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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禍將至

戰禍將至

康笏南居然說:「我也早有此意,新的大掌柜我也物色好了。只是,孫大掌柜你弄下的這個殘局,人家不願接手呀?」
「那就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吧。三爺,你不敢太著急,更不能先滅了自家威風,剛出點事,就埋怨自家命不濟!」
這是又扯到哪了?到底出了什麼事,扯半天了,還是一頭霧水!但響九霄以前就有這毛病,現在成了貴人了,你能叫他別嗦?邱泰基只好插了一句:
這麼多庄口關門歇業,等於塌了半壁江山,餘下一半,也難有作為。戴膺到了上海,也沒有什麼喜訊傳來。上海生意的大宗,在洋貨的集散。遇了今年這種洋禍,南方雖未波及,各碼頭進洋貨也暫避風頭,沒有多大勁了。貨流少,銀錢流動也少,票莊也就沒有多少匯兌可做。所以,滬號及漢號的生意,也甚清淡。
曹培德說:「東天門、紫荊關都是易守難攻的天險,洋人真能破關入晉?」
雨田靜靜地添了火。
走出天成元的那一刻,三爺真想策馬而去,飛至口外,再不回來!
不過,她倒是真夢見過雨田的母親,其母也真求她來:望能善待苦命的田兒。那次的夢,曾使姚夫人驚醒過來,所以記得清楚。夢中自稱雨田母親的那個女人,樣子很厲害,雖是跪了求她,神情也很嚴厲。驚醒后,她心跳得更厲害,猜疑雨田先母的在天之靈,一定看透了她的心思!所以,她也不敢把這個夢,告訴雨田。只是在不經意間問過他幾次:你母親長得什麼樣,是怎樣一個女人?雨田說出來的,與姚夫人夢見的那個女人,很不相同。但她還是沒敢說出做過這樣一個夢。想起這個夢,就不免有些懼怕。
曹培德慌忙問:「喬老太爺,你不是嚇唬人吧?」
「老東台,你這不是難為人嗎?朝廷亂局未定,我一人豈可回天!」
「幾十年了,孫大掌柜的本事,我還不知道?」
曹培德也說:「大難臨頭了,我還迷糊著!」
看看三爺,也不像醉了。邱泰基只好先喝了一盅燙熱的燒酒,真似吞火一樣。他倒也能喝燒酒,只是平日應酬愛喝黃酒,米酒。在口外這一年,應酬離不了燒酒,但也沒能上癮。燒酒喝多了,也易誤事。三爺常隱身口外,喝燒酒跟蒙人似的,海量,他可陪不起。
孫大掌柜一開始就情緒不好,還沒聽三爺說幾句,就追問邱泰基到西安后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又舊病複發?
喬致庸說:「要不我著急呢!」
孫北溟正因此日夜發愁呢,忽然接到西安那樣一封信報,他能高興了?
曹培德說:「駐晉的重兵,還是馬玉昆統領的京營大軍吧。馬軍門與我們西幫還是有交情的。」
康笏南說:「我們早就是這種日子了。可你們喬家正旺呢,秋天朝廷路過時,你們一出手,就放了三十萬的御債!」
「三爺,這麼快就重返西安,可不是我想這樣。」
康笏南一見這架勢,就知道要說正經事,便對喬家派來送帖的管家說:「這天寒地凍的,那敢勞動你們喬老太爺!他悶了,想尋個老漢說說話,那我去你們府上。我這個老不死的,愛走動。」
比母親更親的人?雨田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倒想說:夫人你就是這樣的人,又覺不妥。他不能忘記自己的母親。不過,他已經有些明白了姚夫人的暗示。
「老東台真是眼毒!既看出來,那就成全了我吧,我實在是老得給你守不住天成元了。遇了今年這樣的危難,更該起用年富力強的高手!」
喬致庸說:「二位設想一下,西幫富名久傳天下,朝廷逃難過來了,我們倒一味哭窮,一毛不拔,那將招來何種禍害?尤其軍機大臣、戶部尚書王文韶親自出面,幾近乞求,我們仍不給面子,後果真不敢想!朝廷打不過洋人,還打不過我們?不要說龍廷震怒,找碴兒殺一儆百,就是放任了兵痞,由他們四齣洗劫,我們也受不了呀!從京師逃難出來,隨扈的各路官兵,還不是走一路,搶一路嗎?」
「我可沒盼下雪。夜間下了雪,後半夜才要冷呢。」
過了些時候,天又驟然變陰,有些要下雪的陣勢。可一白天就是憋著不肯下,只是天黑得更早。
喬致庸笑問:「我不該你們曹家的錢吧?」
「你的先母託夢給我了,求我待你好些。我既答應了,就是想罵你兩聲,也不敢呀!」
「還大方呢,太寒磣了吧?畢竟是御債。」
林大掌柜也看出來了,他說的意思,三娘都記下了,只是嘴上點水不漏吧。他不再多說,忙引三娘去看三爺。
三爺走後,康笏南就給全家發了一道訓示:時事艱難,生意不振,全家需勤儉度日。往後,只初一、十五吃肉食,平日一律吃素。過年,無論老少都不再添置新衣。年下,除祭祖、開市之外,不能多擺酒席。原定臘月要辦的兩件喜事:六爺婚娶,汝梅出嫁,也推后再說吧。
邱泰基就說:「三爺,這都什麼時候了,才吃飯?」
「不借!不管誰來了,你就跟他說:我們也討吃要飯了,哪還有銀錢借給你們!」
冒著寒風,跑到康莊,給東家細說了邱泰基的新作為,老太爺居然聽得津津有味,一點都沒生氣!
只是,現在還能再怎麼處罰邱泰基?他已經減了股,降了職,再罰,就罰他去做跑街?老太爺未必同意,三爺只怕更不願意。孫北溟已經看出來,三爺是很賞識邱泰基的。邱泰基巴結朝廷這樣沒譜,三爺就在跟前。
三爺忙作解釋,說現在的邱掌柜跟以前相比,真是判若兩人了。連侍奉西號的程老幫,也不敢含糊,凡事程老幫不點頭,他不敢行動。
盛怒的三爺,當然不能直奔口外,只是奔進一家酒館,喝了個酩酊大醉。
三爺忙說:「應付這筆御債,是程老幫、邱掌柜和我一道計議的。又不能得罪太后,又不想多損失,真是煞費苦心。總算謀了個手段:銀票寫得多些,虛晃一番,現銀則死守一萬的盤子,一兩也不能再多。朝廷駐鑾后,西安銀根奇缺,銀票兌現不了,沒人想要。所以就以為太后不會要銀票,哪能想到,人家乾的稀的都要!」
「我看不會吧?遷都那麼容易?再說,朝廷也窮得很,它哪有錢遷都?」
「在口外天天吃羊肉,喝燒酒,身上熱呀!這不,我叫他們燉了個羊肉沙鍋。邱掌柜,我看你是聞見酒香肉香才來的,趕緊坐下喝兩口!」
「不是你弄下的,是我弄下的?」
康笏南說:「早年間,西幫遇事,尚能公議。這些年,祁太平各划畛域,自成小幫,公議公決越來越難了。今年出了這樣的塌天之禍,竟未公議一次,實在叫人不安!」
走進老夫人這廂,她已經在外間迎候了。三爺行過禮,見老夫人精神似乎要比往常好些。她問了一些外間的情形,也不過是隨意問問罷。她還說了些誇嘉的話,如:「全家就數三爺你辛苦!」這也不過是客氣吧。
聽說父親要往江南,汝梅執意要跟了去。三爺居然也爽快答應了。
到家后,自然是先見老太爺。不過,他只是大略說了說西安的情形,對太后借御債也是略提了提,不敢詳說。
「邱掌柜,我的命太不濟!熬了多少年,剛接手主事,就遇了這樣一個千載難遇的年景。年初還好好的,一片喜氣洋洋,才幾天,大局就呼啦啦倒塌下來,至今沒有止住。祖上留下的生意,倒了一半!老太爺主事四十多年,啥事沒有,我剛主事才幾天,呼啦啦就倒了一半!我是敗家的命吧?」
「哪是見外!郭老闆現在是貴人了,聽說那些隨駕的王公大臣都很給你面子呢!我們還跟以前似的,就太不懂事了……」
康笏南說:「亮哥,你真說得我直出冷汗!」
「三爺,叫我說,你剛出山,就遇此大難,正給你一個顯露大智大勇的良機!要是平平安安,哪能顯出你來?」
「雨田,你知道世間還有比母親更親的人嗎?」
「遇了這樣的良機,就是拆借些現銀,急調西安,也是值得的。」
「不拘怨誰吧,反正柜上有規矩。這筆御債真要瞎了,該罰誰,盡可罰誰。眼下當緊的,還是張羅生意。我這次回來,就是想把西安的行市,告知老號。朝廷駐鑾西安成了定局,還盛傳太後有意遷都過來,所以國中各路京餉協餉正源源往西安流動。這不正是我們票家攬匯的大好時機嗎?岑春煊就曾想將江南米餉的匯務,撥一大宗給我天成元承攬。可我們不敢多接:西號存銀太少了。老號若能速調現銀過去,正有好生意可做!」
「邱掌柜,我不是不把你當外人嗎?」
邱泰基以往跟響九霄交往,也不是一味捧他,時不時地愛教導他幾句。響九霄倒也愛聽,因為邱掌柜的教導大多在情在理,也愣管用。伶人本沒多少處世謀略,有人給你往要緊處指點,當然高興聽了。所以,他把邱掌柜當軍師看呢,交情不一般。正是有這一層關係,邱泰基才想再提醒他幾句。現在,人家大紅大紫了,你也跟著一味巴結,恐怕反叫人家看不起。
「以前,我跟官場打交道比你深,宦海險惡也比你深看幾分。你能出入禁中,常見聖顏,一面是無比榮耀,一面也真是提著腦袋!」
「郭老闆,宮中那些事,你還是少說些吧,就不怕隔牆有耳?」
「這都跟你們有關,不能不說。這位王爺,我就不跟你說是誰了。反正就在他府上,玩票玩罷了,正卸裝呢,他忽然問我:『你跟山西票莊那些掌柜熟不熟?』邱掌柜,我真是嘴上沒遮攔,張口就說了:『倒還有幾位,交情不一般!』人家跟著就問了:『太谷有家姓康的財主,也是開票號的,在西安有沒有字型大小?』我說:『有呀!字型大小叫天成元,掌柜的跟我交情也不淺。』看看我,張嘴把什麼都說了!」
這天,康笏南留孫北溟吃飯,把二爺、四爺、六爺、何舉人都叫出來作陪。席間,談笑風生,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父女倆啟程那一天,天陰著,似乎會下雪。不過,一路走去,終於也未遇到一場雪。
三爺見邱泰基這樣說,口氣倒軟了,問:「邱掌柜,你說,我們要是不借,他們會怎樣?」
老天也不遂人意,他剛擔了這樣一個空名兒,就遇了個倒運的年景,時局大亂,塌了半片天!
其實在孫大掌柜心底,他哪能看得起三爺四爺這些少東家!
三爺依然醉得不省人事。三娘雖心疼不已,面兒上卻沒有露出多少來,只九*九*藏*書是說:「他貪杯,罪也只能自家受,誰能替他!」
「三爺,是關乎咱們天成元的急事!」
喬致庸竟有些急了,長嘆一聲,說:「都過成什麼日子了,我還有心思顯擺?眼下的日子真像過臘八,天寒地凍,又少吃沒喝,翻箱倒櫃,也就夠熬鍋粥喝!日子都過成這樣了,春生,你也看不出來?」
「當時我也問了,王爺說:『是太後跟前的崔總管跟我打聽,我哪知道?』前兩天,我才明白了:崔總管打聽貴號,是想為太后借錢辦萬壽。」
「我是說天氣呢,不封火,就多烘一會兒。」
「孫大掌柜,咱們閑話少說,你想告老退位也不難,只要把天成元複原了,有新手願意接,就成。」
太后張口借錢,那也不會是小數目!
康笏南說:「兵痞綁票,與你們出風頭有何關係?」
離男人下班歸來,還有一年半吧。這一屆班期,真是過得異常快,也異常地驚心動魄。外間不平靜,她自己的生活更不平靜。
三爺忙說:「是家父。」
「我看還是邱泰基的老毛病犯了,只圖在太後面前出手大方!」
在這種清靜的氛圍中,姚夫人說話便很隨意,也更盡興。雨田呢,也就放鬆了來享受主家夫人的疼愛。於是,他忍不住又問了那樣一句傻話,姚夫人也是興之所至,脫口就回答那樣一句。
「邱掌柜,你這一說,還真叫我害怕了!」
三娘到達前,林大掌柜已經打聽出,三爺是在孫北溟那裡慪了氣。所以一見三娘,林大掌柜就說:
三爺倒是極力寬慰他:遇上頂天的太后打劫,誰也得倒霉。還是想想辦法,多做些生意吧。
崔總管反問:「你們能借給多少?」
這位美貌的主家夫人,對他這樣好,他起初真是當母愛來享受的。十歲以後突然淪為孤兒,他是受盡了人間寒冷。那是一種不能訴說的寒冷,因為天下已經沒有一個人願意聽他訴說了。叔父、親戚聽他訴說一兩回,就不願意再聽,彷彿他是應該受盡寒冷的。慢慢熬著,熬到了什麼都能承受,饑寒凌|辱,什麼都不在乎了,卻更沒有人願意理他。他想說好聽的話,想說說罕見的一點喜悅,也一樣沒有人願意聽。他成了與誰也不相干的人,那才是徹骨的寒冷!對父親,他沒有多少記憶,他天天回憶著的,就只是母親重病時丟舍不下他的那雙淚眼。只有母親放心不下他,此外,普天下誰還在乎他!他已經快習慣了世間的寒冷,忽然就遇見這位主家夫人。本來已經淪為奴僕,忽然就像母親再生了。
男人有這一份情義,姚夫人當然是感動不已。自去年受貶后,男人寫回來的家信也變了,變得謙和向善,多情多義。只是,這個「復生」,很叫姚夫人聽著刺耳:雲生,復生,偏偏都帶一個生!也許該復一信給男人,就說乳名已經起下了,還是請高人按八字起的。但想了想,還是作罷了。為了不叫男人掃興,復生就復生吧。
「邱掌柜,你是不知道,進去供奉,哪那麼容易?時刻提著腦袋呢!」
那天雖冷,太陽卻好。姚夫人抱著小娃來到雨田住的廂房時,整個裡院又是異常清靜的。姚夫人十歲的女兒,由女僕蘭妮伺候著,照常到本族學館念書去了。近年族中學館也學本邑富商巨室,准許自家女童入學館發矇識字。姚夫人早幾年就教女兒識字,現在能入學館,當然願意送她去再圖長進。再者,小姐漸大,留在眼前也有許多不便。她一去學館,里院當然就安靜了。
老太爺說:「就是不還,也不能白借!邱掌柜他很諳此道的。」
三爺回到太谷,已進十一月。
「老說賠不是,到底什麼事?」
「這屋裡夠暖和了。這麼嫌冷,那你在口外怎麼過冬?」
「閑話少說,我問你個正經事。孫大掌柜,以你看,朝廷會不會遷都西安?」
天黑后,邱家也關門閉戶,都早早歇了。
在孫北溟想來,這個邱泰基一定是有些好了傷疤忘了疼。見這麼快就調他重返西安,一準又得意忘形了。巴結官場,一向就出手大方,現在巴結朝廷,那還不得更張狂!
這封信,康笏南也派管家老夏親自去送。老夏回來說,曹培德看過信,立馬就答應前來,很痛快的。
按康笏南估計,當然是本邑的曹培德先到。哪想,居然是喬老太爺先到了!到時,康家才剛剛用過早飯:食八寶粥。由祁縣來,幾十里路呢,居然到得這樣早,那是半夜就起身了?
邱泰基說:「我這是給你醒酒!」
曹培德就說:「快了,我們也快跟你們喬家借錢了。」
但就這樣不吭一聲,放過此事?在此危難之際,老號的威嚴不能稍損!
今年雖是天成元新賬期的頭一年,生意還沒有鋪開大做,但損失也意外的慘重。近幾個月來,老號賬房一直在估算京津等歇業分號的損失。僅被搶劫的現銀,加上各庄口欠外及外欠的賬目,總數只怕幾十萬兩銀子也擋不住!因為不少庄口的賬目,亂中被毀,人家的存款,即欠外的,你賴不掉;可你放貸出去的款項,也即外欠的,卻無從追討了。所以,欠外,外欠,都得算損失。這樣龐大的一筆損失,將來怎麼兌付?逼著東家傾家蕩產?
三爺這樣跟他慪氣,也好,他正可藉此提出告老歸鄉的請求。所以,只隔了一天,孫北溟就又往康莊跑了一趟。
姚夫人住的五間正房,東西兩頭都生著爐火。照她的吩咐,這兩頭的爐火都由雨田照看。一來是就近,二來,也不想叫粗佣進她和小姐的房中來。這天臨睡前,雨田照例進正房封火。先到小姐這頭,小姐倒沒有攔住他說長問短,只問了兩句會不會下雪。也許是天太冷吧,想早些鑽進熱被窩。
要是計議這等事,還該再邀來幾位吧?
崔總管厲聲喝道:「少廢話!哪位是掌柜?快替爺爺寫張借條!」
崔總管嗓音尖厲粗糙,說話也不客氣,進來就問:「這是太谷康財主家的字型大小嗎?」
「你倒說得輕巧,剛出點事!京師失守,朝廷逃難,天塌了一半,誰遇見過?」
那一夜,也沒有颳風,也沒有下雪。
崔總管掃了三爺一眼,打斷邱泰基的話,說:「那在徐溝覲見太后的,是誰?」
「就是路上不出事,老號也實在沒有多少存銀可調度。」
「遇上今年這種行市,天災戰亂|交加,哪還能做成生意?敝號也空虛困頓,今非昔比了。可孝敬皇太后,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不敢含糊!」
邱泰基就把響九霄透露的消息,簡略說了說。
雨田就說:「天陰得重,可風早停了,也不算太冷吧。」
說畢,三爺憤然離去。
喬致庸說:「京師失守時,馬軍門倉皇護駕,統領的兵馬系一路收編,也是雜牌軍。一旦亂起,他能否震懾得住,也難說了!」
在三爺回來前,天成元老號的孫大掌柜,已經收到西號的一封信報,報的就是被西太后打劫的事。放了這樣一大筆債出去,按規矩也得及時報告老號,何況還是一筆幾乎有借無還的御債。信報中,邱泰基獨攬了責任,特別言明與程老幫無關。
趁三爺提到朝廷,邱泰基趕緊接住說:「三爺,我說的這件急事,也是由朝廷引起……」
「你看大局到底有救沒救?」
三娘聽得心裏酸酸的,可還努力平靜地說:「林大掌柜你也知道,三爺他脾氣不好,哪能怨別人?再說,他在口外慣下了喝燒酒的嗜好,太貪杯!」
康笏南說:「與洋人交手,朝廷的官兵真也不敢指望。再說,毓賢被革職后,接任撫台的錫良大人,我看是給嚇怕了,只想與洋人求和,哪有心思守關抗洋?聽說這位撫台總想打開東天門,迎洋人入晉?」
康笏南說:「靠形意拳,靠鏢局,怕也是雞蛋對石頭。」

5

「邱掌柜,你吃口羊肉!喝燒酒,你得搭著吃肉,大口吃肉。不吃肉,燒酒就把你放倒了。」
孫北溟看過信報,就大不高興。遇了皇太後來打劫,不破財當然不成,可也不能給劫去六萬呀?在今年這年頭,六萬是個什麼數目!就是在好年景,你西安庄口幾年才能凈掙到六萬?要知這樣,何必調你邱泰基趕赴西安!你那本事都哪去了?
「就怕太寒酸了,得罪太后。雖尊為太后,我看她也是小心眼。我們想省錢,反落一個觸犯天顏,太不合算吧?」
「這就說到了。皇太后的萬壽就在十月,邱掌柜不知道吧?」
「怎能不愛聽?我今日來,就想跟郭掌柜說說知心話!」
「西安上下都在說這件事。聽說劉坤一、張之洞、袁世凱這些疆臣重鎮,也曾合疏上奏朝廷,主張遷都西安。太后也有此意,尤覺西安的古名『長安』甚好。可洋人哪肯答應?李鴻章每次由京電奏朝廷,都是催請迴鑾京師,說朝廷不迴鑾,洋人不撤兵。所以,一聽說有李鴻章的電奏來了,太后就不高興。看過電奏,更是好幾天聖顏不悅!」
三娘不敢再說什麼了,很明顯,老太爺不想得罪孫大掌柜。她只好領了一幫仆佣,往城裡趕去。
林大掌柜說:「三娘你是不知道,孫大掌柜眼裡有誰?我倒不是跟他過不去,是怕壞了你們康家的規矩!康家理商有兩大過人之處,一是東家不干涉號事,一是領東不功高欺主。天成元功高,也不能欺負三爺吧!三娘,你們該給老太爺提個醒。」
「叫我看,不用費這種心思了。這件事,明擺著就一條路:借。要多少,得借給人家多少。戶部跟我們借錢,還能尋個借口,推脫一下。太后她私下來打劫,我們哪還能推脫!連太后的面子都敢駁,不想活了?」
曹培德忙問:「也跟你們康家借錢了?」
老太爺笑了,說:「你們也是太小氣!太后張一回御口,你們就給六萬?」
「邱掌柜,我是來給你賠不是的,不能不來。」
秦腔名伶響九霄突然登門來訪,把邱泰基嚇了一跳。
「邱掌柜,你心中既有了譜,就放心張羅你的吧。」
畢竟是伶人,還有閑雜人等在跟前呢,就說這種話。邱泰基真擔心他說出「伴君如伴虎」來,趕緊接住說:
響九霄很嗦了一陣,才起身告辭,邱泰基卻早已心急如焚。
「他們才聽了幾天秦腔,能給你愛聽?可太后喜愛呀,他們不得跟著喜愛?太后召我們進宮,那是真唱戲。這些大人召我們進府,那可不叫唱堂https://read.99csw.com會!」
這就好了,叫太後記住了康家,指著名來打劫你!
那時代,伶人是不便這樣走動的。邱泰基雖與響九霄有交情,可也從未在字型大小見過面。而現在,響九霄又忽然成為西安紅人,常入行在禁中供奉,為西太后唱戲,邱泰基就是想見他,也不像以前那麼容易了。今天不速而至,准有不尋常的緣由。
雨田是一個敏感、早慧的青年,他已經預感到要發生的事了。但他沒有懼怕,在難以平靜中似乎還有幾分渴望。
孫北溟冷冷地說:「西號的信報我早看了。現在兵荒馬亂,哪敢解押大宗現銀上路?」
時局這樣危厄,老太爺又這樣失態,天成元這副擔子,實在也不好挑了。孫北溟再次萌生退意。
「郭老闆飛黃騰達,我們也能跟著沾光。誰不想常靠著你這麼一個貴人!你能長久,我們沾的光不更多?」
陰曆十月正是天寒地凍的時候,三爺要跋涉返晉,邱泰基有些於心不忍,想替代,自家又沒有這樣的自由身。所以,他一再表示,回去務必給孫大掌柜交待清楚,西號損失的這六萬兩銀子,不幹程老幫什麼事,更不干你三爺的事,全賴他邱泰基一人。
三爺這才放心了,說:「他們說是借,我們哪還能指望還?能小氣,還是小氣些吧。」
「老東台看得毒辣。」

2

孫北溟終於聽出來,康笏南是在跟他戲說。眼前,老傢伙不會答應他退位的。於是,他想就輕慢了三爺,賠兩句不是。但剛張口,就被康笏南岔開了:
離這樣近,也是她常到賬房去。雨田到正房見她,還是不叫不到。她已經這樣疼他了,雨田依然一點也不放肆。特別是有人在場,他更是規矩守禮。這也使姚夫人很滿意:他真是懂事。
曹培德說:「當時我也曾想過,西幫大戶該公議一次,共圖良策,該出錢出錢,該出人出人。可我是晚輩,出面張羅,誰理你呀!」
康笏南一聽,先笑了,說:「太后也打劫你們曹家了?我還以為只打劫了我們一家,揀軟的欺負呢。」
春生是康笏南的乳名,喬致庸今天以乳名呼之,看來真是想說些心裡話。喬致庸的小名叫亮兒,康笏南就說:「亮哥,我哪知道?你是顯擺不怕凍吧?」
拜她做母親?姚夫人雖感意外,但還是很受感動的,雨田他到底有情有義。只是,她當然不會答應做他的母親!
邱泰基冷靜下來,說:「那就聽三爺的,不借。皇太后親自來,咱也不借!來,咱們喝酒!」
崔總管說:「記得就成。眼看就是太后的萬壽了,可西安這地界要嘛沒嘛!我來跟你們借倆錢,回去給太后辦壽辰。聽明白了吧?」
「三爺,這麼說,怕打發不了吧?」
三爺心裏果然窩著氣。可這樣窩氣,還是顯出嫩相來了。出了這樣的塌天之禍,能怨著你什麼事!
雨田既然管賬,姚夫人就叫他住進了那間男人在家時才啟用的賬房裡。這間賬房,就在她深居的里院。她住正房,賬房在西廂房。她放出去的理由,是為了奶小娃方便,小娃一哭,她在賬房也能聽見。其實,她是為了叫雨田離她近些。
姚夫人異樣地看著他,低聲說:「要這樣,那就下場雪吧。」
「你看會下雪嗎?」

1

跟著伺候的家僕及車倌,哪裡能勸得下,也只能眼看著三爺醉得不省人事,干著急,不頂事。還是酒家有經驗,說這大冷天的,可不敢把人扔到車轎里,往康莊拉。人喝醉怕冷,大野地里風頭硬,可不敢大意。
姚夫人讀到男人寫來的新家信,心裏自然又是翻江倒海。男人很訴說了一番思子之情,併為未見面的兒子起了個乳名:復生。寓意是,去年他失足受貶,幾乎輕生,幸獲夫人搭救,死而復生,才得此子。故以「復生」記夫人大恩,也記邱家新生。孩兒的大名,等下班回去時,再鄭重起吧。

3

僕人們聽了,慌忙向酒家借了床鋪蓋,把三爺裹嚴了,抬上馬車,拉到天盛川茶莊。他們當然不能把三爺拉回天成元。
說完,她抱著小娃走了。
天盛川的林大掌柜見三爺成了這樣,一邊招呼夥友把三爺安頓到暖炕上,一邊就問這是在哪應酬,竟醉成這樣?僕人知道實情不能隨便說出,只含糊應付幾句,就求大掌柜代為照看一時,他們得趕緊回康莊送訊。
「三爺,你得定個大盤:最多,我們孝敬她一個什麼數?」
雲生當初,簡直就像是木頭!
所以,在這天夜深人靜后,雨田走進來封火時,姚夫人輕輕地說:「不用封火,再添些炭,把火籠旺,我暖和不過來。」
「那叫唱什麼?」
康笏南說:「我們也有此擔憂。要不趕緊拉攏馬玉昆、岑春煊呢。」
曹培德說:「你們喬家放了這筆御債,自家得光耀,倒叫我們得禍害!」
喬致庸說:「看看,曹家也這樣刻薄我們!」
「哪兒呀,人家用京腔,我們用秦腔,真是各唱各的調!邱掌柜你是沒見那場面,能笑死人了。」
康笏南在太谷的大財東中,挨個兒數過去,真還沒有幾位愛操這份心的。多的只是坐享其成的,不愛操心的,遇事不知所措的。想想這些財東,也不能不替西幫擔憂!他想來想去,覺得適合邀來議事的,也就曹家的曹培德吧。
「我一個小買賣人,哪能知道這種事?」
曹培德客氣了兩句,就說:「我也正想見見喬老太爺呢!」
「借,是非借不成。怎麼借,也有文章可做。太後過萬壽,我們孝敬了,也不能白孝敬吧?總得賞給我們些好生意做吧?再則,我們以現銀短缺為由,也可將孝敬的數目往下壓:先寫張大額銀票,看他要不要;不要銀票,那就太對不住了,敝號現銀實在有限!近來西安銀根奇缺,沒人想要銀票,太后聖明著呢,她能想要銀票?」
這當然也是姚夫人所希望的。這一次,她以為自己可以從容來經營了。但自己還是很快陷了進去。她竟真心喜歡上了這個年少的男子。她甚至有些不想往前走了,不想拉了雨田走向罪孽。但這又怎麼可能!
「再怎麼不清靜,洋人也沒打到歸化、包頭!邱掌柜,你老是勸我出山,勸我到大碼頭走走,這倒好,正趕了一場好戲,整個朝廷敗走京師!」
姚夫人溫暖地笑了笑,說:「雨田,快起來吧,我可不給你當乾媽。」
雨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也聽清了夫人的話:事情終於要發生了。但此後一切,都是在靜默中展開的。悲苦和幽怨,溫暖和甜蜜,激動和哭泣,都幾乎沒有聲響。
說時,邱泰基正經施起禮來。
他是早已經體味到了:什麼接手主理外間商務,不過是一個空名兒罷了!這個孫大掌柜哪把他這個主事的少東家放在眼裡?自擔了這個主理外務的名兒,他真沒敢清閑一天,東奔西跑,衝鋒陷陣,求這個,哄那個,可誰又在乎你!老太爺說他多管閑事,孫大掌柜嫌他不知深淺,言外之意,他也早聽出來了:你擔個名兒就得了,還真想張羅事兒呀!
三娘說,眼看進臘月了,等過罷年再走吧。三爺沒有答應。
「要不我一聽就慌了。早知這樣,我也不多嘴了。多了幾句嘴,給你們惹了大麻煩。崔總管尋上門來,你們不敢不借,借了,哪還能指望還賬?惹了這麼大禍,我哪能對得住邱掌柜!」
「我也想怨朝廷呢,可人家能理我?你是領東,也只好怨你。反正天成元有一小半的庄口關門歇業了,原本全活的一個大字型大小,給你弄得殘缺不全,人家誰願意接手?新做領東的,誰不想接過一個囫圇的字型大小?就像娶新媳婦,誰不想娶個全乎的黃花閨女?」
「邱掌柜,你還有心思說笑話!」
康笏南說:「亮哥,你大面上出了風頭,底下還有深意?」
「外間大事,我們婦道人家可不便插嘴。我看,也不怨誰。三爺脾氣不好,辦事也毛糙,以後有得罪林大掌柜的,還請多包涵。」
「你也這樣刻薄我們?你不也搶在我們前頭,跑到徐溝一親天顏?」
邱泰基動員程老幫,一再致電致信老號,正有大宗生意待做,望能緊急調運些現銀過來,也不知怎麼了,孫大掌柜只是按兵不動。理由是路途不靖,運現太危險。這明顯是託辭:據走票的信局說,太原來西安這一路,眼下算是好走的。邱泰基以為自己和程老幫位卑言輕,就請三爺出面催問,居然也沒有結果。三爺就有些上火,又給老太爺去信訴苦,老太爺回信說:你少干涉號事吧。
雨田站起來,發現夫人異樣地瞅著他。
這一下,算把三爺的火氣引爆了,他拉下臉來,也冷冷地說:「孫大掌柜,西安庄口借給西太后的這筆御債,算到我的名下,與你天成元無關,成不成?這六萬銀子,就算我暫借你天成元的,利息照付。你天成元真要倒塌到底了,替我支墊不起,我明兒就送六萬兩現銀,交到柜上。只聽孫大掌柜你一句話了!」
「叫我看,要借現銀,少於一萬兩,怕打發不了;寫銀票,倒可多些,至五萬。估計他們不收銀票,不妨大方些。」
「當時情勢緊急,我們實在是亂中出錯了。」
「跟我們借錢辦萬壽?」
雨田也低聲說:「夫人待我,真像母親似的。」
三爺見邱泰基意外而至,很高興,說:「你是聞見酒香才來的吧?後晌又冷又悶,也沒人來!」
「三爺,我可不是說笑話!今年出了這麼大的塌天之鍋,正經主事的西太后還不覺咋呢,該看戲看戲,該過壽過壽,該打劫打劫。三爺你倒仁義,也太自命不凡,愣想把這塌天之禍攬到自家頭上,好像誰也不該怨,就怨你命硬,給妨的!八國聯軍正想懲辦禍首呢,太后,載漪,剛毅,董祥福,都不想當禍首。只有三爺你想攬過來當這禍首,可洋人認不認你?懲辦了你,能不能解了洋人的氣?」
「那他們能愛聽你的秦腔?」
「我沒喝醉,醒什麼酒?你是笑話我。」
「那還有什麼商量的!」
三爺應付了幾句,就告辭出來。他不能在那裡多停留:這麼多年了,她依然沒有老去,還是那樣風韻獨具,麗質難掩……三爺當然不能多想這些。
越怕他說這種話,偏說read•99csw.com,真是個唱戲的,心眼不夠。邱泰基忙岔開說:「郭老闆,你說來賠不是,是嚇唬人吧?」
就在這時,曹培德也到了。他不知道喬致庸會在場,有幾分驚異。康笏南忙說:「喬老太爺是老神仙了,聽說我們湊一堆過臘八,他倒先降到了。」
康笏南說:「可不!我們的掌柜哭了半天窮,還是給打劫走六萬!六萬兩銀子,在你們兩家是小錢,我可是心疼死了。」
那時的西安,也算是個大碼頭。可朝廷行在浩蕩一片,忽然湧來,光是那龐大的花費,西安就難以容納。物價飛漲,銀根奇缺,那是必然的。西幫各大號雖在西安都開有分號,可原先那點規模,哪能支應了這樣的場面?加上拳亂蜂起時,為安全計,不少票莊匆匆將存銀運回了祁太平老號。現在,朝廷駐鑾西安,各路京餉都往這裏解送,眼看大宗大宗的生意涌過來,卻不敢很兜攬。朝廷這頭,是緊等著用現銀,你接了匯票,兌不出銀子,那不是找倒霉嗎?所以,雖承陝西撫台岑春煊的關照,江南米餉可先緊著大德通、天成元等幾家大號兜攬,也沒敢承攬多少。攬多了,西安這頭沒法兌現。
孫北溟想了想,決定去康莊走一趟,見見康笏南。太后借御債,這是頂了天的事,也該給老東台說一聲吧。
三爺說:「朝廷到了西安,滿眼都是生意,只是我們無力兜攬。」
喬致庸說:「你們曹家最該有所體察呀!」
要在平時,拿這點錢巴結朝廷,真也不算多。可在庚子年遭遇了塌天之禍后,對天成元這樣的大字型大小,也不是小錢了。
邱泰基說:「太后討吃,給少了哪能打發得了?」
三爺說:「聽明白了。」
康笏南將喬致庸引進客房院一間暖和的客廳,還沒寒暄兩句呢,喬致庸就說:「春生,你知道我為何挑臘八這個日子來見你?」
三爺今天是怎麼了?說話這麼火暴,好像又退回一年前在口外時的那種樣子,專尋著跟你爭強鬥勝。他跑西安來,興沖沖想張羅點事,露一手給老太爺看,可遇了這種殘敗局面,處處窩火,終於忍耐不下了?可你再火暴,又能如何!畢竟是初當家,畢竟是在口外隱身得太久了。
三爺醉卧天盛川的事,孫大掌柜自然很快聽說了,但他也不後悔。反正干到頭了,得罪了三爺就得罪了吧。這輩子,伺候好老東家也就夠了,少東家以後有人伺候呢。一把老骨頭了,伺候完老的,再伺候小的,實在力所不逮。
「三爺,你又著急了吧!眼下,咱們先說放不放這筆御債?」
「郭老闆,伴君如伴虎,這幾個字你得時時裝在心頭,可決不能掛在嘴頭!伴君頭一條,就得嘴嚴,什麼都得藏著,不能說。唱戲是吃開口飯,嘴閑不慣,可你就是說廢話、傻話、孫子話,也不敢說真話!不光是心裏想說的不能說,就是眼見著的,也萬萬不能輕易說!宮中禁中見著的那些事,不能說;王公大臣跟前經見的事,也不能說。禍從口出,在官場尤其要緊。」
到了姚夫人這頭,夫人卻攔住了,說:「天怪冷的,先不要封火,多烘一烘屋子再說。」
那料,孫大掌柜並不把三爺的發作放在眼裡,居然說:「三爺,話不能這樣說吧?西號的信報並沒有言明,這六萬債務系三爺自家出借,與字型大小無關。我是領東,過問一聲,也在分內!」
「邱掌柜,快不用說了!早知時局如此急轉直下,一路敗落,我寧肯留在口外,圖一個清靜!」
康笏南慌忙迎到儀門時,喬老太爺已經下了馬車。
「三爺,你現在又大方了!柜上的底子,你也不是不知道,都來借錢,沒人存錢,只進匯票,不進銀子,我們拿什麼裝大方?」
遭了這樣一次打劫,邱泰基真是沮喪之極:遇了大場面,自家的手段竟如此不濟!走了這樣一步臭棋,把三爺也連累了。
「邱掌柜,你真算跟我知心!這麼多巴結我的人,都是跟我打聽宮中禁中的事,唱了哪一出,太后喜歡不喜歡,她真能聽懂秦腔,太后是什麼打扮,皇上是什麼打扮,沒完沒了!連那些王公大臣,也愛打聽。就沒人跟我提個醒,禍從口出!」
姚夫人輕柔地笑了笑,低聲說:「有沒有,想明白了再告我。」
康笏南就說:「我這頭隨時恭候。」
喬致庸說:「大難就在眼前了,還要什麼消息!為了逼朝廷畫押受降,德法聯軍及追隨其後的眾多教民,一直陳兵山西東天門、紫荊關,隨時可能破關入晉。朝廷為御洋寇,不斷調重兵駐晉。與洋人一天議和不成,大難就離我們近了一步!」
康笏南說:「都迷糊著呢!」

4

看來,三爺真是有些醉了,居然數落起老太爺來。邱泰基忙拉回話頭,說:「三爺,太後跟前的崔總管真要來借錢,我們借不借?」
「字型大小沒有難處,我這老朽也能張羅得了,還請高手做甚?」
「會怎樣?想殺想剮,那還不是一句話!可要殺要剮,我們也不怕!」
「郭老闆的本事,我還不知道?託了皇太后的聖恩,你已經一步登天,名揚天下了,還想怎麼著呢?聽說在京師供奉禁中的汪桂芬、譚鑫培幾位,都封了五品爵位。不定哪天太后高興了,也要封你!」
三爺臨走時,才想起邱泰基托他帶回的那封家信,忙打發一個下人,送往水秀村。
「貴號不怕太后借錢?那我就心安多了。」
真沒想到,這位凶眉惡眼的大宮監,居然來了個一網打盡,現銀匯票全收了!邱泰基原本是拿五萬匯票虛晃一槍,只想借出一萬了事,哪想竟賠了夫人又折兵?
喬致庸說:「不拉攏住朝廷,哪能管事!」
喬致庸說:「你們還用在我跟前哭窮?我知道,祁太平的富商大戶都埋怨喬家呢,嫌我們露了西幫的富!可西幫雄踞商界數百年,裝窮豈能裝得下?喬家曆數代經營,終也稍積家資,衣食無憂了,可在西幫中能算老幾?秋天放御債之舉,實在有曲意在其中。兩位是西幫中賢者,我不信,也看不出來?」
曹培德雖年輕,但有心勁,不想使興旺數百年的曹家敗落。曹家又是太谷首戶,在此危難時候,也該出面張羅些事。
另外,邱泰基還托三爺帶了一封家信回去。
三爺心裏鬱悶,與此也大有關係。他聽了邱泰基的寒酸之論,就以為邱掌柜想以此筆御債,逼老號運現。既想如此,何不多放御債?就說:
「按規矩,那得由西號報來!」
「我只是笑話三爺說的醉話。」
姚夫人更沒有想到,她這樣剛說完,發愣的雨田竟突然給她跪下了:「夫人,我能當母親來拜你嗎?」
看三爺不像醉了,怎麼盡說醉話?遇了火上房的急事,三爺偏這樣,好像是故意作對似的。邱泰基也只好忍耐著,又喝了一盅。
孫大掌柜冷笑了一聲,說:「我才不信!一出手就是六萬,程老幫他哪有這樣的氣魄?」
「這麼快,他們就學會吼秦腔了?」
自京津失守后,除了京津兩號全毀,直隸、山東、關外、口外的庄口,也幾近被毀。不是遭搶劫,就是關門歇業,勉強開業的,也沒什麼生意可做。兵禍不斷,匪盜蜂起,郵路受阻,匯路自然也斷了。在此危困中,這些庄口的大部分夥友,輾轉跋涉,逃回山西避難。天成元一家,就陸續有近百名夥友回來避難。康笏南發了話:不可開缺了這些夥友,也不可斷了這些夥友的辛金。老太爺他倒仁義之至了,可孫北溟就發了愁。這麼多人,不掙錢,只花錢,字型大小哪能受得了!
三爺見他跟喝葯似的,不高興了,說:「邱掌柜是不想陪我喝,對吧?」
孫北溟還能再說什麼?什麼也不想說了。
崔總管臉上怒色畢現,厲聲斥問:「怎麼,響九霄沒來跟你們說?」
三爺見孫大掌柜揪住邱泰基,不依不饒,什麼事也說不成,就說:「孫大掌柜,這步臭棋實在不能怨邱掌柜,是我對他們說:『太后落了難,來跟我們借錢,不能太小氣了。』邱掌柜倒是一再提醒:『這種御債,名為借,實在跟搶也差不多。她不還,怎麼討要?門也尋不見!』我說:『至尊至聖的皇太后,哪能言而無信?』力主他們出借了這筆御債。所有不是,全在我。」
「不就是喝醉了嗎?醒過來,叫他以後少喝,不就得了!」
「郭老闆,不會見怪吧?你我多年交情,斗膽說幾句知心話,不知愛聽不愛聽?」
哪想,老太爺居然已經知道此事,六萬的數目也知曉了。三爺忙著解釋說:「邱掌柜本來是使了手段,想少出借些,誰想那位崔公公竟如此下作,撈了乾的,湯水也不留一滴!」
「這頭借了錢,那頭由邱泰基糟蹋?」
主家夫人當然不是他的母親。她親切似母,可又常常親昵得不像母親。但無論如何,她是天下最親近的人。他已經離不開她。
「昨天就到了?怎麼也不說一聲?」
「郭老闆,你心思太多了。能孝敬皇太后,是我們一份天大的榮耀,哪能說是麻煩?」
喬致庸拍案說:「我也為此擔憂呀!老了,夜裡本來就覺少,一想及此,更是長夜難眠。」
雨田低下頭,說:「等一會兒,我再來封火。」
「老神仙,你是登雲駕霧來的吧,這麼快?」
「邱掌柜,我實話跟你說了吧。」響九霄就放低聲音說,「崔總管跟你們借錢,辦萬壽只是一個名義,其實是給太后多斂些私房,討她高興。多說經歷了這一回逃難,太后是特別迷上私房錢了!」
「那你還是在口外歷練得少!多住兩年,保你也離不開燒酒。」
姚夫人更輕聲說:「你也不用走了,我暖和不過來。」
「要跟我們借錢攢私房?」
邱泰基忙問:「這位王爺打聽敝號做甚?」
「反正是人家的手下敗將,畫押投降,還要什麼大本事?早就聽說寫好了和約,總共十二款,怎麼還不見畫押?」
「我說也是,管它塌天不塌天呢!就真是大清江山全倒塌了,我們也得做自家的生意。」
「我是笨鳥先飛,昨天就到太谷了。」
邱泰基已聽同業說過:西太後到西安后,變得很貪財。加上祁幫喬家大德恆那樣一露富,很叫太後記住了西幫。來西安這才多少天,已跟西幫借過好幾回錢。可那都是戶部出面借錢,賬由朝廷背著,這回輪到跟天成元借錢了,卻成了宮監出面,太後記賬!太后九*九*藏*書張了口,誰敢駁呀?可放了這種御賬,以後跟誰要錢去?
回來見了三娘,僕人不能不說出實情。三娘沒聽完就忍不住了,立馬跑去見老太爺。可老太爺也沒聽她哭訴完,就說:
崔總管此話一出口,邱泰基和三爺都目瞪口呆了。
邱泰基說:「要借現銀,柜上僅有存底一萬兩;要寫銀票,也只能有五萬的餘地。」
「咱就為落這麼個寒磣的名兒,再一甩幾十萬,以後更不能活了。再說,柜上的現銀也實在緊巴。」
曹培德說:「你們喬家在朝廷跟前露了富,算是惹得朝廷眼紅上西幫了,以為家家都跟你們喬家似的,幾十萬都算小錢!這不,前些時收到西安賬庄的信報,說太後過萬壽,來跟我們借錢,張口也是幾十萬!」
崔玉桂就瞪了邱泰基一眼,說:「我不說借,說搶?太後有交待,跟字型大小借錢,記她賬上,回京后還人家。聽明白沒有?」
喬致庸說:「我倒是出面跟平幫的幾家大號遊說過,可人家似有成竹在胸,只讓一味哭窮,不許露富。沒有辦法了,只好我們出風頭吧!」
「兩宮在你家大德通住過,亮哥你也親見聖顏了,你看太后、皇上,哪位是有聖相的?哪位像是有本事的?」
「我憂心如焚的,也是咱們的生意呀!」
孫大掌柜居然又冷笑了:「三爺初出山,不大知商海深淺,邱泰基他駐外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審時度勢,替東家著想?」
邱泰基故作驚慌狀,說:「不知崔公公今日駕到,也沒準備……」
「你不知珍惜,就在這個『說』字上!這種話,你怎麼能輕易說出口?」
俗話說,臘七臘八,凍死王八。但到臘八那天,倒也不算特別冷。
「吃羊肉,我不怕,喝燒酒可真怕!」
「三爺也是太能委屈自己了。領東不把東家放在眼裡,康家還沒這種規矩吧?天成元是康家第一大號,先染上這等惡習,我們也跟上學?」
曹培德說:「為何這樣說?」
「這一向,口外也不清靜。」
康笏南說:「我看,還是由祁太平三幫的首戶,一道出面張羅,才可玉成此舉的。」
「下人們,他誰敢!」
有時候太快樂了,雨田總要問那句話:「夫人,你為什麼待我這樣好?」
邱泰基聽出真有事,就不動聲色吩咐跟前的夥友:還不快請郭老闆底下的二爺們出去喝茶,有好抽一口的,趕緊點燈燒煙泡伺候。一聽這話,跟進來的幾位隨從都高高興興地出去了:看來都好抽一口。
三爺恢復過來后,也沒有再提舊事。他只是向老太爺提出,想去江南走走,眼下生意全靠南邊了。老太爺欣然同意,別的也沒多說。
在這個寒冷而又紛亂的冬天,姚夫人卻正暗暗享受著一種溫暖和甜蜜。
「我能常見著的這幾位王公大臣,都是戲癮特大的。隨駕來西安后,也沒啥正經事,閑著又沒啥解悶的,就剩下過戲癮了。人家在京師是聽徽班戲,咱西安就張樂領的那麼個不起山的徽戲班。叫去聽了兩出,就給攆出來了。有位大人跟我說:『張樂也算你們西安的角兒?那也叫京戲?還沒我唱得地道呢!』我跟他們說:張樂本來也不起山,西安人也沒幾個愛聽徽班戲的。」
「這個女人,就是聖顏大悅時,那張臉能有什麼看頭!這麼無能無恥,偏安西安就能長治久安了?婦人之見!你忙你的去吧。走時,過去問候一聲老夫人。」
三爺就說:「我這一路歸來,並沒有遇著什麼不測。出西安后,沿途見到最多的,正是運銀的橇車。四面八方,都是往西安運銀。」
邱泰基的毛病,就是不善藏,太愛露!老太爺現在也縱容起他來。
三爺是財東,來西安后自然不便住在字型大小內。但在外面想賃一處排場些的住宅,已很不容易。兩宮避難長安,等於把京都遷來了,隨扈大員浩蕩一片,稍微排場些的宅第,還不夠他們爭搶呢。幸好邱泰基在西安經營多年,門路多,居然在擁擠的城內,為三爺賃到一處還算講究的小院,只是離字型大小遠些。三爺已十分滿意,常邀邱泰基到那裡暢談。
邱泰基說:「西安碼頭不大,敝號原本也做不了多大的生意,加上拳亂的禍害,更……」
「沒錢,可以滿天下搜刮。我看西太后是叫洋人嚇怕了,她很想偏安西安。可洋人哪能答應她?這頭一但定都西安,洋人握在手裡的京師就不值錢了,還怎麼訛詐你?這就像綁票,事主要是不在乎撕票,那綁匪不是瞎忙乎了?」
喬致庸還是笑著說:「想借,就來借。御債我們都放過了,還怕你們曹家借錢?」
「我說什麼醉話了?我只說時局,說祖宗的大業,誰喝醉了還扯這種正經事?」
「郭老闆有什麼吩咐,派人來說一聲,不就得了!是信不過我們吧,還親自跑來?」
「真是賠不是來了。我一時多嘴,給貴號惹了麻煩!」
「郭老闆,你這哪像提著腦袋說的話?不說有人想害你,就是無意間將你這類話張揚出去,那也了不得呀!你說話這樣不愛把門,手底下的人也跟你學,說話沒遮攔,哪天惹出禍來,怕你還不知怎麼漏了氣呢!」
邱泰基說:「明白了。」
「邱掌柜,你可說得太對了,這班大人真不好纏!我來賠罪,也是因這班大人給鬧的。」
喬家總管說:「那就臘八過來吧。」
崔總管又喝住,說:「盡說廢話!到底能借多少?」
曹培德說:「我看,當緊還得張羅一次公議,就是議不出良策,也得叫大家知道,大難將臨頭!」
已經將罪過全攬下了,孫大掌柜還是滿臉難看,不依不饒,三爺心裏窩的火就有些按捺不下。但他極力忍著,說:
邱泰基趕緊說:「真是有一件很急的事,跟三爺商量!」
所以,響九霄一走,邱泰基就趕緊去見三爺。
「明裡不借給,當然不成。能不能想一個不借的妙著?」
「夫人,我是真心……」
「我想聽聽你的高見,我們不借,太後會怎樣?」
可你也不看看今年是什麼年景!
「這我比你清楚,剛才不說了嗎?」
崔總管依然揚著臉說:「當時,就是我帶他進去見的太后!」
「唱什麼,陪他們玩票!有幾位真還特別好這一口,每次都要打臉扮相,披掛行頭,上場跟我們攪。那哪是唱戲,亂亂鬨哄,盡陪了人家玩鬧!」
「邱掌柜,你說西安的天能有多大?京師丟了,都擠到西安,西安能有多大的天?先喝口酒再說!」

6

「咱自家的事,更無須著急了。先喝酒,邱掌柜,你再喝一盅!」
「再急吧,能耽誤你喝兩口酒?」
「你就想偷懶。大人不怕凍吧,小娃怕凍!」
「我是老眼昏花,越看越糊塗。戰又戰不過,和也和不成,不死不活要耗到什麼時候?洋人乾的不過是綁票的營生,扣了京城,開出票來,你想法贖票就得了。無非是賠款割地,這也不會?」
這天邱泰基趕到時,三爺正在圍爐小酌。
罷了,罷了,還是回口外去了,這頭就是天全塌下,也與他無干!
從康莊回到老號,他給西號的程老幫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複信:這麼大一筆放債,竟不請示老號,真是太膽大了!
這又是扯到哪了!叫他多長心眼少說話,看看吧,越說越來勁,越說越詳細。小人得志,真沒治了。
「趕早了,不是能喝碗康家的臘八粥嗎?」
「那你還是晚來一步!」
「我家老太爺也不甘落後呀!為看一眼聖顏,也甩出幾萬……」
「那好,就借你們一萬兩現銀,再寫五萬兩的匯票,算六萬兩,湊個吉數!」
康笏南會心一笑。
三爺這才趕緊說:「響九霄來過,可他也沒告我們一個準日子。」
「老天爺今年跟人慪氣呢,你越盼下雨下雪,他偏不給你下。」
見了康笏南,孫北溟也沒提三爺的事,只是說:「人老了真不經凍。今年也不知是天冷,還是更不經凍了,成天都暖和不過來,光想烤火,不想理事。」
現在,她無意間說出了這個夢,本來已經不在乎了,哪想雨田竟聽得發了愣!他也害怕了?
「朝廷?朝廷又要怎樣?」
「那些人,不就圖個樂兒嗎?只是,郭老闆,你說惹了個什麼事……」
「打發不了,他要咋,要搶?」
三爺真是喝多了,怎麼凈說這樣的醉話?三爺是海量,難得一醉。是心裏有什麼不痛快?到西安后,三爺一直興沖沖的,並不見怎麼憂慮喪氣。前幾天,又聽說西太后很想遷都長安,就窩在這裏長治久安,不走了。三爺對此甚不滿意,還關住門罵了幾聲。這點不痛快,還能老裝在三爺心裏,化不開?遇到了這麼個朝廷,你化不開吧,又能怎樣!
姚夫人聽多了,總是嗔怪他:「凈說傻話!想找個黑心的,你就走。」即使這樣,他還是斷不了問那句話。有一次他又這樣問,姚夫人脫口說:
但她喜歡這樣!她已經無法再回到以前那種死水一般的平靜中了。
「春生,要不我來見你呢!要是沒指望了,我們西幫真得另作計議。」
「雨田,你又發什麼愣?」
三爺說:「我們一直牢記著呢。」
她對新招來的溫雨田,疼愛無比,溫情有加,雖然時時就在眼前,卻依然有種惦念拂之不去。而這個英俊、靦腆的雨田,又是那樣有情義,對她的每一份疼愛,分明都能感知!這就叫她更惦念他了。
康笏南忙也問:「聽到什麼消息了?」
「跟你戲說呢,我連你母親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到哪夢去?就是真夢見了,我也認不得呀!我是看你總不相信我真心待你好,才編了這樣一個夢。」
「亮哥,我哪有你那毒辣的眼睛?」
響九霄來送訊,原來是跟崔總管通了氣的?還以為他不忘舊誼,偷偷給送訊來了。這個戲子,倒真會演戲!明明是入夥打劫,還裝著是行善!邱泰基只顧了驚訝,一時竟沒答上話來。
康笏南當然也看出來了,孫北溟對眼前時局真是糊裡糊塗,難怪老三窩了那麼大的火。可在眼前這樣的亂局中,也真不能換馬。換大掌柜是件大事,弄不好,就成了外亂加內亂了。而三爺的表現,也很令康笏南不滿。即便是孫大掌柜糊塗,你也不能這樣針尖對麥芒吧?再沒有別的本事了,只會拿燒酒往死里灌自家?還是這樣嫩!
「哈哈,邱掌柜,你也跟我見外了?」
孫北溟可沒想到老東台會這樣回答他,幾乎語塞,半天才說:「老東九*九*藏*書台,眼下這殘局也不是我一人弄下的吧?」
姚夫人更溫柔地說:「要是真心,你就先起來。」
康笏南說:「他就是賣力,只怕也統領不起守晉的各路官兵。」
在沒有別人在場的時候,雨田倒是很願意跟姚夫人說話,他想說的話原來也很多。尤其外出辦事回來,會把所見所聞很詳細地說給姚夫人聽。姚夫人又總是聽得很有滋味,該誇的時候誇他,該逗的時候也逗他。這種時候,雨田會很快活,姚夫人當然也很快活。
賠不是?這可叫邱泰基更感意外了:話里藏著的,不會是小事。他故作驚慌樣,說:「郭掌柜不敢嚇唬人!我們哪有得罪,該罵就罵……」
「夫人,你真夢見了先母?」
邱泰基忙指著三爺說:「小號正是。這就是小號的少東家……」
「我就去發電報,叫西號報來!」
本來不過是玩笑話,雨田卻聽得發了愣。
老太爺一向臨危不亂,有高人做派。可今年這等危局,他似乎太輕看了。孫北溟早就覺得,在今年的劫難中,康老太爺有些失態。最失態的,就是到徐溝覲見太后。這犯了西幫大忌:露富,尤其是在朝廷跟前露富,更是大忌中的大忌!祁縣喬家沉不住氣,一出手就借給朝廷三十萬,又將大德通做了一回太后的行宮,出盡風頭。其實是有些昏了頭!喬家經營票號晚,大富沒有多少年,在朝廷跟前沉不住氣,倒也罷了。康老太爺他是成了精的人物,成天教導別人,要善藏,忌露,不與官家爭鋒。怎麼到了這緊要關頭,也昏了頭,愣是要跟喬家比賽,為看一眼聖顏,幾萬甩出去了!
聽了這消息,邱泰基知道要倒霉:遇上天字第一號的打劫了!可這也怨不著響九霄,他就是不多嘴,人家也能打聽到天成元。不看這是誰打劫呢!響九霄能先來送個訊,也該感激的。就說:
第二天,三爺趕緊進城去見孫大掌柜。
三娘只略坐了坐,安頓仆佣小心伺候三爺,就離開天盛川,返回康莊。她是個精明的女人,見老太爺不想得罪孫大掌柜,也就不敢將事情太張揚了。
「我現在特地言明了,不算晚吧?」
「別人想不到,他邱泰基也想不到?太后拿了我們天成元的銀票,想要兌現,我們敢不給兌?」
雖是微服來訪,響九霄的排場也大了,光是跟著伺候的,就有十來位。西號的程老幫見了這種陣勢,就有些發怵,直把邱泰基往前推。響九霄也只是跟邱泰基說話,不理別人。邱泰基只好出面,把響九霄讓進後頭的賬房。這時,三爺不在柜上,想吩咐人趕緊去叫,又怕響九霄不給三爺面子,弄下尷尬,作罷了。看響九霄現在的神氣,眼裡沒幾個人。
喬致庸說:「叫我看,張羅一次西幫公議,真也不容易了。就是真把各幫的財主請出來,只怕也尿不到一起。那些庸碌糊塗的,請出來吧,又能怎樣!倒不如像我們這樣,私下聯絡些志同道合的,先行集議幾件火燒眉毛的急務。眼下,我看祁太平的富商大戶,都快大難臨頭了!」
與邱泰基及程老幫一道計議后,三爺決定返回太谷,親自去說服孫大掌柜。西安銀根奇缺,正是做銀錢生意的好時候。趕緊調些現銀來,就能佔一個先手。近來西安城外,到處可見各地奔來的運銀橇車。內中,雖然官兵解押的官銀橇居多,但鏢局押送的商家銀橇也有一些了。再不行動,將坐失多大的一份良機!現在,全國的銀錢都在往西安調動,眼看著生意滾滾,卻不能放手兜攬!這不是作孽嗎?
「你看多少合適?」
「我那是為了省錢。」
邱泰基也趕緊說:「皇太后萬壽,我們也該孝敬的!崔公公說借,我們可就罪過大了。」
「咱們是多年交情,可跟前還有一堆下人呢!」
三爺這才像來了精神,擊案道:「邱掌柜,這才像你說的話!那你說吧,我們如何一顯大智大勇?」
喬致庸說:「兩宮駐蹕太原時,誰家先遭了綁票?」
喬致庸說:「西幫大戶遭難,第一水,只怕也是駐晉的官兵!洋人破關,先一步潰逃過來的,就是官兵。一路潰逃,一路洗劫,也是他們的慣習。所以不等洋人犯來,我們各家多半已一片狼藉,不用說祖業祖產,連祖宗牌位怕也保不全了。洋人攻不進來,這樣對峙久了,官兵也難免不會生亂。現在駐晉官兵,也似八國聯軍,除了原駐晉官兵和馬軍門的兵馬,陸續調來的尚有川軍、湘軍、鄂軍。他們遠路而來,兵餉不足,辛苦萬狀,再一看晉省富室遍地,哪能保住不生亂?」
「誰不想知道宮中禁中情形呢?你多留個心眼就是了。尤其那班王公大臣,跟他們說話既得有把門的,又不能得罪人,心眼更得活。」
「可除了邱掌柜你,他們誰肯為我作長久想?都是圖一時沾光!」
「想爭回點面子吧。叫我看,騎在皇上頭上的那個婦人,太不明事理,哪能治國?」
「遷都西安?誰說的?」
送走喬家管家,康笏南就放不下這件事了。喬老太爺是西幫中有作為的財東,不為要緊事,不會親自出動。眼下最要緊的,就是西幫的前程了。大清的天下還能不能坐住,只怕神仙也說不清。天下不穩,西幫就這樣跟著倒塌?這種事也真該有個計議了。
「春生,我是說西幫的生意,不是說誰家窮,誰家富!你說,西幫的日子過成什麼樣了?」
康笏南就寫了一封信,只說想請曹培德來喝碗臘八粥,不知有無興緻。別的也沒有多寫。曹培德要是真操心,他就會來。
他給爐火里添了炭,出來了。
「京師都丟了,還能有什麼急事?除非是洋人打進到西安了,別的事,都沒喝酒要緊!」
邱泰基忙問:「不知要借多少?」
三爺也只好長嘆一聲,說:「由你張羅吧,喝酒!」
喬致庸說:「他哪有這麼大的膽量?他是接了爵相李鴻章的檄文,才預備開關迎寇。不是馬軍門奏了一本,只怕德法洋軍早入晉了。西安行在接到馬玉昆的奏報,立馬發來上諭:『山西失守,大小臣工全行正法!』山西一失,陝西也難保了,朝廷當然不敢含糊。」
進入臘月,也沒有下一場雪。這年的年景真是叫人害怕。
老太爺居然說:「遇了皇太后打劫,只給劫去六萬,張羅得很出色了!倒過來說,皇太後跟我們討吃,不給六萬,怕也打發不了吧?我看,邱掌柜張羅得不賴。」
三爺沒聽完,就有些忍不住了,很不屑地哼了一聲,說:「位居至尊,也能拉下臉來討吃?」
曹培德說:「只是,與洋人議和是早晚的事。錫良撫台豈能看不出?我看他守關禦敵也不會太賣力的。」
全家就數三爺你辛苦。這種話,誰說過!
曹培德說:「我也只覺貴府出手反常,真還沒看出另有深意。」
「我猜的。」
沒過幾天,西太後跟前的宮監二總管崔玉桂,果然親自光臨了天成元的西安分庄。按事先的計議,三爺與邱泰基出面支應,沒讓程老幫露面。
「太后的壽辰就在十月。以往在京師,太後過壽辰那是什麼排場?今年避難西安,再怎麼著,也不能與京師相比。太後跟前的李總管早就對我說了,你賣些力氣,預備幾齣新戲,到萬壽那天,討老佛爺一個喜歡。我說,那得揀老佛爺喜歡的預備,也不知該預備哪幾齣?李總管就不高興了,瞪了眼說:『什麼也得教你?』我哪還敢再出聲!出來,我跟一位王爺說起這事,王爺說:『李總管他也是受了為難了。這一向,誰在太後跟前提起過萬壽,太后都是良久不語,黯然傷神,臉色不好看。』我問:『太后那是有什麼心思?』王爺說:『連李總管都猜不透,誰還能知道!』」
那想,他沒說完,康笏南竟說:「你是想說,人老了,料理不動號事了,該歇了,對吧?」
「三爺,你哪是命不濟?是命太強!你一出山,就把大清的江山震塌一半!乾脆,你再抖擻精神發發威,把留下的這一半也給它震塌算了,省得太後來跟我們討吃打劫。」
「邱掌柜是話裡有話呀!我整天提心弔膽的,咋就不珍惜了?」
三爺不說話了,愣了半天,才問:「邱掌柜,你這是笑話我吧?」
「今年年景不好,連朝廷也扛不住,失了京城。西幫同業中,又有誰家保全了,未受禍害?」
喬家的總管慌忙說:「我們老太爺說了,他就是想出來走動走動!只要貴府定個方便的日子,他一準過來。」
「我看就怨那次露了富。尤其祁縣喬家,一出手就三十萬!你們這麼有錢,朝廷能忘了你?」
「八月路過山西時,咱們西幫剛剛打發過他們,這才幾天,怎麼又來了?西幫成了你們的搖錢樹了?」
老太爺也糊塗了,忘了今年的年景?孫北溟忍不住又訴起苦來,說字型大小這麼緊巴,邱泰基依然這樣手大,豈不是雪上加霜,要陷字型大小于絕境?
快到臘八的時候,康笏南忽然收到祁縣喬家的一封拜帖,說喬致庸老太爺想到府上來拜訪,也不為啥,說說閑話吧。喬老太爺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十冬臘月的,遠路跑來,就為說閑話?
崔總管眼瞪得更大了,喝道:「那還愣著幹麼?」
「我可是有件急事,來見三爺!」
「邱掌柜,越說你見外,你越來了。我一個唱戲的,能成了貴人?我是偷偷給你說,禁中供奉,誰知將來能落個什麼結果!」
曹培德說:「可我們的祖業祖產都在這裏,也不是說藏起來,就能藏起來,說帶走,就能帶走!」
「郭老闆,你能喜獲今日聖眷,怕也是祖上積了大德,你就不珍惜?」
姚夫人低聲說:「雨田,世間親近你的人,不只是母親吧?」
三爺聽了老太爺的這聲吩咐,不免有幾分詫異:以往,老太爺可沒有這樣吩咐過。
「不用跟我說生意,生意你們張羅。朝廷想遷都西安,真有這一說嗎?」
「三爺,真是一件天大的急事!」
孫北溟這話,更給三爺添了火!今年是新賬期起始,前四年各地庄口的盈餘匯總到老號,還沒怎麼往外調度呢,就存銀告罄了?分明是不想調銀給西號!三爺咬牙忍住,說:
「天下局面大壞,我們豈可超然于外?」
「真要下了雪,我還不趕緊給夫人添一個木炭火盆?」
下人都走了,就剩了主客兩位,邱泰基才說:
曹培德就說:「兩位前輩出面張羅一次祁太平三幫公議,亦正其時也!」
「管它呢,反正三爺你也不怕。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