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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津陷落

京津陷落

其實,自這夥人破窗而入以來,砸擊、摔打、撕裂、破碎的聲音,就一直沒有停止過。闖進來的,肯定比剛才見著的這五六個多。現在散去幾人,還留著三人,但不斷還有別的蒙臉人押了柜上的夥友,送過來。
戴膺打發手下夥友,給津號發一封問訊的電報,跑了幾天電報局,還是發不出去:有一段電報線,又被義和團給割了。說是派了官兵護線、搶修,誰知什麼時候能修通?
朝廷是不想擋,還是無力擋,依然叫人看不明白。
「碰著過。尤其近來,一不小心,就碰著了。」
楊秀山剛要說什麼,一夥紅巾蒙臉,手提大刀的人,已經湧進來。
京中局面,真是眼看著一天不如一天,可朝廷似乎依然穩坐不驚。查禁拳會的布告,不斷貼出,可查禁的官兵卻不見出來。倒是義和拳的揭帖,也在滿大街散發。京中義和拳壇口,傳說已有一千多處,拳民已有十萬之眾!鐵匠鋪的刀械生意,那可是千真萬確地更見火爆。戴膺拜見了戶部幾位相熟的郎中、主事,他們說朝廷還是不斷有上諭,命步軍統領衙門、順天府、五城御史,嚴厲查辦義和拳會。可哪裡能看見官兵的動靜?
真是也沒有選擇。
送別李子充,戴膺感傷無比:這才幾天,京津間往來,就要冒生離死別的危險了!誰能想到,時局會驟變如此?
只是,這封緊急信報何時能寄到太谷,也叫人難以估計。以往私信局往山西走信,是出京向南,經涿州、保定、正定,再西行入晉。現在京南一路正是義和拳的天下,所以只好由北路出京,繞到宣化,再南下入晉。可近來北路也漸不平靜,義和拳已蔓延到京北,走信常有阻隔。
「干拍哪成?聽說還得念咒語。」
果然出了大事。
所以,在六月的最後一天:六月二十九凌晨,戴膺帶著天成元京號的十多人,裝扮成賣瓦盆的小商販,悄然離開了打磨廠,出京去了。
因為出了這檔事,戴膺就有意推遲撤離的日子,想看看局面能否稍有好轉。但已經很難打聽到什麼真實的消息了,一會兒是朝廷已經跟洋人議和,一會兒又是洋人已經打到廊坊了。京師官場中平時的一些熟人,都很難見到。而街面上見到的義和團,已顯潰敗相,隨意搶劫的事更屢屢發生。一切都沒有好兆。
「這麼在宮裡查驗二毛子,老佛爺就允許?」
戴膺和西幫的一班京號老幫,起初對義和拳還有幾分好感的。義和拳在山東起事,仇教殺洋,專和洋教洋人過不去,那也是因為朝廷太一味縱容洋人了。聽說西洋的天主教、基督教,幾乎遍及魯省城鄉。鄉間的土民,哪有幾個能曉得天主和基督是什麼神仙,洋教教義又有什麼高妙?一窩風跟了入洋教,還不是看著人家的教堂教士,官家不敢惹嗎?所以入了洋教的教民,就覺有了不得了的靠山,橫行鄉里,欺男霸女,奪人田產,什麼壞事都敢做。一般鄉民,本來過日子就艱難,忽然又多了這樣一種禍害,官府也不給做主,那民怨日積月累,能不出事?一般鄉民氣急了,誰管你列強不列強?朝廷不能反,西洋鬼子還不能反?
這樣兵荒馬亂的,將賬簿交給陌生的挑夫去逃難,實在也是太冒險了。
在這種時候,還能說苦?
不久,就見匆匆跑來一個蒙臉同夥,低聲對領頭的說了句什麼。領頭的一聽,精神一振。他過去一腳踢開了楊秀山住的那處內賬房,吆喝同夥,揮舞起手裡的大刀片,把津號所有的人都趕了進去。跟著,將門從外反鎖了。
問路上奔跑的人,沒有給你說。但看那起火處,就在前門附近。天成元京號所在的打磨廠街,離前門實在也沒有幾步!
那時作為貨幣流通的白銀,須鑄成法定的三種銀錠。最大的一種,重五十兩,為便於雙手捧起,鑄成兩頭翹起的馬蹄形,俗稱元寶。其次為中錠,重十兩,有元寶形的,俗稱小元寶,但通常都鑄成秤錘形。最小的一種,稱做銀錁,或三兩,或五兩。這三種銀錠之外,還有更小的碎銀,輕重不等。
「你還記得吧?去年夏天,五娘被撕票,你們劉老幫又忽然自盡,惹得擠兌蜂起,眼看津號支持不住。不得已了,我由京師調了四十多輛運銀的橇車,號稱裝了三十萬兩銀子,前來救濟津號。這四十輛銀橇在津門招搖過市,還能不驚動江湖大盜?那一次,叫你們津號露了富,人家當然要先挑了你們打劫!」
西幫京號拉攏能出入宮禁的太監,也有周到的手段。像這類跑腿的小太監,也毫不輕視,每次都打點得他們心裏高興。他們收了禮金,也不敢帶回宮中,便給立了摺子,存在字型大小,什麼時候取,哪怕十年二十年,以至老邁出宮后,都認。所以,西幫票號在宮監中也有信譽,許多不該說的,他們也悄悄說。
天成元的津號,是在五月十一凌晨遭到搶劫的。
「小公公,您也常從宮禁出來,見著過外間練義和拳的吧?」
楊秀山忙趕到臨街的門面房,那裡更是一片狼藉,但劫匪早無影無蹤。從被撞毀的那個窗戶中,已有晨光射進來。
教民依仗洋教,橫行鄉里,逼出一個義和拳;拳民更倚仗了神功,無法無天。一邊是橫行鄉里,一邊是無法無天,兩相作對,還不天下大亂啊?
「出事後,我們雇的武師和五爺的保鏢,都趕來了。他們依據搶劫的手段,推測是江湖上老到的強盜所為。出事前,騷擾五爺的宅子,只怕就是他們聲東擊西。從破窗而入,到盜了銀窖,活兒做得夠利落。尤其他們只劫財,未傷人,更不是義和拳那些烏合之眾所能做到。義和拳真要認定誰家有通洋的二毛子,不殺人能罷手?」
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打磨廠在前門東頭,也許大火不會蔓延過來?
「小公公您還信不過我們?」
「聽說朝廷已叫直隸總督裕祿,管束拳民。」
五爺失瘋后,什麼都不知道了,就知道不能離津。所以只好給他買了一處宅院,長住天津。原先跟著五爺五娘出來的保鏢田琨,深感五娘的被害是自己失職,就留下來陪伴瘋五爺。那幾天,五爺的宅院忽然有了異常。白天,常有敲門聲,可開了門,又空無一人。尤其到了夜晚,更不斷有異響,提了燈籠四下里巡查,卻什麼也查不見。
「喜歡義和拳的,有端郡王大人吧?」
楊秀山也希望,眾夥友不要再冒失行事。這是禍從天降,也只能認了。別處的賬簿,不知是否來得及隱藏?還有銀窖!西幫票號的銀窖,雖然比較隱秘,但這樣天翻地覆地找,也不愁找到。只願他們真是搜查人,而不是打劫銀錢。
撤又不叫撤,留下,你朝廷官府又保護不了,義和團說燒就把爐房給全燒了,留下這不是等死嗎?
楊秀山在做這一切時,儘管迅疾異常,但外面已是混亂一片,砸擊聲、喝罵聲如暴風驟雨般傳來。他剛衝到院里,就見一個夥友滿臉是血,一邊跑,一邊說:「楊掌柜,他們撞毀門面護板,破窗進來了!」
「珠寶市火勢還大呢!京城爐房都在珠寶市,我本來想擠進去瞅瞅,已經進不去了。滿街都是濃煙,什麼也瞧不見,只能聽見一片哭天喊地聲。」
最恨和約一誤,致皆黨鬼殃民。
那幾天津門局面亂是亂透了,但國人開的大商號鋪子,還沒聽說誰家遭了搶劫。遭義和拳打劫焚燒的,主要還是洋人教堂、洋人住宅。洋行、銀行早都關門停業了,貨物、錢款也隨之轉移。津門是大商埠,商家不存,立馬就會成為一座死城。所以,洋商收斂后,國人自家的商貿買賣依然在做。特別是銀錢行業,似乎想停也停不下來。市面混亂,生計艱難,當鋪、錢莊的生意,似乎倒比平素還火熱一些:大多生計斷了,靠典當、借貸也得活呀!而當鋪、錢莊的資金,又一向靠票號支持。所以,那幾天津號的生意也一直在照常做著。
「火!著了火了!」
大家公議了半天,覺得還是以西幫百年信譽為重,不能收縮太狠了。當此非常時候,一旦自毀了名譽,就如覆水難收,再不用想修復。
二福子就說:「怎麼不知道?宮中和外間一模一樣!」
副幫楊秀山見局面太亂,也從鏢局請了一位武師,夜裡來護庄。初十那天夜裡,鏢局武師恰恰沒有來柜上守夜:他往五爺的宅子護院去了。
這中間,只是苦了戴膺!京師局面已經夠他招架了,還要多一個天津。進入庚子年,京津都鬧義和拳,天津比京師鬧得還邪乎。
別的蒙臉人跟著一齊喝叫:「出來,出來!」
不過,讀了陳亦卿的信報,戴膺也開始懷疑自己:誰都能想得開,就自家想不開?
「我能哄您戴掌柜?可戴掌柜千萬不敢對外間說。」
這樣一說,大家才明白了些。
「可不是一模一樣!宮中也練義和拳,也儘是頭包紅巾,腰系紅帶的,進進出出。」
去年臘月,太后立端郡王載漪之子溥雋為皇子,俗稱大阿哥。列強各國公使都拒絕入宮慶賀,以抗議太後圖謀逼迫當今皇上退位。這一來,太后對洋人更是氣恨之極了。得勢的端王載漪,還有巴結他的一班王公大臣,更乘機大讚義和拳,說那既是義民,又確有神功。太后對義和拳也就越發曖昧,給袁世凱發去的上諭,仍是叫他按「自衛身家」的團練,對待拳民,不要誤聽謠言,當做會匪,株連濫殺。
西幫以天下為生意場,最怕亂起天下了。看今日義和團情形,還沒有洪、楊那樣的領袖人物。但這次生亂,將西洋列強拖了進來,實在也是大麻煩。朝廷既惹不起西洋列強,又管不住義和拳民,這才是真正叫戴膺他們憂慮不堪的!
待到重陽日,剪草自除根。
他再看了看附近商號懸挂著的招牌幌子:的確是在刮東南風!
李子充忙說:「我們招的禍,哪能怨戴老幫!」
「我看還是不能大意。義和團蔓延神速,我們稍一愣怔,說不定它已水漫金山了。」
「義和拳的咒語,我也會念幾句:天靈靈,地靈靈,奉請祖師來顯靈。」
戴膺聽到天津陷落的消息后,倒是很容易就能作出決定:儘快從京城撤離。他們說走就能走人,已經沒有太大拖累。需要妥當謀划的,只是選哪條路回山西,路上又如何對付義和團。
奔到銀窖,果然已被發現,洗劫一空!
楊秀山又慌忙喊道:「快去看銀窖!」
七月二十一黎明,洋人聯軍攻破東華門,直入紫禁城,洋槍洋炮聲已傳入大內了,太后這才聽到稟報。她拉了被禁的光緒,倉皇逃出神武門,走京北官道,奔張家口去了。
義和團這股野火,已經燒進京師了?
天成元京號雖然躲過了這場了大火,但第二天卻沒有開門營業。事實上,從五月十八這天起,它就再沒有開業,直到兩年以後。
天成元京號的戴膺老幫,見京城局面一天比一天險惡,當然也是加固了門戶,購買了刀械,還雇了位相熟的鏢局武師,駐進字型大小。生意既不能做了,夥友們只剩了一件事:日夜輪流保衛字型大小。
西幫再自負,也斷然不敢公議國朝的天,是不是會塌下來。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探聽消息的夥友才一臉黑污,跑回來。他說,火是義和團放的。他們尋著燒洋人的教堂,路過前門外鬧市,瞧見老德記洋貨鋪和屈臣氏大藥房,就丟了幾把火。火初起時,他們還不許臨近住戶救火,揚言能使出神功,令火勢聽他們調遣,指哪燒哪,不會累及鄰近無辜。可那火依舊無情,轉眼間就漫天燒起來了,哪會聽他們調遣!東西荷包巷,珠寶市,大柵欄,廊房頭條,二條,煤市街,read.99csw.com都已火燒連營,一片火海。
「小公公,真有這事呀?」
京中局面眼看一天比一天亂,商界,民間,尤其是官場的權貴,更紛紛來票號存銀換票,其勢簡直銳不可擋。紛紛來存銀的用意,顯然是怕亂中有失,存了銀錢,握一紙票據,畢竟好匿藏。當此亂局,票號收存如此多的銀錢,就能安全了?但京中商、民、官,在這個時候簡直一同鐵了心,無比信賴西幫票號,彷彿他們也有神功似的,可以轉手之間,將收存的銀錢調到平安的江南。他們只知道西幫有本事將巨銀調往千里之外,那是比匿藏在秘密的暗處,或由武衛把守,還要保險。
一國之都,天子腳下,居然擋不住這股野火?
戴膺慌忙跑進店裡,打發了一個年輕機靈的夥友,往前門一帶打探火情,一面就招呼大家,緊急收拾各處的賬簿、票據。賬簿、票據是票莊的命,大火來了,最容易毀的也是賬簿、票據。
但空鋪子里留守一個人,對天成元的名聲,畢竟好些。西幫都沒走呢,就我們頭一家人走樓空?
逢天壇怒兮假手良民。
「我能看出來。還是先進去洗涮洗涮,喘口氣。既已到京,不在乎這一時半會兒。」他極力顯得鎮靜。
「去看看,是不是二毛子!」
「你既到了京號,就不用慌了。」他轉而對柜上的夥友說:「你們快扶他進去,先洗涮洗涮,再叫伙房做點熨帖的茶飯伺候。」
天成元京號駐地在前門外打磨廠。在打磨廠街中,聚有京城多家有名的鐵匠鋪。三四月以來,戴膺是親眼看著這些鐵匠鋪,生意一天比一天火爆:入了義和團的拳民,紛紛來定製大刀。鐵匠鋪日夜爐火不熄,打鐵鎚煉之聲,入夜更清晰可聞。大刀的售價比往常貴了數倍,依然還是求購不得。
朝廷宣戰後,怎麼戰法?不過是叫庄親王載勛和協辦大學士剛毅,統領京城的義和團,再加上董福祥帶的一些甘肅兵,去圍攻東交民巷的外國公使館和西什庫教堂。這一圍攻,就是五六十天,久久攻打不下。義和拳刀槍不入的神功,這時也不靈驗了,使館區射出的洋槍洋炮,還是一片一片將拳民打倒,血流成河。
戴膺接過夥友帶回的義和團揭帖,看時,是編得很蹩足的詩句:
「戴掌柜會念咒,我也不叫您拍。」
在津號的信報中,副幫楊秀山不時寫來這類情形。戴膺看過,自然對那些大師兄、大師姐的神功不會相信,但對天津義和拳的囂張氣焰,卻非常憂慮。京師義和拳,朝廷還遏止不住呢,天津誰又能彈壓得了?
上行下效兮奸究道生。
那一夜,戴膺和京號的全體夥友,就那樣坐守待旦,沒有棄庄逃難,也沒敢丟一個盹。到天將亮時,火場總算熄滅了。
戴膺當然很想回去過年,接受東家的嘉獎。他離家也快三年了,要到夏天才能下班回晉歇假。老號准許提前下班,那當然叫他高興。他已經很久沒有在太谷過年了。但年前聽到朝中的許多消息,令人對時局憂慮不堪,他哪敢輕易離京?
進入四月以後,日升昌沉著樂觀的梁懷文也坐不住了。他終於出面,召集西幫各京號老幫,聚會於蘆草園匯業公所,公議京中義和拳亂事。到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敢太樂觀了,但也議不出什麼良策,無非是收縮生意,各號間多加照應,並及時將京中危局報告老號。
有夥友問:「火燒大發了,也沒人救?」
「那我來拍您一下?」
因為白銀易於磨損,使用稍久就會分量失准,所以銀錠得不斷重新澆鑄。各地銀錠的「平色」又有差別,外來銀錠也需改鑄成本地通寶,才好流通。特別是出入于各省藩庫及中央戶部的銀錠,更得鑄成「平色」統一,留有「紋印」的「官寶」。所以,各地的爐房,就成了金融業中的上遊行業,實在比現代的造幣廠還要須臾不能開。不拘你做什麼銀錢生意,不經爐房新鑄的銀子,真還沒法流通。
前頭的一個喝道:「爺爺們是義和團天兵天將,來抓二毛子!大師兄說了,你們字型大小的掌柜,就是通洋的二毛子!哪位是掌柜?還不出來跪下!」

4

王作梅這一延期,倒叫他躲過了一場大劫難。
外面,砸擊摔打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忽然顯得安靜了許多。他們真要請神了。請了天神來,到底要抓拿誰?
鄉民受洋人洋教欺負,揭竿嘯聚,出口惡氣,實在也沒有什麼不可。誰叫朝廷不能給子民做主呢!就說那些西洋銀行吧,步步緊逼,欺負西幫,朝廷哪裡管過?
「說吧也是,義和團作亂,也是亂朝廷的江山,我們認真又能怎樣!只是天下亂起,我們還做什麼生意?這兩年,我們天成元在山東的幾間字型大小,雖說沒有撤庄,生意也清淡得很。」
今次四年合賬,業績出人意料地好。京號戴膺老幫已得到太谷老號的嘉許:可以提前歇假,回家過年,東家要特別招待。受此嘉許的,還有漢號的陳亦卿老幫。在天成元中,戴膺和陳亦卿的地位本來就舉足輕重,這次身股又加到九厘,僅次於孫大掌柜,所以康笏南就想將這兩位大將召回來,隆重嘉獎一番。
到二月,已盛傳京南保定至新城一帶,義和團勢力日盛一日,各州縣村鎮,拳壇林立,指不勝屈。東面的靜海、天津,也一樣拳眾蜂起。在獨流鎮,還出了個「天下第一團」,聚眾數千。
送走小太監,戴膺心裏才真害怕了。皇宮裡居然也有那麼多人信義和拳!愚之又愚的邪術,當今得寵的王公大臣們居然也深信不移。滿大街剿滅拳會、彈壓拳匪的布告,看來根本就不用指望。真要如此,京師局面還不知要往何處動蕩呢!
皇城正陽門被焚,清廷也受了震驚,再次嚴令下頭查禁義和團的橫暴行徑。可憐這樣的嚴令,已經不能生效。義和團不但未有什麼收斂,反而揚言要焚燒外國公使館。
李子充是五月十七一早走的。到這天下午,前門一帶就忽然起了大火。
「就偏偏拿我們天成元開刀?你們得罪義和拳了?」
「裕祿對義和拳,並不像毓賢那樣縱容的。再說,直隸不同於山東,畢竟是京師畿輔,他也不能太放任的。」
漢號陳亦卿的複信,竟也說不必大慮。湖廣的張之洞,兩江的劉坤一,兩廣的李鴻章,閩浙的許應暌,還有督辦蘆漢鐵路大臣盛宣懷,都與山東的袁世凱取一樣立場:對義和拳不能姑息留情!以當今國勢,也萬不能由這些愚民驅洋滅教,開罪多國列強。他們已紛紛上奏朝廷,請上頭及早作斷,不要再釀成洪楊那樣的大禍。這些洋務派大員,在當今的疆臣大吏中舉足輕重,朝廷不會不理他們吧?義和拳進京,正可促使朝廷毅然作斷。吾兄盡可專心生意的。
天成元津號的銀窖,處置得不算是太巧妙:只是將設銀窖的庫房,布置成為一處普通夥友的住房:盤了一條大炕,炕前盤了地爐子,火爐前照例有一個深砌在地下的爐灰池,池上嵌蓋了木板。看外表,沒有一點特別。津號的銀窖,就暗藏在地下的爐灰池一側,尋常的爐灰池其實正是銀窖的入口處。當然,地面上嵌蓋的木板,暗設了機關,外人不易打開。
可這樣的怨氣,跟誰去說?
「山東局面大壞,那是因為毓賢偏向義和拳。袁項城一去,拳會的氣焰不就給煞下去了?」
「叫我看,現在還無須這樣驚動大家,靜觀一陣再說吧。我還是那句話,京師是什麼地界?朝廷能由著這班愚民,在太后眼皮底下興風作浪?軍機大臣,兵部刑部,九門提督,步軍統領衙門,順天府,五城御史,有多少衙門在替朝廷操心呢!我們盡可一心做生意。以西幫的眼光看,京中要對付義和團這個亂局,必向各省加征、急征京餉,我們倒可以多攬一點匯兌的生意。再說,朝廷忙著打點洋人,管束拳會,對西幫禁匯的事,也不再提了。我們不是正好可放手做生意了?」
「靜之兄,你把這幫拳民看得也太厲害了。京師是什麼地界?你當是下頭的州縣呢,發點潑,就能興風作浪?」
戴膺又細想了一下,對津號這位楊秀山副幫,真是沒有太深的印象。看來,在劉國藩這樣平庸的老幫手下,有本事也顯不出本事。如果還是劉國藩領庄,遇此劫難,真還不知他會怎麼處置。
朝街面兩頭望了望,尚是一片寂靜。這幫劫匪為何偏偏來打劫天成元?
挑鐵路,把線砍,
「再者,及早處置了這八萬現銀,我們也可一門心思來自衛保平安了。遇此非常戰禍,作為領庄人,我拚死守衛的,首先還是各位同仁的平安。老號把各位派到京號來,能不能建功立業先不說,我總得叫各位能平安下班,有個囫圇身子回到太谷吧?」
老練的楊秀山給驚醒后,也愣了,還以為仍在噩夢中。定過神來,意識到發生了不測,急忙滾下地來,將自己房中幾本字型大小的底賬翻出,抱到外間一個佛龕前。這佛龕內,有一個隱秘的暗門,打開,裏面是一個藏在夾牆內的密窯。楊秀山拉了一把椅子,跳上去,移去佛像,打開暗門,飛速將那幾本底賬扔進了密窯。隨即關了暗門,又將香爐里的香灰倒了些,撒在佛龕內,掩去暗門痕迹,再放回佛像。
「山東生意清淡,你們天成元合賬還合出那麼一座金山來,要是不清淡,再合出一座金山?」
聽了戴老幫的辦法,誰都不敢相信!
聽說朝廷派袁世凱去山東,原是指望他收攏義和拳,將其安撫為效忠朝廷的鄉間團練,以遏制洋人勢力。可這位袁項城,帶了七千武衛右軍入魯后,竟毅然改變宗旨,取了護洋人,剿拳民的立場。初到任,就有「必將義和團匪類盡行剿絕」之言。不日,即發出布告,禁止義和拳,凡違禁作亂者,殺無赦。
京號的戴膺聽了津號遭劫的情形后,也問李子充:「當天,還有誰家遭劫了?」
梁子威說:「戴老幫是信不過我吧?我留下晚走幾天,也危險不到哪!我跟戴老幫這許多年,也學了些本事,看著守不住,我也撤得出來,不會傻等著送死。要是西幫都撤了,我保證帶了一條囫圇性命,回到太谷。」
「戴掌柜,我有緊急情況稟告!」
傳說各國列強的軍艦,已經麇集於天津大沽口,要派兵上岸,由津入京,保護各國公使館。
四月二十二,柜上來了一位宮中的小太監。他是替管他的大宮監來存私蓄的。戴膺聽說,趕緊把這位小公公請進後頭的賬房,上茶招待。這位小太監是常來的,所以戴膺與他早已熟悉了,他的小名二福子,柜上也都知道。說了一些閑話,就問起宮中知道不知道外間的義和拳。
梁子威一再這樣說,戴膺也只好答應了。
這也不光是天成元一家,京師金融業的所有商號,包括票莊、賬庄、錢莊以及典當鋪,在前門大火后,差不多全關門停業了。因為在這場大火中,京城的二十六家爐房,都被燒毀。
從京師撤庄,不是小舉動。要撤,那得由祁、太、平的老號議定。京師亂局,大家也不斷向老號報告了,東家大掌柜都沒有撤庄的意思。再說,咸豐年間,為了躲避洪楊之亂,西幫票號紛紛從京師撤庄,攜走巨資,弄得京中市面蕭條,朝廷很不高興。目前的義和團,能不能成了太平天國那種氣候,還難說呢。所以,對撤庄之舉,也沒有多議,就一帶而過了。
「我們遭劫的事,楊掌柜儘力作了掩蓋,沒有怎麼張揚出去。出事當時,盜匪前腳走https://read.99csw•com,楊掌柜後腳就吆喝眾夥友,收拾鋪面,清除殘跡。到天大亮時,鋪面大致已拾掇出來,氣象如初。只是被撞毀的那處窗戶,難以一時修復,就將熱天遮陽的篷布,先掛在那兒,遮嚴了。銀窖被洗劫空了,我們在別處另放的不到一萬兩銀子,未被發現。所以遭劫的當天,我們津號不聲不響地照常開門營業了。」
該張羅的,已經張羅完,戴老幫卻沒有發出撤離的命令。
戴膺送李子充返津時,也沒有再多作交待,只是說:「一定告訴楊掌柜,津號該撤該留,全由他做主了。遇此亂局,損失什麼都不要太在乎了,惟一要保住的,是津號全體同仁的性命。一旦撤庄,就由天津直接回山西吧。只是無論走哪條道,都得經過拳會勢力兇險的地界。叫楊掌柜再想些計謀,千萬平安通過。」
京城已亂成了這樣,官府哪還顧得上給你保護商家!戶部雖然不叫西幫撤庄,但珠寶市的爐房也根本無法修復,金融生意就是不想歇市,也得歇了。
雜沓的腳步聲,很響了一陣。後來,這腳步聲也消失了。外面是死一般沉靜,但火把的光亮仍在窗紙上閃動。
在許多令人生憂的消息中,山東的義和拳已成燎原之勢,最叫人不安。
到六月十八,天津被八國聯軍攻陷,消息傳到京師,大多票號才慌了。洋人能攻下津門,京師大概也難保。但這時再張羅著做撤庄的準備,已經不太容易了。特別是處置各家的存銀,真是運也運不出去,貸也貸不出去,還是只有死守。
戴膺忙倒退幾步,向西望了望:天爺,果然瞅見幾團濃煙正滾滾而上,直衝藍天!高聳的前門樓子,在黑煙中時隱時現。
「我哪能看出來?只是那股橫勁兒,凶樣兒,倒差不多。他們好不好,我說了也沒用。今兒是到了你們字型大小,見了您戴掌柜了,悄悄多說了幾句。在宮裡,誰敢多嘴?就這,前些時還嚷嚷,說宮裡也有二毛子,要一個一個拉出來查驗。嚇得有頭臉的宮監、宮女,都跑到老佛爺跟前,哭哭啼啼告狀。」
聽說朝中一班王公大臣,尤其軍機處的幾位重臣,很主張借用義和拳民的神功,壓一壓洋人跋扈的氣焰。這不是糊塗嗎?朝廷傾舉國之力,尚且屢屢敗在西洋列強手下,賠款割地不迭,靠鄉間愚民的那點邪術,哪能頂事?袁項城他是不糊塗,手握重兵也不去惹洋人,倒是對拳民的神功不放在眼裡,剿殺無情。
「戴老幫,你就放心好了。我已走過一趟,也算輕車駕熟了。」
「你們楊掌柜這樣處置,非常得當!忍住不張揚,非常得當。如張揚出去,說是義和拳搶劫了票號,那滿大街的拳民會給你背這種惡名?他們真能一把火燒了你們津號!」
楊秀山忽然明白了,慌忙喊道:「趕緊卸門,趕緊卸門!」
「信不過你們,我能說這些?」
李子充說:「戴掌柜不用太操心我們了,京師局面也好不到哪,你們更得小心!」
梁子威在京號守到七月十六,也帶著那個年輕夥友,撤出了京城。
「但願如此吧。山東情形,占奎兄也聽說了吧?義和團不光是燒教堂,殺洋人,還砍電杆,割電線,扒鐵道。弄得大碼頭電報不通,小地方信差不敢去,我們的匯票都送不過去。走票都走不通了,我們還能做什麼生意?許多急需匯兌的款項,只好叫鏢局押送。義和團折騰得厲害的地方,鏢局也不大敢去,只好出厚資,暗請官兵押運。各地局面都成了這樣,我們票號可就給晾起來了!」
只想一想,也叫人寢食不安的。

5

「這幫拳民,也不能小看。雖說都是一幫烏合的鄉間愚民,一不通文墨,二沒有武功,可一經邪術點化,一個個都以為天神附體了,那還不由著他們興風作浪?什麼京師,什麼朝廷,他當天神當到興頭上,才不管你呢!」
楊秀山見這情形,就過去扶孔祥林,一邊說:「各位不要難為他,他只是本號的二掌柜,敝人是領庄掌柜。我們西幫對洋商洋行,的確是有深仇大恨,早叫他們欺負得快做不成生意了!各位高舉義旗,仇教滅洋,也是救了我們。能看出各位都有神功,敝人是不是通洋的二毛子,願請師傅們使出神功來查驗。」
山東直隸兩省的義和團匯成一股后,更公開打出了「扶清滅洋」的旗號,討好朝廷,避免被剿殺。這一來,局面就越發難加卜測。
只是,收縮也不容易。
「聽說老佛爺也說過他們,他們還有理呢。有一回,載瀅居然跟老佛爺抬起杠來,聽說險些兒把御案給掀翻了!」
可楊秀山似乎是處亂不驚,說津門局面雖然危機重重,但還能應付。義和拳勢力高漲,洋商洋行只好退縮,尤其西洋銀行幾乎不能跟華商打交道了,正好空出許多盤口,由我們來做。
他就說:「算了,算了。我看也用不了幾天,西幫各號也得跟我們一樣,棄庄離京。就這麼幾天,能壞了我們的名聲?我才不信。」
「有戴老幫這句話,我們也好辦了。不過眼前還能勉強營業的。」
果然,他回到自己的賬房不久,這位天津來客就急急慌慌地跑來求見:他已經洗涮過,換了衣束,但只是吞咽了幾口茶水,就跑來了。現在,戴膺能認出來了,此人的確是津號的跑街李子充。
女傭就說是鬧鬼,怕是五娘嫌冤屈未伸,來催促吧。
「這麼厲害?」
前門叫正陽門,為內皇城第一道門臉,居然就這樣任大火毀了它?
紅燈暗照兮民不迷經。
戴膺就問:「珠寶市也著火了?」
很快,全號的夥友都押來了,他們還在翻天覆地地搜尋。他們在找誰?找已經死去的劉國藩?
聽說是津號來的,站櫃的幾個夥友都圍過來,看了看,又不敢相信。義和拳入京以來,街頭乞丐也隨處可見。一夥友便說:「你要是津號來的,那你用太谷話說。」
「怎麼了?」
他們哪裡是來抓二毛子?不過是來搶錢!
結果,沒有幾天,天成元京號就不動聲色將八萬兩存銀處置了。說是借給了親朋好友,其實也都是京城的一些「關係戶」,做生意用得著的一些老「相與」。因為大家在京城既無家室,也無私蓄,實在也有不了幾個私交。
袁世凱能不能滅了義和拳這股燎原野火,一半在他的本事,一半還在朝廷的態度。朝廷當然怕義和拳壯大作亂,但又想引這股野火,去燒一燒洋人的屁股。自慈禧太后滅了戊戌新政,重又當朝後,西洋各國就很不給她面子,所以太后對洋人正有氣呢。義和拳驅教滅洋,太后心裏本來就高興。她能贊同袁世凱一味這樣護洋人、滅拳民?
昨天又聽說,日本公使館的一位書記生,在永定門外被義和團截住給殺了。也有人說,不是義和團殺的,是董福祥的甘肅兵給殺的。不管是拳民殺的,還是官兵殺的,都一樣捅了大漏子了。兩國交戰,還不斬來使呢,公使館的人敢輕易殺?日本東洋人跟西洋人本來就聯著手,欺負中國人,這倒好,正給了人家一個結實的借口!京師局面,真是不能指望了。
戴膺心裏稍有寬慰,又站在當街,朝前門那頭靜觀了一陣,才回到字型大小。回到字型大小,仍是一臉嚴峻,緊急把全體夥友都叫來,很有些悲壯地作了棄銀保賬的安排。只是最後交待了一句:
君非桀紂,奈有匪人。
戴膺站在字型大小的門外,左右看看,見別家都沒有什麼動靜。只天成元一家加固門窗,會不會叫人覺得你太驚慌了?
楊秀山只覺半邊臉火辣辣一片,兩眼直冒金花,但他挺住了,沒給扇倒下。
爐房全軍覆沒,等於把京城金融業的上游給掐了,下頭誰家能不給晾起來?
兵法易,助學拳,
但戴老幫毅然決然說:「這事由我做主,日後老號、東家怪罪下來,與各位不相干。現在遇非常之變,所以要有非常的應對。看京師局面,我們就是拚死守衛,只怕也保全不了這八萬兩銀子。與其如此,還不如借給京城的朋友,日後就是收不回來,也算是花錢買了許多人情。這總比被歹人搶去,要強得多!」
梁子威這樣一說,許多夥友也爭著要留下。
進入五月,京號收到津號的信報,也稀少了。京津間近在咫尺,郵路居然也受阻,這更不是好兆。
前門大火后,西幫匯業公所很快有過一次緊急集議,大家都主張儘快從京師撤庄,暫回山西避難。但將這樣的請求報官后,戶部竟不予批准。
旋再毀壞大輪船。
楊秀山聽說是義和拳的,知道已無可奈何了,正要站出來跟他們交涉,忽然發現:這夥人怎麼用紅巾蒙臉,只露了兩隻眼,就像強人打扮?街面上的義和拳也見得多了,都是紅巾蒙頭,趾高氣揚,一臉的神氣,沒見過這樣用紅巾蒙了臉的呀?
「哈哈,戴掌柜,我哪有那本事!」
「這也不是自責。津號出了這樣的事,我也得向老號和東家有個交待。你回去,也跟楊掌柜說,津號出了這樣的事,不會全怨他,更不會難為各位夥友!」
聽說各國公使,已不斷向總理衙門提出交涉,要求朝廷彈壓京中義和團。
但三月過去,進入四月了,朝廷雖也不斷發出上諭,叫嚴加查禁京中義和拳會,拳會還是在京師飛速蔓延開了。壇口越來越多,拳民與日俱增,特別是周圍州縣的拳民,也開始流入京城。在這個庚子三春,義和拳真是野火乘春風,漫天燒來。
義和拳民就扒毀了蘆津鐵路,阻擋洋人進京。京津間已成戰場,郵路哪還能順暢得了?
領頭的吼完,外間真有火把點起來了。天剛灰灰亮,火光忽忽閃閃映在窗戶上,恐怖之極。
開門出來,見門外撂著一根碗口粗的舊檁條。顯然,劫匪們是舉著這根檁條,撞毀了臨街的窗戶。
「哈哈哈,靜之兄,你是不是也入了義和團了?」
戴膺和大家一齊跑到門外,翹首西望,果不其然,巍峨高聳的前門樓子,已在噴吐火苗火花。在夜幕的映襯下,它彷彿在噴金吐銀,比平素不知晶瑩璀璨多少倍,真是壯觀之極。只是,那壯觀太叫人恐懼了!
「戴掌柜,我是津號跑街李子充……」
更叫人害怕的,是國勢積弱如此,真要和洋人打起來,天下真還不知亂成什麼樣子呢!西幫生意,已日見艱難,再遇一個亂世,真要潦倒了。
有夥友跑出去又望了望,西面的火勢分明更大了。
有人就走到門口,使勁搖晃了搖晃反鎖著的房門。
西幫票號做全國性的金融匯兌生意,銀錢的進出量非常巨大。因此,銀錢的收藏保管成為大事。票莊一般都是高牆深院,有的還張設了帶鈴鐺的天網。在早先,西幫還有一種特殊的保管銀錠的辦法:將字型大小內一時用不著的銀錠,叫爐房暫鑄成千兩重的大銀砣子。那時代法定流通的銀錠,最重的僅五十兩。所以這千兩銀砣子,並不能流通,只是為存放在銀窖內安全:如此重的銀砣子,盜賊攜帶也不方便。縱然是能飛檐走壁的強人,負了如此重的銀砣子,怕也飛不起來了。所以這銀砣子有一個俗名,叫「莫奈何」。不過到後來,西幫票號也不常鑄這種千兩銀錠了:事業走上峰巔,經營出神入化,款項講究快進快出,巨資一般都不在號內久作停留。
現在,柜上的存銀大該還有七八萬兩吧?這七八萬兩銀子怎樣轉移?裝銀橇,太惹眼。偽裝在雜物中運走,數量還是太大了。
要擯鬼子不費難。九-九-藏-書
「可義和拳倒給攆到了直隸、天津,眼看又進了京師!聽說京南從新城到保定、正定一路,信差走信已不大暢通。信局的郵差,常有被當做通洋的『二毛子』,抓了殺了。這一路是京師通漢口的咽喉,咽喉不通,還了得嗎?」
戴老幫也依舊沒有發話叫走。
天成元這一仗義之舉,果然在危難之時為下了朋友。京城的金融業癱瘓后,許多人拿著銀票無處兌錢,正犯急呢,真難為天成元還能記著他們。這些受了優惠的朋友,當然是感激不盡,多少年後說起來還是念念不忘。
早先的爐房,都是民商開辦,當然得由官府發執照。到晚清時候,官府也開辦了「官爐房」,鑄造「官寶」。
依然沒有動靜。
領頭的那人立刻就喝道:「你找抽啊?大師兄火眼金睛,能冤枉了你孫子?」
在既焦急又安靜的等待中,黃昏漸漸臨近。遠望前門那頭,在濃煙中已能依稀看出火光。派去打探火勢的夥友,幾次回來都說:火還沒有向打磨廠這頭蔓延。等蔓延過來,還能來得及跑?看看打磨廠街的商號店鋪,已經撤離了不少。只有鐵匠鋪,還是爐火閃耀,依舊在趕著打制大刀,彷彿一點都不知大火臨門似的。
孫大掌柜的複信,依然是不疼不癢,多是相機張羅一類的話。對義和拳,大掌柜倒明確說了:彼系鄉民愚行,成不了氣候。因為去年夏天在河南,他和康老東台已經親自領教過了。大掌柜的複信,分明洋溢著一種喜氣:太谷老號,大概還沉浸在合賬后的喜慶中吧。
庚子三春,日照重陰,
「老佛爺、當今聖上,就由著他們這樣在宮中練功?我們是外間草民,總覺在朝廷的宮禁之地,竟也如此做派,不傷聖朝大制嗎?皇上貴為天子,老佛爺,當今皇上,本就是神命龍體,本就是天神下凡,還能再這樣亂請神?」
庚子新年,本指望有個好的開局,沒有想到時局會如此不濟。也許真是自己過慮了?朝廷畢竟還是可以指望的,京師局面再壞吧,還會壞到哪?不過就是這樣了。對西幫來說,北方生意不好做,還有江南,還有口外關外。但在心裏,戴膺依然不敢太大意。駐京許多年了,還沒有這點見識:朝廷也有指望不上的時候!
「遭了這樣的打劫,也沒有再引發擠兌吧?」
正這樣想,柜上賬房的孔祥林已經站出來,拱手對那伙人說:「各位師傅,在下就是敝號的掌柜。各位可能聽了訛傳,敝號一向也受盡洋行洋商的欺負,對洋人憤恨得很,決不會通洋的……」
「倒也不是老佛爺的聖旨,所以,也有不練的。可老佛爺信得過的那些親王、貝勒,都迷上了義和拳,別人還能不跟著練?義和拳呢,也不大講究尊卑貴賤,像我們這些宮監、護衛、宮女,也都准許跟著練。滿眼看去,可不宮中也跟外間似的,紅紅一片!」
小太監說了句:「戴掌柜不用客氣。」一邊抬腳就走了。

2

門被卸下,大家奔出來,見火把只是插在院中的一個花盆裡,似乎一直就沒人在看守!
那人嗓音嘶啞,又疲憊之極,但改用太谷鄉音說話,卻是地道的。
「起先,義和團在,誰敢救?火一起,他們也跑了。到這時,店主住戶想救,哪還能救得了?今年天這樣旱,真是乾柴烈火!人們能跑出來,不給燒死,就萬幸了。」
「宮裡也抓二毛子?那怎麼個查驗法?」
來人被攙扶進去了。戴膺心裏當然鎮靜不了:要真是津號派來的人,那天津就不是出了小事!
戴老幫這幾句話,更說得大家心熱眼濕了。
十一那天凌晨,楊秀山和津號的其他夥友,幾乎同時被一聲巨響驚醒:那是什麼被撞裂了的一聲慘烈的異響。緊接著,又是連續的撞擊,更慘烈的斷裂聲……晨夢被這樣擊碎,真能把人嚇傻了。
在五月六月間,對京師局面未存幻想的,除了天成元,只有喬家的大德通等少數幾家。不過,大德通的周章甫老幫,也還沒有戴膺那樣的魄力,散盡存銀,輕裝應變。周章甫倒是早作了收縮,字型大小存銀不多。
楊秀山說的,那當然是個不尋常的商機。但這樣的商機,也不是尋常人能駕馭得了。
公議中,祁幫大德通的周章甫老幫提出,是否可仿照當年太平天國起事時,西幫票行報官歇業,從京師撤庄,回山西暫避一時?
小太監給戴膺說了這許多宮廷中情形,臨走,戴膺特別提醒:「小公公出來跑這一趟,夠辛苦,敝號孝敬的一點茶錢,就寫在您的摺子上了。」
「聽說是念幾句咒語,再朝你腦門上狠拍一巴掌,要是二毛子,腦門立時就有十字紋顯現出來。說是如何如何靈驗,邪乎著呢,誰心裏能不發毛?」
戴膺經幾天苦思,終於想出了一個大胆的辦法:京號全體夥友,都可以向京中的親朋好友,出借銀錢;以字型大小的商銀或個人的私銀出借,都成;寫不寫利息,也都成;往出借多少,字型大小給你支多少;日後時局平靜,能收回多少,算多少,收不回的,絕不怪罪。
因為早定了這樣的出逃方案,買來推車、瓦盆,以及做苦力穿的衣束,也就先一步辦妥了。這也不難,不過是遇見賣瓦盆的,多出一點銀錢,連車帶貨都盤下來,就是了。做苦力穿的衣束,那更好辦,滿街都是。
八國聯軍攻入京城后,當然是見義和團就殺。各國官兵,還被允許公開搶劫三日。京中商號,無一家能倖免。
「老佛爺說了,神佛也不冤枉人,你們就由他們拍去。」
那是起了戰火,還是什麼地方失了火?
楊秀山以往給戴膺的印象,也並不是那種有大才,有膽略的人,他也敢走這樣的險招?或許以往在平庸的劉國藩手下,不便露出真相?
必須帶走的賬簿、票據,很快就分到各人的名下。戴膺老幫也分了一份,以示要有難同當吧。銀錠也作了進一步的隱蔽。其他值錢的東西,也盡量作了隱藏,希圖能躲過火災盜賊的洗劫。
真是轉眼間,就禍從天降,跌入一片危急之中。字型大小內,人人都神色凝重,手忙腳亂。
「不是他,不是他!」
趨炎附勢兮四畜同群。
「沒有呀?」
就在這時,街面上的行人忽然自西向東奔跑起來。
票號經營異地金融匯兌,全靠信局走票。信局一停業,票號也只好關門了。
領頭的一吼,有兩人就過去扭住孔祥林的臉,草草一看。
戴膺說:「我不想受這份罪,難道想等死!」
拾掇賬簿,緊急起銀,在慌張中總算張羅得差不多了,但就是雇不到一輛車!馬車、驢車、小推車,不拘什麼車,全雇不到!水火無情,瞅見著了這麼大的火,誰都是破了命往遠處躲,車馬也不傻,能給你來送死!可是沒有車馬傢伙,怎麼撤庄?
幾個年輕的夥友擠過去,七手八腳,就卸下一扇門來。那時代的民居門板,雖然厚重結實,但都是按在一個淺淺的軸槽里,在屋裡稍稍抬起,便能卸下來。
領頭的還在不停地喝叫:「說,你們的二毛子掌柜,到底藏哪了?」
誰能想到,鏢局武師只離開了兩天,這頭就遭了搶劫!
第二天,清廷頒布了《向各國宣戰諭旨》,明令將義和團招撫成民團,「借御外侮」。當政的西太后所以下了決心,向洋人宣戰,據說是在大沽失守后,接到了謊報:各國列強將勒令她歸政光緒。這不是戳在太后的心窩上了!這種謊報,不用問也是端郡王載漪一夥弄的勾當。
「津門已經是義和團天下,我們哪敢得罪?看那活兒,也不像拳民所為。」
只是,局面危急如此,津號的楊秀山也沒有提出撤庄的請求。從寄來的正報、復報看,津號生意做得也不比平常少。戴膺去信一再告誡,當此亂局,千萬得謹慎做事,生意上寧可收縮少做,也不敢冒失。平常偶然冒失了,尚可補救,現在一旦失手,誰知道會引發什麼災禍?在今亂局中,拳民,洋人,官府,我們對誰也得小心,不敢得罪,也不敢太貼近。對黑道上的匪盜,街市間的青皮混混,也得細加防範。世道一亂,正給了他們作惡的良機。
戴膺是常去天津的,對津號的夥友都熟悉。只是眼前這個乞丐似的人,滿臉臟污,聲音嘶啞,實在辨認不出他是津號的李子充不是。但對方能認出他來,似乎不會有錯吧——時局這樣亂,他不能不小心些。
現在,京津間的信報越來越不能及時送達,電報也是時斷時通,戴膺哪能不著急?
「報是報了,官衙哪能管得了?楊掌柜也暗暗通報了西幫同業,叫大家小心。還向同業緊急拆借了一些資金。此外,柜上還購置了一些刀械,夥友輪流與鏢局武師一道值夜。」
「老佛爺這樣放了話,誰還再真去查驗?嚷嚷抓二毛子的,得了面子,也就糊塗了事。」
這樣周濟京中的親朋好友,當然還是戴老幫和梁子威副幫借出去的銀子多:畢竟他們在京交際廣,常拜的衙門也多。除出借給私人外,他們也暗暗張羅著,借給戶部和順天府幾筆官債。
「我看你還是過慮了。這幫義和團,雖說鬧得風浪不能算小,可它一不反朝廷,二也不專欺負咱西幫,只是跟洋人過不去。我看朝廷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我們又何必太認真?」
熬到五月十五,依然得不到津號的一點消息。就在這天午後,柜上閃進一個乞丐似的中年人,站櫃的夥友忙去阻攔,那人已癱坐在地,啞著嗓子無力地說:
夥友們都說:「別人倒好說,就怕戴老幫、梁副幫受不了這份罪。」
「我還嫌疼呢!」
不過,應對這類突變,戴膺已有一些準備。適宜轉移賬簿、票據的輕便鐵皮箱,已定製了一些。作為臨時躲藏的寺院,也秘密交涉好了。惟一不好應付突變的,是柜上的現銀盡量少存。盡量少存,那也得夠維持生意。存了夠維持生意的銀錠,突然要轉移走,總不是太好辦。何況,來存銀的客戶,又總是推都推不走。
「你們也先不要想那麼多了,京津這樣的亂局,誰能奈何得了?津號遭此劫難,號內同仁全平安活著,已是萬幸了。你回去對楊掌柜說,劫后如果難以營業,就作暫時撤庄避亂的打算吧。與老號聯絡不暢,我就做主了,日後老號要有怪罪,我來擔待,與津號各位無關。」
所以,義和團說要焚燒外國公使館,朝廷也怕了。只得通告東西洋各國公使,請暫時回國避一避。
「豈止端王呢!慶親王,怡親王,貝勒載濂,載瀅,輔國公載瀾,都迷義和拳迷得邪乎呢!你們是見不著,載瀅、載濂、載瀾這些主子,多大人物,近來裝束也照著義和拳的來,短衣窄袖,腰間系了紅巾。精氣神也跟平時不一樣了,彷彿底氣足了,人也凶了。我還親眼見過一回,載瀾大人呼來天神附體,兩眼發直,一臉凶煞,一邊呼叫,一邊蹦跳,就像瘋了醉了似的,真嚇人呢。」
田琨卻說,真要是五娘回來顯靈,倒也不怕。怕的是活著的匪盜歹人!現在外頭這樣亂,要有強人來打劫,五爺又不懂事,再出意外,我們也別活了。
蔚豐厚的李宏齡老幫,素有毒辣的眼光。可惜他正回山西歇假,不在京城。日升昌的梁懷文和蔚字型大小的在京老幫,也對京師局面抱有幻想。這更影響了許多老幫。
所以,他回復總號,只說京津兩號的生意,開局關係重大,年前年後實在不便離開,只能遙謝東家和老號的厚愛了。後來知道,漢號的陳老幫也沒有提前回去。漢口局勢雖不像北邊這樣吃緊,陳亦卿也九-九-藏-書想為新一屆賬期,張羅一個好的開局。相比之下,戴膺所企盼的,只能是一個平安的開局而已。
五月二十四,德國公使克林德,在東單牌樓附近被清兵擊斃。
寧波幫開的私信局,與西幫票號是老「相與」了,承攬走票走信,歷來所向披靡,很少出差錯的。近來也大嘆苦經,說出入京師簡直就是出生入死,信差被當成二毛子遇害的事,已經出了好幾起。信局的生意,也快不能做了,誰願意去送死?
這在以往可是從未有過先例的,不能說一不二,令行禁止,哪還叫領東的大掌柜!看來孫北溟在真心自責懺悔。
「什麼時候撤離字型大小,聽我吩咐。」
「日升昌今年合賬,也差不了。你們做慣老大了,我們掙的這點錢也值得放在眼裡?當前時局迷亂,做老大的更該多替同業操心才是。占奎兄,你看用不用叫同仁到匯業公所聚聚,公議一下,義和拳進京是吉是凶?」
「我們也看出來了,楊掌柜這次真是臨危不亂。我來京報訊,要不是聽了楊掌柜的,裝扮成乞丐,真還過不了這一路的刀山火海。」
戴膺忽然拍了一下額頭,說:「我明白了!這次津號遭劫,只怕與去年我在你們那裡演的空城計相關吧?」
票號的異地匯兌,北存南放,哪是這麼簡單!可是,在此危亂之際,京中官、商、民如此信賴西幫票家,你也實在不能拉下冷臉,把人家推出字型大小吧?西幫百余年的信譽,總不能毀於此時。既沒有撤庄歇業,人家找上門來的生意,總是再三推拒,也說不過去。尤其京師官場的權貴們,更是得罪不起。
門外,還有牲口糞和分明的車輪痕迹。劫匪是趕著車來打劫?
走南路,路過的涿州、保定、正定,那都是義和團的大本營。走北路,打聽了一下,南口,延慶,懷來,直至張家口,也都成了義和團天下了。既然都一樣,何必走北路繞遠。
「那就怪了!」
梁懷文接過那份揭帖,草草看了一過,說:「京中有了義和團的壇口,我們也聽說了。」
戴膺這一著棋,隨著時局一天比一天險惡,更顯出其英明來。
見答應了梁副幫一人,別人也更爭著想留下給做個伴。戴膺想留一個精明的跑街,可梁子威只叫伙房的一個年輕夥友留下來陪自己。西幫駐外的字型大小,並不專門僱用伙夫,新去的年輕夥友都得從司廚做起。梁子威要留下的這個司廚的年輕夥友,倒還蠻精明,戴膺也就答應了。
戴膺望著起了火的前門,驚慌了一陣,就平靜下來了:前門著火,說明乘著東南風,火勢在向西北蔓延,在前門東南的打磨廠,也許能躲過這一劫?再說,皇城的正陽門都著火了,官家還能再坐視不管?
西幫票號本來有鐵規的:在外駐庄的夥友,從老幫到小夥計,都不準個人與外界發生借貸關係,也就是私下裡既不能借外人的錢,也不能借錢給外人。為了這條號規,夥友駐外期間,字型大小只發給有定例的一點零花錢;辛金,身股所得紅利,都是下班回到山西后,由總號發給。平時在外,誰也沒有自己的私蓄。一旦查出誰有私錢,那是要被立馬開除出號的。
袁項城會不會聽朝廷上諭,誰也不知道。但就在庚子年大正月,京師就盛傳:在袁項城的無情剿殺下,山東的義和團已紛紛進入直隸境內,設壇授拳。直隸的大名、河間及深州、冀州,本來早有義和拳勢力,現在山東拳勢大舉匯入,這股燎原野火竟在京畿側畔,衝天燒起來了。當年洪楊的太平軍,就是從廣西給剿殺出來,一路移師,一路壯大,一直攻佔了江寧,定都立國。義和團看來比太平軍要簡捷,逃出山東,就直逼京畿了。
可嘆朝廷官府,對義和拳也是一樣無能,令其壯大,成了燎原野火。現在袁世凱忽然如此大肆鎮壓,真能頂事嗎?當年的太平天國,就是越剿越大,以至丟失了半壁江山。
七月二十,八國聯軍從齊化門、東直門、崇文門,分頭攻入京城,竟無人向朝廷稟報,內廷的西太后一點都不知道。
戴膺越想越覺不安,就帶了這份揭帖,趕往崇文門外草廠十條衚衕,拜見日升昌的京號老幫梁懷文。在這種時候,戴膺最想見的,還是蔚豐厚的京號老幫李宏齡。李宏齡見識過人,又常有奇謀,尤其是臨危不亂,越是危機時候,越有良策應對。可惜,李老幫下班歸晉歇假,不在京中,所以才來見日升昌的梁老幫。
說時,已舉手向孔祥林狠扇去。孔祥林比楊秀山還要年長些,被這一巴掌扇下去,早應聲倒地了。
「真拍出幾個二毛子?」

6

「占奎兄,我可是說正經的。」
「江湖上老到的盜匪?那你們津號得罪江湖了?」
戴膺正在心裏作這樣考慮,無意間發現,遠處的濃煙是在向西飄蕩。是呀,濃煙要是朝東飄,打磨廠也早給濃煙罩住了!
英吉、俄羅勢蕭然。
「他們有他們的理呀!」
看著刀械這樣源源流散到拳民手中,戴膺是憂慮更甚了。這樣多的愚民持了大刀,就真是「扶清滅洋」,不反朝廷,只滅洋人,那也是要惹大禍的。京中也有西洋教士,但洋人聚集最多的地界,還是各國公使館。殺進公使館,去滅洋人?那豈不是要與西洋列強開戰了?朝廷要依然這樣曖昧,那班愚民,他們才不會顧忌什麼。說不定哪天興頭來了,說殺就殺進公使館了。
這時的京師,已經是義和團的天下了。不但滿大街都是拳民,三五成群,持刀遊行,許多王公世爵也把拳團的大師兄,迎入府第,殷勤供奉起來。這時義和團散發的揭帖,已經是直指洋鬼子了:

3

你們只把賬本守妥,不就得了?
「宮中也都練義和拳?這是老佛爺的聖旨嗎?」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前門火場那頭,只能見明亮的火光,其餘什麼也看不分明了。
後來回想,這可是京師匯業同仁所犯的最大錯誤了!如果在庚子年四月間,西幫票號能未雨綢繆,斷然從京津撤庄,那會是怎樣一著良策:早一步,就躲過塌天之禍了。當時分明已是風雨將來,可還是對朝廷有所指望,局面再壞,也沒有預料到京師的天,國朝的天,真還能塌下來!
當時,戴膺正在查看京號臨街的門窗,看如何加固一下。眼瞅著京師局面越來越壞,發生津號那樣的劫禍,也不是不可能。
義和明教兮不約同心。

1

「為什麼?」
外面,什麼動靜也沒有。
「戴掌柜,津號遭搶劫了……」
京號幾個夥友聽了,才真驚慌起來,有的趕緊攙扶這位津號來客,有的已跑進去稟告戴老幫。
這伙蒙臉的劫匪,居然把隱藏在此的銀窖尋出來,打開了。他們沒耐心破你的機關,砸毀蓋板就是了。存在裏面的四萬兩銀錠,自然全給搶走了。
「那靜之兄你看呢?」
那次集議之後,京號各家倒是紛紛求助於京師鏢局,雇武師來字型大小下夜。聽說有幾家,還從山西召來武師。後來才知道,這些武師功夫再好,也擋不住洪水般的拳民。
「說練義和拳的都是義民,又忠勇,又守規矩,法術神功又了不得。天神附體后,刀刃不能入,槍炮不能傷,那都是千真萬確的。為么就呼拉一片,出了這麼多神功無比的義民?那是上蒼見洋人忒放肆了,派來保咱大清的。京外人心,都一夥兒向著拳民,滿漢各軍也都與拳會打通一氣了。要不,宮裡會有那麼多人跟隨了練義和拳?」
大家終於鬆了口氣,當然也更佩服戴老幫的臨危不亂。
在天津陷落前,戴膺已經和夥友們密謀了一個出逃方案:大家裝扮成販賣瓦盆瓦罐的小商販,三二人推一輛裝瓦盆的獨輪車,慢慢往山西走。這種賣瓦盆的小商販,本就遊走四方,又都是賣苦力的,義和團多半不會找麻煩。瓦盆瓦罐,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不用怕攔路搶劫。而瓦罐里,也正好藏匿必須帶走的賬簿和盤纏碎銀。這樣推車走千里,雖然苦了大家,但路上平安得多。
「那您看外間這些拳民,真像宮中傳說的那樣好?」
東西洋各國見清廷已壓不住京師局面,早在五月初就提出蠻橫要求:准許他們派兵進京,保護公使館。日本使館的書記生被殺后,東西洋各國更強橫提出:讓出天津大沽炮台,以便更多外國軍隊登陸,進京保護各國公使館和僑民。現在,你叫人家回國避難,哪能答應?
「你們聽著,爺爺要燒香請神了,都在屋裡安分獃著,誰敢惹麻煩,小心爺爺一把火燒了你們字型大小!」
戴膺感到不大好處置的,還是銀窖里那將近八萬兩銀子。對於京號來說,八萬兩現銀,不是一個大數目的存底。去年年底大合賬,庫底剛剛清了,今年又遇了這種亂世,生意清淡,所以現銀的存底實在不多。但經歷了前門大火的熬煎,才知道突然出個事,這八萬現銀真還不好帶走!票號走票走慣了,突然要走銀,真還得多費心思。眼下京師已成孤島,信報電報都不通,往外調銀只有請鏢局。可這麼兵荒馬亂的,已經沒有一家鏢局肯攬這種危險的營生了。銀市一停,放貸已不可能。再說,商家都岌岌可危,輕易又敢放貸給誰?
田琨跟津號說了說這番異常,楊秀山就把字型大小雇的鏢局武師打發過去了。因為字型大小一直還算平靜。兩位武師守護一處宅子,強人也該嚇跑了吧。等五爺那頭安靜了,再回字型大小來護庄。
見過日升昌的梁懷文老幫后,戴膺還是給總號的孫大掌柜,寫了很長的一封信報,將直隸、天津、京師一帶義和團的動向,作了稟報。自己對時局的許多憂慮,也婉轉說了。對朝廷的憂慮,當然不能在信中直說。這些情形,他也向漢口的陳亦卿以及其他幾處大碼頭的老幫,作了通報。
大家已不再說話,因為無論說什麼,都只會遭到打罵凌|辱。
既認為亂局不至亂到穿幫塌底,各號就在一味拚死堅守,大多沒有做棄庄撤離的準備。不但字型大小里的存銀未作緊急處置,就是對賬簿、票據,也沒有作大的應急處理。等死守到七月,京師陷落,朝廷出逃,天塌地陷一般的大劫難降臨時,真都抓了瞎。臨時起了巨額現銀出逃的,沒有不被搶劫一空的。許多京號連賬簿也沒有帶出來。蔚泰厚是在八國聯軍攻入京城前夕,起了十萬兩現銀往出逃,只行至彰儀門,就遭到搶劫,一兩銀子也沒留下。當然,這是后話了。
只是,拳民敬奉的那一套左道邪術,實在愚之又愚。他們揚言天神附體,刀槍不能入。可信奉的天神,大都采自稗官小說中的人物,穿鑿附會,荒誕不經得很。戴膺多次請教過武界鏢局的高人,凡深諳武功的人,對義和拳都不屑得很。但也正因為如此,才叫人覺得十分可怕:愚民而自視為神兵,必是無法無天,什麼都不顧忌!
陳亦卿所報的情況,倒也能給人提氣。只是朝中圍在太后四周的,儘是偏向義和拳的端郡王那一夥。太後會聽誰的,真還難說呢。
打磨廠街中,還有幾家西幫票號,有的已經雇了挑夫,往外挑賬簿。其他大小商號,也都在轉移財物,緊急撤離,一片兵荒馬亂的可怕景象。
爐房,是那時代金融界的一種重要行業。簡單說,爐房就是澆鑄銀錠的店鋪,類似於現代的造幣廠。
當然,前門大火后,京城的金融商號跟著全都關了門,也是因為大家對時局已九_九_藏_書經完全絕望。
他只能作出決斷:趕緊做棄庄的準備,越快越好!
反正局面已經亂得無法做生意了,又出了這樣大的災禍,還不乘機關了門,避一避?
得不到津號信報,戴膺更是憂心如焚。
所以,初聽了戴老幫的辦法,誰敢相信?這不是叫大家違犯號規嗎?
「一模一樣?」戴膺還不明白一模一樣是說什麼。
戴膺對楊秀山處亂不驚,從容出招,當然不能潑冷水,只是叫他前後長眼,謹慎一些。但心裏對津號是擔憂更甚了。
「哈哈哈!」
去年劉國藩惹禍自盡,津號就大傷了元氣。年底大合賬畢,本來應該派一位新老幫到天津,及早扭轉頹勢。但老號的孫大掌柜卻依然叫京號的戴膺,代為照應;津號那頭,叫副幫楊秀山暫時領庄。
戴膺本來打算,在六月二十四就棄庄離京。但就在二十一那天,梁子威副幫卻提出:他要留下來守庄。反正是一處空鋪子了,也不用怕搶劫偷盜,他一人守在這裏,也沒有什麼危險。
咸豐初年,為避洪楊之亂,戶部過早准許了西幫票商攜帶巨資,撤庄回晉,一時造成京城市面凋敝,很受了朝廷非難。那時,戶部也未料到,西幫票號一撤,京師金融的一大半江山,竟給他們帶走。這一次,戶部當然不敢輕易准許了,誰敢擔這樣的責任!而且,珠寶市爐房全毀,京城金融已是一片混亂,哪還敢再叫西幫撤走?
津門是北方第一大通商口岸,洋行洋教比京師就多,紫竹林一帶又早成了洋人買下的夷場,也即後來所說的租界。津門百姓受洋人欺負也就更甚,義和團一說仇教滅洋,響應者自然是風起雲湧了。靜海、獨流、楊柳青,都出了領袖似的大師兄,傳說神功非凡,彷彿真能呼風喚雨。
四月中旬,聽說正定、保定一帶也發生了燒教堂,殺洋人的教案。後來又聽說,從涿州到琉璃河,拳民已在扒蘆漢鐵路,割沿途電線,焚燒鐵路的車輛廠、橋廠、料廠,鐵路聘來的洋工住所,也不會放過。駐京各國公使館,更向總理衙門提出嚴厲交涉,要求儘快彈壓義和團、大刀會,否則,要出兵來保護公使及僑民。
當夜,戴膺就將宮中這種情形,寫成隱秘信報,寄回太谷老號。京中局面,已經壞成這樣了,撤庄,還是留守,老號也該早作決斷了吧?
「你回天津真有把握嗎?還是聽我的,就暫留京號。京津間郵路、電報,總不會斷絕太久,一旦修通,就能聯絡了。何必叫你再冒險返津?」
戴膺見此,也深受感動。他何嘗沒有這樣想過?但這分明是生死未卜的差事,交給誰?他自家留下,那誰也不會走了。可答應梁子威,實在也是於心不忍。梁子威跟了他多年,是個難得的人才,正可擔當大任呢。
五月二十一,俄、英、美、日、德、法、意、奧八國聯軍,攻佔了大沽炮台。
京城的官爐房,加上有執照的民商爐房,到庚子年間共有二十六家,全都聚集在前門外的珠寶市。五月十七這場大火,吞沒了珠寶市,二十六家爐房沒能剩一家。
字型大小櫃檯上,來存銀子的客戶,也依然很多。收銀很旺,往出放銀卻越來越難。京城四面幾乎給義和團圍死了,連官兵解押的京餉,都只能勉強通過。戴膺極力張羅,四處拉攏,將利息降了再降,千方百計把收存的銀子借貸出去。其中第一大戶,就是戶部。京餉不能按時解到,戶部也正支絀。不過,各家都爭著借錢給戶部,天成元也無法獨攬。所以,除了戶部這個大頭,其他衙門,以及錢莊、賬庄、爐房,也儘力兜攬。加上江南各號的勉力配合,攬到一些兌匯京餉的生意,又拉攏官家的信使,夾帶了匯票,設法捎來。這樣才抵消了一些存銀壓力,生意還算能維持。
戴膺一聽是這樣的火情,更覺形勢危急了:打磨廠西頭,只隔著一條前門大街,就是荷包巷、珠寶市了。別說沒人救火,就是有人救,只怕也救不了了:大火很快就要燒過來。
戴膺再次站到當街,向西望那頭的火勢,依然是濃煙蔽天,沒有一點減弱的跡象。
戴膺一聽,慌忙跑出來,見真是乞丐似的一個人,吃驚不小。
忽然,有個站在門外的夥友跑進字型大小,大聲嚷叫:「前門樓子也著了,前門樓子也著了!」
義和拳進京,會不會生出大亂?朝廷容忍拳勢入京,西洋列強會坐視不管嗎?京中既有洋教禮堂,更有各國公使館,拳民要往這些地界發功降神,京中不就大亂了?
「裕祿也是對義和拳有偏向的一位大員。不然,山東的拳勢會移師直隸?」
到五月初九,終於收到津號的一封信報。這是進入五月後,戴膺頭一回收到津號的信件。急忙拆開看時,還是寫於四月二十四的信!從信報能看出,津號依然平安,楊秀山也依然從容不迫。可是這封信件居然在京津間走了十四五天,實在也叫人不敢寬心。
「搜,快去搜!他就是鑽進地縫,也得把他搜出來!」
不出幾天,戴膺又聽手下一位夥友說:在東單牌樓西表褙衚衕的于謙祠堂,義和團已設了京中第一個壇口。那夥友是去東單跑生意,聽說了此事,就專門彎進西表褙衚衕。一看,真還不是謠言!祠堂里滿是紅布卦符旗旌,進出人眾也都在腰間系了紅巾。他只遠遠站著,望了片刻,就有一系紅巾者過來,塞給他一張揭帖。揭帖,就是現在所說的傳單吧。
就靠這班愚民,也敢跟西洋列強開戰?結果不用猜,一準也是割地賠款!甲午賠款還不知幾時能還清呢,再賠,拿什麼賠?
魯省巡撫毓賢,幾年來對拳民軟硬兼施,又剿又撫,結果還是局面大壞。義和團非但沒有遏制住,反倒野火般壯大,連許多州縣也落到拳團手中了。各地洋人教堂被燒無數,教士信徒死傷多多。列強各國對這位毓賢大人憤恨之極,美國公使康格已經再次出面,要求朝廷將他罷免。到去冬十一月,朝廷還真將毓賢免了,調了袁世凱出任魯撫。
而且,那樣優待的條件,簡直等於是拿了字型大小的銀子,到外面去白送人!
領頭的那人瞪了楊秀山一眼,就又一巴掌扇過來:「嘛東西,想替你們掌柜死?滾一邊獃著!」
其實,孫大掌柜已選定了新的津號老幫,那就是在張家口領庄的王作梅。俗稱東口的張家口也是大碼頭,生意不亞於津號。王老幫駐東口已經多年,無論才幹手段,還是年資功勞,也都遠在劉國藩之上。孫大掌柜此次將王老幫調往津號,顯然有自責懺悔的意思在裏面。但王作梅接到新的任命,卻提出了延期赴津的請求:他再過一年,才到下班的期限,所以想在東口乾滿三年,再離任休假,轉赴津號。他鋪開的攤子,怕別人不好半路收拾。不知王老幫是不是有意難為孫大掌柜,反正孫大掌柜居然准許了王作梅的請求。
「也沒有報官嗎?」
字型大小里最值錢的,當然是賬簿、票據。現在已從容作了處置,該匿藏的,精心作了匿藏;必須攜帶走的,也作了精簡、偽裝,到時候,說走就能帶走。
——劉伯溫伏碑記
前門樓子都著了,咱們還不快走?但戴老幫依舊沒有發話,只是站在當街,一直望著大火中的前門樓子。
又停了一陣,見外面依舊死寂一片,有個夥友就使勁咳嗽了一聲。
果然,近來津號來信,連說天津已成義和團天下,神壇林立,處處鑄刀,拳民成千上萬,滿大街都是,官府也只能一味屈辱避讓。拳會的大師兄在街市行走,遇見官員,不但不迴避,反要一聲令喝,命官老爺坐轎的下轎,騎馬的下馬。官老爺們倒都聽喝,趕緊下來,脫去官帽,站到路邊迴避。局面已至此,燒教堂,殺洋人的事件,也不稀罕了。
京城的西幫票號同業,雖然也都關了門,在竭盡全力保衛字型大小,但對京師局面卻有不同看法。大多老幫還是抱有一絲幻想的,尤其是幾家大號,一直以為京師局面總不至壞到塌了底。
當然了,再怎麼進出快捷,票莊也得有存放銀錢的銀窖,也即現在所說的金庫。西幫的銀窖,各家有各家的巧妙,各家有各家的秘密。外人不易發現,號內自家人存取時又甚方便。
門被反鎖,真要焚燒起來,哪還有生路!
「戴老幫,你也自責太甚了。我們楊掌柜,還有津號別的夥友,可沒人這樣想。」
大法國,心膽寒,
天津還獨有一種專收婦女的拳會,叫紅燈照。入會婦女統統穿了紅衣紅褲,右手提紅燈,左手持紅摺扇,年長的頭梳高髻,年輕的綰成雙丫髻。紅燈照的大師姐被稱做「黃連聖母」,傳說功法也了不得。入了紅燈照的婦女,跟著這位大師姐在靜室習拳,用不了幾天,就能得道術成。一旦術成,持了紅摺扇徐徐扇動,自身就能升高登天,在空中自由飛翔。這時右手的紅燈投擲到哪,哪就是一片烈焰火海,其威力宛如現在的轟炸機了。
所以,戴膺仍是叫大家全神待命,不要冒失行動。
這揭帖上傳達的是什麼意旨,雖也不大明了,但這揭帖是拳會所印發,卻沒什麼疑問。看來,義和團真是進了京師了!現在雖只是聽說于謙祠堂有這第一壇口,可拳會蔓延神速,說不定十天半月,京中也會香壇林立的。
說了半天,梁懷文仍是叫他沉住氣,靜觀一些時候再說。戴膺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自家再著急,其實也沒有什麼用,最多也不過是未雨綢繆。局面不好,就收縮生意吧。這種時局,就是想大攬大做,也難實行。
金鼠漂洋孽,時逢本命年,
看來是不能再等待了。車馬雇不到,但也不能冒險雇挑夫。京號十多個人呢,將賬簿票據每人分一份,不拘你使什麼法子,設法弄出去就得,只要求你一條:人在東西在。那七八萬兩銀錠呢,只能儘力就地隱藏了。即使過了火,一時也燒不著,就是燒化了,也能設法收拾起來吧。沒有十全的辦法,也只好走棄銀保賬這一步了。
朝廷雖然對洋人宣了戰,可也不見調集各地兵馬開赴津門。像張之洞、劉坤一、李鴻章、袁世凱這些疆臣重鎮,不但按兵不動,還都在緊急上奏:怎麼能向東西洋這麼多強國同時宣戰?一國尚不敵,如此刺|激眾強國聯合起來,一齊來犯大清,實在是魯莽失當!聽了這樣的消息,許多老幫還以為,與洋人這一仗不會真打,至少是不會打到京城來。
戴膺極力冷靜下來,等待探聽消息的夥友回來。
「小公公,我還是頭回聽說這麼查驗二毛子。勞駕您也朝我腦門拍一下,驗驗我是不是二毛子?」
「快告戴掌柜,我是津號來的……」
領頭這樣一喊,跟他的那伙人就散去了幾個。
「那占奎兄你看不當緊嗎?」戴膺見梁懷文神情平常,並不很把這份揭帖當一回事,便這樣問。
戴膺聽了,真有些瞠目結舌:老天爺,皇上宮中也練義和拳?
漸漸地,聽到外面有雜沓匆促的腳步,但聽不見說話聲。他們在舉行降神儀式嗎?
中原忍絕兮羽翼洋人。
「戴掌柜,你一向深明大義,待下仁義,我們是知道的。楊掌柜派我來,除了稟報津號的禍事,還特別交待,要向戴掌柜請罪:當此亂局,我們未聽戴老幫忠告,生意做得太猛,號內防範也不夠,才招了此禍。日後受什麼處罰,都無怨言的。」
李子充說:「沒有了,只我們一家。遭劫后,到我離津那幾天,也沒聽說誰家又遭劫。」
「有什麼理?」
看了這一切,楊秀山更斷定,這夥人不是義和拳民,而是專事打家劫舍的一幫慣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