂時,遇軍餉危急,常向西幫票號借支,其中康家的天成元就是很仗義的一家。光緒二十年,他被朝廷調回直隸,不久,又補授太原鎮會,與康家更有了直接交往。尤其與康三爺,氣味相投,交情很不淺。有這樣一層關係,遇了如此危難,前去求援,當然是想討一個萬全之策。馬大人也真給面子,不但立馬召見,還提筆給天津總兵寫了一道手諭。手諭是讓總兵協拿綁匪。戴膺接了手諭,道了謝,匆匆退出來。他知道,這樣的手諭,不到不得已的時候,不能輕易拿出。
他們就叫漁夫靠近那船。靠過去,仍然悄無聲息。一位武師跳上了那條船,跟著就傳出他的一聲驚叫。另一武師急忙也跳了上去,最怕見到的景象顯現在眼前:船艙里一領葦席下,蓋著一具女屍!
「靜之兄,出事後,我也這麼想過。仔細問了跟著伺候的保鏢女傭,他們說,怕抬轎的欺生,不仔細伺候,頭幾天就對他們道出了五爺五娘的身份,說天成元票莊、天盛川茶莊都是他們康家的字型大小。出事前一天,又跟轎夫約好,第二天去海河看輪船,叫他們早些來。保鏢女傭都說,太大意了,也不知道天津衛碼頭就這麼兇險。」

3

出城以後,依然是黑天,二爺卻從車上跳下,跟著車大步流星地往前奔。趕車的是太谷來的武師,就悄悄說:「天亮還早呢,二爺你還是坐車上吧。」
話說成這樣,誰還好意思硬攔擋?一個美貌的年輕婦人,能說這樣開通大度的話,戴膺就有幾分敬佩。
老大說:「青皮也敢做這種生意?」
擠兌是壓下去了,但劉國藩的死因還是一個謎。這使戴膺仍不能松心。不過,他還是斷然做主,將劉國藩厚葬了。
「沒幾個人知道我的小名。就是柜上,也沒幾人知道。外人更沒誰知道。怎麼了,我的小名怎麼了?」
尤其是五爺五娘只管自家恩愛纏綿,也不招惹別人,在康家的兄弟妯娌間,似乎也無人嫉恨他們。

4

「我心裏是沒有底。」
二爺沒有攪和,戴膺還覺順手些。
一位老大說:「嫌多嫌少,反正我們的人馬已經來了。我看,咱們得去雇條小船,派水性好的弟兄,到湖泊中去探探。」
小山這時倒不慌了,整了整衣冠,行了禮,承認輸了。並表示想拜車二師傅為師,學習中華形意拳功夫。
在京遊玩月余,什麼事也沒有出過。五娘是個異常美貌的年輕娘子,她故意穿了很平常的衣飾,也似乎故意把臉晒黑了,就是精神氣不減。大熱天,總也煞不下他們的遊興,遠的近的,值得不值得的,全去。五娘還說,就是專門挑了夏天來京城,熱天有熱天的好處。別人也不知那好處是什麼,只見他們一副樂不思蜀的樣子。
康家的天成元津號,在針市街。因為對津門街道不熟,他只得沿來路,跑回客棧,又從客棧跑到津號。路上和客棧,都沒有五娘的影蹤!
得知五娘的噩耗后,太谷先回了電報:說在家主政的四爺,要帶了五爺的幼|女,由管家老夏陪同,趕來天津奔喪。
「在我,倒是說清了好。」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綁匪不會來得這樣早吧?不過,鏢局老大還是派出人去探查。
「尋見那些忘八了?」
「是些城外的鄉間小財主吧。」
「這哪能幹人家老太爺的事!國藩兄,你們查明沒有,是誰乾的?」
「除了你我,誰也沒看過。」
「那你給柜上的夥友說,誰也不能愁眉苦臉,驚慌失措。平時怎樣,現在還怎樣!就是裝,也得裝出從容依舊,自有雄兵百萬的樣子來。叫他們放出口風,就說京號已經急調巨銀來津,不但不怕提款兌現,還要繼續放貸,想借錢的,歡迎照常來!」
「我也這樣想過。可做綁票這種黑道生意,既已廢了票,還留這種信件做甚?除非是要陷害於人。請人代寫這種黑信,那也得是萬分可靠的人。在黑道中,又能有幾個通文墨的!這個女人倒像是個山大王似的,有出去劫人的嘍,還有寫戰表的軍師?」
他哪裡能想到,剛回到京師還沒兩天,就接到津號更可怕的一封電報:劉國藩服毒自盡了。
田琨忙說:「大白天,又在繁華鬧市,能出什麼事!我看,咱們還是先回客棧吧。五娘回了客棧,也等不見我們,更得著急。」
「天津之亂,就亂在拳民聚義反洋。國藩兄,你是不是因為跟洋人做生意,與拳民結了怨?」
老大支吾著,說:「還不敢確定……」
「哪能那樣說!我是希望你能如實稟報這裏的情形,以東家生意為重。」
二爺又喝問:「為甚等明天?既是生瓜蛋,為甚不早動手?」
對這種突發災難,六爺能出什麼良策?也不過說幾句尖刻話罷了:生意做遍天下了,還有人敢欺負?
這一向觀察劉國藩,他當然有些異常。出了這樣的事,他當然不能從容依舊,沉重的負罪感壓著他,全不像以前那樣自負了。可是,劉國藩沒有露出心裏有鬼、做賊心虛那一類驚慌。
幾個回合下來,小山已經有些心浮氣躁了。於是車二師傅就使出了他的絕招。兩人砍殺剛入高潮,小山就突然失去了對車二師傅劍路的預測,尤其對虛劍實劍全看不出了:用力砍去,觸到的軟綿無比;剛減了一些力氣,卻又像砍到堅石,手震臂麻,簡直像在被戲耍。這可叫他吃驚不小!這樣一驚慌,出劍就猶豫了,不知該勁大勁小。如此應對了沒幾下,忽覺手臂一震,一麻,劍就從手中彈出,飛到遠處,噹啷落地。
挨到第四天,鏢局謀了一個探路的計策:雇了一隊高腳騾幫,馱了重物,浩浩蕩蕩從大蘆經過。到大蘆后,選了僻靜處,停下來休歇。但盤留很久,依然沒有任何人來「問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不測?正在憂慮,二爺和昌有師傅趕到了。見二爺那樣悲憤,也沒有敢對他們說出這一切。
信是封了口的。他們沒有拆開看,反正已經撕了票,反正人已死了。兩位武師蓋好葦席,回到原來的船上。他們問漁夫,能不能認出那是誰的船?漁夫說他認不得,那種小船太普通了。
孫北溟還是吩咐:給京號也發電報,叫他們全力協助津號營救。
「這種事,也不是只衝著五爺五娘。」
「天成元也不止你們一家津號,還用得著這樣驚慌?我給你們說,放開叫人家提銀!天津這種亂世局面,我們也正該收縮生意。凡是存有銀錢的客戶,無論是誰,想提就提,決不能難為人家!」
他沒有和四爺、六爺多嗦,趕緊就策馬跑往貫家堡,去見車二師傅。車二師傅是太谷武林第一高手,又有師徒之情,二爺去求助,也理所當然。還有一層理由,是車二師傅當年在天津,有過一件震驚一時、傳誦四方的盛事。
「昌有師傅,依你看,這個與劉掌柜相好的女人,還不定有沒有呢?」
二爺之外,五爺更不成。可憐的五爺,現在除了傻笑,什麼也不會了。原來還擔心,怎麼將五娘遇難的噩耗告訴他,可看他那樣,說不說都一樣了。
到這時,他才給大家點明,今天昌有師傅押到的三十萬兩銀子,其實也只有五萬兩現銀子。其餘裝在銀橇車裡的,不過是些大小、輕重和元寶相似的石頭蛋!這樣做,倒不是京號調度不來三十萬現銀。是怕運來如此巨銀,津號一時無法調度出去,在局面不靖的天津碼頭,保不住又生出什麼亂來。
「所以我疑心,這中間是不是有咱們的對頭在搗鬼?」
現在,戴膺把一切說明后,大家才趁夜深人靜,開橇將銀子入窖。那些石頭蛋呢,也按戴膺的吩咐,妥善收藏起來。因為說不定到了什麼時候,它們還有用場。但是,它們只能在不得已時,偶爾一用,萬不可多用,更不能為世人所知。
「我的小名兒?」
劉國藩為什麼要走這條路?難道那封信是真的,他真在津門蓄有外室?或許會還有更可怕的隱秘?
「昌有師傅,我們真得感謝你了。這封信,不管落到誰手裡,天成元都吃架不住的。」
昌有師傅聽了老大們的計謀,以為甚好。只是覺得,二十輛車,四五十號人,浩浩蕩蕩,會不會把綁匪嚇住了,不敢露面?
由這封信引起的嚴峻情勢,怎麼向孫大掌柜稟報也是一個問題。劉國藩是孫大掌柜偏愛的一位老幫。不寫信報不行,但怎麼寫呢,說五娘之死全由劉掌柜引起,也還為時過早。再說,身在天津,瞞過劉掌柜發信報,也容易引起津號的疑心。
所以,昌有師傅就遮掩下來。回到城裡,更是忙亂不迭,似也不宜告人。而且,將這事告訴誰,還沒有想妥。最應該告訴的,當然是二爺。可二爺雖然年長,卻依然天真得像個少年。人是大善人,武功武德也好,只是不能與他謀大事。這事先告給二爺,他立馬就會將劉掌柜綁了。
「天津就這麼亂,漢口不要緊?」
可這一對梁山伯祝英台,為什麼偏偏要在天津出事?這可怎麼向東家老太爺交待?津號的聲名就如此不濟,誰都敢欺負?
經二爺同意,已經將五娘入殮,移入城外一佛寺,做超度法事。大熱天,既不宜扶靈回晉,也不宜久作祭奠。所以,戴膺勸二爺從簡從速治喪,及早寄厝津郊,等以後再挑選日子,從容歸葬。但二爺使著性子,不肯答應。該怎麼辦,一要等老太爺回話,二要等太谷家中來人。等候的這些天,得報喪弔唁,排排場場。一向慈祥的二爺,現在脾氣火暴,聽不進話去。
綁匪能是誰?
戴膺就說:「二爺一路風塵飛馬趕來,還是先歇息要緊。明日一早,咱們就得去大蘆贖人。」
那日,五爺五娘離開客棧,一人坐一頂小轎,去海河邊上看輪船。五爺的轎在前,五娘在後。跟著轎伺候的,一個女傭,一個保鏢,都是從康家跟來的。他們出遠門遊歷,當然不只帶這兩個下人,但為了不招搖,其餘下人都留在了客棧。
在戴膺返津后的第二天下午,由京師解運來的第一趟銀子,果然到了。雖只有五萬兩,卻也裝了長長十輛銀九九藏書橇,入津后穿街過市,也還有些陣勢。但天成元津號柜上的擠兌者,並未因此減少。
說話間,昌有師傅和一位鏢局老大,跟著跑回來的那位武師,急匆匆遠去了。
二爺一聽出了這樣的事,當下就憤怒至極:「這是哪路生瓜蛋,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膽子不小呀,真倒欺負到爺爺家裡來了。老四,這事你就不用管了,我召太谷武林幾個高手,立馬就去天津衛!」
好在一路還算順利。又是夏天,不到五更,天就開始發亮了。在麻麻亮的天色里,路上遇過兩個人,模樣像是平常鄉民。見影影綽綽走出這樣一溜銀橇車,鄉民都嚇呆了,大張著嘴,一動不動看車隊走過。
起先,老太爺見五爺這樣沒出息,非常失望。可慢慢地,似乎也為這一雙恩愛異常的小夫妻所感動,不再苛責。後來甚至說:「咱們康家,再出一對梁山伯祝英台,也成。」老太爺都這樣開通,別人更不說什麼了。
津門鏢局的幾位老大,當然知道昌有師傅的武名。當年,昌有師傅也在太谷鏢局做過押鏢武師。所以,幾位老大一定要盡地主之誼,招待他。
二爺見到五爺,真是驚駭不已!不但消瘦失形,人整個都變傻了,痴眉惺眼的,竟認不出他是誰。
「昌有師傅,這信誰還看過?」
很快,太谷又來了電報,說四爺他們不來了,一切託付二爺料理。很明顯,這是老太爺給家裡也去了電報。後來聽說,四爺他們已經動身上路,剛走到壽陽,就給追了回來。二爺得了老太爺指示,四爺他們也不來了,就主持著張羅了一個簡單的儀式,將五娘浮厝寄葬了。
津號的劉國藩,也是被這事嚇毛了,二爺說甚,他就聽甚。大肆張揚這種敗興事,對生意有什麼影響,劉國藩他能不知道?可勸不下二爺,光勸劉老幫也無用。
東家的人被綁票沒能救出,老幫又尋了死,這樣的金融字型大小誰還能信得過?出現擠兌,正是戴膺最擔心的,但沒料到來得這樣快。
「那些鏢局老大,也沒看過?」
津號副幫依然想從同業拆借,戴膺堅決不允:面對此種危局,獨自扭轉乾坤,與求助於別人援手,那對重建自家信譽,是大不一樣的。除非萬不得已時,根本就不用去想求助於同業。
草上飛?近來,劉老幫也沒聽說過津門出了這樣的強人綁匪,可眼下拳亂處處,誰又知道這個草上飛是新賊,還是舊匪?十萬兩不是一個小數目,可開多少價,也得救人。只是這真實情形,怎麼向五爺說明?
田琨就趕緊過去對五爺說:「五爺,劉老幫說的是實話,五娘真是先回客棧了,虛驚一場,咱們快回吧。五娘也等得著急了。」
「這是甚時送來的?」
大家就這樣一直傻等到半前晌時候,陸上,水上,都沒有任何動靜。既不見有車馬來,也不見有舟船來。
「國藩兄,這可不像你說的話!老兄一向的氣魄哪裡去了?」
這一來,轎是停了,可掀起轎簾,伸出來的頭臉,卻不是五娘,而是一個上年紀的老者。他很生氣,喝問:「誰呀,這樣大胆,敢攔我的轎!」
這幫生瓜蛋唱的是一出什麼戲?
戴膺又問到劉老幫的後事,居然還挺著屍,既未入殮,更沒有設靈堂。真是一片慌亂。他本要追問,劉老幫自盡的消息是如何泄漏出去的,想了想,事已如此,先不要問了。
老大們就問:「昌有師傅,那您有什麼高招?」
原來,派出去的那兩位武師,在很遠的一個莊子里,才僱到一條小船。他們借口有兩位兄弟下湖鳧水去了,不見回來,要去找找。漁夫先有些不肯,他們出了很高的禮金,才同意。漁夫搖他們下湖后,盪了很大一圈,也仍是什麼動靜也沒有。返回時,遇到一條小漁船。船主互相喊著問了問,那頭說:剛才見過一條船,停在蘆葦邊,喊過話,沒人應。
「國藩兄,那我就再隨便問一問。你的小名壽兒,在天津誰們知道?」
「不怪我,還能怪誰?五爺五娘頭一回來天津,就出了這樣的事,我哪還有臉在天津做老幫!」
田琨一下愣住了。
戴膺問到劉國藩的小名,完全是一時衝動,脫口而出,所以也沒有說得很圓滿。他本來是不想這樣輕率說出的,打算從京師返回后再說,只是話趕話,沒留心說了出來。不過,當時劉國藩也沒有太異常的反應,戴膺就把話題轉到別的方面了。
說完,飛跑著離去了。
「恕我失言,你也沒驚動過劉掌柜吧?」
大家聽了,覺得早該這樣。
昌有說:「要不,能弄成這種下三爛結局!咱們快上船看看吧。」
戴膺就說:「要真是些生瓜蛋,還好對付些吧?」
劉國藩說:「鏢局老大說了,生瓜蛋更怕人!」
這天竟是個陰天,到達大蘆時,太陽也沒有出來,滿世界的陰沉和寂靜。他們停在了一個沒有人煙的荒野之地。不遠處,即能望見那個浩淼的大湖和動蕩著的蘆葦、蒲草。
「這就是了。國藩兄,一聽說出了此事,我就在想,這事怕不只是圖財詐錢,是不是還有別的意圖?」
孫北溟說:「能是誰?莫非津號的劉國藩得罪了江湖?」
戴膺只是一味感謝各家,卻不張口借錢。他說尚能頂住就要頂,得叫世人知道,西幫誰家也不好欺負。
鏢局老大和昌有師傅趕到湖邊,武師們才把綁匪丟下的那封信拿了出來。鏢局老大見寫的是「劉掌柜啟」,就讓給昌有師傅拆看。
「二爺,有水戰,也輪不上你搶功的。」
「我看不必。老大們說了,這班生瓜蛋已經給咱留好了口子:到時候,就出動它二十輛銀橇車,派四五十名武藝高手押車,前去贖人。活兒要做得好,贖人,擒匪,一鍋就齊了。現在,面兒上不敢有動靜,他們正暗中探訪,看這到底是哪班生瓜蛋做的營生。」
如果他在津門沒有相好的女人,那他的仇人,就多半是生意上的對頭。這樣的仇人,應該能誘他說出的吧?
「我看,這分明是別人代為書寫的。」
如果劉國藩並沒有私養外室,那他也是在津門積怨太深了。居然採取這樣的非常手段來報復,那一定是有深仇大恨。積怨外埠客地,那本是西幫為商的大忌。劉國藩他何以要結如此深仇大恨?他有了這樣可怕的仇人,居然也不作任何透露?這一切,也是難以向老號和東家交待的。
這樣一直等到過了正午,仍然沒有「草上飛」的影子。大家正焦急呢,才見前晌派出的一位武師,匆匆跑了回來。大家忙問:有什麼消息了?但他也不理大家,只是把一位鏢局老大拉到遠處,低聲告訴了什麼。
「我一入水,就得淹死了。」
東家老爺出來遊歷,本不是字型大小該管的事,一應花消,也無需字型大小負擔。五爺帶著自己存銀的摺子,花多少,寫多少。五爺五娘又都是那種清雅文靜的年輕主子,不輕狂張揚,更不吆三喝五。到京后,只管自家快樂異常地遊玩,不但不涉號事,也很少麻煩字型大小。越是這樣,京號里的夥友越惦記東家這一對恩愛小夫妻。怕他們出事,那也在情理之中。
田琨搖了搖頭。
戴膺吃了一驚,說:「五爺竟成了這樣了?離京時,五爺還是精幹俊雅一個人。東家幾位老爺,雖說都沒大出息吧,可到底還是好人善人,誰就尋著欺負他們?」
「不至於吧?我們津號和洋人、洋行做的生意,很有限的。再說,我們也沒有招惹過拳民。柜上有幾位夥友,笑話拳民的武藝太一般,我趕緊囑咐他們不敢亂說道,尤其不敢到外頭亂說亂道。」
到擠兌發生后的第五天,終於出現了轉機:昌有師傅押著四十多輛銀橇,裝著三十多萬兩現銀,由京師抵達了天津。四十多輛銀橇車,插著「太谷鏢」和「天成元」兩種旗號,進城后逶迤而過,浩浩蕩蕩佔去了幾條街。如此陣勢,頓時就轟動了天津全城。
「才一會兒?不說你走了多大工夫了!你走後,五爺著急,也只是著急,倒還沒事。後來,過路的倆人,問了我們的情形,就說:快不用傻等了,多半是遇上綁票的了!」
五爺目光恍惚,只是不相信。費了很大勁,大家才好歹把五爺勸上了新雇來的一輛馬車。
六爺能看出,年長的二哥從來都不曾這樣威武過,現在終於叫他等到一顯身手,建功立業的時候了。可二哥的武藝究竟有多強,真能力挽狂瀾,千里奪婦歸?六爺心裏暗生了冷笑。
他還親自到柜上,接待客戶,從容談笑。
戴膺離開京號已經有些時候了,就想先回京幾日,處理一下那裡的生意號事,再來天津。京號老幫們剛剛議定,要放手做些事情,天津就出了這樣的意外。津號的事不能不管,京師的生意更不能不管,只好兩頭跑。孫大掌柜在漢口的信報上雖有附言,說老太爺已安排三爺來津,主理五娘被綁票事件,但三爺何時來,一直沒有消息。三爺是東家六位爺中,惟一可指靠的一位。能來,當然再好不過了。
「才這麼一會兒,五爺就變成這樣?」
「是怕我們調不齊十萬兩銀子吧。你們津號調十萬現銀,不為難吧?」
津號以及西幫各號,到這時才算鬆了一口氣。大家對戴膺的器量和魄力,自然是讚嘆不已。
「自劫走人後,就再沒有消息?」
四爺還是平靜不下來,連問:「你說,五娘真還有救嗎?」
發往漢口的電報,老太爺康笏南晚了兩天才見到,因為他和孫大掌柜正在離漢口數百里遠的蒲圻羊樓洞山中。說是避暑,其實在巡視老茶場。漢號陳亦卿老幫,見到這樣的電報,當然不敢耽擱,立刻派柜上夥友日夜兼程送去,還是晚了。
「別的意圖?」
聽戴膺這樣一說,大家都驚嘆了起來。怪不得銀子運到后,只將一根根裝銀的木橇卸下來,堆在字型大小後院,卻沒有開橇將銀子清點了,收入銀窖。原來裏面還有文章。
但在這天夜晚,戴膺將津號的所有夥友都召集起來,非常嚴肅地對大家說:「津號遇此危局,我不得不唱一回空城計!現在圍兵已退,但我這空城計,你們千萬不能泄漏出去。一旦泄露,我可再無法救你們了。」
「你我出來這一趟,准叫他們睡不著覺了。」
「贖期是五天?」
「國藩老兄,你是叫我做落井下石的事?」
女傭玉嫂就喊叫:「到了,到了。」
「大盜有道,黑道也有自家的道。生瓜蛋什麼道都不守,你能摸透他會幹什麼事?所以,這真還麻煩大了。」
「你沒有把五爺五娘來津遊玩的消息,無read.99csw.com意間告訴給這些人吧?」
不過,看死者情形,又像是廝打掙扎后,一頭撞到什麼地方,自盡了。於是,他們全掀掉席子,看見下身幾乎裸|露著。這幫忘八!正要蓋上,發現死者身邊扔有一信函。忙撿起來,見信皮上寫著:劉掌柜啟。
「隨便問問。」
見字勿驚。奴家本只想逼你回頭踐約,待奴如初,無意要你銀錢。不料雇下幾個青皮,色膽包天,壞了五娘性命。料你不好交待,欲怪罪奴家也怪不成了,但待來生。
「五天。老大們說,這也是生瓜蛋出的期限。在天津衛這種大碼頭綁票,還當是深山老林呢,寫這麼長期限,怕人家來不及調兵遣將是怎麼著?」
面對最不願看到的結果,戴膺他能不忙嗎?幾家鏢局,加上二爺帶來的一干人馬,竟然沒有把人救回來!驚駭之餘,他立馬意識到事態嚴重。五娘慘死,不好向東家交待,那倒在其次,最可怕的,是這事傳到市面,天成元的聲譽將受撼動:連東家的人都救不了,誰還敢指靠你!所以,他是極力主張,此事不敢太聲張。尤其五娘的喪事,不宜大辦。
昌有師傅看出其中有事,就對二爺說:「二爺,看來時候到了,你不敢忘了自己扮的是誰。你先回人堆里候著,我和老大們先合計合計,看如何動作。商量好了,再對你說。行吧?」
戴膺在離津前,跟劉國藩單獨坐了坐,只是想寬慰一下他,順便也交待幾句生意上該當心的關節,並不想作過深的試探。劉國藩心情沮喪,黯然失神,只是要求調他離津號,另派高手來領庄。出了這樣的事,他實在無顏再主理津號了。
五爺說:「我不回!我哪兒也不去!他們到底把五娘抬到哪兒了?你們都是活死人啊?一個都沒跟住五娘!」
日本武士手中的劍,那可是地道的武劍。以中華武人的眼光看,那是刀,不是劍。刀是攻擊性的長兵器,不沾一點文氣、仙氣。
「再怎麼說,你堂堂津號,還調度不了十萬兩銀子?」
康笏南卻說:「出了這種事,老三他應該在天津!」
「老太爺太非凡,好像把什麼都拔盡了,弄得底下的六位爺,出息不大吧,福氣也不大。五爺五娘竟遭了這樣的不測,真叫人覺得天道不公了。」
「唔,還有這樣的事?那你記得他們是些什麼人?」
津號劉國藩老幫聽了保鏢田琨的報訊,頓時臉色大變:「只怕是出事了!」
戴膺正發愁呢,漢口的電報也跟著來了。幸虧老太爺不糊塗,明令不許在天津治喪,不許將五娘遇害張揚出去,只吩咐把五娘暫厝津門,待日後遷回太谷,再加厚葬。這才使戴膺鬆了一口氣。但老太爺在回電中,叫儘快查出綁匪是誰,敢這樣欺負我們的到底是誰。
保鏢田琨跑了幾步,上前喊住。
但車二師傅就是提了一柄佩了長穗的文劍,躍上了小山安之助的擂台。
二爺是有些異常的興奮,但也並不是一時性起。他與五爺雖不是一母所出,畢竟有手足情分。更何況,這是關乎著康家的聲威!
「拳民中,你有相熟的朋友嗎?」
趕車的武師,也不敢再多說話。
車二師傅聽康二爺一說,當即表示願意儘力。只是,他考慮再三,覺得自家親自赴津,太刺眼,太張揚。這樣弄不好,會逼著綁匪撕票。再說,他自己畢竟也年紀大了。所以,他建議請李昌有去。李昌有是他最得意的門生,武藝也最好,尤其擅長「打法」。「打法」,即攻擊性的拳術,與「顧法」相對。李昌有的「打法」,在太谷武林已經出類拔萃,有「車二師傅的顧法,昌有師傅的打法」之說,師徒相提並論。
發往漢口、太谷的電報,去了幾日了,仍不見有回話!
喪事辦完,商定二爺先招呼著將五爺護送回太谷,昌有師傅帶著弟兄們暫留津門,查訪綁匪。只是,五爺怎麼也不肯離開天津。他完全瘋了,不走,你也沒有辦法。五爺不走,二爺也不急著走了,他要跟昌有師傅一道,尋拿綁匪。
「靜之兄,這種關節眼上,你怎麼能走?你走後,再出什麼事,我更擔待不起了。」
女流哪像你們爺們,說出門就出門,來了第一趟,不愁再來第二趟。說天津碼頭亂,咱們的字型大小不照樣做生意?咱們去天津,也不招搖,也不惹誰。俗話說,千年的崖頭砸灰人,咱們也不是灰人,天津碼頭不亂別人,就偏亂咱們?
「我這裏還有馬玉昆大人寫給天津總兵的一道手諭,交給你吧。萬一有什麼危急,可去求助官兵。」
京號最近,必須全力營救五娘。
「我們出什麼頭了?」
二爺說不能再這樣傻等了,老大們也有些感到氣氛不對,只有昌有師傅主張再靜候至午時。他說:
昌有師傅離開后,戴膺看著那封綁匪留下的信,越發感到局面的嚴峻。劉國藩真會在天津蓄有外室嗎?五娘被害,若真是因劉國藩在津門私蓄外室引起,那不但劉國藩將大禍臨頭,戴膺他自己的罪責也怕難以擔待。京號一向負有監管北方各號的職責,尤其是津號和張家口分號這樣的大庄口,京號的責任更重。雖然劉國藩做津號老幫,並不是戴膺舉薦的,但出了這樣的事,他居然沒有防範,這可怎麼向老號和東家交待?
當時,天津碼頭正有一位游華的日本武士,叫小山安之助,劍術極精。在津設擂台比武,尋不著敵手,很有一些自負。其實,天津是個五方雜處的大碼頭,武林高手一向就藏著不少。
津號副幫說:「現在是想擋也擋不住了,就怕支持不了幾天。」
這伙歹人在什麼時候調的包呢?就在他和玉嫂的眼皮底下調包,居然一點都沒有覺察到?這一路,他一步都沒有離開過呀?
「出了這樣的事,我敢不如實稟報嗎?你還是放寬心,先張羅好生意吧。要說責任,我也逃脫不了。你我該受什麼處罰,老號和東家也不會馬虎。我看也不必多想了,先顧咱們的生意吧。我回京走幾天,那裡也正馬踩車。」
昌有師傅站起來,說:「二爺,你就聽戴掌柜的,先歇息吧。我去會會鏢局的老大。有我呢,一切不用二爺太操心。」
「只是,有些叫人疑心的跡象……」
四爺對二爺的這種威武之舉,卻是大受感動,二哥出來撐著,他也可以稍稍鬆口氣。事出江湖,二爺出面最合適了,就是老太爺在,似乎也只能如此吧。
玉嫂說:「五爺都在說胡話了。」
只是,天津的消息,使蓊鬱的茶山,在他眼中更多了幾多蒼涼。
大蘆在津南,離城五六十里遠,那裡有一處浩淼的大湖,風煙迷漫,葦草叢生,常有強人出沒。但津門鏢局都知道,近年並沒有什麼草上飛聚嘯於此,也沒有出了別的山大王。出事以後,鏢局天天都派有暗探在此遊動,什麼線索也未發現。
奴拜上
看那死者的情形,多半是五娘。
反正是最後一天了,留下的惟一出路:必須押銀出動。
二爺哪能沉著從容得了?他安靜了不大工夫,就向湖邊走去,沒走多遠,給鏢局老大叫住了。嗨,哪也不能去,就這樣傻等!
老天爺,這是怎麼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是光緒十八年,車二師傅護送太谷孟家主人往天津辦事。其時他已年屆花甲,滿六十歲了,但武藝功力不減,那一份老到彷彿更平添了許多魅力。他本來在華北各碼頭就很有武名,這次到天津,武界也照例熱鬧起來,爭相邀他聚談、演武、飲宴。
「你說,是不是日升昌僱人乾的?」
那一封信是這樣寫的:
「他們會不會還是嫌我們來的人馬多,不敢露面?所以,還是不能妄動。這是人命關天的事,稍為不慎,就怕會有不測。」
「兩個什麼人?」
二爺仍想發作,但看了看昌有師傅,終於忍住了。
津門武友,自然向車二師傅說到了這個小山。車二師傅也只是一笑而已,他本就不是一個喜歡出頭露面的人,當然不會上趕著去尋日人論高低。不想,這個小山武士,倒先聽說了車二師傅的武名,居然親自登門來拜見。把自負全藏了起來,禮節周全,恭恭敬敬,表示想請教車師傅的功夫。這一手,真還厲害!他要掛了一臉自負,扔出狂言跟你挑戰,你不理他也就是了。可這樣先有禮,已佔了理,你不答理人家,就不大器了。張揚出去,你是被嚇住了,還是怎麼了?
只是,日本武士將身手和聲名全託付給那一柄長劍,套路與中華武術中的劍術全不相同,用現代的話說,就是「制式」完全不同。天津一些武師,對小山的自負很生氣,跳上擂台應戰,就有些心浮氣躁,武藝不能正常發揮,敗下陣來的還真不少。另一些清高的武師,起根就不屑於跟倭國武人同台演武。這就使小山更自負得不行!
「哪就這麼巧?剛剛自家雇轎,就遇了歹人,還那麼門兒清?」
「我不會給你唱空城計!是不是得我出面,替你安頓夥友們?」
「日升昌?不會吧?我們跟它也沒這麼大仇,至於幹這種事?眼下又正是西幫有難的時候,它也至於這樣和我們爭鬥,壞西幫規矩嗎?」
「鏢局老大說,看開出的那價碼,就是棒槌生瓜蛋。十萬兩銀子,他又不敢要銀票,還得到津南幾十裡外的大蘆交割,那隻能用銀橇運去。可這得裝多少運銀的橇車?五千兩的銀橇,那得裝二十輛,就是一萬兩的銀橇,那也得裝十輛。一二十輛銀橇車,趕車、跟車帶護衛,那又得多少人?這些人都由精兵強將裝扮,那還不定誰綁誰呢!老手綁票,都是踩准你有什麼便於攜帶轉移的珠寶字畫,指明了交來贖人。銀錢要得狠,那也得叫你換成金條。哪有十萬八萬的要現銀!」
「我看你還是將信將疑,怎麼能安頓好柜上的夥友?」
戴膺決定將這封信也捂幾天,先不動聲色辦理五娘後事。
「就這麼巧?剛換了轎,就撞上歹人?」
「我們一不辦洋務,二不勾搭洋人,拳民為難我們做甚?」
戴膺接電報后,立刻就給津號回了電:不拘索價多少,趕緊調銀救人。
「那我們就先這樣暗中查訪。我離京前,求見過九門提督馬玉昆大人,馬大人給天津總兵寫了一道手諭,交給我。來津后,因怕聲勢大,太招眼,沒去向官兵求助。現在又出了這樣一封信,還不知要扯出什麼來呢,就更不能驚動官兵了吧?」
戴膺就說:「叫不叫你在津門領庄,那得孫大掌柜定。他既不說話,那就依然信得過你,國藩兄read•99csw.com,你也不用太多心了。這種事,哪能全怪你!」
昌有說:「街面上的一幫青皮吧。信上說,這樁生意沒做好,他們中間出了下三爛,欺負了你們娘子,瞎了票。娘子是自家尋了死,不是他們殺的。」
「沒有。」
不如此,那還叫天成元!
「為甚?」
昌有師傅看了這封信,就猜測這個「劉壽兒」可能是天成元津號的劉掌柜。要真如此,那可不是一件小事。康家五娘被綁票,原來是他自家字型大小的老幫結的怨。結怨,還不是因為生意!這事張揚出去,那還不亂了?
「我哪兒也不去!老天爺,他們把五娘抬到哪兒了?」

5

「那我來做甚!」
「五弟,我是你二哥呀!」
柜上的跑街夥友,也攬到了幾筆放貸的生意。
「總是津號的仇人吧。」
「那人來去匆匆,我也沒太留意。好像是帶天津衛口音。我見咱津號年輕夥計,也能說天津話呀!」
「要知道他是那樣的人,還能叫他當老幫?劉掌柜做生意是把好手,就是有些冒失。你也見了,他是個相貌堂堂的男人,有文墨,口才好,交際也有手段。在天津這種大碼頭,沒有劉掌柜這樣的人才做老幫也不成。可那種風流花事,私蓄外室,那是決不允許有的。昌有師傅你也知道,這是西幫的鐵規。劉掌柜冒失吧,他怎麼敢在這種事上冒失?」
出事後,津號給京號報急的同時,也給太谷老號和漢號發了告急的電報。
綁匪是不是生瓜蛋,鏢局老大們已經不大敢相信。鏢局就是吃江湖飯的,五天了,居然打探不出一點消息。會不會是鬧義和拳的拳民做的活兒?可天成元票莊一向也不十分親近洋人,不會結怨于拳民的。劉老幫也極力說,拳民們才不會這樣難為他。可是現在押這樣一大筆現銀,黑燈瞎火的,又不走官道,最怕的,就是遇了這些拳民。遇賊遇匪都不怕,遇了像野火似的拳民,那可就不論武藝論麻煩了。叮嚀眾弟兄不要聲張,盡量靜悄悄趕路,也是出於這種擔憂。
「但無論如何,也得把五娘救出來!五娘有個萬一,不光不好向東家交待,對我們天成元的名聲,也牽連太大!天津局面本來就不好,我們失了手,那以後誰都敢欺負我們了。頭一步,務必把五娘救出,下一步,還得將綁匪緝拿。我離京時,去見過九門提督馬玉昆大人,馬大人真給面子,提筆就給天津總兵寫了手諭,我帶來了。只是,眼前還不宜報官吧?」
於是,就派出兩位鏢局的武師,去附近找鄉民雇船。其餘人,仍七零八散地坐在地上,吃乾糧,打瞌睡:這也是有意裝出來的稀鬆樣。
「手諭還是你拿著吧。到需要求助官家的時候,局面還不知成什麼樣了。」
四爺這才把二掌柜送走,趕緊把二爺、六爺叫來。
劉掌柜?天成元的老幫不就正姓劉嗎?這就是康五娘無疑了。
「是不是會有人想害他?」
二爺和昌有師傅日夜兼程,飛馬趕到天津時,已是出事後第四天了。
形意拳雖講究形隨意走,形意貫通,但威力還在形上,是立足實戰的硬功。車二師傅以高超絕倫的「顧功」,也就是防守的功夫,聞名江湖,但他也不是僅憑機巧,是有深厚的強力硬功做底的。已經六十歲了,他依然膂力過人,一雙鐵腿掃去,更是無人能敵。所以,他于劍術,平時不是太留意。中華武術中的劍,形美質靈,帶著仙氣,是一種防身自衛的短兵器,武人都將劍喚做文劍。
在為劉國藩大辦喪事的同時,他已暗中將昌有師傅派往京師了。原來,戴膺一得知劉國藩自盡的消息,就估計到可能出現擠兌。所以,他在離京前,已經向副幫梁子威做了安排:立馬招呼鏢局,預備向天津押運現銀。他趕到天津后,見擠兌已出現,便立即給梁子威去了起鏢運現的密語急電。估計第一趟五萬兩現銀,很快就會到達。第二趟現銀起鏢,就交給了昌有師傅和他帶來的弟兄們。因為這一趟,要押更多的一筆現銀。

1

田琨也慌了:「一直緊跟著呀,怎麼就——」瞪起眼往四處搜尋,哪裡還有別的轎!
「那就聽戴老幫的。」
「戴掌柜,不要說見外的話。我和二爺交情不一般,這次出來,就是為二爺效勞來了。戴掌柜託付的事,我會儘力的。」
一路上平平靜靜的。到了海河邊,五爺的轎停了,五娘的轎卻不停,照舊往前走。
京號那頭,他也得操心。
「戴掌柜,這位津號劉掌柜真是那樣的人?」
他將二爺叫來,趕緊主持著將劉國藩先入殮,然後又極隆重地把靈柩移入附近寺院,設了靈堂,祭奠,做法事,一點不馬虎。還聯絡西幫駐津的各票號、商號,盡量前來弔唁,全不像給五娘辦後事那樣靜悄悄。不管劉國藩是否有罪過,為了平息市面上的擠兌風潮,必須這樣做。津門已是一片亂世情形,擠兌風潮一旦蔓延,那就不只是天成元一家之災難了,整個西幫都要殃及。所以,西幫各號都應戴老幫之求,紛紛取了張揚之勢,前往弔唁。
田琨不敢細想了,知道闖了大禍。天津這地方,他人生地不熟,現在又是孤單一人,怎麼去追趕歹徒?當緊得將五爺保護好,先平安回到客棧再說。
田琨說:「萬一五娘回到客棧,等不見我們,出來找,再走岔了,那豈不——」
「哪能亂叫!五爺五娘一來,我就給他們交待了,可不敢在街上亂雇車轎。還派了柜上的一位夥友,跟著伺候,替他們雇車雇轎。可沒跟幾天,就叫五爺給打發回柜上了,說跟著一夥下人呢,不麻煩字型大小了,張羅你們的生意去吧。五爺是好意,哪想就出了這樣的事!」
到下午,擠兌的客戶忽然就減下來了。到第二天,幾乎就不再有人來提款。是呀,有這樣雄厚的底子,還用擔心什麼呢!
「靜之兄,我也是怕再出差錯!出了這樣可怕的事,我怎麼能靜下心來,全力張羅生意?還是請老號另派高手吧,我已給孫大掌柜去信說了這種意思,還望靜之兄能從旁促成。」
「靜之兄,我正在儘力籌措。天津局面不好,生意不敢大做,柜上也不敢多儲現銀。收存了,就趕緊放出。津門客戶,多為商家,不像你們京號,能吸收許多官吏的閑錢。」
康笏南說:「江湖上誰敢欺負我們?我看不是江湖上的人。」
懷慶府雖不是大碼頭,但那是中原鐵貨北出口外的起運地,貨款匯兌、銀錢流動也不少。康笏南看了信報,就非常不高興,說日升昌你是老大,這樣欺軟不欺硬,太不大器。孫北溟倒覺得,還是我們的人太軟。他沒有想到,樊老幫竟會如此無用。康笏南卻依然一味氣惱日升昌。現在,他把天津出的綁案,也推到日升昌,這不是新仇舊恨一鍋煮了?
「這件事,早出了生意場了。所以,還得多仰仗昌有師傅呢。這事眼前還不宜叫別人知道,只想託付你在津門江湖間,暗中留心打探。我呢,在字型大小中暗做查訪。不知肯不肯幫忙?」
趕到時,五爺和玉嫂倒是還守著那頂空轎,可五爺的神情已有些發痴。乘劉老幫和五爺說話,玉嫂拉過田琨,低聲問:「還沒找見?」
戴膺聽這樣說,還覺有些道理。
戴膺一看,當下就愣了。良久,才慌忙問道:
京號戴膺老幫趕到天津時,已是出事後的第二天下午。
天黑,路也不太好走,但整個車隊,一直就在靜悄悄地行進。當然,誰心裏都不平靜。
康家的天成元、天盛川,在津門也沒有得罪江湖呀,何以出此狠著兒?綁誰不好,偏偏要綁五娘?
「沒看過。他們遞給我時,信口還封著,是我將信拆開的。我一看,事關重大,就藏起來了。」
「不用,不用,我就照戴老幫說的,去安頓柜上夥友。」
見了這種情況,車隊更加快速往前趕。天亮以後,押著這樣多銀橇,那畢竟是太惹眼了。
「那會是誰?」
五爺分明已經有些神智失常。
昌有說:「我看人馬車輛都減一半,只去十輛橇車,每輛也只跟兩人。這樣陣勢小,還保險些。又不是佔山為王的主兒,挑二十來個高手,我看沒有拿不下的局面。各位老大看成不成?」
「天津碼頭,今年拳亂教案不斷,局面不靖,什麼意外都保不住要發生。」
「五爺——,五爺——」
其實,昌有師傅看到的那封信,是另有內容的。只是,他感到事關重大,不能聲張,就巧為掩蓋了。幸好在一片忙亂中,別人都未能覺察出來。
這叫人意外的消息,津號是用電報發來的,只寥寥幾字,什麼詳情都不知。是給哪路神仙綁的票,要價又是多少,五爺情形如何,往老號及漢口發電報沒有,全不知道。
「還能頂幾天?」
「四十來歲的男人。」
鏢局老大當然知道,綁匪指定的贖人地點,決不可能是他們的藏身之地。不過,綁匪既然將此定為贖人的地點,那應該有些蛛絲馬跡可辨。怎麼會如此無跡可尋?
如此排下來,那就只剩了一個人,他們京號的戴掌柜。可戴掌柜也正忙碌,面都不好見。
唉,這也畢竟是東家的事,二爺這樣犟著,戴膺也沒有辦法。
你說戴膺他能不著急嗎?
「鏢局老大說:先不能報官。就是報了官,官兵也不大頂事。我看也是,江湖上的事,還得靠江湖。所以,我已托靠了幾家相熟的鏢局,由他們全力營救。」
昌有師傅本不想叫二爺去,二爺哪裡肯答應!但上了年紀的二爺,裝扮趕車的跟車的,都不合適,那就只好裝成一個老家僕了。昌有師傅叮嚀他,必須忍住,不能發火,二爺要見了綁匪就忍不住,那五娘可保不住出什麼意外!二爺當然什麼都答應了。
天成元津號老幫劉國藩,是個比較冒失的人,生意上常常貪做。處理這種事情,那是決不能冒失的。戴膺思之再三,決定親自趕往天津。這樁綁票案,顯然不是只對著五爺五娘。是對著康家,對著天成元,還是對著太谷幫,甚而是整個西幫?都很難說。天成元創建以來,還沒發生過這樣的事!
「漢口不要緊。四爺,你也不用光自家著急,先跟二爺他們商量商量。有什麼吩咐,我們字型大小隨時聽候。」
說完,兩人先給那乘攔錯了的轎主,賠了不是。轎上坐的老先生,陰沉了臉,嘟囔著什麼,重新上了轎。等人家起了轎,繼續往前走了,兩個轎夫才順原九九藏書路去尋找五娘,轉眼也沒有了影蹤。
戴膺和劉國藩分析了半天,也沒有把疑心集中到一處。洋人銀行,欠了壞賬的客戶,甚至西幫同業,當然還有江湖上的黑道,反洋的拳民,都有些可能,又都沒有特別明顯的理由。戴膺心裏還有一種疑心:劉國藩是不是還有自己的仇人?但這是不便相問的。
津號的副幫就問:「戴老幫,你對我說過不唱空城計。你使了什麼空城計,我們都不知道?」
如果那一封信是真的,與劉國藩相好的那個女人,現在也應該自盡了。劉國藩對此能一點也未風聞嗎?但冷眼看去,劉國藩不像在心裏藏了這樣的不軌和不幸。
這時,五爺已經下了轎。一見轎里坐的不是五娘,就有些慌了:「五娘的轎呢?怎麼沒有跟上來?」
「我出不了主意,還不能聽你出主意?」
他們上船看了,真是慘不忍睹。只是,眼下的當務之急,已不容他們多作思量。肉票已毀,那得趕緊押了十萬現銀,安妥回城。天氣炎熱,裝殮五娘也是刻不容緩了。還有這樣的噩耗,怎麼告訴二爺?
「那你們在告訴甚?」
「是呀,這是有些蹊蹺。」
哄走二爺,昌有師傅過來一聽,頓時也臉色大變。急忙問:「在哪兒?我們還不快去看看!」
二爺雖然一生習武,可他是個慈善天真的人。現在,臉色鐵青,怒氣逼人,真把大家嚇住了。他問:「這是哪路忘八乾的,清楚不清楚?」
孫北溟說:「靠津京兩號,還查不清嗎?」
武師便請求將那條船拖著,帶到湖邊。漁夫當然又是不肯,再加了價錢,才答應了。
兩個給五爺抬轎的轎夫,就說:「不要緊,不定在哪兒跟岔了。轎夫是我們自家兄弟,丟不了。老爺們少候,我們去迎迎!」
車二師傅的形意拳功夫,當然是拳術、兵器都精通的。他自己比較鍾愛拳術,不借器械,好像更能施展原氣真功。而在器械中,他更喜歡槍和棍。以槍棍化拳,才能見形意拳的精髓。
「靠得住嗎?要不在京師的鏢局,也請幾位高手來?」
劉壽兒如面:
「那他們是衝著誰?衝著你們字型大小?」
昌有也低聲:「也只是淹不死,但落入水中,也等於把武功廢了。」
昌有師傅說:「還是要引誘他們陸戰,不要水戰。」

6

客氣地施禮后,小山喝叫一聲,忽然就像變了一個人,神情兇悍,氣象逼人,掄著他那柄似劍非劍,非刀似刀的長劍,閃電一般向車二師傅砍殺過去。車二師傅卻是神色依舊,帶著一臉慈祥,從容躲過砍殺。手中那柄細劍,還直直地立在身後,只有劍柄的長穗,舞動著,劃出美麗的弧線。小山步步逼近,車二師傅就步步趨避,眼看退到台口了,只見他突然縱身一躍,越過小山,落到台中央。
台下又是一片喝彩聲。
他們做了簡練的商議,命兩位武師暫留下看守,就跑回去做安排。
「青天白日,繁華鬧市,就綁了票,生手他敢這樣干?」
「五爺他們也不愛招惹是非,偏就欺負他們?」
「我是武人,只粗通文墨,可看這封信上的字,可比我寫得好。我就想,一個婦人,能寫這樣好的字,那會是怎麼一個婦人?」
津號的劉老幫當然知道,在康家的六位老爺中,數這位五爺兒女情長。
這樣,後半夜就得出動了。議定后,昌有師傅匆匆辭別各位老大,趕回客棧,抓緊休歇。
劉國藩忙說:「鏢局派人打探幾天了,依然不大清楚。叫他們看,不像是江湖上的盜匪,不知從哪來的一班生瓜蛋。」
京津之間,只二百多里遠,雇輛標車,日夜兼程,不日就可到達的。
五爺一到天津,劉老幫就曾建議,從鏢局再請幾位保鏢跟了。五爺五娘只是不肯,說那樣太招搖了,反而會更引人注意。他們似乎也不想叫生人跟了,拘束他們的遊興。沒有想到就真出了事。說這些,都沒有用了。
「那轎夫是怎麼雇的,不到可靠的轎行雇,就在大街上亂叫的?」
二爺喝道:「生瓜蛋他也敢欺負爺爺?」
這哪會是天盛川送來的,分明是綁匪留下的肉票。劉老幫忙將這個男僕拉了出來,低聲問:
出了這樣的事,孫北溟感到應回漢口,以方便應付緊急變故。但康笏南不走。他說,出了再大的事,也該他們小輩自家張羅了。他最後來一趟羊樓洞,得看夠。這是康家先人起家的地方,哪能半途而廢?
來送電報的老號協理忙安慰說:「四爺也不用太著急,京津字型大小的老幫,都是有本事的人,他們一定在全力營救。再說,出了這樣的事,也一定電告漢號了,還有老太爺大掌柜他們坐鎮呢。」
玉嫂連說:「不用發愣了,快去找找吧!」
「送信人,你也沒聽口音?是天津衛口音,還是咱們山西口音?」
他和田琨商量了幾句,就親自帶人趕往海河邊。當緊,得先把五爺請回來。
對於字型大小來說,劉國藩的自盡,比五娘遇害更非同小可。戴膺立即給津號回電:萬不能慌亂,他將儘快返津。
「原先坐的轎,五娘嫌不幹凈,保鏢才給換了轎。坐了兩天,就出了事!」
田琨盡量顯得平靜地說:「五爺,五娘尋不見咱們,多半要回客棧。我們也不用在這裏傻等了。」
「那是鬧八卦拳的拳民?」
如此別開生面地大敗東洋武士,車二師傅的名聲一時大震津門。以前只是武界知道他的大名,從那以後,一般老百姓也將他看做英雄好漢了。這事雖已過去六七年了,但在天津,車二師傅的武名還是無人不知的。現在康家在天津有難,正可借重車二師傅的大名,擺平那些綁匪。
其後兩天,局面一天比一天緊,但戴膺依然不叫亂動,從容挺著。
「戴掌柜,我只是一種疑心。我們常跑江湖的人,好以江湖眼光看人看事,生意場上的情形,我哪有你們看得准?」
五爺這樣,保鏢田琨真是一點辦法沒有。那兩個轎夫仍然沒有影蹤,看來真是凶多吉少。不能再這樣拖延下去了,得儘快給津號報訊。田琨也不能多想了,就對五爺說:「五爺,我去尋五娘!玉嫂,你伺候五爺坐回那頂空轎里,耐心等著,哪兒也不要去,誰的話也不要信,只等我回來。」
昌有師傅在江湖武界中,還沒有打聽到新消息。戴膺自己在津號的夥友中,也沒有探問出什麼來。為了兜攬生意,招待客戶,劉老幫當然也去青樓柳巷應酬的,可誰也沒有露出風聲,暗示劉老幫有出格的花事。也許,津號夥友們即使知道,也不會輕易說出?
康笏南笑孫北溟太糊塗。他囑咐漢號來送訊的夥友:趕快回漢口告訴陳老幫,叫他給口外歸化打電報,命三爺火速赴津,不管救沒救下人,也得查明是誰乾的。
他想先去看望一下五爺,津號的劉國藩勸他暫不必去。因為自出事以來,五爺就一直那樣傻坐著,不吃不喝,也沒合過眼,嘴裏喃喃著什麼,誰也聽不懂。他們正哄他吃喝些,睡一會兒,不知哄下了沒有。你這一去,那就更哄不下了。
他們這樣喊,用意很清楚。可是仍沒有人應。
「哪能呢!五爺五娘來津,這是眼前的事,那班人來借錢,是此前的事,兩碼事挨不上的。再說,東家要來人,我怎麼會到處亂張揚?」
直到這時,田琨才意識到,跟在五爺後面的那乘轎也有詐。可哪裡還有它的影蹤!這乘轎,多半也是他們一夥的。怎能這麼巧,五娘坐的轎跟錯了,它就正好跟上來,還和五娘的轎一模一樣?如果不是一模一樣,他早應該發現了。老天爺,五娘的轎,顯然被歹人調了包!
「沒怎麼,沒怎麼,昌有師傅問我呢,我也記不的確了,就問問。」
太谷老號收到如此意外的急電,當然不敢耽擱,趕緊就送往康莊,交給四爺。四爺一見這樣的電報,真有些嚇傻了。
靠戴膺的巧妙運籌,津號所遇的這場不小危難,不僅化險為夷,還使天成元票莊在天津碼頭大大露了富,其雄厚財力震動商界。要在正常年景,這對津號生意那是太有益了。但誰能想到,來年就逢了庚子之亂?在那樣的動亂中,露了富的天成元津號,自然在劫難逃了。這也是后話,先不說。
他們南來途中路過河南懷慶府,發現那裡庄口的生意異常,曾叫開封分號查清報來。日前開封來了信報,說懷慶府庄口的生意,是給日升昌奪去了。我號老幫是新手,又多年在肅州那樣邊遠的地方住庄,不擅防範同業,叫人家趁機暗施手段,把我號的利源奪過去了。
「五爺他們出去不多時,就送來了。」
「你剛才說了,鏢局老大們都認定,這不像是江湖上的匪盜乾的。可是從綁走五娘的情形看,分明是熟悉我們內情的。五爺五娘又不是那種愛招搖的大家子弟,頭一回來天津,才幾天,那班生瓜蛋怎麼就知道是我們的大財東?出事那天,又怎麼知道他們要去海河看輪船,預先在沿途設好調包計?送肉票的,還自稱是我們天盛川茶莊的夥計!這班生瓜蛋,就這麼門兒清?」
兩個轎夫也不聽,還是往前走。
現在是二爺坐在裏面。
消息既已傳了出去,不管怎樣死吧,堂堂天成元大號的津號老幫,怎麼能不正經辦後事?難道字型大小真要倒塌了!
田琨說:「天津這街道,七股八岔的,我再找錯了路,五爺連個跑腿兒的也沒了,那哪成?五爺,出了這樣的差錯,全是在下無用,聽憑五爺處罰。眼下補救的辦法,我看就叫玉嫂守在這兒,我伺候五爺回客棧……」
康笏南得知這個消息后,第一反應,就是問孫大掌柜:「這是誰在跟我們作對?」
五爺連說:「我不回客棧,不回!等不來五娘,我哪兒也不去!」

2

玉嫂就說:「五娘迷了路吧,這倆給五爺抬轎的,也迷了路?他們尋不見五娘,也該回來吧,怎麼連個影蹤都沒有?不是出什麼事了吧?」
玉嫂也說:「大熱天,老這麼曬著,也不是回事。五爺就先回客棧,我在這兒守著,你還不放心?」
昌有師傅見戴掌柜這樣忙碌著急,本來還想拖延幾天,但又怕老這樣捂著,萬一再出了事,咋辦?所以,他還是尋了個機會,把那封信交給了戴掌柜。
帶了這道手諭,還有京號的五萬兩匯票,戴膺連夜就火急赴津了。
老大問:「到底是誰乾的?」
「會說天津話吧,見了自家老鄉,還說天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