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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庵與雅園

尼庵與雅園

俗稱鳳山者,就是太谷城南的鳳凰山。龍泉寺在鳳山山麓,以寺中有長流不敗、清冽似酒的酎泉得名。也因有此名泉,進入寺院山門,便是一個名叫克老池的秀麗小湖;湖中立有一座玲瓏古雅的水閣涼亭。它倒映水中,更使克老池變得空靈異常。龍泉寺的主殿,是倚山而立的三佛殿,殿中供奉一尊數丈高的大佛,香火很盛。
在汝梅,越去不成,嚮往越甚。所以,訂親后,她就執拗地提出:嫁給常家以前,一定要帶她去趟口外,否則,她決不出嫁。
康家為族中子弟開設的學館,也收一些本家女童,令其啟蒙識字。不過,達到粗通文墨程度,年齡也近青春期,就得結業返回閨房了。汝梅因為受老太爺寵愛,又帶男子氣,被允許在學館多留兩年。所以,她真是能常見到六爺。
那家丁忙說:「跟小姐的兩個老嬤,在後頭趕趁得太急了,上了山坡沒幾步,就有一個崴了腳,沒法走路了。我來向小姐討示:看能不能暫歇一會,容我們將老嬤抬下山?」
「天下有難,與我們無關涉?」
何老爺說:「靜之兄不要提我,我現在哪有餘力伺候菊花?」
六爺在老太爺那裡見過翁大人書贈的條幅,不想在京號戴掌柜這裏也有翁大人的賜墨!
「家中逼婚,非要我嫁給一個又憨又丑的男人。出不了家,我就只有死了。」
三娘瞪了她一眼,說:「老太爺好好的,你胡說什麼!」
不用說,在老夏跟前多嘴的,就是這個車倌了。你倒好,把別人都賣了,自家啥事沒有!
「何老爺,你看這真是翁尚書的親筆?」
又出了什麼事嗎?
訪問戴掌柜,叫六爺意外地開眼開竅,所以他就還想再訪問幾位駐外老幫。問了問,津號的掌柜夥友也都棄庄逃了回來。六爺就想去拜訪津號老幫,但何老爺看不起在津號主事的楊秀山副幫,說什麼也不肯陪了去。
「報應那些欺負皇上的人呀!」
「什麼洋人!上天報應的,是幾十年騎在皇上頭上不肯下來的那個女人。」
戴膺進來,邀客坐定,說:「何老爺別取笑我了!要有見識,我能像乞丐似的逃回山西?」
「誰知道?朝廷真要駐鑾山西,明年也不用指望有鄉試會試了。」
汝梅就說:「我爹昨兒還進了城呢,我怎麼就不能進?」
老嬤立刻驚叫道:「小祖宗,你千萬不能再走了!人找人,找煞人!誰知道他們跑哪找你了?他們滿世界找你,你再滿世界找他們,那得找到什麼時候?」
聽何老爺這樣一說,倒覺無味了:何老爺把他帶到這裏來,篤定了是誘勸他棄儒入商。再看園中初現的靈秀氣,似乎也要消退。
何老爺說得雖有些酸,但還是更激發了六爺的興緻。在康家,管家老夏也不是簡單人物。真能大處著筆,出智見彩地治他一治,也是一件快事。
汝梅看出他們的心思,就慨然說:「今天這事,也怨我,我在前頭跑得太快了。你們虛驚一場,也罷了。回去,誰也不能再提這事。誰要是多嘴,叫老夏知道了,收拾你們,我可救不了駕。」
「我也喜歡出遠門,可你們總攔著,不叫我去!」
「我知道出家比死更難。師傅既然看我沒有事佛的慧根,我也就甘心去死了。其實,我早下了決心要死。只是近日做夢,不是寺院,就是佛爺。就想,這是不是佛祖顯靈,召我出家?」
「今年兵荒馬亂的,叫人不踏實呀!」
六爺就問:「那見見老夫人,成不成?」
老尼看清是個小女子,就不迴避了吧?
「報應什麼?」
等到義和團終於遭到縣衙的彈壓,汝梅實在是忍無可忍了,立馬嚷著要出外面透透氣。外面兵荒馬亂,三娘哪裡會叫她出去?汝梅就使出慣用的一招,徑直跑進老院,向老太爺求救。
何老爺見六爺不言語了,就說:「六爺還是信不過我吧?那我帶六爺去見一個人。聽聽此人議論,六爺就不會疑心我了。」
跟來的三娘聽了,就說:「梅梅,你這是跟誰說話呢!」
她是瞅了個機會,專門到六爺家中,正經拜見的。拜見的由頭,是問六爺:「聽說朝廷把京城都丟了,今年秋天的鄉試大比,還能照常嗎?」
「梅梅,你這是說爺爺比你爹懶?」
汝梅想了想,覺得像是這樣,又不像是這樣。攆走兩個老嬤、兩個家丁,處罰了車倌,老太爺又拒不見她,幾件事就正巧都碰在一起?攆走仆佣,處罰下人,這倒不稀罕。叫汝梅感到驚異的,還是老太爺的冷淡。她從小就是一個淘氣的女子,什麼出格的亂子沒有惹過?老太爺非但沒有責怪過她,倒反而因此更偏愛她。她要是規矩溫順,老太爺會那麼寵她?外間兵荒馬亂就是真叫老太爺操心,也不至於待她這樣無情吧。老太爺是有氣魄的人,就是天塌了,也不至於朝她這個小孫女撒氣的。
「胡說八道!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一個尼姑!」
老嬤見汝梅這樣說,慌忙說:「今兒是我不中用,叫小姐受了委屈,也連累了大家!小姐福大命大,平安回來,我就是挨罵挨罰,也情願了。」
看看眼前時局,朝廷又是這樣無能之極,連京師都給丟了!真不知大清還能不能保住它的江山。大清將亡,天下必亂,沒有大智奇才何以能立身守業?
這個老夏,誰的面子也不給?
老太爺就問:「你爹呢,他也不許你出門?」
她跑回來問母親:「老太爺怎麼了,病了?」
「去見誰?」
「事到如今,問何老爺也沒用了。別人倒也罷了,就是六爺你太倒霉,正逢上要大比。苦讀多少年,就等著今年秋闈的佳期呢,出了這樣的亂子,誰能不為六爺著急!」
「我知道。去年,爺爺出巡江南,受了多大罪!」
何老爺說:「六爺有志儒業,我攔不著。我何某可是厭惡透了儒業!」
六爺說:「我看戴掌柜的園子,沒有一點商家氣,也無一點官宦氣,所以才喜歡。」
望著緊閉的山門,汝梅這才意識到:這個古怪的老尼,彷彿對她們康家還有幾分熟悉?不過,她也沒有來得及細想,就趕緊離開了。在太谷,誰不知道康家!這時,只惦記著:跟她的那幾個下人,不知在怎麼找她?
「康莊?」老尼一聽是康莊,似乎大吃了一驚。
「老夏的意思,是物色到更精幹的女傭了,總得把老的替換下來。叫我看,老夏是巴結我們呢:你爹當家了,他能沒一點表示?所以,我也只得領情。」
「說四塊月餅就一千多文。」
六爺當然聽說過戴老幫,知道是能幹的掌柜,但從未見過。以前,他也不想見這些掌柜,能幹的掌柜,也無非會做生意吧。現在,遇了這樣的局面,見見這位京號老幫,也許真能知道京城何以會丟失?
戴掌柜的輕儒意味,那是分明的。但六爺從戴掌柜身上,也分明感染到一種令他振作的精神氣。戴掌柜與何老爺是不同的,與孫大掌柜也很不相同。與老太爺,與三哥,也不相同。
絕對出乎她預料的情形發生了:她居然連老院的門也進不了!她剛要邁進老院的大門,就有下人出來擋住她,說:「裡頭有交待,現在老太爺誰也不見。」
六爺真決定到寺廟去求一次簽。
他們到達時,戴老幫正在後園伺弄菊花。一說是東家六爺來了,何老爺又不是生客,管家就慌忙將他們讓進來,一面派人去請戴掌柜。
自己進不去,六爺就想到汝梅。她進出老院,一向比較容易。可汝梅近來已不大來學館。六爺專門去見了一次汝梅。她像病了,面色、精神都不似往常。但她說沒有病。
「我不是不相信何老爺,只是這消息太震耳了。」

2

「翁大人賜下這幾個字,有什麼意思嗎?」
「她說你答應過,所以你前腳走,她後腳就成了這樣。問她怎麼了,她就一句話:既然不帶她去口外,她就不出嫁了。我就問:誰答應帶你去口外了?她說:我爹。你真答應過她?」
汝梅走後,六爺才覺得不該這樣對待她。她一個小女子,竟然比誰都關心你,總該說句叫她中聽的話吧?汝梅建議他去拜神求籤,問一個吉凶,也是好意:抽到一個好籤,他會少一些憂憤?
「真有這樣的事!那位老尼知道咱們康家,直問我:常見六爺嗎?」
「一百二三十文。」
「我已經得了確切的消息,太后皇上逃出京城后,是先沿了京北官道跑到宣化。離開宣化府,已改道南下,要奔山西來了。」
「梅梅,越說你嘴甜,你倒越來了!現在,世道也不一樣了,咱們康家字型大小遍天下,張羅起來也不容易。」
「已經無可救,你還要去救,這能叫明白?」
「去年,我也這樣對爺爺說過的,只是你沒有進耳朵吧?」
六爺跑來時,四爺就正在這樣犯愁。問明白,六爺便對老夏說:「我去見老太爺。你就照四爺的意思,先去預備錢。」
「你爹當家了,料理外間字型大小呢。」
六爺問:「那大局真是不可收拾了?」
「著急吧,也是白著急!」
「六爺還是不相信我?」
「是康莊。」
戴膺說:「孫大掌柜也摘不了你的功名。既不能從商,何不做名滿一方的儒師?何老爺,你應當振作才是。能輔佐六爺博取功名,舉人進士一路上去,也是壯了西幫聲威。」
戴宅自然不能與康家府第相比,但它的高貴氣派還是叫六爺大吃一驚。尤其戴宅于闊綽中,似乎飄散著一種靈秀之氣,這更令六爺意外。
但說了此話,四爺又犯了難:自從將家政的擔子交給他后,老太爺似乎已經撒手不管了。每遇猶豫難決的事,恭恭敬敬跑去向老太爺討示,總是碰一鼻子灰:「該怎麼張羅,由你們,我不管了。」今日這點事,再跑去請示老太爺,哪不尋著丟人現眼!屁大點事,也來問,還要你做甚:不挨老太爺這樣的罵,就算走運。
畢竟是駐京多年的掌柜。
「顧亭林。旁邊刻有落款,你不會去看!」
汝梅先在山門外的台階上坐了下來,心裏一轉,想出了一個話題:「師傅,我其實是專門跑來的,我也想出家。」
六爺像挨了窩心腳似的,真是有苦說不出。因為在康家,幾乎就沒人關心他的科考。老太爺便是第一個不想叫他赴考求仕,更不用說別人了。新當家的三哥、四哥,誰會惦記他的科考!三哥當政后,倒是不那麼脾氣大了,可對他苦讀備考,還不是依然不聞不問?四爺是善人,也只問問寒暖而已。
聽何老爺這樣說,六爺更得意了,總想尋機會將這得意一筆,呈給老太爺一看。但幾次企圖進入老院,都一樣被攔擋。
「老太爺說他誰也不想見,我哪能多問?小姐請回吧,關門!」
https://read.99csw.com「要不說是你慣的!眼看要嫁人了,還這樣任性。」
母親說:「打發她們,是老夏的意思。說她們年紀偏大了,各家也拖累大,都想辭工回去。其實,我也使喚慣了,不太想叫她們走。」
汝梅一聽,就樂了,說:「都這麼不中用!你們快去照護她吧,不用管我了。」
博學于文
老院門房的下人,真咣將大門關上了。
「年下,我爹本來也答應我了,要帶我去趟京城,哪想到就偏遇了義和拳作亂?爺爺你跟我爹說說,等平了義和拳,叫他別忘了答應我的話!」
汝梅很快跑過來,對老尼施了個禮,說:「唐突到此,打擾師傅了。」
汝梅這句話,還真說到老太爺心上了,他精神一振,說:「梅梅,你有這份心思,真比你那幾個叔伯都強!早知你這樣有心,去年我下江南,就帶你去了。」
在庚子年夏天,這裡是忽然冷清了許多。來此避暑散心的富人幾乎絕跡了:富人是最惜命的。常來這裏的,只是附近的農戶,他們來祭龍王,祈天雨。大旱年景,連酎泉也勢弱了些,但克老池卻依舊充盈不減。因為附近鄉人為敬龍王,已停止從酎泉取水。
「何老爺呢?他成天說對京師了如指掌,也沒有一點預見?」
「由你。」
「何老爺在京號做過副幫,想也理事有方。能為我謀一策嗎?」
「四哥,你等著,我這就去見老太爺!」
戴掌柜說:「頭一回招待六爺,就說這樣晦氣的話,哪成!走,先去後頭園子里,看看我的幾盆菊花。」
「爺爺把字型大小開遍天下了,我出去一路走,一路有自家字型大小,給了誰,能不樂意?」
戴膺家在城東南的楊邑鎮,離康莊也不過一二十里路。何老爺當年在京號做副幫的時候,戴膺就是老幫了,所以何老爺對戴家是不生疏的。他陪了六爺去拜訪戴老幫時,也就沒有勞動別人,套了車,便直奔楊邑了。
不過,她自小滿世界瘋跑,也沒有跑出多遠,最遠也就是太原府吧。所以,對這次真正的出遠門,不用說,那是充滿了十二分的期待。
戴膺快意地笑了:「我們哪像東家,能請得起江南名匠?不過是自家一處廢園,隨便點綴了點綴,遮去荒涼就是了。」
「計策者,即如此。老夏聽你這樣一說,如心中有鬼,必然會鑽進我們編的故事中來,順勢說:四爺到底醒悟了。」
「六爺,你是錯將杭州當汴州了!今之末世,實在不能與傅山、顧炎武所處末世相比。看看當今士林,都是些猥瑣、苟且之輩,哪有傅氏、顧氏那樣的偉岸人物?你縱然有拯救天下的大志,只怕也無處放置!士林太不堪了,你一人有志,又能如何?」
「這是什麼意思?」
汝梅笑了:「看看你們吧!以為鳳山有多大呢,巴掌似的一塊地界。」
她急忙問:「為什麼呀?」
六爺說:「我不便說。」
今年春夏以來,每當靜夜,六爺總盼著母親再度顯靈。有時,給母親的靈位敬香后,就長跪不起,默禱良久。可是,母親再沒有顯過靈。
「叫何老爺這樣一說,那我該投筆從戎了?」
「從戎又有何用!朝廷連京營大軍都不用,只用鄉間一幫拳民,你從戎有何用?」
「胡說八道!我可從沒到什麼寺廟抽過簽!」
何老爺一聽,連連叫道:「是了,是了,這樣一件事,我怎麼就忘了?今年是當今皇上的三旬壽辰!」
汝梅只好答應去鳳山。
汝梅這才變了些口氣,說:「老太爺那裡,我去說!」
六爺就說:「戴掌柜說了半天,還是不離商賈二字!」
戴膺笑了笑說:「何老爺,等亂事過去,我送你一處園子!六爺,這許多年,何老爺沒少罵我吧?」
「為什麼?」
汝梅聽了,覺得也有幾分理,便沒有再多說什麼。她跑出去尋見一個家丁,問了問,才吃驚了:跟她上鳳山的那兩個家丁,也給打發了!
戴膺說:「六爺,你不要聽他混說。即使真到殘局,也正呼喚大才大智呢。臨絕境而出智,此正是我們西幫的看家功夫。」
自四哥主理家政以來,老夏就有些不把新主子放在眼裡。還有,老夏一向也看不起學館的何老爺,一有機會,就要羞辱何老爺!六爺想了想,就決定拉上何老爺,一道來治治老夏。
在鳳山中間,尼姑庵所在的地界,實在是既平淡,也安靜,並沒有什麼可怕。去一下,他們為什麼要大驚小怪?
不過,汝梅倒是覺得,爺爺知道了這件事也好。她去問一問爺爺,那一切都能問明白了。爺爺可不像別人,準會把她想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
真夠無情。還有不許進香的寺院?也沒去過別的尼姑庵,不知是否都這樣?汝梅從門外向里張望,什麼也望不見:門裡有一道影壁擋著。愈是這樣,她愈想進去。
三爺跟前,頭大的是個女千金。這位女公子叫汝梅,十六歲了,兩年前就與榆次大戶常家訂了親。她雖為女子,卻似乎接續了乃父的血性,極喜歡出遊遠行,尤其嚮往父親常去的口外。她從父親身上看到,口外是家族的聖地,可就是沒人帶她去。
總之,鳳山龍泉寺因為離城不太遠,成為商家富戶春天踏青、盛夏避暑、秋日登高、隆冬賞雪的便當去處,所以這裏幾乎是縣城之外的第二繁華地界。當然,這裏的繁華秀麗,還是得益於本邑大商號的不斷布施捐募。
六爺說:「大局亂了,哪能怨戴掌柜?只是,這亂局是否還能收拾?」
戴膺說:「何老爺,我可不是仿京中名園。那些園子極盡奢華,想仿也仿不起的。我這是反其道行之,一味簡潔隨意。園子本也是消閑的地界,太奢華了,反被奢華圍困其間,哪還消閑得了?再說,在鄉間堆一處華麗的園子,家裡什麼也別做了,就日夜防賊吧!」
就在這種憂憤又孤寂的時候,汝梅跑來問起他的科考事。在康家,這要算惟一還惦記著他科考的人了。合家上下,就這麼一個淘氣的侄女還惦記他,這使六爺更覺孤寂。所以,他也沒有給汝梅好臉看。
見六爺這樣吃驚,何老爺笑了:「咱們是在野地里說閑話,放肆些怕什麼!」
六爺因為停考窩著的氣,這下更給引逗出來了。他一定要治治這個老夏!
汝梅不敢再多問,只盼亂子能早日過去。可越盼,拳亂鬧得越大,非但沒有離遠京津,反而倒傳入太谷。
「你問我,我去問誰?」
「這一向外間兵荒馬亂,連京城都丟了,各地的鋪子關門歇業,掌柜夥友一撥跟一撥逃難回來。老太爺哪還有閑心見你?你沒見你爹忙成什麼樣了?」
戴膺說:「六爺,你可不能聽他的混話!東家能出舉人進士,就是不圖官場榮耀,對自家字型大小也是一份鼓舞,夥友們當會以苦讀博學為榮。」
戴膺就說:「我本也有此意,只怕怠慢了二位。六爺既有此雅興,那就往前頭的亭子里坐吧,我得去洗手更衣了。」
過年時,老太爺忽然將外間商務交給他料理,驚喜之餘,三爺就決定實踐對汝梅的許諾:不僅僅帶她出遊京津,還要帶她去趟江南!
聽汝梅這樣一說,下人們都鬆了口氣,連連道謝不已。
何老爺一邊聽,就一邊冷笑。聽完,更冷笑說:「老狗才,耍的那點把戲,誰看不出來!」
汝梅也見不著老太爺了?
此去一路,也是旱象撲面來。年輕的六爺,對旱象似乎也沒有太深的感觸,他只是覺得秋陽依然炎熱,田園之間也似當今時局,瀰漫了疑慮和不爽。何老爺算落魄已久,所以對田間旱象還是深感刺眼驚心。
「他駐京多少年了,對京師朝野了如指掌,我們去聽他說說,看大局還有救沒救。以前,見戴老幫不易,現在避亂在家,正好可以從容一聚。」
「摘去就摘去,只是眼下他們可顧不上摘。六爺,今日局面,我們西幫先人早就看透了:朝野上下,官場士林,真照了儒家聖賢大義立身處世的,本也沒有幾人。官場士林中人,誰不是拿聖賢大義去謀一己私利?既圖謀利,何不來商場打自家的天下?」
「老夫人也有話,誰也不見。」
老夏說:「四五十兩銀子,也不是小數目。再說,一時到哪去置辦這麼多月餅?今年,月餅本就缺貨,為我們自家置辦的百十斤,費了多大勁,還未辦齊呢。」
戴膺說:「何老爺當年客串了一回科舉,居然就金榜題名!那時,真是轟動一時,官場士林都另眼相看西幫了:原來西幫中也藏龍卧虎,有博學之才。」
「常見。」
「我女扮男裝呀!」
戴膺指點著說:「花竹中,我只喜歡菊花。但長年駐京理商,實在也無暇伺菊,只是由京下班回來歇假時,略過過癮罷。今年後半年,本也輪我回來歇假,他們就預先從貫家堡訂了些菊花。我不在,家裡也無人喜愛此道的。」
「去年爺爺要下江南,全家都攔著不叫你去,就我一人贊成你,可爺爺你卻不理我!」
戴膺說:「六爺倒看出來了?其實也說不上是特別嗜好,只是看著白菊心靜些吧。駐京在外,終年陷於官場商界的紛亂嘈雜中,回來只想心靜一些。六爺是讀書人,何老爺是儒師,我真沒有你們那麼高雅的興緻。」
老東西是隨口報價,嚇唬四哥,還是一向就這樣瞞天過海,大撈外快?不管怎樣,反正是拿到治他的把柄了。
戴膺說:「六爺,以我之見,局面還不至塌底。京津丟失,北方諸省都有拳亂,但南方大半江山未受波及。今疆臣中幾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如湖廣之張之洞、兩江之劉坤一、兩廣之李鴻章,都坐鎮南方。他們既是理政鐵腕,又善與西洋列強打交道。所以當今國勢重頭在南方,南方不亂,大局就有救。」
六爺這樣一想,順便將米、油、菜、肉等入口東西的市價,也問了個清楚。臨了,還到自家的天順長糧庄坐了坐,問了問。自家開著糧庄呢,老夏就敢這樣漫天要價?
他喜愛的這個孫女,居然不肯留下來多陪他一會兒,這忽然引發了康笏南的一種難以拂去的孤寂之感。他把字型大小開遍了天下,可自己身邊哪有一個知心的人?
何老爺就冷冷哼了一聲,說:「我當然知道!不是你老兄貪圖文名,我能落到今天這般天地嗎?若仍在京號,再不濟,也添置了這樣一處園子!」
「為什麼?」
老夏是康家的老管家了,伺候老太爺那是忠心耿耿,鞠躬盡瘁,不打一點折扣。對三爺這樣晚一輩新主子,就不免有一點松心。所以,對三娘的吩咐,應承得好,辦起來其實也沒有特別上心。只是交待包世靜武師,從他手下的護院家丁中選兩個,跟https://read.99csw.com了去伺候。
「那就是我老糊塗了。」
跟著汝梅的女僕也說:「我聽說,即便進了城,也是到處受到盤查,走動甚不方便。我們好容易出來一趟,進城受那拘束,圖甚?」
她問母親,母親說:「都打發走了。」
老尼忽然又是一臉冰冷,緩緩站起,轉身走進山門。這時汝梅才發現,老尼原來有一條瘸腿。不過,她移入庵中時還算麻利,跟著,山門就咣當關上了,更顯得有力。
「你倒會說。」
「六爺,你總算說了句明白話:朝廷也好,士林也好,就任其去敗落、腐爛,我們何必管它!」
「滿世界找吧!怕你獨自上了鳳山頂,更怕有歹人綁票,真把我們急瘋了!」
經這一陣端詳老尼,汝梅發現,她似乎並不年邁,也不醜。尤其在嘴角斜上方,生了那樣一顆不大也不小的痣,倒給滿臉添了幾分嫵媚似的。只是一臉太重的憔悴和憂鬱,又不像是跳出苦海的世外僧人所應有。她不是真尼姑,或者是個壞尼姑?汝梅這時才忽然生出一些懼怕。
「震什麼耳呀!京城丟了以後,什麼事你也不用大驚小怪了。還有什麼事能比丟了京城更震耳?」
老太爺放了話,誰也不敢攔著汝梅了。但三娘哪裡能放心?她叫來管家老夏,吩咐他派個武藝好的拳師跟了去,並向車倌交待清楚:不許拉梅梅進城,城裡正亂呢。
「月餅呢,不買那麼貴的了吧?」
汝梅平靜地說:「你們著急,我比你們還著急呢!我一個人走迷了路,幾乎尋不回來了。一個一個都不中用,跟都跟不上我,還說出來伺候我!」
六爺看時,哪是幾盆,是洋洋一片!其間,有少數已破蕾怒放,只是黃、紅、紫一類艷色的不多,惟白色的成為主調。
世道如此兇險,族中又如此無人,康家難道也要隨了大清,一路敗落?
「我把這事稟告老太爺,不信老太爺會無動於衷!」
汝梅任性地喊叫起來,但那個奴才還是死攔著,不讓開。正緊張時,貼身跟老太爺的老亭,從裡頭出來了。他沒等汝梅張口,就冰冷地說:「不用跟他們鬧,是我交待的,老太爺誰也不見。」
何老爺忙叫道:「大野地的,有什麼不敢說!」
汝梅就說:「我也不是來此進香,只是遊玩中跑迷了路。」
何老爺就有些不高興,說:「這是什麼事,我能瞎說八道!」
「那你得問他。」
三爺就含糊答應下來,其實,也沒有認真。三爺照常去了口外,根本就忘記了女兒的請求。到去年冬天,他從口外回來,汝梅簡直叫他認不得了:人瘦小了許多不說,更可怕的是,自小那麼聰穎的一個女娃,怎麼忽然變痴獃了,就像丟了靈魂似的?花朵一般的年齡,怎麼忽然要衰老了?
何老爺說:「我們是來沾戴掌柜的光!」
六爺就問:「戴掌柜只喜愛白菊?」
十多年前,出遊過西洋的杜長萱,帶了他那位一半洋氣、一半京味的女公子,風情萬種地出入太谷富家大戶時,三爺也曾驚嘆不已的。杜長萱的開明、大度、新派,叫他大開眼界。而杜家女公子那別一種姿色風韻,更令他艷羡。他根本就料想不到,這位新派佳人後來居然做了他的新繼母!當年,他聽到這個消息,心裏頓生一種悵然若失的疼痛。暗藏了這份疼痛,他對這位新任老夫人,那真是既不想見,也生不出敬意的。現在,那份疼痛是早已遠逝了,他重新記起這件事,是想模仿當年的杜長萱,也攜了自家的女公子,出遊京津,再游江南。
這樣一想,她便立馬起身,離開了六角小亭,急忙沿山坡小徑繼續往山上走去。只是,沒走幾步,就覺這樣不成:老路線,老地界,他們找你還不容易?
從戴宅歸來,六爺精神好了一些。反正已經停考,你憂愁也無用,還不如趁此鬆快幾天。
六爺本來只是想兩面打圓場,並不想真管這種瑣碎事,可老夏這樣不給面子,有些激怒了他。
這怎麼可能?
「你是不想帶我去,想帶,還能沒辦法?」
四爺聽了,依然說:「就是有這麼些小小不然,也不便深究的。老夏畢竟是老管家了。」
「嗨,你還不知道,她從小就纏著我,叫帶她去這去那,我能說不帶她去?」
車倌跟著說:「我們還是去趟鳳山吧。我聽說,近來那裡已經熱鬧起來了。」
四爺就問:「那一包月餅,能貴到多少?」
老夏依然口氣不改,說:「把銀子兌成制錢,那還不容易?當緊,得老太爺放話。」
何老爺說:「文名你們得了,我只落了一個倒霉。」
「看看這些老奴才,你治不住他們,他們能聽你的?」
老夏連連應承,說:「三娘不吩咐,我也要這麼檢點。我還挨門都問了問:還有哪位小輩想出去遊玩,一搭結伴,人多了勢眾。可惜沒人想去。那我就叫他們上心伺候梅梅吧。」
六爺就說:「戴掌柜一定瞧不起我這讀書求仕的人吧?」
「難道從此就沒有轉機了?」大清敗亡的話,六爺沒敢說出。
僕人端來茶,跟著,戴膺也出來了。
「我可不大容易見著父親,他比誰都忙!」
何老爺說:「就是暫有一救,也到殘局時候了。」
當時,三爺還沒有接班主持外間商務,他只是聽從了邱泰基的點撥,決定不再悶在口外,要往京津及江南走走。所以,他就拿出遊京津來安慰汝梅。在這個時候,他還是安慰多於承諾的。
要是沒有這場拳亂,這幾日恐怕已經坐在太原的貢院了。眼看初十已過,什麼消息也沒有。
至於汝梅說到的尼姑庵,六爺只當成了昏話聽。汝梅說此昏話,是想引誘他去拜佛求籤吧?
「哈哈,我怎麼沒想到呢!梅梅,你既然有此豪情,我一定成全你!等明年開春后,我要先去京津一帶走走。這次,一定帶你去。先往京津看看,日後再去口外,成不成?」
「真是這樣?爺爺老糊塗了,老糊塗了。以後,爺爺再出遠門,一準叫你陪著。」
老天爺,連爺爺也知道了這件事!
「何老爺又來了,這點事,能營構什麼大器局!」
「是呀,朝廷丟了京城,真是塌天之禍。兩宮逃來山西,是看晉省表裡山河,還平安一些?」
「看看你,說的都是氣話!還當我聽不出來?」
天爺,老尼姑像康家一個死去的老夫人,那天是見了鬼吧?
「梅梅,我這次去口外,幾乎回不來了。好不容易才死裡逃生!回到家了,你也不問問我受了什麼罪,就顧你自己生氣呀?」
父親的這一股心勁,汝梅很快覺察到了,她自然是欣喜異常。整個人也像活過來了,恢復了以往的聰穎和淘氣。她滿心等待跟了父親去遠行。
三爺就說:「我可不是五爺!要連自家閨女也護不住,我還能成什麼事?」
這時,那老尼忽然冷冷問:「你是哪裡人?」

5

「這是你們的家事,我可不想攙和。六爺既想管這事,那你就當理政似的,大處著眼,以智取勝,不要像姑嫂之斗。西幫理商,即以理政視之,所以能大處著筆,出智見彩,營構大器局。」
汝梅還從沒這樣被攔擋過,就喝叫了一聲:「瞎了眼了,沒看見我是誰!」
「何老爺是說洋人?」
這下可好了,一春天一夏天,就給圈在家裡,汝梅哪能受得了?她很像今年的莊稼,受了大旱,一天比一天蔫,無時不盼天雨,又總是盼得無望。可現在,誰也顧不上注意她了。就是成天像丟了魂似的痴獃著,父親也不再理她。她無聊之極時,就只好想:自己的命不好。有時憂鬱難耐了,又很想偷偷跑出去,看看義和拳是什麼樣。當然,這也只是憤然一想吧,很難實現。
「一個尼姑問起我?你又瘋說瘋道吧!」
庚子年時局的突變,真把六爺給氣蒙了。
「是康家。」
不大一會兒,四爺就回來了。六爺問:「如何?」
六爺就說:「我倒不怕,你可是朝廷拔|出|來的正經舉人老爺!」
六爺就說:「這也不是我們誣陷他!嚇人的天價,是他親口說的;真實的市價,又是我親自探問的。對老太爺,他不敢不忠,可對四哥你,說不定是有意欺生!趁天旱遭災,他謊報高價,在吃喝上撈咱們一把,真說不定。」
很等了一氣,一個老嬤、一個車倌、兩個家丁才陸續返回來。他們見到汝梅,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驚恐的情緒卻一時緩不過來。現在他們是擔心,出了這樣的差錯,回去怎麼交待?
「你哪說過這話?」
「你說,有什麼辦法?」
「賜口水喝,也算善舉吧。是因善小而不為?」
老尼冷冷掃了她一眼,說:「小小年紀,胡言亂語。」
從鳳山回來,一直平平靜靜,汝梅幾乎將那次鳳山之游忘記了。六七天之後,她忽然發現跟她去鳳山的那兩個老嬤都不見了。
六爺忙說:「我還沒有看夠戴掌柜的白菊盛景!今日秋陽這樣明麗,就在園子里坐坐,不也很好嗎?」
戴家的園子不算太大,可鋪陳別緻,氣韻靈動。尤其園中那個水池,很隨意地縮成一個葫蘆形;在中間細腰處架了一道小橋,橋為木橋,也甚為隨意,一點沒有那種精雕細琢的匠氣。

1

四爺說:「既不好辦貨,那就送禮金吧。一戶一千文,我們一點心意,人家怎麼花,由人家了。貧寒的,先糴幾升米也好。」
「何老爺,價錢不對嗎?」
汝梅獃獃站在那裡,彷彿面前並不是她熟悉的老院。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從她記事以來,還從來沒有這樣受過老太爺的冷遇。
從車倌嘴裏知道,父親為此事也說了話,汝梅就決定問問父親。等了幾天,才好不容易等著父親回到家。提起攆走下人的事,父親說他也不大知道,好像四爺跟他說過一聲,詳細情形,他哪能記得?這一向,外埠字型大小的掌柜夥友,幾乎天天有逃難回來的,他哪還能顧得家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戴膺苦笑了一下:「快別提這次棄庄出逃了!六爺,我這次敗走麥城,真是既愧對東家,也對不住京號的眾夥友。」
一問,才知是為行善發愁。
他指點著滿目的旱象,不斷說:「今年流年不利,遇了這樣的大旱,又出了這樣的大亂,真是應了閏八月的凶兆。」
他好像從未聽過這樣的斷喝。
說話間,戴老幫已經快步跑出來。他依然還有些消瘦,特別是回晉一路給晒黑的臉面,依然如故。但戴老幫的精神已經好得多了。他一出來,就殷勤異常地說:「不知道二位稀客要來,你們看,我連泥手都沒來得及洗,實在是不恭了。」
汝梅停下來,朝周圍望了望,忽然有了去read.99csw.com處:不往山上攀行,而岔開往西,不久便下坡了;中間路過關帝廟,再往下,沿山溝走一二里路,就能彎進一座尼姑庵。這尼姑庵倒不出名,周圍風景也無獨到處。只是,汝梅以前每瘋跑到此,只要向爺爺提起,就要遭到斥責。那種時候,爺爺可是真生氣了。沒有把她管住而任她跑到尼姑庵的下人,也要遭到管家老夏的訓罵,彷彿任她踏入的是怎樣一處險境。
「老夏要沒搗鬼呢?」
老嬤還是緊張地說:「你萬萬不能走了!鳳山不大,小姐剛才不是也走迷了路?我們就在這兒死等他們吧,不敢再獨自走了!」
六爺說:「四哥,你要壓不住這些老家人,只怕當家也難。他們不怕你,什麼壞事不敢為!再說,我們是以商立家,反被管家以奸商手段所欺,傳出去,豈不成了笑談!」
「我早就不想頂這個舉人了。大清給這個女人禍害到今天這步天地,六爺你還考她那個舉人進士做甚?她考你們,出的題目都是如何忠君報國,可她自家倒天天在那裡欺君誤國!戊戌年,皇上要變法圖強,她大不高興,居然將皇上軟禁了。讀遍聖賢書,也沒教你這樣欺負君王吧?她能耐大,連皇上都敢欺負,怎麼惹不起洋人?棄都逃難,她算是把國朝的體面都丟盡了!歷朝亡國之君,也不過如此。」
六爺聽了這話,心裏不是滋味。
老尼只是這樣冷冷地哼了一聲。汝梅編的這個瞎話,似乎一點都沒有打動這個冷漠的老尼。
「謝師傅指點。我先在此歇歇腳,成吧?」
三爺大駭,忙問三娘:「梅梅是怎麼了?得了什麼病嗎?」
「六爺不是叫我出謀嗎?」
康家自發跡以來,就留下一個善舉:每到臘月年關,都要為本康莊的每一戶人家,備一份禮相贈,以表示富貴不忘鄉鄰。禮品一向是實用之物,又多為由口外辦回的食品,如幾斤羊肉或斤把胡麻油。
老夏說:「一斗麥已貴到兩千七八百文,一斤面也要一百二三十文,四塊月餅,平常的也要一千多文呢。」
汝梅跑了幾趟,終於見到了這個車倌。一問,車倌還極委屈,說他也幾乎給老夏攆走!多虧三爺四爺都說了話,才叫留下戴罪立功。
「我是誇爺爺,舉重若輕。」
那這就怪了。誰也沒多嘴,那天鳳山上的事,老夏他怎麼知道的?
「四哥,你要想治治這個老夏,那我就為你謀一良策,既不大傷老夏的臉面,又能叫他知道你的厲害,不敢再輕易欺負你!」
老尼依然只是這冷冷的一哼。真看穿她的瞎話了?
何老爺說:「我親自進城跑了一趟,尋著學宮的教諭。正是教諭大人對我說,朝廷頒了此詔書。他是衙門中人,不想活了,假傳聖旨!」
戴膺說:「當今朝局,誰也看不準了。就是朝中的軍機,也分明失算!否則,朝廷能淪至棄都出逃這一步?六爺自小有大志,我們駐外夥友也都知道。逢此亂世,深替六爺惋惜。只是,戴某不過東家字型大小中一個小掌柜,哪能預見得了如此忽然驟變的時局?」
危局絕境,正呼喚大才大智。
「叫我看,這不是皇上招惹來的,倒像是上天的一種報應!」
老太爺也遵慣例,一點沒有難為這位孫女,痛快地說:「想出去,成。叫個武師跟著,不就得了!義和拳一散,外間也就平安了。」
「四爺,你這麼心善,那就由他們欺負你吧!」
「我說呢,今兒你嘴這麼甜,嘴甜甜巴結我,原來在這兒等著!梅梅,你這麼想出遠門,是圖甚?」
今年恩科鄉試,定在八月初八開考。六爺本來打算,七月二十就赴省府太原,駐紮下來,早做臨考準備。同時,亦可會會各地來趕考的士子。然而,一進七月,無論太原,還是太谷,義和拳都大開殺戒了。幾起教案,弄得太原血雨腥風,趕考的士子,誰還敢早去?
三娘說:「還問呢,都是你慣的!你答應過帶她去口外?」
汝梅是自小就野慣了,常愛尋了借口,跑出德新堂大院,到村中野外去淘氣瘋跑。她所以能這樣滿世界瘋跑,首先是因為老太爺寵她。她一鬧,老太爺就替她說話,誰還敢逆著她?再就是因為她也是天足。
「怎麼不是!翁同做戶部尚書年間,戴掌柜一直做京號老幫,討這幾個字還不容易!」
果然,一出村,她就叫車倌拉她進城去遊逛一趟。但老夏有交待:不能拉小姐進城,車倌自然不敢違背。不過,車倌也機靈,他眨了眨眼就編了一個借口,對汝梅說:「這兩天,縣衙正清剿城裡的義和拳殘兵敗將,城門盤查甚嚴,一般人是不許進出的。」
戴膺說:「也沒有多少種。白菊不好伺候,稍不慎,就會串種,致使色不純凈。這是白西施,那是白牡丹,那是鄧州白,還有白疊羅、白鶴翎、白粉團、白剪絨、白臘瓣、四面鏡、玉連環、銀荔枝,都還沒有開呢。這幾株你們猜叫什麼?叫白褒姒。」
「爺爺就是舉重若輕!爺爺要像我爹那樣心裏焦急,手腳忙亂,哪能這麼長壽?早累得趴下了!」
「何老爺,你看兩宮會暫時駐鑾山西嗎?」
何老爺此番帶他去見戴掌柜,難道還是勸他棄儒入商?
六爺一聽,更興奮了,高聲問:「老夏他怎麼說的?」
六爺更興奮了,站起來踱了幾步,忽然就說:「有了!」
六爺跟了何老爺來到那座精美的亭子前,一眼就看見了亭柱上掛著的一副破格的對聯:
被六爺逼迫不過,四爺只好去見老夏。
見父親這樣,汝梅也不想再問了。正要走,父親忽然叫住她,正聲說:「梅梅,你又到哪瘋跑了?惹得老太爺都生了氣,嫌我太放縱了你。都快嫁人了,還這樣野,不成吧?常家也是大戶人家,你這樣嫁過去,就剩下叫人家笑話咱們康家了!」
誰能想到,剛過了年,天還沒有暖和,就不斷傳來壞消息:義和團傳到直隸了,傳到天津了,跟著又傳到京師!父親成天為外埠的字型大小操心,哪還顧得上帶她出行?
六爺就這樣矢口否認他見過什麼尼姑,汝梅也只好打住,不再探問下去。但心裏的疑團卻是更大了。六爺既然壓根就沒見過任何尼姑,那老尼是怎麼知道了六爺?
汝梅忙說:「還是爺爺有氣派!」
「爺爺當家時,我看也不沒他這麼忙。」
何老爺有些不想去,但戴膺並不大管他,只招呼了六爺往園子里走。
何老爺聽了市價,也依然是冷笑:「哼,老狗才,我早知道他的勾當。他一年禮金與我相當,可你去看看他的宅院,一點也不比戴掌柜的差!」
瘋癲的何老爺,說得毫無顧忌。可六爺想想,也真是不謬。自己真該像父親所希望的那樣,棄儒入商,改邪歸正?可母親生前的遺願怎麼交待,就這樣丟棄了?
「康家呀!」
汝梅忽然想起,那次鳳山之行,除了兩個老嬤、兩個家丁,還有一個車倌。他是不是也給攆走了?
「我看朝廷也是再沒好地界可去了,不來山西,還能去哪兒?躲進承德離宮,洋人不愁追殺過去!逃往口外關外,兩宮能受得了那一份苦焦?不來山西,真還沒好地界去。」
「一斤面漲到多少?」

3

六爺就問:「何老爺,消息真確嗎?」
老夏卻說:「給農戶佃戶送禮金,還沒有先例。四爺既要行善,那我們還是儘力而為吧。我這就立馬派人往鄰近各縣去,看能不能將月餅置辦回來。」
字型大小遍天下的祖業,可以託付予誰?
六爺離開學館,就興沖衝去見了四爺。
他這樣做,也是要告訴康家的商號,他與老太爺是不同的。
可朝廷逃難逃到哪了,誰知道?
這話,可是正說到六爺的疼處了,哪會有好臉給她?他張口就給了她一句:「怎麼,鄉試大比不成,你高興了?」
「離鳳山不遠,康莊。」
有些眼熟的兩句話,是誰說的呢?六爺一時想不起來,就問何老爺。
家丁說:「還是小姐仁義,我這就去傳你的話。委屈小姐在此少候,我下去就叫沒崴腳的老嬤上來伺候。我們也快,說話就回來。」說完,就跑下去了。
「說過!」
這個老夏,報了那樣的天價,來欺負四哥,真是太過分了。一斗麥,老東西多報了一千五百文;一斤面,多報了將近一千文;一包月餅,也多報近千文!
三爺很喜愛他這個聰穎的長女,老太爺康笏南也格外疼愛這個既俊俏、又有俠風的孫女。但他們都沒帶她出過遠門,更不用說到口外了。她的要求,在他們看,不過是孺兒戲言。
「那天上鳳山,我們沒有伺候好小姐,就是攆走也活該了。可真不是我回來多嘴!三爺四爺說了話,我能留下,可還是挨了老夏的一頓惡罵,真沒給罵死!工錢也減了。小姐不叫我多嘴,我多嘴圖甚?」
「我們有規矩!」
六爺初試謀略,就獲小勝,非常興奮。跑到學館對何老爺一說,何老爺也有些興奮了,說:「老狗才,我早知道他是什麼貨。六爺你這樣治他,倒比你做文章多了幾分靈氣!」
「前不久,我去了趟鳳山,在三佛殿還想為六爺許個願:秋天若能金榜題名,就為佛爺再塑金身。又怕我是女身,有辱儒業,沒敢許。」
所以,下車后也沒有歇,汝梅就四處跑去了。
老夏依然說:「給鄉鄰直送禮金,實在是無此老例。要破例,只怕得老太爺放話。」
「京號戴掌柜。」
忽然就上來一股衝動:趁他們都不在,她獨自躲到一個幽靜處遊玩,叫他們滿世界找吧。能找見,算他們有本事!
學館的何老爺,當然惦記大考,可他瘋瘋癲癲的,連句知心的話也沒法跟他說。
「真有這樣的良策,你就謀一個出來!」
何老爺說:「六爺本已經預備停當,只待赴這八月的鄉試,哪曾想就出了這樣的塌天之禍!考期已過了,才傳來本年恩科推延至明年的詔令。遇此大禍,也只有推延一途。推延就推延吧,只怕推延至明年,還是沒有指望。六爺自小就有志博取功名,苦讀到赴考時候了,偏偏遇了這樣的波折!靜之兄,你看明年是否有指望?」
那麼,她看這個老夫人像誰呢?她嘴角斜上方有一顆點得好看的痣。
「我說呢!六爺去進香、抽籤,也不會到那處尼姑庵吧?」
何老爺瞪了六爺一眼,說:「六爺,你這是說什麼話!是朝廷守不住京城,任洋人進來燒殺掠搶,商家才難以立身!」
「我沒有生氣。我哪會生氣?」
何老爺還真眼尖。這副木雕的對聯,果然有上下題款。此兩句為顧亭林所言,當然用不著驗證,經何老爺一點,六爺也記起來了。只是看了落款,才知道這副對聯為戶部尚書翁同書寫。
目的都達到了,汝梅要九*九*藏*書走,老太爺卻叫她別慌著走,留下再跟爺爺多說一會兒話。她留下只說了幾句,忍不住就尋了個借口,跑走了。
見家丁一走,汝梅更有一種自在感:能躲開他們才好呢!這種感覺,使汝梅異常興奮。
六爺得意地說:「四哥,你這就去見老夏。見了面,不說別的,只一味道謝。老夏必問,謝從何來?你就恭敬施禮,說:謝你老人家無私提攜,教我理財之道。」
寺中景色雖空靈秀麗依舊,汝梅卻沒有多作逗留。她只是到三佛殿匆匆敬了香,便從寺后旁門跑出,沿了山坡小徑快步而上。等她登上半山間一座六角小亭了,跟著伺候的兩個女僕許久都沒有追上來。她們雖也算大腳老嬤,可也是纏過足的,無法似汝梅那樣連跑帶跳,健步飛行。那兩個跟來做保鏢的家丁,居然也沒有跟上來。
好在汝梅不膽小,她儘力不露出慌張來,也沒有立刻起身跑走。她裝著發獃,坐在那裡不斷說:「還是死了乾淨,還是死了乾淨……」
戴膺就說:「當時實在也是疏忽了。我還做美夢呢:天成元京號有一位正途舉人做副幫,那可要名滿京師了!光顧了高興,沒去細想朝制,以為商號中人既能捐納官場虛銜,也就能頂一個舉人的功名吧。哪能想到,民商使喚舉人老爺,竟是有違朝制的?因中舉而離開字型大小,不只是何老爺自家失意,對號內年輕夥友也影響甚大。他們都不大肯苦讀以求博學了,只滿足記賬算賬,這哪兒成?有恥為德,博學生智。西幫不求博學,哪能駕御得了天下生意!」
沒人引見,自己貿然造訪,算怎麼回事?
六爺就說:「今年還有一個不一般。」
「能進庵中,討口水喝嗎?」
六爺忙施禮說:「我們不速而至,想戴掌柜不會介意。」
三娘就說:「老夏你也知道,梅梅她太任性了。我們可不是想成心難為底下的人。」
現在,趁獨自家自由自在,汝梅就決定再往那跑一趟。再說,跑到那裡,尋她的老嬤和家丁,也不容易追了來。
汝梅這才仔細回想那天出遊鳳山的經過。想來想去,才好像有些明白了:她大概是不該去那處尼姑庵吧。以前,就不許她們走近。每瘋跑過去,連爺爺也不高興。這次居然騙過下人,獨自家跑近了它,還和一個古怪的老尼說了半天話。
說罷,真往老院去了。可氣的是,老院門房死活攔著不叫進,說老太爺有話,誰也不見。他叫出老亭來,老亭也一樣,冷冷擋著不叫進。
六爺忙問:「何老爺,老夏耍的是什麼把戲?」
六爺回來,自然是先見何老爺。
父親的脾氣又不好了,火氣很大地說:「我去一趟,能頂甚事!我能把義和拳亂給平了?」
六爺趕忙說:「何老爺在上,學生哪能不相信?我是怕現在天下大亂,朝廷還不知逃到哪了,會不會有假傳聖旨的事?」
正做這樣的準備時,何老爺興沖沖跑來了:「六爺,有消息了!朝廷已頒布詔書,暫緩今年恩科:鄉試改在明年三月初八,會試推至明年八月初八。明年的正科,以此遞推。」
「我正盼他們定我一個忤逆之罪,摘了我這舉人帽子呢。」
「他說一斗麥,市價已到二千七八百文了。」
戴膺慌忙說:「不能這樣冤枉我!六爺,我是十分敬重讀書人的。這,何老爺知道。」
「我們有規矩,不許紅塵中人踏入庵中。」
六爺再怎麼問,何老爺也不多說,只叫去市面問價。六爺本想打發個下人去,想想,還是親自跑一趟吧:下人都歸老夏管。
「遇了這非常之亂,頒布及時,也傳不下來。我們晉省還算近水樓台呢,詔書傳來得早。」
他家梅梅也不纏足了!可三娘哪裡肯答應:不纏足,長大怎麼尋婆家?三娘告到老太爺那裡,老太爺居然也說:梅梅嫌疼,就不用給她纏了。皇家女子不愁嫁,我們康家女子也不愁嫁。老太爺說了這話,三娘還能怎麼著?就這樣,汝梅也成了一個不纏足的新派佳人。
到七月二十,竟正好是朝廷丟了京師的日子!六爺聽到這個消息,除了仰天長嘆,又能如何!
汝梅說:「我也見不著了。我去,他們也是攔著不叫進。」
行己有恥
可考期將近了,厄運卻接踵而至:何老爺幾次犯病;老太爺又對他明言:能不能放棄儒業,輔助你三哥理商?更要命的,是開春后時局就急轉直下,拳亂加洋禍,一天不如一天,終於塌了天。
六爺忙說:「何老爺,我們不說朝廷了。鄉試既已推延,也只好指望明年能如期開考。」
「何老爺,你小聲點吧。」
六爺就問:「戴掌柜,朝局已淪落至此,我哪還有博取功名的機會?」
越不許去的地界,才越有種神秘的吸引力。
這動議對管家老夏一說,老夏皺了眉:「四爺心善,我們都知道。只是,今年遇了這樣的大旱,又出了這樣的大亂,凡入口能吃的東西,市價都騰飛暴漲。月餅這種時令之品,漲價更劇!」
因為自家的淘氣,四個下人全給攆走了,這叫汝梅覺得很過意不去。
這中間,一定有什麼事。
四爺聽了,只是說:「老夏不至這樣吧?他做管家幾十年了,要如此不忠,老太爺能看不出來?」
「此亭叫『有恥亭』?」
三爺問明白后,就趕緊去寬撫汝梅。這小妮子還不想見他,看來是真生氣了。他就賠了笑臉說:
最晚故去的一位老夫人在世時,汝梅還很幼小,根本就沒有一點印象。再說,她也不是第一次來此,以前可從來沒有這種眼熟的感覺!
四爺就說:「我去跟老太爺說。」
「我不信那!」

6

「哼,那你就試試吧。」
四爺說:「一千文,就一千文吧。若是便宜,也用不著我們接濟了。全庄百十來戶,也就四五十兩銀子吧?」
戴掌柜還未進亭,何老爺就說:「靜之兄,我看你優雅依舊,準是對當今危局別有見識!」
「什麼也不圖,就跟爺爺似的,圖一個樂意。我也是一出門,就來精神!」
六爺說:「除了糧油,採買的東西還多呢!我到市面問了,蔥三十文一斤,姜三百文一斤,生豬羊肉二百文一斤。可回來問廚房的下人,報的價都高了許多!」
就這樣,汝梅獨自向那處尼姑庵跑去了。
「我不信那。」
四爺可不是那麼興奮,倒像有些難為情似的:「跟你預料的差不多吧。他說:『你吃慣現成飯了,不想多管家常瑣事,可我能明著數落你嗎?』」
鳳山龍泉寺的簽,一向很靈。可六爺不願意跑那麼遠路。想了想,決定還是進城一趟吧。在城裡,不拘南寺、東寺,求個簽看看。求完簽,還能到別處探聽到一些消息。
她正欲離開小亭,繼續向上走,才見一個家丁匆匆趕上來。
難道老尼佛眼明亮,已看出她說的是瞎話?
「一個月餅?」
戴膺又笑了:「何老爺,朝廷都逃難去了,誰給我吃定心丸!」
「為商無恥,哪能成了大事?西幫從商,最講『有恥』二字。戴掌柜以『有恥』名此亭,實在也很平常。六爺覺得意外,是一向太輕商了。」
「定你一個忤逆罪,只怕連首級也一道摘去了。」
六爺知道何老爺的瘋癲勁兒又上來了,不能別著勁跟他論理,你越別勁,他越要說沒遮攔的話,只好順著幾分說:「何老爺,即便遭逢了末世,也不該躲避吧?一部《呂氏春秋》,傅青主激賞的只一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顧亭林也有句名言:『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六爺也笑了說:「他誰不敢罵!」
那下人依然攔著說:「我哪敢得罪小姐?真是裡頭有交待……」
汝梅倒是非常得意,獨自坐在小亭里,向北望:太谷城池方方正正現出全貌,城中南寺那座浮屠白塔更分明可見。她想尋出白塔下那處美國洋人的福音堂,卻實在難以分辨得出。畢竟太遠了。
「看看你們吧,就會大驚小怪!我就那麼不中用?得了,不說了。我去把他們叫回來。」
「六爺,我看你也不用多指望。」
以前來時,尼姑庵是山門緊閉的。可今天,不但山門未閉,門外還閑坐著一個老尼。見有人跑來,老尼欲起身進庵,但細瞅了一眼,又坐下不動了。
「你不是叫我編故事呀?」
於是,汝梅決定去見見六爺。
何老爺又在說瘋癲話了吧。六爺就說:「何老爺,也不用埋怨朝廷了。朝廷又豈是我們可以非議的?國都一丟,商家也更不好立身。京城字型大小不是都逃回來了?」
「沒有國都的朝廷,還能開科取士?」
所以這天六爺就去問管家老夏:誰還跟駐外掌柜相熟?到了老夏那裡,見四爺也在,一臉愁苦的樣子。
六爺為此真套了車,到城裡逛了一趟。探問結果,真叫他吃驚不小!一斗麥只漲到一千二三百文,一斤面也只漲到三四十文,但人們已叫苦不迭。月餅呢,即便京式廣式的,四塊一包也不過百十來文,但已過分昂貴,不很賣得動,何曾缺貨!
何老爺越說越上勁,六爺只好不去惹他。雖說在野地里,畢竟也說得太出格。只是,冷眼看當今局面,也真有亡國跡象。國之將亡,你棄儒入商,就可有作為了?天下不興,誰又能功德圓滿?
「何老爺,我們怎麼算近水樓台?」
母親,你的英魂也不能保佑我了?我十年苦讀就這樣毀了,不能蟾宮折桂?
何老爺就說:「靜之兄,那你就求一次孫大掌柜,叫我回京號得了。」
戴掌柜又快意地笑了:「六爺真會說話,不說寒酸,倒說沒有官氣、商氣。我領情了!六爺,何老爺,你們看我這幾盆菊花有無官氣商氣?」
六爺吃了一驚:「何老爺是說西太后?」
「六弟你說,只是為了給鄉鄰送這點月餅,就跟老夏鬧翻了臉?」
「在太谷,誰敢綁我的票!」
四爺說:「還真如你所料。」
「老夏畢竟不是別人。這樣一弄,總是叫他覺得尷尬。」
「哼。」
汝梅越想越怕,不禁大叫一聲,失魂落魄跑出大堂。
回到學館,六爺就將四爺如何行善不成的前因後果,對何老爺說了個詳細。
「三爺。你常見六爺嗎?」
四爺就說:「那我聽聽,是什麼良策。」
「要奔山西來了?」
身後雖有六子,可除了老三,都不成器。不成器倒也罷了,竟然都對商事了無興趣!就剩一個老三,立志要繼承祖業,但歷練至今,依然是血氣太盛,大智不足。孫一輩中,一大片丫頭,又是到老三這裏才開始得子。但看老三為他生的這個長孫,真還不及乃姊梅梅有丈夫氣。三娘都快將他寵成一個嬌妮子了。孫輩一大片,就還數https://read.99csw.com汝梅出類拔萃,可她偏是一個女流。
「三爺。」
可不討來老太爺的話,老夏不會高抬貴手。
汝梅只好坐等了。有了這點小波瀾,她心裏倒有幾分快意。
「皇上三十壽辰,竟遇了大旱、大亂、閏八月,這麼不吉利?我說呢,好不容易加了一個恩科,卻招惹來這麼大的禍害。」
何老爺說:「我看戴掌柜是處亂不驚,像吃了定心丸似的。」
她一向就愛這樣沒邊沒沿的昏說。
「他肯定有鬼!你就照我說的,去試吧。」
想來想去,逮不著一個確切的對象。所以,她也不去想了。可還沒走出大堂,突然就跳出一個人來:鳳山尼姑庵的那個老尼!眼熟的這個老夫人,原來是有幾分像那個老尼姑?
她曾問過父親:「你那麼惦記京津的字型大小,怎麼不親自去一趟?」
「你只管聽我的!你把老夏恭維得莫名其妙了,再跟著說:有句俗話,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接手料理家事七八個月了,居然不知柴米貴賤,實在是粗疏之至,敗家氣象!日前,你老人家報出月餅的虛價,試圖激我清醒,我居然渾然不覺,辜負了你的一片良苦用心。我回去說起,四娘就驚叫起來:你給鄉鄰送什麼月餅呀,一千文一包?金餅銀餅吧,有這麼貴?我說,今年大旱,能吃的東西都貴了。她說,也不用爭,你到市面一問就明白了。當家也不問柴米貴賤,想敗家呀?人家老夏給你報了這樣的天價,就是為了喚醒你,可你依舊懵懵懂懂。四娘這樣一說,我才派人去問了問市價。」
六爺不禁感嘆道:「戴掌柜的園子,這麼品位不俗!是請江南名匠營造的吧?」
「這幾個字,是應戴掌柜之請而寫的。戴掌柜取顧亭林這兩句,也只是看重其中兩個字:有。他這亭子,就取名『有恥亭』。」
六爺才說:「何老爺怎樣就忘了?今年為何加恩科?」
老尼無精打采地說:「本庵是不招待香客的,只我們自家修行。」說話間,老尼的目光也是極度無神的,那真是世外的目光。
何老爺打斷說:「外間有塌天之禍,靜之兄倒悠閑如此!」
池邊一座假山,也很簡約,真像移來一截渾然天成的山岩。只有假山邊的一處六角涼亭,是極其精美的,為全園點睛處。
六爺見何老爺又來了,趕緊攔住說:「戴掌柜,我還真沒見過這麼多白色菊花。色同而姿態各異,有許多種吧?」
六爺就說:「這下好了,能治治他了。他也太欺負四爺了。對何老爺,老夏也是一向不恭得很!」
六爺是不是也去過那處尼姑庵,見過這個老尼?
老亭口氣冷淡,六爺也只好作罷。他只是想,老夏一定跟老亭串通好了,成心難為綿善的四哥。給了別人,他們哪敢這樣!
「老狗才!」
幼時開始纏足,她總是拼了命哭叫。那時,正趕上杜家父女回太谷大出風頭,京味加洋氣的傾城風采,似乎全落實到杜筠青那一雙天足上了。激賞杜家新派佳人的三爺,就當機立斷:
三爺說:「沒有呀?」
汝梅忙說:「看六爺說的,我就那樣心黑?我是替六爺擔心呢!春天還好好的,怎麼忽然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亂到這步天地?」
今年大旱,眼看到八月秋涼時候了,災情已是鐵定。所以,本莊農戶佃戶都無心也無力籌辦中秋節,災后長長的日子還不知怎麼過呢!新主理家政的四爺,就想在中秋節前也給村中鄉鄰送一份節敬:一戶一包四塊月餅,聊以過節。
汝梅繞道回到了停馬車的地方,果然,他們真慌了。車倌也跑上去尋找了,只有那個崴了腳的老嬤,留在馬車旁。她一見汝梅回來,大叫一聲:「小祖宗,你是到哪去了?快把我們急瘋了!」
何老爺說:「怎麼治他?你們康家的事,我還不清楚!只要老太爺信得過他,你們誰也奈何不了他。」
不過,汝梅她這樣的大家小女子,哪能注意到田間旱象!整整一夏天,圈在家裡,現在終於飛出來了,她只覺得快樂。
戴膺說:「當年我們攛掇何老爺一試科舉,實在是想為西幫爭一個文名。西幫善商賈貿易,將生意做遍天下,世人都以為我們晉人又俗又愚,只圖求利,不知取義。天下又俗又愚的勢利者多多,為何獨我西幫能將生意做遍天下?西幫能成大業,我看除了腿長,不畏千里跋涉,還有兩條,為別的商賈不能比。這兩條,就是我掛在亭下的一副對子:一邊是有恥,一邊是博學。腿長,有恥,博學,有此三條,何事不能做大?」
「這話,我能給你說!」
雖為大旱年景,園中卻沒有太重的頹象,花木扶疏,綠蔭依依。
「朝廷真頒了這樣的詔書,還叫人放心一些,只是頒得太遲了。」

4

何老爺說:「戴掌柜在京城常出入官宦府第,名園也見得多了。自家的園子,還能堆砌得太俗了?」
「六爺,你去市面問問,就明白了。」
這些不守信用的奴才!叫他們不要多嘴,偏不聽。他們中間一定是有人在老夏跟前多嘴了,可那會是誰?誰就那麼笨,不明白多嘴多舌的結果,是大家都得倒霉?
老尼可不就生了這樣一顆好看的痣!
太谷一有了義和拳,老太爺就放出話來:德新堂的女眷和孫輩,都不許隨便外出。
戴掌柜就說:「我剛從京城逃難回來,晦氣尚未散盡,有什麼光可沾?」
在龍泉佛寺周圍,還散布著龍王廟、二郎廟、關帝廟、財神廟、娘娘殿、真武道觀。當然還有俗界的戲台、看棚、商號、飯莊。
「老夏也贊成我的意思了:一戶送一千文禮金。」
何老爺說:出了這樣大的變故,朝廷會推延考期的。
脾氣不是很好的三爺,這時一點也不在乎,依然賠了笑臉說:「梅梅,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氣。這次去口外,不是光到歸化城,還到了外蒙的前後營,經歷四五千里荒原。千難萬險,出生入死不說,駝隊拉駱駝的、坐駱駝的,全都是男人;你一女娃,我怎麼帶你去?」
四爺對直送禮金,忽然覺得甚好:在此飢荒年景,叫那些貧寒人家吃如此昂貴的月餅,實在也不是善舉。所以,就對老夏說:「今年月餅既如此昂貴,那就不用費力置辦了。就一戶送一千文禮金吧!這對貧寒人家,不算雪中送炭吧,倒也能頂一點事。」
「那怎麼不見我?」
看這個車倌失魂落魄的樣子,也不像是編了瞎話洗刷自己。
「康家誰跟前的?」
「何老爺,我可依舊不明白!」
汝梅說:「那你們把她扔了?我在這裏等著,你們把她送山下,交待給車倌,趕緊再回來,不就得了!」
所以,聽完父親的訓話,汝梅就去見老太爺。
七月底了,本該是秋風送爽,滿目絢爛的時節。可庚子年大旱,野外莊稼長得不濟,其間旱得厲害的,就像挨了霜打一樣,已蔫枯得塌了架。舉目望去,綠野中一團一團儘是這枯黃的板塊,真似生了瘡痍。樹木也是灰綠灰綠的,沒有一點精神。
戴老幫忙說:「我早想見見六爺了,今日幸會,高興還來不及呢!這也是沾了何老爺的光吧?」
「我喜歡出遠門,一上路遠行,就來了精神。所以,那不叫受罪。」
何老爺眼一瞪,說:「怕什麼,說吧!」
「康莊誰家?」
戴膺笑了笑,說:「時局至此,朝廷也無奈,都棄京逃難去了,我一介草民,著急又有什麼用?我看二位對菊花也不大喜愛,那就回客廳喝茶吧。」
「誰能預見到這一步天地,才算真有高見!」
「我生氣,也是生自家的氣,不與誰相干。」
「我不管!我要見老太爺!」
「哼。」
何老爺卻瞪了眼說:「大清就是不亡,你去入仕這樣無能的朝廷,能有什麼出息?」
四爺說:「咱們闔家所用的米、面、油各類,都是由天長順糧庄挑好的採買,並不經老夏之手。」
三娘就慌忙說:「五娘剛出事,你就帶她去京津?只怕老太爺也不許!」
汝梅跑走後,康笏南窩在椅圈裡,久久一動沒動。下人來伺候,他都攆走了,連那位正受寵的宋玉進來,也給攆走了。
六爺就問:「你近來見過老太爺嗎?我幾次求見,都給老亭擋著,不叫見。老太爺怎麼了,是不是也欠安?」
「六爺,你也沒有到寺廟進次香,搖支簽?」
何老爺問:「除了大旱、大亂、閏八月,今年還有什麼不一般?」
汝梅問:「他們到哪找去了?」
何老爺說:「六爺正是想聽你說說京都淪陷的故事。」
汝梅就問:「你們還是練武的,也走這麼慢?」
老夏忙說:「三娘你就放心吧。」
「六爺對時務一向有高見的。」
「哈哈哈,你倒嘴甜!」
六爺還是說:「不便說。」
「戴掌柜有高見?」
何老爺說:「當年戴掌柜若這樣在商言商,也不會把我推下火坑了。」
車倌不動聲色地說:「三爺有官府的牒帖呢。」
何老爺反問:「那老狗才說,一斗麥漲到多少錢了?」
「可我在鳳山一處尼姑庵,見著一位老尼,她還問起六爺你。」
十年寒窗苦讀,就等著今年八月的鄉試大比呢,誰能想到眼看考期將近了,竟出了這樣的塌天之禍!京城丟了,太后皇上帶著滿朝文武逃難去了,天下已經亂了套,誰還顧得上鄉試會試?
「康家?」老尼聽了是康家,分明更驚駭了一下。
以前,母親總在冥冥之中陪伴著他,使他不感孤單。實在說,他苦讀求仕,也完全是為了報答早逝的母親。可母親也早放下心來,離他而去:母親的英魂不再來,康宅不再鬧鬼,已有許多年。去年夏天,母親忽然又回來幾次,顯然也知道考期將近了!
對了,那個老尼似乎對康家不生疏,她還問到六爺。
「那還不是都給打發了!」
家丁趕緊說:「哪能呢!我們出來是伺候小姐,不是伺候她們。」
難怪呢,老太爺不許她往這裏跑!
她跑到車馬院問了問,得知那個車倌還在,只是出車了,暫時見不上。
到了鳳山的龍泉寺,卻並不像車倌說的那樣熱鬧,與平素相比,來遊玩的人實在不多。不過,汝梅也沒有顧上抱怨,人少空曠,倒可以更自由地跑動。
六爺雖比汝梅長一輩,年齡卻相近。只是,六爺對她的淘氣瘋野,可不喜歡。六爺比那位在學館授業的何舉人,似乎還要凜然不可犯。所以,汝梅不能在學館見六爺,因為見著了,也不會聽她說閑話。
但這又有什麼不妥呢?
「此處哪能迷路?一條溝,走出去就是了。」
過了一些時候,汝梅陪了母親來前院的大堂燒香。偶爾掃視側面牆上掛著的四位過世老夫人的遺像,忽然發現有一位彷彿眼熟似的。
何老爺說:「你老兄畢竟是預見了京師要失,提前棄庄撤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