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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之死

老夫人之死

康笏南這樣的關心,杜筠青也是很少享受到了,所以令她驚異,也令她生疑。他是做給這位譚先看,還是另有用意?
再次醒來,她知道餓了,也知道有人伺候她吃喝過。但那人是誰,吃喝了什麼,仍沒有意識到去分辨。
康家算開明,醫家來為女眷診病,並沒有很多忌諱。所以,杜筠青能面對了譚先。她看譚老先生,倒是一位慈祥的長者。他閉了眼,仔細把過脈,又問了飲食起居情形,就說:也沒有大的毛病,只是陰虛火旺吧,先吃幾服藥,調養調養看。
呂布被派到天津,這倒也是真的。只是,派去並沒有多久。
誰是披麻戴孝、扛哭喪棒的打頭孝子?杜筠青忽然又一驚,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她沒有生養,誰會給她當孝子?
杜筠青想出這個辦法以後,她的心境倒真正平緩下來。因為只要對康笏南做這樣一次懺悔,她就再也沒有什麼可牽挂的了。無論老東西是目瞪口呆,還是假裝不相信,那都無關緊要了。她真可以平靜地去死了,無憾地為自己的罪孽去死。
譚先來過兩次后,全家上下都知道她病了,似乎還以為她病得不輕吧。二爺、四爺、六爺陸續來看望過她,還都掛著一臉的沉重。尤其四爺,臉上的沉重更甚,他跑得也勤,幾乎天天過來問候。管家老夏,也跑得勤,一天都不止來一趟。還有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一干媳婦,也都來過了。
杜筠青又發了一陣呆,才問:「那我也永遠不必回康家了?」
「譚先又來過嗎?」
出來,三娘也對他說:「老夫人這幅遺像畫得太逼真,凡來祭奠的,都嚇了一跳,以為老夫人又再生了。夜裡守靈,更時時覺得她逼視住你,有話要說。」
杜筠青真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容易就答應了。看來,他們也相信她快要死去。不去多想了,臨死前能進城洗浴一次,她已經滿意。
「幾乎沒人知道。三爺、四爺都不知道。」
所以,杜筠青特別想見一見呂布。見了面,呂布就是什麼也不說,她相信也能看出一個大概。他們這樣阻攔著,不叫呂布露面,也能看出一個大概了。
就這樣嗜睡也甚好!
滬號的孟老幫,已張羅了幾種昂貴的西洋藥物,托三爺帶回。他也是揀吉利話說,但隱約露出的一種暗示,三爺還是覺察到了:「這位老夫人,不會像前頭那一位吧?」前頭那一位老夫人去世時,四下里都議論:老太爺的命太旺,一般女人服不住。三爺不敢這樣想,可孟老幫的暗示還是將一種不祥之感扯了出來,揮之不去。
得的還是疑症?
那是一種什麼幸運?幸運地走向今天的死路?
儀仗之後,是兩具更為精巧的絹制童男童女。
康笏南似乎還不放心,三天兩頭的,總往粥棚跑,親自查看粥熬得夠稠不夠稠,掌勺的給人家舀得夠滿不夠滿。時常還親手掌勺,給饑民舍粥。所以,他一出來,饑民常常跪下一片。
「那你就用針扎!不拘用什麼辦法,叫醒我就是了。」
老夫人的病情,居然也叫父親這樣牽挂?
「有些小毛病,倒也不好調養,得用慢功,不能著急。」
四爺的這個回話,更叫杜筠青多了一層疑問。但她沒有再難為四爺。她也看出來了:四爺也給瞞著呢。
三爺回想這次出遠門前,曾去見過老夫人。那時也看不出什麼異常,只是有些憔悴罷了。怎麼就忽然得了疑症?既已這樣滿天下尋醫問葯,可見病情不尋常。
三爺忙說:「後事有定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她說著,已滿眼是淚。六爺忙說:「奶媽,我不是說你。這個大家,閑話也太多。要圖清靜,就得把閑話關在門外!」
杜筠青聽得愈加發木了,只說:「我不怕死,我願意死。」
奶媽說:「六爺,我是愛管閑事的?只是一想起你母親,就難受!你母親病重時,誰為她多操過心?醫先說:像是傷寒。一聽說是傷寒,都遠遠躲著了,只怕沾染上。我看她發燒也不厲害,只是嗜睡。醒著的時候,也想吃東西,說話也不糊塗,更沒胡言亂語。可越吃醫先開的葯,越嗜睡。我就給他們說,叫醫先換服方子吧,只按傷寒治,怕不成吧?可誰聽呢!」
「汝梅,你也不小了,眼看就要嫁人,怎麼還跟小娃們似的,凈胡思亂想,編些嚇唬自家的故事?」
那天,他安慰住奶媽,出來就去了老院:他忍不住要再見見老夫人,她真是厄運纏身了?但他沒能見著老夫人,她又在昏睡!杜牧說,剛剛睡著。
「老夫人,你醒過來,能認出人來,很叫人高興。」
三爺就毅然決定不再往前走,立馬返回太谷。汝梅當然有些不情願,但見父親不容分說,也只好默然了。也幸虧她早催促,來到了杭州!
杜筠青就這樣錯誤地挑中了老夏。
老太爺就問:「老夏,你看呢,誰該當?」
杜牧忙說:「我當然聽老夫人吩咐……」
出乎她們意料,大娘可是平靜如常。她明白了兩位妯娌的來意后,居然說:「聾鬼也沒什麼表示呀。」
老夏立刻就把杜牧一干仆佣支開了。
「誰說不是呢!這位老夫人雖有時出格些,不大講究老禮數,可也沒壞心眼。對誰也不愛計較,不愛挑剔,也不記仇。這麼一個老夫人,竟也服不住?」
「什麼時候派去的?」
「老夫人,譚先不是說了嗎?能熬過春天,就該大愈了。眼看春天已經來了,你正有熬頭……」
春光一日濃似一日,可杜筠青的病卻依然不見好轉。她幾乎是整日卧床了,因為她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食慾也越來越差,人便更消瘦憔悴。進城洗浴早已成為舊事。譚先還是常來,也依然只開方子,不說病名。杜筠青早在懷疑了:他們都在瞞她,不肯告訴她得了什麼病。不用說,瞞著她的,一準是不祥之症!
「有十四五年吧?現在這一位,還不到十四五年。」
老亭平淡地說:「是大戶。」
六爺知道杜老夫人患病後,竟莫名地產生了一種不祥之感。第一次進老院去問候,眼見的老夫人,比他想象的要康健得多,但他的不祥之感依然沒有消減。他不明白這不祥之感由何而來,只是難以拂去。
四爺忙說:「老夫人儘管吩咐!」
杜筠青覺得整個身心都發木了:為她出殯?她無論如何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她已經死了嗎?她與康家已經是陰陽兩界了嗎?
今天,她無力無奈地躺在這最後的春光里,除了流淚,還能怎樣?父母的在天之靈,大概已經看見了她今天的結局。你們也不用傷心,我不埋怨你們。既然是命中注定的事,也許想逃也逃不過吧。
三爺瞪了她一眼,說:「你胡說什麼!」
「老夫人放心,這很容易辦到。」
後面就是三十二抬的靈柩。只能看見豪華異常的棺罩。靈柩里躺著誰,或許是空棺……
「只有我號不準,哪有譚先不準?」

4

緊隨童男童女之後,就是四人抬的影亭:影亭里懸挂著的正是杜筠青那幅西式畫像。杜筠青見到了自己的畫像,不由一驚,似乎要想起什麼,但又沒有抓住。她只好繼續木木地盯住下面:影亭前,擁擠了太多爭看的鄉人。
四爺忙說:「老夫人不用多慮。譚先是名醫,他說不礙事,那就是不礙事。」
「可不是呢?」
「趕緊支起幾處粥棚,凡來的,先發二尺孝布,再進粥棚盡飽喝!」
「她為什麼一心要走?」
譚先診療的時候,康笏南一直陪坐在側。聽說無大礙,長長出了口氣,又追問一句:「真無大礙吧?」
村婦顯然不知杜牧是誰。杜筠青這才將目光移往別處:她這是躺在什麼地界?這不是老院那處太大太冷清的上房,屋頂這樣低,也沒吊頂棚,椽梁都清晰可見……
杜筠青冷冷地說:「杜牧,我求你真這麼難了?」
「為什麼?」
「父親大人,我當孝子。」
但沒隔多久,康笏南還是把譚先請來。譚先號過脈,凝思片刻,依舊診斷說:無大礙,加減幾味葯,服些時看看。
老亭依然很平淡地說:「就是我們康家。」
「他們都不知道?」

3

「你老夏大權在握,我也活在你手心裏呢!」
他搬過來,只是為顯示一下:對她這位老夫人已不再冷落?
這天,趁著清醒時,她對杜牧說:「你去給老夏說一聲,叫他們套好車馬,我要進城洗浴一回。」
這是上天對她作孽的報應嗎?
「杜牧她們呢,就沒有一人跟來伺候?」
老太爺就忽然長嘆一聲,動了情說:「在這種亂世,該死的是我呀,怎麼叫她死?我早老朽了,早該死了,怎麼不叫我死?」
四爺的應對,很令杜筠青滿意,也更使她相信,四爺也許真的什麼也不知道。說了半天呂布,四爺竟然沒一點異常的神色。
「奶媽,你也少聽些閑話吧。老夫人病了,倒惹許多人說閑話,豈不是乘人之危?」
老夏忙說:「爭了半天,到底誰當孝子呀?」
「都知道是假出殯嗎?」
但將呂布派往天津,老夏卻沒對四爺說。
他將呂布遠遣天津,當然是為了對付杜筠青。呂布呢,被老夏辭退後,不僅丟了可觀的收入,還時常被嚇唬,日子算一落千丈了。所以一聽叫她復工,當然願意。那時天津還在洋人手裡,只是已稍安定。即便在大亂時候,五爺那裡也未受劫。老夏為了攏住呂布,還叫她帶了男人一道去伺候五爺。於是就在臘月,呂布兩口子隨了另外幾個男僕,悄然赴津了。
六爺還能再說什麼呢?他從老院出來,忽然想去寺院問一次簽:為這位老夫人問一個吉凶。只是,一種預感告訴他,他搖到的簽,一定是凶多吉少。與其問下一個凶簽,哪如不問?
「我來此幾天了?」
所以,在做這樣一次懺悔以前,杜筠青想進城去洗一次澡。她已經很久沒有進城洗澡了。就是關在這密不透風的屋裡,杜牧她們也不願叫她多洗浴,她們怕她受風病重。她已經太骯髒了。她不能這樣骯髒著身子去死。
老太爺做了這樣的裁定,別人再也不能說什麼了。他選了三爺,當然是因為三爺在外間更顯赫。由顯赫的三爺為老夫人打頭扶靈,會為康家贏來更多讚譽吧。而在三爺心底,他也是甘願這樣送別這位老夫人的。
這也是令她刻骨銘心之地。
「可這些年,老夫人一直沒災沒病的,體格比你我還壯實吧?我都以為,這位開通的老夫人總算服住了。」
杜牧忙說:「老太爺常來read.99csw.com。來時,凈趕上老夫人沉睡不醒。老太爺不讓驚動老夫人,但要細問病情,醒的時候長些了?進食多些了?還常坐著等一陣。」
三爺忙說:「我並不比老夫人年長……」
大概都看著老夫人不大要緊,所以事情也未怎麼張揚起來。
那時候,杜筠青一心惦記著三喜,也沒太理會呂布。只以為遇了大喪,身心受挫,也是人之常情吧。
老亭說:「我看是三爺。」
老夏瞪著眼聽完,說:「老夫人,你是剛做過這樣的夢吧?」
在這世外小村,也許比死後的陰間好些?
三娘不禁叫了一聲:「啊……」
喝了譚先開的四五服藥,杜筠青的嗜睡也並未見好,反倒更重了些似的。康笏南力主再請譚先來,杜筠青不讓。她嘴上說:「哪能那麼快,再多喝幾服,總會見效。」可她心裏卻想:
杜筠青越來越有些不敢相信了。
出來這一路,三爺所見著的各庄口老幫,都不似孫大掌柜那樣令人心冷,一個一個既知禮,又不生分,坦誠說事,情同故交,很叫他感到舒服。這才叫他想起邱泰基勸過他的話:多往外埠碼頭跑跑,尤其該多往江南跑跑。所以,他曾想在上海住到春暖時候,再從容往別處去。可汝梅哪能長住得了?沒多久,就又嚷著去杭州。
杜筠青聽了,倒也沒生氣,只是猛然意識到,這是把呂布攆走了!那件事終於敗露了?像呂布這樣近身伺候過老太爺的女傭,無緣無故的,哪能悄悄給攆走?呂布伺候她也多年了,走時竟不來說一聲?沒有疑問,那件事敗露了,呂布是受了連累!
接著就是二十來人的儀仗,前頭有扛「肅靜」「迴避」大牌的,後有舉旗、鑼、傘、扇和鞭、板、鎖、棍的。儀仗所執,雖都是紙糊的仿製物,卻精緻如真。
四爺又是連聲說:「甚好,甚好,就照老夏你說的辦吧。」
「等你把他叫來,只怕我又迷糊過去了。杜牧,叫你傳句話,真這樣難?」
「來過。老先生也有些慌張了,好像依舊吃不準是什麼病。」
四娘就問:「大哥知道老夫人染了病吧?」
老夏在給三娘通報消息的時候,還不經意間多說了一句:「叫我看,老太爺不該搬回正房去住。」
奶媽忍不住,就將自己的這份驚異說給六爺聽。
杜筠青挑來挑去,又剩下了那兩個人:老夏和老亭。
此地有何吉利呢?老亭不讓多問,好像是天機不可泄露似的。老亭依然是那種面無表情的老樣子,也令杜筠青不願多問。
老夏慌忙賠了笑臉說:「老夫人這樣說,是要攆我走吧……」
等康笏南南巡歸來,杜牧調過來,呂布調出去照料五娘遺世的孤女,杜筠青也未太留意。杜牧挪位,是因為老東西從江南帶回了一個嫵媚的女廚子。賜呂布去照料不幸的五爺之女,一顯老太爺的體撫之忱,似乎也合情理的。
「老說不礙事,就是不見好!」
「他四娘,你想呀,這位老夫人自進了康家門,老太爺就沒在那座正房住幾天。我們還以為老太爺不很愛見這位不安分的老夫人呢,現在回頭看,說不定是老太爺怕克著她,才避開的。」
杜筠青木木的,只會說:「我願意死。」
幸好去年臘月天津捎來話,瘋五爺那頭需要人手。尤其跟去伺候的玉嫂,沒大出過遠門。這趟遠門倒好,一走一年半了,還遙遙無期。所以成天哭哭啼啼,只想辭工回家。老夏想了想,在天津伺候瘋五爺的仆佣,也不便比照駐外字型大小的規矩,三年才能下班回來。困得時間長了,他們那還有心思伺候主家!於是就跟四爺說,在天津伺候五爺的,不論武師、男僕、女傭,都按三年折半,也就是一年半一輪換吧。讓誰常在那裡,也難保不搗鬼。
看見孝子了,還不少呢,有二三十人吧,大概家族中子孫兩輩都出動了,可打頭的是誰?重孝之下,只能看出是一個高大的男子,別的都看不清。
老亭一再說:老太爺把葬禮辦得這樣浩蕩、豪華,也對得起老夫人了。逢了這樣不好的年景,依然將老夫人的葬禮辦得這樣體面,真不容易了。
沒出正月,康笏南從城裡請來了一位名醫。這位姓譚的老先生,常來康家出診,都稱他譚先。先,是鄉人對「先生」的簡稱,聽著似「仙」。對醫家都這麼叫。
三爺說:「我們走時還好好的。」
杜筠青感到自己已經支撐不了多久,因為醒著的時候,分明更短暫。她不能再延誤了。見不著老東西,見著別人也成。挑一位適當的人,做那樣一次懺悔,也會傳到老東西耳中吧。
大娘說:「我跟聾鬼,世外人似的,能知道什麼?他三爺、四爺當家主事了,我不問你們問誰?」
「誰呀?」
「老夫人,不是我們攆走她,是她一心想走,攔也攔不下。」
「三嫂,老夫人到底是不是給老太爺克著了,我們也是胡猜疑呢。我想起一個人來,她一準心裏有底的。」
老亭冷冷地說:「還是那種老病。」
就是在這樣想的時候,杜筠青終於抓住了一個念頭:懺悔,她可以假借懺悔,把自己的罪孽說出來!我知道我快死了,有一件事,我必須說出來,不說出來,我咽不了氣,合不上眼,因為我做下的這件事,對不起康家,更對不起老太爺……這是一個好辦法,也是她現在能夠做到,更是她最後一次掙扎了。
進城的日子,他們推遲了幾天,說是要等她精神好些,再出行。進城的那天,她的精神還果真格外好。在車轎里,雖然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可居然沒有犯困!馬車一直跑到那片棗樹林,她依然清醒著。
面對令人敬畏的天意,杜筠青極力想平緩下來,但又怎麼能夠做到!她不想掙扎了,但還是停不住要回憶:知道自己行將離世,誰能停住回憶!而她能夠憶舊的清醒時刻因為太短促,許多往事就總是蜂擁而來,叫她難以梳理,難以駐足回味,只是覺得沉重,勞累。一累,就要犯困,困了也就什麼都想不成了。所以,杜筠青想起老太爺的命硬,又將這個記憶抓住不放,也是不容易的。
杜筠青沒有遲疑,趕緊說:「我對不住老太爺……」於是,把那件事說了出來。
父親這句話,汝梅真是聞所未聞。不過這句話,也夠她琢磨一輩子了。
離開漢口后,都是旱路,三爺還是日夜兼程往回趕。其時,已處處可見明媚春景。尤其南地的新綠,經水氣洇潤,格外鮮嫩,又格外飽滿。汝梅初見,真是迷戀不已。可父親對此簡直就視而不見,只是一比一天憂愁。所以,汝梅獨覽春景,也漸漸失去了興緻。
敢不動聲色來瞞老太爺的,恐怕只有老夏、老亭這兩個老奴才。他們才最擅長皮笑肉不笑!老東西一旦雷霆震怒,也少不了拿這兩位老奴才出氣。但這兩個老奴才中,最敢做這件事,也最能做成這件事的,還是那個冷酷的老亭。有他死守了老東西,那真是針插不進,水潑不出!老夏圓滑,可他沒那麼大胆子吧?他知道了真相,有老亭攔著,只怕也告不成密的。
「他四娘,還是你心靈,我光顧著急,連大娘都忘了!」
因為戴膺在上海,三爺就多停留了一些時候。
「他四爺,你也給我號號脈,看毛病到底出在哪?」
這樣一個好辦法,怎麼就沒有早想出來?
自入冬起,康笏南真搬回後院這座殿堂似的大正房來住了。多年獨居之後,他的忽然到來,很叫杜筠青恐懼了幾天。還好,他只是白天過來說幾句話,夜晚並不來打擾她的。他住東頭,她住西頭,中間隔著好幾間呢,還算相安無事。只是仆佣多了,這座大冷宮中的炕榻爐火,也較往年燒得暖和了許多。
可挑的人,無非是四爺、六爺,三娘、四娘。那件事,說給三娘四娘,她們一定會叫嚷出去的,尤其一定告訴老太爺。可老東西也許不大相信她們的話,媳婦們說三道四,他一向討厭。四爺呢,他會不會被那件事嚇倒,手足無措?六爺太年輕,也不宜對他說這種事。三爺不在家。二爺呢?他大概也不愛聽她多說話。還有一個老東西正寵著的人:宋玉。可你能把她叫來?老東西從不許宋玉進這大書房來。
更沒有想到的是,四爺竟也跟著跪了說:「六弟幼年已做過一回孝子,這一回,由我來盡孝吧。我料理家政無能,老夫人重病期間也張羅無方,臨了多盡一份孝,心裏才能稍安……」
「神仙也出錯呢,何況那個老先生!他四爺,我信得過你。」
做了這樣的吩咐以後,她依然沒有犯困,直到快進城時,才有種困意慢慢飄來。
杜牧慌忙說:「老夫人,我這就去把老夏叫來!」
可杜筠青沒等來康笏南,就又昏睡過去。醒來問起,杜牧說:「你剛睡著,老太爺就到了,只差一步!」
「為我?」
只是,呂布到五爺那頭不久,就悄悄給辭退了。杜筠青是直到臘月,才想起來去看看呂布。
坐下歇息喝茶時,老亭將跟著伺候的農婦支了出去,然後說:
四娘也說:「老四更是做了長工頭,成天聽喝,哪是主事當家?」
老夏留心試探了老亭,沒有任何異常,一切還是依老例進行。
老太爺就說:「我看,老三想盡孝,就成全他吧。再說,老四張羅喪事也太勞累。老六能有這份孝心,也就行了。都起來吧。」
三娘也忙說:「可不是呢!大哥不著急,我們也可放心了。」
「在家哪能洗得乾淨?最後了,我得把自己洗乾淨。」
「還是那樣嗜睡?」

1

杜筠青不由問了句:「孝子是誰?」
你就冷落下去吧,我已經過慣了冷宮的生活!現在,我也應該受到冷落了,我已經有了罪孽,已經捅破了你們康家這層威嚴的天!你被尊若神靈,居然至今未能覺察?我不相信。我越來越不能相信了!你一定是知道了,硬撐著裝不知道。你是威名美名遠播的神靈,怎麼能受得了這樣的辱沒!哈哈,你是在裝糊塗吧?今年冬天,你忽然搬過來住,就是想裝糊塗?你想叫大家相信,什麼事也沒發生,老太爺並沒有冷落老夫人,怎麼會有那種事!你這樣裝糊塗,心裏不定怎樣暴怒呢!哈哈,我就想叫你暴怒,但並不想叫你有苦難言。你應該將暴怒形之於色,趕緊廢了我這個萬惡的老夫人,叫天下人都知道你受的辱沒……
村婦沒說話,慌忙出去了。不久,進來一個人,杜筠青認出了:他是老亭,成天跟著老太爺的那個老亭。
照陰陽九_九_藏_書先生寫定的出殯榜,須停靈三七二十一天,到三月初七出殯。
老夏呢?老夏圓滑,什麼話都聽。他對老太爺更是忠心不二。他知道了這樣的醜事,不敢瞞下不報吧?三喜失蹤,呂布反常,說不定老夏早有猜疑。她臨終說破,他更會深信不疑。他也許會對所有人瞞下不報,但不大敢欺瞞老太爺吧?他得給自己留後路。也只有老夏,有可能穿過老亭的防線吧?
過了年,這怪症越發厲害了。正月依然天寒地凍的,卻像陷進沉沉的春困中。她除了愛迷糊,似乎也沒有別的不適,不像生了病。惟有蒼老之感,那是時時都感覺到了。已經給康家做了十多年老夫人,的確已經是很老的老夫人了。只是,她的年齡還不能算老邁吧:她不過才三十三歲。
「就怕老太爺不許……」
都說年邁之後,夜裡覺少,白天迷糊。她與老東西相比,實在不能算年邁。老東西健壯不衰,能吃能睡,她自己倒先有了老相?
杜牧倒是立刻去了,但遲遲不見回來。直等得杜筠青的困勁又上來了,杜牧才匆匆回來,說:「老太爺不在屋裡,跑出去也沒找見,去問老夏,才知道進城了,說是有……」
四娘說:「大嫂,你問我們,我們去問誰?」
老夏雖被杜筠青的臨終交待,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但跑出來后,卻很快就平靜了。老亭已經知道了那件捅破天的醜事?他越想越不像!老亭是個什麼人,他能不知道?老亭要真知道了這件事,即使要瞞住老太爺,也不是現在這種做法了。他會叫這婦人死得更痛快!
這天,四爺又來問候她,她就說:「他四爺,你也懂些醫,我這到底是得了什麼病呀?總不見好!」
「老夫人,不久有出殯的從門外經過,我們避過再走吧。」
好在春光正美,雖然天旱,溝坡間還是散滿了新綠。這裏那裡,零落點綴其間的桃杏,更長滿了一樹新綠。若早春時來,望見的該是一樹繁花吧。鳳山不遠,山脈草木都清晰可見,反觀太谷城池,倒落在一片迷茫中了。
知道了這個非同小可的消息,老夏也才恍然明白:去年冬天,老太爺忽然搬回後院正房,與老夫人同住,原來是為走這一步棋!老太爺多年也沒有在正房住過了,去年入冬后執意要搬過去住。老夏還勸說過,要搬,還不等過了年,春暖花開后?今年冬天這樣冷,搬進大屋,尋著受罪呀?當時老太爺竟拉下臉說:「我就知道你們想偷懶!我不過去,正房還住著老夫人呢,都不經心燒炕籠火,想把她給我凍死?」
杜筠青一直在等待這一天。在她想象中,那件事一旦敗露,康家準會掀起驚天大浪的:老太爺雷霆震怒,人人都義憤填膺,她這個淫|婦當然難逃一死……可局面卻不是這樣:呂布既已被攆走多日,康家居然一直平靜如常。尤其是老東西,近日並無任何異樣!
六爺現在對杜老夫人已經不再反感,聽奶媽這樣說,還以為是她偏心眼,盼杜老夫人早有不測。所以,他不大愛聽,說:
但在這種驚慌中,她也並沒有想到老太爺的命硬命旺,想到的只是自己的罪孽。她落到這一步,應該是上天對她的嚴懲吧。她作了孽,本想捅破康家的天,辱沒老東西一回,可上天不叫她稱心,又有什麼奈何?
三爺既為孝子,也就挑頭扛起了祭奠、守靈,尤其是接待弔客的重擔。弔客除了親戚本家,更多的是本地大戶和祁太平的大商號,終日絡繹不絕。送來祭席,都只能在靈前略擺一擺,趕緊撤下:後面的祭席還等著呢。送來的祭幛,更是層層疊疊掛滿了靈棚。凡有弔客來,三爺都得出面,這可實在不是一件輕鬆營生。好在三爺體格健壯,又心甘情願,倒也沒有累草了。
「杜牧,我真熬不過春天了。生死在天,天意不活我,我也不強求。只是,平生喜愛洗浴潔身,我不能這樣滿身骯髒死去。你把這話說給他們。」
杜牧慌忙說:「老夫人是開通人,怎麼也說這種嚇唬人的話呀?」
「聽老夏說,在太谷能壓過譚先的高手,也不好找了。老夫人想找個西洋醫先,可趕上這年景,到哪去請?老太爺已傳話給駐外的掌柜們,留心打聽好藥方。但願遠水能解了近渴。」
這一非同小可的事態既已成真,老夏該張羅的事情那就刻不容緩了:康家又將操辦一次豪華而浩蕩的喪事。最遲,這喪事也不會出春三月的。
杜筠青忽然變了口氣說:「杜牧,我求你也這樣難了?」
不過,杜筠青還是再次吩咐杜牧:洗浴時,她犯了病,迷糊著了,你不用怕,請繼續為我洗浴。只要小心不要把我淹死,別的都不用怕。
「前頭那一位,也才做了十幾年老夫人吧?」
大娘說:「他一個聾鬼,你們還真當神敬?我還正想問兩位呢,老夫人的病到底要緊不?」
奶媽見他這樣,就說:「這位老夫人病得如何,我們再操心,能頂什麼事?我是不由得想起你母親。當年你母親病重時,誰肯多操心?」
再后是手執法器、口中念經念咒的和尚、道士。
「他四爺,你這樣說,我真就放心了。這事,我跟老夏提過幾次,他都沒辦成。這可不是告老夏的狀!我冷眼看,老夏跟呂布像有什麼過節兒似的,大概他不想叫呂布來吧?他四爺,你要成全我,就不要驚動老夏,悄悄派個人,把呂布叫來就成。」
「進香還願畢,就伺候老夫人去。」
不過,她倒真是一天一天複原了,不久已能下地走動。
老太爺親扛哭喪棒?這不是亂了倫常嗎?大家知道他是在說傷心話。三爺正想說:按年紀排下來,我該當孝子,可話沒說出,六爺竟先跪下說:
大娘也笑了:「我又不主事,你們跟我訴苦,這不是上墳哭錯了墓堆嗎?」
在精神稍微好的時候,杜筠青也會懷疑:老東西真能裝得那樣不露痕迹?他到底知道了沒有?
四爺推脫不過,只好給老夫人號了號脈。號完,沉思片刻,說:「譚先說得不差,老夫人並無大礙,靜心調養就是了。」
「命里的事,真是不好說。前頭那位老夫人,也平平安安過了十來年,還生了六爺。誰能想到,說不行就不行了?」
老夏忙說:「三娘,我是瞎說呢。譚先是名醫,都摸不準病因,太叫人著急!」
汝梅忽然想起為老夫人畫像的事。她就問父親:「老夫人早就病了吧?」
「一路顛簸,老夫人受累了。前面莊子有熟人,我們進去稍作歇息?」
進臘月沒幾天,老亭悄然告訴他:「老夫人病了。」
四爺走後,杜筠青還真有了一點盼頭:四爺畢竟是主理家政的,他或許真能把呂布叫來?
大娘說:「知道。我早比劃給他了。」
然而,杜筠青幾次前往尋訪,始終就未見著呂布一面。頭一回,車倌竟會迷了路,把車趕到了別的村!後來幾回,雖尋到了呂布的家,人卻總不在:不是走了親戚,就是進城趕集去了。定好的日子,跑去了,人依舊不在。這麼反常,分明是有鬼。不是呂布躲著不出來,就是他們不許呂布出來!
「汝梅!」三爺呵斥了一聲。「你凈胡說些甚!」
老夫人患病,竟是因為命相上受克?在奶媽對他這樣說以前,六爺已聽過兩個仆佣的議論了。當時,他很把那兩個仆佣嚴斥了一頓,但心中還是更沉重了幾分。現在,奶媽也這樣議論,六爺心裏當然更不痛快。
所以,從東寺出來,望見孫家那一片宅第,六爺也不再覺得索然。孫家那位小姐,既然是老夫人舉薦,他不應該太挑剔吧?老夫人真要無大恙,他就來東寺還願,不存奢望,安心娶回孫家二小姐。
杜筠青不喜歡這樣被抬舉:以前眼裡沒有她,見老太爺變了,你們也變!誰稀罕這一套。再說,她還沒病得快死呢。
在得病以前,杜筠青一直就想親口對老東西說出那件事,氣他一個目瞪口呆。只是,每每臨場又總是說不出口。你還沒聽說呀,我跟趕車的三喜相好上了,我早跟他有了私情……這樣的話,真是說不出口。現在好了,改用懺悔的口氣,就很容易說出口了。這樣說出來,老東西也更容易相信吧。他相信了,也才會暴怒吧?他暴怒了,也就說明他被傷著了……
那天,杜筠青從五爺家出來,徑直就跑去見夏管家。見面也沒客氣,劈頭就問:「呂布多年伺候老太爺和我,怎麼說打發就打發了?就是該打發,也得說一聲吧?我用慣誰,你們就攆走誰?我怎麼得罪你夏大人了?」
臉上能那樣不露一絲痕迹?三爺脾氣不好,心裏裝著這種事,早該爆發出來了。可在今年,三爺凡來見她,除了禮數周到,似乎還多了些和氣,甚而是溫情。四爺更是一個心善的人,他知曉了這等事,還會那樣謙卑如常?
老亭又以無須多問擋過。
「都起來吧,老夫人知道你們這樣仁義,也能瞑目了。都起來吧。」
老亭還是面無表情地說:「誰也沒過世,只是為老夫人出殯。」
即便這樣,這位出格的老夫人還是叫老夏心驚膽戰。那個該死的三喜,已經遠遠地打發走了。只剩了這個知情的呂布,老夫人如此執意要見面,到底是為了什麼?老夏心裏真是沒底。
老夏說:「叫我看,三爺與老夫人年紀相彷彿,六爺年少居后,四爺似相宜些。」
老亭說的「老病」是什麼含義,有何等分量,只有老夏明白。所以他不免吃驚,是因為這件事非同小可!不過,他也早在盼著這一天了。那婦人走到頭,他也不必這樣擔驚受怕了。那婦人作了大孽,也早該叫她得「老病」的。
「這是什麼地界?」
其後是鼓樂班。
在康家,敢瞞著老太爺,又能夠瞞住老太爺的,沒有幾個人。新當家的三爺、四爺,遇了這樣的醜事,當然也想瞞住老太爺。可他們心裏裝下這麼一件捅破天的醜事,又能瞞得過誰?
康笏南還吩咐四爺:一鍋粥下多少斤米糧,出鍋后捨出多少碗,要給他們一個定例。按定例,虧了米糧的,咱給補;余出米糧,就得罵他們!既做善事,就得圓滿。支了粥鍋,你又越熬越稀,那圖甚,沽名釣譽?

5

「老夏初聽了,也不敢做主,趕緊去問老太爺。老太爺斟酌半天,還是答應了,說:『出去走走、洗洗,或許能散散邪氣。只是,你們得萬分小心伺候!』」
村婦也不搭她的話,只是問:「夫人,有甚吩咐?」
「我不是說胡話。這件事,老亭已經知道,你依然不知,只怕老太爺會read.99csw•com遷怒於你。所以,我才給你做此交待。這件事,於你們誰都無關,只是我一人的罪孽。你要怕受牽連,就在我死前,設法把老太爺請來,我當面給他做交待。」
既是這樣,但願一切順當吧。
四爺很順從地說:「那就聽老夫人吩咐。」
三娘、四娘當下就去見了大娘。
現在,她最想見一個人,那就是以前伺候過她的呂布。
「聽老夏說,去年冬天老太爺搬回正房,也是怕凍著老夫人。這冬天太冷,那處大正房就只住老夫人自家,哪能暖和得了?加上年景不好,全家都節儉度日,傭人們再趁機不經心燒火,老夫人真得受凍!老太爺這才搬過去了。」
再後面是哭喪的女眷。
三爺趕緊順勢也跪了,說:「我常年在外跑動,平日已很少盡孝,老夫人重病期間,我依然南下未歸,連病榻前的一聲問候也沒送達,就由我來盡這最後一份孝吧。我不及老夫人年長,又長於四弟、六弟,也理該由我盡孝的。」
六爺就問:「那時請的醫先,也是這位譚先嗎?」
誰願意被奪去性命!早知道會這樣一步一步被奪去性命,那還不如自己棄命而去。自家棄命,尚有幾分壯烈,而現在她是連壯烈的力氣也沒有了。就這樣一天比一天不由自主地昏睡,直到醒不來,無聲息地被奪去性命。只這樣一想,也覺自己太可憐了。
「老夫人,你一定做噩夢了!」
老夏卻已經在招呼杜牧她們:「快過來,小心伺候老夫人!」

2

六爺耐心聽奶媽又訴說了一番,才把她安慰住。他從小就聽奶媽這樣說母親,也早相信了母親死得很痛苦,很冤屈。母親死後,鬼魂多年不散,他也是深信不移的。他也像奶媽一樣,一直對現在的杜老夫人有種戒心和反感。但他在忽然之間,發現自己並不真正仇恨這位繼母,甚而有些傾慕她后,似乎再也回不到以前去了。他相信,母親與這位繼母之間,不會有仇恨。她們誰也沒見過誰。當然,他也知道,他無法改變奶媽。她那樣堅貞不渝地守護著母親,也令他感動。
老太爺哀傷地說:「她是受了我的害的,連個親生骨肉都沒留下,叫我怎麼給她辦後事?」
今天這是怎麼了,病也忽然變輕了?
「說了什麼?」
「為老夫人你。」
不過,四娘聽四爺說請了譚先,就跑過去給三娘通了消息。於是,這兩位主事的媳婦,先進去向老夫人問安探視。跟著,大娘、二娘也進去問候了。後來是各位爺們,也都進去問候。
汝梅說:「我看,早就病了。」
匆匆離開上海,趕到漢口時,家中已發來急報:老夫人病重,告三爺速歸。陳亦卿老幫感嘆時,竟也無意間流露了與孟老幫相似的猜疑:老太爺的命相真是太不一般了。這種可畏的猜疑,居然在各地的字型大小間流傳開了?三爺越發多了不祥之感。老太爺的命相就真是那樣可怕?但願老夫人不是一般女人,一般命相!
杜牧說:「見著了,見著了,老夫人有吩咐,他哪敢不見!」
杜筠青又複發木了,幾乎忘記了是在看自己的殯葬場面。
以後幾次也一樣,不是找不見人,就是等不到人,好像老東西已經看透她的用意,故意不見。
奶媽說:「不是。但也是一位名醫,姓高,都叫他高先。」
「老太爺見請醫先不頂事,就趕緊請來一位深諳河圖命相的老道。人家問了老夫人的生辰八字,又看了宅院方位,就說今歲老夫人行年值星羅,有血光之厄。化解之法,除用黃紙牌位寫明『天官神首羅星君』,每月初八供于正北,燃燈九盞祭之,還須請老夫人移出舊居,另擇吉地暫避。這裏,便是由道士選定的吉地。」
返回上海,三爺與戴老幫說起來,戴老幫也是驚嘆不已:這位老夫人心性開通,體格也好,怎麼就忽然得了這種病?應該無大礙吧?
四爺說:「老夫人正睡呢。聽杜牧說,別的也沒啥,老夫人近來只是愛犯困。我們多操些心吧,安康無恙就好。」
老亭說:「可老太爺哪能忍心?老夫人真有不測,老太爺怕也真不想活了。他已經剋死四個女人,說起來總覺自家有罪。」
老夏低聲說:「三娘你忘了,老太爺的命相太硬?」
「早該把你們叫來,說說老夫人的後事,只是想等一等老三。老三到底趕趁回來了,聽說是日夜兼程……」
然而,兩天過去了,杜筠青依然沒見著康笏南。杜牧說,老太爺來過一回,她使了大勁搖,也沒搖醒。後來,老太爺喝住她,不許再搖。
「早去了吧?天津時局太亂,五爺那裡人手太少。呂布去天津,她男人也跟去了,做男佣。」
他問:「近來老夫人好些嗎?」
老夏說:「打春了,陽氣上升,人愛犯困,也難免的。」
一上眺樓,杜筠青已經望見了樹林般一片白色旌幡紙紮,鼓樂聲也聽得更分明。這時候,老亭又在說什麼,但杜筠青似乎已聽不見了,她一味盯著殯葬大隊,什麼都不回想了。
「老夫人,這麼不吉利的話,我哪敢說?」
他忙問:「什麼病?」
她幾乎是驚叫了一聲。三爺居然肯給她當孝子?一定奉了老太爺之命。她聽不到三爺的哭聲,但被人攙扶著的樣子,像是動了真情在哭喪……
「你能託人把呂布找來,跟我見一面嗎?」
「去哪?」
接著是一片來送葬的親友賓客,多為商界及本家族有頭臉、有身份的男賓,個個略戴輕孝,手執祭香。
於是,老夫人受克病重,怕有不測的議論,便在康家暗暗傳開。
「那還不趕緊換個醫先?」
但她回來思前想後,還是覺得呂布外放太可疑。於是,她就想私訪一次呂布。見了呂布,大概就能明白底細吧。
聽了這樣的消息,誰也不敢不當一回事了,慌忙跑去問候老夫人,安慰老太爺。康家的氣氛真為之一變。
再問,也不過是類似的話,彷彿什麼事也沒有,呂布只是正常外放。杜筠青還能怎樣逼問?難道那件事依舊無人覺察?
四娘趕緊問:「說了什麼?」
汝梅並不害怕,依然小聲說:「爹,你聽我說。」
「老太爺不搬過去,說不定老夫人還病不了呢。」
所以,老夏走後,三娘叫了四娘,先進老院問候了老夫人,拜見了老太爺。從老院出來,三娘就把四娘拉到自己屋裡,很神秘地說:「你猜,老夏跟我說了什麼?」
「那也不來說一聲?」
四爺當然是連聲答應。
她日夜犯困,想失眠而不可得,想做夢也沒有,吃喝也不香,即使有無限心事擱在心頭,也思量不動了:心裏一想事,不用多久,照樣犯迷糊,就是再熬煎的心事,也得撂下了。但面對老東西的殷勤問候,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說:「困了,就睡唄,也不難受。」
這是罪孽之地。
然而,三天後,四爺進來回稟說:「呂布被派到天津,伺候他五爺去了。」
三娘四娘一心想摸摸大娘心中的底數,大娘只是不肯明說一字。這反倒更引起她們的疑心:那種不吉利的話,大娘豈肯說出?
三爺忙說:「趕上這時局不靖,日夜兼程也沒趕出多少路來。」
三月初七天未亮,杜筠青就被叫起來。老亭說:「今日早起,是要伺候老夫人往寺廟敬香還願。老夫人已近大愈,得及早向神佛謝恩。」
「為了疼她,反倒傷著她了,老太爺怕更心焦!」
「老夫人生這麼大氣,到底為了什麼?」
汝梅就小聲說:「去年剛入冬,我就看見請了畫師,給老夫人畫像。」
老東西故意這樣興師動眾,分明是在做給大家看。可他這樣做,真是為了遮醜嗎?他就裝得那樣穩當,一點惱怒露不出來?
三爺到家時是二月二十日,老夫人卻已於三天前病逝了。未進村前,遠遠望去,康莊已經是銀裝素裹,他就明白了一切。
她不恨三喜。她依然想念他。這個英俊的車倌,是她這一輩子惟一喜歡過的男人。他也許真的為她而死了。
杜筠青就隨便問了一句:「是大戶出殯,還是一般人家?」
尤其令杜筠青惱怒的,是犯起迷糊來,常常連澡也洗不成了。進城的半道上,就愛在車上犯迷糊,歪倒叫不醒。遇了這種情形,杜牧也只好叫車倌調轉牲靈,趕緊返回康莊。這麼睡得吼叫不醒,拉到華清池也洗不成澡。有時,路上掙扎著沒迷糊,到澡塘也要睡著。這真能把她氣死!做康家這個老夫人,也就剩進城洗澡這麼一點樂趣,竟然也消受不成了?
這樣看來,杜老夫人真也不久於人世了?
這最後一次洗浴,杜筠青沒有留下多少太清晰的記憶。完全清醒后,已經重新躺在那久卧的病榻上。不過,她感覺到了身體的輕快:洗浴是真的。
所以,在請譚先來診療以前,老夏也沒怎樣張揚。他只是對四爺說了聲:「老夫人近來精神不好,疑心得了病了。我看不像,體格那麼好,小災小病還上不了身呢,哪就有了大毛病?四爺通醫,進去安慰幾句。」
老太爺竟說:「要能死,就叫我死吧,跟她一道走了,也省得你們再辦一回喪事!」
「他們真答應了?」
但應聲而來的,卻不是杜牧,是一個年長的村婦。杜筠青從來沒見過這個滿臉皺紋的村婦,就問:「你是誰?」
杜筠青忽然生出一個新念頭,求一次四爺:她病成這樣了,由不得要念想一些舊人。呂布伺候了她多年,近來特別想她,能不能把她找來,見一面?從四爺的應對中,也能看出些徵兆來吧?
大娘說:「他眼都沒睜一下。我還罵他:人家各位爺們都去問候了,你就不能有個表示?說不了話,還不能露個面?你這樣罵他,他倒會拿眼瞪你了!」
「我何必嚇唬你?病在我身上,還能不能抗住,也只有我清楚。」
譚先第二回來過後,老夏就挨門給各家說了診療的情形:「譚先見他開的方子,竟然一點不見效,很不安。趕緊給老夫人仔細把了脈,問了各種情形,依舊沒摸准到底有什麼大毛病。譚先更有些不自在了。倒是老夫人開通,說再多服幾服看吧,大不了就是多睡會覺。可我看,老夫人已經明顯瘦了。老太爺也很不踏實。」
她記起了這一層,起先只是無力地流出了眼淚。
在老夫人的靈堂上,三爺第一次見到了汝梅說過的那幅畫像,他幾乎驚呆了:她宛如真人,而麗質之絕佳又勝於生前,尤其那樣高貴卻難掩幽怨地注視著你,更令人心驚肉跳!她是不想死去吧……但在伏身祭拜時,三爺極力鎮靜下來,臉色凝重,不讓太https://read.99csw.com重的悲哀流露出來。
杜筠青沒聽完,就睡過去了。
呂布被派往天津了?那以前怎麼不明說?去天津伺候五爺,也無須躲躲閃閃吧?今兒說住了娘家,明兒又說進城趕集去了,那是圖什麼?
杜筠青還是隨便問道:「誰家?」
三爺聽了,只是淡淡地說:「洋式畫像,就這樣吧。」
到第四天,她就片刻也沒有醒過來。
三爺四爺忙加勸慰,可哪裡能勸得住?老太爺越說越激動,老淚都流下來了。二爺也跟著勸說,但他顯然不擅言辭,說了兩句,不知該再說什麼。六爺低頭站著,一直沒有說話。聾大爺更是平靜如常,閉目端立。
從眺樓下來,杜筠青就獃獃地坐著。
她問杜牧:「老太爺一直沒有過來?」
後面就該是孝子了。
「你不用多說了,能熬過熬不過,我比你知道。你就照我的話,去對老夏說!」
杜筠青笑了笑,說:「他四爺既這樣說,我也踏實些了。人一病,就愛胡思亂想。近來清醒時,不由得念想些故人。唉,我在太谷也沒太近的人,這些天常念想的一個人,就是以前伺候過我的呂布。她在我跟前多年,親同家人。他四爺,我求你件事,不知……」
老亭依舊平靜地說:「老夫人不必驚慌,這都是為救老夫人性命。眼看老夫人大愈了,老太爺就想接你回去。為保萬全,又將那位道行精深的老道請去,要他選一個吉日。哪想到,老道一見老太爺,就是一臉驚愕!他說:萬不可迎老夫人回府。五月,老夫人還將有大危厄,遠避尚且不及,豈可近就?別人還沒聽明白老道說的意思,老太爺已經老淚縱橫了,直說:我死,也不能叫她死,我也活夠了,還留著這妨人的命做甚!別人勸也勸不住,老太爺只是問:我死了,就能保住她的命吧?老道默念片刻,才說:有一法可救老夫人性命。老太爺急忙問是什麼法術。老道命眾人退下,才對老太爺說出了此法:為老夫人辦了喪事,即可逃過厄運。」
「快去告他,明天一早就把車馬預備妥吧!」
杜筠青再問什麼,老亭也是拿這句話擋著。她雖有些疑惑害怕,也無力追問了。原來是叫她來此避凶。可富貴有命,生死在天,憑此道術便能擋住天意?其實她是願意死的。
只是,杜筠青這樣稍一激動,心上就覺得很疲累,頭腦也發漲,擋不住地又要迷糊。所以,她也不大能深想許多。
孝子是中國葬禮中的主角。照老例,葬禮中當孝子的,理當是子輩中行大的。康家因連喪老夫人,送葬時的孝子就有了問題。行大的聾大爺頭一回做孝子,是為自己的生母送葬,那自然天經地義。到第二回給後母當孝子時,他的年齡已很接近逝者了。再往後,他的年紀更大了,可跟著去世的後母們,大限總在三十來歲。年紀大的長子給年輕的後母做孝子,叫世人看著也彆扭。所以,從第三位老夫人起,孝子改由其親出的子嗣擔當。可新逝的杜老夫人到康家后,不曾開懷生養,孝子就又成了問題。
呂布被辭退,又被威脅不許就康家的事多嘴,也不要再見老夫人,這當然都是管家老夏一手操持的。為了唬住呂布,老夏也送了些銀子給她。現在給老夫人趕車的車倌,老夏更唬得緊,有什麼動靜,都得及時通風報信。所以,杜筠青去尋訪呂布,每每撲空,也就不奇怪了。遇了老夫人不速而至,呂布就躲著不出來,由家人出面應付。
「老夫人,我哪能與譚先比?我只得醫家皮毛罷了……」
杜筠青意識到自己命定要這樣死去,本來更想丟開一切,平緩地解脫了自己,可到底還是做不到。流著淚想了許多次,到底把天意也想破了。天意難違,也無非是去死吧。既已必死無赦,還有什麼可畏可悔?這條死路也快走到頭了,自己的罪孽已經鑄就,再悔恨也無用了。
他們到杭州沒幾天,就得到老夫人卧病的消息。三爺初聽了,覺得很突然,老夫人一向心寬體健的,怎麼說病就病倒了?他看老號發給杭州庄口的信報,說老夫人得的還是一種疑症,只嗜睡,不思飲食,城中名醫亦有些束手無策。各庄口可於本埠尋醫問葯,有驗方秘方速寄回,切切。
只是譚先還不曾給老夫人看過病。以前,杜筠青大病也沒得過,偶爾頭疼腦熱的,喜歡叫公理會的萊豪德夫人來診療。現在,她得了這樣奇怪的毛病,幾次想起萊豪德夫人,可哪裡還能追尋?頗感世事無常,更生出許多悲涼來。
老亭說:「已經為老夫人預備了安妥的去處。」
「她們跟來不吉。這裡有人伺候老夫人的。」
及今老夫人竟託了四爺,要見呂布,老夏才慶幸早走了一步棋!要不是早一步把呂布打發到天津,說不定還會惹出什麼麻煩。特別是在這種時候!
杜筠青就問:「往何處進香還願?」
挑誰呢?
老夏當然是一叫就來了。杜筠青剛說:「我怕快不行了,有幾句話想向老太爺交待……」
杜筠青湊近小小的轎窗口,望著還未出新葉的那片棗樹林,任心中翻江倒海。
六爺的奶媽初聽到這種議論,還似乎有一點幸災樂禍。她一直以為,當年正是杜筠青的出現,導致了孟老夫人的早逝。現在一報還一報,終於也輪到了這位杜老夫人!
「老夏說,冬天,老太爺不該搬回正房去住!」
就這樣,她將走到盡頭,她的性命真要油盡燈滅了?
但越是這樣預感不祥,越不能放下。六爺終於還是去問了一次簽。要說靈驗,那是該去鳳山龍泉寺的。可他怕太靈了,真問回一個凶簽來,受不了。所以就選了城裡的東寺。在東寺,搖到一個中上籤,不疼不癢吧,他已經很高興了。老夫人的這場災病,要真是不痛不癢,那與上上籤也無異!
四爺聽了,趕緊跑進老院。等四爺出來,老夏就問:「四爺你看,不像有病吧?」
大隊已經走過來。最前頭是高高的引魂幡,跟著是兩個撒紙錢的。紙錢很大,像在撒花。
老夏聽后,心裏竟咯噔了一下:那婦人終於要走到頭了?從去年請畫師給她畫像后,他就知道快有這一天了,可也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家中拖累大吧。長年在此伺候老太爺老夫人,脫身不易,管不了家。一個小戶人家,長年沒女人張羅,家已不成其家了,甚為苦惱。今年終於出了老院,能脫身了,她就一心想歸鄉理家去。」
「你是老亭吧?」
只是,現在明著張羅棺木、壽衣、墓地,還太突兀。而棺木,已有現成的了。早幾年,已為老太爺備了一副壽材。材料不很名貴,只是一般柏木。因為老太爺有嚴訓:他不要名貴壽材。十多年前為他預備過的一副壽材,也是柏木的。那副壽材,老太爺讓給前頭先走的老夫人了。現成的這一副,急用時,也會讓出來吧。壽衣、墓地,也不是太難張羅。
杜筠青對做康家這樣的老夫人,已經沒有一點留戀;她走向罪孽,也早預備了去死,可真意識到自己將走到性命盡頭,還是驚慌了。
「他答應沒答應?」
「康家?」杜筠青不由驚叫了一聲。「誰沒了?」
杜牧一進來,老夏匆忙就走。
三娘低聲說:「他說老夫人病得這樣奇怪,說不定是叫老太爺給克的……」
「你聽見我說什麼?我這是在哪?」
「說,為什麼把呂布攆走了?」
三爺得知老夫人病重的消息,正在杭州。
既沒個準頭,就都趕上她昏睡不醒的時候?杜筠青就對杜牧說:「老太爺再來時,你長短把我搖醒,我有話跟他交待。」
能出來走動后,終於看清了,她住的這地界像獨戶小村,就一個院落,幾處農舍。一問,才知道住戶是康家的佃農。這一帶的地畝,離鳳山已經很近,屬於康家較為遠僻的溝坡地。這幾處農舍,本是為佃戶蓋的地莊子,也即供佃戶農忙時就近食宿的工房。後來,有佃戶就常年在此安家了。
杜筠青假裝生了氣,叫嚷著再也不想見呂布。隔了許久,裝著已經忘了這件事,她才忽然動議,不速而至。奇怪的是,依然見不著呂布的面:家人說她又回了娘家!折騰了一年,又趕上鬧拳亂,終究也未見到呂布。
就這樣,杜筠青不斷醒過來,清醒的時候不斷持久,身上漸漸恢復了力氣,記憶也多起來。有一天,她終於呼叫起杜牧來。
不過,後來她聽說了杜老夫人的病情,還是暗暗吃驚了:這位老夫人的癥狀也是愛犯困?六爺的先母重病時,也是日夜嗜睡。醒著的時候也不糊塗,與常人無異,只是清醒不了多大一會兒,就要犯困。怎麼兩位老夫人,都得一樣的病?老太爺命太旺,她們服不住,臨終就得一樣的病?
老亭是老東西的近侍。但他太冷酷,也太可能瞞下不報。
「不住一屋,就克不著了?」
老亭說:「出殯大隊就要過來了。老夫人,請去觀賞一下吧。浩蕩的場面,全是老太爺的深情厚意。」
三娘也說:「我們不摸底,才來問大嫂。」
汝梅想分辯,父親喝住了她。一路上,父親就再不許她提起此事。直到快到家了,父親才非常莊重地對她說:「汝梅,你眼看就成人了。有一句話,你得記住:在我們這種大戶人家,你別想什麼都知道。該你知道的,你就知道。不該知道的,就不用刨根問底。在我們康家須這樣,日後你嫁到常家也得如此。大戶人家都這樣。」
三娘就問了一句:「為什麼?」
四娘說:「大哥既這樣不當一回事,那老夫人的病情真也不大礙事了。」
「呂布怕老太爺老夫人挽留,不便回絕,沒敢往老院辭行。照慣例,呂布也到了手腳不夠麻利的年紀,該外放了。」
老夏就說:「老太爺的意思,你還沒聽出來?老夫人沒生養,誰來給她當孝子?出殯的時候,誰來給她扛哭喪棒?」
「沒來幾天。看看,真還靈驗,老夫人已經好多了。」
「你快把杜牧給我叫來!」
老夏要費心張羅的,是既叫康家上下都知道老夫人已重病在身,又不產生什麼疑心。這個婦人一向體格健壯,幾乎沒得過什麼病。忽然就不行了,即便得了暴病,也總得有個交待吧?
「名醫不名醫吧,我還信不過譚先呢!他四爺,給我號號脈,看譚先說得準不準。」
「可是,你怎能經得起……」
杜筠青醒過來時,並沒有立刻發現自己是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也沒有習慣地呼叫杜牧。她只是覺得頭腦異常沉重,意識也甚遲鈍,幾乎什麼也想不起來了。身上卻軟得厲害,手腳有感覺,沒有多大力氣動彈。不久就支撐不住,又昏九_九_藏_書睡過去。
當年,一面傳說康笏南命太旺,連克四婦,不是凡人;一面對他的續弦,又是應聘者如雲。杜筠青就此還問過父親:那個老財主的命相如此可怕,為什麼還有這麼多的女人爭著往死路上跑?當時,父親是怎麼說的:命相之說可信可不信?但是,她意外地被這個老財主選中時,父親,母親,還有她自己,誰也沒有感到恐懼。當時,除了感到意外,好像什麼都忘了去想。其實,她和父母都被一種意外的幸運壓倒了。
車馬沒走多遠,果然停下來了。杜筠青被農婦攙扶著,走進一處還算排場的院落,讓進上房,卻沒見著任何人。老亭說:「叫主家迴避了。」
杜筠青彷彿什麼都不會想了,順從地按老亭的指引,登上了屋頂的一間眺樓。眺樓,是富戶人家為護院守夜所建的小閣樓,居高臨下,俯視全院。而這處眺樓正臨街,大道兩頭盡收眼底。
老夏極力忍耐著說:「老夫人,你在說胡話吧,我看得趕緊把譚先叫來!」
杜筠青說:「由你安排吧。」
「喪事辦得不真,哪還能為老夫人避得了禍?」
改日清醒時,又吩咐杜牧去請老太爺。這回,杜牧倒是很快就回來了,並說:「老太爺說了,他立馬就過來。」
但此時已進入早春時節。
馬車駛過去了,但她還能望見那片棗樹林。而且,就這樣一直望著,很久了,居然沒有犯困。
汝梅初到江南,偏趕上一隆冬,外間不算冷,屋裡卻太不暖和。再加上不能習慣的潮濕感,又冷又濕,真是不好受。三爺嘴上對她說:「出來就得受罪!這點潮氣就扛不住,你還想到口外?口外,那才叫受罪!」可還是很心疼她,見上海的上等客棧屋裡還暖和些,也就有意多住些時日。
杜筠青沒跟杜牧生氣,只是平靜地說:「那你過去,請老太爺過來,就說我有要緊的話,跟他交待。」
去年三喜失蹤以後,呂布的表現就很有些異常。原來那麼精幹麻利,忽然變痴獃了,常常發愣,叫幾聲都不應。問是怎麼了,她總是慌慌地說:喪父劇痛,一時難以平復。
在一邊的管家老夏,也插|進來勸說:「老太爺還是節哀吧,富貴有命,生死在天,不由人呀。老太爺畢竟壽數大了,真不敢哀傷過甚!」
「大嫂。大哥成年習《易》,老夫人真要到了這種關節眼上,他能看不出來?他看出來了,大嫂能不知道?」
他沒有多說什麼,老亭也沒再說什麼,就悄然離去。
三爺回來第二天,就被老太爺召去。去了,見除了五爺外,其他爺們也都應|召來到,連一向不出門的大哥也來了。
四娘聽了,也不由得驚叫了一聲,才說:「老夏真說過這話?」
關於老太爺命硬克婦的議論,當然不會有人說給杜筠青。但她自己終於也想到了這一層。
老夏這麼一點撥,竟令三娘吃驚起來,是因為她心裏也這樣想過。
忽然這樣愛犯困,是得了什麼病,還是自己老了?
去年臘月,三爺帶著汝梅南下時,最先也是停在漢口。漢口是大碼頭,加之已近年關,漢號的陳老幫極力挽留,他們就留在漢口過年。過罷年,即沿江而下,經九江,安慶,蕪湖,鎮江,到南京,一路都有停留。出正月時,才經蘇州,到了上海。
三娘忙問:「知道了,真沒有什麼表示?」
「他四娘,你知道老夏還跟我說了什麼?」
所以,天氣暖和以後,杜筠青已經不再有什麼想望,也不再想探知老東西是否知道了她的醜行,是否在心底強壓著暴怒。她把什麼都丟下了,只想靜靜地消受這最後的春光。她能感知春光的清醒時刻,也已經越來越短促。在這樣短促的春光里,還凈想些不稱心的,那真不如早一步棄世而去。
杜牧說:「也沒準。」
這倒是康家以往治喪沒有過的景象,一時也流傳開了。
自進入臘月,杜筠青就得了一種毛病:愛犯困,常嗜睡。大前晌後半晌的,不拘坐著站著,有事沒事,動輒就犯起困來。掙扎了搖頭眨眼,想扛住,哪成?沒掙扎幾下呢,已經歪那兒迷糊著了。
其後還有黑壓壓的送葬人群。
趁著乾淨,趕緊做最後一件事。但她似乎許久沒見老東西了。
「為誰出殯?」
杜筠青問:「老太爺常在什麼時候來?」
杜筠青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許久,才問了一句:
「真要是這樣,老太爺也是太疼這一位了!寧肯自家委屈,成年躲在那處小院里,也不想妨著她。」
說話間,已有鼓樂隱隱傳來。
受父親及萊豪德夫人的影響,杜筠青不大信服中醫老先生。不過,譚先診斷她沒有大毛病,聽了也還叫人高興。
「三爺?」
杜筠青真有些記起來了。是呀,她也以為自己快死了。現在,她還沒有死?
「老夫人,你還記得吧?過了年,你就卧病不起,名醫名葯都不頂事,眼看就不行了。記得吧?」
老夏剛把難題點出來,老太爺緊跟著說了句:「我扛哭喪棒!」
「老夫人,我還能不聽你吩咐?我這就去見老夏!」
「老亭,我這是在哪?」
「這是什麼事,我還哄你?他也是猜疑吧。老太爺命太旺,誰不知道!」
顯然,老太爺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場面,三爺以下居然都願為老夫人做孝子,而且一個比一個說得有理,又一個比一個說得動情!他很沉默了一番,才說:
老東西見她這麼愛睏,倒也不像以前那樣裝不知道了,過來幾次,殷勤問候:是不是夜裡沒睡好?做噩夢沒有?飲食太素淡了吧?還是有什麼心事?時局就這樣,也不用太熬煎,聽天由命吧。
睡著了,就什麼也不必想了。那些想不通的,疑心的,酸楚感傷的,久久鬱悶于胸的,都可以丟到一旁,不必理睬。能這樣沉沉睡去,永不醒來,那豈不更好!
三爺說:「畫像哪能挨著害病!不是也給你畫了一張嗎?」
「老夫人想乾淨,我們在家也能伺候你洗浴。」
「前頭那位老夫人,到後來體質已不行了,總是病病歪歪的。秉性上也沒有這一位開通,尤其眼高!全家上下,她能看上誰呢?那才叫心強命不強。」
汝梅更小聲說:「給老夫人畫的那幅,尺寸跟前頭幾位老夫人的遺像一般大小……」
「老夫人無須多問,能化凶為吉就好。」
「這是我臨死前的交待!」
老太爺這樣跟他說話,老夏還沒多經見過,當時真還受了驚,什麼都不敢再說了。現在回想,老太爺原來另有深意。
她就把鳳山尼庵所見,前老夫人遺像上那顆美人痣,以及老太爺的莫名冷淡,都說給了父親聽。她看父親聽得愣了神,以為相信她了。但父親聽完,還是拉下臉來,嚴厲地說:
杜牧說:「還是那樣吧,只是吃喝比以前少了。」
杜筠青就平靜地說:「我知道我病得快不行了,趁還能動,進城洗浴一回。只怕這也是最後一回洗浴了。」
「我看也是。但命里的事,哪能由人?」
可不是嘛,好好一個人,忽然就得了這樣一種怪病,連有本事的醫家也摸不準起因,怎能不叫人多心呢。老太爺命硬命旺,這是誰都知道的。可你疑心老夫人莫名染病,是叫老太爺給克的,這種話實在也不便說出口。現在好了,老夏已先點破這一層,再提起來,也有個由頭了。
每天早晚各一大碗湯藥,又服了四五天,依然沒有多少變化。不過,杜筠青放出話來:「已略有好轉。雖嗜睡依舊,可犯困時頭腦不很發漲了。」她放出這樣的話,只是不想招譚先來。
此後三天,杜筠青很想見老東西,看他知道了那件事是什麼表情。可惜終於沒有見著。她清醒的時刻,也是越發短暫了。
辛丑年的春天,旱象依然嚴重,祁太平一帶已集聚了許多外鄉逃荒而來的饑民。聽說有大富之家辦喪事,紛紛跑來求乞。康笏南聽說了,就發話說:
杜牧說:「老夫人的吩咐,我記住了。只怕到時搖不醒……」
村婦仍不搭話茬兒,只問:「有甚吩咐?」
老太爺明顯有些憔悴,精神也蔫蔫的。他說話也沒了往日的底氣,軟軟的,很無力:
「可不是呢。老夏當下就過來了,想問問老夫人什麼時候套車。那時,老夫人又犯困,睡著了。」
「我這是在哪?」
她現在得了這樣奇怪的病,顯見得無法再去尋訪了。但她已經有些疑心:那件事雖已敗露,可他們瞞住了老太爺!要真是這樣,那可是太可怕了:她自己白染了一身罪孽,卻沒傷著老東西一根毫毛!老天爺會這樣不公嗎?
跟著是一片紙紮,都是供老夫人升天後所用的各樣物品,一件件也甚逼真。
三娘笑了,說:「他們當家,也不過多辛苦些,老院的事,他們能知道多少?」
為了不犯困,杜筠青喝釅茶,學吸鼻煙,居然都不管用。她終於尋到一種稍微管些用的法子:努力餓著自己。人都是飯後生倦意,飢餓時坐立不安。那就餓著你,看你還迷糊不迷糊!尤其進城洗澡時,頭天就不吃飽,第二天更粒米不進。這樣坐車進城,真還迷糊不著。只是空心肚洗澡,除了覺著軟弱無力,實在也樂趣不多。
杜牧剛出去,睡意果然又像濃霧般瀰漫過來。等杜筠青醒來,已經是斜陽西照的時候,她並沒有想起這件事。直到杜牧伺候她吃過飯食,喝下湯藥,才終於想起來,忙問:「杜牧,叫你見老夏,見著沒有?」
日夜兼程,還是沒有趕上。
登車以後,天色依然未露曙亮。路不好走,上下起伏,顛簸得很厲害。走到天亮時候,車停了下來。老亭過來說:
頭一回請譚先看過病,老夏也沒大張揚。只是誰問起,他才告一聲:「也沒多大病,只是精神不好,比往常愛犯困。是老太爺不放心,叫請來譚先。譚先說了,不礙事。」
但到五爺的庭院后,竟被告知:呂布早不在了。哪去了?早打發走了,老夫人還不知道?
杜牧立刻驚訝地說:「老夫人,你病成這樣,哪能進城洗澡呀?」
老夏就說:「什麼都是天意,哪能強求呀?還是先議老夫人的後事吧。」
杜筠青一再吩咐杜牧,見她迷糊著了,趕緊叫醒,用什麼法子都成。可杜牧幾個女傭,用盡各種辦法了,還是很難驚醒她。每回,也只好抬她到炕榻上,由她睡去。這一睡,就不知要到何時。
杜筠青說:「這幾個月,我已經不會做夢了,一睡過去,就像死了似的。這事,你不說給老太爺也成。但我死後,怕不宜進康家的墳地吧?我這樣的人,埋進康家墳地,只怕要壞了他家風水的!」
杜筠青看那形勢,相信老夏是匆匆見老太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