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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都西安

行都西安

聽到什麼風聲了?
姚夫人只好厲色對他說:「雲生,你別忘了我對你說過的話:要想叫我常疼你,就得跟以往一樣,不能叫旁人覺出異常來。做不到,我只得攆你走!」
「原來是老東台獨自覲見,不是與祁太平的大財東們一夥受召見?」
招一個忠厚的粗漢?她實在不能接受。
「哪兒呢!是在徐溝見的。」
邱泰基說:「天成元人才濟濟,藏龍卧虎,三爺只看中我這等不堪造就之才,算什麼眼光?」
在他心底,還深藏著另一個奢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升任天成元的大掌柜。
雨田答應著去了。到後半晌,他真押著一推車木炭,回來了。炭甚好,價錢也不貴。賣炭的直說:你們這位小少爺可真會殺價。姚夫人高興了,多付了一百文腳錢,算是皆大歡喜。
「又說我!三爺,孫大掌柜那裡,還得請你多說句話。大掌柜不叫貪做,我們如何急調現銀來?」
本來喝一碗就得了,也不至出那麼多汗,可當時嘴太饞,忍不住又喝了一碗。這可好了,得了報應。他外出,主家夫人倒總給帶些零花錢。起先,他不敢花。夫人說,太寒酸了,哪像給邱家辦事的?所以,他花錢喝羊雜碎,倒不怕,可喝得病倒了,那怎麼交待?
孫大掌柜說:「我也不大明白。」
「朝廷的!兩宮到陝后,覺著離洋禍已遠,就想偏安長安。除了催要各省京餉,又將江南漕運之米,一半就地折價,以現銀交到西安行在;另一半仍走運河漕運,到徐州起岸,再走陸路運到西安。叫我們承匯的,就是漕米折成的現銀。」
初歸家來,夫人說些離別情義,子孫消息,家中變化,聽來還很親切。但多聽了幾日,便有些厭倦生起。夫人再拿家事來叫他處置,那就更不勝其煩了。到他這種五旬已過的年紀,對夫妻間性|事已經沒有多少念想,或者是早已習慣了禁慾式的生活。與夫人相聚稍久,發現的多是陌生:大半輩子了,她依然是那種只可遠望而不宜近視的女人。子孫們呢,對他只有敬畏,少有眷戀。所以回到家來,補償了在外三年積累起來的思念,很快就會感到無所依託,枯索感日甚一日地漲起來。
戴膺聽了,知道大勢不好,忙說:「朝廷要開官銀號,那我們西幫票號的生意,真要做到頭了。經此洋禍,西洋銀行必長驅直入,進駐國中各碼頭,與我們爭雄。再加上朝廷也要開官銀號,那我們西幫是腹背受敵,真活不成了!」
「通告了嗎?反正我們漢號沒有接到這樣的信報。只聽人家祁幫的字型大小說:朝廷行在路經祁縣時,將行宮設在了大德通,住了一夜。也有傳說,西幫中幾位大財東,包括我們康老東台,曾往太原覲見兩宮。人家來問有沒有此事?我哪知道,只好不置可否。」
戴膺又笑了,說:「你老兄是不是入了義和拳了?」
戴膺說:「我看你倒變成一個南蠻子了。養得細皮嫩肉的,原來是精通了吃嘴!」
主家夫人還叫來裁縫,給他做了幾身夠排場的衣裳,單的、夾的、棉的,四季穿的都有了。這叫雨田更感意外:不是說試用嗎?怎麼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備下了?主家夫人說,跑外辦事,頂的是我們邱家的臉面,穿戴太寒酸,那可是丟邱家的人!夫人還說,你一個男娃,沒了父母,也不會張羅穿戴,我能忍心看著不管?你只要跟我們一心,這就是你的新家。
三爺忙說:「不會,不會。要那樣沒出息,我們還調他回西安做甚?」
「孫大掌柜是怎麼了?這樣的事,連你們漢號也不通報?」
主家把話說成這樣了,他還能再說什麼?
「別人我不知道,這位福爾斯可還是裝得謙和如舊。八月,八國聯軍攻陷京津,兩宮出逃的消息傳來,真如聞霹靂,誰能不焦急?我見了福爾斯,就問他:你們是嫌做生意賺銀子太慢,又靠動武,逼我們賠款,對吧?這回把京師都拿下了,我們想贖回京師,那得出多少銀子?你能給估個數嗎?我這樣損他,他倒真不惱,只一味賠不是,說仗打到貴國京師,實在太不幸了。日後如何賠款,他估算不來。賠多賠少,反正貴國能賠得起。他還笑著說,貴國白銀太多了。你聽這笑里藏著什麼?」
他哪能料到,這就惹出了大麻煩!
「要不,岑春煊能傳喚我們?」
「一半南漕之米折成現銀,那也不是個小數目。不是只交給我們一家吧?」
都是一樣的,男人都是一樣的。一聽說要外出為商,靈魂就給勾走了。
三爺說:「倒也是。」
「你把他給我叫來!」
姚夫人說:「快起來吧。我們家也沒那麼多禮,那麼多講究,以後就當是自己的家。」
跟著姚夫人就呼叫來其他仆佣,扶他回去躺倒。一面叫廚房給他熬薑湯,一面又叫給他屋裡生個火盆。仆佣在忙活時,姚夫人就一直守在他身邊。她並沒有追問怎麼著的涼,只是不時摸摸他的額頭,嘆息道:「看燒成什麼了,也不說,真成了傻娃了!」
戴膺看看說:「像口外蒙人的乳酪?」
挨刀貨,能回來看看,他居然也不回來!
現在,郭雲生是有些撐不住了。先是對其他幾位僕人,明顯地開始吆三喝四,儼然自己是管家,甚而是主子了。後來對主家的小姐,也開始說些不恭敬的話,諸如:「生了兄弟,你也不金貴了。」
戴膺說:「我在晉省,也聽說這場塌天之禍,幾乎未波及江南。過來一看,果然兩重天。早聽說拳亂大興時,張之洞、劉坤一聯絡江南各省督撫,實行『東南互保』,看來真還保住了大清的半壁江山。」
打探的結果,當然是毫無結果。邱泰基非但沒有回家,邱家連他要回來的消息還不知道呢。
邱泰基說:「要咱們天成元承匯糧餉。」
邱泰基忙說:「我正是敬重三爺,才如此。」
戴膺忙問:「西幫獨攬票業近百年,國中無人企及,不能說扔就扔了吧?再說,只康家退出,祁太平別的大家照做不誤,豈不是自甘示弱嗎?」
孫北溟字
姚夫人從蘭妮嘴裏也探聽到,雲生近來很張狂,儼然已經成了半個主子了,對誰也是吆三喝四的。這使姚夫人更加不安。往後,她越疼愛這個男娃,雲生就會越張狂。這樣下去,誰知會出什麼事?
但她已過來摸住他的額頭,更驚叫道:「天爺,滾燙!傻娃,你這是病了,還咋也不咋!」
稍熟之後,雨田婉轉問過姚夫人。為什麼對他這樣好?夫人倒笑著反問他:「怎麼,想叫我打罵你?那還不容易!」她親切異常地給他說,她一直沒男娃,所以特別喜歡男娃。以前有個幫她跑外的小男佣,她就很疼他,教他認字,教他為人處事,待之如家人。後來還給他舉薦了商號,送去學生意了。也許是上天酬報她,今年終於得了男娃。
在姚夫人這一面,對這個雨田就不只是越來越滿意。她已經在作更長遠的打算。
他忙說:「咋也不咋。」
孫北溟說:「我特別注了一筆:途經太谷,准許你回家小住幾日。」
戴膺說:「攤上這樣一個沒本事的朝廷,不叫人家得勢還等什麼?江南諸省若聽了朝廷的,也對列強宣戰,這邊半壁江山只怕也沒了。你的漢號,只怕也早毀了。」
姚夫人回來,依然沒有對雲生說什麼。她不想叫雲生覺得,他被攆走了。等他父母來接他時,她再對他說:我捨不得叫你走,但這事好不容易張羅成了,又不能不放你走,心裏正七上八下呢。

3

留下雨田后,姚夫人很快又招回一個做粗活的舊男佣。因為她吩咐雨田要做的,是記賬,採買,跑佃戶,進城辦事。這全是管家該做的營生。
這時,郭雲生大模大樣進來,正要說話,水蓮突然驚慌異常地哭叫起來。
這個小東西,居然也是一聽說要外出為商,就把別的一切都看淡了!
戴膺說:「現在是太后要開官錢局,還有辦不成的?」
但這一切也分明不能挽留了。
「我哪裡知道?邱掌柜,你也是臨危受命,想來老號要做些特別的交待吧。」
叫女兒這樣一折騰,她跟雲生真是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了。
「他真這樣說?」
「現在他是太后的紅人!」
「你這爹倒當得便宜!」
夫人還說,自家有了男娃,對他這樣的男僕,依舊是喜歡的。他長得這樣排場,偏又命苦,她由不得想多疼他。只要一心一意,這裏就是你的家。
天成元西安分庄的老幫夥友,早知道邱掌柜要回來,都在盼著。邱泰基遭貶后,老號調了駐三原的程老幫來西安領庄。程老幫倒是節儉,謹慎,但字型大小氣象也冷清了許多,業績大不如前。等朝廷行在忽然黑壓壓湧進西安,程老幫更有些不知所措。老號已有指示:先不要兜攬官家的大生意,尤其要巧為藏守,防備朝廷強行借貸。接了老號這樣的指示,程老幫先就頭大了。天成元在西安,原來就有盛名。朝廷找上門,不敢不借,又不能借,這一份巧為應對,他哪裡會!幸好不久老號又有急信下達,說已調邱泰基重返西號,他和眾夥友才鬆了口氣。
「想叫甚,叫甚。」
當天,雲生就要跟隨了父母,一道離去。姚夫人還是有些不忍,就對他父母說:「你們先走一步吧,叫雲生再多留一天,給我備些柴炭。」
「對。」
姚夫人說:「那你過來,寫寫你的姓名。」
正是議論至此,戴膺提出了速下江南的動議:現今國勢多由江南而定;自拳亂以來,江南信報一直不暢,親身去一趟,或許能謀出良策。
程老幫真不敢相信,這就是往日有名的邱掌柜。
親戚忙說:「雨田,還不快跪下給主家磕個頭!」
「康家在徐溝也接濟過朝廷,也該想到我們吧?」
陳亦卿重迎戴膺,欣喜之至。他與戴膺約定:先不言號事,也不言時局,丟開一切世事,盡情盡興說些知心話。他已在一家清雅的飯莊定了酒席,不拉任何人來作陪,止吾二人暢飲暢敘!江漢初冬,也不過像京中深秋,正可借殘秋、寒江、老酒,作別後長話。
帶著這樣一種心情,進入湖北時,戴膺已經寧靜了許多。與北地相比,初冬的鄂省分明還留著一些晚秋氣象,不拘望到哪,總能見著綠。這時,他渴望著的,只是早日見到漢號的陳老幫。
三爺說:「我就是這種眼光!」
在親戚的催促下,他怯怯地走到桌前來,拿起毛筆,惶惶寫下三個字:溫雨田。
但招募一個什麼樣的男佣,姚夫人還沒有準主意。
他的女人一再追問:「他真要回來?」
此後未過多久,三爺就得到老太爺應許,啟程奔赴西安。
戴膺說:「也是。只是……」
朝廷也要開銀號?戴膺還是初聞此事:在徐溝時老東家可是未提一字!他急忙問:「朝廷是當真嗎?」
男人得到東家赦免,重回西安,這當然是好事。這麼一件好事,他為什九_九_藏_書麼也不早告她一聲?
「這是什麼時候?遭了大禍,正憂愁不振,叫你張揚吧,能張揚起來?這件事,總還能給各庄口提提神,卻按住不說。」
令姚夫人感到寬心的,是她的女兒也不討厭雨田。蓮蓮也願跟他在一道,問長問短。雨田對這個小女子,不冷淡,也不張狂,儘力遷就她。這就少了麻煩。以後更熟了,得及早要告誡他:小心不要惹下水蓮!
「識字不識字?」
「那能仿照誰?」
雨田聽夫人這樣一說,就要進城去採買。姚夫人說,去年還剩有木炭呢,等天氣緩過來,再採買也不誤事。雨田等了兩天,見天氣冷得更上了勁,就坐不住,非要去辦這件事。姚夫人見他做事這樣上心,也就同意了。囑咐他,到了集市,只尋好炭,別太在乎價錢。看對了,叫賣家連車帶炭推到水秀來,咱給他出腳錢。
「陝西的糧餉?」
康老太爺說:「太后已經跟我說了:到時,爾等在山西挑選些掙錢好手,到京為予開好銀號,孝敬朝廷。」
戴膺接了剛才的話,問:「你說把嘴吃禿了,什麼意思?」
「多半得仿照西洋,開辦官家銀行。你想,太后開銀號,她會靠京中那班王公大臣?必然還得靠擅辦洋務的這幾位疆臣。張之洞,李鴻章,盛宣懷,鹿傳霖,誰會主張仿西幫?一準是主張辦銀行!」
孫大掌柜早有退意,再趕上今年這驚天動地的折騰,更想趁勢告老退位。聽老東台這樣一說,那當然很對心思。他就說:「我看也是。趁早收縮,還能為康家留得青山。」
當她收到男人的回信,意識到雲生真要離開了,心裏忽然湧出的感傷,還是一時難以按捺得下。她只是極力不流露出來吧。這一年多,雲生真是給了她晴朗的天。凄苦的長夜沒有了。
姚夫人看這三個字,寫得還蠻秀氣,就問:「算盤呢,會打吧?」
邱泰基卻說:「三爺要是這種眼光,我就不敢起來了!」
但在庚子年這個夏天,口外的歸化城也不平靜,義和拳的大師兄們在這裏掀起的反洋風浪並不小。動蕩的時局,一直持續到秋天,邱泰基當然無法離開字型大小,遠走西路。
雲生居然說:「我再不走,只怕就學不成生意了。」
程老幫說:「哪能知道?也只是從老號信報中知有此事。」
早起,主家夫人一見他,就驚呼:「雨田,你臉色這樣難看,怎麼了?」
「朝廷也不計亡國無日,關中大旱,倒先來過戲癮!」
於是,她就想先選一個做粗活的長工,再慢慢選那個她中意的年輕「管家」。因為雲生走後,許多力氣活,沒有人能做。這樣的粗佣,那就好選了,可以從以前辭退的舊人中挑一個。
「那你先起來,我們從容說話,成不成?」
陳亦卿說:「什麼互保,不過是聯手擁洋滅拳罷了!半壁江山,一哇聲討好西洋列強,聽任他們進犯京津,欺負朝廷,可不是兩重天!」
三爺說:「也不是我誇獎你,是老太爺叫我替他誇嘉你。」
隨騾幫而來的邱掌柜,幾乎同趕高腳的老大差不多了,衣著粗絀,厚披風塵,尤其那張臉面,黑紅黑紅的,就像老包公。邱老幫原來那一番風流俊雅,哪還有一點影蹤!
這使姚夫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動心動情。她感到雨田是與雲生不同,他比雲生更靈敏,更多情,也更叫人憐愛。她居然會這樣動心地惦記他。這樣的感覺已經很好,就是不將他攬入懷中,也踏實了。
姚夫人看了聽了,就覺有七八分中意。就問這娃:
陳亦卿說:「我也不是笑話你。」
陳亦卿嘆了口氣,說:「其實當今國中,最配辦銀行的,惟我西幫。你我早有此議,可惜無論康老東台,還是孫大掌柜,都不解我們用意。去年夏天,兩位巨頭來漢口時,我有空就極力陳說,都白說了。為了說動兩位,我還張羅著請來英人滙豐銀行一位幫辦,叫他們見了。結果,也不頂事。」
康老太爺說:「收縮的意思,一為避亂,一為圖新。這樣無能無恥的朝廷,我看也長久不了了。經此拳亂洋禍,你還指望它中興?」
她看出來了,女兒是故意這樣做。自己也許真不該再往前走了。原來也只是為生個男娃,並不是為長久養一個小男人。現在,已經如願以償生了一個男娃,也該滿足了。就是為了這個男娃,也不能再往前走了。
又等了十多天,老號給歸化、西安分別發了電報問詢。西號先回電:邱已到陝。歸號后回電:邱已走月余。
閏八月中旬,遠在歸化城的邱泰基,正預備跟隨一支駝隊,去一趟外蒙古的烏里雅蘇台。因為歸化一帶的拳亂,也終於平息下去了。
姚夫人正色說:「到我們家,也沒多少累活做,只是要勤快,手腳要乾淨,知道守規矩。」
給大戶做管家,那也是種排場的營生。
她只好冷冷地說:「我不會耽誤你。」
庚子年這驚天動地的變故,叫戴膺也頗生出些出世歸隱的意念。他是有本事有抱負的人,也是自負的人。做京號老幫許多年,在他前面似乎沒有什麼能難倒他。長袖善舞,臨危出智,建功立業,彷彿已是他的日常營生。在天成元,他的人位雖居於孫大掌柜之下,可他的人望,那是無人可及的。作為一個西幫商人,他已經達到隨心所欲而不逾規矩的境地了吧。但自發生洪楊之變以來,由時局的風雲突變而引發的災禍,卻是令神仙也無可奈何的。攤了這樣一個朝廷,你再有本事,又能如何?該塌底,還得塌底;該一敗塗地,還得一敗塗地!
最常跟他在一起的,當然還是主家夫人。什麼都是她親自教,記賬算賬,外出採買,論價殺價,城裡哪些字型大小是老相與,佃戶又有哪些家,什麼都細細交待。不嫌煩,也不嫌他是生瓜蛋。跟他在一起,夫人好像慈母似的,一點脾氣都沒有。他的傻氣,只能逗笑她,惹不惱她。
邱泰基的夫人姚氏,聽說男人已獲赦免,重往西安,還要回家小住,真是驚得出了一身冷汗!
這回,雨田倒是急忙跪下了,磕了一個頭,沒說話。
孫大掌柜就說:「朝中文武,哪有會開票號錢莊的?」
調邱泰基回西安,並不是三爺提出來的:那是康老太爺先發的話。三爺聽到這個消息,當然異常高興。自他接手外務后,無日不想一見邱泰基,以作長遠計議。要不是拳亂洋禍鬧成這樣,他早跑到歸化去了。現在,老太爺調邱掌柜回西安,正好給了他們一次見面的機會。由口外去西安,那是必經太谷的。
「孫大掌柜那裡,我說話可不太管用。邱掌柜,現在西號似京號,你們說話,老號也不敢小視吧。」
戴膺啟程南下時,只帶了一個京號夥友,另聘請一位鏢局武師隨行。
「朝廷哪能如此高抬我們西幫商家?就是太后想召見,那班軍機也得極力阻攔。不過,這次朝廷逃難山西,算是知道我們西幫的厲害了。老東台見著太后時,你猜太后對他說了什麼?」
那也不過是戲笑之言,姚夫人實在也沒有多在意。但在郭雲生,他卻有些承載不了這許多興奮,不免將自己換了一個人來看待。
能到口外住糧庄,雲生父母已是萬分滿意,感激不盡。
「朝廷真要開銀號,我看不會仿照西幫。」
「那我就先給你叫好吧。」
邱泰基尋思了尋思,說:「我與響九霄以前就相熟,用得著時,我去見他。」
「等你嘗了再說!」
陳亦卿聽了,不由一驚:「朝廷也要開銀號?」
邱泰基這才起來。
康老太爺這才說:「朝廷也要仿照西幫開銀號了。如此無能無恥的朝廷一開錢鋪,那還不臭了銀錢業的名聲?咱們不趕緊躲避,還等什麼?」
三爺當然知道這條號規,但他忽然記起邱泰基終於喜得貴子,會不會高興得過了頭,先跑回水秀?
日前朝廷鑾輿離太原繼續西狩,不久將駐鑾西安。彼城即隨之成臨時國都,聞朝中亦有遷都長安之議。老東台念你在歸號誠心悔改,同意老號將你改派西安。到西號后,爾仍為副幫,當竭誠張羅生意,報答東家。見字后,儘速啟程赴陝。途經太谷,准許回家小住幾日。專此。
他問程老幫:「老東台曾覲見太后、皇上,詳情你知道嗎?」
她幾次派人進城打聽,帶回來的消息都一樣:邱掌柜肯定要回來,等著吧。
「三爺,說了半天,你還是想毀我?」
更沒有多少指望。三爺嘴裏常念著的,是那位邱泰基。
戴膺忙問:「就是你信報中幾次提起的那位福爾斯?」
雲生父母當然滿口答應。
戴膺一路已有徹悟之想,陳老幫的安排自然很對他的心思。
「邱掌柜,你路過太谷,見著孫大掌柜了吧?老號有什麼交待?」
姚夫人說:「雨田,你自己說,願意不?」
戴膺說:「北邊那是塌天之禍,也由不得我,老裝著它做甚!只是,忽然來到江漢,倒真像遁入世外桃源。」
「老號的信報,沒有通告此事嗎?」
邱泰基只能如實說:「程老幫,為了早日趕來西安,我沒有走太原的官道,在西口就彎上了晉西商道,直接到了洪洞。」
「這次,也煩你給張羅一下,叫我見識見識這位福爾斯,成嗎?」
在老東家眼裡,他只是一個能幹的掌柜。哪裡有了難處,先想到的就是他:趕緊叫京號戴掌柜去張羅!平常時候,順暢時候,不大會想起他。在天成元多少年了,他還看不出來嗎?康老太爺此生看中的領東大掌柜,就只孫北溟一人。
歸化至烏里雅蘇台為通蒙的西路大商道,四千里地,經過五十四台站,駝隊得走兩到三個月。因有十八站行程在沙漠,駝戶都要避開耗水量大的夏季。秋涼後起程,走半道上,就隆冬了。
「在臨潼,太后就傳旨了,叫響九霄組個戲班,到行在禁中供奉。見太后這樣喜歡響九霄,隨扈的王公大臣中那些戲癮大的,也就格外捧他。兩宮到西安這才幾天,響九霄已經紅了半片天!」
康老太爺倒不反對他下江南,只是發話道:「戴掌柜要去,就去上海吧。滬號的老幫不強,你正可去幫襯一把。眼看朝廷又要割地賠款了,給洋人的賠款又將齊匯上海,有許多生意可做。這也需戴掌柜去費心張羅的!」
他不過是一個傭人,哪裡就比她強?他無非是一個男娃吧!她是常聽母親說,要有一個男娃就好了,你要有一個兄弟就好了。
姚夫人留親戚吃了飯,叫他轉告雨田的叔父,說雨田在此受不了罪。工錢,也按通例給。親戚卻說,他可不能捎這種話回去:雨田找了這麼個好主家,有福享了,他嬸母能高興?只能說勉強留下試用,工錢還沒有,你主家也不好伺候呢。這樣說,他那嬸母才稱心。親戚還交待,留下雨田是當傭人使,當然不能太心軟,可也不敢太苛嚴。他心事太重,什麼都攢在心裏,對付不好,誰知他出什麼事?
「邱掌柜千萬不拘束了!拘束了你,九_九_藏_書老號和東家都要怪罪我的。」
「那還不容易?我與這位英人有些交情。只是,他狡猾呢!去年見了康老東台、孫大掌柜,一味驚嘆西幫如何了不得,票號如何奇妙,絕口未提他們西洋銀行的好處。咱那兩位巨頭,乖乖中了這廝的計謀,聽得心滿意足的,直誇這位英人會說話!」
回太谷這幾個月,儘管有朝廷行在過境,戴膺依然感到一種坐井觀天的憋屈。在京時,他就有想法:西幫票號要想長久執全國金融牛耳,各家大號須將總號移往京城才成。老號偏居晉省祁太平,眼瞅著與外埠庄口越來越隔膜。長此以往,老號豈不成為生意上的大桎梏?可這話,老號與東家都不愛聽。現在,京師陷落,這話越發不能說了。
她雖然早將自己生子的消息,向男人報了喜,可男人真要忽然意外歸來,她還是會驚慌得露了餡!男人只一年就突然歸來,預先也不來封信,這在以往那是做夢也夢不到的意外。
到邱家沒有多久,他就變得開朗些了,辦事也長進得快。主家夫人對他越來越滿意。
邱泰基一聽,更驚駭不已,立刻就給三爺跪下了:「三爺,你錯看人了,我哪是擔當大任的材料!」
姚夫人只好把郭雲生支走。他一走,女兒才不哭叫了。但問她話,還是什麼也不說。姚夫人摟住女兒,說了許多疼愛的話,極盡體撫安慰。女兒雖然始終一言未發,情緒似乎安穩些了。
他們十多年前見過面后,一別至今。那一次,戴膺由京赴上海,幫滬號收拾局面,功畢,彎到漢口,由鄂回晉。那時,他們尚覺彼此年輕有為,雄心壯志一點未減。這轉眼之間,十年多就過去了,彼此誰還敢恭維誰年輕?
邱泰基說:「不能一搭誇!你得多誇程老幫,少誇我。程老幫本來就覺自家本事不大,你再冷落人家,以後還怎麼領庄?三爺,你想成就大業,就得叫各地老幫都覺著自己有本事,叫各號的夥友都覺著自己有用。這得學你們老太爺!」
戴膺說:「年過半百,嘴也不饞了,隨便吧。」
姚夫人心裏不免生了疑:女兒也許覺察到了什麼?或者是雲生向她流露了什麼?以前,對女兒也許太大意了。
雨田真沒想到,他來到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叫人驚喜異常的新地界。主家夫人為什麼會對他這樣好?可憐他?還是以前同他的父母有舊誼?平白無故,誰能對一個下人這樣好?
「我倒不怕。此去滬上,少不得要同洋銀行打交道。先見識一些他們的狡猾,也好。再者,當今情勢如此險惡,西幫票業出路,也惟有改製為銀行。但西洋銀行究竟為何物?也需你我多入虎穴吧。對洋商,兄較我見識多。只是,今年洋人南北得勢,氣焰正甚,還有心思假意恭維我們嗎?」
她這不只是選仆,還是選「妾」,哪那麼容易!
「比借錢還可怕!她這次拉著皇上,倉皇逃出京師,一兩庫銀沒帶,路上大受掣肘,吃盡苦頭。進了山西,見我們票號的銀錢,走到哪,匯到哪,又感嘆,又眼紅。所以,見了我們老東台,就說一件事:等回了京師,朝廷也要仿照西幫,開辦那種走到哪、匯到哪的銀號!朝廷也要開銀號,與我們爭利,這麻煩不更大了?」
方老幫的恭維,邱泰基自然是愧不敢當。當時遭貶而來,方老幫能大度地容留他,他是不會忘的。
在此與陳亦卿聚談,戴膺很滿意了。
這是她娘家親戚給舉薦來的一個青年。個頭高高,生得還相當英俊,看著比雲生的年齡還大些,一問也才十七歲。只是一臉的憂愁,獃獃的,不大說話。
要在一年前,邱泰基聽了三爺這種話,當然會欣喜異常,感激涕零。但現在的邱泰基可是清醒多了。做領東大掌柜,那雖是西幫商人的最高理想,可他知道自家還不配。尤其是,現在那位康老東家,說是將外務交給三爺了,其實當家的,還不依舊是他?要讓康老太爺知道了他邱泰基居然還有做領東的非分之想,那真是不用活了!
陳亦卿吩咐了副幫,仔細招待跟隨戴掌柜來的夥友及武師。之後,即雇了兩乘小轎,與戴膺一道往飯莊去了。
這娃怯怯地說:「識字不多。」
雲生還是不在乎地說:「我沒忘。」
「程老幫可不能這樣說!我仍是戴罪之身。」
雲生父母聽姚夫人這樣說,還不驚喜萬狀?當下就跪了磕頭感謝。
四月順利分娩后,姚夫人一直沉浸在得子的興奮中。郭雲生當然也興奮異常:他已經做了父親了?在沒有別人時,他常問姚夫人:「娃長得像我不像?」
親戚就喝了他一聲:「你不能說痛快些!」
但邱泰基知道,老號的調令必須服從。他也明白,自己獲赦實在是沾了時局的光。當今朝廷,竟也忽然落入絕境,步入這樣的蒼涼之旅!自己重返西安,能有多少作為呢?
這樣暢言起來,兩位酒也喝得多了,菜也下得快了。只是,酒菜的品味是否真的上佳,都未留意。
「太后的紅人?」
雨田住熟以後,越發顯得要比雲生強:到底是出身不一樣。他不僅是生得英俊排場,腦筋也靈得多,處處透著大器。這樣一個俊秀後生,那必是嚮往外出從商的。何況他故去的父母,從小就寄予這種期望了。所以,從起頭時候,姚夫人就要斷了他的這種念頭:她希望這個雨田能長久留下來!剛進邱家門,就許以他學做管家,正是基於此種打算的。
姚夫人見他這樣領情,心裏也有些受了感動,一邊給他擦眼淚,一面說:「快不敢哭了,以後跟我一心,你受不了委屈。」
可是,等了二十多天,也算望斷秋水了,仍不見邱泰基回來。
這一夜,水蓮還是呆坐著,不睡覺。姚夫人只好把她接到自己的屋裡,一起睡。哪想,從此開始,女兒就日夜不離開了!夜晚,跟她一屋睡;白天也緊跟著她,幾乎寸步不離!要是不叫她這樣,她就又呆坐著,不吃不睡。
他是害怕被她拖住,走不成嗎?
這幾年,在叔父家所受到的冷遇和虐待,已經叫年少的他不敢相信人了。

4

「程老幫也無須自卑。官場那些人物,你只要不高看他,就不愁將其玩于股掌間。今任陝西撫台的岑春煊,已非昨日在晉護駕的岑春煊,正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但另施手段,一樣能玩之於股掌。」
姚夫人就交待他們,三兩天內,就去水秀接雲生回來吧。歸化那頭的糧庄,還等著他去呢。太谷這頭,我們會托靠票莊,尋一個順道的老手,把雲生帶到口外。口外是苦焦,可男人要有出息,都得走口外。
姚夫人收到男人的信,也沒有聲張,而是先瞞著雲生,去見了他父母。告訴他們,早託了當家的給雲生尋家字型大小,只是他在外也不順,延誤到今天才辦了這件事。雲生這娃,她挺喜歡,可也不能再耽誤娃了。怪有出息的,她能捨得叫他當一輩子傭人?
老太爺聽了,說:「過家門而不入?得貴子而不顧?邱掌柜還是經得起貶。替我誇獎幾句吧。」
她畢竟是個果斷的女人。尋思了幾天,就作出決斷:必須把雲生打發走了。
姚夫人就問:「你願不願來我們家?」
「那我一定要會會這位福爾斯了。」
邱泰基不肯起來:「三爺若是這種眼光,你也難當大任的。」
立冬以後,戴膺離開太谷,取道漢口,趕赴上海去了。
「會叫我爹嗎?」
沒出兩天,雲生父母就興沖衝來了。出乎姚夫人意料的,是雲生一聽這樣的消息,顯得比他父母還要興奮!他居然沒有一點戀戀不捨的意思。
三爺說:「你說得對!那你說說,怎麼叫他們覺著自己有本事?」

2

戴膺就想起在京時早有的圖新之議:將票號改製為西洋式的銀行。於是,就乘機對兩位巨頭說:「此次洋禍,我看也不會輕易了結。除了照例割地賠款,朝廷只怕更得受制於西洋列強。洋人於我西幫爭利最甚的,就是他們的銀行。我們要圖新,現成的一條路,就是將票號改製為洋式銀行,師夷制夷,以求立於不敗。」
因為閏八月,秋後節令顯得早,到九月已是寒風習習,十七日就立冬了。立冬后一連數日,總刮北風,天氣冷得緩不過勁來。屋裡忽然要用火盆,姚夫人才想起今年還未採買新木炭。雲生走時,只是買了幾車劈柴,幾車煤炭。
「所以邱掌柜一到,我也就踏實了。」
現在西安庄口非同尋常,邱泰基真要有意外,孫北溟就打算派戴膺先去應付一陣。三爺聽了這話,覺得太凄涼了。邱泰基早也不出意外,他剛想委以重任,就出了意外?三爺只能相信,邱泰基也是有本事的駐外掌柜,化險為夷,絕處逢生,應當不在話下。他堅決主張,再等候些時日。
經過這麼一個小曲折,三爺是更想見邱泰基了。
只是,終於到達的邱泰基,卻叫西號上下大吃一驚!
親戚忙說:「他當然願意,不願意,我能領他來?」
「在江南的庄口,應承多,應承少,早應承,晚應承,還不是由我們從容計議?」
老東台不等戴膺說完,便發了話:「不做銀錢生意了,咱不做銀錢生意了。」
姚夫人一聽,也慌了,忙跑過來。可不管她問什麼,怎麼問,女兒仍是呆坐著,不開口。姚夫人更慌了,就問蘭妮:
他當即給夫人回了信,交待了相關事項,特別要求雲生儘快上路,趕在夏天到歸化。因為那時邱泰基還打算秋涼後走烏里雅蘇台,乘夏天在歸化,能照應一下雲生。
「誰?」
戴膺小心嘗了一口,臉上也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是故作驚嘆道:「好,好,真是食所未食!」

5

即便如此,邱泰基到達西安時,已用去一個月。
戴膺很痛快地飲了下去,說:「我哪裡會不領你的盛情?只是忽然由北邊來,南北實在是兩個世界,我還未定過神來呢!」
西號的程老幫見三爺親臨柜上,先就有些緊張。三爺呢,興緻全在邱泰基身上,對程老幫只是勉強應付。這就更叫程老幫有些惶恐。邱泰基當然看出來了,他開口閉口總把程老幫放在前頭。說起西號的局面,也歸功於程老幫的張羅。可三爺始終不能領會他的用心,依然一味誇獎他。
自己分明也年輕了。他還給了她一個兒子!
伺候小姐的女僕蘭妮可給嚇壞了,趕緊告訴了姚夫人。
她以雲生為例,向外傳話:來邱家為仆,出色的,也能受舉薦、入商號。即便這樣,也沒有張羅到一個她稍為中意的。
「『響九霄』?當然認得。他在西安梨園早是紅人了。」
姚夫人本想發作,但忍住了,只說:「沒忘就好。」
但到夜晚,雨田就發起燒來。他想了想,知道是晌午大意了。晌午在南關集市,喝過兩碗羊雜碎,辣椒加多了,喝得read•99csw.com滿頭滿身汗水淋淋。也沒在乎,喝完又接著迎風亂跑,挑選木炭。
姚夫人又說:「再就是別這樣愁眉苦臉,成不成?」
陳亦卿笑了,說:「來漢口,我能拿乳酪招待你!這是蟹生。」
孫大掌柜說:「戊戌年,康梁就曾主張設官錢局,太后不是甚為惱怒嗎?」
不會吧?不會。
「程老幫使此緩兵之計,本想回來跟我商量對策,我說你這一著就極妙。朝廷既將這種大生意交給我們,為何不做?叫江南庄口從容些攬匯,我們這頭趕緊調銀來,這生意就做起來了。三爺,你看,程老幫能算沒本事的?」
陳亦卿說:「你是在京城把嘴吃禿了。那你就看我的安排。」
三爺說:「那邱掌柜會不會已在水秀家中?」
在這種枯索中,怎麼可能怡然賦閑呢?
程老幫有些吃驚了:「你沒路過太谷?」
現在,母親真給她生了一個兄弟,失落感本來就夠大了,郭雲生又那樣說她,哪能受得了?
「聽見了。」
「看看,邱掌柜你一到,西號的局面就活了。」
從京師狼狽逃回太谷后,老東家和大掌柜雖然都未嚴責,戴膺已想引咎退隱,回鄉賦閑了。大半輩子過去,他在家中度過的時日實在是太少太少。宅子後面那一處自建的園子,雖然頗為得意,卻無緣恬然消受。由於三年一期的下班歇假,多在後半年,他一直就無緣一睹園子的春色。藝菊賞菊,正叫他念想園子的春天。與夫人、兒孫相聚得太少,其中苦楚就更不用說了。趁此狼狽,走出商海,亦正可略微補償一些天倫之樂吧。
她說:「我捨不得叫你走。」
調他重返西安?邱泰基可是夢也沒有夢到過的。貶到歸化這才幾天,一點功績未及建樹,連烏里雅蘇台都沒去一趟,就獲赦免了?
邱泰基哪能想到:他越是這樣,三爺倒越看重他!
她營造了一種戀愛,自己又成功地陷了進去。
姚夫人又帶著一種毅然決然的心勁,開始物色新男佣。這個新男佣,當然要如雲生那樣,既像管家,又是可以長夜相擁的小男人。他也要像雲生一樣年少。年少的,好駕御,也更好對外遮掩。但要比雲生更出色!
陳亦卿問他:「想吃什麼魚?你在京城,哪能吃到地道的河鮮!」
「我看這位洋人說的,似也有幾分實情。我說呢,西洋人何以總和咱們過不去?」
「真還沒有享過此口福。」
其實,姚夫人心裏已是十分中意這個雨田了,她甚至感到有些天遂人意,竟給她送來一個比雲生出色許多的小男人。才這麼半天工夫,她已斷定這個雨田比雲生出色。
「有何特別交待?」

6

「去見撫台的,是程老幫。他應承得很巧妙!」
蘭妮說:「也沒去哪呀?」
或者改邪歸正了,招一個憨笨些的,只當傭人使喚?姚夫人感到自己應該改邪歸正,只是並沒託人去尋憨笨的長工。
罷了,罷了,此生做到京號老幫,也算舊志得酬了。原想做到大掌柜,也並非很為了圖那一等名分,只不過更羡慕那一種活法:既可久居太谷,眷顧家人,又能放眼天下,運籌帷幄,成就一番事業。現在看,攤上這麼一個朝廷,想成就什麼事業,也難了。再說,他真做了大掌柜,第一件事,就是將總號遷往京師:那依然是遠離家眷的。
陳亦卿叫來飯莊掌柜,只低聲吩咐了一句,掌柜就應承而去。
程老幫是實在人,見邱泰基這樣堅持,也就順從了。
「哪是給捉了大頭?聽說是他們自家出風頭。朝廷要借三十萬,大德恆一家就應承下來了。」
「他或許是怕我們太張揚了?」
雖這樣說,邱泰基已看出,西安局面不好張羅。
成天聽這樣的話,雨田漸漸也沒有什麼疑心了,只是慶幸自己終於跳出了苦海。那或許是父母的在天之靈,拯救了他吧。
三爺到西安后,邱泰基已休整過來,有些恢復了往日的風采,只是臉面還有些黑。三爺常在口外,見邱泰基也染了那邊風霜,變成黑臉,倒更覺親近了。
「程老幫當時本來很為難。因為孫大掌柜已有指示,先不要貪做大生意。可面對朝廷的差事,又不能推諉。他只好來了個緩兵之計。」
姚夫人忙說:「初來新地界,認生,也難免的。要願意,那就留下來,試幾個月吧。到年下,不出差錯,就常留下來。」
在外時那種對於回鄉賦閑、補享天倫的念想,一旦到家,就知道那不過只是一種奢望:他已經回不到這個家了。這個家,只是他放置思念的地方。一旦回來,他只會更強烈地思念外埠,厭倦這個家!他似乎命定了只有在外奔波,才能保有對家的思念。久居鄉間,可能會毀了這個家吧。
戴膺聽老太爺這樣一說,心裏才踏實了:老東家還是照樣操心銀錢生意呢,收縮之說,也還大有餘地。撤離銀錢生意,或許只是老太爺的氣話!
「娃會說話了,跟我叫甚?」
不過,雲生走後,姚夫人一直沒有著手招募新的男佣。招一個男佣,頂替雲生的空缺,那是必需的。雲生後來,幾乎就是管家了。少了這樣一個男佣,里裡外外真也不行。
陳亦卿說:「我看你還未丟開世事,心裏裝滿北邊禍事,對吧?我只是想為你解憂,你倒想不開。你我時常拿花酒招待官場,今日我們意外重逢,叫來給自家助一點興,你卻不領情!」
戴膺笑了,問:「你倒想做朝廷的忠臣義民呀?多年在京,我還不知道,這樣無用的朝廷,遲早得受欺負!」
三爺說:「我看邱掌柜也不傻,能那樣不記打?大掌柜,你信上是怎樣交待的?」
溫雨田沒有說話,親戚忙問他:「聽見了吧?」
陳亦卿說:「眼下,江南一時保住,可麻煩跟著就來。只西洋銀行,就怕要開遍國中的。我西幫票號,還能活嗎?」
邱泰基說:「就說這個程老幫,領庄多年了,能說是沒本事的?他只是場面見的不大罷了。我到之前,他曾兩次求見陝西新撫台岑春煊,都沒有見著,就以為自家不會巴結官場。可是沒幾天,岑大人倒傳喚程老幫呢!」
這一夜,他時冷時熱,難受異常。心裏只是想,再難受也不怕,趕天明好了就成。但第二天起來,頭重腳輕,渾身軟軟的。他強打精神,想裝著沒病,可哪能呢!
「不是太后的紅人,我還提他?邱掌柜聽說過沒有,西太后原來戲癮大得很,在京時幾乎無日不看戲。京戲名伶汪桂芬、譚鑫培、田際雲,常年在內廷供奉。這回逃難出來,終日顛簸,一路枯索,無一點音律可賞,算是將太后鬱悶壞了。聽說在太原常傳戲班入禁中,連肆間彈弦、說書、唱蓮花落的,也傳過。離太原后,一路也如此,傳沿途戲班藝人到行宮供奉,只是都不中意。御駕入陝到臨潼時,響九霄趕來迎駕。太后聽說有秦腔名角兒來了,當晚就傳進供奉。沒想,這就叫太后很過了戲癮,響九霄也一炮在行在唱紅。」
喝過薑湯,生起火盆,姚夫人又叫人給拿來一床被子,給雨田加上。還問他想吃什麼。雨田只是不斷地流淚,那樣感激她,依戀她。
剛到的時候,主家還把仆佣都叫來,交待她們:新來的這個男娃能寫會算,以後他要幫著我管家,你們要多幫襯他。主家有了這樣的交待,別人對他也沒欺生,真還夠幫襯他的。邱家的仆佣也不多,一個個都像厚道人。
此後,三爺對程老幫果然不一樣了,恭敬有加,不再怠慢。只是,有事無事,三爺還是願意跟邱泰基呆在一起。
陳亦卿就笑了,說:「我看出來了,老兄還是心不在焉呀!我這樣禁議時事,只怕更要委屈著你。那就罷了!想說什麼,你盡可說,只不要誤了進酒。來,先敬你這盅!」
「老太爺要說話,孫大掌柜當然得聽。三爺,那我們就向三原、老河口、蘭州這些庄口,緊急調銀了。拳亂厲害時,西號存銀並沒有倉皇調出。再就近調些銀根來,也就先張羅起這樁生意了。」
「聽說戶部最先想到的,是喬家的大德恆、大德通。大德恆在西安沒有庄口。大德通呢,為避拳亂,在六七月間剛剛將西安庄口的存銀運回祁縣,號內很空虛。所以,戶部雖很偏向大德通,可他們一時也不敢承攬太多。江南米餉的匯票到了,你這裏不能如數兌出現銀,那不是跟朝廷開玩笑?」
現在的邱泰基,真是脫胎換骨了。對這喜訊一般的調令,他幾乎沒有多少激動,倒是很生出幾分惋惜。這次重來口外,與年輕時的感受已大不相同。駝道蒼涼依舊,可他已經不想望穿蒼涼,在後面放置一個榮華富貴。商旅無論通向何方,都一樣難避蒼涼,難避絕境。春天走了一趟恰克圖,往返兩月多,歷盡千辛萬苦了,張羅成的生意有多少?在內地大碼頭,這點生意實在也不過舉手之勞,擺一桌海菜席,即可張羅成了。只是,這北去恰克圖的漫漫商旅,實在似久藏的老酒,須慢慢品嘗,才出無窮滋味。
「我沒在跟前,不知他說了些什麼難聽的。」
酒席擺上來,也只十來樣菜肴,但都是戴膺不常見的河鮮海味。
「實情不實情,于理不通!我們白銀多,你們就來搶?福爾斯還有他的歪理呢!自道光年間始,他們英人挑頭往中國傾銷鴉片,放了一股禍水進來。你知道他說什麼?他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只有鴉片才能從中國換回他們流走的白銀!聽聽,這是什麼歪理?」
姚夫人又感到了那種徹骨的寒意:一切都是依舊的。
這處臨江的飯莊,外面倒很平常,裏面卻格外雅緻講究。原來這裡是陳老幫時常拉攏官吏的地方,外拙里秀,正可避人耳目。今日引戴膺到此,不作什麼拉攏勾當,才真應了「清雅」二字。
老東台就問:「銀行也是銀錢生意嗎?」
戴膺與漢號的陳亦卿老幫,雖然常通信報,卻已有許多年未見過面了。三年一次的歇假,兩人實在很難碰到一起的。這次在漢口忽然相見,湧入彼此眼中最甚的,便是歲月的滄桑!
以戴膺在天成元的人位人望,他理當是接任大掌柜的第一人選。他的本事也是堪當此大任的。但領東大掌柜,那得東家看中才成。戴掌柜做京號老幫許多年,功績多多。打通京師官場,拉攏有用權貴,就不用說了。類似處理去年津號那樣的危機,也很有過幾次。今年雖失了京號,但回晉后一番張羅,叫康老太爺得見兩宮聖顏,可不是別人能辦成的差事。只是,老太爺如願以償,親睹聖顏后,也不過格外地誇獎了幾句吧,並沒有什麼令人意外的意思表示出來。
邱泰基問:「老號指示我回太谷了?」
當天夜裡,姚夫人成功地將女兒支走了。水蓮聽說她憎恨的這個雲生終於要離去,就以為是自己的勝利。母親到底還是向著自己,把這個可惡的傭人攆走了。所以,她對母親的敵意也消失了。母親希望她回自己屋裡去住,她很痛快地答應下來九*九*藏*書
三爺忙來扶邱泰基:「邱掌柜,我看中的,不用別人管!」
接受了雲生的教訓,姚夫人也不想急於求成了。慢慢來,叫他感到了你的親切,你的心意,你的疼愛,那也許能長久相守吧。
雲生他會捨得走嗎?現在家裡的局面,給女兒鬧成這樣疙疙瘩瘩的,忽然又叫他走,他會疑心是攆他走嗎?
臨走,他居然也不來看看他的兒子?
「吩咐先不要貪做,尤其要防備朝廷強行借貸。聽說朝廷在太原時,就曾向西幫借過巨款。」
「你帶蓮蓮去過哪?」
「怎麼在徐溝?」
「那我給老太爺去封信,看他能不能幫你們一把?」
沉默寡歡的雨田,哪能想到主家會這樣器重他?初聽了,他真有些不敢應承,直說,怕張羅不了。主家夫人和氣地說,誰天生就會?我挑你,就是叫你學著幫我管家。以往,我自己管家,沒僱人,今年剛添了娃,忙不過來了。你識字,會打算盤,人也不笨,又長得排場,我看是當管家的材料。只要上心學,哪有學不成的?總比學生意容易吧!
「老號倒是不斷有信報來。」
陳亦卿笑了說:「你是自束太嚴吧?在京師拉攏官場,你能少了這道菜?」
「好了,好了,西號局面也有程老幫功勞!」
康老東家在徐溝覲見兩宮后,對當今朝廷那是更少敬畏,更不敢有所指望。以老東台那毒辣的眼光看,西太后實在是一個太平庸的婦人。平庸而又不自知,即為無恥。位至尊,無恥亦至極。攤上這麼一個婦人把持朝廷,時局殘敗至此,那還用奇怪?老東台從徐溝一回來,就對孫大掌柜說:
陳亦卿豈能不想知道北邊詳情?他不過以此寬慰戴膺罷。他是最了解戴膺的,京號之失雖難倖免,戴膺還是不願自諒的:在他手上,何曾有過這樣的敗局!可惜,費了這麼大工夫,也未能將戴膺暫時拖入清雅之境,那就不強求了。他便說:
康老太爺竟然說:「叫我看,西幫的票號也如當年的茶莊,生意快做到頭了。我們得趁早另謀新路。」
「說了什麼?向我們借錢?」
他問候了幾句,就吩咐夥友伺候邱掌柜去洗浴。邱泰基慌忙道了謝,卻不叫任何人跟著伺候他。洗浴畢,程老幫要擺酒席接風,邱泰基也堅辭不就:「程老幫,你不是想害我嗎?叫伙房給我做兩碗羊湯拉麵,就得了。離開一年,只想這裏的羊湯麵!」
戴膺卻有些不以為然。朝廷的無能無恥也不自今日始,親睹聖顏,倒睹得自家泄了氣?這也不像是西幫作為吧。西幫什麼時候高看過朝廷?所以,戴膺就對兩位巨頭說:「現今生意也僅存半壁江山了,北方各庄口經此內亂外患,已收縮到底。江南庄口失去北方支撐,難有大作為,收縮之勢也早成定局。再言收縮,還能收縮到哪?總不能將遍布國中的庄口全撤了,關門大吉吧?」
康老太爺說:「不是說你。」
「北邊情形,我能不知道!只是,連朝廷都棄京出逃了,我們西幫豈能倖免?」
「打得不快。」
飯畢,程老幫也顧不及叫邱泰基先行歇息,就將他請進自己的內賬房,急切問道:
自從父母去世后,再沒有人這樣心疼過他。雨田想到這裏,不禁淚流滿面。
親戚說,發矇后念過幾年書。他父母原也是指望他長大入商號的。
「我們已經連發幾封信報回去,也不知老號會不會贊同。」
歸號的方老幫,對邱泰基這樣快就要離去,當然更是惋惜。時間雖短,邱掌柜還是幫了他的大忙:東家的三爺總算給勸走了。三爺這一走,還是長走!接手掌管康家外務后,三爺大概不會再來歸化久住,難為人了。
康老太爺說:「要不,我叫你們趕緊收縮!」
邱泰基聽了,可是大吃一驚:「三爺,你是取笑我吧?」
「那真也是。」
「確有此等事,我們就可從容些了。端方大人,仍在陝省藩司任上嗎?」
所以,他特別想重走一趟烏里雅蘇台。
第二天,雲生走時,姚夫人沒有見他。
主家那位十歲的小姐,似乎並不討厭他,常常跟著他,問東問西。
邱泰基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他也一時想不明白喬家走的是一步什麼棋。喬家一出手就是三十萬,朝廷再跟別家借錢,不用說不借,就是答應少了,也不好交待。天成元在西安不是小號,就是裝窮,也得有個妙著。不過,他也聽說了,老東家在徐溝曾陛見兩宮。有此名聲,戶部來借錢,怕也得客氣些吧。於是,他忽然明白:喬家如此慷慨借錢給朝廷,或許也是出於自保?在此動蕩之秋,花錢買一份平安,也算是妙著吧。
也許,她不該將雲生這樣早早打發了?
但是,當她得知了男人過家門而不入的消息,一種徹骨的寒意,把一切都驅散了。噴涌而起的幽怨,叫她對雲生也斷然撒手。你總想著他們,可誰想你呢?還得自己想自己。
雲生走後,那種突然降臨的冷清,姚夫人是難以承受了。這比以往男人的遠離久別,似乎還要可怕。已經走了出來的長夜,突然又沒有盡頭地瀰漫開,與雲生的一切,彷彿只是一場夢。雲生留給她的兒子,雖是真實的,但有了兒子以後,依然驅不散的這一份冷清,才是更可怕的。
「看你說的!不說這了。邱掌柜,眼下西安有一個紅人,你大概也是認得吧?」
「是叫雲生嚇的?他說什麼了?」
這種時候,姚夫人只是喜悅,總隨口說:「能像誰,還不是像你!」
邱泰基說:「頭一條,不拘誰,你反正不能隨便冷落。你想想,沒點本事的,能進了你們康家票號?」
「我在口外也聽說了,好像是祁幫喬家的大德恆扛了大頭?大德恆的領東也不傻呀,怎麼給捉了大頭?」
「我們應承了多少?」
陳亦卿忙說:「看看,看看,又扯到時局上了。既不想聽音律彈唱,那就開席吧。」
姚夫人也很分明地把女兒撤離的消息,傳達給了雲生。可是那一夜,雲生居然沒有來!她幾乎是等待了整整一夜,可這個負情的小東西居然沒有來!
三爺這才說:「那就看你面子,連程老幫一搭誇!」
他還是不說話。
蘭妮這才說:「也不知雲生對小姐說了些什麼話,把她嚇成了這樣。」
去年秋涼后,邱泰基就想去一趟烏里雅蘇台。貶至口外,不走一趟烏里雅蘇台,那算是白來了。可歸號的方老幫勸他緩一年再去:你久不在口外,這來了才幾天,水土還不服,更不耐這裏冬天的嚴寒,忽然就要作如此跋涉,那不是送死去?你畢竟不是年輕後生了。
可這個粗佣還沒有挑呢,忽然冒出一個來,叫姚夫人一下就心動了。
她這樣做,一半是使手段,一半倒也是出於真情。
陳亦卿指著一碟雪白的漿茸狀菜肴問:「你看這是什麼?」
親戚說,這娃命苦。他的父親本也是常年駐外的生意人,本事不算大吧,家裡跟著尚能過小康光景。不料,在這娃九歲那年,父親在駐地遭遇土匪,竟意外身亡。母親守著他,只過了兩年,也染病故去。雖然叔父收養了他,可突然淪為孤兒,性情也大變。而嬸母又認定他命太硬,妨主,甚為嫌棄。到十三四歲,叔父曾想送他入商號學徒,嬸母卻不願為之破費。送去作仆佣,她倒不攔著:可見還是偏心眼。邱家是大戶,調理得好,這娃或許還能有出息,你們也算是他的再生父母了。
孫大掌柜就說:「我看也是。新路須新人去走,我這老朽也做到頭了。」
姚夫人驚慌不安地等待著男人的歸來,卻一天天落空。怕他歸來,又盼他歸來,他卻是遲遲不歸來。今年兵荒馬亂,皇上都出來逃難,旅途上不會出什麼事吧?
「去年康老東台、孫大掌柜來漢口,拿此招待,很叫了好。」
「在太原剛緩過勁來,兩宮就恢復了京都排場,老東台哪能見得上?只好等兩宮離並赴陝,經徐溝時,張羅著叫老太爺受了召見。」
孫北溟說:「他在口外還沒受苦呢,就調回來,舊病複發也說不定!」
到西安半月後,三爺邀邱泰基一起出城去游大雁塔。中間,在慈恩寺禪房喝茶時,三爺興之所至,就說出了自己久已有之的那個心愿:
她還不能忘記雲生。
戴膺也笑了,說:「我也不是京人,你笑話誰呢?」
戴膺問孫大掌柜:「老東台這是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明白?」
孫北溟說:「他哪敢!凡駐外的,不拘老幫,還是小夥計,從外埠歸來,必先來老號交割清了,才准回家。這是字型大小鐵規,邱泰基能忘了?」
陳亦卿說:「哈哈,我還細皮嫩肉?趁酒席未擺上,我給你叫個細皮嫩肉的上來,聽幾曲絲竹南音?」
她已經把雲生打發走了。雲生也走口外去了。這個小東西離開她也已經三個月了。
「邱掌柜,還是你的眼力好。」
「誰說不是!不過,為應付朝廷計,這個響九霄或許也值得拉攏一把?」
這倒真是西幫票號的一條鐵規。駐外人員下班離開當地分號時,要攜帶走的一切行李物品,都得經柜上公開查驗:只有日常必需用品為準許攜帶的,此外一切貴重物品,特別是銀錢,都屬違規夾帶。查驗清了,柜上將所帶物品逐一登記,寫入一個小摺子,交離號人帶著。摺子上還寫明領取盤纏多少。回到故里,必須先到老號交摺子,驗行李,報銷盤纏,交待清了,才准回家。違者,那當然毫不客氣:開除出號。在票號從業,手腳乾淨是最重要的。
「趁早收縮生意吧,大清沒指望了。」
等了十來天,最後等來的卻是:邱掌柜已經到西安了。他沒有路過太谷。
「這是拿極鮮的活蟹,仔細剔出生肉來,剁成茸。再將草果、茴香、沙仁、花椒、胡椒五味,都研成末;另加薑末、蔥絲、麻油、鹽、醋又五味,共十味,一道放入蟹茸,拌勻,即成此蟹生。如此生食,才可得蟹之鮮美!老兄在京,得食此鮮美否?」
邱泰基鑒:
「真有這樣的事?」
邱泰基離別歸化,還有一件難以釋懷的事,就是郭玉琪的失蹤。一年多過去了,郭玉琪依然下落不明。方老幫說,多半是出了意外。但邱泰基還是請求方老幫,三年內不要將此噩耗告知郭玉琪的家人,更不可放棄繼續打探郭玉琪的下落。走口外本是一種艱險之旅,出意外也算題中應有之意。不過,失蹤多年,忽然復出的奇迹,也不是沒有。總之,邱泰基還是希望那個年輕機靈的郭玉琪,有一天能奇迹般重返天成元。
小水蓮也不理,只是哭叫不停。
「或許是信報遺失了?這多半年,往來信報常有缺失的。」
三爺忙問:「為何傳喚程老幫?」
閏八月二十,邱泰基搭了一隊下山西的高腳騾幫,離開歸化城,向殺虎口奔去。臨到殺虎口前,他還盼望著能早日趕回太谷,回家看一眼。僅一年,自己就重返西安了,這對夫人總是一個好的交待。尤其牽動著他的一個念想,是他的兒子!自從夫人告訴他read.99csw•com已得一子,他就在時時牽挂著了。年過不惑,終於得子,好像上天也看見了他的悔改。現在,又給了他一個機會,回家看一眼出世不久的兒子。
只是,在家中歇假未久,他已覺有幾分枯索。外間動蕩的時局,也許令他放心不下。但即使是在往常平安時候,在家閑住稍久,也一樣會生出這種枯索來。這真是沒治了,就像從小出家的僧人,忽然還俗,滿世界看見的都是煩雜。
陳亦卿笑了,說:「人之嘴,一司吃,一司說。我看京人的嘴,只精於說了,卻疏於吃!不拘什麼貨色,都先要謀一個有說頭的唬人名堂,至於品色到底如何,倒不太講究了。」跟著,放低聲音說:「什麼滿漢全席,鋪陳了多少菜?可有一樣好吃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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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了頭,低聲說:「願意。」
雲生興奮異常地問她:「為何不早告我?」
「朝廷辦起官銀行,再加上長驅直入的洋銀行,我們西幫真是要走末路了。」
「哪能偏偏遺失了這一封?我由晉來漢這一路,經過我們自家的字型大小,都不知有此事!」
戴膺說:「這我也想到了。可朝廷那頭,也有麻煩。兩宮過晉時,康老東台曾覲見了太后和皇上。」
「那麼,老東台真是在太原覲見了兩宮?」
進入閏八月,時局總算平靜了。邱泰基終於能為西去烏里雅蘇台張羅行前的諸多事項了,忽然就收到太谷老號發來的一道急信。忙拆開看時,居然是孫大掌柜親筆:
如今,老太爺已將康家的外間商務交給了三爺料理。年輕的三爺,會看中他這個老京號掌柜?
十歲的邱小姐只能這樣理解。所以,她對分走了母愛的郭雲生,生出了本能的反感。每當母親與他愉快呆在一起時,她總要設法敗壞她們的興緻。可惜,她們並不在意她的搗亂,這更叫她多了敵意。
她開始成天呆坐著,不出門,不說話,甚至也不吃飯!
「響九霄嗓音高亢無比,秦腔中歡音、苦音都有獨一份的好功夫。」
姚夫人連問:「怎了,怎了?」
初冬時節,走出山西,進入河南,即無太重的寒意了。清化、懷慶府一帶的竹園,翠綠依舊,在寥落凋敝中倒更是分外悅目。清化出竹器、毛筆,所以田間處處是竹園。戴膺已有些年頭沒來這一帶走動了,更不曾見過這冬日的竹園。只是,此行心境不似尋常,沿途景象也難入眼底的。
戴膺忙說:「老兄色食都精,我可是早無此雅興了!」
邱泰基原來是直接趕赴西安了。
蘭妮跑去叫郭雲生時,姚夫人又問女兒:「他說什麼了?」
姚夫人感到現在老練多了,能從容行事,不再那樣急於將這個小男人攬入懷中。但自從雨田進家后,她已不再覺著孤寂冷清,有這個俊秀的後生叫她惦記著,日子過得實在多了。
所以在殺虎口,他另搭了一隊騾幫,改往平魯方向而去。這條商路,經神池、五寨、岢嵐、永寧,可直達洪洞。較走山陰、代州、忻州,到太原那條官道,艱難許多,但也捷近了許多,尤其是繞開了祁太平。到洪洞后,即可直下平陽、侯馬、解州、蒲州,過潼關入陝了。
「他一向就愛這樣說:貴國的白銀太多了!我們歐洲的白銀,美洲的白銀,全世界的白銀,這幾百年來一直在流向貴國,而且是只流進去,流不出來。貴國的絲綢,瓷器,茶葉,多少世代了,源源不絕流往外域,換回了什麼?最大宗的就是白銀!外域也有好東西,西洋更有好東西,可你們都不要。為皇家官場挑揀一點稀罕之物,那才能抵多少?貿易需有來有往,貴國只賣不買,白銀還不越聚越多。貴國並不盛產白銀,卻有如此多的銀錠在全國流通。貴國若不是這樣的白銀之國,你們西幫能如此精於金融之道?又何以能積聚如此驚人的財富?你說,他這是恭維我們,還是挖苦我們?」
「蟹生?」
「仍在。朝廷進陝前,端方大人就獲授護理巡撫了,已有望高陞撫台。可朝廷一到,就將護駕有功的岑春煊升為撫台。聽說在太原時岑春煊與東家還是有交往的。可我兩次去求見,都沒見著。巴結官場,我實在是不如邱掌柜。」
她不動聲色給歸化的男人去了信,求他為雲生尋一家字型大小住。現在的邱泰基已不似以前,接了夫人的信,就趕緊張羅。以他的人望,在歸化張羅這樣一件事,那當然算不得什麼。西幫商號收徒,舉薦人頭等重要,因為舉薦人要負擔保的重責。邱泰基出面舉薦擔保,很快就在天順長糧庄為郭雲生謀到了差事。
「邱掌柜,我要聘你做天成元的大掌柜!」
戴膺的半年假期還未滿,但時局殘敗如此,他也無心歇假了。康老東家、孫大掌柜隔三岔五的,也不斷召他去,議論時局,商量號事。但時局不穩,各地信報不能及時傳回老號,議論吧,又能議出什麼眉目來?
水蓮依然呆坐著,任怎麼問,也不開口。
既然沒回來,那就是路上出了事?連孫大掌柜和三爺也開始這樣猜疑。
「他對撫台說:朝廷這麼想著我們,敝號自當儘力報效的。天成元在江南的庄口能承攬多少米餉,我們這裏就及時兌付多少,請大人放心。」
但來到殺虎口,邱泰基忽然改變了主意:不回家去了。悔改未久,就想放縱自己?老號有所體撫,可你有何顏面領受?只有早一天趕到西安,才算對得住東家和老號的寬恕。
邱泰基只好避開程老幫,私下對三爺說:「你冷落程老幫,一味誇獎我,這不是毀我呀?」
當初,他與姚夫人有了私情,也曾飄飄然露出一點異樣。姚夫人很快就敲打他:要想叫我常疼你,就千萬得跟以往一樣,不能叫別人看出絲毫異常來。做不到,我就攆走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所以,他一直很收斂,很謹慎。
「程老幫怎麼應承的?」
姚夫人出來,追問郭雲生到底對小姐說了什麼話,他還是大模大樣地說:「也沒有說什麼呀?」
「邱掌柜,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顯然,三爺沒有料到邱泰基會說這種話。
「程老幫,我儘力張羅,那是理所當然的。但一切全聽你吩咐。」
三爺心裏這才一塊石頭落地。看來,邱掌柜還是以號事為重。他特別將此事稟告了老太爺。
三爺認真說:「我有此意久矣!」
為保險起見,三爺特別請求了孫大掌柜:給邱掌柜的調令中務必註上一筆,叫他回太谷停留幾天。孫大掌柜倒是很痛快地答應了。
像雲生似的,再招一個嫩娃?那隻怕是重招傷心吧。嫩娃是養不熟的,你把什麼都搭上了,他卻不會與你一心。
戴膺說:「另闢新生意,就不受朝廷管了?就能逃出時局的禍害?」
陳亦卿說:「我在漢口多年,能不知道西洋列強的厲害?今年這場災禍,實在是叫洋人得勢太甚了!西洋人最擅分而治之的勾當。北邊,他們唱黑臉,堅船利炮,重兵登陸,攻陷京津,追殺朝廷。這南邊,他們又唱紅臉,跟張之洞、劉坤一以及李鴻章、袁世凱這等疆臣領袖,大談親善,簽約互保。看看吧,他們在南北都得了勢,朝廷可怎麼跟人家結賬?」
邱泰基已重返西安,邱家顯見是要繼續興旺發達了。聽說邱家要僱用新的男僕,來說合的真不少。以前在邱家當過仆佣的,也想回來。但這中間,沒一個姚夫人中意的。做仆佣的,都是粗笨人。稍精明俊雅些的,都瞄著商號往裡鑽呢,誰願意來做家僕?但姚夫人不甘心。
孫大掌柜聽三爺這樣一提醒,覺得也有幾分可能:駐外掌柜得子,那喜訊非同一般。於是就派人去水秀打探。
「緩兵之計?」
邱家小姐乳名叫水蓮,雖只有十歲,但對郭雲生早有了反感。以前,母親鬱鬱寡歡,但視她為寶貝,一切心思、所有苦樂都放在她一人身上。但近一年來,母親似乎把一大半心思從她身上分走了。分給了誰呢?她發現是分給了這個小男僕。母親同他在一起,分明不再鬱鬱寡歡,就像陰天忽然晴朗了。
邱泰基說:「老太爺叫你誇,也不能誇起來沒完吧?你這一弄,好像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目中無人,只好自家出風頭!」
孫北溟已有些不高興了,對三爺說:「這個邱泰基,不會又舊病複發吧?排場出格,再叫官衙給扣了?」
姚夫人只是按常理說:「我花錢雇傭人,也不能當少爺供著吧?我該怎麼使喚,就怎麼使,他對付不了,你還給我領走!」
康老太爺一笑,說:「誰不退出,誰倒霉吧。」
陳亦卿說:「叫誰欺負,也不該叫洋人外人欺負吧?」
三爺這才問:「邱掌柜,你眼裡沒有我吧?」
他聽得眼裡直涌淚珠。
所以,他跟三爺說話總留了距離,極力勸三爺放寬眼界,從容選才。尤其不能將自家的一時之見,隨意說出。做少帥,要多納言,少決斷。
邱泰基始終覺得,郭玉琪的失蹤同他大有關係:帶了這位年輕夥友來口外,雖屬偶然,但他一路的教誨顯然是用藥過猛了。初出口外的郭玉琪,心勁高漲,急於求成,那才幾天呀,就出了事!邱泰基真不知如何向郭玉琪的家人交待。
「唱秦腔的郭寶峰,藝名『響九霄』。」
這一切,說結束,真就結束了?
姚夫人忍不住厲聲喝道:「沒去哪,能成了這樣?」
這次在漢口,戴膺果然會了福爾斯。
戴膺說:「我實在是老邁了,于食色真寡淡得很。」
戴膺想了想,說:「朝廷辦官銀號,那也得等迴鑾京師以後了。兩宮何時能回京,還難說呢。我們也不必太著急,先靜觀些時再說吧。」
康老太爺說:「比當真還厲害!這回,西太後來山西逃難,算是知道我們西幫票號厲害了。她親口對我說的:等回京了,朝廷也得開辦自家的銀號,省得遇了今年這樣的意外,庫銀帶不出,花錢得三番五次跟各省討要,成了叫花子了。西太后直說,看你們山西人開的票號,滿天下都是,走到哪,銀子匯到哪,花錢太便當!像她那樣的婦道人家,眼紅上你,豈有不當真的?」
「老號信中,是要我儘速來陝。老號有特別交待,當會有信報直達程老幫吧?」
從歸化到太谷,路上趕趁些,不用半月就到了。走得再從容,二十天也足夠了。兩宮御駕從宣化到太原,也用了不到二十天。朝廷御駕那是什麼走法,邱泰基不會比朝廷走得還從容吧?
「這不是滿口應承嗎,算什麼緩兵之計?」
邱泰基想了想,只好聽從了方老幫的勸阻。再說,當時康三爺已經離去,邱泰基也得替他收拾「買樹梢」的殘局。不過,挨到今年正月一過,他就隨駝隊去了一趟外蒙首府庫侖,由庫侖又到了通俄口岸恰克圖。這一條北路大商道,雖較西路短些,也須走三十多天。所以,等他重新回到歸化,已快進五月。眼看夏天將至,要走西路往烏里雅蘇台,也只好再等秋涼時候。
「可不是呢!要不說比跟我們借錢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