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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流水

過年流水

這樣的決定,連三爺四爺他們都沒有料到,所以一時寂靜無聲。還是管家老夏靈敏些,見大家一時都愣著,忙說:「三爺、四爺,快給老太爺磕頭謝恩吧。」
「那我們山西人讀書求仕,為何也被小視?」
「那麼說,你還是要鐵了心,應朝廷的鄉試?」
磕過頭,三爺跪著說:「受此重託,為兒甚感惶恐,還望父親大人隨時垂訓。」
正月十三,康笏南設酒席招待家館塾師何老爺。
今年來康家拜年,叫萊豪德夫人感到意外的是,杜夫人居然有了想入公理會的意思。萊豪德夫人當然是喜出望外了,連說夫人能皈依基督,那真是太谷公理會的榮幸,一定會有更多的大家貴婦,效仿杜夫人,加入公理會的。特別是在今年這樣的時候,夫人能入教,那真是偉大的主在幫助我們。
老太爺倒是一臉慈祥,問他:「你是鐵了心,要應朝廷的鄉試?」
康笏南直說:「看來,老六命中要當舉人老爺,頭一回趕考,就給你加了一個恩科。何老爺,你看我們六爺是今年恩科中舉,還是明年正科中舉?」
「入公理會,那是神聖的事,當然要有隆重的儀式。」
曹培德忙說:「怎麼能看不出來?恰克圖對俄貿易,就已太不如前。俄國老毛子放馬跑進來,自理辦貨、運貨,咱們往恰克圖走貨,能不受擠兌?所以,我們賬庄的生意實在也是大不如前了。」
「不是說她三十齣頭了?」
郭雲生說:「自邱掌柜改駐口外后,主家夫人就辭退了許多下人,親自料理家事,沒有再聘管家。」
西幫票號的大本營祁、太、平三縣,正月十一開市,鋪陳得就尤其華麗。內中,又以「祁縣的棚,太谷的燈」,負有盛名。
三爺心裏,其實也很難平靜的。在沒有一點預示的情形下,老太爺這樣突然將外務商事交給了他,實在是太意外了。
「老太爺他正在忙什麼?」
初十下午,康家的天成元票莊、天盛川茶莊以及綢緞莊、糧庄,和別家商號一樣,已經將彩燈懸挂出來。天盛川掛出一對琉璃宮燈,還有就是一套十二生肖燈。這套竹骨紗面的模擬生肖燈,雖然已顯陳舊,但因形態逼真,鼠牛龍蛇一一排列開,算是天盛川的老景緻了。天成元則掛出三對六隻琉璃宮燈,中間更懸挂了一盞精美的九龍燈。這九龍燈,也是楠木燈骨,琉璃燈罩,但比琉璃宮燈要小巧精緻得多,因燈骨雕出九個龍頭而得名。在當時,也算是別緻而名貴的一種燈。三對六隻宮燈,加上這盞九龍燈,三六九的吉數都有了。字型大小圖的,也就是這個吉利。
六爺說:「這也是先母的遺願。」
「我在你這樣大年齡時,也是一心想應試求功名。你的祖父卻勸我不要走那條路。我也像你現在一樣,很驚奇。但你既是遵母命,我也不想攔你,只是將得失利害給你指明。」
「父親大人還是要我入商不入仕?」
「這是市井眼光,朝廷竟也這樣看?」
只是,杜牧去見老太爺,轉眼間就回來了。看那一臉委屈依舊,好像是沒有見著。
下來,孫北溟才對孟老幫說:「這一向,接連出事,老太爺心裏也不踏實了。所以才如此,你也不要太在意。以後巴結,也得小心些。」
「見著了。」
「老東家真抄起佛經來了?」
康笏南說:「你大哥耳聾,你二哥心在江湖,輪下來就是你了。你不接,叫誰接?」
「我叫你看,不用管別人說她多大!」
按照老例,康笏南先到天盛川茶莊上香。車馬未到,大掌柜林琴軒早率領字型大小眾夥友,站立在張燈結綵的鋪面前迎候了。從大掌柜到一般夥友,今日穿戴可是一年中最講究的:祈福,露臉,排場,示富,好像全在此刻似的。茶莊雖已不及票莊,但林大掌柜今日還是雍容華貴,麾下眾人,也一樣闊綽雅俊。老太爺頭一站就來茶莊上香,叫他們搶得一個早吉市,這也算一年中最大的一份榮耀和安慰吧。
當然,三爺也明白,他拜訪邱家這件事,也不宜太張揚。
「沒有。人家只給老太爺做那麼有限的幾口,誰也嘗不上。」
「康老夫人皈依基督,請他們來,他們一定會出席。現在,我們在城裡已有寬敞的福音堂,典禮場面一定會很壯觀。」
「我不攔你。你要效忠朝廷,我敢攔你?那你就蟾宮折桂,叫我們也沾沾光!」
康笏南這才插|進來說:「晚什麼!你們曹家要肯廁身票業,那咱太谷幫可就真要後來居上了。太幫振興,西幫也會止頹復興的。你們曹家是西幫重鎮,就沒有看出西幫的頹勢嗎?」
雲生這個小東西,跟了她以後,好像忽然之間長大了。不僅把一切遮掩得那樣好,人好像也變機靈了。尤其是他這樣一個小東西,居然像有情的男人那樣,真心細心地體貼她!男人的體貼,姚夫人得到的真是太少了。所以,郭雲生對她的體貼,雖然有些像母子間那樣,她還是感動不已。
接連出的那些倒霉事,都與他自己治庄不力相關,所以無顏多言。從上海回到太谷,孫北溟又跌入老號的忙碌中,特別是四年一期的大合賬,正到了緊要關口。所以,整個冬天,幾乎沒有再見到康老東家,也不知他想開了沒有。不過,合賬的結果出乎意料地好,這四年的贏利又創一個豐收,老東家的心情似乎才真正好起來。
老東西調走呂布,看來只是為了往自家身邊安放那個嬌媚的女廚子。他把貼身伺候他的杜牧,打發過來接替了呂布。杜牧顯然不想過這冷宮來,伺候她這個失寵的老夫人。
「見著了?」
老東西知道了這件事,那倒好了:她做這件事,就是為了叫老東西知道。可看老院里的動靜,不大像。老東西城府深,能裝得住,別人怕不能裝得這樣沉穩吧?尤其那個冷麵的老亭,他就是老東西的貼身耳目,什麼事也瞞不過他。老亭要知道了這種事,他那一張冷臉上還不漏出殺機來?可看老亭,也是冷臉依舊。往江南走了一趟,老亭似乎顯老了。
他愛弄誰弄誰,杜筠青才不想為這種事生氣。她早知道老東西是什麼東西了。他內里以帝王自況,想誰是誰,外頭面兒上還要裝得像個聖人,多不痛快。明著放置一個三宮六院,誰又敢不依?
孫北溟說:「甲午賠款議定是二億兩銀子。朝廷哪有那麼多銀子賠?又向俄、法、英、德四國借。借了,也得還。從光緒二十一年起,每年還四國借款一千二百萬兩,戶部出二百萬,餘下一千萬攤給各行省、江海關。這幾年,每年各省各關匯往上海一千多萬兩的四國借款,大多給咱西幫各地票號兜攬過來了。多了這一大宗匯兌生意,當然叫咱西幫掙了可觀的匯水。所以,我們天成元這四年的生意,還不錯。」
萊豪德夫人一聽,以為杜筠青是在開玩笑,就說:「康老夫人在說笑吧?可既想皈依偉大的主,這樣的說笑就不相宜了……」
所以,在今年年下,杜筠青的心情是格外不好。她再也不想陪了老東西,到外面給他裝潢門面了。
「那我再問你,杜牧,你今年多大了?」
「培德賢侄,我看你是堪當大任的人,不但要做你們曹家的賢主,也不但要做咱太谷幫的首戶,還要有大志,做西幫領袖!」
「大掌柜,你可真會心疼自己!咱們南巡一路,也沒遇著刀山火海,怎麼就能傷著你的筋骨?你說我精神好,那我教你一法,保准能消你乏累,煥發精氣神。」
郭雲生一再說:「三爺和氣得很,客氣得很,興緻也好得很!」
「那叫你看,這個宋玉她是什麼出身?」
只是在得知三爺繼位的消息后,姚夫人備了一份賀禮,叫郭雲生送到了康莊的德新堂。
「她怎麼是狐狸精?」
「記住了,三爺的盛意,我一定說給主家。三爺還是進去歇歇再走吧!」
說畢,即出門上車去了。
「孫掌柜,你也成了大俗人了?那幾頁殘經,豈是尋常物!那是唐人寫的經卷,雖為無名院手筆跡,可寫得雄渾茂密,八面充盈,很能見出唐時書法氣象,顏魯公、李北海都是這般雄厚氣滿的。即使字寫得不傑出,那也是唐紙、唐墨,在世間安然無恙一千多年!何以能如此?總是沾了佛氣。所以,比之寺院的佛像,神聖不在其下。見了千年佛經,還不算見了佛嗎?」
三爺說:「票號來錢容易,你們曹家還不正眼看它?」
康笏南先上了自己的轎車,跟著是三爺,隨後是賬房先生,老亭。車馬啟程后,眾人及鼓樂班一直跟著送到村口。
怎麼才能叫她相信?
萊豪德夫人一口答應下來。像杜筠青這樣的貴夫人,為她舉行入教洗禮,那當然是越隆重越好了。公理會來太谷傳教十六七年,真還沒有得到這樣一位豪門貴婦做信徒。太谷民風敬商,像杜筠青這樣的商家貴婦皈依基督,效仿的婦人一定不會少。
太谷的燈,則是以其精美,鎮倒一方。與祁縣的臨時大製作不同,太谷的彩燈,雖也只是正月懸挂一時,卻都是由能工巧匠精細製作。大商號,更是從京師、江南選購燈中精品。當時有種很名貴的六面琉璃宮燈,燈骨選用楠木一類,精雕出龍頭雲紋,燈面鑲著琉璃(現在叫玻璃),彩繪了戲文故事。這種宮燈,豪門大戶也只是購得一兩對,懸挂于廳堂之內。太谷商號正月開市,似乎家家都少不了掛幾對這種琉璃宮燈出來。其他各種奇巧精緻的彩燈,當然也爭奇鬥勝地往出掛。華燈燦爛時,更能造出一個幻化的世界,叫人們點燃了富足的夢。
「老東家是抄什麼經?」
「我是說,南巡迴來這麼些時候了,我還是沒有歇過來,乏累不減,總疑心傷著筋骨了。」
何老爺也不理六爺,只是發獃地盯住康笏南,說:「老太爺,要派我去做津號老幫,五娘哪會出事?孫北溟他是庸者居其上!」
三喜是跑了,死了,還是給打發走了?老東西是知道了,還是不知道?一切都是真假難辨,深淺莫測。她捨棄了自家的一切,就是想氣一氣老東西,居然也這樣難。說是近在咫尺,就是氣不著他,中間隔著太多的遮攔。
老夏不客氣地說:「何老爺,識些抬舉吧,老太爺哪有工夫聽你胡言亂語!」
孟老幫真給嚇了一跳,趕緊告罪。
林琴軒也作揖道:「老東台放心。」
姚夫人知道雲生不是說嘴。能不能把他長久留在身邊,那真難以卜測,但他有這樣一份心,姚夫人也很感動了。她慶幸自己沒有看錯人。尤其那樣快就如願以償地有了身孕,她對雲生就更喜歡不盡。她甚至相信,自己夜夜相擁著這樣一個大男娃似的男人,足月之後,一定會生一個男娃。所以,她依然聽任雲生叫她二娘。
康笏南真還感嘆了一聲:「我是老了,要像九-九-藏-書培德、重光你們這種年紀,這點志向算什麼!你們正當年呢,就這樣畏縮?西幫縱橫天下多少年了,只是在字型大小里藏龍卧虎,財東們反倒一代不如一代,不衰敗還等什麼!」
何老爺當然也不能攔著。四爺忙對何老爺說了些吉利話,就退席了。六爺當然得陪到底。每年差不多就這樣,由他陪了老太爺,招待何老爺。
杜筠青聽了,心裏冷笑了一下。她早就聽父親說過基督教的這種教義,也多次聽萊豪德夫人宣講過,只是現在聽了,覺得分外刺耳。她忽然想入西洋基督教,實在不是想行善贖罪,只不過是想氣一氣老東西。
去年冬天,康笏南從江南歸來時,曹培德曾張羅起太谷的幾家大戶為他洗塵。他知道,曹培德他們是想聽聽南巡見聞,甚至也想探一探:康家在生意上真有大舉動嗎?那時,康笏南心存憂慮,所以在酒席上很低調,一再申明:他哪有什麼宏圖大略,只是想整飭號規而已。各位也看見了,他剛去了南邊,北邊天津就出了事。不是萬不得已,他會豁上老骨頭,去受那份罪?越這樣低調,曹培德他們越不滿足。可他真是提不起興緻,放言西幫大略。自家的字型大小都管不住,還奢談什麼西幫興衰!
攆走杜牧,老東西說了,留在身邊伺候他的,有老亭就得了,不再安放女傭。其實,那不過是說給面兒上聽的話。
「你又不伺候我,我哪能知道?」
「為什麼?」
「有真才實學,總不會被小看到底吧?」
開門的,是那個瘸腿老漢。他當然認不得康家三爺,但見來客氣象不尋常,忙賠不是,說自家耳朵不太好使,開門遲了,該死。
曹培德說:「去年,康老太爺這一趟江南之行,真還驚動了西幫。」
「老夫人,那是拳匪罵街呢,絕不能這樣說!皈依基督后,無論我們西洋人,還是你們中國人,在上帝面前都一樣平等,四海之內皆兄弟!」
早有幾個下人擁過去,殷勤攙扶何老爺。老夏畢竟老辣,見此情形,就趁機將幾個下人喝住,自己搶先扶起何老爺。受到這樣眾星捧月似的抬舉,何老爺似乎緩過點神,不再犯橫,任老夏扶著,離席了。
「現在也不遲,你見天抄一頁佛經就成。《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大悲心陀羅尼經》都不長,可先抄寫此二經。」
何老爺狠狠地說:「我還沒正經喝呢!老太爺,我說的是正經話!」
曹培德欣然答應道:「好,那我就聽康老世伯吩咐,開春天氣轉暖,就去一趟關外。」
庚子年本來是正科鄉試年,因這年逢光緒皇上的三旬壽辰,朝廷就特別加了一個恩科,原來的正科大比往後推了一年。連著兩年鄉試,等著應試的儒生們當然很高興。
康笏南說:「你們做大掌柜的,更得出去巡查生意。孫大掌柜,你走這一趟江南,也沒有吃虧吧?」
吳大掌柜也搶著說:「聽聽三爺這口氣吧:掙那麼一點錢!合一回賬,就五十萬,還那麼一點錢!」
愛所有的人?
宋玉,也是康笏南給起的名字,她本名叫什麼,誰也不知道。
禮畢,眾人又隨老太爺來到大廚房,略略進食了一些早點。
「老夫人快不用笑話我了。」
這太出杜筠青的意料了!老東西居然同意她去信洋教!既同意,那也就根本氣不著他了,還入那洋教做甚!
「你不是表功說嘴吧?」
「老太爺統共就說了一句話:老夫人想入,就入。別的,什麼也沒說。」
因為這一期生意如此意外地好,康笏南在臘月的合賬典禮上,對孫北溟的減股也赦免了,說不給孫大掌柜加股,已經是很委屈他了。除了邱泰基,也未給任何人減股。天津庄口出了那樣大的事,康笏南也很寬容地裁定:以劉國藩的死抵消一切,不再難為津號其他人。全庄受到加股的,卻是空前的多。京號戴膺和漢號陳亦卿兩位老幫,都加至九厘身股,與身股最高的孫大掌柜,僅一厘之差。
康家規矩,是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這一天,發布合賬結果。屆時,康笏南要帶領眾少爺,來字型大小聽取領東的大掌柜交待四年的生意,然後論功行賞。業績好的掌柜、夥友,給添加身股;生意做塌了的,減股受罰。其儀式,可比正月開市要隆重、盛大得多。
商號開市,照例是由財東來「開」。而開市,又喜歡搶早。所以,十一這一天,康家從三更天起,便忙碌起來了。因為這天進城的車馬儀仗,是一年中最隆重的。這一行,要出動四輛鑲銅鍍銀的華貴馬車:頭一輛坐著康家的賬房先生作前導;第二輛坐著少東家,一般都是三爺;第三輛才是老東家康笏南;第四輛坐著康笏南的近侍老亭殿後伺候。每輛馬車,都派了兩個英俊車倌,另外還有一個坐在外轅的仆佣。在每輛車前,又各備一匹頂馬作引導。頂馬精壯漂亮,披紅挂彩,又頸系串鈴,稍動動,就是一片丁冬;騎頂馬的,都是從武師家丁中挑選的英俊精幹者,裝束也格外搶眼:頭戴紅纓春帽,身著青寧綢長袍,外加一件黑羔皮馬褂。頂馬前頭,自然還有提燈籠的;車隊左右,也少不了舉火把的。
「夠不夠二十?」
「我跟老太爺說了:不是我嗦,是老夫人交待我這樣說的。可老太爺仍不叫我多說。」
「哼,狐狸精,她再狐狸精,能精到哪?老太爺要是還愛見你,她敢攔?」
他在口外時曾暗中許下心愿,一旦主政,就聘邱泰基為票莊大掌柜。那時,他真是沒有料到這樣快就能接手商務。現在,他當然不能走馬上任,就辭去孫大掌柜。目前在天成元票莊,孫大掌柜還是不好動搖的。但他倚仗邱泰基治商的意願,那也不會改變。來日方長。
所以,在招待何老爺的筵席上,一直就在議論今年的恩科。加上老太爺今年興緻好,氣氛就比往年熱鬧些。起碼,沒有很快離開讀書、科考的話題,去閑話金石字畫、碼頭生意之類。
康笏南問管家老夏:「能發了?」
「可不是她!」
謊說改派外埠,過三五年也不見回來,到時候又怎麼交待?
萊豪德夫人還從未見過杜筠青發怒,不由得說了聲:「仁慈的主,寬恕她吧。」就匆匆告辭出來。
這樣,主桌的席面上,除了曹、吳兩位客人,主家這面有三位:康笏南,孫大掌柜,加上三爺。席面上五人,不成吉數,應該再添一位。在往常,康笏南會把學館的何老爺請來。他在心底里雖然看不起入仕的儒生,可在大面上還是總把這位正經八百的舉人老爺供在前頭,以裝點禮儀。但自南巡歸來,發現何老爺瘋癲得更厲害了,就不敢叫他上這種席面。管家老夏提出,就叫四爺也來陪客吧。聾大爺不便出來,武二爺又從不肯來受這種拘束,當然就輪到四爺了。可康笏南想了想,卻提出叫六爺來作陪。「他不是今年參加鄉試大比嗎?叫他來,我們也沾點他的光。」
白天沒人覺得奇怪,夜間就更無人操心了。不用說,郭雲生是夜夜都在姚夫人房裡度過的。
「可不,他說,老夫人想入,就入。」
冬天過去了,杜筠青一直有意難為杜牧,給她種種氣受。同時,又不斷對她說道:自己也是喜歡年輕英俊的男僕,對英俊,機靈,會體貼人的三喜,是如何懷念不已。奇怪的是,她說的這些話,杜牧似乎並不在意!
「你吃過宋玉做的飯菜嗎?」
「棚」,就是「結綵」的一種大製作吧,用成匹成匹的彩色綢緞,在臨時搭起的過街牌樓上,結紮出種種吉祥圖案。各商號通過自家的「棚」,爭奇鬥豔,滿城頓時流光溢彩。
難道杜牧也和別人一樣,不相信她敢做那樣的事?
感奮之間,三爺就決定親自去一趟水秀村,問候一下邱泰基的眷屬。在口外時就聽邱掌柜說,因為他的受貶挨罰,夫人很受了委屈。尤其自家一時羞愧,真的上了吊要尋一死,不是夫人機靈,他早沒有命了。當時聽了,三爺就想,等回到太谷,一定去問候一下邱掌柜的夫人。可回來后,只是圍著南巡歸來的老太爺忙碌,差不多將這件事給忘了。不過,現在去看望,也好。自己剛主政,就去邱家拜訪,消息傳給邱泰基,他自然會明白:對他器重依舊。
三爺忙止住隨從:「誰叫你這麼橫,就不怕嚇著人家?」然後和氣地問郭雲生:「後生,邱家誰還在?」
聽老夫人這樣一說,杜牧不再敢放肆了,低了頭說:「老夫人,我哪敢忘了主家的大恩?只是怕這個宋玉從南方來,伺候不好老太爺。」

4

吳大掌柜忙問:「聽說去年朝廷有禁令,不準西幫票號匯兌官款?」
當父親過了六十花甲后,他就在等待這一天了。可等了十幾年了,一點動靜都沒有。特別是去年,年逾古稀的老太爺成功出巡江南,彷彿永遠不會老去。從江南歸來,老爺子更是精神煥發。所以,他幾乎不再想這件事。可你不想了,它倒忽然來臨!
四爺說:「三哥獨當內外,也能勝任的。」
郭雲生說:「就我們幾個下人在。」
問得杜筠青以為看出了自己的什麼破綻,就露出不高興,反問萊豪德夫人:「怎麼,嫌我心不誠?」
跟著三爺的隨從也不領情,喝道:「這是康家三爺,來見你們當家的,快去通報!」
「見著了,你怎麼還哭喪著臉!老太爺不會罵你吧?」
「杜牧,你怎麼不照我交待的說?」
萊豪德夫人還想開始勸說,杜筠青居然發了怒。
「二娘這樣待我,真是死也請願!」
「我可看不出來。」
姚夫人暗中將郭雲生納入自己房中,果然如願以償,很快有了身孕。她仔細算計了一下,只是比男人離去的時間晚了一個月。一個月,那是太好遮掩了。所以,姚夫人確認自己有孕之後,只有驚喜,沒有驚慌。她本來是下了決心的,即使一年半載後有孕,也要設法把孩子生下來。現在,幾乎用不著費什麼心機來遮掩,她當然只有驚喜。這樣快就有了身孕,最好的遮掩之法就是公開了,叫世人都知道。因此,在別人什麼都看不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在親友間作了張揚,也捎信向口外的男人報了喜。
「攆我也不走!」
曹培德就說:「好,到時候,那吳大掌柜就陪我走一趟。」
康笏南哼了一聲,說:「說了半天,還是在太谷撲騰!」
康笏南說:「一旦貪圖奢華,就已淪為財富的奴僕了。天下奢華沒有止境,一味去追逐,搭上性命也不夠,哪還顧得上成就什麼大業!可奢華之風,在我們西幫也日漸瀰漫。尤其是各大號的財東,只會享受,不會理事,更不管天下變化。如此下去,只怕連胡雪岩還不如。西幫九九藏書以腿長聞名,可現在的財東,誰肯出去巡視生意,走走看看?」
何老爺卻不起身,直說:「我沒喝幾口酒,我還有正經話要說!」
要是早幾年遇見這位邱掌柜,那就好了。
孫大掌柜就說:「吳掌柜也跟著東家哭窮?就許你們曹家掙大錢,不許我們掙點小錢?這四年多掙了點錢,算是天道酬勤吧,各地老幫夥友的辛勞不說了,看我們老東家出巡這一趟,天道也得偏向我們些。」
杜筠青立刻拉下臉,怒罵道:「知道,知道,你知道你是誰?不要臉的賤貨,你知道你是主,還是奴?在我這裏,誰伺候誰,你得先給我分清!我說話,你就靠邊聽著!我吩咐你的事,還沒有說幾句呢,就知道,知道,誰慣下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今天我給你說清了:以後再這樣不懂規矩,趁早給我走人,愛去哪,你去哪,反正不用你伺候我!」
隨從喝道:「娘家遠不遠?」
杜筠青沒有想到,三喜的父母、媳婦都不知道他失蹤,卻說他是給東家改派到外埠碼頭學生意去了。
到正月,姚夫人已是身懷六甲,體態明顯笨拙了,不過,她成天也是挺著這樣的身體到處走動的。三爺來訪,本來也無須遮掩,但姚夫人終於還是無法自持,有些亂不成陣了。大正月的,東家三爺專程跑來,就送來有關男人的那一番話,這更叫她心裏翻江倒海,平靜不下來了。
罵了一頓杜牧,杜筠青心裏更覺很快意。杜牧這樣挨了一頓罵,到了老東西那裡,還不訴苦?交待她稟報的事,也不會給你添好話。這正是杜筠青所希望的:杜牧這樣一鬧,老東西一準不高興;他一不高興,當然更反對你信洋教了。見老太爺是這種態度,杜牧一準會帶了幾分得意回來。你得意,那更好,正好再臭罵你一頓。
康笏南說:「交給你,我就不管了。」
聽老夏這樣說,杜筠青也無意多問了。謊話也能編得如此練達,真是左右逢源,輕易就能說圓滿。老夏既然這樣擅長說謊,那對她說的這一切,會不會也是說謊?說不定,三喜真給打發到什麼邊遠苦焦的地方去了?
只是,票號興起后,賬庄就漸漸顯出了它的弱勢。賬庄放貸,雖然利息比較高,但周期長,資金支墊也太大。票莊的匯兌生意,就不用多少支墊,反而吸收了匯款,用於自家周轉,所得匯水雖少,但量大,快捷,生錢還是更容易。所以,西幫賬庄有不少都轉成票號了。可曹家財大氣粗,一直不肯步別家後塵,到庚子年這個時候,也還沒有開設一家票號。這次赴康家筵席,曹培德叫了礪金德吳大掌柜同往,其實是有個不好言明的心思:向康家試探一下,開辦票號是否已經太晚?
何老爺聽了,眼裡就忽然失了神,話音也有些變:「老太爺,你能否奏明朝廷,革去我的舉人功名?」
眾人也一起勸說。沒等四爺應承,康笏南就站起來,說:「你們也起來吧,我把祖業交待給你們了。內政外務,都有現成規矩,你們就上心張羅吧。」
杜筠青依然厲色說:「這更不是該你操心的!老太爺身邊有老亭,外頭有管家老夏,更有老太爺親生的六位老爺,還有字型大小里的一干掌柜老幫,能輪上你操心?連我這個老夫人都輪不上操心,能輪上你?」
杜筠青心裏一時充滿快意,就決定立馬去對老東西說。面兒上是向他請示,實在是為氣他。他要不答應,就回答說:她已經答應了人家,人家磨了十幾年了,不答應,也太無情。
孟老幫本來是想進一步邀功,沒想到,老東家瞪了他一眼,說:「可不能起這份心思,奪人之美!何況,那是佛物,不是一般金石字畫,入市貿易,豈不要玷辱于佛!」於是,當下就許了願:回晉后,抄寫佛經,以贖不敬。
跟著,鞭炮就響起來,一班鼓樂同時吹打起來。馬匹騷動,脖子上的串鈴也響成一片。
然而,杜筠青不想生氣,康笏南似乎尋著讓她生氣。
「老太爺答應得就這麼痛快?杜牧,你倒真會傳話。你是怎麼稟報老太爺的?」
萊豪德夫人這才一驚:「這是為什麼?康老太爺還是不同意?」
三爺也早看見了邱家的一片冷清,就對郭雲生說:「你家夫人既然不在,我們就不進去了。你轉告夫人吧,就說我來拜訪過。年前我剛從口外歸來,見過你們邱掌柜。他安好無事,張羅生意依然出色得很,請夫人放心吧。我說的這些話,你能記住吧?」
但邱家的大門,敲了半天,才敲開。
「老夫人,我在老院多少年了,還不知道我多大?」
老東家年下有了好精神、好興緻,孫北溟心裏也踏實了。抄寫佛經云云,是老東台心情好,才那樣說罷了。
「老東家,可不是我不恭,就對著那幾頁殘經,也算正經拜佛許願?」
這位年輕的掌門人,顯然被康家天成元的新業績打動了。
可哪能由你?
杜牧不再敢言聲了。

2

老東家一行到達,被迎到上房院客廳,敬香、磕頭行禮。禮畢,再回到鋪面,將那塊柜上預備好的老招牌,拿起交給林大掌柜。林大掌柜拿撐桿挑了,懸挂到門外檐下,鞭炮就忽然響起,此時,依然還不到五更。
不到五更,車馬便進了南關。字型大小雇的鼓樂班已迎在城門外,吹打得歡天喜地。車馬也未停留,只是給鼓班一些賞錢,就徑直進城了。
吳大掌柜說:「我說呢,朝廷禁匯,你們生意還那麼好!」
可惜,她在客房院見萊豪德夫人時,沒把杜牧帶去。她只得向杜牧細加交待:自己從小怎麼嚮往西洋法蘭西,跟著父親又怎麼學法國語、英國語,又怎麼原本是要跟了父親出洋的;到了康家,太谷的這些美國教士又如何磨了十幾年,勸她信洋教;磨了十幾年,還不答應人家,只怕也要遭報應。她雖不是洋人,但已會說西洋話,洋神洋鬼報應她,那也能尋著門戶了;要報應,那也不只是報應她一人,只怕也要給康家招禍。
這個三喜,難道真是給改派外地,並不是為她赴死去了?
一直沒說話的三爺,這時才插|進來說:「培德兄,我們聯手,先來振興太谷幫,如何?」
曹培德說:「你問吳掌柜,看他敢不敢張羅票號?」
杜筠青故意問:「說誰呢?」
杜筠青看這位女廚子的情形,很有些可疑處。那三十齣頭的年齡,怕就不實:哪有三十歲呀,至多二十齣頭!他們都說,江南女人生得水色,所以面嫩。豈不知南地炎熱,人也易老!
進了臘月後,杜筠青曾經帶著杜牧,坐車幾十里,到三喜家裡去了一趟。明著就說,是因為喜歡三喜,想念三喜,所以備了一份厚禮,來看看三喜有音訊沒有。
天盛川客廳里供奉的神主牌位,與財東德新堂供的幾乎一樣,只是多了一個火神爺的牌位。因為商家最怕火災。懸挂出的那塊老招牌,也不過是一方木牌,兩面鐫刻了一個「茶」字,對角懸挂,下方一角垂了紅纓,實在也很普通。但因它懸挂年代久遠,尤其上面那個「茶」字,系三晉名士傅山先生所親書,所以成了天盛川茶莊的聖物了。每年年關清市后,招牌取下,擦洗乾淨,重換一條新紅纓。正月開市,再隆重掛出。
「我難道不怕三爺?」

3

「朝廷沒有出息,倒給咱西幫攬了不少掙錢的營生。甲午戰敗,中日媾和,朝廷賠款。朝廷的賠款,由誰匯兌到上海,交付洋人?由我們西幫票號!孫大掌柜,你給他們說說,這是多大一筆生意!」
叫杜筠青這樣一罵,杜牧什麼也不敢說了,獃獃聽完,就趕緊去見老太爺。
這也是每年正月的慣例。康笏南心底里輕儒,但對尊師的規矩還是一點也不含糊。否則,族中子弟誰還認真讀書呢?何開生老爺,雖然有些瘋癲,康笏南對他始終尊敬得很,以上賓禮節對待。除了平日招待貴客,要請何老爺出來作陪,一年之中,還要專門宴請幾次。正月大年下,那當然是少不了的。
康笏南就問六爺:「我看你氣象,好像志在必奪似的?」
康笏南也於三更過後不久就起來了。起來后,還從容練了一套形意拳,這才洗漱,穿戴。去年雖有五爺一門發生不測,但他成功出巡江南,畢竟叫他覺得心氣順暢,所以,今年年下他的精氣神甚好。此去開市,似乎有種興沖沖的勁頭,這可是少有的。不過,他並沒有穿戴老亭為他預備好的新置裝束,依然選了往年年下穿的那套舊裝,只要了一件新置的灰鼠披風,以帶一點新氣。
這個杜牧,似乎還聽得有些不耐煩,老嘟囔:「知道,我早知道。」
吳大掌柜就問:「那我也得效仿你們康家,陪了我們東家出巡吧?」
這半年多來,日夜近侍在姚夫人身邊的,就是雲生了。那個伺候姚夫人的女僕,本來就帶幾分傻氣,機靈不了,加上姚夫人的有意為難,遭斥責哪能少?越挨罵,越發怵,也越機靈不了。這時候,雲生就趁機替她把事情張羅了。雲生因機靈得到讚揚,這個傻丫頭也不嫉恨,反倒很感激雲生。當然,這個傻丫頭更不可能猜到,其實主家夫人和雲生是合計好了,這樣來演戲。等到姚夫人公開了自己已有身孕,就乾脆不叫傻女僕走近,叫她伺候好小姐就得了。伺候姚夫人的差事,就公開由機靈、細心的雲生擔當。這在邱家的幾位仆佣看來,也沒有什麼奇怪。
「那叫你看,這個宋玉既不夠三十,也不像是廚子?」
康笏南說:「何老爺的意思,還是叫你放得開。當年何老爺不過是客串了一回鄉試,全不把儒生們放在眼裡,也不把考題放在眼裡,結果輕易中舉。」
「杜牧,你以為你是誰?你跟那個女廚子也一樣,不過是下人,老嬤子!主家愛見你們,就受幾天寵,不愛見你們了,就離遠些。呂布還不是跟你一樣?派來我這裏,可沒見人家生過氣。我看,你是給慣壞了,忘了自己是誰!」
或者,乾脆不再見他!知道他反對就成了。她不動聲色,照樣等待舉行洗禮的那一天。等進城參加完洋教洗禮,回來再去見老東西。木已成舟了,那才叫真氣著老東西了。
曹培德說:「吳大掌柜,我們也趕緊張羅票號吧。」
「不了。」
穿戴畢,走出老院,五位爺帶著各門的少爺,已經等在外面。康笏南率領全家這些眾男主,款步來到德新堂的正堂。
康笏南對朝廷表示出的不恭,不但無人在意,大家分明都隨和著,一樣流露了不恭。
席上幾句客套話過去,曹培德就朝要緊處說:「老太爺你也真會糊弄我們!年前剛從江南回來read•99csw•com時,還是叫苦連天,彷彿你們康家的票號生意要敗了,才幾天,合賬就合出這麼一座金山來,不是成心眼熱我們吧?」
康笏南說:「何老爺說的『格外放得開』,那是金玉之言!你要真能放得開,中舉真也不難。光緒十二年,祁縣渠家的大少爺渠本翹,鄉試考了個第一名解元,給渠家露了臉。你也不用中解元,能中舉就成。我們康家也不奢望出解元狀元,出個正經舉人就夠了。」
六爺要扶老太爺回去,不想,老太爺卻讓他坐下,還有話要對他說。說時,又令下人一律都退下。獨對老太爺,六爺不免有些緊張起來。
正月十二,康笏南設筵席待客,客人是太谷第一大戶曹家的當家人曹培德。
康笏南帶著眾男主走進來,先親手敬上三炷香,隨後恭行伏身叩拜禮。禮畢,坐于供案前。五位爺及少爺們,才按長幼依次上前磕頭行禮。這項儀式,雖在年下的初一、初三、破五,接連舉行過,但因今年老太爺興緻好,眾人也還是做得較為認真。氣氛在靜穆中,透出些祥和,使人們覺得今年似乎會有好運。
為了能氣得著老東西,就得叫他知道!這事可是能張嘴就說的。
三爺應承了一聲,便帶了賬房先生,出動車馬儀仗,排場而去。
聽老太爺這樣一說,老夏一臉不自在。
利用她做甚?給老東西傳話。
家信倒是還沒有捎回一道來,可外出學生意,誰不是先專心伺候掌柜,一兩年後才捎信回來,報平安?
「入你們公理會,還得舉行洗禮吧?」
但想了想,還是先叫杜牧去稟報一聲,看老東西怎麼說。要把杜牧罵出來,她自己再親自出馬。這樣,她就有更多的話可說了。
曹培德忙說:「那當然再好不過了!」
杜筠青就問:「入你們基督教,有什麼戒規嗎?」
三爺是去過孫大掌柜家的,那是何等氣象!
「我看這個宋玉,也不大像當慣了廚子的,端個盤子,都不麻利。」
六爺也忙說:「我來扶何老爺回學館吧!」
父親為什麼忽然捨得將祖業交他料理?三爺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因為自己聽從了那位邱掌柜的點撥,少了火氣,多了和氣,有了些放眼大事的氣象吧。這次從口外回來,合家上下,人人都說他大變了。老太爺一定也看出了他的這種變化。
康笏南也沒有多問,就帶了二爺、三爺及一群下人,浩浩蕩蕩地進了城。
孫大掌柜就說:「看看人家曹東家,多開通!做領東,柜上哪能離得了?可我們老太爺,非叫我跟了伺候不可。」
杜筠青越想越覺著快意。
罵完杜牧,再親自出馬去見老東西?
郭雲生這樣一說,姚夫人才稍微放心了些。
「我四十多了。」
有音訊來嗎?
六爺趕緊跑出去,把管家老夏叫來。
庚子年閏八月,習慣上是個不靖的年份。所以正月十一,商家字型大小照例開市時,都不敢馬虎。
「沒有見著老太爺?」
康笏南就說:「俄國老毛子,我看倒也無須太怕他。我們康家的老生意,往恰克圖走茶貨,也是給俄商擠兌得厲害。朝廷叫老毛子入關辦貨,我們能有什麼辦法?走茶貨不痛快,咱還能辦票號呀!你們賬庄生意不好做,轉辦票號,那不順水推舟的事嗎?」
孫大掌柜說:「你們曹家還有做不了的生意?」
正月十四,康家主僕上下又聚于德新堂正廳,舉行了一次年下例行的祭神儀式。儀式畢,康笏南向全家宣布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
「你是說嘴吧?」
因為雲生也一樣沉醉了,他一再說,他已經不想去住商號,只想這樣永遠伺候她。
「老夫人,這可是你讓我猜的,猜走了眼,也不能怪罪我吧?」
「抄寫佛經。自上海歸來,我就隔一日抄寫一頁佛經,到年下也沒中斷。掌柜的,你也試試。一試,就知其中妙處了。」
你要說得再詳細,她會以為你說瘋話吧?
說畢,老太爺起身離席。六爺要扶了相送,被老太爺拒絕了,只好把下人吆喝進來。
康笏南立刻厲聲喝道:「老夏,對何老爺不能這樣無禮!」說著,起身走過來。「何老爺,我扶你回學館吧。有什麼話,咱到學館再說。」
看著杜牧生氣的樣子,杜筠青真覺著好笑。
康笏南笑了笑,說:「禁令是有,可什麼都是事在人為。巧為張羅一番,朝廷的禁令也就一省接一省的,逐漸鬆動了。所以,朝廷的為難,也無須害怕。最怕的,還是我們西幫自甘頹敗,為富貴所害!西幫能成今日氣候,不但是善於取天下之利,比別人善於生財聚財,更要緊的,還在善於役使錢財,而不為錢財所役使。多少商家掙小錢時,還是人模狗樣的,一旦掙了大錢,倒越來越稀鬆,闊不了幾天,就叫錢財給壓偏了。杭州的胡雪岩還不是這樣!年前在上海,還聽人說胡雪岩是栽在洋人手裡了,其實他是栽在自家手裡,不能怨洋人。亡秦者,非六國也。胡雪岩頭腦靈,手段好,發財快,可就是無力御財,淪為巨財之奴還不知道。財富越巨,負重越甚,不把你壓死還怎麼著!」
自家受些驚嚇倒不怕,萬一嚇著未出世的孩兒,那可了不得!終於想到這一層,姚夫人才真正平靜下來了。為了這個未出世的男娃,她真是可以什麼也不在乎!有了這個男娃,她也相信自家能巧為應對一切的。她真該聽了雲生的話,從容出來見三爺。不要驚慌太甚,小心傷了身子,這也是雲生提醒了她!
在這種氣氛下,曹培德詳問新辦票號事宜,康家當然表示鼎力相助。康笏南一時興起,居然說了這樣的話:
「哼,我哪敢笑話你!你說,你那時也不夠三十吧?」
康笏南便吩咐老夏:「把何老爺扶下去,小心伺候。」
康笏南這才看出有些不對勁,便笑笑說:「何老爺,酒喝多了?」
杜筠青當然看出來了,杜牧生這麼大氣,顯然是因為新來的宋玉取代了她。可她以為自己是誰呢!縱然你能鋪床疊被,也不過一個女傭吧,老東西喜歡誰,不喜歡誰,能輪得著你生氣?這幾年老東西一味寵著你,我這個做老夫人的還沒有生氣呢!
「雍正二年,做山西巡撫的劉於義,在給朝廷的一個奏片中,寫過這樣一段話:『山右積習重利之念,甚於重名。子弟俊秀者,多入貿易一途,其次寧為胥吏,至中才以下,方使之讀書應試,以故士風卑靡。』雍正皇上就在這個奏片上留下御批說:『山右大約商賈居首,其次者猶肯力農,再次者謀入營伍,最下者方令讀書。朕所悉知。習俗殊為可笑。』你聽聽,對山西讀書人,巡撫大人視為中才以下,皇上乾脆指為最下者!」
十二日一早,三爺就奉命坐車趕往北村,去接曹培德。曹培德比康笏南年輕得多,只是比三爺稍年長一些。見三爺來接他,覺得禮節也夠了。沒有耽擱多久,就坐了自家的馬車,隨三爺往康莊來了。他沒有帶少爺,而是叫了曹家的第一大商號礪金德賬庄的吳大掌柜前往作陪。
這一路下來,那是既靜穆,又神速,真有些爭搶的意思。
過了幾天,萊豪德夫人又興沖沖跑來,想向杜筠青說說公理會是多麼歡迎她皈依基督,還想先給她布一次道,為洗禮做些準備。可一見面,杜筠青不耐煩了,說:
「成天只她守著老太爺,不叫旁人挨近!」
堂上供著三尊神主牌位:中間是天地諸神,左手是關帝財神,右手是列祖列宗。牌位前,還供著一件特別的聖物:半片陳舊、破損的駝屜子。駝屜子,是用駝毛編織的墊子,駱駝馱貨物時,先將其披在駱駝背上,起護身作用,為駝運必備之物。康家供著的這半片駝屜子,相傳是先祖拉駱駝、走口外時的遺物。供著它,自然是昭示後人,勿忘先人創業艱難。所以在這件聖物前的供桌上,是一片異常豐盛的供品。
「我不入你們公理會了!」
康笏南就問:「何老爺,老六他的學問真這樣好?」
送走歡天喜地的萊豪德夫人,杜筠青心裏也很快意。她怎麼沒有早想到入洋教呢?初入康家時,萊豪德夫人就不斷勸她信洋教,可那時老東西不許。後來呢,她自己對洋教也沒有一點興趣了。對父親的失望,尤其使她對洋人洋教膩歪透了。將她丟進康家,父親倒帶了那個寫有五厘財股的摺子,重返京城,東山再起去了。出使西洋多年,還不是一樣!不過,為了氣老東西,入洋教真還是一步可走的棋。你不是不許入嗎?我偏要入,偏要給你頂一個二毛子的名聲。
杜筠青就是出於這種動機,才提出想入公理會。
因聽說礪金德的吳大掌柜要跟隨作陪,康笏南就把天成元的孫大掌柜也叫來了。三爺迎了曹培德、吳大掌柜一行到達時,孫北溟已經提前趕到。
「父親大人,那我從小痴于讀書,是否也被視為最下者,覺得殊為可笑?」
「老太爺就沒讓我說幾句。我一去,老太爺就問:有什麼事?我就照老夫人交待的說。沒說幾句呢,就給老太爺打斷:怎麼學會嗦了,有甚事,就不會幹脆些說?我只好直說:是老夫人想入美國洋教。老太爺緊跟著就說:她想入,就入。就這事?我說,就這事。老太爺一擺手,把我攆出來了。」
如真是廚子,不過一個粗人罷了,哪會養得這麼面嫩嬌媚不顯老?所以看這個有幾分嬌媚的女人,似也不像廚子。杜筠青的母親,就是松江人,是不是地道的淮揚菜,她也能吃得出來。但這個宋玉自進了康家老院,也沒有做一道拿手的菜,送過來叫她這位老夫人嘗嘗。只伺候老東西一人,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我已老邁,一過這個年就七十二歲了,也該清閑活幾天吧。從今年起,德新堂的商事外務,就交給你們三爺張羅了。家政內務,交給你們四爺料理。都聽清了吧?」
「要不說是她是狐狸精!」
對於以商立家的人家來說,財東那可是比官家還要令他們敬畏。她的男人就剛剛領教了東家的厲害!而在她的記憶中,康東家還從沒有哪位老爺少爺來水秀登過邱家的門!所以,一聽說三爺來訪,就先心虛了:她有何顏面來接待這樣的貴客?三爺為何來訪,是不是聽到了什麼傳聞?及至聽了三爺的來意,心裏依然不踏實:三爺破天荒登一回門,就為了來說男人如何好?是不是知道了她的什麼事?姚夫人哪裡能知道,三爺剛當家,心氣正高。更猜不出,三爺是把自家的男人,當做未來的大掌柜對待。三爺的突然來訪,真使她驚慌了好幾天。直到郭雲生進城打聽到三爺繼位的消息,姚夫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年下的時候,太谷公理會的萊豪德夫人,專門來康家拜見過杜筠青。這也算是慣例了吧,每年年下,這read•99csw.com位美國女傳教士都要依本地習俗,來給康家的杜夫人拜年。杜夫人雖然一直不願入公理會,皈依基督,但她們還是不肯疏遠杜夫人。她們知道康家在太谷的地位。
康笏南就說:「大年下,叫我哭喪了臉,你才熨帖?」
何老爺說:「六爺為何不能中解元?只要依我指點,格外放得開,六爺你今年拿一個解元回來,明年進京會試,再拿一狀元回來,那有什麼難的!」
緩三五年就好說了,三五年中總會有個下落,就是仍無下落,也好措辭的。咱祁太平一帶,外出學生意下落不明的,常有。
孫大掌柜就說:「把太谷幫抬舉起來,高出祁幫、平幫,那還不是西幫領袖?」
「我只是覺得你入仕太可惜,自家有才,卻被人小看,何必呢?」
六爺忙說:「我只能儘力而為。何老爺一再訓示於我,對科舉大考不可太痴迷,要格外放得開。所以,我故作輕鬆狀,其實,心裏並不踏實的。」
「我們西幫能縱橫天下,不在出了多少進士舉人,而在我們生意做遍天下。朝廷輕看西幫,卻又離不開西幫。那些頂著大功名的高官顯貴,誰不在底下巴結西幫?去年我到漢口,求見張之洞,不也輕易獲准?我頂著的那個花錢買來的四品功名,在張之洞眼裡一錢不值。他肯見我,只因為我們康家是西幫大戶。但我畢竟老邁了,康家這一攤祖業,總得交給你們料理。你們兄弟六人,現在能指望的,只有你和你三哥了。我一向不想阻攔你走入仕的路,可去年你五哥竟為媳婦失瘋,才叫我憂慮不已。本來還指望你五哥日後能幫襯你三哥,料理康家商務,哪想他會這樣?現在能幫你三哥一把的,就剩你了。你要一心入仕途,你三哥可就太孤單了。」
曹培德連忙說:「康老太爺可不敢這樣說!我一個庸常之人,哪能服得住這種抬舉?快不用折我的壽了!」
杜筠青真想再大罵杜牧一通,藉以發泄心中的怒氣,但她還是作罷了。
「父親大人,我于商務,那才是真正的最下者。」
每年正月十五,康笏南都要攜同杜筠青老夫人,進城作一次觀燈之游。在康笏南冷落了杜筠青后,這成了一年之中他們僅有的一次相攜出行。今年康笏南興緻好,當然更要依例進城觀燈,但杜筠青卻托說有病,不去了。
「那你也養得面嫩!」
康笏南帶這個嬌媚的女廚子回來不久,就將杜筠青身邊的呂布改派到五爺的門下。五娘遇害,五爺失瘋后滯留在津,家裡丟下孤單的一個幼|女。康笏南將呂布從老院派過去,名義上是對這個可憐的小孫女,表示一種體撫。但在杜筠青看來,老東西分明是對著她的:呂布是她使喚最熟的女傭,老東西能不知道?她已經完全將呂布收買過來了,老東西偏給她支走,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她和三喜的事?
等年底合賬結果出來,康笏南才算掃去憂慮,煥發了精神。這次宴請曹培德,名義上是酬答年前的盛意,實則,還是想與之深議一下西幫前程。

1

此時,已近四更。康笏南就起身向儀門走去,眾人自然也緊隨了。
聽了郭雲生轉達三爺的來意,姚夫人更連連詢問:三爺真的沒有生氣?三爺真的沒有起一點疑心?
「我怪罪你吧,你能怕我?」
「看出來,也不說了,是吧?」
六爺知情,忙說:「何老爺,學生再敬你一盅酒吧!」
賬庄也是做金融生意,但不同於票莊,它只做放貸生意,不做匯兌。西幫經營賬庄還早於票號,放貸對象主要是做遠途販運的商家。遠途販運,生意周期長,借貸就成為必需。此外,西幫賬庄還向一些候補官吏放賬,支持這些人謀取實缺。所以,西幫賬庄的生意也做得很大。曹家的賬庄,主要為經由恰克圖做對俄貿易的商家提供放貸。曹家發跡早,又壟斷了北方曲綢販運,財力之雄厚,在西幫中也沒有幾家能匹敵。所以,它的賬庄那也是雄視天下的大字型大小。除了礪金德,曹家還開有用通五、三晉川,這三大賬庄都是同業中的巨擘。
老東西迷那個江南女人,也不至於迷成這樣吧?連他們康家的名聲也不管不顧了?或者,他正想叫你走入這樣的危途?
「可不是她攔著!」
「真是見著了。」
果然,杜牧一過來就說:「哪是做飯的?狐狸精!」
「你聽他的?我母親就是江南人,面嫩不面嫩,我還不知道?大戶人家的女子,能養得面嫩,做廚子的,誰給她養!何況江南炎熱,人更易老。」
今年宴請何老爺,二爺、三爺、四爺、六爺,照例都出席作陪了。敬了幾過酒,二爺、三爺又像往年一樣,找了個借口,早早就離了席。四爺酒量很小,也沒有多少話說,但一直靜坐著,未借口離去。還是老太爺見他靜坐著無趣,放了話:「何老爺,你看老四他不會喝酒,對求取功名也沒興趣,就叫他下去吧?」
但在酒席上,有一個人始終未吭一聲,那就是六爺。
原來邱家的主婦姚夫人是在家的,但她哪裡會料到東家的三爺來訪?所以,她慌亂異常,無法鎮靜下來,體面地出來迎接這樣的貴客。郭雲生只好跑了出去,謊稱她去了娘家。幸虧郭雲生現在已經老練些了,沒露餡地應對了過去。
康笏南說:「由你們撲騰吧,別一代不如一代,就成。」
「老太爺是誰,她是誰,她能攔著旁人去見老太爺?」
一向臉面冷清的萊豪德夫人,今天也有了燦爛的喜色。
滬號孟老幫會巴結,就給老東家尋來這樣一位女廚子。康笏南很喜歡,問了問,人家又願意跟了北來,就帶回來了。這位女廚子就放在康笏南的小廚房,專門伺候他一人。因為是初次北來,十五觀燈,康笏南就特別吩咐:「叫宋玉也相跟了,看看咱太谷的燈!」

5

望著三爺遠去了,郭雲生才算鬆了口氣。他趕緊跑進去,告訴了二娘。
曹培德忙說:「三爺,我們可沒小看票莊。如今票號成了大氣候,我們倒一味小看,那豈不是犯憨傻!我們只是沒本事辦票號罷了。」
三爺這才慌忙跪下,可四爺仍愣著。老夏又過去提醒了一下,他這才跪下,和三爺一道給老太爺磕了三個頭。
晉地商號過年,循老例都是到年根底才清門收市,早一日,晚一日,都有,不一定都熬到除夕。但正月開市,卻約定在十一日。開市吉日,各商號自然要張燈結綵,燃放煙火,於是滿街喜慶,傾城華彩,過年的熱鬧氣氛似乎才真正蒸發出來。跟著,這熱鬧就一日盛似一日,至正月十五上元節,達到高潮。
六爺說:「何老爺你又說過頭了。我不中舉,今年晉省鄉試也是要開科取士的。豈能沒人中舉?」
她對老太爺不恭的話,由杜牧傳給老東西,那才算沒白說呢。特別是她和三喜偷情的事,老東西知道不了,那就算白白害了三喜。她得慢慢把這事說給杜牧,說得叫她相信。她相信了,就一準會傳給老東西的。
瘸老漢一聽是康家三爺,更慌了,嘴裏卻說:「我們當家的,在口外住庄呢……」
瘸老漢這才一歪一歪跑進去了。不久,年輕的郭雲生跑出來,跪了對三爺說:「不知三爺要來,我們主家夫人回了娘家,還沒有歸來。三爺快請進來吧!」
康笏南見曹培德這樣聽他教導,當然更來了興緻,越發放開了議論西幫前景,連對官家不敬的話也不大忌諱。曹培德依然連連附和,相當恭敬。康笏南忽然想起自己初出山主政時,派孫大掌柜到關外設庄,撲騰三年,不為曹家容納,而現在,曹家這位年輕的當家人,對康家已不敢有傲氣了:這也真是叫他感到很快意的一件事。於是,康笏南故意用一種長者的口氣,對曹培德說:
「我們哪敢欺負人家?就是想欺負,也見不著人家!」
何老爺說:「六爺天資好,應付科舉的那一套八股,那還不是富富有餘!」
三爺見老太爺正慢嚼一口山雉肉,便接上答道:「我們票莊掙這點錢,哪能放在你們曹家眼裡!」
「饞貓似的,我才不想留你。」
曹培德說:「我不用你們陪。」
「老六,你母親生前對你寄有厚望,所以我也不強求你,只是將實情向你說明。我們康家是以商立家,我們晉人也是以善商賈貿易聞名天下。可你讀聖賢書,有哪位聖人賢者看得起商家?士,農,工,商,商居未位。我們晉人善商,朝廷當然看不起。」
去年秋天在上海時,滬號孟老幫為了巴結老東家,設法托友人引見,使康笏南得以見識到那件《唐賢寫經遺墨》。這件唐人寫經殘頁,為浙江仁和魏稼孫所收藏。那時,敦煌所藏的大量唐寫佛經卷子,還沒有被發現,所以仁和魏氏所藏的這五頁殘經,就很寶貴了。嗜好金石字畫的名士,都想設法一見。康笏南、孫北溟巡遊來滬上時,正趕上魏家後人應友人之邀,攜這件墨寶來滬。孟老幫知道老東家好這一口,四處奔波,終於成全這件美事,叫康笏南高興得什麼似的。
「但西幫能出進士,至少也是一件光彩的事。」
曹培德說:「胡雪岩還是有些才幹,就是太愛奢華了。」
從漢口到上海的一路,孫北溟就發現康笏南其實心事頗重的,他大面兒上的那一份洒脫、從容、風趣,似乎是故意做出來的。在滬上月余,更常常有些心不在焉。孫北溟也未敢勸慰:
「我們還不知道邱掌柜在口外?三爺是專門來看望你們內當家的,還不快去通報!」
老東西從江南回來,好像說過:外頭的拳民正在起事,專和洋教過不去。入了洋教的中國人,被喚做二毛子,也受拳民追殺。入了洋教,就成了二毛子,這使杜筠青大感興趣:她要入了公理會,那老東西就有了一個二毛子夫人!傳出去,那才叫人高興。
「朝廷才那樣看。我正相反,你天資聰慧,又刻苦讀書,如再往口外歷練幾年,能成大才的。」
「我也不敢有違父親大人的意願。」
儀門外,車馬儀仗早預備好。燈籠火把下最顯眼的,是眾人馬吞吐出的口口熱氣。年下四更天,還是寒冷未減的時候。
康笏南沒有看出是又犯了瘋癲,還問:「何老爺,你是什麼意思,不想給我們康家當塾師了?」
老夏就高喊了聲:「發車了——」依稀聽著,像是在吆喝:「發財了——」
「人家都以為,有本事的山西人,鄉中俊秀之才,都入商號做了生意;剩沒本事的中常之才,才讀書應試。所以,你就是考得功名,人家也要低看你一眼的!」
「有什麼好法?」
「與他無關,是我不想入了。」
目送老太九*九*藏*書爺離去,三爺面兒上還是平靜如常,倒是四爺難以自持,一臉的愁苦。
回來,杜筠青問了管家老夏。老夏說,也只能那樣對三喜家中交待,不然,好好一個人,在東家就給丟了,人家能信?再說,傳到外頭,于康家也不好,連個車倌都管教不了,說跑就跑了?
「我情願為二娘死!」
「給老太爺做飯的,能是誰!」
到天成元票莊時,孫北溟大掌柜也一樣率眾夥友恭立在鋪面門外,隆重迎接。上香敬神規矩,也同先前一樣,只是已從容許多:因為吉利已經搶到,無須再趕趁。敬香行禮畢,回到鋪面,也不再有茶莊那樣的掛牌儀式,康笏南徑自坐到一張太師椅上,看夥友卸去門窗護板,點燃鞭炮。然後,就對一直跟著他的三爺說:「你去綢緞莊、糧莊上香吧,我得歇歇了。」
吳大掌柜就說:「看現在的西幫,有你康老太爺這種英雄氣概的,真還不多。西幫領袖,我看除了你老人家,別人也做不了。」
現在聽到男人在口外的消息,他張羅生意依然出色。他或許還會受重用吧。可他無論得志,還是失意,都一樣遠不可及,一樣只是她的夢。所以,三爺的來訪,除了叫姚夫人驚慌了那麼幾天,實在也沒有改變了什麼。
於是,就添了一位六爺,湊了一個六數。
萊豪德夫人忙說:「什麼戒規也沒有,只是去愛所有的人,就成了。」
康笏南就說:「這本來就是西幫做派,竟然大驚小怪,可見西幫也快徒具其名了。培德,你們曹家是太谷首戶,你又是賢達的新主。你該出巡一趟關外,以志不忘先人吧?」
康笏南又拱手對眾夥友說:「也托靠眾夥計們了!」
「在上海,你也沒這樣說呀?早知如此,我也許個願。」
「你這是什麼話?我在上海正經許了願,你當是戲言?」
「你就不怕?」
三爺又問:「管家在吧?」
在那一群下人中,今年有一個新人,那就是康笏南去年從江南帶回來的一個女廚子。這個女廚子是松江人,三十齣頭了,燒得一手上好的淮揚菜。康笏南一直喜歡吃淮揚菜,去年到上海,感嘆歲月無情,不覺就老不中用了,只怕以後再來不了江南,嘗不到地道的揚州菜了。
吳大掌柜說:「賬庄票莊畢竟不同。我們在賬庄張羅慣了,真不敢插手票莊。就是想張羅,只怕也為時太晚了。」
杜筠青就向杜牧打聽,老太爺從江南回來后,說起過三喜跑了的事沒有。杜牧說,沒怎麼聽老太爺提過。一個小車倌,跑就跑了吧,也值得老太爺操心?這個杜牧,又以為她是誰呢!
「我真是不想入你們的公理會了。」
杜筠青曾經把宋玉叫來,問過一些話。聽口音,是江南人,但對松江似乎也不熟。所以,是不是松江人,也可懷疑。將她稱為松江人,或許也是老東西有意為之?你不能叫他稱心,他故意再弄一個地道的江南女人來!
說畢,三爺就上了馬車。他真沒有想到邱家會如此冷清。宅院還是蠻闊綽富麗的,只是裏面太凄涼了。邱家這樣凄涼,是一向如此,還是因邱泰基受罰才失了生氣?不論如何,日後他會叫邱家興隆起來的。
光緒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這四年間,雖有戊戌變法、朝廷禁匯、官辦通商銀行設立等影響大局的事件發生,西幫票莊的金融生意,還是業績不俗。康家的天成元票莊,在這四年一期的大合賬中,總共贏利將近五十萬兩。全號財股二十六份,勞股十七份,共四十三股,每股生意即可分得紅利一萬一千多兩銀子。每股紅利突破一萬兩,在天成元票莊就算豐年了,康家怎麼能不高興?
「誰敢偽造御批!晉省大戶,都銘記著雍正的這道御批。」
孫北溟陪來,說:「今年年下,老東台精神這麼好?」
「那就好,洗禮越隆重越好!不隆重,我可不接受你們的洗禮。」
四爺忙接著說:「父親大人,我是個無能的人,實在擔當不起家政大任的。」
孫北溟說:「朝廷是不叫我們匯兌京餉,賠款沒禁匯。」
開市后,字型大小要擺豐盛酒席慶賀。康笏南也得在酒席上跟夥友們喝盅酒,以表示托靠眾人張羅生意。所以,他就先到孫北溟的小賬房歇著。
杜筠青一開頭就給了杜牧一個下馬威,倒不是想吐出慪在心中的惡氣。她早知道老東西是個什麼東西了,所以也早不生那種閑氣。她是見杜牧還那麼惦記著老東西的寵愛,就故意格外難為她,不叫她和自己親近。在她這裡有受不盡的氣,杜牧一定更惦記著老東西。這樣,杜筠青就能利用她了。
「老夫人,把我說成多大歲數,實在也不由我。」
吳大掌柜說:「你們票號來錢才容易。」
「你們都見不著?」
「我也不用褻瀆佛祖了,字型大小滿是俗氣,終日忙碌,哪是寫經的地方!」
「能不忘你母親的遺願,我也很高興。可你是否知道,朝廷一向看不起山西的讀書求仕者?」
今年康笏南興緻好,來天盛川上香開市,大冷天的,行動倒較往年便捷。不過,他在天盛川依舊沒有久留:還得趕往天成元上香呢。等鞭炮放了一陣,他便拱手對林琴軒大掌柜說:「林掌柜,今年全托靠你了。」
「哼,我笑你也是狐狸精!我初進康家時,都說你也是老嬤子,真把我嚇了一跳:這麼年輕的老嬤子!」
康笏南說:「咱家商號遍天下,你三哥初接手,也夠他張羅了。你就操心家政,幫他一把。」
「渠本翹在他們渠家,算是有大才的一位。光緒十二年考中山西第一名舉人,又用功六年,到光緒十八年才考中進士。頂到進士的功名,榮耀得很了,可又能有什麼作為?不過在京掛了個虛職,賦閑至今罷了。本翹要不走這條路,在三晉商界早成大氣候了,至少也成祁幫領袖。」
孟老幫自然受到格外的誇獎。他見老東家如此寶愛這件東西,就對老太爺說:「既如此喜歡,何不將它買下來?只要說句話,我就去儘力張羅,保准老太爺回太谷時,能帶著這件墨寶走。」
起先,姚夫人引誘郭雲生,只是為了生養一個兒子,託付晚年。引誘成功了,懷孕也成功了,她對雲生的感情也不一樣了。像大多偷情的商家婦一樣,剛毅而有主見的姚夫人並沒有成為例外,她同年輕的小僕雲生也生出了濃烈的戀情。擁著這個小男人,不再有那可怕的孤寂長夜。度過了最初的驚慌和羞愧,也能從容來享受有男人的夜晚了。不再像以前苦熬三年後等回男人,先是為以前補償,接著又為以後貪吃。相聚得越甜美,越叫人想到別離的可怕。現在,她終於可以一味沉醉其中,不再擔憂那許多了。
四年合賬,那是票號最盛大的節日。合賬期間,各地分號都要將外欠收回,欠外還清,然後將四年盈餘的銀錢,交鏢局押運回太谷老號。那期間的老號,簡直沒有一處不堆滿了銀錠,庫房不用說,賬房、宿舍,地下、炕上,也都給銀錠佔去了,許多夥友半月二十天不能上炕睡覺。而與此同時,東家府上,各地分庄,號伙家眷,以至同業商界,都在翹首等待合賬的結果,那就像鄉試會試年等待科舉發榜一樣!
何老爺說:「六爺你就把心放回肚裏吧。你要中不了舉,山西再沒有人能中舉了。」
實在說,六爺對料理商事,真是沒有一點興緻。
「他同意入洋教?」
「如果父親不許,我只得遵命。」
「我說嘴,二娘就永不舉薦我,不就把我留住了?」
「你也知道不由你呀?我還以為你至今沒醒呢,以為自家是誰似的!你就是不夠四十吧,也不年輕了,還想賴著不走,不是尋倒霉呀?跟了老太爺多年,就沒看出老太爺也是喜新厭舊,也是愛見年輕的,新鮮的?」
六爺當然能看出,老太爺對他是甚為失望的。可他也只能這樣,他不能有違先母的遺願。十多年來,先母的亡魂不肯棄他而去,就是等著他完成這件事。一切都逼近了,怎麼能忽然背棄!很久以來,先母已不再來顯靈。但去年夏天以來,又鬧了幾次「鬼」。是真是假,眾說不一。但他是相信的:先母終究還是不放心他,在大比前夕,又來助他一把。他怎麼能背棄先母遺願!父命雖也不可違,但六爺更不想有違母命。幼小喪母的他,長這麼大,感到日夜守護著他的,始終還是先母。父親近在身邊,卻始終那樣遙遠。
六爺說:「何老爺不敢誇獎過頭了,我習儒業,雖刻苦不輟,仍難盡人意。」
「哼!」
「我哪能知道,就只見那個女廚子在跟前,也沒見別人。」
所以,三爺等年節熱鬧過去了,到正月十九那天,趁往城北拜客的機會,才彎到水秀村。
「你是說江南來的那個宋玉?」
「怎麼隆重?能把太谷的上流人物,大戶人家,都請來?」
「我看她不夠三十……」
六爺說:「何老爺,我只要不落第,就萬幸了。」
「又說嘴吧!」
「真有這樣的事?」
他們若攆走三喜,那一定是發現了什麼。可老東西要是知道了那件事,還會裝得這樣沉穩?還會如此從輕發落捅破了天的三喜?
「亦此二經。抄經前,須沐手,焚香。」
「還能不夠二十?老亭說,江南人面嫩。」
「老夫人要這樣說,那真比怪罪還厲害。」
「杜牧,你也不用生氣,誰不想討好老太爺!人家孤身從江南來,不巴結住老太爺,還不得受你們欺負?」
康笏南厲色說:「連這點志向都不敢有,豈不是枉為曹家之後?」
「我哪能跟你們一樣?入了你們的洋教,頂多是個二毛子,對吧?」
三爺新當家,自然要顯擺一下。來看望一個受貶老幫的家眷,為表示這位少東家的寬宏大量,禮賢下士吧。可她哪能知道,倒給嚇得心驚肉跳!
「都一樣。還說人家是狐狸精,你也一樣!老太爺他也一樣,喜新厭舊,喜歡新鮮的,年輕的。杜牧,你看這個宋玉有多大歲數?」
萊豪德夫人哪裡能看出杜筠青的這種動機,她還滿以為自己堅持不懈,傳布了十幾年主的福音,終於把這位康老夫人給打動了。所以,她當下連連問了幾次:真是想皈依基督?
何開生竟說:「那得看六爺。六爺想今年中舉,就今年,想明年中,就明年。加不加恩科,都誤不下六爺中舉。」
「真是看不出來。」
這四年的大贏結果,可以說叫所有人都大喜過望了。所以,那一份喜慶和歡樂,一直延續到正月開市,那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老夫人笑話我做甚?」
萊豪德夫人忙說:「不是,不是。老夫人通英法語言,在太谷,你本來就是離基督最近的人!實在說,我們早把老夫人看成自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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