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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心接皇差

苦心接皇差

只召見兩家票莊的掌柜?孫北溟想了想,就給了準時赴省的回話。
孫北溟說:「五十萬兩呢,我看老太爺不會不心疼!」
戴膺和孫北溟只好無可奈何離開康莊,回到城裡。兩人在天成元老號正為此商討對策,忽然就見協理來報:
孫北溟忙展開帖子看時,所謂急事,原來撫台要宣諭朝廷急旨。
昌有師傅說:「江湖上武藝不凡的一撥人,來咱太谷地界闖蕩,事先能沒一點風聲?」
戴膺說:「我們一哇聲叫喊京津大劫,損失如何慘重,朝廷或許也就不敢太指望我們了。在這關節眼上,老太爺一出手,就甩給朝廷這麼一大筆銀子,只怕會得罪整個西幫吧?大家的哭窮,還不白搭了?」
毛鴻瀚依然搶先代言:「西幫匯業,全在南北調度。北邊字型大小毀了,江南字型大小還能做多大生意?再說,亂起四方,信局也走不了票,只好停匯。」
康笏南便一指三爺,說:「現在是他主事,你想退位,問他!我主不了事了。」

3

差役說:「還有志誠信票莊的大掌柜,再無別人。」
叫他回來,又有什麼急務嗎?
「聽說總共九家,太谷兩家,祁縣兩家,平遙五家。就是西幫票業中打頭的九家大號吧。」
戴膺說:「我還是那句話,不知東家肯出多少銀子?」
李宏齡說:「王文韶是隨扈的協辦大學士,大軍機,戶部尚書。既到太原,我們西幫總得儘儘地主之分,設宴巴結一回。藉此機會,也向他詳細陳說西幫受損的慘狀。」
三爺聽了,心裏倒是忽然一亮:孫大掌柜退位,該輪到他挑選自己的大掌柜吧?
「昨日是八月十五?昨日在太原,大德通高鈺設宴招待各位大掌柜,居然無一人提及中秋節!事情緊急,真是什麼也顧不到了。今日十六,那兩宮只怕已經從忻州出發,至遲,明天晚間就到太原了!」
毛鴻瀚說:「這不是出了萬分危急的禍亂嗎!撫台、藩台親自催捐,是急等著用呢。眼看兩宮浩浩蕩蕩就要到了,不急成嗎?」
梁懷文說:「不是說不定,肯定就這樣。西太后逃難這一路,最寵幸的一人,是小小懷來縣令吳永。吳永是兩宮逃出京城多日後,第一個以官場規矩,恭迎聖駕的沿途官吏。所以西太后感動得不得了,就叫他隨扈打前站,辦宮門要差。聽說西太後有事就叫吳永,常把隨扈的軍機大臣也晾在一邊了。」
戴膺說:「今次攬匯,就是探知各省虛實的一個良機!各省踴躍交匯,接濟朝廷,那大勢還叫人放心些;若交匯寥寥,置朝廷于危厄而不顧,那大勢就不妙了。所以,當欣然領了這份皇差的。」
「高大掌柜,我們所慮的大勢,不能只看逃難中的朝廷,還要看各省動向,尤其是未遭拳亂與洋禍的江南諸省。朝廷這道急催京餉的聖旨傳下去,各省如何動作,即是預測今後大勢的最好依據!各省聞風而動,交我們匯兌京餉甚為踴躍,則大勢還有指望;若各省接旨后,又另找借口,依然推諉拖延,並不向我們交匯,則說明各省對大勢也失了信心了。所以,我們盡可坦然攬匯,無須擔心燙了手:我們收匯多,大勢也好;大勢不好,我們也收不了多少匯的。各地不交匯,朝廷也怨不得我們西幫了。」
三爺就問:「那不正好!什麼由頭?」
三爺就說:「二三百兩銀子,那算個甚!」
禪室靜靜,茶香濃濃。在其他大掌柜未到之前,高鈺就先將朝廷的緊急詔令,說給賈繼英聽了。然後,問道:
口哨聲剛落,就從蒲草里鑽出十來個漢子來,大多穿著官兵號衣。車二師傅估計的真是沒錯。但人數這樣多,又人人都牽著馬,提著刀,很可能是騎兵!這可出乎車二師傅意料。
他見著戴膺,就說:「老太爺已經放了話:不要心疼銀子,叫戴掌柜放手張羅。聖駕已到家門口了,老太爺執意要覲見,我們也只得全力張羅。戴掌柜,這事雖不尋常,我看也難不住你!」
太谷離太原,也不過百十里路。但眼看午時已過,要在明日午時前趕到,不走夜路,已不可能。
三爺不再說話。
那兵勇惱狠狠地說:「爺爺們是誰,說出來嚇你們一跳!知道岑大人是誰吧?」
昌有師傅先到,聽了案情,也大為震驚。這是怎麼了,去年康家在天津遭了綁票,今年又輪到了曹家?可太谷不比天津,是形意拳的地界!在他的記憶中,真還不曾發生過綁票案。忽然有這樣一回,就揀了首富曹家下手,來頭真還不小!是哪路神仙,竟敢把太谷形意拳看扁了?
在眾綁匪還未走近之際,車師傅就將蒙在籮筐上的麻袋,統統掀去了。同時大聲說:「一萬兩銀子都在這裏了,請你們的頭領來查驗吧!」
其實,西幫票號歷百多年昌盛,大號的領東掌柜位尊權重,家資大富,又長年深居老號,其進取心志與應變智慧,已漸漸不及手下駐外埠的前線老幫了。

4

孫北溟有些不解:「急務?當前急務,就是承攬這份皇差。我叫你來,只是聽聽你的高見。」
戴膺說:「我到太原這幾日,已經打探清楚。在宮門當差的大小太監,雖然已恢復了京中規矩,你不給門包,他就不給你讓道,不過,眼下胃口還不算大。像內奏事處、茶房、膳房、司房、大他坦等處的首領太監,以及有職掌的小內侍,門包也不過幾兩到十幾兩。當然,總管太監不能這麼點綴。還有,眼下在宮門獨掌糧台大權的岑春煊,也不能孝敬少了。這樣下來,總得二三百兩銀子。」
車二師傅指了指四個籮筐,說:「一萬兩銀子,都在這裏了。」
康笏南打斷他,毅然說:「孫老弟,在你大掌柜任上,給我再辦一件事,我就放你退位。」
但在此非常之時,為朝廷收攬全國京餉,實在也不是一件小事。加之,票界九大號巨頭碰到一起,也不容易。所以,受召見畢,大家就有意在太原再聚會半日,計議一下這件利害難測的差事。
三爺說:「我看是當真的。老太爺失了一向的沉靜,時時催問,只怕兩宮起駕走了。」
「在高大掌柜面前,我能有什麼見識?大掌柜駐京多年,議論朝局這樣的大勢,我尤其不能多言了。」
日升昌的郭斗南只好說:「朝廷有難,我們本也該竭力報效,萬死不辭的。只是,遭此大劫,信路不暢,走票也難得快捷了。即如故關,那是山西東大門,眼下正兩軍對壘呢,哪能走得了票?」
昌有師傅喝道:「少廢話,說你自家吧,不用扯別人!」
藩台大人一開場,居然說得這樣客氣,實在大出眾掌柜的意料!那時代的布政使,是省衙直接管理政務和財政的大員,地位僅次於巡撫。因主理財政,藩台一般都與商界相熟,在以商聞名的山西,尤其如此。但藩台畢竟是地方高官,其排場與威風,即便在私下場合,也是要做足的。現在系正經場面,李大人居然這樣謙卑,哪能不叫人生疑!
車二師傅趕到后,李昌有就將自己的疑惑說了出來。
孫北溟一聽也不敢怠慢,趕緊出來了。
給朝廷保駕的兵勇,居然這樣不經打?
車二師傅話音沒落呢,一個愣漢就俯下身,伸手來翻籮筐。但他的手還未摸到,就被車二師傅輕輕擋開了。
郭斗南苦笑了一下,說:「我哪能知道?你們問高大掌柜吧,他與京師官場最熟。」
毛鴻瀚就說:「怎麼不能抗?叫各地老幫緩慢行事,找些信路不通,電報不暢的借口,我們也來個推諉拖延,不就得了!」
戴膺似乎未注意到大掌柜的心情,倒是有幾分火急地說:「大掌柜,現在不是誇我的時候。今日叫我來,是有一件急務交我去辦吧?」
高鈺就說:「郭大掌柜叫你說,就說說。說嫩了,誰會笑話你?」
八月十三日午間,天成元票莊大掌柜孫北溟,剛剛打算小睡片刻,忽然就有夥友匆忙來報:「縣衙官差來了,說有省衙急令送到,要大掌柜親自去接。」
喬家大德通票號,是在同治年間才由茶莊改營匯兌的。與其他八大字型大小相比,倒真是後來者。不過,它後來居上,業績赫赫,即使平幫的日升昌、蔚字型大小這些開山老大,也不敢小瞧它的。
他們原先商議的對策,是儘速先下手。在綁匪還不摸他們底細的時候,就突發武功,將其拿下。但現在對手人眾,尤其是牽著馬。這邊一動手,那邊準會跳上馬,衝殺過來。
梁懷文說:「訴苦,還得加哭窮!」
雖然綁走的不是曹家子弟,但曹家受到的震動還是非同尋常。
戴膺就問:「你們日升昌又有京餉匯到嗎?」
「大掌柜所慮,當然不是多餘。但日後大勢,誰又能卜算得准?再說,朝廷既已壓下來,我們西幫也不便拒匯吧?高大掌柜,以我愚見,要知日後大勢,惟有一途:坦然接下朝廷這份皇差,火速開通我們的匯路。」
說著,將公事牒帖遞了過去。
三爺問:「什麼話?」
日升昌是西幫票業中龍頭老大,眾人不免問郭大掌柜:知道下來一道什麼急詔嗎?
聚談中,大掌柜們還是謙讓有禮的,連日升昌的郭斗南也不以老大自居。只蔚泰厚的毛鴻瀚一人,略露霸氣,不過較平時也收斂得多。時局危難,生意受重挫,誰還有心思把弄排場派頭!
三爺才說:「我陪戴掌柜去見老太爺?」

5

大家都贊同。正在計議,傳喚他們上堂了。
戴膺斷然說:「支墊越大,越值得!支墊大,說明京餉來得多;京餉來得多,說明各省對朝廷尚有指望。大勢既有救,我們日後也就有生意可做。在此舉國蒙難之際,朝廷發布急諭,昭示天下,如何如何借重我西幫匯業,一解兩宮之危厄,這對我們西幫是何等的彰顯!有這一次救急,日後朝廷總不會再對西幫禁匯了吧。天下人也會更認西幫,遇了塌天之禍,朝廷都如此借重我們,誰還不信任我們?」
衙門差役見著孫大掌柜,忙客氣地說:「叨擾大掌柜了,實在也是不得已。省上撫台衙門傳來急令,叫大掌柜務必于明日趕到太原,撫台大人、藩台大人有急事召見。」
戴膺說:「各省真要這樣袖手不管,我們就得設法把兩宮支走?」
李宏齡說:「他們哪會有亡國之虞!朝廷受洋人欺負,丟了京師,逃難在外,也不是頭一回了。咸豐十年,英法聯軍攻陷津京,朝廷棄都九-九-藏-書出逃,避難承德,結果怎樣?除了賠款割地,不是還成全了當今太后的垂簾聽政嗎?這一次,也無非是割地賠款,重寫一紙和約罷了。」
「各位掌柜!」李藩台拱手說,「這樣冒昧請你們來,實在失禮。但事關緊急,也只得委屈各位了。撫台大人本當親自來見各位,因軍情緊急,洋寇已進犯獲鹿,逼近晉省,大人正統兵扼守故關東天門。只好由本官招待各位掌柜了。」
康笏南說:「能是誰?兩宮也!太后,皇上,當今位處至尊者,不就是這兩個人嗎?」
不久,其他八位大掌柜陸續到了。高鈺自然是殷勤迎接,但優雅從容,並沒有急於說出什麼。在向各位介紹賈繼英時,也未多贊一詞。
孔慶豐說:「抗旨不成,接旨也不成,那總得想條路吧?」
曹家是太谷首戶,由自家藥鋪精製此兩種名葯,專供族人自用,那當然是一種豪門排場。豫生堂也因為專為族人製藥,就一直開在曹家的所在的北村。給綁匪劫走的二掌柜,那天也正是往曹家送葯出來,被誤認為是曹家的少爺,遭了殃。因為這位二掌柜,年紀不大,儀容排場,風度優雅,很像大家子弟。
協同慶的雷其澍說:「要哭窮,咱們就一齊哭!一齊訴說西幫字型大小在京、津、魯、直,口外、關外受禍害的慘狀。」
孫北溟又問:「除了太谷兩家,知道還召見誰家?」
賈繼英慌忙說:「各位大掌柜在座,我哪敢放肆?能恭聽各位議論,已經很受益了。」
「此正是我將功補過的機會,大掌柜無須多想。」
昌有師傅說:「那就先將他們擒拿了再說!」
「打聽呀!問誰,誰不說太谷最有錢的財主,就是曹家?再問曹家在哪,誰都告你,出南門往西走吧,瞅見三層高的一溜樓房,那就到曹家了。」
「當前局面非比平常,走錯一步,危及全盤。我實在是老邁了,支應眼前亂局,心力都不濟了。老東台,我請求過多次了,想告老退位,今次總該答應吧?換一賢才接手,正是可建立功業的時候。」
康笏南跟著就問:「現在京號的戴掌柜在哪?」
李藩台當時似乎還未亂了方寸,趕緊作了巧妙的解釋:這一切御用物器,都是在嘉慶年間,為仁宗先皇帝巡幸五台所置辦,供行宮御用的。後來仁宗皇帝未曾臨幸,這一切御用物器便原封未動儲入藩庫。今兩宮臨幸,來不及置辦御用新品,只好將儲庫開啟。誰就能想到:收藏一百多年了,這些御用之物居然件件燦爛如新制,絲毫未見損毀。這實在是老佛爺和皇上洪福齊天!今日臨幸,已有百年前定,此當為一大吉兆,國朝將劫后復興,重現先帝時盛世。
在康莊見著老太爺,戴膺將一切都明白說出來了,可老東家依然不改口:
孫北溟聽了,又是一愣:該想到的,自己又沒想到!他忙說:「戴掌柜,你說得極是!省號的劉老幫沒見過大場面,忽然朝廷臨幸,他只剩下發慌了。戴掌柜暫駐省號,再好不過,只是打斷你休養,實在也不忍心的。」
劉老幫慌忙說:「事情太緊急了,還未探聽到什麼。」
哪會那麼傻!
昌有師傅想起去年天津的綁票,說是生瓜蛋乾的,畢竟還使了調包計。這幫傢伙,什麼計謀也不使,大白天的,又愣又橫地就闖來了。生瓜蛋不敢這樣來綁票。老辣的綁匪也不這樣行事吧?
郭斗南忙說:「高大掌柜,你怎麼一言不發?」
十來個兵匪擠在中間,又失去了警戒;九個有備而來的武師圍在外層,武藝又一個比一個強,對陣的結果,那是可想而知的。武師們使出形意拳的硬功夫,沒幾下,就將對手統統放倒了。他們劈拳、崩拳、炮拳、橫拳、躦拳一齊上,著實重創了這些傢伙,但都沒有朝要害處下手。所以,兵痞們一個個只是倒地哼哼,並沒有丟了命。
戴膺略一想,就說:「三爺,我倒不是誇口,這差事難辦是難辦,但叫老太爺遂意,得見聖天顏,真還能辦到。這事要在京師,那可難於上青天了。如今聖駕是在咱老窩太原,又是落難而來,所以不愁張羅成。兩宮困在太原,眼下最缺的就是京餉。老太爺既不心疼銀子,就更好張羅些。」
車二師傅說:「西太后和皇上聖駕,不是已到太原多日了?聽說跟著護駕的兵馬也不少。這些護駕的兵勇,一路也多受了飢荒,忍受不過,就私出搶劫。前兩日,北路來的一位武友,就說過這種事。我看,這撥來你們曹家綁票的,多半就是從太原流竄出來的隨扈兵勇。」
車二師傅說:「多半不會是綁票老手。對太谷還沒踩熟道呢,就下手了。綁錯人倒也罷了,肉票只寫了一萬兩銀子,顯然是不摸你們曹家的底。冒險打劫一回你們曹家,只為區區一萬兩銀子,豈不是兒戲一般!」
藩台大人展開一卷明黃帖子,說:這是行在軍機處昨日送來的一道六百里加急上諭:
孫北溟就說:「兩宮即將到達太原,已將他派往省號了。」
「送銀子?」兩個愣貨幾乎一齊驚叫起來!「送來多少銀子,銀子在哪?」
郭斗南說:「今年是非常之時,不似平常。逃難的太后皇上正缺吃少喝呢,你再運動,各省也不好拖延京餉的。」
郭斗南說:「兩宮這次西巡來晉,不知是要駐鑾,到太原就打住不走了,還是只路過,歇幾天就走?」
撫台衙門為做行宮,已於倉促中作了儘可能的修飾,也算富麗堂皇了。尤其是供太后和皇上御用的宮室,窗帷、茵褥,一應陳設器件,居然都與京中大內沒有什麼不同。據說西太后初見此情景,彷彿忽然回到宮中,大喜之後就是大怒:區區撫署,竟敢有此宮廷氣象?
李藩台忙說:「西幫損失竟如此慘烈,我與撫台大人一定如實向朝廷奏報!各家的江南字型大小,還在攬匯吧?」
李延簫宣讀完聖旨,又念了軍機處開列的九大票號的名單,果然在座的都列在其中。
三爺不由得叫了一聲:「得五十萬兩銀子?」
「大掌柜,在你們面前,快不敢提我!」
藩台大人便接著說:「在此危難之時,朝廷能記起西幫匯兌的神速、可靠,此不光是你們西幫榮耀,全山右都得光彩。萬望各位不負聖命!」
「叫的都是大掌柜。」
蔚盛長的李夢庚也說:「朝廷既將解匯京餉的差事,交給我們西幫,各省尋找推諉拖延的借口,也少不了要打我們的主意。我們稍不儘力,都可能獲罪的。」
於是,就議定改日在崇善寺尋一間雅緻的禪房,作半日聚談。到午間,由大德通在清和園飯莊宴請各位。
蔚豐厚的范定翰說:「我看也只有接旨一條路。抗旨,也不過說說罷了。」
「你們是做甚的?」一個愣漢喝問了一聲。
其他幾位大掌柜,有誇獎賈繼英的,也有不以為然的。尤其蔚泰厚的毛鴻瀚,只是冷笑,不屑評說。不過實在說,在座的巨頭多少都受了些點悟,起碼也醒悟到:領了此份皇差,依然可靜觀大勢的。對喬家大德恆竟有這樣一位見地不凡的年輕老幫,他們心裏也不能不驚詫幾分。
愣漢見是銀子,就朝蒲草深處打了一聲口哨。
「藩台大人,不是我們停了匯兌,是生意沒法做了!京津失守,西幫字型大小全遭洗劫,無一家倖免。直隸、山東、河南、陝西、關外、口外的字型大小,也都受到禍害,損失之慘狀,叫人毛髮森豎!西幫票業創立一百多年來,這是遭遇最慘烈的一次大劫。」
三晉源的梁堯臣也說:「往年捐納,也不過下道官令就是了,還用這樣火急萬分,把我們召到省上?」
孫北溟也說:「我們把責任推給信局、電報局,倒也是緩兵的辦法。」
戴膺說:「我打探多日了,戶部隨扈的大員中,我們真還沒太熟慣的。隨扈的宮監中,倒還有能說上話的。」
十來個蠻漢,要是跳上馬,真還不好與之搏殺。尤其自家的兵器,還藏在籮筐底下。人家手執兵器,自家赤手空拳,更得吃虧。
原來,那天康笏南說要親眼見見太后和皇上,孫北溟還以為那不過是激憤之言,哪曾想老太爺是當真的?過了兩天,就派三爺來催問:張羅得如何了?孫北溟這才傻了。
毛鴻瀚說:「我們西幫票號失了北地一半江山,老號也空虛得很。即便電報傳來匯票,我們一時也支墊不起呀!各省匯來的京餉,那不是小數目。」
回到太谷,孫北溟匆匆對賬房、信房作了安頓,叫他們速與各地庄口聯絡,傳去號旨:若有京餉交匯,盡可收攬;自家也無須十分張羅。意思很明顯,穩妥行事,靜觀大勢。
票莊的太原分號,雖稱省號,但因離總號近在咫尺,商務也不顯要,派駐的老幫多不是太厲害的把式。天成元省號的劉老幫,是由邊遠小號輪換回來的,忠厚是忠厚,但未經歷過什麼大場面。忽然遇了庚子年這樣的大亂,更是不勝招架了。所以,他對這次撫台急召票莊大掌柜,實在也沒有探聽到多少內幕。
昌有師傅說:「不會是他們。太谷也追剿拳匪呢,他們來投羅網?再說,你們曹家也沒惹他們吧?」
梁懷文說:「聽說西太后已經幾次下急詔,調李鴻章北上,跟洋人談和。」
「太谷還有志誠信,祁幫也是兩家,平幫五家,就是西幫票業中排在前頭的九家大號吧。」
戴膺是八月十七到達太原的。這天傍晚,兩宮聖駕果然也到了太原。
「是呀。朝廷下旨,不會是小事。號中大事,那得由東家做主。可人家只傳見我們這些領東,不叫財東。」
曹培德說:「不但沒惹,凡來求資助的,都沒叫他們空手而歸。」
賈繼英慌忙說:「高大掌柜,你這是考我吧?」
「什麼急務?」
老太爺愣是這種態度,戴膺一時也真沒辦法。
戴膺問:「求見王中堂,探聽消息?」
戴膺說:「除了訴苦,哭窮,只怕還得借重勘輿之學。給王中堂進言,說今之太原,已非古之晉陽吉地,龍脈早斷了。帝王駐鑾,恐怕得慎加卜測吧。」
要只是過境,那又得吃西幫的大戶。朝廷雖是逃難過來,耗費也是浩大無比的。若要在晉駐鑾,那就不同了,全國上貢朝廷的京餉錢糧,都要齊匯山西,西幫還是有生意可為。
難道西太后真要在太原駐鑾,靜待收復京津?
昌有師傅就說:「師傅說得一點不差!看他們做的那種活計吧,又粗笨,又霸道,不是他們是誰?」
孫北溟就說:「毛大掌柜也這麼怕東家,那我們還敢回太谷?」
昌有師傅說:「又不是大隊兵馬,幾個游read.99csw.com兵散勇,拿下他們倒也不難。只是,也不知是誰的兵馬?投鼠忌器,不要因收拾這幾個毛賊,得罪了誰。」
梁懷文與李宏齡相視一笑。
車二師傅令放下裝銀錠的籮筐,叫大家坐下來靜候。
可各省的京餉,依然杳無音信。只是在八月二十日,日升昌老號收到湖南藩庫電匯來的十一萬兩京餉,除此之外,再沒有動靜了。
「不是只傳喚我們一家吧?」
戴膺就繼續渲染說:「在咱們眼裡,這是個大數目,可在朝廷眼裡,三五十萬,不過是些小錢!外間都說,西幫富可敵國,朝廷逃難來了,你們連點小錢也捨不得給?要拿十萬八萬,真是把朝廷當叫化子打發了。」
戴膺其實是故意說出了這樣一個大數目。在太原,他剛與眾位京號老幫謀劃了如何哭窮,如何驅鑾,怎麼能贊同老東家這麼張揚著露富?但銀子是東家的,老太爺執意要如此,硬擋,你也擋不住。所以,他就故意把數目說大,以動搖老東家的興頭。看三爺和孫大掌柜的反應,還是見了效果。
郭斗南說:「不能抗旨,承旨接差也難呀!真要有大筆京餉匯到,我們日升昌真是提不出那麼多現銀來。年初調銀南下北上,哪想會有這樣局面?現在是北銀被劫,南銀受困,老號空虛。」

2

「繼英,你真是叫我明白過來了。原先不光是我,祁太平三幫九大號領東掌柜,都懵懂著呢。我們要明鏡似的,早坦然打道歸去了,還用來此聚談個甚!」
於是,按孫北溟意思,在日頭稍偏西時候,就趕趁著上路了。縣衙要派官兵護送,兩位大掌柜婉謝了。時局雖亂,但有太谷鏢師跟著,沒有人敢添麻煩,比官兵還保險。
三爺說:「我也有此憂慮。」
大掌柜反常的讚揚,也使戴膺有些奇怪。不過,他依然照直說:「這不是明擺著嘛,朝廷帶了滿朝文武逃難出來,一路耗費浩大。只靠沿途辦皇差,哪能支應得起?所以,非靠各省緊急接濟不可。朝廷逃難,行在不定,不靠我們西幫解匯京餉,各省想接濟也接濟不上的。大掌柜,兩宮真是進入山西了?」
蔚泰厚的毛鴻瀚,哼了一聲,說:「還用猜嗎?不過是叫我們加倍捐納,接濟朝廷罷了。」
戴膺說:「三爺也該有此遠憂!西幫為自保,眼下該是一哇聲哭窮。」
要真是這樣,他們也太大胆了,幾乎是明火執仗,從容來打劫。
梁懷文說:「現在各省京餉沒有影蹤,我們不趕緊訴苦,朝廷就該吃喝我們西幫了。」
李夢庚說:「山西表裡山河,正是避難生息的好地方。離京師又不算遠,日後迴鑾也容易。」
「一時支墊大些!好我的賈掌柜,你倒說得輕巧!這『一時』是多久:三月五月,還是三年五載?這『大些』又是多大:十幾萬兩,還是百十萬兩?若局面再惡化呢?我們外埠庄口收存了巨額京餉,長久調度不出,一旦生亂,還不像京津庄口似的,重蹈被洗劫的覆轍嗎?」
三爺說:「哭窮,就能頂事?」
梁懷文說:「哪有呀!還是湖南那一筆。」
朝廷急旨?
「北村曹家有人遭了綁票!」
曹培德忙問:「是誰乾的?」
僧人備了上好的紅茶。晉人做磚茶生意幾百年,所以省內飲茶習慣,也以磚茶、紅茶為主了。
曹培德說:「綁匪是老陝口音,怕也不是京營的武衛軍,更不可能是朝廷跟前的神機營。」
孫北溟一聽,心裏更高興:戴膺說的,不是跟那個賈繼英一樣嘛!只是,孫大掌柜儘力不動聲色,說:「現在,信路不暢,誰能探到各省虛實?」
康笏南說:「大掌柜,看看,你寶刀未老呀!這一著,我剛想到,你已經先手落子了。」
康笏南說:「現在是大敵當前,怎麼能換帥?你孫大掌柜英雄一世,不能就這樣臨陣逃脫,給嚇軟了,離位吧?」
梁懷文說:「戶部跟著王中堂來的,倒是有幾位相熟的郎中、主事。」
就這樣,三位京號老幫秘密議論起「驅鑾」之策來。
這話真似霹靂一般,孫北溟一時哪能對答上來?
曹家被綁了票的,其實只是曹家開的一家藥鋪的二掌柜,並不是曹氏家族中的什麼要人。
「大掌柜要這樣說,那我就放肆了。在此時局動蕩,大勢難卜的時候,朝廷將這樣的重負壓到我們西幫肩上,我看倒並非不堪承受。叫我們承匯京餉,畢竟比強行壓我們出借巨款,要令人放心一些。再怎麼火急,也是我們的外埠庄口收了匯,老號這頭才提銀上繳,無非是一時支墊大些。」
不久,戴膺就匆匆趕來。
「兩宮既已到達太原,那借重西幫票號,急匯京餉,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康笏南斷然說:「孫大掌柜,這是朝廷求到我們西幫頭上來了,得拿出些氣魄來!不就是攬匯嗎,不就是緊急支墊些銀子嗎?你們拿出些本事來,給咱辦好。柜上銀錢不夠用,你跟我要。得叫天下人看看,在此危難之際,我們西幫可比那班文臣武將,比那些制台撫台中用得多!」
賈繼英忙說:「大掌柜們這樣抬舉我,我更不敢放肆了。只是,我恭聽了各位的議論,倒是開了竅,心裏踏實了。這次皇差難接是難接,可有各位大掌柜撐著,說不難,也不難。我們西幫,畢竟在官場之外,全由各位大掌柜自主運籌,進退兩由之。這次朝廷叫我們西幫承匯京餉,作難是作難,可最作難的還是朝廷。兩宮西巡,艱苦萬狀,各省京餉就是遲遲解送不到。所以,此事的關節,全在各省督撫衙門。朝廷這道急諭傳下去,各省就會踴躍向我們交匯京餉嗎?他們依舊不動,我們就是想攬這份皇差,也是枉然了。若各省真踴躍交匯,我們何不欣然收攬!各省踴躍接濟朝廷,便昭示了大勢尚可挽救,我們就是一時支墊大些,也無妨的。」
毛鴻瀚也說:「要交皇差,得求東家出銀支墊。京津字型大小受了搶劫,東家正心疼得滴血呢,再叫往出掏銀子?我這領東真沒法開口。」
「只是叫你們領東大掌柜去?」
志誠信的孔慶豐就說:「捐納銀子,那得叫財東來。我們是領東,我們能主了捐納的事?」
戴膺說:「我也聽一位奏事處的首領太監說,老佛爺叫吳永進去說話,常常一時半會兒出不來,軍機大臣候在外頭,干著急,沒辦法。」
出了這樣的事,護院武師們都覺臉面無光,連連嘆息:大白天的,太疏忽了。出事後,他們才聽村人說,午前村裡就來了幾個販馬的,有些特別。口音像老陝那邊的,做派卻不像生意人,又愣又橫。牽的幾匹馬,牙口老,膘情不好,要價也太離譜,一匹要五六十兩銀子。這樣做生意,誰理他們呢!但到午間了,這幾個販馬的也沒走,就歇在村頭的柳樹下。綁票的事,準是他們乾的。
「大掌柜,除了攬匯,還有一件急務須立馬就辦!」
康笏南似乎也不理孫北溟,繼續說:「這也是風雲際會,天緣作合。人家送上門來了,為何不見!」
賈繼英說:「我這也是聽了各位大掌柜的議論,才忽然開竅的。」
車二師傅說:「叫我看,我們就裝什麼也不知道,先拿下這幾個綁匪再說!你縱容了這一撥,還不知來多少撥呢。頭一撥,就給他個下馬威,也叫他們知道,太谷的武藝也不差。他們畢竟是偷雞摸狗,諒也搬不來聖旨吧?」
郭斗南就說:「也說說你的高見!」
高鈺大掌柜也的確是票界高手,他先手搶到這一由頭,比小不比大,別家也只好領情了。
「這你就不用管了。」
五十萬兩銀子,天成元一個大賬期的全部贏利,不信東家能不心疼!
戴膺見各省是如此態度,對時局的憂慮加重了。但從宮監渠道打探到的消息,卻是西太后對太原行宮甚為滿意,已鋪派開,過起了京中的宮廷日子,看不出有急於啟蹕要走的樣子。
高鈺一聽,擊節稱讚道:「繼英,真有高見!你這一說,我也茅塞頓開了。」
康笏南正色說:「你給張羅一下,我要親眼見見兩個人。」
孫北溟見他休養了這些天,雖未復元,精神還是好得多了,便說:
車師傅忙不動聲色地吩咐武友們:「你們不要愣著了,快把銀子抬到一塊堆,好叫人家查驗!」
戴膺說:「各省真就置朝廷于危厄而不顧?」
李夢庚也說:「兩宮是否駐鑾太原,只怕也得看各省動靜。若得各省踴躍接濟,朝廷或許會駐幸晉陽,以圖儘早迴鑾京師。若各省口是心非,行止曖昧,那兩宮豈敢困在山右?」
但也不能再遲疑了,再遲疑,這些傢伙就會翻出藏在筐底的刀械。
「大掌柜,對我還用這樣客氣?有什麼吩咐,就快說吧。」
趴在地下的,有幾個也一齊叫喊:「爺爺們真是岑大人的騎兵!」
李藩台立刻說:「行在軍機處有言:電匯最好。」
李宏齡就說:「各省才不著急呢。兩宮西巡,路途不靖,正給了那班制台撫台許多借口。」
梁懷文說:「向宮監也得哭窮。他們把風吹到太後跟前,豈不更好!」
戴膺說:「我知道老太爺的氣魄,這點銀子,哪能嚇住他!」
衙役一走,孫北溟就吩咐夥友去雇遠行的標車,聘請鏢局護路的武師,同時也打發了協理去志誠信,約孔大掌柜同行。
省衙急令?
康笏南瞪了三爺一眼,說:「我不是說你,我說孫大掌柜呢。」
孫北溟說:「郭大掌柜,你這才算點題了。叫我看,兩宮若暫時駐鑾太原,那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得接下這份皇差。若只是路過,就當別論了。」
戴膺笑笑說:「大掌柜放心,無事在家,我長肉也快。」
康笏南說:「丟了國都,流落山西,這叫什麼事?亡國之兆呀!」
毛鴻瀚哼了一聲,說:「能跟大唐比?」
戴膺就問:「也不知老太爺能給多少銀子?」
孫北溟說:「五十萬兩。」
戴膺將兩宮動向,尤其各省袖手,京餉無著,眼看要坐吃西幫的大勢,給孫大掌柜說了。面臨這種情勢,西幫為自保計,只能哭窮,不敢露富。老太爺這麼張揚著覲見聖顏,不是想毀西幫嗎?別人想哭窮,也哭不成了。
郭斗南說:「電路更不暢通,拳民專挑電線割。」
聽完朝廷聖旨,心裏縱有萬般委屈,嘴裏也不能說什麼了。
可憐位處至尊的朝廷,這時居然落到誰都不想供養的境地,分明已到亡國的邊緣。西幫這幾位精英人物,也如此無情,倒不儘是太重利,實在是目睹官場的無情和無能,不願給他們做冤大頭。官九九藏書場中食奉祿的大員小吏,平時誰不是把忠君報國掛在嘴邊,可到了這真需要忠君報國的要命時候,連個靠實的人影兒也逮不著了!隨扈的一班大員,除了排場不減,什麼好數也想不出來。各省高官呢,又口是心非,只顧打各家的算盤。西幫不食一厘官祿,倒給他們充大頭?
「大掌柜,我這也是忽然想到的,真不值得誇獎。」
簡直與賈繼英說的一字不差!孫北溟得了滿意結果,也不便形之於色,就含糊說:「只是,現在時局不靖,大額款項,異地難以調度。萬一各地京餉源源匯來,老號的支墊也太大了。」
太谷形意拳武名遠播,在江湖一向有聲譽。太谷的富商大家,又都聘請形意拳武師護院押鏢,教練家兵家丁。所以一般匪盜強人是不敢輕易光顧太谷富戶的。即使在前不久義和拳起亂的時候,富家大戶也沒有出過大的麻煩。現在這伙綁匪,顯然並不把太谷武林放在眼裡。他們會是誰?
孫北溟笑了笑,說:「你們日升昌也哭窮,那我們該討吃去了。」
何其猖獗!
行在,是指皇帝行幸之所在。兩宮逃難路上發出的這道六百里加急上諭,最與西幫大號相關?掌柜們一聽,就摸不著邊際了。
今次又見著李宏齡時,日升昌的梁懷文也在座。
戴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孫北溟也笑了,說:「只怕是除了山西,也沒更好的地界去了。關外、口外,人煙稀少,浩浩蕩蕩的朝廷行在,誰來伺候供養?」
梁懷文說:「聽說佔著京津的西洋各國,已經傳來話,請兩宮迴鑾呢,說他們能確保朝廷平安。」
曹培德聽說是隨扈兵勇,慌忙問:「要是他們,那還不好救人了?」
事態這麼厲害?
孫北溟趕到皇化館時,果然見著祁幫、平幫的其他七位巨頭。祁幫來的是渠家三晉源的梁堯臣,喬家大德通的高鈺;平幫來的是日升昌的郭斗南,蔚泰厚的毛鴻瀚,蔚豐厚的范定翰,蔚盛長的李夢庚,協同慶的雷其澍。
志誠信的孔慶豐大掌柜稍年輕些,願聽孫大掌柜安排。
這兩愣貨是帶些老陝口音,而且真的又愣又橫,也不像有什麼提防、疑心。車二師傅就放心些了。他繼續賠了笑臉,說:
毛鴻瀚就問:「高大掌柜你說,兩宮會駐鑾太原?」
車二師傅冷笑了一下,說:「哼,你們倒會冒充!岑大人手下的官兵,會出來綁票打劫?」
一萬兩銀錠,至多裝兩車銀橇,就運來了。現在,一行九人,抬了四大籮筐。要是老手,憑這一著,就能看出破綻。車二師傅他們故作如此布陣,就是要在交手前,先驗證一下:飛來的到底是什麼鳥?
昌有師傅就說:「那好,明兒就綁了你們,送往岑大人跟前,看是認你們,還是殺你們!」
眾掌柜眼光投向日升昌的郭斗南:他是老大,理該先說。可沒等郭斗南說呢,蔚泰厚的毛鴻瀚已無所顧忌,滔滔陳說:
這些傢伙,是岑春煊手下的騎兵?
兩宮到時,駐守故關的撫台毓賢還沒有趕回來。他或許也不想趕回來面對聖顏。在山東山西兩做巡撫,毓賢早落下一個親拳仇洋的盛名,局面已殘敗如此,他大概也自知來日無多了吧。借軍情緊急,躲在前線,那也是最好選擇。所以,太后震怒的時候,只得由藩台李延簫應對。
三爺說:「那就孝敬她一筆銀子!」
那是離官道不遠的一處蒲草灘。日落後,天色還夠明亮,但也只能聽見一片蛙聲。除此之外,再沒別的動靜,更不見一個人影。
定在崇善寺聚談,顯然為避世人耳目。議論皇差,言語不免放肆,實不足為外人聞聽。崇善寺又為省府大寺,平素香客中高官名士就不少,所以高雅精緻的禪房也備了幾處。
孔慶豐說:「飭令將京餉匯來太原,只是為借重我們西幫票商。祁太平,離太原近。不見得是要駐鑾太原吧?」
康笏南哈哈一笑,說:「你們誰也不給我送訊,我哪能知道!不過,掐算著他們也該來了。」
「日他婆的,真是銀子,真是銀子!」
三爺從容說:「大掌柜,京號的戴掌柜在哪?他駐京多年,或許能有辦法。」
孫北溟就說:「若朝廷駐鑾太原,那我們西幫還是有生意可做的。僅全國京餉齊匯山西一項,即可找補回一些京津的損失。」
孫北溟連忙擊節贊道:「戴掌柜,你如何猜得這樣准?」
藩台大人說:「各地電路都在搶修呢。」
前幾日就聽說,皇太后、皇上已經繞過東口,進入山西。撫台、藩台召見,無非為辦皇差,向西幫借錢吧。但借錢,得找東家呀,他們這些領東掌柜,主不了那種大事的。
孫北溟忙說:「老東台,你還真會掐算。八月十四,我在太原見著藩台李大人,他說兩宮行在已過代州,奔太原來了。走得再慢,明天十七,只怕也到了。」
孫北溟就說:「這次藩台把我們叫去,是叫我們緊急解匯京餉。皇差壓下來,不能不接,但在此敗落殘局中,收攬如此巨款,實在叫人不放心。」
戴膺這一番話,更在那個年輕老幫之上了。孫北溟見戴膺出此高見,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不免也有些自嘆弗如。雖然其他大號的領東掌柜,也似自己一樣遲鈍,孫北溟還是強烈地感到了自己的老邁。老了,老了,真該告老還鄉了。尤其遇此非常之變,自己真是力不能勝了。
還沒有等他們啟程,三爺又火急趕來了。
范定翰說:「私信局一時難打通信路,可拳亂一平,官家電報倒也易通。兩宮聖駕到了山西,通晉電報不會受阻的。」
「畢竟是受了大的虧累,理該消停休養的。今日請戴掌柜來,實在也是於心不忍。」
孫北溟忙說:「這不是我……」
派走戴膺,孫北溟才匆匆趕往康莊,去見康老太爺。康笏南雖在年下宣布退位了,將外間商務交三爺料理,但孫北溟依然還是將老太爺當東家。對新主事的少東家三爺,並沒有很放在眼裡。
「看看你!想聽聽你的見識,你倒偏不說了。你也是一方老幫,這樣的大事臨頭了,能沒一點想法?我也不是一定要聽你的高見。」
「繼英,你看,在大局如此殘敗之際,叫我們承匯京餉,得失如何?」
這時,兩個武師把豫生堂的那位二掌柜扶過來了,但他一臉死灰,連話還不會說。
那邊眾綁匪聽見吆喝,一個個都丟了手中牽馬的韁繩,朝這邊跑過來。說話之間,這十來個魯莽的兵痞已經團團圍住了四筐銀錠,爭搶著拿起銀元寶,掂分量,用牙咬,看是不是真銀子。
曹培德說:「會不會是外地逃竄來的義和拳?」
「你們初來太谷,就能尋見曹家?」
車二師傅又問了一些細節。問到肉票寫了多少,說是倒不多,只一萬兩銀子。幾時交銀?說是今兒日落以後。又問在何處交銀贖票?聽說是烏馬河邊。車二師傅就說:「期限這樣急促,又選在烏馬河贖票,我看,綁票的也不像是老手。烏馬河不是僻靜之地,凡太穀人都知道的。」
說完,車二師傅略掀開籮筐上頭矇著的麻袋,露出碼放整齊的白花花的銀錠,很快又遮上了。
孫北溟說:「我還以為老太爺難為我呢,故意不許我退位。三爺,我哪有那種本事呀?陛見天顏,也不是我們能張羅的事吧?」
第二天,高鈺帶了一位叫賈繼英的省號老幫,早早就來到崇善寺。這位賈老幫,是大德通連號大德恆的省號老幫,只二十五六歲,但極其精明能幹,遇事常有獨見。高大掌柜把他帶來,為的是周到招待各位大掌柜,不要得罪了誰。
昌有師傅拽起一個穿兵勇號衣的,問他是哪來的?
「那是叫我們西幫緊急解匯京餉吧?」
三爺說:「老太爺一再吩咐:叫他們不用心疼銀子。還交待,用銀子,他給,不花你們柜上的。」
「兩位好漢先不要怪我們,當家的只是叫來此地交銀子,並沒有交待是做什麼買賣。」
他忙給李昌有使了個眼色,示意先不要動手。
當天日落後,車二師傅扮作曹家總管,昌有師傅和另七位功夫不凡的武師,扮了仆佣,分四撥,抬了一萬兩銀錠,趕往綁匪指定的烏馬河邊。
三爺這一說,孫北溟才不慌了。於是,急忙打發人去叫戴膺。不過,孫北溟也再次感到自己應變失敏,真是老了。
昌有師傅說:「是呀。去年康家的五娘在天津給綁走,肉票開了十萬兩呢。」
「戴掌柜,看你氣色倒是好得多了,只是仍見消瘦。」
車二師傅賠笑說:「做買賣的。」
孫北溟就說:「這話,怕三爺也不好說。戴掌柜,你還得親自見見老東家。」
毛鴻瀚也說:「山西這種地界,兩宮哪能看上?」
高鈺說:「這道難題,我一時還答不來呢,哪能考你?真是想聽聽你的見識。」
李夢庚說:「太原也是福地,李淵父子不就是在此生息了一個大唐王朝!」
「我的賈掌柜,你這是什麼意思?」
「召見的都是領東掌柜嗎?叫沒叫財東?」
原來是這樣。
老東台的氣派比戴膺還大,這也有些出乎孫北溟的意料。自己真是老不中用了。借應對此非常局面,正好可提出讓位請求吧。於是,孫北溟就說:
祁縣喬家大德通的高鈺大掌柜,搶在各位前頭,說:「與你們各家大號比,我們大德通算是新號。所以,今日聚會,就由我們做東了,各位能賞這個臉吧?」
曹家發跡已有三四百年了,還不曾有哪路神仙敢打上門來,這麼公然綁票!綁走的雖然是藥鋪的二掌柜,可留下的肉票卻寫明是曹家子弟。肉票是用一柄匕首,赫然扎在曹家三多堂大門外的一根柱子上。綁票的時機,竟然又在光天化日的午後。曹家的護院武師加家兵家丁,有二百多人,居然就敢如此明火執仗來打劫!
「西幫既停匯,各省上繳京餉,只得委派專員押送了。但路途遙遠,時局不靖,哪能解得了兩宮行在的燃眉之急!」說至此,李藩台又拱手向眾掌柜致意:「各位大掌柜,朝廷下來的這道急諭,就是令各省將上繳的京餉,交給當地的西幫票號,火急匯至山西的祁、太、平老號。再由祁、太、平各號提銀交付朝廷行在。為此,朝廷欽定了在座的西幫九家大號,令你們開通匯路,即行收攬京餉,接濟朝廷!」
高鈺便故作驚訝,說:「繼英,你既有此見地,昨夜召你計議時,怎麼不吐一字?」
賈繼英陪高鈺一到,寺中上下果然都很殷勤。很快就選定一間既雅靜、又講究的禪房。
范定翰說:「昨日我聽聖旨口氣,像要在太原駐鑾。明令各省將京餉改匯山西省read•99csw.com城,不就是要住下來嗎?若只路過,不會發這種詔令。京餉源源匯到,兩宮卻走了,哪有這樣的事?」
梁懷文說:「我看西太后捨得放走吳永,還因為要暫駐太原,不走了。一路辦糧台,打前站,太后是誰也信不過,只信任吳永一人。若還要西行,能放走吳永?各省探知兩宮要駐鑾太原,就更不著急京餉了。」
志誠信的孔慶豐說:「那我們何不如法炮製,再叫各地老幫巧為運動?」
「戴掌柜,你是從京城死裡逃生,跑回來的。朝局之岌岌可危,你當然更感同身受。在此大勢無望,亂起四方之際,叫我們承匯京餉,不是拉西幫往深淵跳嗎?」
孫北溟說:「老東台已經知道兩宮臨幸晉陽了?」
郭斗南說:「高大掌柜,你這位小老幫倒是個明白人。他這一說,我覺得也無須過慮了。這份皇差的關節,的確在各省的制台撫台。他們依然不動,我們也真沒有辦法。」
戴膺便說:「二位所議倒真是當務之急。只是,能請得動這位中堂大人嗎?」
李宏齡說:「各省袖手不理,兩宮又駐鑾不走,那我們西幫就倒霉了。省里藩庫,我們還不知是什麼底子?它支應不了幾天。藩庫一旦支應不起,就該逼著我們西幫支應。」
兩宮已到代州?這可是第一次聽到有關太后和皇上的確切消息,不料已近在眼前了。眾人驚詫不已。
戴膺說:「要是這樣,那說不定,各省還另有心思呢,成心叫兩宮吃我們山西的大戶?」
孫北溟忙問:「辦一件什麼事?」
一聽這話,這些傢伙們才軟了,開始求情,說他們偷跑出來干這種營生,實在是萬不得已了。跟朝廷逃難這一路,受罪倒不怕,就是給餓得招架不住!一路都是苦焦地界,天又大旱,弄點吃喝,還不夠太后皇上、王公大臣們受用,哪能輪到他們這些小嘍羅!打尖起灶,哪一頓不是搶得上就吃喝幾口,搶不著只好愣餓著。人餓得招架不住,馬也餓得招架不住,所以才出此下策。萬望手下留情,不敢捅給岑大人!
戴膺正與京號老幫們秘密策劃「驅鑾」的舉動,孫大掌柜忽然派人把他叫回太谷。
因為撫台衙門正在緊急修飾,以作兩宮過並的行宮;藩台衙門也要供王公大臣使用,所以召見是在皇化館。
李宏齡說:「官場那些把戲,你還不知道?各地上奏的摺子,一定是雪片似的飛到行在,除了叩問聖安,表示殊深軫念云云,一準都要呈報:應貢的京餉漕糧,早已經押送上路了。因為遇了匪,或是斷了路,不能及早解到,焦急萬分,等等。至於京餉漕糧在哪,老天爺也不知道!」
戴膺說:「兩宮困在太原,最缺的就是京餉。天天跟各省要,可誰家也是說得好聽,就是不肯起匯。聽說太后挺傷心的。在這種時候,老太爺肯敬貢一筆銀子,那一準會受太后召見的。」
孫北溟也驚呼:「拿五十萬兩銀子,去換一面聖顏?」
聖駕將臨,又軍情危急,看來,真是要狠狠敲西幫一杠了。
毛鴻瀚說:「我敢說,兩宮不會駐鑾太原!」
大德通的高鈺也苦笑了:「京師官場現今在哪,我還不知道呢!」
戴膺說:「三爺,既要回府上稟報,那還有幾句相關的話,也跟老太爺說說。」
戴膺就說:「叫我看,總得這個數。」
「戴掌柜,那就托靠你了!」
李宏齡就說:「那我們真得趕緊求見一次王文韶。」
三爺說:「戴掌柜駐京多年,你看呢,咱既不小氣,也不冒傻氣,孝敬多少才合適?」
「是呀,我當時也納悶:我們又不在官場,朝廷哪會給我們直下聖旨?想了想,準是有非常之事,就趕緊去了。」
梁懷文也說:「六七月間,八國洋軍攻打津京,哪一省曾發兵援救了?袁項城統領精兵,又近在京津側畔,稍作策應,就能斷洋兵後路,可他隔岸觀火,一動不動。炮火已飛入紫禁城,太后皇上有性命之危,他們都不著急,現在只不過饑寒之憂,誰給你著急?」
眾掌柜也只得跪下了。
李宏齡說:「洋人也不傻。佔著一座空京城,跟誰簽訂和約呀!」
三爺說:「我們也得不到可靠的消息,儘是些花哨離奇的傳言。」
三爺說:「戴掌柜你看呢,花多少銀子能辦成這件事?」
戴膺說:「我們已經訴了不少苦。」
李藩台笑了:「我要不知你們西幫之富,豈不是枉在晉省做藩台了!各位掌柜,我就代撫台大人宣讀聖旨了,請跪聽吧!」
車二師傅悄悄拉了一把李昌有,兩人站到兵匪與他們的戰馬之間,為的是更牢靠地將兵與馬隔離。然後,就發出了動手的暗號!
行宮御用物品,也真是從藩庫中翻出的舊物。經李延蕭這樣一說,西太后當下就轉怒為喜,並沒有急於數落毓賢縱容拳匪的罪過,倒是很誇獎了幾句晉省皇差辦得好。
戴膺說:「國失京都,君主流亡,各省竟也袖手不管。他們是巴望著大清早亡吧?」
在這個時候,大多還把手裡的兵器也丟在地上了。
眾人立即照車師傅吩咐,把四個籮筐抬到一起。
李藩台有意停頓了下來,但眾掌柜沒人敢接住說話。藩台大人只得接著說:「現在道路不靖,消息也常不通,解押巨額京餉,實在也難以及時送到兩宮行在。以往各省上繳京餉,都交付各位領東的西幫票號,走票不走銀,快捷無比。我問一句:拳亂髮生以來,你們各號是不是停止攬匯了?」
叫戴膺來做甚?會商如何應付這件皇差?不是。孫北溟是想考一考他的京號老幫,看是否有賈繼英那樣的才思。如果戴老幫都不及人家這位省號的小老幫,那天成元真要內外交困了。
戴膺又略一想,說:「大掌柜,我們天成元前四年大合賬合出來的紅利,大數是多少?」
孫北溟忙說:「我不是這種意思!老東台氣魄,令我們膽壯腰硬。只是我老不勝力,已擔不起當前重任了。老東台早有話在先,要退位,你我一搭退。現在,你已退了,卻不讓我退?」
車二師傅說:「這我們知道。我說不是綁票老手,也不見得就是武藝上很稀鬆的主兒。這麼又愣又橫,說不定是倚仗著武藝不俗。」
三爺說:「要這麼大數目,還真得跟老太爺說一聲。」
「戴掌柜,別的你都不用管,儘管張羅你的,五十萬兩算甚?就是再多,也不用你們心疼。能叫我親眼見見這兩個人,再多也不怕!」
三爺一聽,就知道老太爺是要借刀殺人,他哪裡敢答應孫大掌柜退位!便趕緊說:「老太爺如此挽留,孫大掌柜就收回退意吧。」
「派我去太原,暫駐省號!兩宮即將臨幸太原,朝廷行在近在眼前,聽說軍機大臣、戶部尚書王文韶大人也隨扈在側。我是京號老幫,就是去打探消息,也較別人強。觀察朝局,把握大勢,這是我們的頭等急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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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也說:「就是真不心疼,也得他拿主意。」
只是,祁太平三幫九位領東巨頭,居然真沒有人悟到那一層,也實在出乎賈繼英的意料。
「八月十六,昨日是中秋節。」
那貨依然兇狠地說:「岑大人是在朝廷跟前辦大差的前路糧台!爺爺們都是岑大人從甘肅帶過來的騎兵,伺候太后皇上一路了,你們竟敢欺負爺爺!日他婆的,不想活了?」
孫北溟叫柜上給差役付了賞銀,但差役不敢接,只說:「知縣老爺要聽回話:大掌柜明日一準到省。若討不到這樣的回話,不光是小的交不了差,連知縣老爺也交待不了上鋒。」
三幫巨頭齊聚,本是不常有的,只是此次聚會緣由尚不明了,大家也不過彼此寒暄兩句,心思全在未知的朝廷急旨上。
國都失守,兩宮出逃,朝局忽然變得這樣殘破。大勢還有救沒救?以往判斷時局,全憑各地的信報,尤其是京號的敘事密報。現在京都不存,京號已毀,各地信路也不暢,忽然間坐井觀天,干著急,什麼也看不出來了。所以,去見見省上的撫台、藩台也好。至少,也可探知兩宮進入山西,是過境,還是要駐鑾。
梁懷文說:「就這麼一位受寵的吳永,聽說太后已將他派往江南,催討京餉去了。為何捨得派吳永去?就為他體察太后這一路艱辛,比別人深切,給督撫們詳說西狩的凄惶狀,或許能激發了他們的天良。」
李宏齡說:「可見西太后也看清了,下頭的制台撫台,一個個都快喪盡天良了。只管他們苟且自保,才不理你朝廷凄惶不凄惶呢。」
「這次兩宮行在不似平常出巡,整個朝廷乃至整個國都全跟著呢,所以需用之繁鉅也前所未有。兩宮離京以來,一路經過的都是苦焦地界,又歷拳亂和大旱,大多無力支應這樣的皇差。行在軍機處雖天天向各省發出急令,催促各省將京餉解往行在,接濟朝廷,可這談何容易!」
毛鴻瀚依然不主張兜攬這份皇差,他說:「去年生意好做,朝廷卻發下禁令,不許我們西幫承匯京餉。今年拳亂加洋禍,兵荒馬亂,天下不靖,卻硬逼了我們攬匯!也不知是誰進了我們西幫的讒言,一心要我們也隨了大勢敗落!」
愣漢就瞪了眼,喝道:「這是啥地界,來做買賣!快給爺爺滾,快滾!」
郭斗南說:「有獨見,也不妨說說。」
孫北溟就問:「省衙傳令要見的,太谷還有誰?」
郭斗南說:「這次禍亂,我們字型大小損失可是前所未有。日升昌空擔著一個票號老大的名聲,什麼好處沒有,就是樹大招風,禍亂一起,哪裡都是先搶我們!我們是傷了元氣了,哪還有餘力捐納?」
「朝廷急諭?」
三爺說:「只怕也受不了口外、關外那份苦焦!」
先到的那兩個愣漢,忽然看見白花花的一片銀錠,立刻驚叫起來:「日他婆的,真是銀子,真是銀子!」說時,一手抓了一個五十兩的大銀錠,高舉起來,直向遠處的同夥搖晃,一邊更高聲地吆喝:
然而,康笏南卻厲色問:「大掌柜,你是說我的意思不可取?不該放手攬匯?」
戴膺說:「三爺,這是敬貢太后皇上,不比尋常,再加上正是朝廷緊等著用錢的時候。數目少了,打了水漂不說,還難保得罪太后呢:哼,老西真是太摳,給這麼點錢,把朝廷當叫化子打發?舍了銀子,落這麼個罪名,又何必呢?」
蔚盛長的李夢庚:「這是實情,不是哭窮。我們自家的光景都快過不去了,哪還有錢捐了買沒用的官帽!」
兩宮臨幸,派京號老手駐並張羅,這本是順勢應走的一步棋,孫北溟居然未先看破https://read•99csw•com。他更感自己應變失敏,實在是老了。
康笏南就說:「上天也是有眼,偏偏就叫看不起咱山西人的大清皇家,也來山西逃難一趟!『山右大約商賈居首,其次者猶肯力農,再次者謀入營伍,最下者方令讀書。朕所悉知,習俗殊為可笑。』聖訓既以為山西人一不善文,二不喜武,那皇上太后跑山西來避亂,豈不也夠可笑!」
曹培德說:「不拘老手新手吧,總得把我們的人救回來。綁走藥鋪二掌柜,也是沖我們曹家來的。出一萬兩銀子,把人贖回來,倒也不難。只怕開了這口子,以後麻煩就大了。」
這天,戴膺在省號悶著無事,便去見蔚豐厚的李宏齡說話。
賈繼英慌忙說:「大掌柜,你心裏早明鏡一般。看來,我這答卷,沒有大謬?」
高鈺笑了說:「駐鑾,還是路過,我真是看不出來。今日跟我來伺候各位的,是我們大德恆的省號老幫賈繼英。賈老幫雖年紀輕輕,可遇事常有獨見。繼英,你聽了各位大掌柜的議論,有什麼見地,也說說。」
那愣漢正要發作,車二師傅忙拱手作揖,恭敬地說:「請這位好漢見諒,當家的有交待,我們先驗了貨,你們才能驗銀子。」
梁懷文說:「哭窮!」
孫北溟就說:「郭大掌柜,毛大掌柜,要不你們拿個主意,我們都跟著吆喝?」
孫北溟便坦然說:「戴掌柜,你這一說,我才豁然開朗。原先接了此皇差,真是發愁呢!不接,當然不成;接了,又怕支應不起。聽你這一說,我也踏實了。」
見此情景,車二師傅心裏更踏實了。他原先設想,把銀錠亮出來,只是將眾兵痞吸引過來,離開他們的戰馬,這樣才好對付。現在,這些傢伙連兵器也丟了,那還有什麼可擔憂的!
孫北溟回太谷的一路,就一直在想:喬家大德恆的省號,居然藏有這樣一位才思出眾的年輕老幫,以前真還未有所聞。太原庄口一向不算重要,竟然放了這樣一個人才,那京號、漢號、滬號、穗號以及東口、西口這些大庄口,要放怎樣了得的高手?難怪喬家的大德通、大德恆兩連號,後來居上,咄咄逼人。
安頓畢,本該先去趟康莊,給康老太爺說說這次省城之行,可孫北溟還是忍不住,打發了一個小夥計,去叫京號老幫戴膺速來。
高鈺說:「我哪有什麼高見!今日搶著做東,殷勤巴結,就是想聽聽各位的高見。」
孫北溟一聽,便接上說:「就是!去年朝廷禁匯的上諭,真沒有把我們困死!幸虧各地老幫能耐大,巧妙運動制台撫台,才一省一省鬆動起來。」
高鈺說:「我恭聽各位高見呢。」

6

一個兵痞說:「誰不知道你們祁太平財主多!可真不知道你們武藝也好。」
戴膺從容說:「這隻是打通關節,點綴下頭,還沒有說孝敬太后和皇上呢。老太爺雖也捐有官銜,畢竟不是官場中人,求見太后皇上,總得有個格外的由頭。眼下,倒是有個現成的由頭,一準能見著聖顏。」
孫北溟就說:「戴掌柜,你們所慮倒是不謬。可我哪能主得了老太爺的事?我陪你去趟康莊吧。」
高鈺大掌柜一向善聽底下人的見識,凡發現高見良策,並不掠為己有,而總要在號內給予彰顯,並記為功績。賈繼英早有耳聞,今日算是親自領教了。不過,他不太相信,自己的這點見識,同業中的九大掌柜就真是誰也沒有悟到?
戴膺說:「我在省上探聽到的消息,是太後有意駐鑾太原,可各省京餉愣是催討不來!我跟幾家大號的駐京同仁商量來,商量去,總覺大勢對我們西幫不利。兩宮駐鑾太原,各省為何遲遲不肯接濟?因為山西掛著富名。我們西幫票業,富名更甚。所以,用不了幾天,朝廷就該吃喝西幫了。剛遭津京大劫難,現在再給朝廷坐吃一年半載的,西幫的元氣還不喪失殆盡!」
車二師傅忽然擊掌道:「我猜出是哪路神仙了!」
「大掌柜,以我看,局勢向何處擺動,實在還難以看清。朝廷是已經丟失國都,逃難來晉。但除了京津,各省都還未失,也未大亂。所以,現在看大勢,全得看各省動向。」
「十四日見到藩台李大人,他說兩宮行在已經過了代州。今日十幾?」
「龜齡集」是一種滋補強壯的成藥,傳說秘方是在明代嘉靖年間,由一位陶姓太穀人從宮廷抄出的,傳入太谷葯幫。其方選配獨特,炮製複雜,對強體補腦,延年益壽有奇效。「定坤丹」則是一種婦科調補成藥,處方也是在乾隆年間,由任監察御史的太穀人孫廷夔,為醫母病,從太醫院抄出,為太谷葯幫秘藏。這兩種來自宮廷的補養秘方,經太谷廣字型大小葯幫的精心命名,精當炮製,漸漸成為其當家名葯,行銷國中,尤其風靡南洋。這一陰一陽兩大補養名葯,自然更為太谷富家大戶所必備。
老太爺真是要見當今太后和皇上?可安排覲見當今聖顏,他孫北溟哪有那種能耐!他問三爺:「老太爺是說禪語,還是當真?」
孫北溟說:「我的名分實在也不值什麼,還是東家的字型大小要緊。在此非常之時,我若再惹下穿幫塌底之禍,那才要身敗名裂了。」
不到後半夜,即順利到達太原。兩位大掌柜分頭去了自家的省號。
協同慶的雷其澍說:「聖旨已下,不想攬這份皇差也是枉然了。兩宮眼看就到太原了,受了這一路的凄苦,正沒處出氣呢。我們拒匯京餉,那還不發狠收拾我們!」
「各位掌柜,兩宮聖駕目前已巡行至代州,不幾日即臨幸太原。」
昌有師傅把曹家的護院武師叫來,詳細問了問。
三晉源的梁堯臣說:「士農工商,士農工商,體面時候總是士打頭,商殿尾。現在到了危亡關頭了,倒把我們推到前頭!」
戴膺到達太原不久,西幫各大號的駐京老幫,也陸續來到太原。為把握時局,彼此少不了聚會計議,儼然將京師的匯業公所搬到太原了。不過,見面聚談的時候,還是敘說京中歷險的話題多。他們大多是在洋人攻陷京城后,才倉皇逃出來的,一提及其間經歷,似乎還驚魂未定,也就特別有談興。而京師發生此大劫難時,李宏齡正在太谷家中歇假。他未歷險,所以跟他說話,能集中於當前。戴膺也不願多說棄庄出京那段晦氣的經歷了。
李宏齡說:「戴掌柜有門路,也得用起來,一搭辦成這件事。」
孫北溟問:「想見誰?」
「我不光要誇獎,還要拿你的高見,點撥各位大掌柜,叫他們都記住你!」
這次見老太爺,三爺也在場,孫北溟忽然變了,對三爺也恭敬起來。他已有意退位,所以不想得罪少東家了。可三爺哪裡知道?
軍機大臣字寄各直省督撫,光緒二十六年八月辛己奉上諭:自郡城失守,庫款蕩然,朕恭奉慈輿西幸於僻鄉荒野,跋涉蒙塵,艱苦萬狀,而一切需用久無著落。各省應貢京餉,總以程途不暢為由,遲遲不能解來濟急。今特飭各省督撫,儘速將京餉交由西商票號起匯,解來山西省城。西商老莊多在太原近側,電匯尤為便捷。朕奉慈輿之需用急待孔殷,交西商票匯以圖快捷,不得再推諉延遲。由六百里加緊諭令各省知之。山西巡撫毓賢諭知西商大號,速開匯路,收解京餉。欽此。
戴膺回來,一聽是這樣的急務,就對孫大掌柜說:「這倒也不是太難的事,只要肯花錢,或許能辦到。兩宮困在太原,正缺銀子呢。只是……」
午時早過,卻不見傳喚,大家更有些焦慮不安。
九位大掌柜,誰不是成了精的人物!所以,看透官家用意后,沒有人想多言語,連搶著說話的毛鴻瀚也不吱聲了。
進入正堂,上面坐的只布政使,即藩台大人李延簫一人。九位大掌柜行過跪拜禮,藩台大人就立刻賞了座。
孫北溟到省號后,既無食慾,也無睡意,洗漱過,就叫住省號老幫問話:「撫台衙門這是唱的哪齣戲,探聽清楚沒有?」
康笏南張口就問:「大掌柜,去了趟省城,見著皇上沒有?」
昌有師傅說:「他們是老陝口音,從外地乍到,當然不知烏馬河深淺。」
太原行宮既有京中大內氣象,受盡顛簸流離之苦的西太后,就自然要恢復宮廷排場了。太后一恢復排場,隨扈的王公大臣,也跟上講究起來。上至太后皇上,王公大臣,下至宮監宮女,還有護駕勤王的將士,兩宮一行有數千人之巨。這麼龐大的一個流亡朝廷,全照京中排場講究起來,山西藩庫怎麼能支應得了!
「今日急召各位來,是因為接了行在軍機處發來的一道六百里加急諭令。與這道加急諭令最相關的,就是各位領東的票業大號。」
原來,朝廷是叫西幫承匯京餉。大家雖鬆了一口氣,但稍一想,也覺出不是好差事。在目前亂局中,異地銀錢很難調度。西幫答應承匯京餉,也就等於答應了借貸巨額款項給朝廷。至此,大家也才明白,藩台大人為何這麼低聲下氣:西幫承攬了各省京餉,兩宮駕到后繁浩的開銷便有了著落,省上撫衙藩庫才可鬆一口氣。在這非常之時,辦這麼大的皇差,僅憑山右一省之力,實在能愁煞人的。何況山西又有縱容拳亂的嫌疑,辦不好這次皇差,撫台藩台那就不是摘頂子,而是掉腦袋了。
車二師傅再一細看,一匹馬背上像搭口袋似的搭著一個人:那一定是豫生堂的二掌柜了。看到這種情形,他忽然有了辦法。
有個武師就問:「你們打野食,不就近在太原,專跑來禍害我們太谷?」
這家藥鋪名為豫生堂,雖然也是老字號了,但早已不能與太谷的廣升遠、廣升譽兩大藥鋪相比。到光緒年間,這間豫生堂也只是為曹氏本家族炮製升煉一些自用的藥材藥品。尤其是精製少量的「龜齡集」和「定坤丹」,供曹家的要人服用。
「事情緊急,也只得這樣委屈你了。十三日午時了,省上撫台衙門忽然傳來急令,叫我連夜趕赴太原,說是有朝廷急諭要宣讀。」
再問,也問不出更多的情況,孫北溟就略進了些湯水,躺下待旦。以為睡不著了,居然很快就入了夢鄉。畢竟勞累了。
三爺說:「戴掌柜的手段,我還不知道,哪能把這種事辦穿幫了?你看得多少,報個數吧!」
沒有多大工夫,就有兩個愣漢從不遠處的蒲草里鑽出來。
事發后,當家的曹培德既十分震怒,也十分擔憂。敢這樣猖獗,來者真不會是善碴,不會是等閑之輩。這次也許只是試探?所以,他立馬派人去請太谷的武林高人車二師傅和昌有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