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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難依舊

一切難依舊

「出去時是熱天,回來時是冷天,老骨頭了,依然不避寒暑。他就是圖這一份名聲。」
「怎麼是良機?」
走到頭了。杜筠青知道這話的意思,可三喜這樣早就慌張了,很使她失望和不快。
一聽這樣的話,杜筠青就又感動,又壓抑。每每瘋狂之後,他們都會感到,有限的日子又少了一天。前面的路,真是能看到頭:最多,他們能把這個夏天過完。天涼以後,他們就無處幽會了。天涼以後,老東西也要回來。或者,還沒有過完夏天,他們的事就已被發現。這是老東西的天下,不是他們的天下。他們趁早一道私奔了?那樣,倒是叫康家出了大丑。可他們能私奔到哪?天下都有人家的生意。三喜總是說,他什麼也不指望了,他已經把八輩子的好日子都過完了,立馬去死,也心滿意足。這話,真是叫杜筠青聽得悲喜交加。
其實在更多的時候,她是想將對三喜的喜歡,裝扮成一種假壞,也就是為了反叛老禽獸,才故意喜歡三喜的。可這假壞一天一天漲大,終於出格成真!杜筠青除了驚慌失措,她在心底下還在關心一件事:這個三喜,這個英俊機靈的小東西,是不是值得她這樣?他如果只是一個小無賴,只是想乘機發壞,那她就真的只是為了傷害老東西,故意毀了自己。要是那樣,她也只有一條死路了。杜筠青知道自己已經給老東西毀了,可還是不願再自毀一次。
何老爺何以對劉掌柜仇恨如此?六爺側面問了問,他跟劉國藩原來在一搭住過庄,好像也沒有什麼過節兒,只是覺得這個人無能無行,竟被重用,氣憤不過。
「你們不會聽我的吧?把這許多禍事張揚出去,你們康家的生意不做了?」
她剛才失態時,管家老夏吃驚了嗎?只顧了哭,也沒多理會老夏。他好像只是慌張,沒有驚奇。難道老夏不覺得她這是失態?他好像說:老夫人對下人太慈悲了。想到老夏說的「慈悲」二字,杜筠青自己先吃驚了。慈悲,慈悲,那她不成了菩薩了!她為三喜痛哭,那豈不是一種大慈悲?三喜為她落一大慈悲的虛名,那他豈不是白送了性命?
四爺插了一句:「何老爺,字型大小上的人事,我們東家一向也不好插嘴的。」
「你們是疑心我把三喜罵跑了?」
酒色才氣世上有,
原來,呂布此次跑回娘家,正趕上了老父的彌留之際。他最後認出了她,也最後遺棄了她。
「你剛才說什麼?」
二爺沒走幾天,果然就傳來了可怕的消息:營救不及,五娘遇害。六爺聽到這消息,才明白何老爺不是胡言亂語。
「可聽說,老太爺這次出遠門,大老爺給卜過一卦。」
何老爺就怒喝道:「孫北溟,庸者居其上,靠他,你們康家一準要敗!」
呂布不敢再搭話,老夫人也不再說話,一時就沉悶起來。三喜一直小跑著,緊張地趕著車,他更不敢說什麼。
三喜獨自一人守著車馬,既覺得時候難熬,又怕時候過得太快。他已經抱了必死的信念,只是想對老夫人說明一聲。
杜筠青一聽這樣說,就又忍不住怒氣上沖,厲聲問:「你們是懷疑三喜偷了東西,跑了?」
「我這就去。」
「二姐,那我也不死了,也去做土匪,把二姐也綁走。」
「那六爺就趕緊去對四爺說:要救五娘,立馬請何老爺赴津。」
呂布聽了當然高興,可也不敢十分高興。老夫人肯定不會允許她再偷著往家跑。她出去告訴三喜套車伺候時,特別叮嚀他,得萬分小心,可不敢惹著老夫人!現在的老夫人,可不是以前那個老夫人了。
「我死容易,就怕連累了老夫人。老夫人因我壞了道行,我就是死十回,也不頂用……」
「六爺,我連這都看不出來,豈不是比劉國藩那狗才還無能?」
「老夫人現在的氣色,好得很。」
老院的事,呂布她什麼不知道。只是,她沒有想到,倒霉的角色也叫她攤上了。
「他家裡說,一直嚴守東家規矩,仨月才歇假回來一次,一夏天還沒回來過。保人也很吃驚,說三喜是守規矩的後生,咋就忽然不見了?我也知道,三喜是懂規矩的車倌。忽然出了這事,真是叫人摸不著南北了。老夫人,我問一句不該問的話?」
「我是怕到了京津,三爺您沉不住氣,一發脾氣,文的武的都來了,那還不如不去呢!正熱鬧時候,都盯著看我們呢,去丟人現眼圖甚?」
「我說過,我不怕。」
其實,這也在昌有師傅的意料之中。
「三喜,你怎麼盡說這種喪氣話?」
聽老夫人這口氣,呂布心裏更踏實了。等老夫人一進華清池的後門,她跟三喜招呼了一聲,就匆匆離去了。
杜筠青做老夫人也有些年頭了,真還沒有多見過這位大爺。每年,也就是過時過節,大家都擺了樣子見那麼一下。除此而外,再也見不著了。剛做了老夫人時,挨門看望六位爺,去過老大那裡一回。這位大爺,真像一尊佛爺似的,什麼表情也沒有,好像連眼也沒有睜一下,只是那位大娘張羅著,表示盡到了禮數。這大爺大娘比她的父母還要年長,杜筠青能計較什麼?從此也再沒去過他們住的庭院。年長了,也就知道:失聰的老大一直安於世外之境,不招誰惹誰,也不管家長里短。杜筠青當然也更不去招惹人家了。
失瘋了的五爺,什麼都不知道了,就知道一樣:死活不離天津。二爺和戴掌柜商量后,只好在天津買了一處安靜的宅院,將五爺安頓下來。從太谷跟來伺候的一班下人,也都留了下來。給五爺保鏢的田琨,總覺是自己失手,闖了這樣大的禍,所以表示,要終身伺候五爺。可其他下人,尤其像玉嫂那樣的女傭,就有些不想留在天津,成天伴著一個傻爺。
「那捎這種話做甚?」
大娘就朝一直閉目端坐的大爺捅了一下。大爺睜眼看了看杜筠青,眼裡就一亮。大娘就說:
何老爺依然是兩眼空洞,說話都像是變了一個人。
「六爺要不信,那五娘一準就沒救了。」
二爺歸來,實在也沒有給康家帶來多少活氣。他也不是愛理家事的爺,回來不久,就依然去尋形意拳壇的朋友,習武論藝,尤其是和武友們議論天津正流行的義和拳。
隔幾天,進城洗浴的路上,就先把這事對三喜說了。問他:「小無賴,你看呢,我的臉色真不一樣了?」
六爺趕緊搖搖頭,繼續對何老爺說:「我和四爺一準舉薦何老爺去津號領庄,就請何老爺放心。我正在給老太爺和孫大掌柜寫信呢。」
所以,杜筠青沒有想到三喜能說那樣的話:他情願用性命來換她的恩情,一點也不後悔。因為她就沒有盼望聽到這樣的話。可這句話,真是打動了她,熱淚噴涌而出:那個早死的男人,這個不死的老禽獸,還有「賣」掉了她的父親,誰願意用他的性命來換她的恩情?
六爺忙順著他說:「當然比誰都強,只怕有些大材小用。」
下人驚恐萬狀地跑下去了。
但他犯這樣的罪孽,實在是扛不住了。
七月初五
三喜,三喜,我從來就不同意你去死!是我勾引了你,是我把你拉進來報復老東西,也是我太喜歡你,因此是我壞了你的前程。要死,得我死。你一個年輕男人,可以遠走高飛,走口外,下江南,哪兒不能去?你先跑,我來死。我死,還有我的死法,死後得給老東西留下永世撫不平的傷痛。可你就是不聽,急急慌慌就這樣把性命交出來了。你對別人說,你想跑口外去。我知道你是故意這樣說,我不相信你是跑了。你要是跑了,不是死了,我倒還會輕快些。他們要是真不相信我會勾引你,哪我豈不是白白毀了你!
現在,她答應去求這位大老爺,自然是想表示對五娘的挂念,但還有一個心思:要是能求動,就請他也給自己問一卦。她反叛了老東西,她已經變壞,看這位大爺能不能算出來。
「不能這樣猜疑!三喜跟了我這些年,我還不知道?他家怎麼說?」
三喜慌慌地扶她上了車。
原來,叫他來是因為何老爺。他有些不想進去,可下人已經將竹簾撩起來了,只得進來。
「你們康家誰主事?」
「聾鬼和五爺他們是親兄弟,一家人,走到哪兒都是一家人,問卦靈不了。剛才六爺就來過,也想叫聾鬼給問個吉凶。聾鬼沒法問,六爺好像挺不高興,以為我們難求。聾鬼和五爺六爺都是親兄弟,能辦的,還用求?」
杜筠青為車倌三喜這樣傷心,的確在康家上下當做美談傳開。
後來,他見著呂布,聽說老夫人病了,又逮誰罵誰,心裏就更想死了。你想罵,還是罵我吧。你以前人緣多好,忽然這樣壞了脾氣,逮誰罵誰,全是因為我。我情願去死,你也不敢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為我這樣一個下人,壞了你的美名和道行,太不值!
「劉掌柜也要遇害?」
像康家這樣的大家,當然是主少仆多。老夫人如此心疼在跟前伺候她的一個下人,很容易得到眾多仆佣的好感。何況她本來在下人中就有好人緣。下人們不成心毀她,可畏的人言就很難在主家的耳朵間傳來傳去。
好比東吳的孫夫人,
在津時,他和昌有師傅還真拜見過義和拳的大師兄。怎麼看,這些人也不像是正經習武之輩。他們大概也知道昌有師傅的武名,所以也不論拳,只是一味說通神請神的功夫。形意拳是看重實戰的真功夫,昌有師傅對義和拳也就不怎麼放在眼裡,只是在當時沒有給他們難堪吧。昌有師傅的這種態度,很影響了二爺。此前,車二師傅也認為,義和拳不過是武藝中的旁門左道。於是,二爺對武友們說起義和拳,當然也甚不恭敬。來年,即庚子年,竟因此惹出一點風波,先不說了。
二爺連夜走時,她去送行,顯得也焦慮異常。
「真到冬天才回來?」
夢裡的事真發生后,老夫人不再出來,不再進城洗浴,三喜就知道大禍要臨頭了。那幾天,他就想自裁了卑微的性命。可他不明不白地死去,會不會連累了老夫人?一切罪孽,都放在我身上,然後我去死。你想怎麼咒我都成,但你不要壞了自家的名聲。我死,一定找個不相干的由頭。
「多日沒來洗浴,今天要read.99csw.com多洗些時候。你也不用太急慌,小心跑岔了氣。」
「這是得罪了誰了?」
第二天,六爺來見她。當然也是因五娘的不測,不過,她沒有想到,六爺是請她出面,叫大老爺為五娘卜一卦。
「我聽不見!你坐到車轅上說。」
三喜不敢坐上去。
「小無賴,你聾了,聽不見?」
老夏答應了聲,就匆匆退下去關照。
戴掌柜還擔心,要是給津門鏢局查獲兇手,揭出劉國藩醜事,那將如何應對?昌有師傅提出,那就不用勞駕天津鏢局了。可戴掌柜說:出了這樣欺負我們的大案,不大張旗鼓緝拿綁匪,那以後誰也想欺負我們了。老太爺也一再發來嚴令:誰竟敢這樣欺負我們,務必查出。所以,還不能避開津門鏢局。不藉助人家,哪能攪動天津衛的江湖市井?
死前,我只想再見你一面,由你來罵。怎樣解氣,就怎樣罵。你想叫我死後永輩子不能再托生為人,我也答應你。但你得聽我說一聲:你不能壞了自己的道行!
但呵斥了這樣一聲,老夏就什麼也不問了。
「可五娘是在天津出的事呀?」
杜筠青就發了脾氣:「她眼裡哪有我?她更會氣我!」
那天,聽呂布傳來了一點三喜的消息:他也驚慌了。他是為誰驚慌,為他自己,還是為她?杜筠青忽然非常想見到他,無論他是小無賴,還是小東西!
呂布忍不住,就長嘆了一口氣,說:「唉,哪能好呢!眼看沒多少日子了,活一天,少一天。蒙老夫人慈悲,上次回去看他時,已吃不下多少東西。」
「你沒有叫四爺去求?」
見六爺進來,何老爺轉而沖他問:「你說,我去津號領庄,有何不妥?」
杜筠青完全是無意中說了這樣一句話,一句玩笑話,也能算是帶了幾分親昵的一句話。但她哪能料到,這句話竟然叫三喜提前走到了頭。
「何老爺在上,有什麼吩咐,學生一定照辦。」
何老爺冷笑一聲,說:「我說了,你們還是不會聽。」
從留在五娘屍體上的那封信看,綁匪當是劉國藩所蓄外室雇傭的,還點明是一班街頭青皮。可這封信的真實內容,京號的戴掌柜萬般叮嚀:不可向任何人泄露,包括津號的夥友,津門鏢局的武師,甚至二爺。日後,此信也只能向兩個人如實說出,一個是康老太爺,一個是孫大掌柜。昌有師傅目睹了劉掌柜自盡、津號被擠兌的風潮,自然知道了這封信的厲害,答應戴掌柜會嚴守秘密。所以,他雖名為與津門鏢局合作,實在也是各行其是。
何老爺忽然這樣感傷不已,大發議論,真把六爺嚇了一跳。不過,六爺早習慣了何老爺的瘋瘋癲癲,也就接住話頭,叫他議論下去。或許,他還真能說出些解救五娘的門道。
水淹金山動刀兵,
「那是什麼?」
沒有想到,三喜也沒理她這句話,只是一臉心思地說:「出了這樣的事,老太爺還不趕緊回來?」
杜筠青聽了,就罵了一聲:「你凈嚇唬人吧!就為這事,千里迢迢跑回來?他才不會。五娘了這樣的事,我們看著怪嚇人,可叫老東西看,哪算回事呀!三喜,我看你是害怕了吧?」
杜筠青沒有想到三喜會說這樣的話:用性命來換她的恩情。她這是給了他恩情嗎?
「可不是呢。二爺不是去了嗎,還有京師天津那些掌柜們呢,老夫人也不用太心焦了。前些時,聽說老夫人病了,已經大愈了吧?看氣色,甚好。」
「不是正趕上老夫人欠安,我哪好告假?」
但聽了半天,何老爺也只是一味奚落津號的劉掌柜,說他是「只有心思,沒有本事,就愛說別人的不是。」就憑這稀鬆樣,竟哄住了領東一個人,撿了一方諸侯當。劉國藩他能當上老幫,天成元也該敗了。事前膽大如虎,事後膽小如鼠,既無妙思,更無機智,又不結善緣,只一味好大喜功,不砸鍋塌底還等甚?
老夫人說:「再唱。」
「他瘋瘋癲癲的,你能信他?」
等回到老院,呂布挑了一個老夫人脾氣好的時候,說了聲:「剛才出去碰見三喜了,他還真孝順,聽說老夫人病了,急得什麼似的,臉色都變了。」
老夫人可向來不是這樣。康家上下誰都知道,這位年輕開通的老夫人沒架子,沒脾氣,對下人更是仁義,寬容。這忽然是怎麼了?
「大哥輕易不給人問卦。可五爺是誰?親兄弟呀!五娘遇了這樣的大難,不應該問問吉凶?任我怎麼說,只是不理。」
「我才不信。要不,大哥也算出凶多吉少,不便說,才這樣推託?」
「哪有這事呢!老太爺是在外頭另請的高手。老夫人也不想想,老太爺出遠門這樣的大事,我們敢逞能問卦?聾鬼他也不喜愛給人卜卦,他習《易》不過是消遣。寫了幾卷書,老太爺還出錢給刻印了。可除了學館的何舉人說好,誰也看不懂。他是世外人,什麼也不敢指望他。」
「真是,老夫人臉色甚好!」
「六爺,我求你一件事。」
剛傳來五娘被綁票的消息,何老爺就說:五娘怕沒救了。這不是訛錢,是訛人。一準是津號那個劉國藩結了私怨,人家故意訛他呢。何老爺還說,五爺五娘走時,他就告誡過他們:千萬不敢去天津,津號那位劉掌柜靠不住。可五爺五娘哪還把他的話當句話記著!只怕當下就沒往耳朵里進!要聽了他何某人的告誡,哪能出這等事!
「學館的何老爺。」
「你們就會揀好聽的說。」
杜筠青接過看時,四個字:「容光煥發」。她心裏一驚,這是什麼意思?但面兒上,還是一笑,對大娘說:「我還看不出來,是你叫寫這好聽的詞兒。」
「秋天也無妨,秋天老東西也回不來。」
聽到這個消息,三喜明顯緊張起來。杜筠青見了,便冷笑他:「你說了多少回了,什麼也不怕,還沒有怎麼呢,就怕成這樣!」
抽何老爺的耳刮?這豈止是不雅!可老夏說得一點都不在乎。
「那五娘的喪事,還是回來辦好?」
三爺看老夫人,也覺有些異常,只是覺不出因何異常。
「差了,差了,這是一出文戲,你們怎麼能武唱?五娘是沒救了。」
呂布聽了,就說:「三喜,你使這麼大勁做甚?還氣狠狠的,就不怕惹老夫人生氣?」
「話沒捎錯。可你看上上下下,哪有動靜,像是迎接他回來?」
「六爺說得好!」
老夏趕緊說:「老夫人想要誰,就叫誰。」

6

昌有師傅這幾句話,還說得下人們愛聽。
為劉備,
「我寫了一張字條,給他看了。他只是不理我。」
「小無賴,你就知道死!」
說時,三喜已經跳下車,甩了一聲響鞭,就唱起來了。杜筠青聽來,三喜今天的音調只是格外昂揚,似乎也格外正經,並沒有聽出一絲悲涼。那種情歌情調,也唱得很正經。除此之外,並沒有任何異樣。
很快,三爺就取道張家口,趕赴京師去了。
「老夫人,要不,我再回家看一眼父親?」
貂蟬女,生得好,
但就在罵過三喜不久,老夫人忽然說,她的病見輕了,要進城洗浴一次。許多時候不洗浴,快把她骯髒死了。
她就說:「六爺,你去求他,不一樣?」
「就為嚇唬你這種膽小的人!」
安抵漢口,勿念。千里勞頓,也不覺受罪,倒是一路風景,很引發詩興。同業中多有以為老朽必殉身此行,殊為可笑。南地炎熱,也不可怕,吃睡都無礙。不日,即往鄂南老茶地,再往長沙。趕下月中秋,總可返晉到家。
她對四爺說:「你也不必太慌張了。綁票還不是為銀錢?你給天津的字型大小說,要多少銀錢,就給多少,好歹把人救出來。五娘那麼個溫柔人兒,不會給嚇著吧?」
「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老夏忙說:「六爺,我哪敢對何老爺失禮?可他犯病了,不得不這樣伺候。除此,還有一法,更不雅。四爺通醫,也知道吧?」
不過,六爺見何老爺如此反常,也有些將信將疑的。所以就想請習《易》的大哥,先卜一卦,驗證一下。大哥偏又不肯。他正想到外間請人算一卦,五娘遇害的噩耗就傳來了。六爺這才真吃驚了:何老爺還真有些本事?
預感到她的反叛,老東西真會突然返回嗎?眼看七月已經盡了,並沒有傳來老東西起程返回的消息。月初的時候,什麼事還沒有發生,可現在已經出了多少事!
杜筠青一聽心裏就炸了。臨出車,尋不著車倌,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小無賴,他真的走到了頭,用性命換了她的恩情?小無賴,小東西,我要你的性命做什麼!你說不定是怕了,跑了?我對你說過多少回,不要死,我不要你的性命,能跑,你最好就跑。
三喜原來還以為,這不過是一種錯覺吧,自家盡往美處想呢。可後來,越來越覺著不像。老夫人是真喜歡他,真疼愛他。特別是今年夏天,真是一步一步走進美夢裡了。先是把呂布放走,又跟他逗留在棗樹林說笑,還假扮成姐弟四處遊逛,任他叫她二姐。夢裡也不曾這樣。
那日,六爺得知津號的劉掌柜果然服毒自盡,就急忙跑到學館,去見何老爺。何老爺一聽,哈哈笑了幾聲,兩眼就發了直,瞪住六爺,卻不說話。
「你也不用說得這麼好聽!你想盡孝,就再回去看看,離了你伺候,我也不至淹死在華清池。」
三喜戰戰兢兢地答應著,呂布看了,都有些可憐這後生。
三喜聽了,一驚一乍的,簡直給嚇著了。
夫字
呂布說:「三喜,你唱的是《送櫻桃》吧?」
可那天說完這句話,一切依舊,也沒任何異常。車到康家東門,杜筠青下來,就有候著的女傭伺候她,款款回到老院。那天夜裡,好像又鬧了一回鬼。但她睡意濃重,被鑼聲驚醒后,意識到是又鬧鬼,便鬆了心,很快就又沉睡過去了,什麼也不知覺,好像連夢也沒有做。
四爺說:「把何老爺扛下去,就不用再打他了。緩不過來,還是送他家去,慢慢養吧。」
「我知道。」
京號老幫戴膺聽說三爺到京,從天津趕read•99csw.com了回來。見到三爺,除了覺得他又黑又壯,染著口外的風霜,也覺三爺老到了許多。戴老幫就將綁匪留下的那封密信,交給三爺看了。三爺看過,也沒有發火,想了想,就問叫誰看過。戴膺相告,除了昌有師傅,幾乎沒人看過,連二爺也沒叫他知道。三爺聽了很滿意。
從大娘那裡回到老院,她就一直想著這四個字:自己真顯得容光煥發?對著鏡子看,也看不出什麼來。反叛了老禽獸,就容光煥發了?哼,容光煥發,就容光煥發。只是,容光煥發得有些不是時候,人家都為五娘心焦呢,你倒容光煥發!
所以,在四爺叫去議事前,六爺趕緊先去見了何老爺。一見面,六爺就說:「還是何老爺料事如神!事到如今,才知道未聽何老爺指點,鑄成大錯。現在四爺更慌了,何老爺不會生我們的氣,坐視不管吧?」
好比古戲鳳儀亭,
她本來不是一個壞女人。只是為了氣一下那個老禽獸,才故意出格,故意叛逆,故意壞一下。可一旦越過壞的界限,她又被嚇得驚慌失措,無法面對。稱病,罵人,發脾氣,暴戾無常,那也不能使她重新退回去了。退路只有一條,那就是死,以死洗白自己。
豈料,老夫人卻說:「再唱幾句。」
三喜說:「我不是怕。」
「三喜,你又這樣說!老東西回不來呢。我們這才幾天,就走到頭了,那天道也太不公。這些時,都忙乎五娘的事了,更不會有人注意我們。」
杜筠青說著,竟失聲痛哭起來,全忘了顧忌自己的失態。
在棗林歡會的時候,三喜帶著很神聖的表情,給杜筠青磕了頭。三喜以前也這樣磕過頭,杜筠青雖然不喜歡他這樣,可看著那一臉神聖,也不好譏笑他。三喜今天又這樣,她也沒有多想,只是對他說:「你再這樣,可就不理你了。」
「那為何要捎這種話,說八月中秋要回來?」
「那何老爺有辦法救五娘嗎?」
她就趕緊打發人,把六爺請來,告他:「替你去求了,大老爺也沒給我面子。說是給自家人問卦,不靈驗。」
人再無奈,也不該作踐自己。
對三喜的這句話,杜筠青更沒有多留意,因為說得再平常不過了。
不久,管家老夏跑來,說:「還是尋不見三喜。要不,先臨時換個車倌,伺候老夫人進城?」
呂布再也不敢說什麼了。根據近來經驗,你再說一句,老夫人會更罵得起勁。可老夫人一向是挺喜歡三喜的,怎麼現在連三喜也罵上了?呂布心裏就更沉重起來。她知道前頭死去的那一位老夫人,後來也是喜怒無常,跟著伺候的下人,成了出氣筒,那可是遭了大罪了。現在這位老夫人,本來最開通了,不把下人當下人,你有些閃失,她還給你瞞著擋著,怎麼說變就變了?偷偷放你往家跑,這種事怕再不會有了。沒事還找茬兒罵你呢,怎麼還會叫你再搗鬼!萬幸的是,老夫人發脾氣時,還沒有把那件搗鬼的事,叫嚷出來。
十月二十,正是小雪那天,康笏南回到太谷。
「說吧。」
「本來,也想叫大老爺給問一卦呢。前些時,總是心慌,好像要出什麼事,就擔心著老太爺,沒想是五娘出了事。可現在心慌還沒去盡,所以也想問問卦。」
六爺也說她臉色好!
老夫人話音才落,三喜忽然就吼起來,好像是忍不住衝動起來,吼得又格外高亢、蒼涼。
「老夫人,是我自家不想告假。老夫人待我們也恩情似海,在這種時候,我哪能走?這也是忠孝不能兩全吧。」
老東西來了這樣一道信,杜筠青當然要告訴三喜了。三喜一聽,就滿臉正經,半天不說話。
「他還說得頭頭是道。」
管家老夏很生氣地問過呂布:「你們是怎麼惹惱了老夫人?」
四爺就問:「六爺,何老爺這是怎麼了?」
「那我就去一趟。我碰了釘子,栽了面子,可得怨你六爺。」
白娘子不答應,
「除了三喜,我誰也不要!一天尋不著三喜,我一天不出門,一年尋不著他,我一年不出門!小東西,真說走就走了……」
三喜才說:「我是說五娘遭綁票,出了這樣的大事,老太爺還不得趕緊回來?」
老夫人揮揮手,只說了一句:「不用你們多操心。」
「走到頭了。」
「我看,大老爺是看出我臉上有不祥之氣吧?」
這樣一唱,氣氛就不再沉悶。老夫人的情緒似乎也有些好起來,三喜也不再那樣拘束、驚慌。所以,呂布就起了回家去看一眼老父的心思。等快到達華清池時,她終於鼓起勇氣,向老夫人說:
老夫人忽然來到,叫年長的大娘很慌亂,居然要給她行禮。
六爺沒想到老夏會這樣伺候何老爺!他雖瘋癲了吧,也畢竟是位舉人老爺,還是自己的業師,怎麼能像扛豬羊似的,任其嚎叫著,扛了出去?六爺知道,老夏和何老爺一向不和,誰也看不起誰。老夏現在所為,豈不是趁人之危,成心令其受辱?
又想破案,又怕給外人破了,醜事外揚。昌有師傅就看出來了:此案只怕難破。果然,忙活到頭,終於還是沒有理出一點眉目。江湖市井,都沒找到任何可疑跡象。青樓柳巷也沒打聽到什麼有用的消息:近期並未死了或跑了哪位角兒姐兒。在那封神秘的信上,有「只待來世」字樣,還不是要死嗎?或許劉掌柜的這位外室,不是結緣青樓笑場,而是秘覓了富家女?
「大哥一輩子就鑽研《周易》,卜卦的道行很深。聽說,老太爺出巡前,曾叫大哥問過一卦,得了好籤,才決定上路的。」
老夫人冷冷地說:「呂布,你求他做甚!」
「快走到頭了。」
為丈夫毀了五百年道行。
老夫人這樣罵的同時,還伸腳蹬了他一下,軟軟的。三喜不由回頭望了一下,老夫人伸出來的居然是一隻光腳,什麼也沒穿的光腳!而且,蹬過他,也不縮回去,就那樣晾在車簾外。
老夏可嚇壞了,只以為是自己問錯了話,忙說:「老夫人,是我問錯了話。老夫人對下人的慈悲,人人都知道。我們正派人四齣尋他,他一個小奴才,能跑到哪兒?准能把他尋回來。好使喚的車倌有的是,就先給老夫人挑一個?」
三喜聽老夫人的口氣,不是那樣冰冷,只好小心地跳上車轅坐了。
「九月不回來,就天冷了,路途要受罪。不會到九月吧?」
那一刻,他真是夢了無數回。他也不呆傻,老夫人的美貌、開通、愛乾淨,他能看不見,覺不到?尤其是,一年四季,三天兩頭,總是守著剛剛出浴的老夫人!如此美貌的老夫人,洗浴之後那是怎樣一種神韻,除了他,能有誰知道?
「那你怎麼還沒死?」
老太爺回來前,六爺親自去看望了一趟何老爺。他竟然也恢復過來,不顯異常。於是,就將其接回學館。
「我可沒福叫你托,想回,你就回,不想回,拉倒。」
「這可不干我的事!我是什麼貴人,非你伺候不下?」
這句話,四分是親昵,四分是玩笑,只有二分是怨氣。但事後杜筠青總是疑心,很可能就是這句話,叫三喜提早走到了頭。
「來不及了,少東家們,還不趕緊派我去天津!」
呂布說著,就匆匆走了,並沒有發現三喜還呆站在那裡。
呂布見老夫人也沒有反對,就催三喜:「聽見了沒有,快唱幾句!」催了好幾聲,三喜也不唱。
老夏匆匆走了。
「那一聽老東西要回來,就綳起臉,不說話,為什麼?」
三爺回到太谷家中,第一件事,居然是去拜見老夫人。這在以前,可是從未有過的。他一向佔了自負暴躁的名分,遠行歸來,除了老太爺,肯去拜見誰?尤其對年輕的老夫人,總是把不恭分明寫在臉上,一點都不掩藏。所以,他如此反常地來拜見老夫人,又恭敬安詳,還真叫老夫人驚駭不已:三爺他這是什麼意思,一回來就聽到什麼風聲了?
他得到老夫人,那簡直就像是做夢一樣。夢醒之後,他知道惹了殺身之禍。老太爺那是什麼人物!但他並不後悔。用自己卑微的性命,換取夢了無數次的那一刻,已經太便宜了自己。
老夏立刻呵斥她:「這是你們做下人的能說的話?」
「你早就是小土匪了!」
六爺就說:「我去了,大哥跟佛爺似的坐著,根本就不理我。」
「猛然打他幾耳刮,說不定能打過來。」
一直逮不著綁匪,二爺早有些不耐煩了,一聽昌有師傅也有歸意,就說:「怎麼不早說?那咱們回太谷!緝拿賊人,就叫津門鏢局他們張羅吧。」

5

在跟四爺議事時,六爺很正經地說出了何老爺的高見。四爺和老夏一聽秘不發喪,就依然以為是瘋話。至於派何老爺赴津,四爺更不敢答應,貴為舉人老爺,只怕老太爺也不便作此派遣吧。
就是日後給老禽獸處死,給世人辱罵萬年,她也情願了。
「小無賴,你是想叫他回來,還是怎麼著?」
六爺忙示意四爺,不要說話,他接住說:「何老爺說得對,孫大掌柜是老不中用了。我們立馬就去打電報,向老太爺舉薦何老爺。」
「六爺,那你再求四爺一聲,派何某去天津吧。當此危難之際,京號的戴老幫是一定在津的。我去,可助他一臂之力。」
杜筠青對老夏說:「她不是跟著伺候我,是跟著一心氣我!」
「老夫人,一切罪孽我都擔,就是……」
「他回來,我就走到頭了,總得有個預備。」
等到四爺老夏趕赴天津奔喪,在壽陽被追了回來,接著又傳來劉國藩自盡的消息,何老爺本來該更得意了,豈料他竟忽然瘋癲複發,失去常態!
「你也得多保重,不敢用功過度。尤其夏天,不思飲食,也得想法兒吃喝。用功過度,再虧了飲食,那可不得了。我前些時,就是熱得不思進食,結果竟病倒。」
「他那點膽,必定得給嚇死!老幫給嚇死了,津號跟著就得遭殃。天津那碼頭,遇這種事,不把你擠垮算便宜你。六爺你看吧,津號是要熱鬧非凡!」
只是,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主家要成心把你當出氣筒使喚,那也活該你倒霉。你就是到老太爺那兒告狀,也白搭。越告,你越倒霉。
read.99csw.com然是冷冷的一句,但今天老夫人的情緒還是平靜得多了。在陽光下看,她真是憔悴了許多。
為貂蟬,
而她自己,為了出那一口氣,竟然淪落到這一步。這樣自取其辱,能傷著那個老禽獸什麼?你要氣他,就得讓他知道這件事。你怎麼讓他知道?流言飛語,辱沒的只是你這個淫|婦。除非你留下遺言,以死相告。
真是天道不怒,出來進去,就只有她和三喜兩個人。
經邱泰基再三勸說,三爺的怒氣本來已經消了,不再想招募高手,赴津復讎。他決定先回太谷。臨行前幾日,不時和邱泰基在一起說話,越說越暢快,又越說越興濃,依依不想作罷。
當時在大蘆現場,他拆閱那封信后,曾含糊說出綁匪是一班市井青皮。鏢局老大重提此事,昌有師傅只好故作疑問:那信上所言也不能太相信了,說不定是偽裝,街頭青皮哪敢做這麼大的活兒?鏢局老大說,他們也有這種疑心。於是就分兵兩路,一面查訪江湖的黑道,一面查訪市井青皮。而昌有師傅,更派了自己帶來的武師,暗訪青樓柳巷。
何老爺忽然擊節稱讚,又把六爺嚇了一下。這位何老爺,今兒怎麼老是一驚一乍的。
「何老爺的高見,我一準對四爺說。」
任六爺怎麼順著毛哄,何老爺只是不走,愣逼著兩位少東家派他去天津。四爺沒法,派人去叫管家老夏。老夏趕來,和何老爺對答了幾句,就吩咐下人叫來一個粗壯的家丁。那家丁進來,沒說一句話,走過去躬身一抱,就將何老爺扛了起來,任他掙扎叫喊,穩穩扛了出去。
「我看他九月也回不來。」
這天的棗樹林和挨著它的大秋莊稼地,成了她們的瘋狂之地。
「那你還總疑心老東西要回來?」
老夏說,老夫人對下人太慈悲了。他還說,老夫人對下人的慈悲,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以為你是這樣一個慈悲的老夫人,誰還會相信你做了壞事,反叛了老東西?
貞節女死到江中心。
邱泰基見三爺氣消了,又不想走了,就怕他舊病複發,再來了脾氣,陷入大盛魁和復盛公之間的胡麻大戰。於是就勸三爺:如能把五娘遇害深藏心間,不形於色,此時倒是赴京津的一次良機。
「老夫人的面子也敢駁,那大哥他就連大小也不識了。」
「也只是一種猜疑吧。」
她自己現在變壞了,會遭什麼懲罰?也許你變壞,反倒不會遭報?反正出了這樣的禍事,全家上下都忙做一團,更沒有人注意她了。不過,在聽到這一不測之後,杜筠青有意拖延了幾天,未出門進城洗浴。
「秘不發喪?」
「我們給漢口打電報,成不成?」
「就為嚇唬你這種膽小的人。」
「他們說的也許是實情。大娘還說,老太爺出遠門前,是請外頭的高手給卜的卦,大老爺沒給問卦。」

1

「哪會呢,我還不知道他!」
四爺送來老太爺的那封信時,七月將盡了。這是叫老夫人親啟的信,也是老東西出巡以來,寫給她的惟一一道信。杜筠青拆開看時,發現落款為七月初,是剛到達漢口時寫的。
他心裏雖然不斷罵自己,但真是扛不住地著迷。更要命的,是老夫人沒有一點貴婦的架子、主家的架子,開通之極,待他簡直像她喜歡的兄弟,能感到一種格外的疼愛。
杜筠青忙止住了。她也沒有多說閑話,開門見山就把來意說了。大爺自然依舊像佛爺似的,閉目坐在一邊。大娘聽了,就接住說:
老夫人上車的時候,喊了他一聲:「你在發什麼呆,不能扶我一把!」

4

四爺苦著臉說:「可不是呢,五爺也夠戧,他哪受過這種驚嚇。」
富家出了這樣案事,也不會默無聲息吧?總之是什麼也沒有探查出來。
老夫人又軟軟地蹬了他一下。他是再扛不住了,就是天塌地陷,也不管了,伸手抓住老夫人那隻光腳,任它在自己手裡亂動。老夫人輕聲喊著:「小無賴,小無賴!」但他能覺得出來,她的腳是在他的手中歡快地亂動,並不想掙脫。
按說,這不過是幾行報平安的例行話,可杜筠青看了,卻覺很有刺人的意味。尤其內中「以為老朽必殉身此行,殊為可笑」那一句,似乎就是衝著她說的。她現在的心境,已全不是老東西走時的心境了,甚至也不是月初的心境了。她已經做下了反叛老東西的壞事,但從來也沒有詛咒過他早死。她知道老東西是不會死的,他似乎真的成精通神了。她反叛,也只能是自己死,而不是老東西死。可從老東西的信中,杜筠青依稀感覺到一種叫她吃驚的東西:老東西似乎已經預感到了她的反叛?
「熱天過完,也該走到頭了。」
老夏忙說:「沒人跟了伺候,哪成?」
「他不理你,我去就理了?」
戴膺見三爺這樣識大體,就向三爺進言,津號的事先放一邊得了,當緊的,是望三爺在京多與馬玉昆大人走動,探聽一下朝廷對天津、直隸、山東的拳民滋事,是何對策?這些地界都有我們的生意,真成了亂勢,也得早做預備吧。何況,直隸天津真亂起來,京師也難保不受連累。這不是小事。
六爺趁機慌忙離開了學館。要在平常時候,何老爺這樣瘋說瘋道,六爺不會當回事。何老爺客串科舉,不幸中舉,噩夢一般離開票號,雖然已經有幾年了,平時還是說不了幾句話,就拐了彎,三繞兩繞,准繞回商號商事。只是,平時可不是這副怕人的模樣,眼裡一點活氣也沒有了!他住票號多少年,還不知道字型大小的人事歸誰管?四爺他能管了津號的人位?何老爺說這種傻話,分明已有些不對頭了。
說時,大娘又朝大爺比畫了一下。他便起身到書案前,提筆寫了一張字條。
「派我去津號領庄,有何不妥?」
三喜不敢多看。
現在的康家,似乎也不是老東西走時的康家了。五娘已死,五爺失瘋,津號的劉掌柜服毒自盡,二爺未歸,三爺也無消息,學館的何老爺竟也瘋病複發。老東西才走幾天,好像什麼都失序失位了。他真是成精通神的人物?
杜氏如面:
「我看老夫人臉色甚好!」
聽了這種口氣,呂布哪還敢應承?忙說:「蒙老夫人慈悲,我已算是十分盡孝了。說不定托老夫人的福,家父還見好了呢。近些時,也沒見捎話來,說不定真見好了。」
「已經議定,二爺帶一班武師,立馬赴津。」
呂布一見被傾倒,
呂布只好把自家的想法說了出來:誰敢惹老夫人!只怕是老夫人自家心裏不舒坦。她總覺著老太爺太冷落她了,趁老太爺不在,出出心裏的怨氣。
「他耳聾,哪知道你說什麼?」
「來不及了。快派我去津號。快來不及了,快沒救了,少東家們。」
「何老爺!何老爺!」
二爺來告別,又對下人訓了一通話,叫他們好生伺候五爺。嫌悶,就跟著田琨師傅學練形意拳。昌有師傅聽了,心裏想笑:以為是你自家呢,練拳就能解悶?他就說:「二爺的意思,是在天津衛這地界,會練拳,受人抬舉呢。各位伺候五爺,他想疼你們,也不會說了。二爺臨走,也有這番意思,先代五爺說幾句疼你們的話。五爺他成這樣了,伺候好,康家會忘了你們?」
「六爺,你不用信他。還是安心備考吧。」
「是四爺臨時主事。」
也許,她在心底下還藏著一個不想承認的念頭:並不想真死。
「你是長輩,他敢不聽!」
杜筠青也漸漸覺出了這一點:在康家,根本就沒有人相信,她竟敢那樣傷害老東西。難怪三喜一聽老東西要回來,就這樣慌慌張張走了。
見是這種情形,昌有師傅也不想在天津久留下去了。他畢竟是武人,這樣雲山霧罩地唱文戲,也提不起他太大興緻。於是,他便先把歸意對二爺說了:「來天津也有些時候了,賊人雖沒捉拿到,局面也平靜了。太谷還撂著一攤營生呢,不知能不能先回太谷走走?」
他已經是罪孽深重了,就怕由此害了老夫人!那樣,他就是死十回吧,又有什麼用?
「小東西,就知道死!」
六爺也不知道何老爺是否挨了打,反正是在學館見不著他了。從五娘被綁票,到何老爺失瘋,像豬羊一樣給扛走,一件挨一件的背運事,使六爺更厭倦了康家的生活。無論如何,在明年的鄉試中不能失利,否則,他就無法離開這個叫人討厭的家。
可是她不想死。要想死,在與老東西做禽獸后,就該死去了。
「何老爺去天津,就能救了五娘?」

3

「六月出去,八月回來,出去三個月,來回就在路途走倆月,圖什麼?」
杜筠青冷冷哼了一聲,說:「誰也不要,我就等呂布了。」
「要救五娘,只有一法。」
杜筠青真是想到了死。不管從哪一面想,想來想去,末了都想到了死。但她沒有死。一想就想到了死,再想,又覺死得不解氣。
「不能給自家問卦?」
隔了一天,她又要進城洗浴。等了很一陣,下人才跑回來說:尋不見趕車的三喜,哪也尋不見他。
所以,二爺回來后,康家上下問起五爺,一聽是這種情形,誰不落淚?
三爺真是深感與邱泰基相見太晚,這許多年,就沒有碰見過這樣既卓有見識,又對自己心思的掌柜老幫。邱掌柜,就是自己要尋的軍師諸葛亮!日後主政,就聘邱泰基做天成元的大掌柜。
「那是捎錯了話?」
「真的。聾鬼,你也看看。」
「二爺要去天津?」
老天爺,一切都不由她分說!
九月將盡,離家近兩年的三爺也先於老太爺,回到太谷。
三爺真還聽從了戴掌柜的進言,一直留在京城,多方走動,與戴膺一道觀察分析時務。直到秋盡冬臨,聽說老太爺已經離開上海,啟程返晉,他才決定離京回太谷。返晉前,三爺彎到天津,看了看五爺。見到五爺那種瘋傻無知的慘狀,他臉色嚴峻,卻也沒有發火。
老天爺!早知這樣,何必要叫三喜去死?
「不是九-九-藏-書,不是。我知道,我是必死無疑。可我不怕死,也不後悔。老夫人給我的這份恩情,我情願用性命來換。」
六爺就說:「何老爺已脫離商界,生這種閑氣做甚!你總看不起官場,可商界又如何?庸者居其上,賢者居其下,還不是也這樣!」
現在,沒有氣死老禽獸,倒將自己臟污死了,那豈不是太憨傻?
老夫人出來上車時,四爺和管家老夏都跑來問候:剛見好,敢進城洗浴嗎?要不要再派些下人伺候?
老夏厲聲對三喜和呂布說:「好好伺候老夫人,有什麼閃失,我可不客氣!」
「那你也不跟他們告假?」
「聽清了。」
專此。
六爺當然也不能把這些傻話,轉告四爺。四爺還正為一攤非常事件,焦頭爛額呢。管家老夏,他也管不了何老爺。所以,六爺只能躲開了事,也不知該如何將息有些失常的何老爺。
「我還沒有聽說,已經大愈了吧?」
「老夫人,這也是病篤亂投醫吧,胡猜疑呢。我查問那班車倌,有一個告我,前不久三喜曾對他說:不想趕車,就想跑口外去。這個車倌奚落他,眼看就熬出頭了,不定哪天東家外放呢,還愁落個比口外好的碼頭?可三喜還是一味說,不想趕車了,只想跑口外去。所以,我就疑心,是不是老夫人多說了他幾句,就賭氣跑了?」
四爺應承著走了。杜筠青知道她說的話,都是廢話。四爺,也不過來應付一下,算是請示了她。五爺五娘是康家最恩愛的一對小夫妻了,就偏偏遇了這樣的不測,天道還是不公。
六爺倒是把何老爺的這一通胡言亂語,對二爺、四爺和管家老夏都說了,可誰也沒當正經話聽。二爺出發前,何老爺還跑去見了,特意交待:到了天津,二爺只把劉國藩一個人拿下,擺出些威武來,拍桌子瞪眼,嚴審那狗才。往厲害處一嚇唬,劉國藩就會把什麼都招出來。此為解救五娘的惟一入口處。二爺當然也沒把何老爺的話當回事。
就是直到這種時候,杜筠青深藏在心底下的那個念頭,才不得不升浮上來:其實,她是異常喜歡三喜這個英俊、機靈的年輕男子的。自從進入康家以後,杜筠青因為堅守了進城洗浴的排場,三天兩頭得由車倌伺候。而事實上,她能常見著、又能常守著異性,就惟有這給她趕車的車倌了。為了豪門的門面,車倌偏偏都挑選了非常英俊、機靈的年輕男子。康家似乎只對自己的男主子嚴加防範,女僕全僱用上年紀的;而對女主子,倒十分放心了,男佣並不怕他年輕、英俊、機靈。杜筠青知道,他們對女人放心,是諒她們也不敢!這雖然也誘惑她,想故意去作一種反叛,可她對三喜以前的那兩個英俊的車倌,卻是什麼心思也沒有。三喜為什麼叫她喜歡,她也說不清楚。但她清楚,自己喜歡三喜,這就是一種壞,不是故意做出的那種壞,而是真壞。所以,她總是盡量將這種壞深藏在心底下。
他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幾乎從車轅上掉下來。看來,老夫人並不惱恨他。老夫人依然疼愛他,說不定是真心給他這一份恩情。但他不敢再魯莽了,不能再不顧一切抓住這隻要命的腳。
六爺就說:「大哥也太過分了吧,連老夫人你的面子也真駁了?」
三喜,你要沒有死,就回來接我吧。我跟你走,那他們就會相信一切了。
「邱掌柜,不是你攔著,我早到天津了。」
主家的四爺六爺,也清楚這位繼母早被冷落,孤寂異常。她能如此心疼跟前使喚慣了的下人,到底是心善。自家受了冷落,反來苛待仆佣,那是常見的。許多年過去,這位開通的繼母,並不愛張揚露臉,更不愛惹是生非,他們並不反感她。
三喜接著還是那樣使著大勁,氣狠狠地唱:
看來,老夫人真是得了心病,那何時能醫好?呂布時刻惦記著病危的老父,但也是干著急,沒有辦法。她即使去向老夏言明了告假,在這種時候,老夏多半也不會開恩:老夫人正需要你伺候呢,我能把你打發走?
聽到四爺驚慌地跑來報告的這個消息,杜筠青心裏真是一震:怎麼會是那個美麗溫順的小媳婦出了事,而老東西卻永遠平安無恙,沒人敢犯?
「呂布,你父親的病,好了沒有?」
七月,老太爺傳回過一次話來,說趕八月中秋前後,可能返晉到家。
居然走了小一月,何其漫長!做票號生意,全憑信報頻傳,偏偏給她這位老夫人的親啟信件,傳遞得這樣漫長。漫漫長路,傳來了什麼?
他趕緊說:「老夫人,我作了孽,我該死……」
「那你去跟四爺說,劉國藩死了,津號老幫的人位空出來了,趕緊把何開生派去補缺。除了他,誰在天津碼頭也立不住!聽清了吧?」
所以,自那次與三喜野合后,回來就一直稱病,沒有再進城洗浴。她不想再見到三喜了!她越想越覺得,三喜原來是這樣一個大胆的無賴。他居然真敢。
誰料,六爺剛回到自家的書房,還沒喘了幾口氣,四爺就派人來叫他速去。還以為天津又傳了什麼怕人的消息,也不敢遲疑,他慌忙來見四爺。到達時,還沒進屋,就隔著帘子聽見何老爺那種變陌生了的可怕聲音:
「叫我看,最好是先秘不發喪。」
「你看,聾鬼也看出了你臉色好。」

2

可你做了沒人相信的事,豈不等於沒有做?三喜,三喜你真是走得太早了。可你到底是想了什麼辦法,能走得這樣乾淨?
「那我一準快去快回,不會耽擱老夫人的工夫!」
三喜驚慌得什麼也沒說出。
在他歸來前半個月,康家已恢復了先前的秩序。尤其是大廚房,一掃數月的冷清:各位老少爺們,都按時來坐席用膳了。
許仙還願法海留,
孫夫人祭江到江中,
也許是天道不怒,那天呂布也是遲遲不歸。
呂布歸家守「七」后,管家老夏派老院的另一個女傭,跟了伺候老夫人進城洗浴。可她沒跟幾天,就給退回來了。
「那你說說,我求你做甚?」
康家主僕沒有人對老夫人暗生疑心,那還因為:本就沒有人想過,有誰竟敢反叛老太爺!包括老夫人在內,對老太爺那是不能說半個不字的。這是天經地義的鐵規。
出村以後,三喜依然戰戰兢兢地趕著車。呂布也不敢多說什麼,叫他坐上車轅,或是叫他吼幾聲秧歌,顯見地都不相宜。正沉悶著,就聽見老夫人問:
她立刻對下人吼道:「還不快去尋!除了三喜,誰趕車我也不坐!快去給我尋三喜!」
在那之後沒有幾天,就傳來了五娘在天津被綁票的消息。
「四哥說,他去了也一樣求不動的。」
出了繁華的城關,漸漸到了靜謐的鄉間大道,三喜覺得應該向老夫人說明自己的心志了,可怎樣開口?一直尋不著詞兒。越尋不著越慌,越慌越尋不著。
「什麼辦法?」
六爺就說:「四爺不聽,我聽。何老爺的高見,我一定要張揚,堅持。」
「那你還不趕緊去見四爺?」
老夏見老夫人又這樣發了脾氣,也不敢再多說什麼,答應了聲立馬派人去尋,就退下去了。
那天,呂布出去尋一味藥引,遇見了三喜。三喜就慌慌張張問她:「老夫人怎麼了,多日也不使喚車馬進城?」
「你們都是揀好聽的說。」
杜筠青慢慢平靜下來,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當著管家老夏的面,為一個車倌失聲痛哭,這豈不是大失體統?失了體統,那也好!她本來就想壞老東西的體面。只是,不該搭上三喜的性命。為三喜痛哭一場,那也應該。得到三喜確切的死訊,她還要正經痛哭一場,叫康家上下都看看!
呂布本來想討老夫人的喜歡,哪承想自家話音沒落,老夫人的脾氣忽然就又來了,氣狠狠地說:「三喜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不用提他!老夏再來,得叫他給我換個車夫,像三喜這種姦猾的無賴,趕緊給我打發了!」
「來不及了,快派我去津號!」
老夏賠笑說:「那叫伺候老太爺的杜牧,跟了伺候老夫人?」
老夫人稱病不出,呂布心裏可就焦急了:老父病情已趨危急,只怕日子不多了,偏在這種關口,她不能再跑回家探視盡孝!看老夫人病情,似乎也不太要緊,只是脾氣忽然暴戾異常。
所以,這次三爺來到京師,京號的夥友都覺這位少東家大不一樣了,少了火氣,多了和氣。他去拜見九門提督馬玉昆時,馬大人也覺他不似先前豪氣盛,不是被天津的拳民嚇著了吧?馬大人斷定,康府五娘就是被那班練八卦拳的草民所害。他們武藝不強,只是人眾,有時你也沒有辦法。但也不足畏。三爺靜聽馬大人議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感謝馬大人及時援助。
邱泰基這是激將。果然,三爺就坐不住了,決定趕往京津。說:「邱掌柜把人看偏了,我能連這點氣度也沒有?」
各門的媳婦們,雖愛挑剔,但女人的第一件挑剔,已經叫她們滿足非常了:這位帶著點洋氣的年輕婆婆,她沒有生育,沒給康家新生一位七爺,那她就不會有地位。再加上老太爺過早對她的冷落,更叫她們在非常滿足后又添了非常的快意。所以,見她如此心疼一個車倌,便都快意地生出幾分憐憫來:她沒兒沒女,準是把小車倌當兒女疼了,也夠可憐。
「就是不想死!」
三喜聽了,居然臉色大變,還出了一頭汗:「病了?怎麼病了?」
「派你去天津做老幫。」
呂布當然知道,老夫人早被老太爺冷落了,就像戲文里說的,早給打進了冷宮。可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前也不發脾氣,現在才忽然發了脾氣?或許是因為老太爺不在,才敢這樣發脾氣?
「你又來了!老東西這封信是剛到漢口時寫的,不過幾句報平安的套話。他且不回來呢。看你這點膽量吧。」
真是夢一樣的夏天。
何老爺竟提出這樣的要求,六爺更沒有想到,但也只好應承下來。
就是真壞,她也願意了。
杜筠青一聽,就怒喝道:「我誰也不要,就要三喜!我喜歡的就三喜這麼一個人,你們偏要把他攆走?趕緊去給我尋,趕緊去給我尋!」
「老夫人就放心,我一準把這小奴才給找來。」
九九藏書眼下你們康家是誰主事?」
直到後半晌了,老夏才跑來,很小心地說:「還是哪兒也尋不見。派人去了他家,又把他的保人找來,也問不出一點消息。還查了各處,也沒發現丟失什麼東西。」
杜筠青還以為三喜是指她們之間的事呢,就問:「咱們的事,有人知道了?」
六爺就問:「還有何法?」
「光是五娘喪事,能熱鬧到哪?五娘一死,劉國藩也必死無疑!」
離津前,昌有師傅陪了二爺,去跟五爺告別。
他也許是跑了?
「危難多事之際,正可一顯三爺的智勇和器局。老太爺雖在漢口,江漢卻並無危局,而京津之危,可是牽動全局之危。三爺去京津,正其時也。」
「四爺。」
今天老夫人洗浴,也沒有用太多時候。她被澡堂的女僕扶出來時,似乎已經洗去了先前的憔悴,美艷如舊。但冷漠也依舊。
他是誰,老夫人是誰!他能伺候天仙一樣的老夫人,天仙似的老夫人又真心疼他,那他這輩子還會再稀罕什麼?派到外埠,住家字型大小,熬著發財?不盼望了。什麼也不盼望了,就這樣給老夫人趕一輩子車。
「我可沒說他罵他!康家上下幾百號人,就三喜跟我知心,就他一人叫我喜歡,我疼他還疼不過來呢,怎麼會罵他!小東西,真說走就走了……」
「要聽我的,事到這一步,四爺六爺你們也沒什麼可著急的了。給五爺門口掛了孝,給五娘設個靈堂,不就得了?天津那頭,可要熱鬧了,只是沒你們什麼事。」
她終於有了向東家告假的正規理由,可以獲假七七四十九天。
杜筠青將三喜勾引成功后,才好像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自己本來是出於對老禽獸的憤恨,怎麼反而把自己糟蹋了?
總之,邱泰基是把三爺的萬丈雄心,更提起來了。所以,三爺就想多逗留幾日,不急於踏上歸途。
何老爺瞪著眼,說:「你不知道,天津衛碼頭那是什麼庄口,本事小了立不住!少東家們,趕緊派我去,再遲疑,津號就沒救了。」
「不說了,不說了。我給二姐唱幾句秧歌,沖一衝喪氣,行吧?」
呂布看三喜這副樣子,就說:「三喜,你對老夫人還真孝順!剛說病了,倒把你急成這樣。我看,也不大要緊,吃幾服藥就好了。她這一病,我可沒少挨她罵。你是不知道,她的脾氣忽然大了,逮誰罵誰!」
「誰還算出是凶多吉少?」
當終於見到他的時候,杜筠青就忽然覺得可以放心了。她忽然不想再計較什麼了,他是不是小無賴,委身於他是不是值得,都不計較了。真壞,還是假壞,她也不管了!
吆喝著牲靈出城,他可真是緊張極了,因為他無法平靜下來。怕心思不能集中,吆喝錯了,車馬撞著人,可心思哪能集中!車裡的老夫人就似一團烈火,炙烤著他的後背,血脈都快燒起來了。好在是熟路,牲靈也懂事,穿街過市倒還沒出事。
這樣悶悶地走了一程,老夫人忽然說:「三喜,你變成啞巴了,不吭一聲?」
杜筠青就厲聲反問:「你是怕沒人氣我?」
「老夫人,我知道我作了孽,惹了禍,該死。」
「好是好了,臉色還沒有緩過來吧?」
「大老爺比我年紀大多了,我端著長輩的架子,去見他,只怕也得碰個軟釘子。再說,大老爺他真會算卦?」
「五娘出了這樣的事,誰能不心焦?我一聽說了,就比劃給這個聾鬼了,他也著急呢。我當下就想叫他問一卦,成天習《易》,家裡出了這樣的事,還不趕緊問個吉凶?他就瞪我,嫌我心焦得發了昏,誰能給自家問卦?」
何老爺說的原來是這樣一種熱鬧,六爺可不愛聽這些生意上的事。
此前,於八月中秋先回到太谷的,只是在天津的二爺和昌有師傅。綁匪自然是沒抓到。昌有師傅與津門幾家鏢局合作,忙活了個不亦樂乎,也一直沒有結果。無論在江湖黑道間,還是市井潑皮中,都沒查訪出十分可疑的對象。
老夫人那裡,呂布也早銷假歸來。老夏給派的一位新車倌,她也接受了,依舊不斷進城洗浴。
不管你成精成神,我也不怕你了。無非是一死,死後不能投胎轉生,也無非托生為禽獸吧。你們康家亂成什麼樣,我也管不著了。我做老夫人多少年了,你叫我管過什麼事?我不過是你們康家的擺設,永遠都是一個外人。所以,我也給你們康家添一份亂,一份大亂,但願是石破天驚的大亂。然後,我就死去了。老東西,你當我看不出來?你是早想替換我了,早想娶你的第六任續弦夫人。我什麼不知道!
就是死,我也覺著太便宜了自家。今年的夏天,太便宜了我,我真是情願用性命來換。只可惜我的性命太卑微,太不值錢了。老夫人,你如天仙一樣的性命,萬萬不能因為我,壞了道行。
邱泰基本來是有才幹的老幫,擔當過大任,經見過大場面,遭貶之後自負驕橫也去盡了,所言既富見識,口氣又平實誠懇,誰聽了也對心思。不過,最對三爺心思的,還是邱泰基說的那一層意思:三爺不能再窩在口外修鍊了,要成大器,還得去京津乃至江南走動。三爺聽了這層指點,真猶如醍醐灌頂!以前,怎麼就沒有人給他作這種指點?他來口外修鍊,聽到的都是一片讚揚。口外是西幫起家的聖地,西幫精髓似乎都在那裡了。要成才成器,不經口外修鍊,那就不用想。連老太爺也是一直這樣誇嘉他。可邱掌柜卻說:西幫修鍊,不是為得道成仙,更不是為避世,是要理天下之財,取天下之利。囿於口外,只求入乎其內,忘了出乎其外,豈不是犯了腐儒的毛病嗎?真是說到了癢處。
老夏再不敢說什麼了。他只好跑去叮嚀三喜:千萬眼疾手快機靈些,千萬小心不敢再惹著老夫人。
請了醫家先生來給她診療,她對人家大發雷霆。四爺和管家老夏來問候,她也大發脾氣。對她們這些下人,那就更如有新仇舊恨似的,怎麼都不對,怎麼都要挨罵。
呂布就說:「老夫人病了,你不知道?」
把董卓一戟刺了。
「不知道,甚也不知道,只聽說天津衛本來就亂。二爺要帶些武師,急奔天津。老夫人有吩咐的沒有?」
就像沒有聽見,依然瞪著眼,不說話。六爺有些怕了:何老爺眼裡什麼都沒有了,平時的傲氣、怨氣、活氣,全沒了。這是怎麼了,難道何老爺捨不得劉掌柜死?
「出了這樣的事,都不回來?」
整整一上午,什麼消息也沒有。
杜筠青天天逼問三喜的下落,而且將心裏的悲傷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可正如所料,她既問不到確切的消息,也無人對她的悲傷感到驚奇。四爺、六爺,不斷跑來寬慰她,也說待下人不能太慈悲,不能太嬌慣。老夏更斷定,那忘恩負義的小奴才,準是瞅見府上連連出事,忙亂異常,便放肆了,偷偷賭錢,背了債,嚇跑了。她極力否認他們的推測,可誰肯聽?只是極力勸她,就坐別人趕的車,進城洗浴吧,別為那不識抬舉的小奴才,傷了老夫人貴體。
正慌得不行,忽然聽見老夫人說:「小無賴,你啞巴了?」
「六爺,我的金玉良言沒人聽了。你們康家沒一人愛聽我的金玉良言了。天成元也沒一人愛聽我的金玉良言了。西幫,天下人,誰也不聽我說了。」
呂布忙來圓場:「三喜,老夫人問你呢,也不吭聲!要不,你還是唱幾句秧歌吧,給老夫人解解悶。」
三喜,三喜,你也給了我恩情,我也不會後悔,可我不要你的性命!你說過,什麼也不怕。現在,我也要說,我什麼也不怕。我不怕壞,我情願跟你一起壞。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用想,我們能壞一天,就多壞一天。要死,我們一起去死。
現在,他是給老夫人趕不了幾天車了。一切都快走到頭了。但他不後悔,就只怕毀了天仙一樣的老夫人。
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化。
三喜說:「不是害怕。」
「可不是呢,他非要去。」
二爺跟戴掌柜說了此意,戴膺倒是很痛快就答應了,直說,二位太辛苦了,字型大小惹了這樣的禍,連累二位受苦,實在愧疚得不行。昌有師傅就明白,緝拿綁匪的聲勢,看來已經造足了。
五爺倒也在一邊聽著,但只是會傻笑。來跟他告別,其實他又能知道什麼?他只是一味對二爺說:「我哪兒也不去,哪兒也不去!車也不坐,轎也不坐,馬也不騎,哪兒也不去!」
「字型大小的事,我們管它呢。只是,何老爺何以就斷定五娘沒救了?」
康笏南真是到冬十月才回到太谷的。
三喜當時很正經地說:「二姐,那以後就不這樣了。」
「三喜他再懂事,也是下人。老夫人打他罵他,那本是應該的。可老夫人一向對下人太慈悲,都把他們慣壞了。三喜也一樣,老夫人更寵著他,忽然說他幾句,就委屈得什麼似的,說不定還賭氣跑了!」
「自家給自家打卦,哪能靈?」
「只怕沒秋天了。」
這個小無賴,真走了?杜筠青想冷靜下來,可哪裡能做到!小東西,小東西,你是著急什麼?她細細回憶前天情景,才明白他那一臉神聖,格外正經,原來是訣別的意思。小東西,真這樣把性命呈獻給了她?不叫你這樣,不叫你這樣,為什麼還要這樣?她不覺已淚流滿面。
六爺就不高興地說:「老夏,老太爺待何老爺,還從不失禮。何老爺是正經舉人,你能這樣伺候?」
回康莊的路上,三喜又提到那封信,說:「八月不冷不熱,我看他要回來。」杜筠青就有些不高興,以為三喜還是怕了。她說老東西九月也回不來,一準要等到天大冷了,才打道回府。出巡天下,不畏寒暑,老東西就圖這一份名聲。
「那就不說了。五娘多可人,偏就遭了這樣的大難,真叫人揪心。」
「我早說了,由你。」
杜筠青就說:「害怕了?」
劉備死在白帝城,
「何老爺,劉掌柜的死,你不是早有預見?」
「那就去吧。告他,能出銀錢把人贖回來,就不要動武。」
「五娘的喪事,宜在天津那頭辦?」
送走六爺,杜筠青又在鏡前端詳起自家來。真是臉色甚好,容光煥發?自己的變化,真都寫到臉上了?寫在臉上,就寫在臉上吧。自入康家門,只怕就沒容光煥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