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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福音堂

血染福音堂

現在,義和團已傳到太谷了,孫大掌柜還能穩坐不驚?連一向不問世事的老夫人,也坐不住了。老太爺呢?也依然不管不問?
茶莊的林大掌柜,卻是力主撤庄的。他說義和拳要真鬧起來,那比太平軍還可怕。洪楊的太平軍,畢竟還是有首領,有軍規的,不是人人都能加入。加入太平軍后,至少也得發兵器,管飯吃。義和拳呢,沒有洪楊那樣的首領,首領就是臨時請來的神怪。更沒有什麼團規會規,男女老少,誰想加入誰加入,找一條紅布繫上,就得了。入了義和拳,除了習拳傳功,也不用管飯。這樣的拳會,那真是想發展多少人,就能發展多少人,反正也不用籌集軍餉,不用守什麼規矩。念幾句咒語,說神鬼附體了,就能提了自家打造的大刀,上街殺人。天下都是這樣的烏合之眾,放肆之徒,我們還做什麼生意!官府太昏庸,見打著「扶清滅洋」的旗號,就縱容他們。這樣就能扶了清,滅了洋?做夢吧!
五六天後,梁子威帶著那個年輕夥友,回到太谷。
如果再生一個女娃,那她付出的一切,都算白費了。要真是這樣,她會用棍棒將郭雲生這個小東西遠遠趕走!
她答應替公理會去求新當家的三爺,也是想試一試三爺。三爺當家后,對她這個老夫人還算很敬重的。按時來問候,有些事也來稟報一下,還不斷問:有什麼吩咐?跟著,三娘對她也變得孝敬異常了。三爺早先可不是這樣,哪把她這個年輕的老夫人放在眼裡?所以,誰知道這一份敬重是真心呢,還是做給面兒上看的?
三爺就說:「那我今兒來,算是來對了。」
他們問了問水秀有多遠,然後交待,下月臨盆前,他們會先去一趟水秀,再做一次這樣的檢查。
郭雲生還要彎身去揀那張揭帖,姚夫人變了聲調,怒喝道:「挨刀的,快去叫你大娘!」
困守其中的中外教徒,見外面這種情形,驚恐之餘,只得把一切交給他們皈依的主了。各地教士、教徒遇難的消息,他們已經聽到很多。
「身在官場,這樣的話我是不便說的。」
將來,誰會來殺她?
這樣,光是在獲鹿就困了五六天,有兩天幾乎就沒有吃到東西。
但義和團終於也傳到太谷,公理會的美國傳教士還是大受震動。義和團在山東、直隸、京津的作為,他們哪能不知!尤其叫他們害怕的,是在山東縱容義和團的那位毓賢大人,又被清廷派到山西來做巡撫了。毓賢去年被免去山東巡撫,就是美國公使帶頭參了他幾本。他到山西任上,還不好好「照顧」你美國教會?
拳民殺一個女人,是不是很快意?
三爺在寬慰老夫人時,極力說義和拳成不了氣候,那並不是由衷之言。他這樣說,另有一番用意:想將孫大掌柜的見識,通過老夫人,傳遞進老院。老太爺聽老夫人說了這種論調,要是贊同,那自然是平平靜靜;要是不贊同,一定會有什麼動靜傳出來吧。
杜筠青擠進來,並不知那懸挂物是什麼。就問左右:「你們這是瞧什麼?」
在拜見時,姚夫人問過那位女大夫:能摸出是男女嗎?可惜,人家說摸不出來。
義和團鬧大了,杜筠青進城洗澡也越來越不順當。遇著拳民圍著福音堂叫罵,南大街就走不通,馬車繞半天繞不過去。有時候,縣衙為了防備拳民作亂,大白天,就關了城門。六月十五,拳民開始圍住攻打福音堂,她們就進不了城,一直到七月初五,二十天沒能進城洗澡,真把她骯髒死了,也憋悶壞了。
「京津局面依然不見好轉,總是叫人放心不下。」
天爺,真到了生死關頭!
剛說義和團成不了氣候,倒提刀殺上門來了!這件事,叫孫北溟吃驚不小。尤其才接手主持商務的少東家三爺,親自出面退敵,更令孫北溟覺得尷尬。
「對。胡大人手下如有一支強悍的團練,誰想胡作非為,只怕也得三思而行。」
進入老號后,孫北溟問戴膺:「京號夥友,都帶回來了吧?」
姚夫人也沒有多想,就要過來,看了下去:
在最初幾天,戴膺和他的夥友們還真有些狼狽。多年沒有這樣走路了,僅是頭一天走出京城,就沒把他們累趴下!加上都不太會推那種賣瓦盆的獨輪車,一個個又長得細皮嫩肉的,不像受苦人,路途不斷引起懷疑。懷疑成歹人,倒還不大要緊,在這種亂世,歹人反倒沒人敢欺負。最怕的,是被懷疑成逃跑的二毛子!當時京師周圍,義和團正鬧得如火如荼。幸虧他們在商海歷練得足智多謀,長於應變,總還能一一應對過去。
孫大掌柜分明不把義和團放在眼裡,斷然說:那不過是鄉間愚民的遊戲,成不了氣候。他們鬧到京津,倒也好,朝廷親見了他們的真相,發一道上諭下來,就將他們吹散了。孫大掌柜一再說,他和老太爺南巡時,親身遭遇過義和團,簡直不堪一擊!咱太谷的兩位拳師,略施小計,就把一大片義和團給制服了。官府準是有貓膩,想借拳民嚇唬洋人,故意按兵不動;官兵略一動,義和團哪能流竄到京師!
「不怕天師笑話,能不能練你們的神拳,還得聽我們東家的。我給東家護院,掙些銀錢,才能養家口。東家是在下的衣食父母,東家若不許練義和拳,我也實在不便從命的。好在我們東家掌柜很開通,請他看了揭帖,也許不會攔擋?」
還是二掌柜清醒,趕緊悄悄把孫大掌柜及老號的其他人拉了出來。一出來,孫北溟就不禁流出了眼淚。
三爺說:「車師傅,你們練形意拳的,不會相信吧?」
「放屁!洋鬼子能進去,爺爺進不去?」說著就奮然舉起刀來。
「胡大人如願意這樣做,團練的糧餉,我們商界來籌措。」
康笏南已經走過來,拉了一把戴膺,說:「戴掌柜快起來!你再無能,有朝廷無能?朝廷把京城都丟了,你丟一間字型大小算甚!」
「真能像你說的,那倒好了。可公理會他們已經慌了,說義和團蔓延神速,有一套迷惑鄉人的辦法。還說,省上新來的一位巡撫,向著義和拳。」
孫北溟雖極力寬慰,但聽說連底賬也丟了,心裏就有些不悅。他儘管極力不形之於色,戴膺還是覺察出來了。戴膺並無委屈和怨恨,只是心情更沉重而已。一生遇多少風浪,還沒有像今次這樣走了麥城!
三爺並不躲避,依舊從容說:「放心,洋鬼子跑不了。在下是本號的護院武師,他進了後院,就出不去了。天師光臨敝號,我們實在是預先不知。來,上座先請,喝杯茶!天師手下的眾兄弟,也請進來喝杯茶!上茶!」
「京津局面,就不用我們多操心!朝廷眼跟前,我看再亂,也有個限度。朝廷能不怕亂?太后能不怕亂?滿朝文武,都在操心呢。」
「官府出面,怎麼都行。我們能?」
這天,三爺叫了護院武師包世靜,專程到貫家堡拜訪車毅齋師傅。
「聯絡武術界,有二爺呢。」
然而,這樣剛開了一次葷,真就出了事!
「像個鬼!」
三娘又說:「他有什麼將才?老夫人這麼誇他,就不怕他忘了自己是誰?」
三爺和孫大掌柜正這麼閑聊呢,忽然有個年輕夥友驚慌萬分跑進來,前言不搭后語地說:「快,要殺人!大掌柜,少東家,要殺人!」

6

絕望了的姚夫人,坐卧不安了兩天,倒也慢慢平靜下來。該咋,就咋吧。反正她只要有一口氣,就要把孩子生下來。
山東總團傳出,見者速傳免難。
現在,太谷來了義和團,公理會正面臨危局,老夫人倒忽然又要入教,還越快越好!而且,聽說義和團也殺二毛子,好像很高興,更急著要入會。她這麼急著要入會,彷彿是為了叫義和團給殺害?這簡直不是常人的思路!
六月二十九清晨,戴膺帶了京號的十來個夥友,假扮成賣瓦盆瓦罐的,離開京號,撤往山西。一路上,自然是歷盡千辛萬苦,甚至幾度出生入死。
「這幫拳匪,才來太谷幾天,竟敢如此膽大妄為!」
幸虧後來請到一位叫聾四的鄉下獵戶,扛了火槍趕來,從後門縫隙朝魏路易放了一冷槍。一片鐵砂鐵丸散射進去,這位洋牧師真被打倒了。
三爺終於說服不了車二師傅,心裏窩得火氣更大了。在老太爺那裡碰了一鼻子灰,在車二師傅這裏又碰了軟釘子,真不知道是怎麼了!
「胡大人也無需多慮,太谷不過巴掌大一個地界,招募一二百人,就足夠你鎮山了。再說,兵不在多,在精。有形意拳功底的一二百人,還不是精兵?」
聲音沙啞、疲憊,一點都不像是戴膺。孫北溟正要去扶跪在面前的這個人,就有個小夥友提了燈籠,從老號跑出來。就著燈光,這才看出真是戴膺!可眼前的戴膺,哪裡還有京號老幫昔日那種光鮮瀟洒的影子?人消瘦不堪,臟污不堪,精神上也憂鬱不堪!要在平時,誰也不敢認他。
那夥友才慌慌地說出:公理會的洋教士魏路易,來柜上取銀錢,剛遞上摺子,忽然就有個提大刀的壯漢,衝進咱們的字型大小來。他高聲嚷叫爺爺是義和團,撲過去揪住了魏路易,舉刀就要殺……
這天,康笏南設筵席招待了戴膺及京號其他夥友。開席前,就先招呼各位少爺,誰也不能半道退席,都得陪各位掌柜到底。席間,他對戴膺臨危時處置京號存銀,特別是能將眾夥友平安帶回來,大加讚揚。對冒險留守的梁子威副幫,除了讚揚,還破例給加一厘身股。
「劉鳳池那教鬼的黑心!」
前腳送走萊豪德夫人,後腳她就去見三爺。
「太谷的知縣胡老爺,我們能說上話。」
過了年,大旱的景象就一天比一天明顯。去年就天旱,大秋都沒有多少收成。今年又連著旱。一冬天也沒落一片雪花,立春后,更是除了颳風,還是颳風。眼看春三月過去了,田間幹得冒煙呢,大多地畝落不了種子。荒年是無疑了。
三爺忙說:「車師傅,這是造福一方的義舉善事,還有為難之處嗎?」
劉鳳池?就是太谷第一個受公理會洗禮的那個劉鳳池?十五年前他受洗禮那天,父親本來是帶她去開眼界的,誰也沒有料到,就在半路上她被老東西劫回來了。從此,她就淪落到今天……
三爺盼望了多年,終於接手主持外務商事了,怎麼就遇了這樣一個年景!
不過對姚夫人,這一次拜見西洋醫師,卻很給了她不小的安慰。這兩個慈祥的大夫,毫不含糊地說:你什麼事也沒有!真要是如此,能順利生下這個男娃,她就入洋教!
杜筠青就叫女傭杜牧再去敲門,始終就沒有敲開。
車二師傅問三爺:「你看了信不信?」
「一定轉告!聽口音,天師是直隸冀州一帶人吧?」
三爺說:「今兒來,就是想請車師傅出面,將太谷武界的高手招呼起來,趁義和拳還沒坐大,把它壓住、攆走!太谷真叫他們禍害一回,誰能受得住?」
七月二十,京城陷落,兩宮出逃。在塌了天的狼狽中,朝廷才下了剿滅義和團的上諭。太谷知縣胡德修,得了上頭新精神,帶領二百來人的團練,開始抓拿本地義和團的頭領時,天成元大掌柜孫北溟,依然是焦頭爛額。京津已經陷入八國聯軍之手,可自家的字型大小仍舊沒有一點消息。三爺派去的兩位鏢局武師,也九-九-藏-書不見返回。
「剛才聽胡大人說,毓賢大人有明令,叫你將義和拳民招為民軍團練。我看,正可以由此做些文章。招撫直隸流竄來的那幫拳匪,是萬萬不可行的。但太谷本地鄉間,習拳練武的風氣也甚濃厚,所練的形意拳又是真武藝。所以,胡大人不妨借招撫義和拳的名義,在太谷鄉間招募一支團練,以應對不測之需。」
三爺說:「我時常跑口外,出生入死也不算稀罕了。陷到絕境,常常是天地神鬼都不靈。等到你什麼也指望不上,鬆了心,只等死了,倒死不了,力氣也有了,辦法也有了,真像有神顯了靈。我只信這一位神,別的神鬼都不信。」
不久,他們就放出風來:要在六月初三,殺盡洋人!
三爺這樣一說,戴膺也只好遵命了。
萊豪德和魏路易是太谷公理會的頭兒,他們將中外教徒分成八人一班,日夜輪流守衛教堂。
義和團剛傳到太谷時,杜筠青曾向萊豪德夫人表示:她要皈依基督,加入公理會。那天還一再說:越快越好。可萊豪德夫人一走,就再沒有下文了。
飯菜上桌后,屋裡就忽然安靜下來:戴膺和他的夥友們全埋下頭來,狼吞虎咽地吃喝起來,十幾人的進食咂嘴聲,把一切聲音都驅散了。孫北溟和老號的夥友,是被忽然出現的這一幕驚呆了,鴉雀無聲,瞪著眼看。
張天師騰地一下站起來,握刀怒喝道:「那就都閃開,爺爺進去抓拿!」
先前,姚夫人跟這個婦人還能說得來。自三年前入了公理會,姚夫人就不大願意她來串門了。她來串門,也是不厭其煩勸說姚夫人信基督,入公理會。姚夫人當然不會聽她的。為給長年駐外的男人保平安,自家天天求拜各路神仙呢,怎麼敢得罪!近一年來她跟雲生偷情,更不敢得罪神鬼了。
公理會這座福音堂,緊挨著城中名剎無邊寺,那座巍峨高聳、雄視全城的浮屠白塔,正立在它的身後。所以,福音堂初建成時,太谷鄉人看著就有些刺眼:它會不會毀了太谷的風水?
孫北溟瞅了瞅胡大人左右。胡德修會意,立刻將左右幕僚及差役都打發走了。
她沒有能讀完,已覺有些心驚肉跳。跟著,一股疼痛從腹中泛起。老天爺,生死關口,真要來了?
車二師傅忙問:「三爺有什麼吩咐?」
「孫掌柜,你是不知,省上新來的這位巡撫大人有明令,對義和拳不得剿滅,只可設法招為民軍團練,加以管束。還說這是朝廷的意思。」
戴膺不肯起來,說:「大掌柜,戴某無能,京號毀了……」
對這一次分娩的期待,姚夫人實在是超過了九年前的頭胎生養。那一次也寄放了許多的期待和美夢,也一心希望生下一個男嬰。可頭胎到底還是恐懼多於期待。這一次不一樣了,自從斷然將小僕郭雲生攬入懷中,如願以償地很快有了身孕,姚夫人似乎什麼也不懼怕了。無論如何,自己也會把這個孩子順利生下來,十二分企盼的,只要他是一男娃!
車二師傅一聽,笑了說:「三爺意思,是疑心我們跟這些義和拳有交情,把他們勾引到太谷了?」
三爺比較贊同林大掌柜的主張,何況,總是有備無患。但孫大掌柜位尊言重,他不叫票莊撤,那三爺一時也沒辦法。票莊不動,只撤茶莊?
誰能料到,精疲力竭趕到獲鹿,那裡的義和拳民正在攻打城中教堂,街面上的商號,沒有一家開門。再一打聽,西幫的字型大小都撤回晉省了。
見著胡大人,孫北溟也沒客套幾句,就將剛剛發生的一幕,說給他聽。
「有甚吩咐,打發下人先來叫一聲,他三爺還不小跑了過去,哪用老夫人親自跑來?」
增福財神降壇。由義里香煙撲面來。義和團得仙。庚子年,刀兵起。十方大難人死七分。祭法悲災,可免。傳一張免一身之災。傳兩張。免一家之災。見者不傳,故說惡言,為神大怒,更加重災。善者可免,惡者難逃。如不傳抄者,等至七八月之間,人死無數。雞鳴丑時,才分人間善惡。天有十怒:一怒天下不安寧,二怒山東一掃平,三怒湖海水連天,四怒四川起狼煙,五怒中原大荒旱,六怒遍地人死多一半,七怒有衣無人穿。若言那三怒,南天門上走一遭去。戊亥就是陽關。定六月十九日面向東南,焚香。七月二十六日,向東南焚香大吉。
四爺一聽,真跑去了,可哪能勸得下?
表了半天功,老太爺卻給他了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字型大小是有規矩,東家不能干涉號事。這也算是西幫的鐵規了。可他這也是干涉號事?
三爺趕緊把話岔開,說:「這個冒充張天師的直隸人,我聽他口音,像是深州、冀州一帶人。那一帶,習拳練武風氣也甚,你們有不少武友。」
孫北溟的這一偶來靈感,真還促成了一支二百來人的團練,在太谷組建起來。雖然為時已晚,到底也為數月後收拾殘局,預備了一點實力。
所以,到七月初,見福音堂久久攻打不下,一般拳民已有些心灰意懶了。圍在福音堂外面的拳眾,已日漸減少。知縣胡德修看到這種情形,才鬆了一口氣,開始籌劃派出官兵加團練,驅散圍攻福音堂的拳民。這位知縣老爺也不是怎麼向著美國人,他是怕慘案發生,難向朝廷交待。
所以,公理會在太谷佈道,真也算艱難了。
沒過幾天,二洋老婆也慌慌跑來,說:「桑大夫兩口不便來水秀了。你也快臨盆了吧,也不敢再坐車顛簸。得有個準備,到時候請不來桑大夫,還得跟村裡的收生老婆說一聲吧?我怕耽誤了你。」
「萊豪德夫人,要是這樣,那我就還想入你們的公理會!」
跟著,他也從容站起來,擋在了張天師前頭,帶笑說:「天師,這是實在不能從命的。本號是做銀錢生意的,一向有規矩:生人不許入內。」
車師傅又笑了,說:「三爺你先問包師傅。」
老東台請戴膺到府上閑話,那是常有的事,可把京號夥友一堆都請去,這卻從未有過!所以,戴膺一聽就知道東家是破格慰勞,慌忙對三爺說:「戴某無能,毀了東家京號,實在無顏見老太爺的!」
「就在後門外頭。」
離京以來這是最奢華的一頓飯了,但在外人看來,那實在也算不得奢華吧?而當時大家的吃相,一個個像餓死鬼似的,也不至露出富商馬腳。與店家,也是斤斤計較,瞪了眼討價還價。
「天師在上,這可是太難為在下了!」

5

神也怒,仙也煩,一同下山把道傳。
三爺說:「我是想聽聽車師傅的見教。」
天無雨,地焦干,都是鬼子支住天。
六月十八,青年孔祥熙翻牆潛入相鄰的無邊寺,偷偷坐上一輛糞車,逃了出去。對於他的臨陣逃脫,公理會的美國牧師倒不阻攔,也沒有譴責。孔祥熙提出逃生願望時,是很難為情的,但美國牧師們倒一點也沒有難為他,反而出謀劃策,只希望他成功出逃。基督教與我們的儒教,真是很不相同。否則,後來國民黨的四大家族,就要少了孔家。
二洋老婆走後,姚夫人的心一下就冰涼到底了。她倒不是向著洋人洋教,只是感到自家恐怕難逃惡報了!剛剛想求助洋人洋教,忽然就有專門仇教滅洋的義和拳從天而降,第一站就落腳在水秀,這不是衝著她呀?
所以,進老院前,三爺以為老太爺一定要誇他。
「說吧,不用多慮。」
這樣想時,杜筠青終於看清了那真是爬滿了蒼蠅的人心,不由得就大叫一聲:「你們誰殺我……」
三爺不解其意,想問問,老太爺已揮手叫他退下。他也只好離開。
孫北溟說:「那就好。只要夥友們都平安,別的就好說了。戴掌柜,我看你們跟叫化子似的,先去華清池洗個澡,換身衣裳吧?」
「在哪?快說!」
「入了你們洋教的中國人,他們也放不過嗎?」
拳民多為農家貧寒子弟,年輕,體壯,不識字。鄉間識字的子弟,都惦記著入商號呢,他們不會攙和義和團。除了農家子弟,攙和進來的還有城裡的一些閑散遊民。他們聽人念了念義和團的揭帖,又看了看直隸師傅的降神表演,當下就入了拳會。這其中有一大股,系抽大煙抽敗了家的破落子弟。
孫北溟抬腳就快步向後門奔去。
「不多,也有二三十人呢,住在水秀。」
「哈哈,三爺真把我們形意拳看成天兵天將了。其實,我們哪有那本事?我知道三爺是一番好意,可我們實在不便從命的。義和拳雖和我們不是一路,但人家有扶清滅洋的旗號,朝廷官府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我們就拉一股人馬跟人家廝殺?真走了那一步,我車某豈不是將形意拳的兄弟,置於嘯聚落草、反叛朝廷的死境了?再說,義和拳招惹的是洋人,我們也犯不著去護洋助洋。洋人畢竟也夠可惡!」
口外、關外加上京津兩號,那是康家商務的半壁江山。現在,那半壁江山生死不明,你說,誰還能顧得上福音堂那幾個美國洋和尚?
車二師傅聽了,卻不說話。
車馬進城后,不久就行走不暢。臨近福音堂,圍了觀看的人伙還很不少,車馬更不好走。
又過三四天,津號眾夥友在楊秀山副幫帶領下,歷盡艱辛,也回到太谷。
跟著就一頭栽倒。
「可不是!天津滿大街都是拳民。京師設壇傳功的,也不少。」
孫北溟這次來見縣太爺,本來也不是為獻策獻計,不過是受了那位假張天師的忽然襲擊,想找胡大人發發牢騷。結果,倒意外獻了良策!出來時,當然有幾分得意。

3

「孫大掌柜叫撤不叫撤?」
送走洋教士,孫北溟自然要大讚三爺。三爺不叫誇他,只是再次提起:還是雇一二鏢局武師,來護庄守夜,較為安全吧?孫北溟當然一口答應了。
雲生一驚,才慌忙跑走了。
說完,張天師提刀奪門而去。
「放屁!那爺爺是生人?那天上的玉皇爺也是生人?閃開,今天爺爺偏要進去!」
三月十六,二洋老婆陪了姚夫人,坐邱家的車馬,趕往城南的里美庄,去拜見西洋大夫。
這時,三爺已經掃見:鋪面房內除了字型大小的夥友,已悄悄進來兩位鏢局的武師。他就忙遞了眼色過去,不叫武師妄動。
見是天成元的大掌柜求見,胡德修當然立馬就叫進來了。
杜筠青說:「看看你說的,我一來,好像就只為了求你們三爺!沒事,我就不興來了?」
「我也不是這意思。義和團今年在直隸、京津鬧騰得真叫人不放心。京津有咱們的字型大小呀!太谷,我看倒不要緊的。太谷的洋教,只有美國公理會一家,信了教的鄉人也不多。像山東直隸那種洋教徒橫行鄉里,霸人田產,包攬詞訟一類教案,咱太谷也未發生過。所以,我看義和團傳到太谷,也成不了什麼氣候。」
現在倒好,誰家還沒動呢,就先拿天成元開刀!今天還幸虧三爺在,靠智勇雙全,嚇退了這個膽大妄為的張天師。要是沒三爺,還不知鬧成什麼樣呢!老號這些人,真還沒有會武功的。不用說把這位美國教士給砍了,來個血染天成元,就是稍傷著點皮肉,也得壞https://read.99csw.com了行市!不管人家是美國人,還是中國人,總是來照顧你家生意,結果倒好,剛進門就先挨了一刀!以後,誰還敢來?
「可不是呢!」
那天三爺嚇退張天師后,孫北溟頭一件事,就是趕緊撫慰躲在後院的魏路易,說了不少賠禮的話。好在魏路易驚魂未定,嚇得不輕,只顧連連感謝三爺救了他一命。臨走,只請求派個人,護送他回南街福音堂。孫北溟當然答應了,安排一位鏢局武師去護送。
外間重兵,這才趁機奮勇攻入。
真會順利臨盆,順利生下孩子?
車二師傅又笑了,說:「三爺,你是親自跟他們交過手的;有沒有武功,你比我們清楚吧?」
跟著,其他人也一齊跪下了。
「你們二爺有武功,可不是將才,聯絡武界也還得靠三爺你!」
「就他一個人,看著又不像有什麼武功;就是真有武功,也得跟他拼了。那貨氣焰太甚,不壓住他,真能給你血染字型大小!」
「義和團的揭帖上,哪一份沒打張天師的旗號?要說在京城、天津,張天師親自出山打頭陣,那還有人信;來太谷打頭陣,他能顧得上嗎?」
不過,回到太谷老號后,戴膺並未細說一路遭遇,只是向孫大掌柜請罪:京號毀了,匆忙散出去的七八萬兩銀子,還不知能不能收回來,尤其是將京號的底賬也丟了,真是罪不可赦!
在康家,只有老夫人杜筠青關注著福音堂的事。
「那些匪類,什麼事干不出來?」
「我能編了這樣的故事,嚇唬胡大人?」
杜牧勸不住,就去找老亭。老亭冷冷地說:「你告老夏,編個瞎話,說馬車壞了,不就得了!」杜牧跑去見了管家老夏,老夏說:「現在四爺主內,請四爺去勸勸吧。」
所以,萊豪德夫人只是含糊答應下來。看這情形,求助康家也沒有多大希望。萊豪德夫人就略略提了幾句:貴府是太谷有名望的大家,出面聯絡各界,制止義和團在貴縣蔓延,避免大禍害,應當是義不容辭的。
可外間成百的義和團,一直圍攻到七月初,仍然殺不進去。教堂裏面,魏路易拿一把手槍,把守教堂後門,另一美國牧師德富士持手槍把守前門。見有欲破門者,就放一槍示警。拳民聽見槍聲,便往後退,只是將磚頭瓦塊更猛烈地投入教堂院內。有「刀槍不入」功夫的直隸大師兄神通真人,一直也沒有發一次神功,他只是坐鎮總壇口,發號施令。一般拳民,不用說神功,就是本地形意拳的那番真功夫也沒有。

4

三爺走後,孫北溟匆忙換了一身捐納來的衣服,坐轎趕往縣衙,去見知縣胡德修。
「那就失敬了。直隸深州、冀州,有在下的幾位形意拳武友,所以熟悉深冀一帶話語。粗聽天師口音,倒有些像。」
「真來了義和拳,也沒人跟我說一聲?」
恰在四月,邱泰基的夫人姚氏到了臨盆分娩的時候。
「在下實在不能從命。」
男無倫,女行奸,鬼孩俱是子母產。
三爺接了,也沒有看,就說:「在下是武人,大字不認得一個。」
「老太爺可沒叫我來傳旨,我不過隨便說說。洋教也好,義和拳也好,其實與我也不相干!」
當天夜裡,姚夫人終於順利生下一個嬰兒,而且,真還是一個男嬰!
「三爺正當年呢,有英雄豪氣。去年到了上海,我和老太爺也想再往南走,去趟杭州。就是年紀不饒人了,一坐車轎,渾身骨頭無一處不疼,只好歇在上海。歇過勁來,還得跋涉幾千里,往回走啊!」
老太爺是在冷眼看他吧?
「可不是呢!貴國信教的,他們叫『二毛子』,也要濫加殺害的。」
「三爺,我叫你早走,你只是不聽。四月天,往南走也不算涼快了。不過,比我們去年六月天上路,還是享福得多。要走,三爺你就趁早。」
「大掌柜說得對!我常跑口外,也沒遇見幾匹很稱心的馬。」
西幫的生意在外埠,它的命也在外間世界。
義和團圍攻福音堂,是太谷城中發生的一件大事。可是,這期間的太谷大商號,誰家也顧不上多管眼跟前發生的一切了:直隸、河南、天津、京師以及關外、口外的字型大小,紛紛告急,信報、電報又不時中斷,誰家不是急得火燒火燎!
縣衙雖已著手組建團練,可面對洪水般瘋狂的拳民,哪能趕上趟!知縣胡大人對太谷局面,顯然已無力控制。
老太爺見了他,果然詳細問了他勇退張天師的過程,有些像聽故事那樣感興趣。三爺心裏自然滿是得意。
庚子年四月,義和拳也傳入了太谷。傳入太谷的第一站,正是城北的水秀村。
瓦罐一碎,藏在裏面的碎銀制錢全露出了來,那幾本命根似的京號底賬,也掉了出來。劫匪搶去銀錢,那是自然的,可他們竟然將那幾本賬簿也掠去了!
三爺接住一看,跟那天張天師遞給他的一個樣:
老太爺或許是嫌他這樣露臉,叫孫大掌柜太難為情了:堂堂天成元老號,竟然這樣無能無人?但他當時實在也沒有多想,一聽說拳匪要殺人,就跳出去了。難道他見死不救,就對了?
因此,見過老夫人後,三爺沒有再去見老太爺,而是匆匆進了城。
「不叫撤。仍舊說義和拳不足慮。」
但在四月初八,眼看臨盆期更近了,雲生忽然從外間跑回來,說村裡來了二十多個直隸義和拳民。他們住進了村邊的大仁寺,要在水秀設壇傳功。
三爺抱拳行禮,從容說:「請問這位兄弟,怎麼稱呼?」
忽然,後門的茶房驚慌異常跑進來,稟報說:「大掌柜,京號的戴掌柜……」
跟著三爺出城到康莊,在德新堂大門外下車時,還平平靜靜。可一進大門,繞過假山,真把戴膺他們嚇了一跳:康老太爺率領各位少東家及塾師、武師、管家一大群人,站在儀門外迎接他們!戴膺慌忙跪倒,他的夥友們也跟著跪倒。
這位張天師,顯然被三爺的從容氣度鎮住了,蠻橫勁兒無形間收斂了一些,「這位師傅怎麼稱呼?」
「山西不比山東,他想偏向,也沒那麼多拳民的。」
兩位被緊急召來的武師,過來大讚三爺:「今日才開了眼界,三爺這份膽氣,真還沒見過!」
「新來的巡撫毓賢大人,他在山東也不是專向著義和拳吧,只是壓不住,就想招安。結果越招越多,更壓不住了。」
見答應得這樣痛快,萊豪德夫人就又提了一句:「貴府二爺,是太谷有名的拳師。如二爺能出面聯絡武術界,也能威懾義和團的。」
「可不是呢。聽說太原府更多!」
杜筠青在心裏冷笑了一下,說:「我哪會擺那麼大的譜?」
車二師傅當然知道從直隸來了義和拳,而且居然也聽說了三爺勇退張天師的事,很讚揚了幾句。
張天師坦然說:「今天來的,就我一個!我有天神附體,抓拿幾個洋鬼子,不在話下。康三,你也知道義和團吧?」
三爺實在也是想不通,悶了兩天,倒將原先火暴好勝的舊脾氣,又給悶出來了。不叫管自家字型大小,難道還不叫管那些直隸來的義和拳!
丟下這句話,就跑出來了。
三爺已經麻利地脫下長衫,一身短衣打扮,對孫北溟說:「大掌柜你不能露面,我先出去看看!」
十個月來,她沒有一天不相信自家懷著的,是一個男娃。
那漢子定過神來,奮起要去追拿,卻被三爺擋住了。
不過,公理會屬基督新教,傳教比較務實,也更有苦行精神。歐伯林大學的公理會,在太谷除直接佈道外,更多是通過開辦戒毒所、診療所和洋式學校,來擴散它的教義。再者,它從美國總會也能得到有保障的經費。所以到庚子年間,公理會與太谷鄉民可以說並無太多的恩怨。它的影響無足輕重,同時也沒有積怨本地。
姚夫人也依稀聽說過義和拳,並未太在意。她的心思全在自己的身孕上,閑事都不管。現在,聽雲生說了,仍也不太在意,還以為是打把式賣藝的。雲生又說,這幫義和拳是專和洋人洋教作對的。這才引起她的注意。
「現在不是緊急時候嗎?不要太麻煩,越快越好。錯過義和團,我可就不入你們公理會了!」
三爺也會幾套形意拳,長年在口外又磨練得身強體壯。他見這種情形,飛身一躍,就跳到那漢子跟前。漢子顯然沒有料到這一招,忽然一驚,洋教士魏路易趁機拚命一掙扎,從大漢手中掙脫出來,向櫃房后逃去。
不過,對於西幫商人,長途跋涉、苦累生死似乎都容易適應。
老太爺聽他還是這樣說,就把話岔開:「不管他們了,還說這個張天師吧。即便是假的,你就一定能打過人家?」
「我看還是這位巡撫大人自己的意思,都說他在山東就向著義和拳。朝廷不叫剿滅,那袁項城到了山東,怎麼就貼出布告,公開剿滅拳會?」
果然,孫大掌柜對太谷來了義和拳,只是一笑置之:
過正定時,大家的饞勁更火辣辣往上拱。因為過了正定,就要西行進山,一路都是苦焦地界,就是敢吃,也吃不上什麼能解饞的了。
姚夫人扔下揭帖,朝雲生喊了聲:「快去,快去叫你大娘!」
到六月十五,義和團終於開始圍攻城裡的福音堂。
初時,知縣胡德修還派了縣衙兩名巡兵,保護福音堂。
真有義和團提刀上街殺洋人?胡德修聽了也是大吃一驚!
三爺忙說:「哪能呢?抽空,我也去見車二師傅。」
那兩位悄然趕來的武師,又欲上來助戰,立刻給三爺拿眼色按下去了。
他們為何專跟洋人作對,雲生說他也不清楚,只聽說義和拳是一種神功,擒拿洋人洋教,一拿一個準。
孔祥熙逃出后,福音堂內只剩了六名美國教士和八名中國教徒,包括太谷第一個受洗禮、已成華人長老的劉鳳池,西醫桑大夫。這十四名中美教徒,當時擁有的武器,只三支西洋手槍。
「我也正拿不定主意。」
誰料,到七月初五,省上的毓賢巡撫大人,居然派出一支官家馬隊,來太谷給義和團助陣。一聽這個消息,泄了氣的拳民才忽然來了勁。當天,平川七十二村都有拳民湧進縣城,對公理會的福音堂重新發起猛攻。
車二師傅說:「可一般鄉人,只是今年這大旱,也會相信他們。」
無論說的多麼好聽,姚夫人依然不會信。自己臨盆分娩,叫洋人來接生?那更不成體統了!
她進城洗澡,路過南街的福音堂,一直是門戶緊閉。有一次,她專門停了車,叫車倌去敲門。剛敲開,沒說兩句話,唿嗵一聲就又關上了。
「真有這樣的事?」
姚夫人見大夫是中國人,倒先不太害怕了。拜見也沒有什麼儀式,進門就叫坐。坐下,男大夫問了問幾個月了,飲食如何,有沒有異常,就叫女大夫領進裡間去了。女大夫也只是摸了摸,看了看腿腳腫不腫,又用一個冰涼的玩藝兒貼住肉,聽了聽。臨了,說什麼事也沒有,只是不敢老躺著,盡量下地多走動,飲食上也是該吃什麼,就吃。
「大掌柜陪老太爺如此勞頓,我理當走得更遠。我出遠門,倒是喜歡騎馬,不喜歡坐車轎。車轎是死物,馬卻是有靈性的,長路遠行,它很會體貼你。」
車二師傅說:「我早說過了,跟他們不是一路。」
「車師https://read.99csw.com傅,我看官府也不是都向著義和拳。袁世凱去了山東,就大滅義和團。」

1

杜筠青就說:「不叫你家三爺出面,還等老太爺出面?」
杜筠青趁機就叫停車。車剛停了,她就跳下地,往圍觀的人伙里擠。杜牧和包武師緊跟了,都沒跟上。
「大掌柜知道,梁副幫是有本事的人。走時,我也交待了,守不住,就趕緊撤。大概不會有事吧。」
只是,杜筠青終究也沒見著萊豪德夫人。
「老夫人,現在真不是說笑的時候了!義和拳蔓延很快,一旦人多勢眾了,不只我們會受傷害,就是你們大戶人家,也難保不遭搶掠的。山東、直隸就是先例,義和拳猖狂的地方,官府也管不了,還不是由著他們燒殺搶掠!」
二洋老婆就激動地說:「你還不知道?咱水秀駐了直隸來的義和團了!義和團,聽說過吧?專門仇教滅洋的,在山東、直隸,他們是見洋教堂就燒,見洋人就殺,跟土匪似的!誰料他們也跑到太谷來?咱水秀還是他們落腳太谷的第一村,你說桑大夫他們還能來?」
「康三,聽說過義和拳吧?」
三爺勇退張天師這件事,很快就傳到老太爺耳朵里了。他立刻召見了三爺。
誰也沒有料到,氣勢兇狠的張天師會這樣收場。站在一邊觀戰的眾夥友,除稍稍鬆了一口氣,似乎還不相信張天師是真走了。
四爺只好去向三爺求助。三爺說:「明天,叫包師傅跟著,進城就得了。」
眼看著京津局面越來越壞,孫大掌柜依然是穩坐不動,三爺真也沒有辦法。
在此絕境中,兩個做跑街的夥友,要求准許他們返回正定,就是一路討吃,也要找家西幫字型大小,借錢回來。戴膺也只好同意了。留下的,就各顯神通,分頭去變賣獨輪車。
「京師、天津鬧得更厲害了?」
被劫地在正定與獲鹿間。正定與獲鹿,都沒有康家的字型大小,但有西幫的字型大小。路過正定時,雖見大多字型大小已經關門歇業,還是有西幫商號沒有撤離。太谷曹家的綢布莊,祁縣幫的糧庄,好像都有照樣開張的。想來,獲鹿也會如此的。
三爺依舊笑著說:「天師這樣難為我,那我只得出招了。我敵不過天師,也得拚命盡職的。只要殺不死我,我就得拚命護庄!」
戴膺見此情形,心裏雖然難受,但也不敢放縱。夥友們就是想在街頭食攤買點滷肉解饞,他也是堅決不許。為商一生,他能不知道亂世露富的惡果?
「車師傅,哪是叫你嘯聚落草?只是招呼武界弟兄,保太谷平安而已。師傅武名赫赫,人望又高,振臂一呼,太谷形意拳就是鐵軍一支,那幾個直隸來的毛賊,哪還敢久留?」
孫大掌柜既然還是這樣見識,三爺真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就對孫大掌柜說起別的:「今年,本來想效法老太爺和大掌柜,也到江南走走,不想叫義和拳鬧得處處不靖。義和拳真成不了什麼事,我就趁早下江南了。」
「康三,把那位洋鬼子交出來吧!」
「土匪發橫,還知道他為甚!像我這種入了洋教的,他們叫二毛子,也是不肯輕饒的。幸虧他們勢力小,要不,我哪還敢回村?」
所以,直隸的義和團來到水秀沒幾天,公理會的美國教士就坐不住了,紛紛出動,四處求援。不用說,官府和商家大戶是他們求援的重頭。
三爺忙說:「我也是剛聽二爺說的。他們武界鏢局,比一般人看重這件事。」
「真難得孫掌柜及時來獻良策!局面眼看要亂,本官手下實在也沒有幾個官兵武人。經孫掌柜這樣一點撥,才豁然開朗!那我就和同僚合計一下,儘早依孫掌柜所言,招募民軍團練。」
「孫掌柜,你今天就是不來,我也要去拜訪你們各位鄉賢,共謀良策的。孫掌柜已有高見,那真是太好了!快說,我恭聽。」
「他們為何專恨洋人?」
沒有想到,康老夫人一聽,居然說:「既然要入你們的公理會,保教護洋,我也是義不容辭的。我給三爺說一聲,叫他出面聯絡各界!」
「那就聽大掌柜的,早些走。這次南下,我想索性跑得遠些。先下漢口,跟著往蘇州、上海,再彎到福州、廈門,出來到廣州。我喜歡跑路,越遠,越不想往回返。」
「在下日夜給東家護院,實在孤陋寡聞得很。請教天師,義和拳屬南宗還是北宗?我們太谷武人,都練形意拳,是由宋朝的岳家拳傳下來的,講究擒敵真功夫,指哪打哪,不同於一般花拳繡腿。天師聽說過吧?」
戴膺嘆了一氣,說:「也不能怨你們。這樣的劫難,或許是躲不過的。都起來吧。」
在這種時候,三爺總是想起邱泰基來。邱掌柜要在身邊,那一定會給他出些主意。自家身邊,就缺一個能出主意的人!可邱泰基遠在口外的歸化,也不能將他叫回來。連直接跟邱泰基通書信,也還不方便呢。
西幫商號都有這樣的老規矩:大掌柜以下的號伙,誰也不得直接與東家來往。駐外分號的信報,只能寄給老號,不能直接寄給東家;給東家的書信,必須經過老號轉呈。這是東家為了維護領東大掌柜的地位,不許別人從旁說三道四。三爺雖然把邱泰基看成了天成元未來的領東,也不便破這個老規矩。
這次開葷,戴膺還是儘力節制,也不過是要了一盆骨頭肉,幾斤牛肉而已。在店家的一再攛掇下,要了一點燒酒。均到每人頭上,不過三兩盅而已。
京號的底賬丟了,那是大過失。京號是外埠第一大號,欠外、外欠的未了賬務實在不是小數目。可眼前,十多人身無分文,撂在野地,也是更緊急的事。戴膺極力鎮靜下來,安撫住眾人,共謀走出絕境之策。
「嚇唬咱們太穀人呢!」
太谷財主多,吸食鴉片的也多,這在晚清是遠近聞名的。大戶人家,多有戒賭不戒煙的風氣。因為家資肥富,抽大煙那點花銷,畢竟有限;而賭場卻是無底洞,即便富可敵國,也不愁一夜敗家。此風所及,太谷一般小富乃至中常人家也多染煙毒。可他們哪能經得住抽?一染煙毒,便要敗家。公理會大開戒煙所,戒成功的也不多。這一幫敗落子弟,見洋人送來鴉片害他們,又開戒煙所救他們,仇洋情緒特大。好嘛,你們錢也掙了,善也行了,倒霉的只是我們!所以,一聽說要反洋教,當然踴躍得很。
「太谷來得不多?他們在哪?」
老天爺,你還是有眼。
「你怎麼知道這個張天師是假的?」
「在京津都鬧騰起來了,在太谷成不了氣候?」
「我連見還沒見過這些人呢。不過,有形意拳的兄弟去水秀見過他們。倒真是深州冀州一帶人,可跟我們這些練武的,實在不是一路。領頭的大師兄叫神通真人,二師兄是他胞弟,三爺你遇見的那個張天師,還不算頭領呢。神通真人,張天師,一聽就不是真名,不過是頂了這樣的大名,張揚聲勢吧。」
不管是真假吧,杜筠青說到的,三爺都答應下來了。她帶著幾分滿意,回到老院,還真想去見見老東西。義和拳傳到太谷了,問問老東西,他怎麼看?但想了想,終於作罷了。
姚夫人就問:「桑大夫兩口,為什麼不能來水秀了?」
孫大掌柜一聽,也慌了,忙問:「殺了沒有?」
因為是剛剛主政,三爺往城裡的字型大小跑得很勤。票莊和茶莊給他看的,儘是些有關義和團的信報。先是山東義和拳流入直隸,又危及京津;跟著,口外的豐鎮、集寧、托克托,關外的營口、錦州、遼陽,也傳入了義和團。各地老幫都甚為憂慮,屢屢敦促老號:是否照洪楊之亂時的先例,及早作撤庄打算?
「聽我們那位兄弟說,他還真想跟那大師兄、二師兄過過招,可人家非得叫他先入夥,再比武。他沒答應,在水秀躲了兩天,偷偷看了一回人家祭壇演武。跟跳大神一樣,真與我們不是一路。」
說順利,當然是在分娩畢,姚夫人意識到自己還活著,又聽說了真是男嬰,才將剛才那死了一回似的痛苦,丟去不計了。那幾個時辰,她真覺得自己要死去了,想抓什麼都抓不住,只在向死的深淵跌落下去。天無雨,地焦干。男無倫,女行奸。揮之不去的這幾句話,真是在逼她死去……
這頓飯是在午間用的,用畢,就繼續上路了。但到黃昏時分,他們就遭了搶劫。那是從路邊莊稼地里突然跳出的五六個漢子,手持棍棒刀械,不由分說,就將他們的瓦盆瓦罐打得粉碎!
「老夫人又想皈依基督了?」
就是真去死,她也想看個究竟。
萊豪德夫人說了些感激的話,匆匆走了。她覺出杜筠青有些異常,所以也不敢抱什麼指望。
五月間,太谷義和團的總壇口,已從水秀村移到縣城東關的馬神廟。在直隸大師兄的號令下,拳民們在城裡遊行踩街,焚燒洋貨,盤查老毛子、二毛子,一天比一天熱鬧。
「我就是想在這種時候入一回你們的洋教,看看義和團怎樣跟我作對!他們也會把我拉出去殺了嗎?」
三爺忙說:「誰也沒碰著誰,哪能叫交手?」
勸奉教,自信天,不信神佛忘祖先。
萊豪德夫人越來越有些聽不明白了。正月時候,康老夫人忽然提出要皈依基督,萊豪德夫人真是驚喜萬分。還是主偉大啊!可剛把這個喜訊告訴了公理會的長老,沒幾天老夫人又變卦了:不入了,不入了,不入你們洋教了。這是怎麼了?剛問了幾句,老夫人居然發了怒。
「老夫人跟公理會的女教士也相熟,你看她們辛苦了十幾年,才有幾個信徒?公理會的信徒不多,義和團的信徒也多不了。它們兩家是互克互生,一家不強,另一家也強不到哪。」
「那胡大人真打算招撫這幫直隸來的拳匪?」
姚夫人一再問,桑大夫夫婦回答都沒有含糊。這一對中國西醫大夫,一直和氣慈祥,不帶仙氣,也不威嚴,倒很叫人能指望。
神助拳,義和團,只因鬼子鬧中原。
康家雖然以商立家,不太指望田間的莊稼,但天旱人慌,世道不靖,也要危及生意的。山東的義和拳,能蔓延到直隸、京津,與今年大旱很相關。真是天災連著人禍。
就是在這種心境下,姚夫人終於答應了本村那個二洋老婆的提議:請城裡美國公理會西洋診所的女大夫,給她接生。
想著這些,杜筠青已經有些不能自持。她總是想問包武師:「將來,誰會殺我?」
說畢,咣一聲,又關上了大門。杜牧在外頭連聲責罵,哪能頂事?
萊豪德夫人自然又匆匆跑到康家,求見老夫人杜筠青。
她又不想把心中的這番憂愁,告訴郭雲生。告給他吧,又能怎樣?你想聽的話,他都能說,但他太稚嫩,不是女人的靠山,不是能擎天的把式。
「天師也該知道,武人以德當頭。在下受雇於東家,不能白拿人家銀子。東家又是商號,最忌在號中傷害客戶。這個洋鬼子,要是大街上給你逮著,我不能管;今日他來本號取銀,給你逮走,這不是要毀東家名譽嗎?東家雇了在下,就為護院護客。所以,我實在是不能從命的!」
胡德修沉思不語。
「我這主意是剛才忽然思得,如不妥,盡可不聽。」
所以,三爺想知道邱九_九_藏_書泰基的見識,也只能在老號要了歸化的信報,仔細翻閱。但從歸號的信報中得知,邱泰基並不在歸化,一開春,他就往庫倫、恰克圖那一路去了。
剛出後門,因天色昏暗,看不太清,只見是一夥販賣瓦盆的,一個個衣衫破爛,灰頭土臉。
這時就有一人,撲通一聲跪在孫北溟面前:「大掌柜……」
「這就跟我們習武之人,更不一路了。我們習形意拳的,最講究武德在先!否則,你傳授高強武藝,豈不是度人做江洋大盜嗎?就是押鏢護院,沒有武德,誰敢用你?」
專和洋人洋教作對?洋人惹他們了?怎麼個作對法?
這股風一吹出來,還真把公理會的美國教士嚇慌了。當時在太谷的六名美國教士,匆匆集中住進城裡南大街的福音堂。受到恐嚇、抄家的十多名本籍教徒,也陸續躲進了福音堂。這十多名太谷教徒中,就有日後成為國民黨財長、蔣介石連襟的孔祥熙。當然,這時他還是一個因貧寒而投靠教會的平常青年。
「都說新來的巡撫毓賢,在山東就偏向義和團。」
三爺一笑,說:「就一個假山東人,還用得著什麼膽氣!」
自從老太爺把料理外間商務的擔子交給三爺后,真還沒有召見過他。他倒是不斷進老院請示彙報,可老太爺就是那句話:「我不管了,由你們張羅吧。」所以,聽說老太爺召見他,三爺當然很興奮。這一向,老太爺對他不冷不熱,原來是嫌他沒有作為。
「告訴你們掌柜,不入義和團,他這商號也一樣大難臨頭!」
三爺和張天師就這樣對峙了片刻,張天師終於放下刀來,忿忿地說:「今天先不跟你計較!等我拿下這個洋鬼子,再來跟你算賬!在大街上,我一樣能拿下這個洋鬼子!」
於是,就決定推了空獨輪車,趕到獲鹿,找一家西幫字型大小,借一點盤纏,先趕回太谷再說。
「老太爺,各位少東家,戴某無能,未能保住京號……」
她要入公理會的事,沒有向三爺提起,更不想跟老東西說。等成了公理會教徒,再叫他們吃驚吧。
包世靜說:「去年我跟了老太爺下漢口,在河南就遇見過義和拳。他們哪有武功!我看,裝神弄鬼也不大精通。就會一樣:橫,見誰對誰橫!」
三爺真是沒有料到,老太爺會來這樣一句!這是什麼意思?他多管了閑事?眼看拳匪在自家字型大小,要舉刀殺人,他也不管呀?
剛進三爺住的庭院,就見三爺三娘迎出來,三娘更搶先一步,過來扶住老夫人,一迭聲說:
京號平常吃喝的是什麼!不用說戴膺,就是一般京號夥友,往年下班回來,還說吃不慣太谷的茶飯呢。平素,就是吃山珍海味吧,也沒這麼饞過。從京城逃回來這一路,真不知他們吃了什麼苦,受了什麼罪!
「水秀也不遠。老聽你說義和拳,義和拳,我還真想見見他們。他們究竟是什麼三頭六臂,把你們西洋人都嚇成這樣?」
「你不把義和團當一回事?」
不過,二洋老婆發現姚夫人有了身孕后,倒不再死纏了勸她入洋教,只是一味說公理會的西洋診所,如何會接生,如何會保母嬰平安,大人娃娃都不受一點罪。尤其是產後,女人只躺七天,就能跟平素一樣下地了,沒有那麼多坐月子的忌諱。西洋人為甚那麼強壯?就是坐月子坐得好。
戴膺終於也心軟了,說:「那就等出了正定吧,尋家郊外小店,開一次葷。」
一聽說是神功,姚夫人心裏就一震:難道這是天意,不叫她去求洋大夫?
「真是,我也糊塗了!咱們伙房怕也封火了,趕緊就近去晉一園飯莊,傳幾道菜,點幾樣麵食,叫他們趕緊送來,越快越好!」
「怎麼,不能入了?」
形意拳功夫深厚的武師,受車毅齋師傅影響,把武德放在前頭,對義和拳冷靜相看,不助,也不反。
三爺說:「老太爺只交待我,務必把戴掌柜和京號各位請來;請去是罵你們,還是誇你們,我可不知道。」

2

還真是得了一個男娃!
那漢子怒喊道:「閃開,閃開,我乃山東張天師!奉玉皇爺之命,來抓拿洋鬼子,誰敢擋道,先吃我一刀!」說時,就舉起了手中的大刀。
再看京號其他夥友,與戴膺無異。
孫大掌柜就喝了一聲:「慌什麼!還沒有怎麼呢,就慌成個這!前頭到底出了什麼事,先給我說清楚!」
當初,美國牧師把太谷選為山西的第一個佈道點,是看太谷商業繁榮,交通也便利。豈不知,太穀人視商業幾乎有種宗教似的崇尚和敬畏。人們見商家大戶對公理會幾乎視而不見,瞧不在眼裡,也就跟著不理不睬。太谷商業繁榮,從商者眾,也使一般人家無衣食之虞,不至為佔一點眼前便宜,就入洋教。
三爺忙說:「我能在前頭抵擋的,哪敢再推給老太爺?只是,老太爺好像也不把義和拳放在眼裡。老夫人剛才說的,是老太爺的意思嗎?」
「我早知道了,從直隸來了那麼幾個愚民,躲在水秀,不敢進城。聽說只有一些十四五歲的村童,見著新鮮,跟了他們請神,練功。不值一提。在太谷,他們掀不起什麼風浪的。」
七月初六,傳來義和團血洗福音堂的消息。杜筠青聽了,吃驚是吃驚,倒也沒怎樣失態,只是對杜牧說:「攻下福音堂,咱們也能進城洗澡了。」當天,就要套車進城。
這時,柜上夥友已經端上茶來。三爺就說:「天師還是坐下說話,請,上座請!」
過了幾天,她又把馬車停在福音堂門口。這次一開頭,就叫杜牧去敲門,她自己緊跟在杜牧身後。敲了半天,門總算敲開了,可一個本地老漢只在拉開的門縫間伸出頭來,冰冷地問:
她極力想驅散這些胡思亂想,就是不行。
一路上,杜筠青坐在車轎里,才慢慢意識到那個萊豪德夫人已經不在人世。這個強壯而美麗的美國女人,雖然有些乏味,可與之交往也十多年了。十多年,眼看著這個美國女人既不再強壯,也不再美麗:西洋女人真這樣不耐老,還是不服太谷水土?還說人家,自己一定也老了!初結識萊豪德夫人,還是父親帶領著,可現在父親也不在人世了。父親要活著,真像他當年所說,就在太谷養老了,他也是二毛子。不去想他,永遠都不去想他!
「胡說!本人是山東張天師,無人不知的。」
「明天?老夫人又說笑了吧。皈依基督,那是神聖的事,要依教規行事的,哪能如此草率?」
「戴掌柜他們回來了……」
升黃表,敬香煙,請出各洞眾神仙……
她趕緊叫雲生什麼也別說了,誰愛來,誰來。
「招募一支團練?」
這時,老號的協理、賬房、信房及其他夥友也聞訊跑出來,都慌忙過去扶起戴膺及各位。
到七月二十五,白天還是等不來什麼動靜。黃昏時候,孫北溟正在老號院中乘涼。說是乘涼,其實心裏煩悶異常。
「太谷也來了義和團?」
杜筠青就說:「我的話,你們就是不愛聽!」
「那就好!我決定入你們的洋教了,越快越好。入你們公理會,還要舉行洗禮?明天能舉行嗎?越快越好!」
康老東台如此仁義,戴膺他們真是感激涕零。
「你們做甚?」
三爺多次去問過老太爺,無論說得怎樣危急,老太爺總是說:「我不管了,由你們張羅吧。」
要不要早作撤庄打算,票莊的孫大掌柜和茶莊的林大掌柜,主張很不相同。
艱難走過涿州,也就開始適應了。只是,限於賣瓦盆的身分,住店得住最簡陋的,吃飯得買最便宜的。大暑天,推著重車奔走一天,歇不好,又吃不到一點油水。人都消瘦了倒也顧不上多管,那種想吃一點能解饞的油腥東西的願望,卻是怎麼也壓不下去。野外寂寞旅途,大家不說別的,就一個話題:在京號吃過的東西!
太谷的基督教公理會,接受美國總會撥來的傳教經費,是先經美國銀行匯到上海,再轉到天成元滬號,匯到太谷。那時,西幫票號對洋人外匯並不怎麼看重,不過天成元承攬這項匯兌生意,已經十幾年。所以,魏路易也是天成元的老客戶了,有什麼不測發生,那不是小事。前頭鋪面房,果然劍拔弩張,已經亂了套:幾個年輕的夥友,正拚命攔著那個提刀的漢子,這漢子又死死拽著魏路易不放!門外,擠了不少人,但大多像是看熱鬧的本地人。
說時,車二師傅從案頭摸來一張義和團揭帖,遞給三爺:「三爺你看看,一般鄉人見過這樣的揭帖,誰敢不跟他們走?」
非是邪,非白蓮。念咒語,讀真言。
劫匪散盡后,夥友都一齊跪到戴膺面前,連說:遭此大禍,都是因為他們嘴太饞,連累了老幫。
三爺趕緊說:「老夫人的示下,是叫我們未雨綢繆,以防萬一,哪敢不聽?我這就進城去,跟票莊孫大掌柜、茶莊林大掌柜謀划謀划,看如何防備義和團作亂。」
「胡大人,我倒是有一個主意,不知該說不該說?」
那時公理會的西醫診所,設在里美庄的順來子花園。里美庄是公理會在太谷的老基地了,不過庚子年間在診所施醫的,倒是兩個中國人:桑愛清夫婦。先前在診所施醫的美國大夫,兩年前患病返美,教會便從山東聘請來這對華人夫婦。二洋老婆說,桑大夫是留過洋的,西洋醫術也差不了。
「要不它能傳得那樣快?」
「可人家也說是替天行道,扶清滅洋。」
三爺從容依舊,笑臉依舊,說:「洋鬼子有銀子存在柜上,他是本號的主顧,不算是生人!」
三爺也說:「聯絡武界,還得靠二爺。」
「你倒成了英雄了。」
進屋坐定,杜筠青就問三爺:「太谷也來了義和拳?」
「為兒不過儘力而為吧。」
「京號、津號有信報來嗎?」
「太原信天主教的教徒就多,太谷信公理會的,沒幾個。」
可她終於沒有死。
「你也得聯絡聯絡武界吧?都是弄拳的,太谷形意拳抱成一股勁,還壓不住外來的義和拳?」
這可真是雪上加霜了!戴膺只好親自出面,尋當地商號借錢,可哪能借到?天成元大號,人家都知道,但戴膺那副打扮、那副落魄相,誰敢信他的話?
山東聖府孔聖人、張天師傳見。見者速傳。傳一張,免一身之災。傳十張,免一家之災。如不傳,刀砍之罪。
「叫賬房先生念給你聽。一聽,你就得跟了我們走!」
戴膺他們回到太谷第二天,東家的三爺就匆匆趕來,說:「老太爺聽說戴掌柜平安回來了,就立馬叫我進城來接戴掌柜,還特別吩咐,把京號的各位掌柜都請來!」
「有。他們都問撤不撤庄?」
杜牧回話也不客氣:「你沒長眼?我們家老夫人要見你們萊豪德夫人,還不快大開了門,接老夫人進去!」
「可人家就敢提刀上街殺人呀!」
「三爺,就是官府允許我們起來滅義和拳,那也只怕越滅越多!山東、直隸遍地都是義和團,你攆走他這一小股,還不知要招引來多少呢!再說,我們有武藝的,去欺負他們那些沒武功的,于形意拳武德也有忤逆。」
太谷的義和團,真如車二師傅所預料,很快就野火般燒起來。四月傳來,到五月,平川七十二村,已是村村設九*九*藏*書壇了,隨處可見包紅巾的拳民。
「我是替天行道!」
不用說,六名美國教士、八名本地教徒,當下就給殺死了。六名美國教士中,有三人是女性,其中就有萊豪德夫人。本地教徒中,劉鳳池長老臨死不口軟,更激怒了拳民。被殺后,心給剜了出來,懸挂了示眾:「快看,教鬼的心,又大又黑!」
說時,三爺已取一個三體站樁的迎戰架勢,穩穩站定。
戴膺說:「我們撤離時,梁子威副幫挑了一個年輕人,執意要留守。除他二人,總算都回來了。只是……」
車二師傅說:「三爺,你還不知道我?我不過一介鄉農,雖喜歡練拳,實在只是一種嗜好。叫我號令江湖,嘯聚一方,真還沒那本事。」
「我們義和拳是神拳,和你們凡人練的武藝不是一碼事!天神降功給我們,只為抓拿作亂中原的洋鬼子。你看今年旱成什麼樣了,為何這麼旱?就是因為洋鬼子橫行中原,惹怒了神佛。我這裡有一張揭帖,你可看看。你既有武藝,我勸你還是早早練我們的義和拳吧,不然,也得大難臨頭!」
「在下姓康,行三,叫我康三就得。快叫你手下的兄弟進來吧!」
「那坐視不管,我也罪責難逃的。」
「我不聽你嗦!交,還是不交?」
現在,義和團成天散布「洋教棄祖滅佛,上干神怒,天不下雨」,人們看著它自然更有些可惡了。福音堂的大門,又向東開在繁華南大街。門前本來就人流如梭,有巡兵守護,自然更招人注目。尤其是有義和團來叫陣時,大門外就聚集得人頭攢動,水泄不通,路都斷了。
孫北溟一聽,就從躺椅上站起來:「快說,京號的戴掌柜咋了?」
但字型大小門口圍著的人,沒一個進來。
臨別的時候,姚夫人要留禮金,桑大夫高低不要。說他們已經拿了公理會的薪金,施醫是不收禮金的。二洋老婆也說,公理會施醫是為行善,不收銀錢。弄得姚夫人很過意不去。
三爺就說:「聽說從直隸來了三二十個義和拳,住在了水秀,要設壇傳功。」
「叫我看,就是因為這位毓賢大人移任山西,才把義和拳給招引來了。山西教案本來也不多的。」
這位婦人婆家姓郭,男人就在本地經商。家道只是小康吧,夫婦倆倒都雙雙入了公理會洋教。在水秀村,這可是絕無僅有,村人就把這位婦人喚做二洋老婆。二洋老婆成天勸人入洋教,信基督。說入了洋教,以前的神神鬼鬼都管不著你了,還可以不納糧,不交稅,不服差役,因為官府也不管洋教。可惜,水秀村裡沒人聽她的。聽了她的,那不是既得罪官府,又得罪神鬼,今生來世都不用好活了?
可惜到後半晌了,仍然沒有能攻下。兩名英勇的本地後生,並無神功,卻大義凜然從后牆翻入教堂院中。但沒衝鋒幾步,就給魏路易用手槍放倒了。群情激奮,只是無計可施。官家馬隊,既躍不過教堂高高的院牆,又不操洋槍洋炮,實在也頂不了大事。
十來個夥友,對付五六劫匪,按理應有一拼。只是,劫匪來得太突然,又持有傢伙,簡直還沒弄清是怎麼一回事,人家已經搶掠了東西,鑽進莊稼地,不見了。
三爺也只好賠了笑臉說:「聽大掌柜這樣一說,我也就放心了。聽說太原府的拳民已經很不少,鬧騰得也厲害?」
老太爺這句話,說得在場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二洋老婆見姚夫人終於聽從了自己的,非常高興。邱家在水秀村,也算是大戶了。能勸下這樣一位大戶娘子,信洋教洋醫,也算是很大的功德。
同時,向各方求救。
「二爺好求,只怕他沒那種本事。三爺出面,商界武界都能聯絡起來!」
「我年輕時也是常騎馬。馬是有靈性,只是遇一匹好馬也不容易呀!就像人生一世,能遇幾個知己?」
三爺早給他說過:世道不靖,柜上該從鏢局雇一二武師來,以備不測。可他一笑置之,根本沒當一回事:在太谷,若有人敢欺負天成元,那知縣衙門也該給踏平了。
「失敬了,失敬了。」
康家三爺和孫大掌柜、林大掌柜,一樣也是身在太谷,心系外埠,全顧不及理會本地的義和拳了。那時,津號遭搶劫的消息已經傳來。但那是京號在信報中轉告的,津號的信報卻是很久沒有收到了。就是京號這封告急的信報,也是寫於五月十六;眼下,則六月十六已過!一個多月了,京津兩號都沒有傳來任何新的音訊。
光緒二十六年傳單
至於老夫人為何會這樣異常,她是顧不上細想了。
福音堂臨街的圍牆外,植了幾株合歡樹。七月正是它滿樹紅纓的時候,可惜剛歷戰火,扶疏的枝頭只殘留了幾片細葉。人們圍了觀看的,當然不是它的敗枝殘葉,是一樹枝下懸挂著的那個教鬼的又大又黑的心臟!黑心上,血已凝固,爬滿蒼蠅。
三娘忙說:「他哪有那麼大本事?」
孫北溟一眼就看出,胡大人是怕自擁強大民軍,引起上頭猜疑。尤其是遇了毓賢這樣的上司,更得萬分小心。就說:
「這麼厲害?」
回到水秀,姚夫人心寬了許多。她聽了桑大夫的話,不時在自家庭院走動。吃喝上,也不再忌諱那麼多,想吃什麼,就吃。總之是期待更多,恐懼稍減,專心等待臨盆的那一天。
張天師終於坐下來了。
「誰做巡撫,我也管不著。太谷的義和拳真住在水秀?那看什麼時候,我套車去見識見識他們。」
孫北溟忙說:「遇此大亂,你們哪能扛得住!戴掌柜快起,快起來!各位掌柜,也快起來!」
「唔,要這樣,倒真是一步棋。」
太谷的基督教公理會,由美國歐伯林大學的中華佈道團,在1883年,即光緒八年,派牧師來建點傳教,到庚子年已歷十七年。十七年間,在太谷也只是發展了一百五十來個教徒。福音傳布,實在也不怎樣。
晚清時代,由教會帶去的西洋醫術,最初實在沒有多少人敢相信,特別是在一般百姓中間。所以,教會施醫即便不收費,也沒幾個人敢領受。當然,教會施醫,也是為擴大它的影響。
不過,義和團並未在六月初三攻打福音院。進入六月後,義和團開始攻打的,只是鄉間的一些佈道所、戒煙所、診療所,但殺戒已開。被殺的,都是本地教徒,數目可在一天比一天增多。
「老夫人,不是他們有多麼厲害,是官府太縱容了他們!山東的義和團鬧成那樣,到處殺人放火,就是因為山東的巡撫毓賢太向著他們。老夫人還不知道吧?這個毓賢已經調來做山西巡撫了。」
那天路上,杜筠青狠狠責罵了杜牧:「你真是本性難改!出來拜客,也是這副德性,你還不知道你是誰?」
只是,過年,開春,跟著花紅柳綠的三月天,又一天接一天過去。對身孕的過分期待和暗生的罪孽感,也在與日俱增。女人臨盆,那是過生死鬼門關。在這種生死關口,誰會更寬恕她?二洋老婆總是說,洋教的基督最能寬恕人了,洋教也沒有太多的忌諱。而自家天天求拜的各路神仙,他們會寬恕了你?總是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自家是造了孽了,能逃了惡報?
「我走時還沒有……」
不過,在分娩日漸臨近后,姚夫人也不免隱隱生出一些恐懼:也許偏偏還叫你再生一個女娃,甚至還有血光之災等著你。你不守婦道,報應正在等你。今年的天象也是這樣的不好,不但是不吉利地閏八月,旱象也是越來越兇險。去年就旱,今年連著大旱,麥子肯定不會有收成了,秋莊稼又旱得下不了種。遭遇荒年是一準無疑了。生這個野種,偏偏就趕了如此可怕的一個年景,真不是好兆。
「我還是贊同茶莊林大掌柜的,早作撤庄準備,畢竟好些。」
真沒等多久,晉一園飯莊就抬來幾個食盒。
「胡大人,乘他們在太谷,還不成氣候,何不速加剿滅?」
「叫我看,那幫愚民,你收羅起來,只怕是光吃軍糧,不聽管束的。我們津號來信說,義和拳在天津得了勢,竟把官府大員當聽差似的,吆喝來,吆喝去。」
「車師傅,我可沒這意思!我只是想問問,這些義和團,是不是以前練過武功?」
「你說該撤不該撤?」
「所以說呢,趁義和團在太谷還不起山,你們得早拿主意。三爺你是有本事的人,趁早出面聯絡各界,防備義和拳蔓延,不正是你一顯身手的良機?」
這比基督教公理會發展洋教徒,不知要神速多少。
胡德修嘆了口氣,說:「我們攤了這樣一個巡撫大人,能有什麼辦法?」
說時,張天師從懷中摸出一張黃紙傳單來,遞給三爺。
三娘忙說:「老夫人要這麼想,可就太冤枉我們了!我是說,老夫人就是來疼我們,也得先叫杜牧來說一聲,我們好去接呀?」
老號協理,也就是二掌柜忙說:「俗話說,飽不剃頭,飢不洗澡。看各位掌柜又餓又累,還是先略微洗涮一把,趕緊吃飯吧。」
怕車倌是拳匪呀?
「叫我看,你這是狗拿耗子!」
義和團如火如荼,真是鬧大了。入不成公理會,杜筠青真有心思要加入義和團。加入義和團,也能氣一氣老東西吧?當然,這也不過是心裏一想,解解氣吧。她也認不得義和團,找誰去入?
其實,杜筠青又忽然要入洋教,也還是想叫老東西不舒服。她倒希望義和團真鬧大了,圍住康家,要抓拿她這個二毛子老夫人:那局面,才有意思。到那時,老東西、他們整個康家會不會救她這個老夫人?或者,他們會趁機借義和團之刀,將她殺了,然後說是營救不及?
杜筠青沒有聽說太谷來了義和團:這樣的消息誰告她呢?她見萊豪德夫人竟那樣萬分焦急,就有些摸不著頭腦。
孫北溟慌忙雙手扶起戴膺,說:「戴掌柜,你們受大罪了!」
熬到四月十六,身子還沒有什麼動靜,姚夫人已有一些不踏實。正巧在這天,雲生又從村裡拿回一張義和團的揭帖。他說是鄰家傳給的,叫看完再傳出去,傳了,就能消災滅禍。可揭帖上的許多字,他認不得。
七月初七,包武師真奉四爺之命,護送了老夫人進城洗澡。
姚夫人像是走投無路了,只好去求助於洋教。她並不入洋教,只是求洋教的大夫幫助自己一回,把孩子生下來。
「戴掌柜,你能把京號夥友都平安帶回來,就是大功勞了。梁掌柜對字型大小的仁義甚是可嘉,可他們孤孤單單留下,太危險吧?」
那個給洋人當茶房的老漢聽了,依然冰冷地說:「萊豪德師母今兒不在!」
借不到錢,十幾張嘴就得繼續吊起來了。他們除了那七輛破舊的獨輪車,已經一無所有。可在這兵荒馬亂時候,就是變賣那破舊的推車,誰要呢?
「當然能,當然能。只是在這種時候……」
只是大師兄二師兄依然未能把天神請來,開戰時還是磚頭瓦塊打頭陣。接著,將附近一家「四順席店」搶了,搬出許多葦席;又從「洋油庄」搶來煤油,煤油澆葦席,展開一場火攻。
電報不通,信局走信又不暢,一封急信,給你走三四十天,什麼都耽誤了。三爺就雇了兩名鏢局的武師,派他們往京津打探消息。先是走榆次、壽陽,東出山西,但只走到平定,未出東天門,已無法前行:他們屢屢被懷疑為二毛子。返回來,走北路,出了大同,也沒有音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