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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千古先例

破千古先例

戴膺見曹家這位年輕的掌門人,一點也不難為人,就將自己的想法直率說出來了:「咱太谷武界替你們曹家生擒綁匪,活兒是做得漂亮!尤其車二師傅他們赤手空拳,綁匪卻是騎馬提刀,竟能麻利拿下,師傅們的武功又有佳話可傳了。」
這樣急急慌慌被帶到一處庭院的正房前,宮監高聲作了通報,良久,門帘被掀起,康笏南的手腕才被鬆開。他顧不及一整衣冠,就慌忙進去了。
戴膺說:「有本事的,逮不著;沒本事的,都跑來圍著你,不倒霉還怎麼著!太后已經不高興了,再一問:『你這兩千兵馬在哪?』岑春煊也只能如實說:『到張家口了,不日即可到京。』這麼一丁點兵馬,還沒帶到,就先跑來邀功?太后更為反感,當下就說:『你這兵馬,就留在張家口,防備俄國老毛子吧,不必進京了。』」
閻維藩忙問:「誰?」
日升昌的梁懷文,義不容辭打了頭。他聽完王文韶既客氣又有幾分霸氣的開場白,跟著就說:
真沒有想到,老太爺就像聽不進話的頑童似的犯起了膩,弄得孫北溟和三爺下不來台。覲見太后皇上,那真是所謂天大的事,哪能說見就見?誰也不比誰離朝廷近,再犯膩,發混,嚇唬人,也成全不了呀!但三爺、孫北溟也知道,他們得極力攔擋著,老太爺說是要立馬去太原,那其實不過是嚇唬他們。所以,他們又是檢討自責,又是發誓打保票,才算把老太爺勸下了。
正說著呢,周章甫帶著賈繼英也來了。
「這是通天的事,敢有假?」康笏南真有些怒色了。「人家喬家的掌柜們,能張羅成這種事,我叫你們張羅的事呢?還說盡心儘力!」
看來大德通、大德恆的掌柜們,要放手大出彩。喬家也不再藏富了?是看到大清末路,不再把朝廷放在眼裡,還是趁此危難,拉攏朝廷一把?
賬房說:「我沒見過,但我們吳老幫常見。」
孫北溟說:「聽說是聽說了,不知是真是假?」
也許岑春煊答應得太痛快了,閻維藩他們都不大敢相信,但又不敢表示有所懷疑。應酬了幾句,周章甫才忽然有了主意,從容說:
王文韶以相國之尊,緊急召見西幫票號的掌柜們,並不是因為到了西幫的故里,要作一種禮賢下士的表示,緣由實在很簡單:要向西幫借錢。
覲見時,康笏南要戴膺陪著,可戴膺主張還是林大掌柜陪著名正言順。康笏南就同意了。林大掌柜可是慌了,連問戴膺,到時該如何做派?康笏南哼了一聲說:
康笏南鬆了一口氣,更大了膽略略揚起臉,說:「大德恆系票號中後起之秀,勢頭正盛,敝號不及。」
「予聽他們說,西洋朝廷就開有自家的銀行。不拘叫銀行,叫錢鋪,回京后,予與皇帝一準要開自家的字型大小。今日召見爾,就是要爾知曉予意。予與皇帝哪會開錢鋪?朝中那班文武,予看他們也不諳此道。到時,爾等山西掙錢好手,須多多孝敬朝廷,為予開好錢鋪。聽清了吧?」
看罷,戴膺吃了一驚:這可是老東家措辭最厲害的信函了!凡是催辦不容商量的事,就是這番措辭。
這是平地起驚雷,還能聽不清!但康笏南也只能說:「聽清了,一定孝敬朝廷。」
喬老太爺這時忽然又拍案說:「繼英後生,我再交你一件大事去辦!」
剛還說這是通天,不易辦成,怎麼忽然又有辦法了?三爺忙問:「真有辦法了?什麼辦法?」
這樣的消息傳回祁縣喬家,喬致庸當然是豪情萬丈高了:哈哈,我們喬家要做一回朝廷的東家了!借錢給它花,開店給它住,它的至尊至聖也不過如此罷。喬家的列祖列宗知道了,也會笑傲九泉的。
曹培德說:「戴掌柜,你駐京多年,看如何處置才好?」
「爾去見皇帝,看還有何諭旨。」
寫好這封信,就帶了賬房孔先生,匆匆趕回太原。路上,賬房曾問:「也不知備了些什麼土儀?」戴膺才說:「什麼土儀,到太原寫張三千兩的銀票就是了。」
三爺說:「攤了這麼一朝廷,銀子都賠給洋人了,我們還有多少生意可做!」
閻維藩還沒有聽說過岑春煊,就問:「此公是誰?」
閻維藩說:「當然是朝廷。」
康笏南這才覺得,太后是認真的。可朝廷要開起官家的票號,西幫還有活路嗎?他只好含糊說:「僻居鄉野,早老朽了,外間情形實在知之不多。只知西洋銀行甚是厲害。」
戴膺回太谷走了這麼幾天,居然就誤了拜見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戶部尚書王文韶。
周章甫說:「按說,借錢給朝廷,不用怕他賴賬,更何況是在這患難之時呢!」
「天成元?哪一個元字?」
梁懷文說:「不是怕朝廷賴賬,是怕朝廷就這樣駐鑾太原,靠向西幫打秋風,悠閑度日。那還不把我們拖塌了?」
康笏南說:「等你們打通關節?四月八也誤了!誰也不勞動了,還是我自家去張羅吧。」
縣衙已戒備森嚴。不過,康笏南很快就被放了進去。但在縣衙里,卻是又等候了很一陣,才有一位樣子兇狠的宮監,進來用一種尖厲的聲調喝問:
李宏齡也說:「你們喬家要巴結朝廷,我們也不會攔擋!只是,當初大家都說好了,一哇聲哭窮。可見了王中堂,我們守約哭窮,你們卻反其道行事,大露富,大擺闊!你們巴結了朝廷,倒把我們置於不忠不義之地?」
於是,大德恆的閻維藩帶了賈繼英,趕往太原,再求見一次王文韶大人。王中堂是朝廷近臣,他肯領情,那才能將老東家的意願,傳達給西太后。
「朝廷要這樣知恥,也不會敗落如此,流亡太原了!」
閻維藩忙說:「那我們就趕緊巴結這個人吧!」
兩宮離晉后,西幫能有何作為?戴膺和李宏齡計議良久,依然感到無望。
「多半是。朝廷住在山西,各省都不熱心接濟,還住著做甚!太后說,跟山西錢鋪借到錢,有盤纏了,咱們還是往西安去吧。老住在山西,都以為咱們有吃有喝呢,更沒人惦記了。」
喬致庸斷然說:「當然是想叫你們辦成!這是千載難逢,開千古先例的一件事。」
三爺說:「這回,車師傅他們是設計智取,不是硬對硬。」
戴膺說:「曹東台英氣勃發,我還想聽聽你對大勢的見識呢!」
不拘怎樣吧,戴膺由此想到了康老東家交待的那件差事。老太爺聽到喬家這樣出彩,一定會坐不住的。老太爺只是想見見聖顏,人家倒把兩宮請進家了:說不定老太爺會挖苦他們這些掌柜無用呢。
這天,帶了孔先生和一張三千兩的銀票,去求見岑春煊時,戴膺並沒有多少把握。但出人意料的是,帖子遞進去沒多久,差役就慌慌張張跑出來,十分巴結地對戴膺說:「岑大人有請,二位快跟我來吧!」
三爺就說:「戴掌柜,這我也知道。只是,一聽說喬家搶先辦成,老太爺就不甘心了。」
王文韶就提出:「那麼請西商的大掌柜來?」
周章甫說:「王中堂搬不動,我們再另尋門路。他越這樣難為我們,我們倒越要儘力成就這件事!」
康笏南早交待孫北溟、戴膺他們了:想見一見近在家門口的太后和皇上,可至今也沒張羅成。見一面,都張羅不成,人家倒把太后皇上請進了家!比起喬家的掌柜,他們就這樣無用?
喬致庸聽到朝廷要離晉往西安去,並沒有拍案讚歎,只是在凝神尋思什麼,彷彿沒有聽清似的。
喬老太爺就說:「趕緊把他叫回來,我得當面誇獎他幾句!小小年紀,辦了一件大事。我得當面誇獎他幾句!」
康笏南就問:「這個岑春煊是誰?」
賈繼英從容說:「小的所說,決非戲言。」
康笏南本來想帶六爺來,叫他也一睹聖顏。說不定聖顏的猥瑣,會令他放棄讀書求仕的初衷。六爺居然不願同來,為什麼?說是身為白丁,不能面對聖顏。依然如此執迷不悟!只是,六爺的執迷不悟,並沒有影響到康老太爺的心情。
閻維藩冷笑了一下說:「哼,誰不會給自家尋個台階下!」
孫北溟忙說:「戴掌柜正在太原張羅呢,拜見的日子一定,就接你去!」
王文韶聽了,便與李延簫耳語幾句,然後說:「賈掌柜,本中堂為朝廷樞臣,說話不是兒戲。為解朝廷一時急需,戶部要借的款額,至少也得三十萬兩。」
「由太原往西安,經不經過你們太谷?」
「元」為一,「元」為首:康笏南有些緊張了。他不由得略舉目向上掃了一眼,見一個老婦人端著水煙壺,平庸的臉上似乎沒有怒色,就說:
這一份輕鬆愉快,自然還因為他心情好:聖顏也不難見,不過是花點銀子罷了。
康笏南忙說:「晉商略有小利,全蒙皇恩浩蕩!」
戴膺說:「我們與喬家所求不同。人家是傳話給太后,太后一高興,就答應住他們的字型大小。我們呢,是要上朝見聖顏,即使太后想見老太爺,中間也隔著千山萬水呢。」
岑春煊當即撕去封皮,一看是銀票,便哈哈笑了:「這就是山西土產?」
戴膺說:「士農工商,我們叨陪末位,朝廷強不強,愛管它呢!就是想管,人家也不叫你管!跳出官場看天下,盛世亂世,總有生意可做的。」
所以,閻維藩就跟大德通的高鈺大掌柜商量好,在面兒上跟西幫各號保持一致,該哭窮,就跟著哭,但有機會,一定要「拉一把」朝廷。為了不太得罪同業,閻維藩就叫年輕的賈繼英相機出面。
曹培德說:「辦皇差,大約也都是提著腦袋。」
行宮、公館全得重加裝修、彩繪,裏面陳設鋪墊須煥然一新,外面也要張燈結綵。這又需花費多少?
喬致庸就問:「看來,高大掌柜有辦法了?」
戴膺離開太原的第二天,王中堂就召見了西幫票號中十幾家大號的京號老幫。但這次召見,並不是應西幫請求,而是他的主動之舉。而且召見來的異常緊急,前晌傳令,後晌就得到。天成元省號來不及請回戴膺,劉老幫只好自己去了。
「老太爺來得好!晉一園飯莊剛添了幾道野味,我們正可沾你的光,去嘗嘗鮮。」
出來,林大掌柜問戴膺:「康老太爺交待過,不要太可惜銀子。戴掌柜何以如此出手小氣?」
山西藩台李延簫慫恿老幫們訴苦,的確是想先討好,再求他們能給王中堂一個面子。可這些老幫訴起苦來,竟沒有完了。聽那話音,彷彿急需接濟的是他們西商,而不是朝廷!他真不知該如何收拾場面,坐在那裡異常尷尬。
李藩司這種態度,王文韶起先甚不滿意:你倒做起了好人!後來,轉而一想,或許李延簫更摸西商的脾氣,先由他們訴訴苦,多加撫慰,氣順了,借錢才好說。於是,王文韶也只好耐了性子,聽任這些掌柜們哭窮訴苦。
戴膺緊接著就說:「敝號的財東、大掌柜,對岑大人仰慕已久,今大人光臨太原,也是天賜良機了。他們早想拜見一次岑大人,不知方便不方便?」
戴膺說:「欺軟怕硬,是官場通病。只是這個岑春煊,尤其不好惹。」
戴膺和三爺經仔細商量,打算以天旱民苦,徐溝又系小縣,康家願捐巨資,助縣衙辦皇差,伺候鑾輿巡幸;然後求岑春煊聯絡李蓮英,將https://read.99csw.com此義舉上奏太后,攛掇太后見康老太爺一面。
戴膺接受了曹培德的委託,處置那伙岑春煊的兵痞,為的就是能會會這位宮門寵臣。
三爺說:「他憑什麼不認?」
「我們還沒有報官呢,只是請鏢局武師將他們逮住。一聽他們嚷叫是岑大人麾下兵勇,更暗暗捂下了。這幫歹人本是冒充,可張揚出去,也怕有損大人威名。」
康笏南冷笑了一下,說:「我哪敢勞動你孫大掌柜!」
沒想到,這一條路線還真好走。岑春煊聽了,就大加讚賞:出太原第一站張羅妥帖了,他這個前路糧台也有光彩。他很痛快地答應聯絡宮監總管李蓮英。
康笏南正要起來,剛才帶他來的那位兇狠的宮監,早進來又一把攥住他,倒退著,將他拽了出來。
三爺不解地問:「聖駕往西安,可不走太谷!祁縣一站,已給喬家佔了;再往前,平遙一站,我們能搶過平幫?我們在哪求見?」
康笏南冷笑了一聲,說:「我不來吧,山珍海味還不是由著你們吃?可叫你們給辦點事,就這麼難!」
但見著這幫京號掌柜后,王文韶很快發現:他們並不像李延簫所預言的那樣,可以理喻。無論你怎麼說,忠義大節也好,皇恩浩蕩也好,堂堂戶部決不會有借無還也好,這幫掌柜始終就是那樣一味哭窮訴苦!要是在京師,他早將他們攆出衙門了。但現在逃難在外,危厄當頭,實在也不便發作。
「元寶的元?爾真是出口不離本行。天成元比大德恆如何?」
縣衙初為估算,必須備足乾柴三十余萬斤,煤炭二十萬斤,穀草二百萬斤,麩子三萬石,料豆兩萬四千石,豬羊肉兩萬斤,雞鴨各數百隻,麥面四萬余斤(內中僅裱糊行宮、公館就已用去三四千斤),紙張千余刀。而這僅是大宗。尤其今年天旱,凡入口之物都市價騰貴,一斗麥一千七八百文,一斗米一千四五百文,一斤麥面六七十文,一斤豬羊肉二百多文!
以往在京師,戶部向西幫票商借債,也是常有的事。
戴膺為自己估計得當,生出幾分得意。可惜,他當時即使在場,也不敢將這樣一筆銀子獨家包攬下來。對朝廷,這是一個小數;但壓到一家商號,真也夠你一哼哼。說是借,誰知是借貸還是訛詐!喬家的大德恆,真就不在乎這一筆銀子?
王中堂、李藩司當然不知道,京號老幫們一哇聲哭窮,那是預先謀划好的。想聽不想聽,他們都是這一套。
賈繼英就問:「周掌柜,你有新的門路嗎?」
這時,戴膺還以為,蘭號與岑春煊的交情真非同尋常,這麼給面子。
一見面,果不其然:張口就要向西幫借錢!
其實,隨扈來勤王保駕的,除了神機營、神虎營的御林軍,主要是九門提督馬玉昆統領的京營武衛軍。在太原時,戴膺也去拜見過馬軍門。說起這一路護駕帶兵之難,馬軍門也是大吐苦經。沿途荒涼,兵餉無著,著了急,兵勇就四齣搶掠。有時,沿途州縣為太后皇上預備的御用貢品,竟也給搶劫了。所以,太后對此極為惱怒,屢屢下旨,凡敢出去搶掠的軍士,一律殺無赦。殺是殺了不少,搶掠還是禁絕不了。只是入了雁門關后,地面日趨富庶,沿途皇差供應也漸漸豐厚了,兵才好帶了些。
岑春煊先看著賈繼英,反問:「這位年輕掌柜,是不是借錢給王中堂的那位小掌柜?」
三爺說了老太爺如何急迫、如何氣惱的情形,就把那封急信遞給了戴膺。一見是老太爺親筆,戴膺趕緊展開看了,只一句話:
到達太原后,太后住得很滋潤,沒有走的意思。可各省京餉,望斷秋水了,依然無影無蹤,不見匯來。那班督撫,奏摺寫得感天動地,誰都說已經啟匯,即將起匯,可銀餉都匯到哪了?叫他們交山西票商,票匯電匯都成,居然還是沒有多大動靜。山西藩庫,眼看也要告罄,撫院藩司已是叫苦不迭。王文韶這才聽從戶部一些下屬的建議,以朝廷名義,向西商借銀。
戴膺慌了,趕忙說:「岑大人,不是我們西幫太小氣,捨不得孝敬朝廷,實在是因為在拳亂中受虧累太大了。」
賈繼英慌忙跪下拜謝。
「出太原經徐溝、祁縣,往南走了,不經過太谷。岑大人,在下還有件事稟報。」戴膺這時才將綁票案輕輕帶出來。
「他們能做了主嗎?」
但喬致庸似乎仍未聽見他們說什麼,半晌,才突然問賈繼英:
見著孫北溟,康笏南的臉色依然不好看。孫北溟就有幾分慌了:眼看傍晚了,老太爺突然駕到,臉色又這樣難看,這是怎麼了?他忙賠了笑臉說:
三爺說:「天鎮,我去過的。遇了今年這樣的大旱,那裡能有什麼好吃喝?莜麥收不了幾顆,羊肉也怕未肥。」
「朝廷去西安,經過咱們祁縣吧?」
戴膺說:「你別說,這個岑春煊還真有些運氣。還沒等他離京呢,京城就陷落了。他隨了兩宮一道逃出京城,不叫他護駕,他也得護駕了。」
王文韶就說:「這位賈掌柜,你問我們借款數目,是隨便一問,還是能做主定奪?」
喬致庸更哈哈笑了,說:「連這也不知道,那我真老糊塗了。這件事,要難也難,要易也易,就看你怎麼辦了。我不是上了年紀,真親自往太原張羅去了。高大掌柜,你也給嚇住了?」
但賈繼英出人意料地露了那樣一手,京號老幫們的震驚哪能平息得了?不是說好了一齊哭窮嗎,怎麼大德恆就獨自一家如此出風頭?
連哪家字型大小都沒弄清,還算有交情?
賈繼英此說,倒是叫梁懷文、李宏齡以及周章甫都覺有幾分意外,又都覺佔了幾分理。不過,梁懷文還是說:
三爺說:「小人得志,都不好惹。」
「王中堂就是那樣一個死板人。對我們西幫,尤其刻薄!去年他入主戶部后,自家不會理財,倒先拿我們西幫開刀,一道禁匯令,真弄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正順手的生意,忽然變得疙疙瘩瘩。所以,前次他出面借錢,誰家也不想給他面子。看看,我們給了他面子才幾天,就拉下臉來,不認人了!」
三爺就問:「見一面,比請進家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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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笏南字
三爺說:「父親大人親自出面張羅,那也得叫我們去先打前站吧?」
他只好跟了戴膺,快步往縣衙趕去。不過,此時他心頭已沒有什麼擔心,只有一片豪情漫起:終於要親眼目睹當今至尊至聖的那兩個人了。
賈繼英說:「這次已幾近乞討了,誰還有臉再來呀?至尊至聖的朝廷,這麼低三下四地向商家乞討,他們真不覺丟臉?至少王中堂是不會再來了。他貴為相國,寧肯更嚴厲地催要京餉,也不會再乞求西幫商家了。」
康笏南是閏八月初六來到徐溝的。徐溝與太谷比鄰,也不過幾十里路吧,又都是汾河谷地的一馬平川。所以,這一路走得輕鬆愉快。
「是呀,當時我也給嚇了一跳:蠻精明一個後生,怎麼忽然成了生瓜蛋?」
此前,包括戴膺在內,雖也知道老太爺是當真的,但又以為辦成也難。老太爺發此豪興,朝廷就會遷就他?
到太原后,戴膺見蘭號這位賬房很緊張,顯然未見過多少大場面。想了想,就決定由自己來冒充賬房,孔先生扮作蘭號的普通夥友,跟在身後。萬一問到蘭州舊事,趕緊提醒提醒。
「成!我即刻就派兵馬去,將雜種們押回來,便宜不了他們!」
戴膺說:「曹東台,我實在也沒有良策。」戴膺雖有對策,這時也不便說出:不能太喧賓奪主了。「眼下,先不要張揚此事。我是怕處置不當,惹惱岑春煊,他故意放縱手下兵痞,專來騷擾太谷,或攛掇太后,大敲我們西幫的竹杠,那就麻煩大了。我立馬就回太原,再打探一下,看這步棋如何走才好。貴府有能耐的掌柜多呢,也請他們想想辦法。」
戴膺聽過這些話,所以就覺利用曹家綁票案,很可以做做岑春煊的文章:替他瞞下這件事,不張揚,不報官,不信他岑春煊就不領一點情?疏通了岑春煊,至少也可以讓他在太後跟前,多替西幫哭窮訴苦吧。還有,老太爺交辦的這件事,岑春煊這裏也是一大門路。
喬致庸笑問:「那是太難辦,難於上青天?」
在太原,戴膺已打聽清楚,西太后將她寵信的吳永派往湖廣,催要京餉之後,宮門大差已由這個岑春煊獨攬了。來曹家綁票的,居然是岑春煊手下的兵痞,這不正好給了西幫一個機會,來疏通這位岑大人嗎?
「可大德通的周章甫,不是也和我們一樣哭窮訴苦嗎?」
滿城都是朝中顯貴,康笏南坐他那華貴的轎車,顯然太扎眼;而市間小轎也早被徵用一空。
戴膺一進門就招呼:「老東台,快走,快走,去宮門聽候『叫起』!」
賈繼英慌忙說:「晚輩無知淺薄,一時衝動,就那樣說了。本意是想解圍,實在沒有傷害同仁的意思,萬望二位老大見諒!」
經一番計議,決定他們三人一道去見岑春煊。因為一時朝野爭說大德恆,頂了大德恆的大名求見,或許更容易獲准吧。
曹培德說:「我蝸居鄉下,坐井觀天,哪有什麼見識!戴掌柜一向在京師,我真是想聽聽高見。」
康笏南就說:「喬家要把太后皇上請進人家的字型大小,你們聽說了沒有?」
閻維藩將這一份快意,悄悄給老財東喬致庸說了,喬老太爺拍案叫道:「對我的心思,對我的心思!朝廷怪可憐的,求上門,就拉一把,不敢太小氣!」
李延簫說:「領東的大掌柜,跟財東也是一股調,很難說動。前不久,卑職剛剛召見過他們,宣讀聖旨,叫他們承匯京餉,還似有委屈,頗不痛快。」
岑春煊說:「這兩天,太后可沒少念叨這個大德恆,也沒有少念叨你們西幫錢鋪。」
他忙對三爺說了拉攏岑春煊情形,以及打通覲見關節之難,實在不是未盡心儘力,而是這份通天的差事,辦起來太不容易。
李延簫趕緊夯實了一句:「賈掌柜,軍中無戲言。今面對中堂大人,如同面對當今聖上!如有欺君言行,獲罪的就不止你一個小掌柜,你家大掌柜、老財東都逃不脫的!」
還有大批扈從役馬的草料,也得備足了。
「這麼大的事,也不全像是生瓜蛋冒傻氣。喬家大德恆是不是另有打算?」
戴膺說:「出太原第一站,是徐溝;第二站,才是祁縣。我們就在徐溝求見聖顏,搶在喬家前頭。」
「一個年輕後生,就敢主這麼大的事?我看他們的閻維藩大掌柜,一定早有交待。」
曹培德說:「我們的字型大小倒是不少,就是沒有幾間太出色的京號。我就聽戴掌柜的,先捂下這件事,不報官,不張揚,等候你的良策。」
康笏南卻閉目不語。他知道,雖然近在眼前了,最後落空也不是不可能。但人事已盡,只有靜心等待。
裏面,燈火輝煌。康笏南伏地行大禮時,也只能覺察到燈火輝煌,還不知道上頭坐著誰:太后,還是皇上,或者都在?禮畢,他也只能俯首跪聽,不能舉目。
回到省號,閻維藩和賈繼英都九_九_藏_書覺此事已經完全無望了。老東家叫他們張羅的,這是一件什麼事!看王中堂那架勢,幾乎要拿下問罪了。所以,他們也不再另作圖謀,只是商量如何向老東家交待。
靜了一陣,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問:叫什麼,多大年歲。他這才想,太后坐在上頭。
曹培德說:「來了這麼一個忠臣,還給攆走了。」
閻維藩說:「我們這樣拉了一把朝廷,字型大小名聲大震,省號哪能清閑得了?這種時候,他只怕分身不得吧?」
看來,叫聖上住進商號,如此開千古先例的事,就要做成了。
康笏南跪在自家茶莊門廊前的香案旁,雖也凝神注目,卻什麼都沒有看清楚。因為這三乘皇轎,似乎是一閃就過去了。問三爺、戴膺他們,看清了嗎?他們也都說,什麼也沒看清。只有林大掌柜說,他看清了第二乘轎里的皇上,但聖顏不悅,一臉的冷漠。
兩位大掌柜商量再三,謀了一個方略:以今歲大旱,縣衙支絀,百姓困窘為理由,喬家大德通、大德恆情願包攬朝廷過境的一應皇差,以讓祁縣官民得以應對飢荒,休養生息。若聖駕行宮能設於民宅,以示與民同甘共苦,那朝廷盛德必流布天下。其間點明,敝商號其實也是很富麗堂皇的。
聽見太后話音停頓下來,康笏南忙說:「小號本當更多孝敬朝廷……」
戴膺說:「我說的是實話。你們一不缺本錢,二不缺掌柜,國中各大碼頭又都有你們曹家的字型大小,尤其曹家字型大小名聲在外,誰都信得過:這幾樣齊全,辦票號那還不是現成的事!」
賈繼英相信了岑春煊的話。
高鈺也說:「朝廷既往西安,只怕得及早把京號的周老幫派往西安去。」
賈繼英坦然說:「中堂大人,駐外掌柜遇事有權自決,這也是我們西幫一向的規矩。再說,借貸也是省號分內生意,小的本來就有權張羅的。」
戴膺問康笏南:先去拜見一下知縣老爺?康笏南說,人家正忙得天昏地暗,不必去打擾了。其實,他是不想見。

2

所以,他也沒有急於說什麼,只是從容聽著。可林大掌柜已耐不住了,說:「我們老東家知道貴縣的難處,所以才來接濟。這是辦皇差,不敢太小氣!」
賈繼英說:「聽老太爺吩咐,只是怕擔待不起。」
所以,戴膺也未敢貿然把老太爺請來,只去見那位岑蠻子。
康笏南謝過聖恩,站了起來,但仍不敢看上頭。
「三十萬兩銀子呢,何況是在這種時候。這位賈繼英,以前也沒聽說過呀?」
這是一個很高尚的義舉。加上大德恆先前的仗義,或許朝廷會恩准?
見林大掌柜又要說什麼,戴膺不動聲色搶先說:「東家的生意,今年也受了大累,損失甚巨,實在無力更多孝敬了。再說,今年大旱,朝廷也體撫民苦的,皇差辦得太奢華,反惹怒天顏也說不定的。」
「大德恆使出的那一手,真是冒失之舉?」
曹培德說:「我看也是,局面也就這樣了。戴掌柜,我們新入票業,你們這些老號不會欺生吧?」
老太爺鬆口的條件,是三爺帶一封他老人家的親筆急信,三十萬兩的銀票,連夜去太原。
喬致庸見他們都愣著,哈哈一笑,坐了下來:「看看,把你們都嚇住了!繼英後生,你以為我在說昏話吧?」
「起來吧,起來吧。」岑春煊快意地招呼著。「太后很稀罕你們,說你們怎麼就那麼會掙錢?」
岑春煊說:「那有什麼不方便?我也正想結識你們西幫鄉袞。太后還稀罕你們呢,我能不稀罕?只是,要見,就早些來見。近來,太后已有意往西安去,不趁早,說不定哪天就起蹕走了!」
初六的徐溝城裡,還是一片繁忙雜亂。被驅使奔走的數百衙役、數千民夫,還滿大街都是。當然,街市已張燈結綵,被臨時充作公館的民宅,更是修飾一新了。城裡城外,凡御駕要經過的蹕道,都有鄉民在鋪墊乾淨的黃土。
曹培德說:「這點好運,也是拿忠勇換來的。戴掌柜,車二師傅他們逮住的那幫綁匪,要真是岑大人手下的,就送回營中,由他處置吧?」
高鈺說:「既是這樣,不拘辦成辦不成,我們也得儘力去張羅了。」
岑春煊揚起臉,厲聲說:「什麼話!難道我假傳聖旨?」
閻維藩就說:「敝號自寫,又處處可用,權當土產吧。大人隨扈遠行,攜帶也方便。」
「這伙歹人既敢冒充大人麾下兵勇,那我們就把他們交給大人,由大人嚴懲吧?」
閻維藩說:「正在太原省號忙呢。」
知縣老爺這才只感謝,不哭窮了。
兩宮要往西安去,西幫也可鬆口氣了!這倒是一個好消息。屈指算來,兩宮駐鑾太原已快二十天了,這還是頭一回聽到要起蹕離去的消息。前些時,聽說晉省東大門故關一帶,依然軍情緊急,德法聯軍圍攻不撤。隨扈的王公大臣慌惶議論,如驚弓之鳥。兩宮意欲赴陝,只怕也有幾分是被嚇的,遷地為良,走為上策罷。
三爺見此情形,不得不出面說:「那我去吧。我這就連夜動身,去太原見戴掌柜。岑春煊要靠不住,我就去求馬玉昆大人。等打通關節,父親大人再動身也不遲。」
王文韶聽了,忽然哈哈一笑,說:「好啊,今日你們西幫給我唱的,這是一出什麼戲?先一哇聲哭窮,末了才露了一手:三十萬兩銀子,還是拿不出手的小數目!我今天也不嫌借到的錢少,趕緊把銀子交到行在戶部就成。」
這個時候,大德恆的省號老幫賈繼英,忽然就接了話頭說:「中堂大人,藩台大人,不知戶部急需籌借的款項,又是多大數目?」
戴膺說:「跟喬家比,我是太無用了。」
林琴軒大掌柜久坐冷板凳,一聽說是要辦這樣的大差,當然立馬趕來徐溝。
三爺說:「我們也早送了一份吧,為何就不管用?」
閻維藩說:「老東台豪情萬丈,令我們敬佩。只是,有朝制在那放著,誰敢違背?這事,實在不由我們左右。」
「茶莊以外,也開一間小小的票號。」
高鈺也說:「整個朝廷都在太原,省號老幫真離不開。」
你要太忙,就忙你的吧。見那倆人,我自家去張羅。
康笏南丟下林琴軒,說:「那還不快走!」
岑春煊就問:「是給誰逮著的,縣令?」
戴膺說:「交了官,必定是立斬無疑。要真是岑春煊的騎兵,就這樣給殺了,他得知后肯定輕饒不了我們。」
按那時代的馳驛之制,官吏過境,不拘官階大小,當地官方都得為之預備食宿。御駕臨幸,那自然更得儘力供奉。而這次兩宮過境,又非同平常,那是把京中朝廷都搬來了,空前浩蕩。給朝廷打前站的,已傳來單子:除了太后皇上的行宮,還得為王公大臣備四十余所公館,為其餘隨員所號的居室就更數目可怕。膳食上,皇太后、皇上、皇后,須備滿漢全席,王公大臣是「上八八」的一品席,以下官員都須「中八八」席,一般隨從、衛士也得是「下六六」席。
戴膺說:「岑春煊要似三爺這樣想,那倒好了!天鎮傾全縣之力,總算將一切勉強備妥,太后卻在宣化連住三日,沒有按時起駕。天鎮這邊等不來聖駕,別的還好說,許多禽肉食物可放得變了味。等聖駕忽然黑壓壓到了,臨時重新置辦哪能來得及?這個岑春煊,一聽說食物有腐味,叫來縣令就是一頓辱罵,當下逼著更換新鮮食物。縣令說,太后皇上的御膳,已儘力備了新的,其餘大宗實在來不及了。岑春煊哪裡肯聽,只說:『想偷懶?那就看你有幾個腦袋!』縣令受此威逼,知道無法交待,便服毒自盡了。」
閻維藩也只好答應了。
「你多大年齡,就做了省號掌柜?」
戴膺說:「祁縣喬家的字型大小。」
三爺也說:「聽說護駕的是馬玉昆統領的京營兵馬,從哪跑出一個岑春煊?」
岑春煊接過來,又隨手撕去封皮,看見是兩張銀票,共寫銀五千兩,就哈哈笑了:「你們山西的土產,倒是特別!」
老幫們本來已經商量妥,要謁見一次王中堂,搶先哭窮。可還沒來得及求見,中堂大人倒先緊急召見他們了!聽到這個消息,大家就知道大勢不妙:朝廷敲西幫的竹杠,比預計的還來得快!王中堂肯這麼屈尊見他們,又見得這麼著急,決不會有什麼好事。
在場的誰也沒料到,賈繼英居然從容說:「要只是這個數目,我們大德恆一家即可成全。」
閻維藩、周章甫聽了,也慌忙伏身跪下了。
戴膺忙說:「曹東台要這樣說,我真不敢造次了!只是儘力而為,何來良策?」
兩天後,岑春煊果然將賈繼英召來,說:「小掌柜,你得早有個預備!太后在祁縣臨幸你們商號時,可要傳你說話。」
岑春煊斷然說:「我不是說了?一二日內,准給你們一個稱心的回話!」
戴膺說:「徐溝有我們的茶莊!」
「誰是太谷康財主?」
戴膺忙說:「李總管傳出話來,只召老太爺您一人進去。」
「兩宮既往西安,可見迴鑾京師還遙遙無期吧?時局無望,我們西幫也只好這樣窩著,喬家又能出什麼奇兵?」
見岑春煊時,給李蓮英也備一份土儀,請他代為孝敬。
康笏南說:「既然如此,那我就立馬去太原!」
「敝姓賈,名繼英。」
岑春煊又問:「那大德恆是誰家的字型大小?」
真是出乎意料,岑春煊聽完,立刻就誇獎不止,連說那祁縣的這份皇差,就交給你們大德恆、大德通辦了。他是堂堂前路糧台,這事他就能做主。
康笏南就移過左邊,給皇上再行大禮。但許久也沒有聽見皇上說什麼,略抬眼看看,皇上依然那樣呆坐著。
兩宮將往西安的消息,戴膺最先告訴了李宏齡。
李宏齡問:「何以見得?」
賈繼英巧為應對王中堂,不露痕迹地拉了朝廷一把,引得朝野爭說大德恆,消息傳回祁縣,閻維藩和高鈺滿意之極。
喬致庸又笑問:「那由誰左右?」
他們親自跑到喬家,向老東家報告了這個消息。
戴膺回到太原,聽說了這次召見的情形,對賈繼英竟如此出風頭,也不以為然。不過,他又覺這次召見來得突然,朝廷的軍機大臣既已先說出一個『借』字,一兩銀子也不借給,真也不行;給十萬八萬,那也像是打發叫花子。三五十萬,這是他給康老太爺說過的一個數目,不想王中堂報出的,居然也是這樣一個數目!
說完,即將那張銀票遞了上去。
三爺反問:「在徐溝求見?可我們不是徐溝人呀?」
果然,這位岑春煊很容易就見到了。一見面,便連連問:「你們真是大德恆的?」
李延簫就問:「你們這個數目是多大?」
賈繼英忙問:「太后真同意將行宮設在敝號?」
但他忽然去見曹培德,似乎顯得太唐突了。於是,戴膺就請三爺陪他去。他對三爺說:「疏通了岑春煊,老太爺想見太后皇上,怕也不難了。」
可能念著大德恆前次的仗義,王中堂沒有細加追究,只是冷臉斥責了幾句,就退堂了。
賈繼英說:「當時,我實在也沒有想那麼多。只是見西九*九*藏*書幫各位前輩一味哭窮訴苦,王中堂無奈地干坐著,李藩司幾近乞討,求我們給王中堂一個面子,兩相僵持,都有些下不來台。我就想,西幫遭劫慘狀既已盡情陳說出來,再不給中堂大人一個面子,怕也不妥。西幫有老規矩,不與官家積怨。這是面對朝廷,由此結怨朝廷,于西幫何益?所以,我才有那冒失之舉。交待不了閻大掌柜,我也只好受處罰了。」
「都會說皇恩浩蕩!予與皇帝今次出京,才知道皇帝哪有錢呀?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好像天下的錢財能由著我們花。今次出京,予與皇帝受了大辛苦了,真是饑寒交加,難以盡數。何以如此可憐?自家沒帶京餉盤纏出來。花一文錢,都得跟他們要。三番五次跟他們要,跟叫花子差不多了!」
為兩宮預備的滿漢全席,只是一種規格,席中太后所食,不過是行在御膳房為她烹制的幾樣可口飯菜。初出京時,因為受了飢荒,所以到懷來縣吃了吳永為她備的炒肉絲和扯麵條,就覺格外佳美。離開懷來時,竟給吳永的廚子周福賞了一個六品頂戴,放到行在御膳房,一路為她供膳。進入山西,扯麵拉麵更精製了,很容易討太后喜歡。她喜歡了,照此賞給皇上、皇后,也就得了。所以最高規格的御膳,倒是好應付。但兩宮以下的「八八」、「六六」席,那可得實打實伺候!經在太原休整,兩宮的鑾輿行在是更浩蕩了。備一餐膳食,那得擺四五百桌席面。所以,為支應這次皇差搭起的臨時廚房,已佔去縣衙外的一整條街了。
三爺聽這樣一說,自然欣然應允。
一兩天後,又給了回話:李總管很給面子,已答應到時儘力張羅。
「我也只聽說過幾句,二十來歲,就成了省號老幫,很受他們閻大掌柜器重。可沒聽說做過什麼漂亮的生意。這次忽然就這樣出手不凡?」
「予聽說,西洋的朝廷就開有自家的錢鋪?爾知道不知道?」
這一次求見,倒是沒費多大事,很快就受到召見。但中堂大人聽明白了閻維藩的意思后,當即就拉下臉,厲詞駁回。竟想將民間商號設為當今聖上的行宮?這不是僭越犯上,膽大妄為嗎!朝廷起居行止,都得合於大禮,豈是你們商號的富麗堂皇可以替代?還是趁早收起這非分之想吧。想孝敬朝廷,多捐助縣衙,辦好皇差,不就得了。
他越想越不忍,正想吩咐三爺去叫孫北溟,又改變了主意:自己親自進一趟城!
「可不傷心呢!平時都說皇恩浩蕩,到了這危難時候,封疆大吏,文武百官,誰也靠不上了!天天跟他們要京餉,就是沒人理!倒是你們西商一家鋪子,出手就借給朝廷三十萬。所以太后就罵他們:你們一省一關,數省數關,居然比不上人家山西人開的一家鋪子?太后說她早知道山西人會做買賣,可這家大德恆是做什麼買賣,這麼有錢?王中堂說開票號,專做銀錢生意。太后聽了就說,日後回京,朝廷也開家錢鋪,攢點私房,急用時也有個支墊。聽聽,這不是誇你們?」
「知道,能這樣?我們一哇聲哭窮,他倒大露其富!」
康笏南也沒有多問,拉了林大掌柜就走。
「說吧,什麼事?」
兩家大號這樣開了頭,其他老幫自然一哇聲跟了上去。
戴膺就說:「我們也學喬家,等兩宮出了太原,再求覲見!這就容易多了。」
賈繼英應|召回到祁縣時,帶回了朝廷將往西安的新消息。閻維藩和高鈺聽了,更感欣慰:你們一哇聲哭窮,也沒把朝廷哭走,我們露了露富,倒把朝廷羞走了。
賈繼英就問:「岑大人,聽說朝廷聖駕將南下臨幸西安?」
戴膺說:「隨扈西行的一路,岑春煊帶的那點兵馬是不值一提,但他帶的那五萬兩軍餉,在最初那些天可是頂了大事。太后皇上倉皇逃出京師,隨扈保駕的也算浩浩蕩蕩了,可朝廷銀庫中京餉一兩也沒帶出來。所以最初那些天,這浩浩蕩蕩一干人馬的吃喝花消,就全靠岑春煊帶著的這點軍餉勉強支應。西太后聽說了,對岑春煊才大加讚揚。後來,乾脆叫他與吳永一道,承辦前路糧台的大差。看看,這還不是交上好運了?」
康笏南說:「還用這樣嗦!眼看朝廷要起駕走了,照你們這麼嗦下來,四月八也誤了。這算什麼難事?我自家去張羅,不敢麻煩你們了。」
戴膺忙說:「此票為敝號自寫,但走遍天下都管用,權充土儀,也不出格的。」
身為朝廷的國相軍機,現在也體會到了人窮志短的滋味,王中堂真是感傷之至!
「年逾古稀了,真看不出。爾是如何保養的?」
「那見誰呢?」
聽說了這件事,戴膺本想去見李宏齡,再詳細問問,但又作罷了。還是先會會岑春煊再說吧。見了岑春煊,也許能相機問問:跟西幫借到那三十萬,太后是高興了,還是生氣了?
梁懷文依然從容說:「中堂大人,自聽說朝廷臨幸太原,我們西幫就在預備孝敬之禮,只是籌集多日,數目實在是拿不出手!西幫枉背了一個富名,雖已是砸鍋賣鐵了,但拿出這麼一個數目,實在是怕聖上不悅,世人笑話的。」
三爺憤然說:「京師失守,已是奇恥大辱了!」
戴膺真沒有想到,曹培德對他,比對三爺還要恭敬。曹培德因為有意將自家的賬庄轉為票號,所以對康家這位出名的京號掌柜,自然是十分敬慕的。只是戴膺有些不太知道這一層意思。
戴膺聽說曹家生擒了岑春煊的一夥騎兵,略一尋思,就決定去見見曹培德。
把朝廷行宮設在商家字型大小?一聽是這樣一件大事,不光賈繼英,連高閻兩位大掌柜,也給驚得目瞪口呆了。這怎麼可能呢!按朝制,不用說太后皇上了,就是過路的州官縣官,要宿民宅,也要微服私行才成。兩宮雖是逃難,也是浩浩蕩蕩過皇差,怎麼可能將行宮設於商號!
三爺說:「那我們生擒這幫雜種,是擒拿錯了?」
戴膺說:「洋人也只是要凌|辱大清,不是要滅大清。凌|辱你,是為了叫你乖乖賠款割地;把你滅了,找誰簽和約,又找誰賠款割地?所以,叫我看,這場塌天之禍的結果,也無非再寫一紙和約,賠款割地了事。你們曹家要開票號,照舊張羅就是了,無非遲開張幾天。」

3

曹培德就問:「這個岑春煊,以前也沒聽說過呀,怎麼忽然就在御前護駕了?」
「這位年輕掌柜,是哪家字型大小的?」
戴膺說:「我當時又不在場,哪知道呢?不過聽岑春煊口氣,他們這一手還真驚動了朝廷。」
周章甫說:「我看,咱們也得去巴結巴結這個人。」
孫北溟忙說:「老東台的吩咐,我們哪敢不盡心儘力地張羅?」
林大掌柜一到,三爺就帶了他和戴膺,趕去拜見徐溝知縣老爺。知縣老爺聽明白是這樣的好事,當下就眉開眼笑了。連連說要上奏朝廷,表彰康家天盛川的忠義之舉。
李延簫見王中堂終於有了笑臉,也鬆了一口氣,說:「中堂大人,我是有言在先的:西商掌畢竟通情達理,忠義可嘉。」
說著,將一個裝有銀票的信封呈了上去。
周章甫說:「岑春煊。」
戴膺忙說:「曹東台,我能有什麼好辦法?不過是剛在太原住了幾天,打聽到一些消息,來給貴府通通氣吧。我們逮著的,即便是馬玉昆統領的京營兵勇,也比這好處置。三爺與馬軍門有交情,什麼都好說。即便沒這層私交,馬軍門也好打交道的。人家畢竟是有本事的武將,哪像這位岑春煊!」
還是太后蒼老的聲音:「七十多歲了?平身吧。」
但是,能叫兩宮聖駕入住西幫商號,那也真是開千古先例的大舉動!這個大舉動,實在也太誘人了。要能辦成,西幫的先人也會在冥冥之中,出一口粗氣。天下商家更當刮目看西幫。
岑春煊說:「不光是我,太后還念叨你們這位年輕掌柜呢!」
王文韶和李延簫沒有料到會有人這樣問,一時居然語塞。王文韶見這個發問的掌柜,異常年少,這才尋到話頭,說:
閻維藩也忙說:「在下是大德恆的領東大掌柜,久仰大人威名。今大人隨扈來晉,幸蒙賜見,無以回報,只備了一份土儀,不要笑話。」
能看出,這伙兵痞就是岑春煊手下的。戴膺這樣處置,岑春煊顯然也算滿意。
三爺說:「聖駕到得這樣早,是一個好兆。」
戴膺已經先於喬家拉攏到岑春煊,安排老太爺見一見岑春煊,那早不是什麼難事了,無非再給這個岑大人一份土儀。這位岑蠻子如此好拉攏,真是大出戴膺意料。只是,老太爺見過這位岑蠻子后,見著見不著太后和皇上,真還難說呢!
這次召見,是在藩司衙門。所以,散時也不便議論。
三爺說:「戴掌柜快別這樣說。喬家能使的手段,我們為什麼不能使!你聽說他們到底使了什麼手段?」
喬致庸笑說:「你們辦不成這件事,就趁早不用在我們喬家當掌柜。」
因為天色尚早,鑾輿進城后,前頭三乘圍了黃呢的八台轎輿,簾門高啟,令民瞻仰。皇太后在前,其次是皇上,又次為皇后。沿街子民可以跪看,不許喧嘩,更不許亂動。
戴膺高興地說:「那就好!」
「小的是大德恆的省號掌柜,因敝號駐京掌柜未在太原,所以小的有幸見到大人。」
岑春煊得意地細說了見太后情形,說太后本來就很想看看山西人開的票號,一聽你們的意思,正合了她的心思。當下就又誇獎起大德恆來,說各省要都像大德恆這麼大義盡忠,她和皇上只怕也落不到這種地步了。還說,王中堂一班近臣聽說后,極力勸諫,反對將朝廷行宮設在商號。太后才不聽他們的,冷笑了問:「自出京以來,我跟皇上在哪沒有住過!出京第二夜,露宿荒野,哪有什麼行宮?你們不就只尋來一條板凳,叫我跟皇上坐了一夜嗎?那合不合朝制?合不合大禮?」太后這樣一說,王中堂他也不言聲了。
周章甫忙答應:「蒙大人這樣厚愛,敝號閻大掌柜特意來參拜大人。」
戴膺聽林大掌柜這樣說,知道有些不好:對這些官吏,哪敢放這樣的大話!好嘛,你們給兜著不叫小氣,人家還不放開膽海撈?他急忙接住林大掌柜的話說:「是呀,辦皇差,不敢太寒酸。所以臨來時,我們老東家交待,捐給徐溝縣衙三萬兩銀子,把皇差辦漂亮,也算我們孝敬朝廷了。」
「也駐京嗎?」
三爺笑了說:「兩千兵馬,就想擋住洋人,解京城之危?」
他說:
林大掌柜這才不得不佩服戴膺的幹練。
曹培德說:「那我們就裝著不知道是他的兵馬,交官處置就是了。」
但這個消息傳到太谷康家,康笏南可是坐不住了。喬致庸與他年齡相彷彿,人家倒搶在先頭,把朝廷請進了家!朝廷鑾儀齊備地進了民門,那真是千古未有。太后皇上一旦住進喬家的字型大小,也算向喬家低了一回頭!那會是怎樣一份痛快!可喬家搶得這一份先,不是因為更有錢,也不是更有德,是人家的掌柜會張羅。
戴膺說:「二位財東是不知道,岑春煊實在是個難惹的人,現在又受太后九_九_藏_書寵信,正炙手可熱。此事處置不當,真不知會有什麼麻煩!」
林大掌柜也說:「老太爺受召見,更有充裕的時候了。」
王文韶就說了聲:「給各位掌柜看茶!」自己就站起來,退堂了。
儒學道統歷來輕商。大清以來,口外安靖,江南發達,至康熙年間國中商業本已大盛。可那位器局小又自負的雍正皇帝,趕緊來了一個「重定四民之序」,只怕商家財大了氣粗,忘了自己是四民之末。雍正對善商賈的晉人,更是低看一等。現在大清朝廷狼狽至此,逃來山西避難,乞求西幫接濟,閻維藩就覺得這是老天爺有眼,賜下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總是商求官,什麼時候官肯屈尊求商?這一次,還是朝廷跑到西幫家門口來求乞!享受朝廷的求乞,千載難逢,你們居然就捨得推拒掉?
「今日能受中堂大人召見,實在是既榮幸,又惶恐。我們雖在京多年,也常得戶部庇護,可仰望中堂大人,如觀日月,哪有福氣這樣近處一堂?朝廷巡幸山西,我們西幫更感榮耀無比,正商議著如何孝敬太后和皇上呢。中堂大人今日言『借』,是責怪我們孝敬得太遲緩吧?不是我們不懂事,實在是因為一時湊出的數目,拿不出手!」
但賈繼英卻正經問:「岑大人,我們何時能聽到喜訊?」
「你們山西票號很會掙錢,予早知道。爾開的票號叫什麼?」
岑春煊還捎帶告知:兩宮將在閏八月初八,起蹕出太原,巡幸西安。
戴膺說:「能有什麼手段?無非也是送了一份票號的土儀,給那位岑大人吧。」
岑春煊越這樣容易拉攏,越不敢叫人相信。只五千兩銀票,就叫這位岑大人百依百順,連聖上的行宮也出讓了?老練的閻維藩和周章甫,都以為這位岑大人不過是在信口開河,或是在虛以應付。過兩日,他傳來話,說太后責罵了他,實在沒法成全,你又能把他怎樣?所以,他們只說了幾句含糊的謝辭,不再細加叮嚀。
王文韶又問:「你叫什麼?」
消息傳回太谷,康笏南自然對戴膺格外讚揚了幾句。他在心裏可是冷笑了:哼,總算要親眼一睹天顏了,看一位如何無恥,另一位又如何無能!
王文韶就採納了這個建議,緊急召見了京號老幫們。
這些京號老幫,果然比大掌柜們器量,精明,睿智,面對中堂大人,一點都沒怯場,也未叫冷場。
曹培德忙問:「戴掌柜,我們哪能知道綁匪會是他的兵馬?勤王護駕的兵馬,竟干這種匪盜營生,我至今還不大相信。」
岑春煊又哈哈笑了。
王文韶與李延簫驚異地對視一眼:這個年輕掌柜的話,能信嗎?

6

戴膺忙說:「敝號天成元,東家是太谷康家。」
閻維藩、高鈺兩位,也不說話。
李宏齡聽了,當然也鬆了一口氣。這也算是驅鑾成功了吧。但細想想,大德恆那個賈繼英,冒失使出的那一著,似乎還管了些事。他就說:
「朝廷要起蹕去西安?」

1

賈繼英慌忙伏身跪了說:「正是在下。」
一路上,康笏南只是靜靜地坐在車轎里。時令雖還在閏八月,但已現殘秋氣象。田野里早是一派寥落,久旱的莊稼全已枯黃去了,樹木還綠著,但也失去鮮活氣象。太后皇上駕臨晉地已有一些時候了,也沒有帶來一點祥瑞,就是連一場天雨也沒有帶來。
岑春煊說:「那好,我就收下了。」
孫北溟這才明白了,老東家還是想見一見太后皇上。他忙說:「戴掌柜捎回話來,說已經拉攏到岑春煊。正在安排老太爺與岑春煊見面。」
又靜了一會,聽見太后說:「予也累了,爾下去吧。」
「我看你能擔待得起!」喬致庸站了起來說,「朝廷去西安,既然在咱祁縣打尖過夜,繼英你就去張羅一下,叫他們把行宮設在咱們字型大小。不拘大德恆,大德通,都比他縣衙排場。太后皇上路過一回,不叫人家看看西幫的老窩是啥樣,也太小氣吧?」
戴膺不動聲色,說:「要真是這樣,那我還得趕緊回太谷,告訴老東家和大掌柜,叫他們及早來拜見岑大人!」
戴膺說:「他們報的那些大宗支出,我算了算,還用不了三萬兩銀子呢。給的再多,也不過進了縣官的私囊,既孝敬不到朝廷,也緩解不了民苦。徐溝只有我們一間茶莊,庄口又不大,也犯不著孝敬這裏的縣官。再說,老太爺見著見不著聖顏,也不在於這位知縣老爺。」
戴膺趕緊派人去把這個賬房請回總號,問了問:你們蘭號與藩司岑春煊有沒有交往?
蔚豐厚的李宏齡,緊接著說:「中堂大人,今日幸會,本不該說掃興的話,可六七月間京津劫難,至今仍令人毛髮森豎,驚魂難定!七月二十那天,我們得知京師已為夷寇攻破,倉皇起了京號的存銀,往城外逃跑。剛至彰儀門,就遭亂匪散勇哄搶,十幾輛橇車,小十萬兩銀子,轉眼間,全沒了。攜帶出來的賬簿,也在混亂中遺失殆盡!京號生意多為大宗,無論外欠、欠外,都是數以十萬、數十萬計。底賬全毀,將來結算只得由人宰割。津號劫狀更慘,不忍複述。除京津外,直隸、山東、關外、口外的庄口,也損失慘重,大多關門歇業了。東家、大掌柜,近日已愁成一堆了,正籌劃節衣縮食,變賣家產,以應對來日危局。西幫曆數百多年商海風雲,此實為前所未有的第一大劫難!」
初八日申時未盡,也就是下午將盡五點鐘時候,浩浩蕩蕩的兩宮鑾輿已經臨幸徐溝城了。聽說兩宮中途到達備了早膳的小店鎮時,辰時還未盡;到備了茶尖的北格鎮,也才是午時。大概是初上征途,還兵強馬壯吧。
喬家大德恆的閻維藩大掌柜,的確不是平常人物。兩宮停蹕太原后,他對平幫日升昌、蔚字型大小一味哭窮的對策,很不以為然。
曹培德說:「戴掌柜要看著行,我也敢下決心了。只是,偏偏趕了今年這樣一個年景,天災人禍,一樣不缺。戴掌柜看今後大勢,還有救沒救?」
陪他召見的李延簫,倒是能沉得住氣,掌柜們哭窮訴苦,他還在一旁敲邊鼓:「見一次中堂大人不容易,有什麼委屈,遭了多大劫難,都說說。中堂大人一定會上奏朝廷,給你們做主!」
曹培德說:「戴掌柜不用客氣。我也順便問一句:現在新辦票號,是否已為時太晚?」
周章甫也忙說:「岑大人日理萬機,還這樣惦記著問我們?」
戴膺就說:「忽然出了今年這樣的塌天之禍,對時局誰也不敢預測了。去年今天,誰會想到局面竟能敗落如此?就是在今年五六月間,誰能想到朝廷會棄京出逃?所以對今後大勢,就是孔明再世,怕也不敢預測了。要說大清還有轉頹中興的希望,那不會有人信。不過,今年之變,雖內亂外患交加,還是以外患為烈。與洪楊之亂相比,只京津失守,別的地界還不大要緊。尤其江南各省,幾無波及。」
賈繼英忙說:「不是,不是。」
戴膺說:「岑春煊的兵馬,是從甘肅帶過來的,本來就野。護駕這一路,又少吃沒喝,不搶掠才日怪。」
戴膺努力冷靜下來,說:「能得皇太后誇獎,實在是西幫無上榮耀。岑大人在甘肅藩司任上,對敝號在蘭州的庄口,庇護甚多。因此敝號的財東和大掌柜,聽說岑大人隨駕到並,特別派在下來向岑大人致謝。備了一份土儀,不成敬意。」
梁懷文就說:「哼,一時衝動,就出手三十萬!還是你們喬家財大氣粗。朝廷嘗到甜頭,不斷照此來打秋風,別家誰能陪伴得起?」
孫北溟笑了,說:「老太爺這樣一說,我也不敢在這裏坐著了,得連夜奔赴太原,親自去張羅。」
於是,閻維藩將他們的意圖,委婉而又無誤地說了出來。
梁懷文冷冷地說:「你們喬家的字型大小,如日中天,正財大氣粗呢,我們哪敢說三道四!」
喬老太爺口氣不由分說:「人家後生把大事給你們辦了,日常小事就不能攤給別人張羅?叫回來,趕緊給我叫回來!」
戴膺說:「在太原見聖顏,好比在京師上朝,老太爺哪有上朝的身分!可聖駕出巡在外,百姓瞻仰聖顏,就無大礙了……三爺,我有辦法了!」
果然,知縣老爺不傻,聽說只三萬,便說:「康家這樣忠義,本官一定要上奏朝廷的。只是徐溝太小,又遭如此荒歉,添了貴號這三萬捐奉,怕也辦不漂亮的。」
大德通的京號老幫周章甫,過來詢問謁見王中堂的情形,聽說是這樣的結果,倒沒有吃驚。
「你們山西人,很會做生意!爾只開茶莊?」
賈繼英說:「聽說朝廷本來就是要移鑾西安的。」
岑春煊笑了說:「有什麼諭旨,誇獎你們會掙錢唄!太后說,早知花他們的錢這麼難,咱們自個兒也開幾家錢鋪,省得到了急用時,就跟叫花子似的跟他們要!」
孫北溟說:「兩宮出京逃難以來,岑春煊一直任前路糧台,正獨掌宮門大差,與宮監總管李蓮英打通一氣。見著他,再見太后皇上就不難了。」
戴膺說:「這是往臉上抹黑呢,他願意認?駐蹕太原后,太后一再發諭令,不許隨扈的將士兵勇出去擾民,違者,立斬不赦!」
康笏南這時不由想起一個人:邱泰基。邱掌柜要在,張羅這種事只怕比別人強。可邱掌柜遠在口外,哪能立馬叫回來?眼看朝廷就要起駕往西安去了。南下往西安,又不路過太谷。就這樣錯過良機,拉倒了?
這位姓孔的賬房說:「哪能沒交往?不巴結藩台大人,哪能攬到大生意?」
當時雖不便再通氣商量,大家也明白該如何應對了:一哇聲哭窮,決不能開這個口子!說是借錢,照常寫利息,可現在不比平常,就是不賴賬,歸還遙遙無期,也等於賴了賬了。今天給了王中堂面子,出借了銀子,那就猶如大堤潰口,滔滔洪水勢必滅頂而來。再說,西幫就是能養活了流亡朝廷,士農工商,也沒有那個名分!
「元寶的元。」
「小的二十五歲,入票號歷練已有十年。」
王文韶本來想將西商大號的財東們請來,待以厚禮,曉以大義,或許不難借到巨款。可山西藩台李延簫說,祁太平那些大財主們,才不稀罕這一套。官方勸捐、借錢這類事,他們經見得多了。把他們請來,除了聽他們哭窮,甭想得到別的。
「不是說你們,你們山西商家還很忠義。予是說各省督撫,京餉在他們手裡,花一文錢,也得跟他們要。他們嘴上不敢說不給,總是尋出無窮無盡的借口,不肯出手!所以,我跟皇帝說了,回京后,朝廷也開一間自家的錢鋪!急用時,也不用這麼叫花子似的求他們!」
三爺說:「朝廷晦氣到如此地步了,還是重用岑春煊這等人?他跋扈霸道,怎麼不去嚇唬洋人!」
戴膺聽了縣衙的哭窮,心裏只是冷笑:耗費再大,你們還不是向黎民百姓搜刮?藉此辦皇差,你們不發一筆財才日怪呢!
康笏南以為太后是說氣話,也沒有當真,就說:「那樣也好。」
「叫我看,真也難說!」
戴膺說:「就怕他不認呢九*九*藏*書。」
岑春煊不解地說:「太后可沒說你們西商小氣,是罵各省督撫太狠心,跟他們催要京餉太難,就跟叫花子要飯似的!你們大德恆票號,一出手就借給朝廷三十萬,還說怕拿不出手,這叫太后挺傷心!」
岑春煊就說:「拉倒吧,不必跟他說了!他知道了,也做不了主,還得上奏太后。出京這一路,跟他要餉沒餉,要糧沒糧,他說話,太后才不愛聽呢。好事經他一說,不定就黃了。你們不必跟他說,更不必跟別人說。我這就跟宮內的李總管說去,一二日內,准給你們一個稱心的回話!」
回到城中字型大小,高鈺和閻維藩兩位大掌柜仔細商量了半天,仍覺喬老東家交辦的這件差事,實在是太棘手了。西幫拉攏官吏,一向有些過人的手段。高鈺駐京時,也是長袖善舞,很交接了一些京官,內中甚至有一位皇室親王。可直接巴結太后皇上,那真是連想也沒想過!至尊至聖的太后皇上,與卑賤的商家之間,隔著千山萬水呢!
眾老幫也趕緊告辭出來。
曹培德說:「那戴掌柜你看,我們逮著的這十來個綁匪,該如何處置?」
閻維藩說:「我看他也是不敢應承這樣的事。」
康笏南也沒有多問,就回到茶莊裡頭。三爺、林大掌柜也跟了進來,只是不見了戴膺。他已經前往縣衙一帶,去等著見岑春煊。
梁懷文回到日升昌省號,剛剛更了衣,李宏齡就跟來了。梁懷文連座也沒讓,就說:「大德恆這個愣後生!他難道不知道我們的意思?」
康笏南忙說:「一介草民,閑居鄉野,不過枉度日月罷。」
戴膺細看這位岑春煊,也不過四十來歲,倒留了濃密的鬍子。身材也不高大,卻一身蠻悍氣。這種人,也許不難對付的。
戴掌柜親鑒:
正在太原的戴膺,聽說喬家也拉攏住岑春煊,而且將過祁行宮設在了大德恆,受震動也不小。
一進來,周章甫就說:「二位老大正在生氣吧?這不,我趕緊把繼英給你們帶來了!想打想罵,由你們了。」
賈繼英從容說:「大德恆,財東是祁縣喬家。」
到這時,孫北溟,三爺,包括老亭,才算把康笏南想見兩宮這檔事,當做一件莊嚴的事了。
拉一把至尊至聖的朝廷,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又是什麼樣的享受!
高鈺忙說:「可不呢,真給嚇蒙了。」
「幾日前,在太谷逮住一夥綁票的歹人。這伙歹人,竟冒充是大人麾下的兵勇!我們深知岑大人為人,一聽就知道他們是想借大人威名,以圖自保。」
喝叫罷,那宮監過來一把攥住康笏南的一隻手腕,拽了就走,有似抓拿了歹徒,強行扭走一般。宮監飛步而走,年過七旬的康笏南哪能跟得上?但他也不能跌倒,跌倒了,這宮監還不知要怎樣糟蹋他呢。他只好儘力跟上。
賈繼英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愣著。
戴膺忙說:「我們老太爺說得對。辦票號,不在早晚,全看誰辦。你們曹家要辦,那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戴膺說:「這個岑春煊,本來在甘肅任藩台。六月間,洋人攻陷天津,威逼京師,岑春煊就請求帶兵赴京,保衛朝廷。陝甘總督陶公模大人,知道岑春煊是個喜愛攬事出風頭的人,又不擅長帶兵打仗,本來不想准允他去。但人家名義正大,要不准許,奏你一本,也受不了。陶大人也只好成全他,不過,只撥了步兵三營,騎兵三旗,總共也不過兩千來人,給帶了五萬兩餉銀。岑春煊就帶著這點兵馬,趕赴京師。兵馬經蒙古草地到張家口,行軍費時,太快不了。他自己就先行飛馬入京。陛見時,太后一聽說只帶了兩千兵馬來,當下就罵了聲:『兒戲!』」
戴膺聽了,還以為是大德恆那位賈繼英惹了事了,忙問:「岑大人,皇太后對我們西商有什麼諭旨嗎?」
奏請上去,太后也同意。
「你們山西人都很會掙錢,予早知道。今次來山西,更知道了。」
在太谷時,戴膺從曹家回來,就往總號去問了問:蘭州庄口有沒有回來歇假的?孫大掌柜叫柜上一查,還真有,不過只是蘭號的賬房先生。駐外庄口的賬房,人位在老幫、副幫之後,俗稱三掌柜,但外務經辦的不多。
這也算是人怨天怒吧。
曹培德說:「戴掌柜,我可不想聽你說恭維話,是真心就教!」
宮監瞪起眼掃了他一下,依然尖厲地喝道:「上頭叫起,跟我走!」
賈繼英忙說:「那是必經之路。出太原南下,第一站在徐溝打尖,第二站必停蹕咱祁縣。」
這哪是誇西幫?明明是咒他們呢!
戴膺說:「敢欺負你們曹家,也得有大本事。曹家可不像當今朝廷,誰都敢欺負它!」
康笏南忙說:「在下就是。」
「如何做派?平常怎樣,就怎樣!我們反正是黎民百姓,講究什麼!」
李宏齡說:「哪能不知道!」
康笏南依然說:「不勞動你們了!去一趟太原,還累不倒我。老亭,你去吩咐車倌,等牲口餵飽,咱就起身去太原!」
「我看也是。喬家大字兩連號的領東,高鈺、閻維藩,都不是平常把式。」
高鈺笑了,說:「我哪有辦法!我只是問一句:這件事非辦不可,還是可辦可不辦?」
「小號天成元。」
李宏齡也說:「早聽說你這位年輕老幫,很受你們閻大掌柜器重。可今天此舉,能交待了閻大掌柜?」
戴膺說:「岑春煊本來就有些狂妄蠻橫,現在又得寵于太后,獨攬宮門大權,更飛揚跋扈,恣睢暴戾得怕人!聽說他辦糧台這一路,對沿途州縣官吏可是施遍淫|威,極盡凌|辱。聖駕到達宣化府後,天鎮縣令即接到急報,叫他趕緊預備接駕。一個塞北小縣,忽然辦這樣大的皇差,只是預備數千人的吃喝,就夠它一哼哼了。」
周章甫說:「這個岑春煊,是兩宮西巡的前路糧台,獨掌著宮門大差,與宮監總管李蓮英結為一氣。拉攏住這個人,或許還真能把我們的意思傳給太后。我聽太谷天成元的戴膺說,他們剛見過這位岑大人,甚好巴結,寫張銀票遞上去,就得了。」
馬玉昆斷然說:「太后見這裏皇差辦得好,又特別諭令:再有兵勇擾民,嚴懲不貸。」還說,不拘誰家兵士,違者,他馬玉昆都可拿下立斬。
老太爺也不回康莊了,就住在天成元柜上,坐等三爺、戴掌柜的喜訊。
賈繼英就說:「要能拉攏到這個人,真還有幾分指望。只是,周掌柜有門路嗎?」
等見著岑春煊,把那封吳老幫的信呈上之後,岑大人並沒有打開看,而是很有幾分興奮地說:「哈哈,我正要打聽你們呢,你們倒自家尋來了!你們是哪家字型大小的?」
「岑大人,那我們就趕緊回祁縣張羅這項皇差了。離並前,還想謁見王中堂,在王大人面前,是否提及此事?」
戴膺說:「智勇雙全,那武名更將遠播。可生擒回來的,居然是岑春煊的騎兵,這可不是好事!」
戴膺就問:「那你見過這位岑藩台嗎?」
經多方打聽,戴膺也知道了,在太原要見太后皇上,那跟在京城時也差不多一樣難了。這二十多天,太后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朝廷排場。誰要覲見,那得等她拉了皇上臨朝才成。而想受到朝廷召見,更得層層打通關節,一直到軍機處。軍機處已由新近趕到的榮祿充任首席,王文韶就是肯幫忙,也得打通榮祿。何況目前的王文韶,只是認西幫的大德恆,別家,他認不認,難說了。眼下,滿朝上下又正忙於起蹕奔西安的諸多事宜,就是拉攏到榮祿,他能顧及打點這等事?
李延簫建議:「要見,就見各家的京號掌柜。這批人是西商中最有本事,也最開通的。他們長年駐京,有眼光,有器局,可理喻,總不會駁了中堂大人的面子。眼下,他們又大多在太原,招之即來。」
這一等,就好像是遙遙無期。眼看天色將晚,康笏南已有一些失望了,才終於見戴膺匆匆趕回來。
三爺說:「這叫什麼運氣?京城陷落,說不定是他帶去了晦氣。」
曹培德說:「叫我看,這個岑春煊還是有幾分忠勇。那些統領重兵,能征善戰的,怎麼一個個都不去解京城之危?」
「傷心?」戴膺不由問了一句。
戴膺和三爺卻未回太谷,就直奔徐溝去了。只捎急信回去,請天盛川茶莊的林大掌柜,趕緊來徐溝。
他吩咐賬房,以蘭號吳老幫的名義,給岑春煊寫一封信:慰問,話舊,恭賀他得到朝廷寵信,這類巴結的話,多寫幾句;特別要寫明,聞聽岑大人隨扈光臨三晉,更感念往昔多所賜恩,故敝號略盡地主之禮,特備了一份土儀,不成敬意,云云。
王文韶早有些不耐煩了,終於打斷掌柜們的話,冷冷地說:「你們各號所受委屈,我一定如實上奏聖上。只是,國難當頭,誰能不受一點委屈?今朝廷有難處,你們有所報效,自然忠義可嘉;若實在力所不及,也就罷了。」
其時已是後半晌了,這樣突然進城,有什麼火急事嗎?老亭老夏問不出來,三爺也問不出來,只好多套了幾輛車,三爺、老亭都跟了去。
不用說遭遇了庚子年這樣的大旱,就是在豐年,像徐溝這樣的小縣,承辦浩浩蕩蕩的皇差,也夠它一哼哼的。
哈哈,一睹天顏,也花不了多少銀子!精明的戴掌柜,張羅得比喬家還省錢。
「狗雜種們,只想壞本官名聲!」
太后在說這一番話時,康笏南已大胆揚起臉,算是看清了太后的聖顏:那真是一張平庸的婦人臉。這樣的臉,在鄉間滿眼都是,哪有一些聖相?在太后左面,隔桌坐著一位發獃的男人,那就是皇上吧?
正如戴膺他們所估計,徐溝知縣正為承辦這一次皇差,愁得走投無路呢。
喬致庸雖已年邁,但豪氣不減,聽了這個消息自然是大感痛快!他連問閻維藩:「賈繼英這個後生,他眼下在哪?」
於是就吩咐老亭老夏,立馬套車!
戴膺這才稍鬆了口氣。可賈繼英這大方的一出手,叫皇太后也知道西幫太有錢,此前的一哇聲哭窮,算是白搭了。太後知道了西幫有錢,又出手大方,因此駐鑾不走,那真麻煩大了。
李延簫說:「京號掌柜的地位,不同一般。外間大事,財東大掌柜往往聽他們的。」
閻維藩就故意問:「老東台,朝廷既往西安,也不知能駐鑾多久?」
他正想拖一拖,拖到兩宮起鑾一走,這事也就涼了。那想三爺就連夜火急趕來!
賈繼英說:「以我之見,朝廷不大可能再尋我們借錢了。」
周章甫也說:「繼英出了那樣一招,我當時也甚為震驚!回來,我就問他:『你這樣行事,是東家的意思,還是大掌柜的吩咐?』他說與東家大掌柜都無關,只是他一時衝動,出了這冒失的一招。」
聽了馬玉昆的訴苦,戴膺還問了一句:「如今太原是大軍壓境,會不會有不良兵痞跑出擾民,尤其跑往我們祁太平搶掠?」
閻維藩起身坐了,說:「那是外間的訛傳,我們實在不過徒有富名罷。但朝廷有難,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得孝敬。」
三爺就對戴膺說:「今年大年下,曹大哥就提過,想將他們的賬庄改做票莊。老太爺十分贊成,說曹家也開票莊,那咱太谷幫就今非昔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