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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奇寒

十月奇寒

「洋教不足畏!洋教傳進來,那比堅船利炮還要早。可它水土不服,一直未成氣候。叫我看,釀成今年如此塌天之禍,就在朝廷太高看了洋教!當朝的太后也好,朝中那班昏庸的王公大臣也好,面對列強咄咄逼人之勢,都有一大心病:惟恐西洋道統動搖了中華道統!所以洋貨洶湧倒不怕,洋教一蔓延,便以為洋道統要落地生根了。其實,哪有那回事?山東直隸教民眾多,可這些民眾又有幾人是舍利求義?他們多為潦倒不得溫飽者,入洋教,不過是為謀得一點實惠近利而已!」
「但這停的是朝廷的體統呀!」
「六爺,快不敢這樣說!娶回來,你不待見,我可擔待不起。」
汝梅想不下去了,可又不能不想。跟誰商量一下就好了,可這事能跟誰商量!誰一沾邊,就得倒霉吧。秋天,就是因為她見了那位老尼,叫好幾個下人受了連累。老太爺也很久拒不見她。
「替我買的?」
「以後如何,也無妨今日敬師。一日為師,終生是師,何老爺師吾多年,學生當永不忘師恩的!」
「大煙土。」
何老爺瘋癲是瘋癲,但他畢竟粗心,不會疑心這樣的女人就是比照了老夫人吧?師如父,有何老爺出面說,也很合於禮。萬一引起老太爺疑心,也能以何老爺的瘋癲來開脫的。
「沒事!只是覺著身子變輕了。」
「要不他越抽越沒本事!林大掌柜可不抽。」
康笏南說:「太貴了,我怕你不敢收!」
「我就怕這門當戶對!」
「你聽聽,就明白了。贖票中的第四款:諸國公民遇害被虐之境,五年內不得舉行文武各等考試。」
也不獨是康笏南一人愛化裝出行,來淘寶的大多這樣詭秘不露真相。與此成為對照的,倒是富家的女眷要盛裝出行,赴會看戲遊逛,展露丰姿。那時的風氣,冬裝才見富貴。這冬日的盛會,正給她們一個披掛裘皮呢料的機會。所以除了古董珍玩,還有仕女如雲,難怪會期能延綿那麼長。
「也不做甚,我跟她們打賭呢!」
康笏南嗜好金石,每逢此會,都少不得逛幾趟,希圖淘點寶。他是本邑大財主,亮出身分,誰還不想著法兒多撈他一把?他越是喜愛的東西,人家越會抬價。所以,每年逛會,他都要精細化裝,微服出行。長此以往,這種偽裝能管多少用,倒在其次了,只是這偽裝出行卻成了一件樂事。東寺廟會一到,康笏南就來了躍躍欲試的興奮。
「何老爺,你丟了一樣:洋教。洋教,不就是洋道統嗎?」
六爺冷冷說:「我才不管那種閑事!」
杜牧已等候在那裡,見六爺的車到了,便過來隔著車簾說:「老夫人很快就出來,請六爺留心。」
何老爺酒多之後,居然就大讚起老夫人的丰采來,六爺才有些慌了。不過,何老爺倒始終未說什麼出格的話。
「天下將亡,也不止委屈我一人!」
「哪能不答應?老太爺看你終於棄儒歸商,只會高興,哪能攔你!」
「那好。改日進城洗浴時,我告六爺。」
「何老爺師我多年,也不好太違逆的。」
「何老爺今日也不大對勁,請你喝點酒,也值得說這麼多話?來,我先敬何老爺一盅!」
「梅梅,你又說這沒情由的話!那是你夢見的沒影蹤的事吧?」
但他又不便對父親直說出來。八字都看了,老太爺一準已同意了這門親事!他可怎麼辦?
六爺明白了自己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可這樣的心思,又如何能說得出口?老太爺要知道了他喜歡的女人,居然是繼母,那還不殺了他!無私向著他的奶媽,也決不會容忍他有這樣的心思。
「我還不想婚娶。」
何老爺提的這新式佳麗,居然也是比照了老夫人?這令六爺驚訝不已。不過,他也不再那樣羞愧了,繼母一定是令眾人傾慕的,並不是他一人獨生邪念。連何老爺也舉薦老夫人那樣的新式佳麗,叫他既意外,更高興!他有了堂皇的遮掩:不是自己想要繼母那樣的女人,是師命不好違啊。
「不對吧?我看你說話又不大對勁!」
「也難說。我就記不得外爺姓什麼了……」
「既是母親大人推薦的,我總可以放心的。」
六爺心裏暗暗高興,也就陪何老爺喝了不少酒。
所以,他特別想再見一見戴掌柜。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那件事嗎?秋天,我去鳳山,遇見一個老尼姑,她問起六爺你……」
「我規勸什麼?」
畫像那兩天,她真是用盡心機討好畫匠。可那個木頭人,始終是那樣拘謹,客氣。他或許是見的美人太多了?她問過:你是專給女人畫像?他說:還是給做官的老爺們畫像多。他可能沒說實話。
六爺越聽,越如自己所想!何老爺竟猜出了他的心思?
「就是!」
「那是什麼事?」
「六爺,我看你無精打採的,又怎麼了?天也太冷,筆墨都凍了,苦讀太熬煎,就歇了吧。朝廷偏安西安,明年還不知能不能開考呢。」
不幹凈的東西,就是指妖鬼一類。汝梅一聽,就疑心有人告發了她了:不是六爺,就是他奶媽!實在說,六爺和他奶媽都給冤枉了,他們並沒把她的胡言亂語當回事。發現汝梅異常的,其實是老夏暗中吩咐過的一個仆佣,她就在六爺屋裡做粗活。汝梅她哪裡能知道!
何老爺說:「你先報個價,別的少說!」
「媽,怎麼了?」
離開賣主后,何老爺驚嘆道:「老太爺真是殺價高手!」
「何老爺,你見過這一樣洋貨沒有?」
汝梅親眼看見,畫匠在給她畫像時,常常會眯起眼睛來,去凝視老夫人的那幅大畫像。這種時候,她說話,他也聽不見了。
一著急,有了一個主意。
那天,六爺以敬師為名,到大膳房傳喚了幾道小菜,一個海菜火鍋,一壺花雕,叫擺到學館。
「原來是贗品,才賞給我呀?」
康笏南站住說:「真是件正經東西?」
「沒有呀?」
六爺這樣快就順從了老太爺的意願,倒也不是無奈的選擇,實在是因為老太爺的一句話,叫他動了心:你想要什麼樣的女人,叫他們滿世界給你找去!
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繼母已經為他相看了彼女子!繼母也會關心他的婚事?
汝梅真是氣惱不已!本想告訴他們一件要緊事,哪想倒陷進這種麻煩中,兩頭受懷疑,誰也不肯細聽你說什麼。六爺跟他奶媽是怎麼了?
今年天下不靖,兵荒馬亂,正是古玩金石跌價的年份。入冬以來,又不斷有消息說,洋人一邊議和,一邊圖謀西進奪晉,紫荊關、大同等幾處入晉的孔道,尤其是東天門固關,軍情一再危急。鬧得人心浮動,大戶富室更有些恐慌。驚惶過度的,或許會將什麼寶物甩了出來?所以,康笏南覺得今年的東寺廟會還是有趕頭的。自然了,他仍有淘寶的興緻,是看出洋人西進是假,威逼朝廷答應那十二款是真,無非再多訛些銀子,多佔些便宜吧。
自從確認了自己在心底里是喜愛繼母,又表達出想娶繼母這樣的女人以後,他還沒見過她。你必須平靜如常!
何老爺在炕桌上點燈、燒煙時,手直發抖,嘴角都流出口水來了。抖抖晃晃地燒了一鍋,貪婪地吸下肚后,才像泄了氣,不抖不晃了,緩緩地躺在炕上。片刻之後,簡直跟換了個人似的,一個精神煥發的何老爺坐了起來。
康笏南說:「看看,還是何老爺有君子氣度。那就聽聽何老爺高見,我們三人怎麼出行?」
「非也!以我冷眼看,西洋列強結夥遠來,不為別的,只為一字:商!」
何老爺瞪了眼說:「你既擺出來賣,還不興問價了?」
「快說吧,就真是驚天動地,跟我也沾不上邊了!」
尋見了那一幅:嘴角斜上方點了一顆很好看的痣,但定神細看,已沒有多少眼熟的感覺。鳳山見過的那個老尼,記憶也模糊了,只是那顆美人痣還分明記得。痣生的地方,也很相符。
「滿街都說議和已成定局,十二款都答應了人家,就差畫押了。和局一成,朝廷還不收回京城?」
康笏南就說:「五兩銀子。」
「六爺,你心裏有我,倒叫我更不踏實了。這個孫二小姐,可不是我給你挑的!聽說六爺也想娶位不纏足的開通女人,我不過順嘴給老太爺提了幾位,都是常去華清池女部洗浴的大家閨秀,內中即有孫二小姐。她們說,當年就是為了學我,才都沒有纏足。我才不信她們的話!好在,一個個都還活潑,開通。至於後來怎麼就挑上孫家小姐,我可不敢貪功!」
現在,六爺有些明白了:繼母堅持叫他來親自相看,就怕他看不上吧?可是,這位孫小姐樣樣都符合他提出的條件,又怎麼向老太爺拒婚?她要生得丑些,他還有個理由,可她居然不醜。不醜,又不動人,叫人怎麼辦?
車先到天成元,進鋪子里略暖和了一陣,康笏南就坐不住了,執意要動身。孫北溟見老東台既不偽裝,也沒帶多少下人,就要派柜上幾位夥友跟了伺候。康笏南堅決不許。
老夏忙說:「我只是建議,又未實行。」
「茶葉是養人的,鴉片是毒人的,又怎樣能比?」

6

「平白無故的,送禮給我?」
「老六,你真是習儒習迂了!洋人欺負你,當然要揀你的要命處出招。叫人家欺負多年,人家也越來越摸著我們的要命處了。開科取士,歷來為中國朝廷治理天下的一支命脈。現在給你掐住,你還不得趕緊求饒!我看這一條,比以往的賠款割地還要毒辣!」
「殺了福音堂六位美國教士,能輕饒了太谷?」
可杜牧一走,奶媽就追問不止:進城做甚去?為何還要同老夫人一道去?
六爺不說話了。
繼母和孫家女子都登車而去了。稍後,六爺的車馬也啟動了。可他坐在寒冷的車轎里,悵然若失:已經沒有什麼可企read.99csw.com盼的了!動心地盼了許久的,原來這樣平淡無奇。
婚娶維新?何老爺又要說什麼瘋話?六爺便說:「願聽教誨。」
「上當了,沾上就離不開了。六爺,我若能重歸商界,立馬戒煙!」
「福音堂哪能與洶湧太谷的一樣洋貨相比?」
「太谷為西幫老窩,市間哪有多少洋貨?公理會再不濟,也緊挨了城中名塔,立起一座福音堂。」
在一個寂靜的午後,汝梅果真悄然溜進了前院那間廳堂。這間過節時莊嚴無比的地界,現在是既寒冷,又有幾分陰森。她努力挺著膽,去找她的目標:掛在一側的那四幅已故老夫人的畫像。現在看去,老式筆墨畫出的人像,畢竟難現真容。可這四幅遺像要都用洋筆法畫出,一個個似活人般逼視著你,那更要嚇死人了。
「六爺你睜大眼看,自海禁開放以來,跟在西洋列強那些堅船利炮後頭,潮水般湧入我邦的是什麼?是西洋的道統嗎?非也,只是洋貨,洋商,洋行,洋銀行!」
然而,六爺在作此種思想時,卻有一個女人在他面前揮之不去。她是誰?只怕六爺永遠都不敢說出:她就是現在的老夫人杜筠青。
六爺不敢承認自己最喜歡的就是繼母那樣的女人,但除此之外,他實在沒有更喜歡的女人了。
乘著感覺好,六爺回去了。見著奶媽,他也是很昂揚地說話。提起自己的親事,居然也誇讚起孫家來了,已沒有一點苦惱。
東寺西側,有一頗大的空場,俗稱東寺園。廟會即展布在這裏。剛入東寺園,倒也覺得盛況似往年,人潮湧動,市聲喧囂。
六爺緊貼了轎側那個太小的窗口,努力去看,越看心裏似乎越平靜。老夫人為了叫他看得更清楚,引導孫小姐臉朝向他這邊,還逗她說笑。平心而論,孫小姐可不醜,說美貌,也不算勉強。說笑的樣子,也活潑。她也不像汝梅,有太重的假小子氣。可六爺總是覺得,她分明少了什麼,少了那種能打動人的要緊東西。
「老六,叫你來,是有個不好的消息。」
「沒有。」也不明白問的是什麼事,誰知聽說過沒有?
「以前不周的,就請何老爺多寬恕吧。今時局突變,學生想跳龍門也跳不成了,真對不住何老爺多年的心血。所以才想略表一點敬意,只是太寒酸了。」
「送何老爺的。」
路上,汝梅忽然想到了六爺的奶媽:跟她說說不也成嗎?這位奶媽伺候過孟氏,她或許也知道些底細。
就在這幾分惱人、幾分無奈中,汝梅又想出遊去。可大冬天的,又能去哪?父親去了西安,又是遙無歸期。父親這次去西安,是以時局不靖,兵荒馬亂為由,不肯帶她同行。反正他總是有理由,反正他永遠也不會帶她出門的。
「這事,總得父母做主。」
這次從老院出來,六爺簡直有了種心花怒放的感覺。
那老尼會是孟氏的姐妹嗎?有這樣一位出家的姨母,六爺他能不知道?
繼母也是太獨特了,獨一無二。你比照了她,到哪再找出一個來?
何老爺倒一味東鑽西串的,興緻不減。忽然跑來對康笏南說:他發現了一幀明人沈周的冊頁!
「是本老爺太不敬業,沒有為師的樣子,哪裡配六爺這樣恭維?」
何老爺立馬瞪了眼:「六爺,你要成大事,可不敢沾這種嗜好!我是太沒出息了。六爺你要叫我做領東,我立馬戒煙!」
「那你是不中意吧?」
「還敬什麼!六爺既無望求功名,我也不想留在學館了。」
「權作冬日炭敬吧。」
康笏南心裏已吃驚起來:時局已頹敗成這樣了?早知如此,還出來做甚!但大面兒上,他還是努力顯得從容,繼續遊逛。
六爺不說話了。還說什麼呢?停考五年!這等於將他的前程堵死了。這一來,算稱了老太爺的心。可天下將亡,誰又能稱心得了!
六爺深信自己的眼力,老夫人不是毒辣的女人。
母親,你是無力保佑我,還是沒耐心保佑了?
六爺剛燒過幾個煙泡,精神正昂揚呢,見汝梅來見他,很有些掃興。由汝梅,又想到自己那門不稱心的親事,心裏更起了厭煩。
平白無故的,老太爺不會允許他去上海。他就說,決心棄儒習商了,跟了戴掌柜這樣的高手,才能習得真本事;上海呢,已成國中第一商埠,想到滬上開開眼界。婚事,既已定親,也不必著急了,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完婚,怕不吉利。
六爺才笑了,說:「何老爺,你既已不瞞我,就燒一鍋洋煙,抽幾口吧?」
「那你成天發什麼愣?我看見你也不大對勁!」
「老太爺會不會答應我?」
六爺從老院出來,眼中的世界好像都變了。一直等待著的鄉試會試,忽然遙遙無期,不願多想的婚事,卻逼到了眼前!這遂了奶媽的心愿了,但她哪能知道他的心思?
老太爺聽得哈哈大笑,說:「你倒是心懷大志,要拯救天下。可那些西洋列強也不傻!贖票中開列的十二款,有一款就是專治你這等人的。」
「我也不修儒業了,要那麼乾淨何用?再說,我也只是嘗嘗而已。」
六爺不說話了。
真是得直接問六爺?問六爺奶媽,就成。汝梅忽然想起,在六爺的屋裡,彷彿就供有先母的牌位吧?
康笏南說:「我看何老爺這主意不俗,一反常態。」
「越說你越來了,又扯我的先母,快住嘴吧!」
何老爺盯著他看了片刻,好像忽然想通了,就真燒了一鍋。跟著,將煙槍遞過來,教給他怎麼吸。
回來一說,老太爺就招呼道:「快回,快回,不逛了。」
「婚娶。老太爺見科舉無望,就逼我成婚。」
「梅梅,你又瘋說什麼!去問問六爺,他該記得外爺家的姓吧?」
「那京師也在禁考之列!京城禁考,豈不是將京中會試禁了嗎?明年的鄉試會試,本是推延了的萬壽恩科,又豈能被禁?」
但往裡走不多遠,康笏南就發現今年不似往年:賣尋常舊物的多,賣古玩字畫的少。越往裡走,越不成陣勢,像樣的古董商一家都沒碰上。滿眼都是日用舊物,賣家比買家多,生意冷清得很。生意稍好些的,大多是賣吃喝的。往年的盛裝仕女,更見不著了。人潮湧動中,一種可怕的荒涼已分明浮現上來。化裝不化裝吧,誰還來注意你!
何老爺又來瘋癲勁了。師從多年,你想跟他說句知心話,總是很難。六爺深感自家滿腹心事,竟無人可以傾訴,便憤然道:「何老爺,我是寧可出家,也不為商的!」
「親事倒還沒定。老太爺也放了話:想要什麼樣的女人,你說出來,叫他們滿世界給你找去!」
這樣快就找到了?
六爺真穩坐不動。何老爺又忍了片刻,再忍不住,終於從櫃底摸出一個漆匣來。不用說,裏面裝著煙具煙土。
何老爺一聽就火了:「我出門,什麼時候有過這種排場?書童,老家人,何不再跟一個管家?要跟個老家人,老夏你去才合適,名副其實,也不用裝扮!」

4

一定捅著什麼要緊的隱秘了。
無聊的汝梅,起初也只是想往深里打探一下,能打探出什麼,打聽出來又該如何,實在也沒多想。現在,一個離奇又可怕的疑相叫她打探出來了,除了驚駭,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汝梅真是越想越害怕,也越想越興奮。她當然不肯住手罷休的,至少也得把這一切告訴一個人:那就是六爺。
老夫人一笑,就不問了。看他無精打採的樣子,她能不明白?她回去見了老太爺,把他的失望說明了,局面會改變嗎?
「那好,我就領六爺這份盛情了!」
一口飲下,何老爺快意地感嘆道:「與六爺這樣圍爐小酌,倒也是一件美事。可惜,外間沒有雪景幫襯。若雪花在窗外灑落,你我圍爐把盞,那就更入佳境了!」
「就那樣吧。」
「我見著的那個老尼,生著痣,又打聽六爺你,她會不會是……」
「拿這打賭?沒聽說過。」
「你什麼時候說過這樣好聽的話?」
受奶媽的影響,他從小對這位繼母就懷有敵意。而且,她又一直離他很遠。一年之中,偶爾見到,也不過遠遠地一望。這位老夫人是什麼模樣,他也實在沒有多留意。但是,近兩年卻發生了一種莫名的變化:六爺似乎是突然間發現,老夫人原來是這樣與眾不同!她不像別人那樣俗氣,更不像別人那樣得意。她既有種出世般的超脫,不睬家中俗務,但她似乎又深藏太多了的憂傷。這常叫六爺暗中莫名地動情:她也有憂傷?又為何憂傷?尤其是,她彷彿全忘了自己是身居高位的老夫人,放任隨意得叫人意外,也叫人喜歡。她的神韻實在叫人說不清的。
老太爺依舊照著自己的思路說:「你三哥和邱掌柜,是從陝西藩台端方大人那裡得到的消息。戴老幫在上海,是從新聞紙《申報》上讀到的消息。兩相對照,相差不多,可見確有其事。」
六爺要願意同她一道,秘密去趟鳳山,那就更好了。
康笏南一聽,才真覺何老爺說到要緊處了:「何老爺,就照你的,咱們什麼也不扮了。你說得很對,時局往壞里走,再值錢的古物吧,誰還能顧上疼它!」
那今年裝扮什麼行頭?
他帶出幾分羞澀,說:「願聽母親大人安排。」
「朝廷也肯答應?」
「那六爺你也不能抽!你們家老太爺待我不薄,我能教你做這種事?」
何老爺就問:「老東台一定知道了?」
「婚配是終身大事,誰也躲不過。再說,那也是美事,不是苦役。不知老太爺給六爺定下了誰家的佳麗?不稱心嗎?」
「老太爺這麼開明,六爺你還發什麼愁!」
「五兩?這不是辱沒人嗎!」
孫北溟說:「聽說了。近日城裡已有凍死的,一些外來流民和本地敗家的,生計已難維繫。」
康笏南九*九*藏*書笑了,說:「哪能叫何老爺給我扮下人!今年我不聽老夏的,只聽何老爺的高見!」
孟氏。六爺的生母姓什麼呢?六爺的生母真要是孟氏,那鳳山的老尼打聽六爺就有文章了……汝梅不敢細想了,但又被更強烈吸引住。
六爺思之再三,覺得自己想要的女人,就此一種,別的,他決不要。可誰能將自己的這個心愿轉達老太爺呢?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人了,那就是何老爺。
「就那樣吧,母親大人。」
「京城收不回,戴掌柜也沒地界去的。」
然而,沒過幾天,老太爺召他過去,興緻很好,開口就說:「跟孫家這門親事,就定了吧。人是按你的心思挑的,模樣你也親眼見了,定了吧。我已經跟他們說了,挑個吉日,先把定親的喜酒吃了。到臘月,就把媳婦娶過來。老六,你看成吧?」
「大富如貴府,當然得講一個門當戶對。」
那時代的婚娶過程,雖然也有「相親」一道程序,可參加相看的卻不是男女雙方。尤其大戶人家,更不能隨便露出真容。亮出真容,你卻看不上,那豈不是奇恥大辱?所以參与相看的,多是居中的媒人。六爺連媒人是誰也不知道,從何打聽?
午時三刻到達,午時初走也趕趟,可這天離午時還差半個時辰,六爺就登車啟程了。天氣倒是不錯,太陽很鮮艷,也沒風。但畢竟是隆冬,沒走多遠,寒氣早穿透了車轎的氈罩,只覺越來越冷。六爺也沒多在乎這些,一心想著即將到來的那一刻。
「肯定就是!」
「六爺,我把你拉下水了!」
「能為什麼?因為你天下將亡,不堪一擊,好欺負呀!」
然而,剛隔了一天,母親就忽然跑進她房裡,失神地瞅著她,不說話。
汝梅又問了幾位上年紀的老嬤,也沒問出來。她們都是前頭這位老夫人去世后,才進康家的。
只隔了一天,六爺就被老太爺叫去。
「誰知……」
「就那樣?」
這年冬天,老太爺已經常住在老院這座寬敞的七間正房裡了。他是在東頭自己的書房裡,召見的六爺。所以,六爺去見老夫人,只不過穿堂過廳,到西頭的書房就是了。不過,六爺今天卻是有些緊張,甚至有些羞怯。
寺院也不暖和,只是忙碌著進完香、許下願,真也費去了時間。等再趕到華清池後門,正其時也。
「老太爺也知道了?」
「六爺,你要這樣,就把我害了。你知道我拉你下水為了什麼?為了叫你鐵了心投身商界!有此嗜好,無傷商家大雅的。你要一味敗落,那我罪過就大了!」
「何老爺,你又說瘋話了吧?」
「朝廷想議和,不答應,人家能給你和局?聽說正派了李鴻章跟各國交涉呢。叫我看,這十二款中,朝廷最在乎的是頭一款:嚴懲禍首。這場塌天之禍,誰是禍首?還不是當朝的那個女人?自戊戌新政被廢后,外國列強就討厭這個女人了。這次叫她出了塌天之丑,還不加了價碼要挾她?她把持朝政,當然不會答應嚴懲自家。你等著瞧吧,交涉的結果無非是:洋人答應不追究這個婦人,這個婦人呢,一準把其餘各款都答應下來!」
「康家也到東寺會上支棚舍粥!花銷不用你們柜上出,只借你們幾位心善的夥友,到粥棚張羅張羅,成不成?」
「天下不興,商事自然也受累。可商事不興,天下更難興。今大清被西洋列強如此欺辱,全在洋強我弱。大清弱在何處?叫我看,就弱在輕工輕商!士農工商,士農工商,工商居於末位數千年,真是千古不易,你不貧不弱還想有什麼結果!六爺,你說西洋列強,不遠萬里,屢屢派遣堅船利炮來欺負我們,為了什麼?」
「何老爺,這幀冊頁實在也值不了多少銀子。值錢的就上頭鈐的那方篆印,那確是沈周的真跡。畫是不是沈的筆墨,不敢定。但畫品也不算劣,又是前朝舊物,賣得好,倒也真值幾十兩銀子。」
「本老爺享用呀,還能做甚!」
「以前,我不是小嗎?」
「我死路一條了,哪來活路!」
只隔了一天,老夫人跟前的杜牧就跑來說:「明兒老夫人進城洗浴,六爺趕午時三刻進了城就得。天這麼冷,不用去早了受凍。」
「六爺,說不定真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

2

何老爺一聽,情緒更加昂奮了!他知道康家有一條重要的家規:康家子弟一旦婚娶成家,「老伙」,即康老太爺執掌的這個大家,除了按月發給例定的日用銀錢,還要發給一筆不菲的資金,令其做本銀,開設一間自己的商號。商號的盈利,歸各家所有,不入老伙。獲利多,各家的私房財力也多。獲利少,也只能少花銷。不獲利,就干吃老伙那點例錢。立此家規,是為鼓勵子弟自創家業,也防止因分家析產而削弱財力。可康家前頭五位爺,各家的商號都不甚發達,只是三爺名下的那間綢緞莊稍為強些。三爺有大志,心思不在自家的小字型大小上。可何老爺困厄多年,已不嫌這種私房性質的商號小。六爺要叫他領東,發達成一間大號也不是不可能。
何老爺聽了,倒也沒吃驚,只是長嘆一聲,說:「叫我看,索性將科舉廢去得了!洋人畢竟是外人,以為科舉真能選出天下良才,哪知道選出的儘是些庸才、奴才、蠢才?六爺,我早跟你說過,像你這樣的可造之才,人家才不會叫你中舉呢!惟我這等蠢才,反倒一試便中。所以,停考就停了吧!」
哈欠分明打得更厲害。
所以,六爺回來不由得就把這一切告訴了奶媽,只是沒說孫家小姐是天足。他不想聽奶媽多嘮叨。
「老太爺開了頭,你不正好跟了維新嗎?」
「我知道你心強眼高,娶回一個你不入眼的,終生不痛快,誰忍心?也對不住你早去的先母。所以,你先說說想娶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再叫他們滿世界給你找去!」
何老爺說:「叫他這麼賠禮,我可不稀罕。拉倒吧,不叫我扮下人就成了。」
「六爺,你也太高看了洋教!你看太谷的基督教公理會,傳教十多年,俘虜去的教徒僅百十人,與洶湧太谷的洋貨相比,實在微不足道!」
不過,六爺也沒煩惱幾天,似乎就靜下心來了。科舉也不過是暫停,趁此間歇娶妻成家,也可取吧。終身大事,總是躲不過的。一旦有了家室,他或許還能多些自主自立?若能自主,他就去遊歷天下!
兩人慷慨激昂地很說了一陣,心裏都覺異常痛快。尤其是六爺,全把憂傷與不快忘記了,只覺著自家雄心萬丈,與平時特別不一樣。
罷了,罷了,這就是你的命吧。世間惟一疼你的人,早早就棄你而去。一心想博取的功名,眼看臨近了,科考卻是先延後停。那就娶一個心愛的女人相守吧,卻又是這樣一個結局!你不認命,又能怎樣?
「幾位,能添點不能?這是什麼貨!孝敬好此道的,保你們嚇他一跳!回來再看看是什麼貨!」
「老六,你心裏有老夫人,她一定很高興!你過去見一見老夫人吧。」
老太爺又笑了:「老六,你這樣有大志,無論做什麼,都會有出息。你不想棄儒,那就緩幾年再說。可你今年已滿十七,眼看就跌進十八了,婚娶之事已不能再延緩。一向來提親的很不少,只是不知你想娶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母親大人,看清了。」
只是這樣一想,汝梅就覺有幾分害怕。可此時的她,似乎又想去觸動這種害怕,以排解莫名的煩惱。
她對何老爺說,有件要緊的事,得跟六爺說,能暫借何老爺的雅室一用嗎?何老爺當然答應了,起身迴避而去。
「梅梅!你是往哪亂跑來?」
這個意外,令他特別高興。
「何老爺,那我就鐵了心,棄儒習商!做商家,不正可浪跡天涯嗎?」
活人和故人,怎麼能是一個人?
「天下將亡,停考又能如何?」
「六爺,你去上海,我跟你去!上海我去過,我跟了伺候你。」
「可老太爺說了,臘月就叫我成婚。」
「我還不想勉強你,叫他勉強你?你自家是什麼意思?」
「恭敬招待何老爺,哪就不對勁了?」
於是,六爺就去求何老爺了。
六爺本是大了膽,才提出這樣的請求,沒想老太爺聽后倒哈哈笑了:
回到天成元,康笏南就問:「孫家舍粥,柜上知道不?」
這叫他怎麼說呢?只好說:「也沒看得很清。」
老天爺,停考五年?這哪是壞消息,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六爺愣了半天,才問:「真有這樣的條款?」
不過,後來六爺終於還是忍不住,暗自上了幾趟城裡的煙館。哪想到,太谷最大的涼州庄謙和玉,很快就發現了這個不尋常的新主顧。康家在太谷是什麼人家?趕緊伺候好康六爺吧!於是派出精幹夥友,扮作儒生,到康莊拜訪六爺。如何拜訪呢,不過是奉贈一個精美的推光漆匣:不用問,裏面裝了全套煙具和少量煙土。
就這樣,在什麼企盼都失去以後,六爺有了這新的念想。這一日也斷不了的念想,叫他平靜下來了,不再想去上海,更不想浪跡天涯。
好了,去拜見一趟六爺,不就什麼都明白了!
六爺真想知道是在哪找到的,樣樣都合他的所願嗎?
「什麼日子也不是,只略表敬師的意思吧。」六爺盡量平靜地說。
「不是正經東西,我早賣給你了!」
「哪有這回事呀?」
總之,無影無蹤了。
她給奶媽說了在鳳山的奇遇,起先奶媽還聽得目瞪口呆。慢慢地,又起了疑心:「梅梅,是六爺叫你編了這種瞎話,來嚇唬我吧?」
說是很快,六爺還是覺著很等了一陣。終於盼出來了:老夫人與一個年少女子相攜著走了出來。這女子就是孫二小姐?顯然是天足,因為她走路與老夫人一樣,輕盈,快捷,自如。可穿得太厚實九_九_藏_書了,除了華貴,能看出什麼來?尤其是頭臉,幾乎被一條雪狐圍脖給遮嚴了。
「什麼洋貨?」
六爺盡量順著何老爺的心思,說些叫他高興的閑話。甚至表示,真要停考五年,他也只好聽從何老爺的開導,棄儒入商了。只是,他不想坐享其成,做無所事事的少東家。但另創一間自己的商號,也不容易吧?
汝梅一看見自己的畫像,就要想起那個畫匠來。可這個拘謹的畫匠,已經無影無蹤了。她暗自托下人打聽過,這個畫洋畫的畫匠,已經不在太谷了,有的說去了平遙,也有的說去了西安。
自己喜歡的女人是什麼樣,六爺真還沒有認真想過。因為那時代的婚娶,都是遵父母之命。他從來不曾料到,老太爺還會允許他挑選女人。冷眼看去,前頭的幾位嫂子,似乎都不是兄長們特別喜愛的,但她們都出身富商大戶。她們或許只是老太爺的選擇,並不是兄長們心儀的人。以前幼小,他也看不懂這些。去年五娘遇害、五爺失瘋后,他回頭看去,才忽有所悟。前面幾位兄長,有誰像五爺那樣深愛自己的女人?五娘,那才是五哥最想要的女人吧!
六爺盡量平靜地應承下來,因為心裏很激動。
這樣說,不知能否說動老太爺?
「梅梅,有什麼要緊事,值得這樣驚天動地!」
總之,六爺本來已經放心了這門親事。但老夫人又出了那樣一個暗訪的主意,他能不答應嗎?早一天看看那女子的真容,他當然願意了!老夫人這樣做,一定成竹在胸了,想叫他早一天驚喜。
何老爺說:「要我說,今年老太爺就什麼也別扮了,到東寺會上顯一次真身!」
「六爺,沒事吧?」
康笏南抬頭一看,吃了一驚:「哪是做買賣?是舍粥的!快去問問,那是官家舍粥,還是誰家舍粥?」
可她決不像奶媽常說的那樣,是一個毒辣的女人。
她不動聲色問母親,母親居然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真還記不得了!以前也是老夫人老夫人地叫,老夫人娘家姓什麼,真還一時記不起來了。梅梅,你問這做甚?」
說時,康笏南起身離去,何老爺和六爺也跟著走了。還沒走幾步呢,賣家就招呼:
到底少了什麼,他也說不清。只是與繼母一比,就能分明感覺出來。浴后的繼母,那是更動人了!所以,他不敢多看繼母,一看,就叫人不安。可同樣是浴后的孫小姐,卻為何不動人?再仔細看,也激動不起來。
六爺不想婚娶,是因為心底藏有一個私念:成人後一定要離開這個太大又太空的家。他早厭倦了這個家!母親只是一種思念,父親雖近猶遠,永遠遙不可及。兄長們各有自家天地,惟獨將你隔離在外。常年跟著一位塾師,偏又叫你親近不得。惟有奶媽無私向著他,可這點暖意,實在填充不了這個太大太空的家。發奮讀書入仕,然後去過一種宦遊四海的生活,那正是他一心想爭取的。
六爺正要說「別娶大腳媳婦」,才想起汝梅也是大腳,改嘴說:「你知道!」
「既然母親大人已相過親,我就更放心了。」他盡量平靜地說。
「六爺,又遇什麼事了?」
但他到哪去打聽!
在回去的半路上,老夫人還停了車,問了問六爺:「看上了沒有?」
「絕不敢當!」
「作法,做道場,驅趕不幹凈的東西。老太爺吩咐了,法師請到以前,不許你再亂跑!」
「那我以前是太不尊師了?」
「六爺還真有這樣的心思?」
「何老爺,我怎能與老太爺比?」
六爺故意推託一番,才答應下來,只是裝著不經意地加了一句:出身書香門第、官宦人家,就更好了。何老爺居然也很贊成。稍後,六爺又故作擔憂,怕老太爺已有打算,婉轉請何老爺到老太爺跟前,巧作試探。何老爺不知六爺的心思,卻也一口承諾:他去說服老太爺。
自小圈在這個太大太空的家庭中,長年能見著的不過是同宗的族人而已。出外有些應酬,又哪裡能見著女人!
「我本也沒有定見,就那樣吧。」
「就那樣吧。」
真是孟氏?
管家老夏建議,還像前年似的,戴副茶色石頭眼鏡,罩一件布袍,裝做一位家館塾師就成。六爺是跟著的書童,何老爺是跟著伺候的老家人。
從老太爺那裡出來,就趕去問何老爺。何老爺一再肯定,什麼都說了,沒漏一樣。六爺才放心了。
六爺以前也常聽何老爺說這類瘋話,原來是跟他的煙癮有關?吸了洋煙,就敢說憋在心底的話了?六爺忽然就產生一種強烈的衝動:也吸口洋煙試試!他心底也憋了太多不如意。
而今年冬天,連一片雪花也沒見過。
六爺又問了一句:「什麼消息?」
六爺雖年輕,又一心於聖賢儒業,可對太谷煙毒之盛,也早有所聞的。城裡大街小巷,哪裡見不著煙館!販賣大煙土的涼州庄,外面不起眼,裏面做的都是大生意。還有煙具中聞名天下的「太谷燈」,六爺真還尋著見識了見識。那燒煙的「太谷燈」,不光是做工精美,樣式排場,要緊的是火力足,光頭大,煙泡燒得「黃、松、高」。所以,要與煙毒比盛,那公理會基督教實在就微不足道了。
六爺想再問一句:什麼消息?但咽下去了,靜候著,聽老太爺往下說。
何老爺問怎麼了,他也不說明,只是匆匆徑直往回走,跟隨伺候的下人,還得趕趁了才能跟上。
情竇初開的汝梅,無論心頭怎樣翻江倒海,也沒法改變什麼。畫像那幾天,很快就過去了。除了留下一張燦爛明媚的洋式畫像,繼續散發著不大好聞的松節油氣味,什麼都無影無蹤了。她想再看一看老夫人的畫像,看究竟美在何處,管家老夏也不肯答應了,總是說去做畫框,還沒送回來。
六爺也只好等著。
在這個時候,他更感到母親的重要。若母親在,準會為他去打聽的,或者,她隨時都知道一切吧。現在,一切都在父親手中握著,老太爺真會一切都為你著想嗎?他總是放心不下。奶媽倒是不停地打聽了,可誰又把她當回事?她幾乎什麼也打聽不到。
所以,何老爺更來了勁,大聲說:「六爺,你也該成婚了!成婚之後,正可另立一間你自家的字型大小!你要叫我領東……」
「睡了,睡……」
好在沒等幾天,老太爺就又召見了他,把一切都說明了:已經按他的心愿,選下一門親事。女方即城裡的孫家,也是太谷數得著的大戶。孫家這位千金,是孫四爺跟前的二小姐。這女子也有些像三爺跟前的汝梅,自小帶俠氣,拒纏足,喜外出,跟著男童一搭發矇識字,對洋物洋風也不討厭。總之,各樣條件都合你的心思。你們兩人的八字,也甚契合,能互為輔佐。這門親事,就這樣定了吧?
「你這是說什麼呢?」
這是不是臨危出智?
老夏笑了:「何老爺的高見,倒真高!」
還能說什麼?什麼都不能說了。
每年十月十三,城裡的資福寺,也就是東寺,有一個很大的廟會。這個廟會除了唱戲酬神,一向是古董珍玩,裘綺沽衣,新舊傢具的交易盛會。因為太谷富商財主多,古玩就既有市場,也有蘊藏。發了家的要收藏,敗了家要變買,生意相當隆盛。各地的古董商雲集太谷,會期前後延綿一個月。

5

「太值錢了,我們也不要。自家不好此道,只是一時孝敬別人,略盡禮數,也無須太值錢了。」
「六爺,聽說你的先母就長著這樣一顆痣,對吧?」
只是,六爺一直深瞞著,不叫別人知道,更不敢叫老太爺知道。
那次,何老爺帶他去拜訪戴掌柜,有幾句話叫他一直難忘:到了殘局,才更需要大才大智;臨危出智,本來也是西幫的看家功夫。他現在已到殘局時候了,真有大才大智能挽救他的敗勢嗎?
「老六,這可是天不佐你!不過叫我看,停考就停了吧。朝廷如此無能,官場如此敗落,中舉了又能如何?」
老太爺又驚動了。秋天,因為上鳳山,也驚動了老太爺。
「我看你吸了洋煙,跟換了個人似的,也想吸幾口,嘗嘗。」
「何老爺,你忘了,京師還在洋人手裡呢!」
六爺當然不能說實話,只好編了瞎話應付:「老夫人洗浴畢,要往東寺進香,老太爺叫我陪一趟。」
「何老爺,不怨你,是我願意!科舉停了,老太爺定的那門親事,我也不中意,樣樣都不如意,我還那麼規矩,有何用?我倒想做聖人,誰叫你做?老太爺他要怪罪下來,我就遠離康莊,浪跡天涯去!」
「臘月一過,就到年下。戴掌柜在上海能停留多久?」
「怎麼,不想娶這樣的新式佳麗?看看你家老太爺,十多年前就有此維新之舉了,你反倒想守舊?」
「老六,我知道你的脾氣。本來想小施伎倆,張羅個機會,叫你在暗處親眼一睹孫二小姐的芳容。只是,孫家是大戶,叫人家知道了,會笑話我們的!」
這不是已經定了嗎?六爺一臉無奈,還能說什麼!
六爺走進那熱氣騰騰的人堆里,一問,竟是孫家在舍粥。
老天爺,你總是不叫人如願!
「何老爺是怎麼了,忽然犯起困來?夜間沒睡,又讀什麼野史了?」
「天景這樣旱,哪來雪景!」
「六爺做了孫家東床快婿,終會知底。」
「請法師做什麼?」
「老東台儘管吩咐。」
畫像中的汝梅,燦爛明媚,連老太爺看了,都說把梅梅畫成小美人了。可畫匠本人居然那樣木,什麼都看不出來?汝梅常常凝視著畫像,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美人。
「何老爺最先發現,當然得歸你。留作一般應酬送禮,真也不能算俗。」
還了幾次價,終以十兩銀子成交。
老夫人是個美人。到現在了,還那麼能迷住男人?你一定是沒有老夫人美貌吧?其實,九-九-藏-書汝梅一直就不想做女人!
六爺深藏在心底的,還有一點永不能說出:老夫人也是太美艷了。能得婦如此,他也會像五哥的,為她而瘋,為她而死吧。
「何老爺只會紙上談兵,人還不知在哪呢,談何兩相愉悅!」
事後,何老爺驚恐萬狀地跑來見六爺,直說自己造了孽了,居然教學生抽大煙!六爺也有些醒悟了,表示再不深涉。就那樣吸了一兩口,也不至成癮難回頭吧。
何老爺一聽,興緻果然昂奮起來,慨然說:「那還不容易!六爺,我給你做領東,新字型大小還愁立起來?我早想過了,開新字型大小,總號一定要移往京師,不能窩在祁太平!」
「何老爺,你只要有領東的本事,我不怕抽大煙。」
回來,奶媽問起老太爺叫去說了什麼事,六爺只說:也沒說什麼事,不過問了問為何不去學館。他真不想提婚娶之事。
兩人正說呢,六爺指了指前面,說:「那麼熱鬧,賣什麼的?」
「門當戶對,再加一個兩相愉悅。」
十月十六進城,康笏南有意節儉,只叫套了兩輛車,吩咐何老爺坐一輛,六爺跟他坐一輛。六爺憚于跟老太爺擠一處,何老爺也不便比老東家還排場,六爺就跟何老爺擠了一輛。一路上,師生二人倒是說說笑笑,並不枯索。
六爺照著吸了,老天爺,那真不是什麼好味道!但漸漸地就有異樣感覺升上來了,真是說不出的一種感覺。跟著,整個人也升起來了,身子變輕了往上升……說不出的感覺!
汝梅不知自己當時說了什麼,又怎樣離開的。
「女人嫁到婆家,就沒名沒姓了。貴為老夫人尚如此,別人更不用說!」
下了雪,或許還好些?總可以外出賞雪。
「哪有這回事!」
「要不說洋商比我們毒辣,人家才不管有道無道!」
六爺見何老爺越說越來了勁,趕緊攔住說:「何老爺,眼下老太爺逼著我辦的,可不是這件事!」
「多大了,還不婚娶?這不能由你!娶什麼樣的女人,由你;再拒婚,不能由你。」
「大冬天,我能去哪?哪也沒去!」
「六爺!」何老爺叫得斬釘截鐵。「見笑了。你看我哪還配在貴府家館為授業為師呀?你快跟老太爺說一聲,另請高明吧。我就伺候六爺你一人了,你當東家,我給你領東,咱們成就一番大業!」
「六爺說得對!」
這種無聊,使汝梅忽然又想起了那次異常的鳳山之游。那次,她一定是犯了什麼忌。犯了什麼忌呢,竟惹了那麼多麻煩?莫名的好奇又湧上來了。
六爺就冷冷哼了一聲,說:「開考不開考,與我無關了!」
快進三九的時候,老太爺忽然把六爺召去。老太爺召他不是常有的事,但六爺也沒盼有什麼好事。進去叩見過,發現老太爺有些興奮。
「我看你是不如意。」
「以前,也沒過這種事呀?」
「老六,實話給你說,這位孫二小姐就是老夫人相看過的!」
於是,汝梅就直奔六爺住的庭院。
鳳山那個老尼,長著一顆美人痣,她問起了六爺,滿臉的憔悴和憂傷。這位同樣長著美人痣的孟氏,她是六爺的生母,可她故去已經十多年了!她們是兩個人,還是一個人?
誰想,奶媽的話還真應驗了。
給他選下的這位女子,原來是老夫人最先舉薦的!她活潑,開通,未纏足,喜洗浴,也識字,樣樣都如老夫人,也就樣樣如他所願。想什麼,就有了什麼,這不是天佐你嗎!這些天,心裏想的最多的,只是老夫人,老夫人居然就在幫你選佳人!老夫人沒說這位孫二小姐是否美艷,想來是不會差的。女貌差的,老夫人會給自家舉薦?
何老爺這才痛快出了一口氣。
大冬天的,上鳳山是不可能了。汝梅忽然有了探尋的目標:那些已故的老夫人的畫像。那次,她發覺有幾分眼熟的畫像,到底是哪一位老夫人?是不是六爺的生母?
老太爺的這句話,越發叫他興奮了。
六爺退出來,進了老夫人這廂。老夫人一見他,就說:「六爺,看你像霜打了的樣子,我就心裡不安。那天從城裡回來,我就跟老太爺說了:看來六爺不很中意。老太爺聽了,只是笑話我安排得太笨,費了大勁私訪一回,也沒看出個究竟。那天,你真沒看清?」
「你說什麼?」
「我是問你的意思!」
「何老爺,你再燒一鍋煙,叫我嘗幾口,成吧?」
「也行了,大冬天的,站當街,能站多久?我跟老夫人說了,哪如安排在戲園子里?雖坐得遠些,也能看得從容。老夫人說,孫小姐還未出閣,哪能擠到戲園子看戲?倒也是,我真老糊塗了。婚事上,老夫人很為你操心。走時,過去謝一聲。」
「太不雅……六爺請便吧……」
康笏南一聽賣家至多隻要五十兩,就知道自己的判斷不錯。於是說:「五十兩銀子倒是有,可還得留著全家度春荒呢。就富裕這五兩銀子,不稀罕,拉倒。」
汝梅跑出來了。除了失望,她還替這位早逝的老夫人難受:母親記不得她的尊姓,大概也沒多少人記得了。去問六爺!正是不想直接問六爺,才問你們的。
近來,奶媽終於聽說給六爺定的親,也是大腳女人,很不滿意。以為一準是現在的老夫人拿的主意,心裏正慪氣呢。奶媽對杜老夫人,一直懷著很深的成見,現在更疑心是歧視六爺。
「東西是正經東西,可惜今年行市太不強。能添多少?」
「五兩?」賣家驚叫起來。「識不識貨呀?聽說過沈周是誰嗎?你們就是給五十兩,也免談!五兩,買草紙呢?」

3

賣家說:「銀子不富裕,也敢問價?」
六爺沒想到老夫人會給他出這種主意,可這主意倒是很吸引人:這不是淘氣、搗鬼嗎?而且是與老夫人一起搗鬼!
「六爺,我可是不仇洋教仇洋貨!鴉片大煙土,這件洋貨太不得了。以前,中國賣一件貨物給西洋,他們也是一用就離不了,這件貨物就是茶葉。所以,我們能用茶貨源源不斷換回銀子來。你們康家還不是靠走茶貨發的家?人家鴉片這一件東西,不但也是沾上就離不開,更比茶葉值錢得多!走一箱茶葉能換回多少銀子?走一箱鴉片又能換回走多少銀子?簡直不能比。就憑這一著,西洋人就比我們西幫善商!」
「常買了,做甚?」
康笏南就說:「老夏,看看你,看看你!好不容易請何老爺陪我一回,你倒先給得罪了。我看,你就當著我們的面,給何老爺磕個頭,以為賠禮。」
汝梅看了看這位生痣的老夫人的牌位,寫明是孟氏。她沒敢再抬頭看遺像,惶惶跑了出來。
「六爺不信,可以試呀!當今要御洋,必先興商。六爺既退身科舉,何不另闢天地,成就一番新商事?若有此志,我也不想在貴府家館誤人子弟了,甘願扔去這頂舉人帽子,給你去做領東掌柜!」
讓何老爺給他去打聽這種事,也不合適。
然而,半月不到,就傳來消息說,六爺想要的女人已經物色到,雙方的生辰八字也交給一位河圖大家測算去了。
六爺這才將停考五年的消息說了出來。
老太爺似乎沒看見他的無奈,依然興緻很好:「聽說老夫人安排你見了見孫小姐?哈哈,沒被人家發現吧?」
「六爺,我給你出個主意吧!改日進城洗浴,等洗畢出來時,我設法與孫家小姐同行,走出華清池後門,拉她多說一會兒話,再登車。六爺你呢,可預先坐到一輛馬車內,停在附近。等我拉著孫小姐說話時,你盡可藏身車轎內隔窗看個夠!願意不願意?」
汝梅也沒有辦法,只好離去了。
「你是說什麼呢?老尼姑扯到老夫人,胡說什麼呢?」
「我現在還不想娶女人。」
「你不會看看這些信報?」
何老爺說:「今年時局不靖,人心浮動。老太爺坦然往東寺趕會,能淘到東西淘不到東西,我看都在其次了,穩穩人心,也是積德呀。」
何老爺還從未聽六爺說過這種話,趕緊問:「六爺,受什麼委屈了?」
「僅作一般禮品,真添不了多少。」
真是孟氏!
「朝廷把京師都丟了,還有什麼體統可言?罷了,罷了,你我替它操心有何用?叫我說,科舉之路這一斷絕,六爺你的活路才有了!此謂天助你也,怎麼還無精打採的?」
何老爺聽了很高興,說:「六爺,你算是改邪歸正了!去趟上海,你也就知道什麼叫經商,什麼叫商界,什麼叫大碼頭。」
那女子如果叫人一見傾心,他就真去東寺進一次香,以謝天賜良緣。
「何老爺,我早聽你說過:太谷的領東大掌柜,沒有一個不抽大煙的。孫大掌柜也抽?」
你做了按圖索驥的傻事吧?
現在,這一條路忽然就斷了。
「何老爺,我埋身學館,日夜苦讀,哪裡知道娶什麼樣的女人?」
何老爺忽然打起哈欠來,而且是連連不斷。剛才還好好的,這是怎麼了?六爺正想問,忽然悟到:何老爺是煙癮犯了吧?於是,故意逗他:
「六爺,親眼見的,哪會是做夢!我記得特別清楚,老尼嘴邊生著一顆很好看的痣。近來,我往前頭上香,見一位先老夫人的遺像上,也點著這樣一顆痣!」
不好的消息,還那樣興奮?六爺就問:「什麼消息?」
找一個自己想要的女人?
這一次,汝梅是在學館把六爺攔住了。當時,六爺正在何老爺的屋裡,高談闊論。
「你又作孽吧!」
「京師不成,我們到上海,總之得選那種能雄視天下的大碼頭!」
孫北溟說:「我們也有難處了。」
康笏南厲聲問:「怎麼不告我?」
賣家立刻就訴苦說:「作孽呀!不是遇了這樣的年景,哪捨得將這家傳寶物易手?實在是鎮家之寶……」
六爺沒回去先見奶媽,卻到了學館。
汝梅去見六爺時,他不在,只奶媽在。奶媽對汝梅倒是九*九*藏*書很殷勤,讓到正屋裡,問長問短的。汝梅卻早已心不在焉:一進正屋,她就看見了那尊牌位:先妣孟氏……
可六爺竟然總為老夫人辯解,奶媽哪能受得了?近日正沒完沒了的,數落六爺忘記了自家命苦的先母。六爺裡外不如願,心緒更不好。這時,剛抽過洋煙,精神正亢奮,哪有心思聽汝梅小女子的奇談怪論!一味認定她就是奶媽抓來的說客,任怎麼辯解,他根本不聽。
「六爺,你再往前邁幾步,就踏進年輕有為的門檻了,哪來死路?你要真痴迷了科舉不悟,那才是死路一條!卸去備考重負,六爺,我來教授你一些為商之道,保你的理商之才高過三爺。你信不信?」
「今兒,我才不走,得見識見識。」
六爺先聽說是孫家,就有些失望:還是門當戶對啊。城裡孫家,那亦是以商立家的大財主,只是更喜歡捐官,聽說給夫人們也捐有「宜人」一類的封賜。這也算官宦人家?六爺一心想以正途入仕,所以對花錢捐到的官爵,就頗為不屑。又聽說這位孫家小姐像汝梅,就更有些不悅了。汝梅倒是天足,可幾乎跟男娃差不多了,沒有一點佳人韻味!汝梅不醜,但也說不上美艷。若真像汝梅那樣,他可不想要!
「還嘴硬呢,我看也是有不幹凈的東西跟上你了!沒事,你怎麼老瞪著眼睛發愣?你自家知道不知道?」
還能怎樣呢?六爺知道,在這件事上老夫人做不了什麼主,一切都由父親決定。父親已經給了他很大的仁慈,事先叫他提條件,而且樣樣條件都答應。樣樣條件都符合,挑出來了,卻不是你想要的人!這能怨誰?
「走了,走了,尋件別的雅物去。」
「老太爺最疼你,能不操心?」
「有父親大人做主,我還能不放心?只是彼女如真像汝梅那樣潑辣,我也很害怕的。她秉性到底如何?想請母親大人設法見一見,為我把握一個究竟。」
何老爺說:「我一個老家人,能有什麼高見!」
終於將自己的心愿傳達出去了,六爺卻又有了新的憂慮:世間真有這樣一位現成的新式佳麗,在等著叫他挑選呀?老太爺說的滿世界是指哪?無非是太谷,至多也只限於祁太平吧。太谷,乃至祁太平,能尋出這樣一位新式佳麗來?他早就聽說了,繼母是在京師長大的。老太爺不會到京師給他尋找佳麗,何況京師已經淪陷了。
「老太爺知道你棄儒入商,立此大志,一準比誰都高興!看人家祁縣喬家,票號比你們康家開得晚,可人家不開則已,一開就是兩大連號:大德通,大德恆。兩號互為呼應,聯手兜攬,才幾年就成了大勢!」
禮還沒行畢,老太爺就發問了:「聽何老爺說,你要來一個婚娶維新,娶位新式女人?」
「洋人佔了京城,可是得了理了。朝廷想贖回京城,人家給開了一張贖票,共十二款,真能嚇死人!洋人欺負起咱們這無能的朝廷,越來越狠心。」
「第一樣,要不纏足。第二樣,要通詩書。第三樣,開明大度,不避新風,不畏交遊。還有一樣,當然得有上等女貌。」
六爺慌忙說:「是何老爺力主如此的,說天下日新月異,婚娶也不能守舊。」
城裡孫家的府第,就在東寺附近。既與孫家定了親,康笏南今年就想叫六爺一道去趕會淘寶。六爺似乎有些不大情願,康笏南就把何老爺也請出來了。三人同行,尋覓古雅,又不與商沾邊,還有什麼不願意!
「好像我說開字型大小,就能開似的。這是大事,為首得老太爺點頭,三爺贊同才成。」
「六爺!」何老爺忽然添了精神似的,話音也高了。「當今世事正日新月異,娶婦亦不宜太守舊了。治國難維新,婚娶總還容易些吧?我給你提幾樣維新條件,你看如何?」
但在行拜見禮時,他還是沒法平靜,不大敢正眼看她。好在老夫人平靜如常,她聽了杜牧傳達老太爺的意思,只是隨意地笑了笑。
「老六,你沒聽說過吧?」
六爺沒想到何老爺會作如此坦白,只好敷衍說:「難怪何老爺不很仇洋呢,原來是離不開這一樣洋貨!」
「誰說我跟上不幹凈的東西了?凈胡說!」
「聽聽你這口氣,哪像平常說話?梅梅你也不用怕!老夏已經派人去請法師了。」
六爺就將這個心思先給何老爺說了說,當然沒說是逃婚。
「我才沒有發愣!」
汝梅賭氣走了。她心裏想,以後再說吧。
「那好,就照何老爺說的,叫他們滿世界給你找去!」
他還想找何老爺傾訴一下,終於還是忍耐住了。
六爺跟了興緻很高的老太爺往東寺走,實在提不起多少精神。老太爺卻不管他,只管說:「東寺以南那大片宅第,就是孫家了。孫家比我們康家發家早,富名也大。咸豐初年,為了捐輸軍餉,有一位叫章嗣衡的廣西道監察御史,給朝廷上折,列舉天下富戶,內中就有太谷孫家,言『富約二千余萬』。哈哈,他哪能知道孫家底細!」
康家家規嚴厲,無論主僕,都不許染煙癮的。但六爺也曾聽底下傳言,說何老爺就早染了此嗜好。何老爺中舉后,頗感失意,時常瘋癲無常,煩心時抽幾口煙,解解憂,也不便太挑剔。今日六爺心裏也大不痛快,說起大煙,便不遮攔了,就問了一句:
「我不怕凍,別把六爺凍著就成!」
六爺冷笑著,不搭話。
六爺沒料到父親會這樣問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娶什麼樣的女人?他現在不想娶女人!
「只是,大冷天的,勞動母親大人……」
賣家說:「我看幾位也是識貨的,你們給多少?」
「哪能沒見過!六爺,今日也不瞞你了,本老爺也是常買這一樣洋貨的。」
康笏南忙說:「我們是買了巴結人的,僅能出五兩銀子。不賣,掌柜的你就留著吧。」
「藏在車轎里,也沒看清什麼。」
「天下仁義充塞,道統畢竟已經式微。洋教乘虛而入,正其時也!」
「那你就成了婚再走!離臘月也沒多遠了。」
六爺不知何老爺到底怎樣說的,有關出身書香門第、有關美貌是否提到?但當著老太爺的面,他實在不便再提及。
康笏南就說:「報個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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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說不準,回去多想想。想好了,報一個準主意來,我好叫他們趕緊滿世界給你找去。」
六爺沒看,只是失神地說:「太谷也算停考之境?」
「治我?我又沒惹他們!」六爺以為老太爺不過是借個由頭,嘲笑他吧。
六爺不再多說,就出去見管家老夏,叫明天給他套車。
六爺就笑了,只給了他一句話,倒要選新號的開張地界了!
「何老爺,你既然仇恨洋貨洋商,還抽人家的洋煙?」
六爺畢竟年輕,心灰意懶幾天後,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天成元京號的戴掌柜。
「何老爺,天下將亡,商事豈可獨存?」
跑去問何老爺,才知道戴掌柜早到上海去了。剛要失望,忽然就跳出一個念頭來:他去上海找戴掌柜,不正可以逃婚嗎?
這年冬天異常寒冷。六爺已無法在學館苦讀,就是在自家的書房,也很難久坐的。但他還是不肯虛度一日,坐不住,就捧了書卷,在屋裡一邊踱步,一邊用功。
六爺聽見是說這事,知道老太爺又要勸他棄儒入商,就忍不住慨然而說:「當今之危,不止亡國之危,更有亡天下之危!顧亭林有言: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
但是,在老太爺限令婚娶的關口,他還是想把自己的心愿設法表達出來。他並不是想奪娶繼母,只是想娶一位像繼母那樣的女人。官宦出身,通文墨,有洋風,開通開明,不畏交遊,未纏足,喜洗浴,當然還要夠美貌。這樣的女人,不一定就只有老夫人吧?
這可叫六爺大感意外了!繼母已經為他相看過了?他所以大胆提出請繼母去見見孫家小姐,就是想請繼母為他把關。繼母能看上的女子,他一定會喜歡的。他就是以繼母為異性偶像。
「我也不知。所以才笑那位監察御史!」
何老爺覺得意外,就問:「六爺,今日是什麼日子?」
老太爺從案頭摸過幾頁信報,說:「這是戴掌柜從上海新發來的信報,孫大掌柜派人剛送來。前些天,你三哥從西安寫來信,也提過這個不好的消息。」
「會是什麼?梅梅,是不是奶媽攛掇你來的?又編了一個先母顯靈的故事,來規勸我?」
何老爺正圍爐坐了,捧讀一本什麼書。見六爺進來,抬手便把書卷扔到書案上了。站起來一看,六爺似乎不大對勁,就問:
奶媽看著,就十分心疼。天下兵荒馬亂的,也不見多大起色,到明年春三月,真就能開考呀?別再白用了功!趁科舉延期,還不如張羅著娶房媳婦,辦了終身大事。她拿這話勸六爺,六爺當然不愛聽。
所以,六爺聽老太爺說出那句話,就先想到了五哥五娘,跟著也動了心。可他哪有自己看中的女人?
康笏南一聽沈周冊頁,心裏就一笑。跟過去一看,果然又是贗品。冊頁上那一方沈周的鈐印,倒是真的,但此外的所有筆墨,都系偽作。沈周是明代書畫大家,畫作在當時就值錢。只是,此公太忠厚了,常為那些困頓潦倒的作偽者,慷慨鈐自己的印。所以此類偽作流傳下來的也多。這類贗品,康笏南早遇見了多次。不過看這幀偽作,筆墨倒也不是太拙劣。即使贗品,也是明朝遺物,存世數百年了。
也許是天冷,車倌緊吆喝,牲靈也跑得歡,剛過午時就進城了。還有三刻時間,干凍著也不是回事。去自家的字型大小暖一暖,又太興師動眾。六爺便決定先去東寺進香許願:如彼女真如他所願,定給寺院捐一筆不菲的香火錢。
「我也不怕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