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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地養元氣

聖地養元氣

「你說成甚,我也不會做那種事。陳掌柜,你是不想給我扮白臉吧?」
康笏南離開漢口,往鄂南產茶勝地羊樓洞一帶巡遊后,本來想繼續南下入湘,到長沙小住。如果有些希望,就真去道州轉轉,尋訪何家所藏的《瘞鶴銘》未出水本。何家只要肯鬆口,他出的價錢一定會壓倒那位在陝西做藩台的端方大人。何家要是不肯易手,就設法請求一睹原拓。數千里遠道而來,只為看一眼,想不會拒絕吧?
「什麼大事小事,只要生意沒倒,餘下的都是小事!」
「是怕你們二位也想退位!真要那樣,我還不得帶了康家老少,跪求你們!」
「我們都知道邱掌柜會抬舉自家,自視甚高。」
當時,孫北溟只是天成元駐張家口的一個跑街。跑街,用現在的職務比擬,就是那種在外頭跑供銷,攬生意的業務人員吧。張家口在那時俗稱東口,是由京師出蒙通俄的大孔道,大商埠。孫北溟又是極為能幹的跑街,已屢屢建功立業,頂到三厘身股。碰巧那年他正回到太谷歇假,聽說要在關外奉天府設庄,就自告奮勇,跑到總號請纓。
包頭離歸化不過四百里路程。邱泰基和郭玉琪騎馬出城后,便一直向西奔去。北面是連綿不斷的陰山支脈大青山,就像是一道兀立的屏障,護著南面的一馬平川。這一馬平川,農田多,草原少,已與中原的田園景象沒有什麼不同。雨後的田野,更是一片蔥蘢。但大青山托起的藍天,似乎仍然有種寥廓蒼涼之感。
孫北溟他哪會想到,這個不爭氣的劉國藩,居然會惹出這樣的禍,簡直是完全塌了底!他自己死了不說,還把東家的五娘連累了,津號也受擠兌,幾不可收拾。孫北溟領東幾十年,還沒有做過這種塌底的事。自己也許真的老邁了,老糊塗了。此番康老東台硬拽了他出巡生意,是不是早已生出了對他的不滿?
去包頭前,邱泰基提議:趕緊以三爺的名義,給京津兩號發電報,令他們全力營救五娘。三爺得報后,肯定要發這樣一封電報,包頭那邊又不通電報,歸號預先代三爺發了,沒錯。
「是呀,綁票這種事,人家會等你?我聽說三爺跟京師的九門提督馬玉昆有交情,那三爺還不趕緊再發封電報,叫京號的戴老幫去求救?再就是給太谷家中回電報,請二爺火速赴津。二爺武藝好,江湖上朋友也多,遇了這事,正該他露一手。三爺一說,二爺准高興去。總之,三爺在這裏運籌張羅,調兵遣將,那是比親赴天津還可行!」
「有幾分正理,也有幾分歪理!我好像閑得沒事幹了,不想積德,也不掙錢,就專尋著跟它們挑事?」
可惜奉號開張一年,沒有做成幾筆生意,倒將那兩萬兩「架本」給賠盡了。因為關外曹家的字型大小眼高得厲害,根本不把天成元這樣的票號當回事。一開頭,就這樣放了瞎炮,孫北溟當然異常羞愧。這下可給賞識自己的少東家丟盡了臉,叫總號那幾位老掌柜得了理,遂了意。東家和老號兩頭都不好交待,孫北溟只好寫了自責的信報,一面求總號另派高手,取代自己,一面向少東家康笏南謝罪。他說自家太狗屎,扶不上牆,有負東家重託了,罰股,開除,都無怨言。
風吹草低見牛羊。
「我跟你說過吧,口外關外是咱們西幫的聖地。西幫的元氣,都是在口外關外養足的。西幫的本事,尤其西幫那種絕處出智的能耐,更是在口外關外歷練出來的。山西人本來太綿善,太文弱,不把你扔到口外關外歷練,實在也成不了什麼事。」
胡麻有救,對三爺可不是什麼好兆。他「買樹梢」,買的就是旱。受旱歉收,年景不濟,胡麻才能賣出好價錢。得了這場偏雨,若胡麻收成還可以,那三爺買旱,豈不買砸了!三爺要真去了烏里雅蘇台,就先不說了,如果在前後套,或包頭,那他多半要同字型大小聯繫。
方老幫見下了這樣大的一場透雨,當然更得了理,埋怨三爺不止。邱泰基含糊應對,沒有多說什麼。
天蒼蒼,野茫茫,
邱泰基沒有想到,來不來三爺就將他一軍。他略一思索,便答道:「五娘遇此不測,當然得告訴三爺。現在老太爺又南巡漢口,在家的二爺四爺,也沒經見過這種事,就更指望著靠三爺拿主意了。綁票是飛來橫禍,又是人命關天,給了誰,能不著急?不過我看三爺已是胸有成竹了,哪還用得著我來多嘴?」
「大盛魁想怎麼聯手,一起『買樹梢』?」
小夥計一聽,趕緊望了陳老幫一眼。
孫北溟說:「查出眉目吧,五娘也不會生還,劉國藩也不能再世。我既是領東,出了這樣的事,受過罪己,理所當然。出事已有些時日了,我也不想再遲疑。要叫我自罰,還是不能少於二厘!少了,跟沒罰一樣。」
「那別的話就不說了,到時候只照我的意思來。」
所以,郭玉琪在這一條商路上走失,那是讓人意外的。但他畢竟是一個剛來口外的年輕夥友,本來就懷了壯志,一路又聽了邱泰基的許多激勵,意氣上來,做出甚麼冒失的舉動,也說不定的。
「老太爺就盡想著我們的壞處。」
現在他為人處事,已同先前判若兩人了。
邱泰基可顧不上想這麼多了,他考慮的就一件事:郭玉琪的下落。
「我跟三爺也沒有交情。這些年,三爺老往口外跑,他是有大志,要在這裏養足元氣,以等待出山當家。方老幫不贊成三爺『買樹梢』,我與方老幫倒有些不一樣,我不是十分反對三爺『買樹梢』。三爺尋著跟喬家的復盛公叫板,可見三爺還有銳氣,還有膽量呢。要是沒有這點銳氣和膽量,那豈不是白在口外跑動了!」
「你倒會說討好的話。」
「我想請你跟我唱一出苦肉計,不知陳掌柜肯不肯受這一份委屈?」
「老太爺,是不是也怕我們惹亂子?」
「這回是真想聽聽邱掌柜的高見。」
「討好的話,是不大值錢。可也得看誰說,誰聽。陳掌柜,我老漢說幾句討好你的話,你也不愛聽?」
「劉掌柜已經自盡了,有再大的不是,也自裁了。」
三爺叫邱泰基看了電報,說:「邱掌柜,看來還得聽你的,去趟天津。」
今年生意本來就不好做,津號又出了這樣的事,大掌柜再不振作,那還了得!陳亦卿不相信老太爺真會無動於衷,毫不在乎。但他完全沒有料到,老太爺單獨對他說的頭一句話竟是:

5

老太爺說:「那就算我們東家罰你吧。這是頭一回,就罰半厘。若要二次受罰,加至一厘,第三回,再加至二厘。事不過三,三次受罰,就需退位了。我看,這很可以作為康家商號的一條新規矩,定下來,傳下去。二位看如何?」
思之再三,孫北溟感到自己罪責重大,已無顏繼續領東。再者,自己也的確老邁了,該退隱鄉間,過幾天清閑的日子了。
邱泰基沒有敢多寒暄,就把太谷老號發來的那封電報,交給了三爺。他說:「我們猜測,『脫臼』,是暗示遭了綁票。所以,火急趕來了。」
敕勒川,陰山下,
這幾句話,顯然更說動了三爺。他一笑,說:「邱掌柜,我是叫你出主意,你倒會賣乖!我胸有成竹,還問你做甚?」
老太爺重仁義,字型大小受益多多。可治商只憑仁義,也會自害。老太爺剛到漢口時,曾請他見過滙豐銀行的福爾斯。本來是叫老太爺開開眼,看看人家西洋那種責任有限的規矩。哪知這個福爾斯太狡猾了,反話正說,大讚西幫惟尊人本,叫老太爺聽得上了當。日前見福爾斯,這傢伙居然也知道了津號的事,還說太意外了,你們西幫不該出這樣的事呀?那一臉的大驚小怪,說不定也是裝出來的。
回歸化,見到在前頭尋找的天順長的人,結果也一樣。
康笏南就說出了自己謀下的手段:改日好歹把孫大掌柜也請出來,三人再單獨吃頓飯。席間呢,陳亦卿就拿津號的劉國藩說事,流露出對孫北溟的埋怨和不恭。康笏南聽了就勃然大怒,言明十個五娘也抵不上一大掌柜,就是出再大的事,對孫北溟還是絕對信任。回太谷后,可以告老,但無需退位,張羅不動生意就歇著,天成元大掌柜的名分、身股、辛金,麻煩你還得擔著。
太谷曹家,是于明末時候就在關外的朝陽發了跡,漸漸將商號開遍了赤峰、凌源、建昌、瀋陽、錦州、四平街。入清后,它正好順勢進關發展,成為西幫中最早發達的大家。到咸豐年間,曹家正在鼎盛時期,它出資開辦的各業商號,散布全國,多達六百四十余處,雇傭夥友三萬七千多人,生意「架本」,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流動資金,就有一千萬兩之巨。西幫做生意尊人本,憑信譽,所以「架本」總是比「資本」大得多。但曹家的商業「架本」如此之巨,卻也是驚人的。所以,年輕的康笏南說「不用怕曹家」,天成元的老總們聽了,心裏都發笑:我們憑什麼能不怕人家!

6

老太爺並沒有真叫雇船,他只是為了顯得興緻好,說說罷了。看了一陣,說了一通,陳亦卿就提議,尋家臨江的茶樓,坐一坐,喝口茶,想繼續看呢,江面也能望得見。
「邱掌柜的指點,我會記住的。」
看來,陳亦卿真是老幫中俊傑,孫北溟也畢竟治庄有方。所以,這齣戲還得唱,暗唱不行,那隻好明唱。康笏南便說:
郭玉琪回答說:「邱掌柜,我看這裏的天,比中原的要高,要遠。」
「三爺又是裝著主意,故意考我吧?」
「可不是呢!今年天旱,河套的胡麻好賴算捉了苗,但長得不好。所以喬家的復盛公,又謀劃在秋後做霸盤,將前後套的胡麻全盤吞進,囤積居奇,來年賣好價。怕市面先把價錢抬起來,復盛公已經降了胡油的價碼。歸化的大盛魁是口外老大,它能坐視不管?就找我,想跟咱們的糧庄聯手,治治復盛公!」
「是不想給我雇船吧?」
但孫北溟好像有幾分傻了,全聽不出他的戲說意味,一味繃著臉,報喪似地說:「老東台,是我該挨你罵!」
「我是想知道,老太爺為何這樣英明?」
「這我知道。從小就知道,不駐口外,成不了事。不過,聽說三爺本來就有大志。他是東家,也用不著學生意吧。」
「光記於心還不行,得滲入你的骨頭。」
老東家、大掌柜到漢口以來,陳亦卿有事無事,都給他們論說這番中西金融業之優劣。無奈,兩位老大人聽入耳的不多。
「那再飲一碗酒!」
「可不是呢,好像還鐵了心了。」
西幫票號到外埠開設新分號,並不另發資本,只是攜帶了總號的圖章,以資憑信,再發給路費和一些開辦費,就齊了。孫北溟挑選了兩九九藏書名夥友,遠赴奉天上任時,康笏南卻特別管照柜上,要破例給孫掌柜帶一筆厚資去。為甚要破例?因為關外七廳,沒有咱家一間字型大小,最臨近的就是張家口了,也不好接濟。
說時,邱泰基問歸號來人:「郭玉琪送回去的電文,都及時交電報局了吧?」
邱泰基作了這樣判斷,也沒有對任何人說。
破例重用孫北溟,打出關外,逼近曹家,成了康笏南主政后最得意的一筆。孫北溟也由此成為天成元一位最善建功的駐外老幫。奉號之後,他先後被改派張家口、蕪湖、西安、京師領庄,歷練十多年,終被康笏南聘為大掌柜。
「罰孫大掌柜?」
那是咸豐年間,天成元票莊正在爬坡,在西幫票號中間,還擠不到前頭。就說駐外的庄口,還只有十幾處。整個關外,沒有康家的一間字型大小。太谷第一大戶北村的曹家,正是在關外發的跡,那裡曹家的勢力很大。雖同為太谷鄉黨,康笏南卻偏想到關外插一腿。他就不斷攛掇天成元的大掌柜:在關外做生意的太穀人那麼多,為何不到奉天府開一間分號?不用怕曹家!
邱泰基忙說:「三天前。收到電報,方老幫就叫急送三爺,是我在路上耽擱了。多年不來口外,太不中用了,騎馬都生疏了。」
「哪敢呢!臨時雇,就怕雇不著乾淨的。」
在邱泰基的努力下,三爺真還打消了去天津的主意,決定先回太谷:老太爺不在,他得回家中坐鎮。
這樣的道理,在以往的孫北溟,那是不言而喻的。現在,他老兄是怎麼了?
收到五娘被綁票的第一封電報,口外的歸化庄口,一時竟猜不出是出了什麼事。因為電報是太谷老號發來的,用的是暗語。暗示綁票的密語為:「脫臼」。因久不使用這個暗語,「五娘脫臼」是什麼意思,很叫大家猜測了半天。
頭一天,他們跑了一半的路程,在途中住了一宿。邱泰基特意尋了那種蒙古氈房,住在了曠野。郭玉琪是第一次住這種蒙古氈房,整夜都覺得自己被丟在了曠野,除了叫人驚駭的寂靜和黑暗,什麼也沒有。甚至想聽幾聲狼嗥,也沒有。
這樣坐了一陣,康笏南才對跟來伺候的那名小夥友說:「你也下去散散心吧,我要和你們陳掌柜說幾句話。」
「出了此等非常事,就得有非常舉動。在東家的字型大小里,孫大掌柜是在您一人之下,我們眾人之上。領東幾十年,從未受過罰吧?現在忽然挨罰,那就非同小可!傳到各地庄口,都得倒吸一口冷氣。連大掌柜都挨罰,別人誰還敢不檢點?能罰一儆百,孫大掌柜就是受點委屈,也值。再說,孫大掌柜一向威風八面,從沒挨過罰,忽然受此一罰,他恐怕不會再言退位了。」
成了精的老太爺,總算將孫大掌柜穩定住了。可看兩人間那一份仁義,日後也別指望有什麼大的變局。
這次酒席后,三爺是更喜歡和邱泰基一道說話,正事閑事,生意時務,都聊得很愜意。幾天過去,三爺還真被邱泰基說動了,有了要退出胡麻大戰的意思。只是,對夏初已經上手的「買樹梢」生意,不知該如何收拾。邱泰基說:「離秋收還有些時候呢,先放下靜觀。這攤事,你就交給天順長糧庄料理吧,我們天成元也會輔佐他們。三爺就放心去你的京津!」
在東家面前,不就號事說三道四,這本是字型大小的規矩。陳亦卿這樣功高位顯的老幫,依然能如此嚴守號規,本也是可嘉可喜的事。康笏南為何卻極力想叫他對孫北溟流露不恭呢?原來,他是想在安撫孫大掌柜的這齣戲中,叫陳亦卿扮個白臉。只要陳亦卿拿津號說事,帶出幾句不中聽的話,就給康笏南重申對孫北溟的絕對信任提供了一個夠分量的由頭。津號出了這樣的事,連陳亦卿這樣的大將都有怨言了,可我依然叫你領東不含糊。必要時,還得當面說陳掌柜幾句。這次單獨約陳亦卿出來,是想探探他的底。要是怨氣大,那當然好了;要是有話不便說,就引誘他說出來。誰想,陳亦卿不但沒有一點埋怨,還直替孫北溟開脫說好話!
「沒有!來時,方老幫還交待,要是邱掌柜一時還回不來,那就叫郭玉琪先回來。怎麼,他不在包頭?」
但三爺精神很好。
「不受累,我能重返口外嗎?」
但劉國藩似乎有負眾望,將他派往天津領庄,京號的戴膺就不大讚同。戴膺以為劉國藩有些志大才疏,津號又不是一般小庄口,恐怕他難以勝任。天津碼頭,九河下梢,五方雜處,又是北方最大的通商口岸,商機雖多,可生意也不大好做,非有大才不能為。尤其得識時務,通洋務,才成。劉國藩多在內地住庄,也未有驚人建樹,忽然就派往津號領庄,恐怕不妥。
「不是笑話。你陳掌柜和京號戴掌柜,是天成元鎮守南北的兩位大將,我不討好誰,能不討好你們!」
「可五娘……」
方老幫請教邱泰基,他一時也記不起「脫臼」是暗示什麼。不過,邱泰基到底腦筋靈泛,他提醒方老幫:既然大家對「脫臼」二字這樣生疏,那會不會是電報局的電務生譯錯了電文?
三爺說:「那就不叫招待,算你陪我喝一次酒,還不成呀!」
「我知道你們也不想叫我下水,就怕淹死我。對吧?」
康笏南就反問:曹家也不是天生的第一大戶吧?它的先人也是賣沙鍋起家吧?
「我就是老糊塗了,也沒糊塗到這份兒上!可我勸他勸不動呀!所以就想求陳掌柜幫我一把。」
「所以,三爺也想治一治喬家的復盛公?」
「說吧。想遭貶,那我就跟孫大掌柜說一聲,把你發到莫斯科去。」
到了江邊,雖然並不涼快,老太爺的興緻卻甚好。他望著浩蕩東去的江水,嘆息道:「陳掌柜,你記得老杜那兩句詩嗎:人生有情淚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我調用字型大小款項,也是按你們柜上的規矩,借貸付息,到期結賬,又不是白拿你們的。外人借貸,不知怎樣巴結人家呢,我一用款,他就嘟囔!我連外人都不如?」

4

「為了字型大小,我倒不怕受委屈。不知老太爺的苦肉計怎麼唱?」
「劉國藩可是他器重的一位老幫,總是用人失察吧。」
「邱掌柜,那你還怎麼勸說三爺?」
記得三爺是很白凈的,現在竟給晒成黧黑一個人,臉面、脖頸、手臂,全都黧黑髮亮。不但是黑,皮膚看著也粗糙了。口外的陽婆和風沙,那也是意想不到的兇悍。
老太爺很樂意地答應了。
「邱掌柜,我實在沒有這種意思!」
「我邱某不足為訓。但你做西幫商人,為首須看得起自家。西幫看不起自家,豈敢理天下之財,取天下之利?我們西幫待人處世,依然綿善,可骨頭裡已滲進了強悍。」
「願聽老東台高見。」
使出吃奶勁,又撲騰了一年,好嘛,這三萬兩新「架本」,又叫奉號給賠光了。這下,孫北溟是連上弔自盡的心思也有了。只是,自己一死,更給少東家臉上抹了黑,叫人家說:看看你賞識的人吧,還沒咋呢,就給嚇死了。所以,他不敢死,只好再去信報,請求嚴懲自己:
在漢口,漢號老幫陳亦卿跟他說了,住長沙的田老幫,已經往道州拜訪過何家。何家倒還給了應有的禮遇。當然,田老幫也沒有太魯莽,只在閑話間提了一句「未出水本」,未做深探。何家當然也不會輕易露出藏有此寶,只是說,那不過是外間訛傳。
「不要給我訴苦!你說怪不怪,我不喜愛山,就喜愛水。尤其見了這浩蕩無垠的江水,更是愛見,只想沐浴焚香,拜它一拜。」
「三爺,」邱泰基驚叫道。「得趕緊去尋尋郭玉琪!」
難道字型大小的敗象,真是由這位大掌柜引發的嗎?
郭玉琪走後,三爺擺了酒席招待邱泰基。邱泰基不敢領受,連說自家是壞了東家規矩,惹惱老太爺,受貶來口外的,萬不能接受招待。
現在,有了五娘出事的電報,正好為見三爺提供了一個由頭。於是,在收到太谷電報的第三天,邱泰基匆匆向包頭趕去。
「要叫我說,老太爺得使種新手段。」
「老東台,我說的可是實情!」
花了幾天時間,一路走,一路打聽,還是一點線索也未得到。
「那是實情。二位親臨漢口,誰能不給點面子?」
「你不要說我。」
方老幫當然同意,心裏說:這個邱泰基,到底腦筋靈泛。
康笏南與孫北溟之間,有這樣一層經過幾十年錘打的鐵關係,誰背棄誰,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但康笏南採納陳亦卿出的主意,叫孫北溟罪己受罰,那也是前所未有的。所以,孫北溟受到的震動,真是非同小可。但想想津號惹的禍,也就兩相衝抵,平衡了。由此,孫北溟似乎被震得年輕了幾歲,暮氣大減,當年的膽魄與才具,也隱約有些重現出來。
「三爺,還真是方老幫的主意。這是明擺著該做的,給誰吧,看不出來?」邱泰基見三爺臉色還不好,趕緊把話岔開了,「三爺,你當緊該拿的主意,是去不去天津?」
「陳掌柜,你不用這樣討好我。」
「老東台,孫大掌柜現在可是萬萬不能退位!」
「陳掌柜,你倒厚道。劉掌柜要有你這樣的幾分厚道,也不至於走投無路吧。不過,我總跟人說,有真本事,才能真厚道。我們西幫一向就以厚道揚名天下,此厚道何來?有治商的真本事也。劉掌柜這樣的中常之才,怎麼能委以老幫重任,還派到了天津這樣的大碼頭!」
西洋銀行尊責任有限,西幫票號尊人本無限。有限責任,就能弄得很精密;無限人情,只好大而化之。西洋銀行出了事,人家只作約定的有限賠償;我們票號出了事,你東家就得全兜攬起來,傾家蕩產,砸鍋賣鐵,也得包賠人家。那是對外,對內呢,料理號事人事,也是人情為上。除了區區幾條號規,論處好事壞事,就全看東家、老號的一時脾氣。聖明一些的,賞罰還能服眾,遇上霸道跋扈的,就是顛倒黑白,誰能擋住?以此資質與人家西洋銀行相較量,豈能常勝不衰?
三爺問了問郭玉琪的情況,知道是新從太谷來的,就同意叫他去。包頭到歸化,是一條大商道,老手閉住眼也能跑到,對新手,倒也不失為鍛煉。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誰想,還沒有等離開羊樓洞,就傳來五娘遭綁票的消息。沒有幾天,又是五娘遇害的噩耗。跟著,津號劉老幫也自盡了。這樣平地起忽雷,康笏南哪裡還有心思入湘去尋訪古拓!即使為了安定軍心,他取從容狀,繼續南下,孫北溟也不會陪他同行了。孫大掌柜已經坐卧不寧,執意要回漢口,趕緊料理這一攤非常號事。
不靠駝隊,邱泰基是無法去前營的。他只好待在歸化,一面專心柜上生意,一面繼續打聽三爺到底在哪兒。由於三爺跟方老幫的意見不合,九九藏書三爺顯然有意冷落歸號,他的行蹤都不跟柜上說一聲。方老幫不贊成三爺那樣冒冒失失「買樹梢」,也許是對的。可總跟三爺這樣頂著牛,也不是辦法呀。邱泰基就想從中做些斡旋,不過他一點也沒聲張。
「我們還得鼓搗吧?」
「三爺?聽方老幫說,三爺的脾氣不太好。三爺的脾氣,還跟這裏的水土有關?」
字型大小推脫不過,就答應到奉天府設庄一試。
「孫大掌柜識人,一向老辣。劉掌柜或者還有過人之處?」

3

2

「津號出了這樣的事,我實在是無顏再繼續領東了。再說,我已老邁,也該回鄉享受些清閑。」
但無論如何,康笏南不會叫孫北溟辭職。孫大掌柜于康家功勞大焉,即使真衰老了,真失察致禍,也得留足面子給他。康笏南也很喜歡五娘,她嬌媚卻不任性,更不張狂,只卿卿我我,一心守著五爺,也難得了。但十個五娘,能換來一個孫大掌柜嗎?孫北溟他即使真想告老歸隱,也不能在這種時候!為你家擔當大任一輩子,老來稍有一點閃失,就將人家踢出門,那簡直太失德了!康家決不能做這種事。
「那就說說你的新手段!」
臨行前,邱泰基送出他來,很囑咐了一氣。這個小夥友,一路陪他從太谷來到口外,吃苦,知禮,也機靈,歡實,很叫他喜歡。他當然沒有想到,從此就再見不著這個小夥友了!
郭玉琪領了重命,很興奮。他也沒有多看幾眼包頭,只睡了一夜,翌日一早,便策馬上路了。
「我可得先巴結邱掌柜。」
陳亦卿忙說:「哪裡會是罵名!西幫大掌柜中,你是自責罪己第一人。人孰能無過,有過而敢於罪己,也是美德美名。日升昌的開山大掌柜雷履泰,他也不是沒有過失,可驕橫如他,哪會罪己?他的功績與他驕橫跋扈的名聲,也就一道流傳下來了。你們二位巨頭,為西幫大掌柜創立新規矩,那將會是流傳後世的美談。」
駝運業的規矩,都是夏天歇業不走貨。因為夏天的草場旺,是駱駝放青養膘,恢復體力的好季節。加上熱天長途跋涉,對駱駝的損害太大,駝隊也得負載過多的人畜用水,減少了載貨量,不合算。
「你們已經代我回了電報?」
整碗喝燒酒,大塊吃羊肉,真有種英雄好漢的豪氣了。邱泰基本來還是有些酒量的,只是不習慣這樣用碗喝。這樣喝,太猛了,真要三碗不過岡。可喝過三四碗,也不咋的,還能撐住。
「我在老號學徒那幾年,見過三爺來柜上。也只是遠遠望幾眼,沒說過話。三爺是誰,我是誰?」
尋了一家講究的茶樓,乾淨、清雅,也能憑窗眺望大江,只是不夠涼爽。好在老太爺也不計較,落座后一邊喝茶,一邊欣賞江景,興緻依然很好,說古道今的,顯得分外開心。
劉國藩是他偏愛的一位老幫,將其派往天津領庄,不但是重用,還有深一層的用意:為日後派其去上海領庄,做些鋪墊。上海已成全國商貿總匯,但滬號一直沒有太得力的老幫。
「京城局面如何?」
老太爺說:「那你老兄執意要退位,豈不是要毀我?」
「知道了。」
「是沾了你們二位老大人的光。」
自己的主意被採納,陳亦卿當然很高興。只是,老太爺將自己的主意,還是化成了他慣用的手段,同以往的仁義鉤掛起來。提及當年的知遇之恩,孫大掌柜當然不能再固執了。
「邱掌柜,你倒是口氣大。」
「在口外,數大盛魁財大氣粗,壓它復盛公一頭,那還不容易,何必還要拉扯上我們!」
「我一眼就看出,三爺在口外,把元氣養得太足了!」
「三爺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那三爺想如何補救?」
「福建解禁,是我們鼓搗的。四川、廣東,是誰家鼓搗的?」
「邱掌柜到底不是糊塗人。可我就是下一道急令,也不趕趟了。」
五娘在津脫臼(遭綁票)速告三爺
「那陳掌柜你是說我不仁?」
孫北溟知道老太爺喜歡食蟹,所以也不好拒絕。他催老太爺儘快返晉,老太爺不肯動身的借口,是要等到秋涼了再走。其中,就有到中秋時節,美美吃幾天河蟹的意思。一生就饞蟹,拖了老朽之身,好容易來到南國,不美食幾頓秋蟹就返回,只怕要死不瞑目的。此生他再也來不了南國了!老太爺說得這樣悲壯,孫北溟就是再沒有食慾,也得來。
孫北溟對康笏南少東家,當然就更感激不盡。
「聽老太爺吩咐。」
老總們心裏當然不願意:孫掌柜你不是有本事嗎,還要破例做甚!老掌柜們努了努,也只答應給攜帶兩萬兩「架本」,交待路過天津時,從津號支取。
「在中原內地,我也不能這樣明說呀!這樣說,豈不是對孔孟聖賢大不敬嗎?將儒之『文』視為奴,御之,役之,那是皇上才敢做的事,我等豈敢狂逆如此?但在這裏,孔孟救不了你,皇上也救不了你,那你就只好巴結自己了。」
所以,乘了轎走時,陳亦卿只從柜上叫一個小夥計,跟隨了伺候。
陳亦卿也吃了一驚。這不是他給老太爺出的那個主意嗎?老太爺當時一口回絕,不願採納,怎麼又採納了?採納當然好,可也不能這樣沒有一點鋪墊,忽然就甩了出來吧?看來,他得扮紅臉,便趕緊說:
只好喝了,就是醉倒失態,也得喝。
「我們都是俗人,真還沒有這麼專門來看過長江。老太爺你也見了,我們在外當老幫,一天到頭,總有忙不完的事,哪還有多少閒情逸緻?」
「三爺,你長年藏身在口外,勞身骨,苦心志,卧薪嘗膽,養精蓄銳,就為跟復盛公較勁呀?所以,我是覺著三爺不值得入這種局。喬家的復盛公,在口外,尤其在包頭,那還是大商號,它的命根在這裏。大盛魁,那就更不用說,它做的就是蒙人的生意,它的天地就在口外的蒙古地界。你們康家不一樣,起家的天盛川茶莊,在口外已不能算是雄踞一方的大字型大小了,就是在你們康家的商號里,也不是當家字型大小了。天順長糧庄,就更是小字型大小。康家的當家字型大小,是我們天成元票莊。天成元票莊的重頭戲在哪兒?不在口外,而在內地,在天下各地的大碼頭。三爺在口外養足了元氣,該去一試身手的地界,是京師、漢口、上海、西安那種大碼頭,豈能陪著復盛公、大盛魁這些地頭蛇,演義這種胡麻大戰?」
「他們才不想擔那麼大的風險!他們的意思,是現在就聯手搶盤!復盛公不是降了胡油的價嗎?那咱們就吞它的胡油,有多少吞多少,它就是往高抬價,我們也吞進!把價錢抬起來,看它秋後還怎麼做霸盤?」
「我猜三爺又想跟大盛魁聯手,立馬搶盤,趕在秋收前,把胡麻的價錢抬起來。對不對?」
笏南的回話,依舊沒說別的,只問:孫掌柜你還敢不敢領庄?要敢,再給你調五萬兩「架本」!
「我們是敬佩邱掌柜。」
康笏南以為,已經把孫北溟安撫住了。他是大掌柜,不是一般人物,話點到就成了,哪用說許多廢話!真是沒有想到,孫北溟原來並沒有活泛過來,居然鄭重提了辭呈,要以此謝罪。孫北溟,孫北溟,你真是老糊塗了。想謝罪,也不能在這種時候呀!津號的擠兌剛剛平息,你老號的大掌柜就忽然換馬,倒好像你家天成元真是爛了根,空了心,徒撐著一副虛殼子,風一吹,就要倒塌了。叫人家這樣一疑心,擠兌風潮不重新湧來才怪。擠兌風潮再起時,那就不是對著一處津號了,天成元的幾十處庄口都怕逃不脫的。說不定,整個西幫票業都要受牽動。當年,南幫胡雪岩的阜康票莊倒時,西幫票號受到多大拉動!孫北溟,你一人謝罪,說不定會拉倒我家天成元,你真是老糊塗了。
三爺興緻很好,似乎並不牽挂天津的禍事。問了問太谷的近況,老太爺出巡跟了些誰,孫大掌柜離了老號,誰撐門面,但不叫邱泰基再提受貶的事,只是說:「你來口外,正是時候。沒有把你發到俄國的莫斯科,就不叫貶。」
「趕到這一步,也只剩這著棋了。邱掌柜,你還有什麼高著兒?」
這頓蟹,吃得很愜意。席間,孫大掌柜果然不再言退位。老太爺提出,天也涼快了,還是去一趟蘇州、上海吧。孫北溟也答應了,說滬號太弱,總是他的一塊心病,去趟上海是必要的。
郭玉琪走時,邱泰基還特意吩咐:天黑前一定尋處可靠的客棧,住宿下來,不可夜行。誰知他會不會一時興起,當耳旁風給忘記了?
於是,他鄭重向康笏南提出了謝罪的辭呈。
老太爺說:「你的主意好唄。」
於是,他草草安頓了柜上一位夥友,繼續查找郭玉琪的下落。自家呢,就忙來勸說三爺:面對此種意外,萬不可失去大家風度;而此種禍事,似乎也不宜太張揚了。二爺既然帶著武名赫赫的昌有師傅,坐鎮津門,三爺緩幾天去,也無妨了。
可任憑康笏南怎樣勸慰,孫大掌柜就是去意不消。也是,大掌柜不是一般角色,就這樣簡單駁回,自然難以了事。不費些心思,使些手段,哪成?
五娘遭綁票了?大家又不大相信。誰這樣膽大,敢在天津欺負康家!江湖上,不論白道黑道,只怕還沒人敢碰康家。那麼是義和拳民?聽說義和拳只和洋人和二毛子過不去,不會欺負西幫吧?西幫又不巴結洋人,五爺五娘更不是二毛子。也許是津號得罪了什麼人?
陳亦卿忙說:「老太爺疼你,你就下去耍耍吧。」
「叫我說,這齣戲,我來唱紅臉,老太爺您改唱白臉!」
這天,他按老太爺的吩咐,將兩位老大人請到一家講究的飯莊,名義上是嘗新上市的河蟹。其時,早進八月,正是食蟹的好時候。
三爺一想,他也得趕緊啟程奔天津,就決定跟邱泰基一道走。去天津,先就得路過歸化,再取道張家口赴京。
方老幫一聽,覺得有可能,就趕緊打發了一個夥友,去電報局核查。核查回來說,沒錯,就是該譯成「脫臼」二字。
「可包頭離京師,一千五百多里路呢,日夜兼程趕趁到了,只怕什麼也耽誤了。」
「老太爺越說越逗人了,我們能往哪退?我們誰不是從小入康家字型大小,生是天成元人,死是天成元鬼,能往哪退?天津出了這點事,孫大掌柜已自責太甚,老太爺您不至於也風聲鶴唳吧?」
跟著邱泰基的,還是他從太谷帶來的那個小夥友郭玉琪。方老幫本來要派個熟悉駝道的老練夥友,但郭玉琪非常想跟著邱掌柜去。邱泰基就答應了他。
「哈哈,原來他生意做得也中中常常?我說呢,他那麼用心思討好我!你給我領庄,把錢給我掙回來,就是討好我了,還用許多心思說好聽的做甚?他愛說別人的不是,也原來是怕別人比https://read.99csw.com他強吧?」
「我可不發怵,還想到更遠的荒原大漠去呢。我聽邱掌柜說過,到了那種地界,才能絕處出智,修行悟道。」
但不管怎樣,得按太谷老號的意思,速將這一消息轉告三爺。前不久,剛剛得到消息,三爺在包頭。
實在說,陳亦卿聽了是有些失望。這種苦肉計,很像康老太爺慣用的手段,將仁義放在先頭。對孫大掌柜顯得仁義,對陳亦卿自己也傷不著什麼,扮個白臉,挨老太爺幾句假罵,也算不上受委屈,更無皮肉之苦。只是,此種手段也太陳舊了些。孫大掌柜可不像一般駐外老幫,更不比年輕的小夥友,他還會吃這一套?
看過信,方老幫更急了,就想叫邱泰基趕緊去包頭,勸說三爺。
「事先,老太爺可是說,主意好是好,就是不能用。怎麼又用了?」
「津號的事,也不能怨孫大掌柜吧?他是責己太深了。」
那時的包頭,雖然還屬薩拉齊廳管轄下的一個鎮子,但在口外已是相當繁華的商埠了。西幫中的兩家大戶:祁縣的渠家和喬家,最先都在包頭創業、發跡的。他們經營的商號,尤其喬家的復盛公商號,幾乎主宰著包頭的興衰。這個原先叫西腦包的荒涼之地,誕生了喬家的許多傳奇,以至流傳下一句話來:「先有復盛公,後有包頭城。」年輕的郭玉琪,對包頭也充滿了好奇,他當然想早日去那裡看看。
辛苦掙下的那三厘身股,都給抹了吧,還不解氣,就開除出號,永不敘用。
「邱掌柜,我可沒有答應跟大盛魁聯手。人家大盛魁也不想跟復盛公搶胡麻生意,只是看不慣復盛公老愛這樣做霸盤。在口外,無論漢人蒙人,都離不開胡油,炸糕、炒菜、點燈,全靠它。做胡油霸盤,那不是招眾怒嗎?大盛魁的生意,全靠在蒙人中間做。所以,他治復盛公的霸盤,也是想積德,取信於蒙人。康家的生意,現在雖然已經做遍天下,可我們是在口外起的家,也應該積德呀!」
歸號的方老幫,還有柜上的賬房、信房,都是應該熟記電報密語的。可他們一時都記不起「脫臼」是暗示什麼。生了重病,還是受了欺負?但重病、受欺負似乎另有密語。
「劉掌柜是有這毛病,所以人緣也不大好。其實,人各有稟性,也不必苛求。劉老幫張羅生意,還是潑潑辣辣的,勇氣過人。」
激活了孫大掌柜,康笏南當然喜出望外。只是,自家和孫北溟畢竟老邁了,康家事業,終究還得託付於後人。在處理津號這場禍事中,京號的戴掌柜和漢號的陳掌柜,臨危出智,應對裕如,日後都可做孫北溟的後繼者。可自家的那位老三,呼喚再三,不見出來。
邱泰基最擔心的,就是郭玉琪一時興起,日夜不停往歸化跑。他人生地不熟,騎術也不佳,在口外作長途商旅的經驗更近於無。夜間走錯路,或遇狼群,或遭匪劫,都是不堪設想的。
三爺和邱泰基又合計了一陣,擬定了要緊急發出的幾份電報。但三爺不叫邱泰基走,要他多留幾天,還要合計別的事。邱泰基當然也想多留幾天,「買樹梢」的事,還沒顧上說呢。三爺本來是叫天順長派個夥友,跑一趟歸化。可郭玉琪卻自告奮勇,請求叫他回歸化,發電報。
「只要能把這齣戲唱好,挨罰也不怕。老太爺,我就怕孫大掌柜看露我們的把戲,不吃這一套!孫大掌柜跟了老太爺一輩子了,還看不出您常使的手段?」
「邱掌柜,我看這先斬後奏,是你的主意吧?」
「我也見過幾次劉掌柜。跟他聊天兒,本想聽些稀罕的事兒,樂樂,可他太用心思討好你。再就是太愛說別人的不是。稀罕的趣事兒,倒說不了幾件。」
總號對他,好像不是太中意。從用人慣例,受命到外埠開設新莊的,至少也需是駐外的副幫。孫北溟雖是一位能幹的跑街,但忽然就到新莊口做老幫,總好像太便宜了他。所以,總號只是答應他:調往奉天新號做跑街,可以。
孫北溟初出道時,康笏南也是剛剛主持家政不久。所以,他血氣方剛,雄心萬丈,常將「財東不干涉號事」的祖訓丟在一邊,喜歡對康家的票莊、茶莊指手畫腳,說三道四。
「孫大掌柜這次執意要退位,是自責太甚。老太爺不但不怪罪,還要那樣格外捧他,他心裏必定自責更甚!可你一罰他呢,他才會減輕自責,重新留心字型大小的生意。」
「為甚?」
「孫大掌柜領東幾十年了,能稀罕幾句討好的話?」
孫北溟聽了,先愣住,彷彿不知該如何回答似的。
陳亦卿見一切都圓滿了,忙說:「二位老大人,誰也不用毀誰了,趕緊開席吧,再遲,鮮蟹也不鮮了。」
「想做一個有出息的西幫商人,光巴結老幫掌柜不行,你還得巴結自家。」
「那也怨不得你孫大掌柜,只能怨她命里福緣太淺吧。不用再說了。這才多大一點風浪,你孫大掌柜要是不能穩坐釣魚台,那才是個事。」
陳亦卿忙說:「廣東是日升昌,四川是蔚字型大小,都是平遙幫。」
孫北溟說話,老太爺也不聽。
康家出了這樣大的事,三爺始終不到場,日後他還怎麼當家主政?
然而,邱泰基回到歸化,甚至都沒顧上為郭玉琪多作嘆息,就被另一件急事纏住了。他一到歸號,就見到了暴怒的三爺。這是怎麼了,又跟方老幫頂牛了?
三爺說的雖是實情,可邱泰基早看出來了,三爺並不想趕往天津去。
「邱掌柜,你的這番高見,我真還是頭一回聞聽!」
邱泰基一見三爺這番情狀,就感到事情不妙。五娘遇害,是叫人悲憤交加,可三爺帶著這樣的暴怒赴津,那更不知要鬧出什麼亂子來。京津不比口外,不能動輒就唱武戲,就是非動武不成,那三爺你也不能貿然出頭吧。搬動官府,或是請教江湖,總得先武戲文唱。
「駐口外,學生意實在是其次,健體強志也不最要緊。」
不想,新來的夥友竟說:「郭玉琪沒有回去呀?他不是在這裏跟著伺候邱掌柜嗎?」
「要是這樣,那還另當別論。不過,眼下這種局面無大改觀,我勸二位大人還是不要輕易言退。你們一退,字型大小必然跟了往下滑溜,真還不知道要滑到哪兒呢!」
陳亦卿還說,他與田老幫謀有一計,似可將那件寶物買到手。康笏南聽了他們的計謀,卻不願採納:那名為巧取,實在也是豪奪,太失德了。金石碑帖,本是高雅之物,以巧取豪奪一途得來,如何還能當聖物把玩?他想以自己的誠意,去試一試。
邱泰基剛到歸化時,就曾想去拜見三爺。方老幫也正為三爺熱衷於「買樹梢」,焦慮不已,很想讓邱泰基去勸說勸說。可三爺到底在哪兒?那時就打聽不清楚,有的說在後套的五原,也有的說應烏里雅蘇台將軍連順大人的邀請,又到外蒙的前營去了。要在後套,那還能去拜見,要是真到了前營,可就難見了。由歸化到前營烏里雅蘇台,必須跟著駝隊走,道上順利,也得兩個多月才能到。邱泰基到歸化時,正是盛夏大熱天,駝隊都歇了。
「哈哈,你們一個個都忽然變得膽小了。陳掌柜,你給雇條船,我們下江中逛它一程,如何?」
「方老幫就那脾氣,對東家還是忠心耿耿。」
「在這種關口,孫大掌柜怎麼能退位!」
開席前,坐著閑說雜事,陳亦卿也沒有往津號的事上扯。但老太爺沒說幾句,就問孫大掌柜:「京號戴掌柜有新的信報嗎?」
老天爺,連敗兩年,賠銀五萬,居然依舊不嫌棄,還要叫你干,還要給你調更大一筆本錢來!孫北溟真是感動得淚流滿面,遙望三晉,長跪不起。這種情形,他是越發不能退後了。
「邱掌柜,你這是站在哪頭說話呀?」
「那倒不是。我是說,咱們糧庄生意不大,可咱們的票莊、茶莊、綢緞莊,也是生意遍天下。它們兩大家鬥法,咱們何必攙和進去,向著一家,損著一家,有失自家身份?」
「局面既已好轉,你就不要著急退位了,成不成?」
陳亦卿聽了,以為老太爺想起了五爺五娘的不幸,忙說:「老太爺嫌江水無情,咱們就別看它了。我就說長江也沒個看頭,除了水,還是水,老太爺總不信!」
他可沒有想到,康笏南的回信居然什麼也沒說,就問了一句:你還敢不敢在奉天領庄?要是敢,就叫老號再給你撥三萬兩「架本」。
「過人之處,就是會討好人!」
「陳掌柜,那你有什麼好手段?」
「邱掌柜,你也聽信了方老幫的嘟囔?」
天成元的老總們都不信:曹家就那樣傻,叫我們掙它地盤的錢?
「人家老了,干不動了,總不能拽住不叫人家走吧?這次出來前,我們就說好了,結伴做最後一次出巡,回去就一同告老退位。他不當大掌柜了,我也要把家政交給小一輩。這本來是說好了的。」
一問,才知是津號發來新的電報:五娘已經遇害。三爺的暴怒,原來是衝著津門的綁匪。他要在口外招募一隊強悍的鏢師,帶了赴津復讎。「這是哪路忘八,敢這樣辱沒康家!」
「只給京津兩號回了電報,叫他們全力救人。太谷老號,漢口老太爺那裡,還沒回。」
邱泰基還是不踏實,就對三爺說:「我得回歸化了,正好也沿途尋尋郭玉琪。他陪我從太谷走到歸化,是個懂事、有志氣的夥友,可不敢出什麼事!」
「最要緊的是什麼?」
一路打聽,都沒有任何消息。等趕到來時住宿的那處蒙古氈房,也毫無所獲:郭玉琪並沒有再來此過夜。邱泰基在周圍探訪多處,亦同樣叫人失望。
「陳掌柜,孫大掌柜跟我說了,他想告老退位。」
「康家出了這樣的事,能不去人主?可除了三爺,也再沒撐得起大場面的人了。老太爺不在太谷,就是在,這事也不宜叫老太爺出面。挨下來,大爺,二爺,都是做慣了神仙的人,就是到了天津,只怕也壓不住陣。往下的四爺、六爺,怕更不濟事。三爺,你不出面,還能叫誰去?」
孫北溟說:「我再惹這樣兩次禍,還不把你們康家毀了!」
「不是我口氣大,是你們康家的生意大,三爺的雄心大,所以我才大胆進言,只望三爺棄小就大。復盛公與大盛魁想咋斗,由它們斗去。你看老太爺都出巡江漢了,三爺心存大志,早該往大碼頭上跑跑了。」
「三爺,我今兒喝多了酒,真還有些話,想說出來。」
大掌柜說:「有是有,大多是說京師生意,津號那頭,依舊沒有查出綁匪是誰。」
這樣一說,陳老幫還能不從?就趕緊打發夥友去雇轎。
「老太爺叫扮,我就扮。」
三爺哪就那麼好勸?
包武師又叫陳老幫勸。陳亦卿笑笑,說:「老太爺不叫你們去,是疼你們,那就不用去了,歇著吧。漢口是我的地界,你們不必多操心。」
邱泰基這樣一說,三爺的口氣就有些變了:「你們就是早一天送來,我也沒法立馬飛到天津。出事後,津號發電報到太谷,太read•99csw•com谷再發電報到歸化,你們再跑四百里路送來,就是十萬火急,也趕不上趟吧?邱掌柜,你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你看該如何是好?」
「貶到莫斯科,我也要說。三爺有大志,我是早聽說了。這次來包頭見著三爺,你猜我一眼就看出了什麼?」
「還真叫你猜著了。」
「可津號出了這種事,孫大掌柜更心灰意懶了。連湖南、上海都不想陪我去,就想立馬回到太谷,告老退位。」
「我先猜猜三爺的打算,行吧?」
所以陳亦卿立刻驚訝地問:「老東台,真有這事?」

1

孫北溟說:「你這是什麼三關,惹禍再三,豈不是要毀我?」
「陳掌柜你就會嚇唬我們。」
到新號還是照舊做跑街,何苦!孫北溟謀的是新號的老幫,至少也要是副幫。那時候他已經看出,東家剛出山主政的康笏南少爺,愛攬事。於是,他也把「號伙不得隨便見財東」的號規,丟在一邊,悄悄去拜見了康笏南。
「叫他不用著急,我和二爺緊著張羅就是了。」
孫北溟說:「我看甚好。只是,此規矩因我有過而立,要在後人中留下罵名了。」
「聽老太爺吩咐。就是江中太熱了。」
陳亦卿也不是一般把勢,見老東家避去眾多隨從,單獨約他出來,就知道有文章要做。現在連跟自己的小夥計也支開了,可見猜得不差。陳亦卿雖不大看得起劉國藩,卻也沒有料到他居然把津號局面弄成這樣,幾近號毀人亡。多虧京號的戴膺老兄奮力張羅,才止住潰勢。經此創傷,需有大的動作來重振天成元聲名才對。但孫大掌柜自己似乎就有些振作不起來,只思儘早返回老號。大掌柜一向偏愛劉國藩,出了這樣的事,他當然面子上不好看。只是,事已如此,誰也沒有說什麼閑話,老太爺也沒有怎麼計較,總該先收拾了局面再說。
老太爺哈哈一笑,說:「陳掌柜,你也不用捧我們了。我和孫大掌柜又不是蒙童,還要你哄?孫大掌柜,你既已贊同這個新規矩,那你老兄要想退位,可還得加飯努力,再給我惹兩次禍吧?」
「劉掌柜的生意,中中常常吧。天津碼頭,生意也是不大好做。」
這次處理津號禍事,陳亦卿婉諫老太爺改變陳舊手段,令孫大掌柜有「罪己」之罰,也是想為日後效仿西洋規矩,做些鋪墊。老太爺不肯聽從,你也無奈。
對去不去京津,三爺還沒有拿定主意。到大碼頭歷練歷練,他也不是不想。只是,一切都還是老太爺主事,字型大小的事又難以插手,去了能做甚,就為學習應酬?
退路,死路都沒有了,就是想豁出去干,也沒有什麼可「豁」的了。孫北溟這才冷靜下來。這種冷靜,那是比不怕死,還要寧靜。以前,就是太看重自己的死了,老想著不成功,就成仁,大不了一死謝東家。可少東家器重你,不是稀罕你的死,你就是死了也盡不了忠,只是給少東家抹了黑。做生意,那是只有成功,難有成仁。這樣一冷靜,一切想法都不一樣了。
邱泰基到歸化半月後,老天爺下了一場大雨。都說,那是今年下的頭一場能算數的雨水。因為一冬一春,幾乎就沒有像樣的雨雪,就是進了夏天,也還沒下過一場透雨。這場雨時大時小,一直下了一天。雨後,邱泰基就趕緊打聽:這場雨對河套一帶的胡麻,有何影響。凡問到的人都說:那當然是救命雨,救了胡麻了!
「是方老幫提出,我附議。」
看來,老太爺的苦肉計已經開唱。可如此開頭,陳亦卿真不知怎樣插|進來扮他的白臉。正犯愁呢,就見老太爺並不理他,只顧自家說話:
「我當然聽吩咐。」
「總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看似這等山水佳美處,仁者智者都會樂得忘乎所以吧。陳掌柜,你常來江邊嗎?」
「不想叫用,是咋?」
放了瞎炮,把老本賠了個凈光,少東家居然還這樣信任他,他能說不敢再領庄嗎?孫北溟感激涕零回了話:東家、老號若肯叫他將功補過,自己一定肝腦塗地,把奉號排排場場立起來。
老太爺老邁是老邁了,可也不想把家政、外務交付後輩。他們子一輩六人,老太爺還算最器重他,可也從沒有跟他說過繼位的事。老爺子對他,依然不夠滿意吧。老爺子沒有什麼表示,他就跑到大碼頭去顯擺,那不妥。
「三爺,我不拘出什麼主意,也是白出,你不過是故意考我。我才不上當。禍事遠在天津,怎樣救人緝匪,也勞駕不著三爺。三爺該做的,不過是下一道急令,叫京津兩號,全力救人。京號的戴掌柜,神通廣大,他受命后,自然會全力以赴的。」
「勸不下,那咱們就一道幫三爺『買樹梢』!」
陳亦卿說:「漢口的江海關,也有望獲准解禁。」
康笏南趕緊說:「我罵你做甚?你是綁票了,還是殺了劉掌柜了?才出多大一點事,就擱在心上,掛在臉上,這哪像你孫大掌柜?」
「我和劉掌柜沒在一處共過事,從旁看,只是覺得他無甚大才,到津號領庄夠他吃力。倒真看不出他敢胡作非為。到現在,他的死還是一團謎。說他胡作非為了,保不住還冤枉了人家。」
「在我面前,不要說你老邁,我不比你老?你要老把津號的事放在心上,那我給你出個主意,如何?」
「既已到口外,那種機會有得是,以後你就是不想去,也得去。但修行悟道,也不光是在那種地界。像眼前河套這種富庶地方,也一樣。你看著它跟中原也差不到哪兒,可它的脾氣卻大不一樣。」
「有勇,還得有謀吧。他生意到底張羅得如何?我真沒留意過。」
孫北溟忙問:「老東台,你這是從何說起?」
「那邱掌柜你說呢?」
陳掌柜,陳掌柜,你就不能說孫大掌柜一句不是!康笏南引誘著,就只是想聽陳亦卿埋怨幾句孫北溟。以陳亦卿在天成元的地位,對津號這樣的閃失,埋怨幾句,那也不為過。可這個陳掌柜,就是不越雷池一步。
新主政的少東家出面舉薦,老號的總理協理都不好駁回。可心裏當然極不痛快。尤其對孫北溟,恨得痒痒的。說不動我們,竟敢去搬少東家,連規矩都不懂,還想受重用?只是,對往奉天設庄,這些老總們本來也沒有太大信心,既然少東家舉薦了人,干成幹不成,他們也好交待了。於是,就同意了派孫北溟去奉天,做新奉號的新老幫。
邱泰基聽了,大受感動。這也是他惹禍受貶以來,最受禮遇的一次酒席了。但他知道,萬不能再張狂。三爺也有城府,酒後可不敢失言。
陳亦卿心裏說好,嘴裏卻不便道出。
邱泰基卻對方老幫說,不宜立馬就去見三爺。因為剛下過大雨,三爺發現買旱買錯了,正在火頭上,你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
「那就好。看三爺還有什麼電報要發?我們好趕回歸化,一併發出。老太爺那裡,也得回個話吧?」
「你見過東家的三爺沒有?」
方老幫只好同意緩幾天再說。
不要怕曹家,這話可說得夠狂妄。
事後,陳亦卿問老太爺:「怎麼又採納了我的主意?」
第三年,孫北溟領庄的奉號,終於立住了,止虧轉盈,尤其為曹家字型大小所容納。天成元也終於在關外有了自家的庄口。
「我是說,罰半厘,跟沒罰一樣。叫下頭的老幫夥友看了,像在唱戲,能警示了誰?要我自罰,就跟邱泰基似的,也罰二厘身股吧。」
平心而論,陳亦卿和戴膺早就覺得,孫大掌柜近年已顯老態,尤于外間世界隔膜日深,在老號領東明顯落伍了。但現在告老退位,不是時候呀!
「郭玉琪沒有回歸化?」邱泰基吃驚地問。
「陳掌柜你倒精!你扮紅臉,盡說討好的話,那不難。我這白臉如何唱?」
「三爺,我們在歸化收到電報,方老幫就讓代三爺發了這樣的急令了。事關緊急,方老幫也只好這樣先斬後奏。」
「津號的事,還沒有查出眉目,就叫大掌柜受過,怕不妥吧?」
倒是真如他所判斷,雨後不久,柜上就收到三爺的急信,叫為他再預備一筆款子,做什麼用,也沒說。信中說,他在包頭。
康笏南果然說到做到,很快給孫北溟調來三萬兩銀子。
「才到口外,你是心裏發怵,認生吧?」
「安排了,方老幫也嘟囔不止,對吧?」
「不拘高見低見吧,你先說說。」
這兩個字,一時還真把歸號上下難住了。直到第二天,信房才猜測,這兩個字是不是暗示綁票?方老幫和邱泰基忙將電報重念了念,嗯,換「脫臼」為「綁票」,這就是一封異常火急的電報了:
邱泰基知道推辭不掉,但還是推辭再三,好像萬不得已才從了命。
「我也往碼頭上跑過。總覺著成日虛于應酬,弄不成什麼事,還沒在口外來得痛快,豪爽。」
「三爺,我們都是為東家做事,有什麼不是,您還得多擔待。您是有大志大氣魄的,我們呢,只是盯著字型大小那丁點事。」說著,又趕緊把話岔開。「這場大雨,對胡麻生意真是很當緊嗎?」
包頭至薩拉齊,再至歸化,正是夾在陰山與黃河中間的土默特川。以前,這一帶本也如古《敕勒歌》所描繪的那樣:
邱掌柜早已坦然熟睡。聞著青草的氣息,郭玉琪真是覺得在這陌生而又遼闊的天地間,就只剩下了他自家。
「三爺吩咐,我們能不照辦?已經安排了。東口和庫侖有幾筆款,近期要匯到。款到后,就不往外放貸了,隨時聽三爺調用。」
三爺掃著電報,說:「還猜測什麼,『脫臼』本就是暗示綁票!電報是幾時到的?」
康笏南就笑了:「陳掌柜要想挨罰,也現成。」
「歷朝歷代,中原都受外敵欺負。外敵從何而來?就是從這口外關外。為何受欺負?中原文弱,外敵強悍。文弱,文弱,我們歷來就弱在這個『文』字上。可你不到口外關外,出乎中原之外,實在不能知道何為文弱!」
「哼,方老幫,我還不知道?他哪有這種靈泛氣!」
「三爺的主意,是比大盛魁的強。」
邱泰基忙說:「你是聽老太爺,可不是聽我的。要聽我的,三爺現在已經在天津衛了。」
得到津號劉國藩自盡的消息,最受震動的,是孫北溟大掌柜。
「戴膺報告說,四川、廣東,也獲朝廷恩准,恢復由我們西幫承匯京餉。連同已經解禁的福建,朝廷禁匯的詔令,已在三個行省鬆了口。局面似在好轉。」
所以,陳亦卿故意先說:「老太爺真是足智多謀!我聽老太爺的,唱白臉,不過是說幾句風涼話,不會軍法伺候吧?」
誰料,老太爺卻不叫他們跟隨,一個也不要,堅決不要。包武師不敢疏忽,就叫孫大掌柜勸一勸。
那日,康笏南顯得清閑異常,提出要去看長江。孫北溟哪裡會有心思陪同?就苦著臉推辭了。他也沒有強求,轉而對陳亦卿老幫說:「那陳掌柜得領我去吧?在漢口碼頭,我倒不怕綁票,就怕走迷了路九-九-藏-書,尋不回來。」
「津號閃失,不只是關乎五娘一人,叫人心驚的,是牽動了生意!老太爺這樣賞罰嚴明,刑上大夫,肯定會成為新故事在西幫中流傳開的。」
「天津出的不是小事。我領東幾十年,還沒出過這種塌了底的事。」
「我能冤枉了你們?今兒夜晚,我還想來這裏看看江中月色,陳掌柜你領我來嗎?」
「老太爺是成心逗我吧,我能幫什麼忙?」
「老太爺有大智,自然樂大水!」
說完,立馬吩咐天順長糧庄,派人去沿途尋找。
「陳掌柜還真說中我的心思了。津號出了這樣的事,別的真還能忍,就是引得孫大掌柜執意要告老退位,叫我頭疼!」
「我知道,跟你說句笑話吧。西幫在口外關外修行悟道,參悟到了什麼?就是『文』之弱也。歷來讀書,聽聖賢言,都是將『文』看得很強。『鬱郁乎文哉』,成了儒,那就更將『文』看得不得了,可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所以想出人頭地,世間只有一條路:讀書求仕。可你也知道,西幫卻是重文才,輕仕途,將『文』低看了一等。因為一到口外,『文』便不大管用,既不能御風寒,也不能解饑渴,更不能一掃荒涼。蒙人不知孔孟,卻也強悍不已,生生不息。你文才再大,置身荒原大漠,也需先有『生』,爾後方能『文』。人處絕境,總要先出智求生,而後才能敬孔孟吧。所以是『人』強而『文』弱,不是『文』聖而『人』卑。是『人』御『文』,而非『文』役『人』。是『人』為主,『文』為奴,而不是『人』為『文』奴。」
用了兩天,趕到包頭。在康家的天順長糧庄,邱泰基見到了三爺。
「三爺一副雄心萬丈、氣沖霄漢的樣子,那還不是元氣養得太足了?你本來就想尋件大事,寄託壯志,一展身手,或是尋個高手,擺開陣勢,激戰一場。正好,復盛公叫你給逮著了。它想做霸盤,大盛魁要搶盤,三爺你就來了一個『買樹梢』,出手,過招,攻過來,擋回去,好嘛,三家就大戰起來了。三爺,我看你入局大戰,重續三國演義,十分過癮。」
天津出事後,從康家跟來的包世靜武師,越發緊跟了老太爺,寸步不離。聽說老太爺要去游長江,趕緊把鏢局的兩位武師招呼來,預備跟隨了仔細侍衛。
「你猜吧。」
「邱掌柜,有甚不一樣?」
「繞這麼大一圈,原來,邱掌柜還是想叫我去天津!」
「邱掌柜,你看呢?」
「那是陳掌柜你鼓搗的?」
五娘遇害,老幫自盡,字型大小受擠兌,這都非同小可。尤其是這一切災禍,都是因為劉國藩在津私納外室所。自己如此器重的老幫,居然敢違犯西幫字型大小的鐵規,識人的眼力竟如此不濟了?
小夥計慌忙退下去了。
但康笏南主張自家的票莊到關外設庄,也有他的見識:曹家雖然財大勢盛,商號遍天下,但曹家卻還沒有開票號。在咸豐年間,曹家除了經營雜貨、釀造、典當、糧庄這些老行業外,最大的主業是曲綢販運。曲綢產地為河南魯山及山東一些地方,其銷路主要在口外關外,幾為曹家所壟斷。曹家生意做得這樣大,資金流動也必然量大。曹家涉足金融生意的,只有賬庄。賬庄只做放貸,不做匯兌。所以,在關外開一間匯兌庄,不正好大有生意可做嗎?
「陳掌柜,你看劉國藩這個人,到底如何?」
「邱掌柜,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邱泰基年輕時就駐過歸化,知道口外這夏日的美景,實在也是藏了幾分兇悍的。他就對郭玉琪說:「這就是有名的河套一帶了,你看與中原哪有什麼不同?」
「我哪是嫌大江沒看頭?天水相連,水天一色,才看了個開頭,你倒不想陪我了?」
三爺說:「包頭到歸化,一條大道,怎麼能走丟了?」
「老太爺也真愛說笑話。」
老太爺不肯聽從進諫,使陳亦卿有些失望。可生意是東家的,人家想咋,就咋吧。
「可誰能預料到,會下這樣一場偏雨!正在胡麻長得吃勁的時候,得了這樣一場透雨,收成那當然會大改觀。收成好,胡麻多,那價錢就不會高了。我『買樹梢』預定的價錢,可是不低!」
「你說的是有幾分道理,可我康笏南為一個兒媳婦,處罰大掌柜,那會落一個什麼名聲!不能這樣做事。」
「三爺,你先說我說得在不在理?」
康笏南只好服從了孫北溟,由羊樓洞返回了漢口。不過,他努力從容如常,好像不把天津發生的一連串倒塌事,看得太重。他甚至對孫北溟戲言:「出了這些事,我也好向你交待了!不然,我把你拽出來,巡視生意,什麼事也沒有,只叫你白受這麼大辛苦,你還不罵我呀?」
「那你就說吧。邱掌柜的話,我還真愛聽。」
天津的倒運消息,一則跟了一則傳來,康笏南心裏當然不會不當一回事。他是成了精的人物,能看不出字型大小的敗象?尤其五娘的死於非命,五爺的失瘋,他豈能無動於衷?就是對五爺五娘不器重,畢竟是自家血脈,豈能容別人禍害!出了這樣的事,無論在商界,還是在江湖,作為富豪的康家,都是丟了臉面的事。只是,為了爭回一時臉面,就攪一個天翻地覆,那豈不是將自家的敗象,暴露給天下人看嗎?康笏南何等老辣,自然知道必須從容如常,顯出臨危不亂,舉重若輕的器局,你就是裝,也得裝出不當一回事的樣子來。再往大里說,既以天下為畛域,建功立業,取義取利,哪能不出一點亂子!
「說了不中聽的,三爺想罰想貶,都不用客氣!」
孫北溟的一番雄心壯志,很對康笏南的心思。問答之間,也覺出此人口才、文才、器量、心眼,都還成。於是,當下就答應了向老號舉薦,由他領頭去奉天開闢新莊。
郭玉琪這樣一個叫人喜歡的後生,來口外這才幾天,就這樣不見了?他還想不畏荒原大漠,好生歷練,以長出息,成才成事,可什麼還沒來得及經歷,就出了意外?
「京師局面好轉,各碼頭也會跟著好起來。」就在這時,老太爺轉而對孫大掌柜說:「大掌柜,那你能不能也給老身一點面子?」
「邱掌柜,我叫你們字型大小預備的款項,方老幫安排了沒有?」
邱泰基就提出,讓他去見三爺。方老幫想了想,就同意了。
「你見著三爺就知道了。」
但到清光緒年間,這種蒼茫樸野的草原風光,已不好尋覓。自雍正朝廷允許漢人來此囤疆墾荒以來,這一片風水寶地,差不多已經被「走西口」出來的山陝農民,開發成農耕田園了。廣袤的蒙古草原,留在了陰山之北。包頭所對著的昆都倫溝山口,正是北出陰山,進入西部蒙古草原的商旅要衝。所以,歸化至薩拉齊、再至包頭的駝道商路,不僅繁忙,沿途所經之地,也並不荒涼。至少,客棧、車馬店、草料鋪,是不難見到的。
劉國藩的才具膽識都不差,尤其忠誠可嘉,常將在外間聽到的一些逸聞細事、其他老幫夥友的一些出格言行寫入信報,呈來總號。坐鎮老號,統領散布天下的幾十處庄口,孫北溟當然很喜歡看這樣的信報。其他老幫,包括京號的戴膺和漢號的陳亦卿,他們似乎不屑寫這種信報,多是報些外間如何辛苦,或是時風如何新異,該如何應變云云。就彷彿老號已經老糊塗了,需要他們不時來指點!孫北溟自然是不大高興,他畢竟還是領東、大掌柜。所以,劉國藩就很討孫北溟的歡心。
孫北溟好像才醒悟過來,忙說:「我是領東,字型大小出了這樣的事,受過罪己,那是應該的。只是……」
孫北溟當然不會因戴膺有異議,就改變主意。他以為戴膺不喜歡劉國藩,是疑心劉國藩也進過他的「讒言」。其實,劉國藩並沒有說過戴掌柜的不是。他還是執意將劉國藩派往天津了,只是關照劉國藩要尊重京號的戴掌柜。對戴膺呢,也給了面子,交待說:劉國藩領料津號,是不太硬巴,無奈各庄口的人位調度,一時也難作大的迴旋,就暫叫他去津吧。日後有好手,再作替換。萬望戴掌柜多拉巴他,多操心津號。劉國藩到津后,戴膺也只是說他生意上太貪,太冒失,別的也沒有說什麼。
「老太爺只說一句就成:津號出這樣的事,為了好向族人交待,得罰大掌柜半厘身股。」
「文弱是那些腐儒的毛病。邱掌柜大具文才,也不至為這個『文』字所累吧?」
顯然,三爺愛聽這樣的話。他說:「邱掌柜,我也是想叫二爺去天津壓陣。」
「這樣聯手搶盤抬價,那一樣也得招眾怒吧。」
席面上,三爺也不叫用酒盅,使了蒙人飲酒的小銀碗。舉著這樣的小銀碗,還要一飲而盡!邱泰基可是沒有這樣的功夫,但也沒法偷懶:三爺舉著銀碗,你不喝,他也不喝。
「大掌柜器重他,也不是叫他胡作非為!」
「對。可大盛魁現在就搶盤,把胡油價錢抬起來,不是一樣招眾怨嗎?所以,我就主張用『買樹梢』的辦法,治治復盛公。我在夏天先把胡麻的青苗買下來了,你秋後哪裡還能做成霸盤!」
可無論如何,邱泰基要把三爺勸住。否則,再弄出點事來,他怎麼能對得起寬諒了自己的東家?今年以來,不測之事一件跟一件,也叫他對時運充滿了敬畏。不小心些,也許還會出什麼事!
「老太爺樂意看,我們就樂意伺候。」
陳亦卿說:「西幫中的大掌柜,誰受過罰?孫大掌柜出於大義,敢於自罰,已經是開天闢地了。罰多罰少,都在其次。只是,孫大掌柜作此義舉,還是緩一緩,等津號事件查出眉目再說。」
「三爺想聽高見,那我就不敢言聲了,我哪有高見!」
但離開包頭不久,邱泰基就讓三爺前頭先走,他要沿途查訪。三爺雖有些依依不捨,還是先走了。當時他就在心裏說:有朝一日,繼位主事後,一定聘這位邱掌柜出任天成元票莊的大掌柜。
三爺正在猶豫呢,歸號的方老幫又派入送來一封電報:電報是漢號替老太爺發的,叫三爺速赴天津,坐鎮營救五娘,並查明是誰竟敢如此難為康家。
「那你就下一道罪己的告示,發往天成元駐各地碼頭的庄口。要是還嫌不夠,就言明自罰半厘身股。這樣受過罪己,也就了結了這件事,無需再牽挂了。如何?」
「我可不給你猜。邱掌柜還是少嗦吧。」
老太爺就說:「只是什麼?不想罰股?」
「三爺要以商立身,那總得善於將英豪之質,壯烈之膽,外化為圓順通達。我們西幫,正是將口外關外的英豪壯烈與中原的圓通綿善,融於一身,才走遍天下,成了事。現在,三爺正有一機緣,可以奔赴京津。」
「老太爺借我幾分膽,我也不敢這樣想呀!」
老太爺說:「毀了,那也活該,誰叫我選了你老兄領東呢!我這也算是有頭有尾了。當年,你老兄初出道時,往奉天開辦新號,兩敗而歸,我也是給了你第三次機會。現在,你要告老退位,也得過我的三道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