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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絕官銀行

謝絕官銀行

再器重,我們也做不了主!
所以,在接到這件寶物四天後,梁子威及兩班鏢師,都先後離京了。
屋裡頓時靜下來了。
「哪座宮門?」
戴膺才稍抬起頭來,大聲說:「小的就是太谷康家的京號掌柜戴膺!」說時,向前掃了一眼,幾位小宮監簇擁著的那位大宮監,站在宮門之內。模樣沒看清楚,只看清相隔一二十步遠呢,難怪得大聲說話。
康笏南這才說:「梁掌柜,去仔細洗洗手,過來開封吧。」
曹培德說:「人家說是借,不是抵債。要抵債,我也不願意!這麼件東西,值不值錢吧,太招眼!這種年月,擺在明處,不放心;密藏起來,還成什麼鍾錶?玩賞幾天,歸還內府,最好。」
張伯訥說:「就是這件事!」
曹培德說:「誰知道呢?不過孔大掌柜還說,所謂通溺道,也許只是遮掩,說不定是治陽根不振一類。」
康笏南又哈哈一笑,說:「孫大掌柜,你也沉不住一點氣?我問你:西太后借畫給我,你知道為了什麼?」
李宏齡也趕忙說:「張大人,是不是鹿大人誤會我們了?」
曹培德起身作了一揖,說:「有康老太爺這一席話,我們也放心了。為表謝意,請你們父子看一件稀罕的東西!」
袁世凱到天津上任后,很快也聽說了西幫在復興津市中的作為。此時,他正在甫任北洋大臣的興頭上,傲然做出了一個霸氣的決定:開辦一間北洋自家的官銀號,請西幫票號加入,替他經營。他親自定名為「天津官銀號」。
長卷畫?皇家內府藏的長卷,能親眼一睹的,只怕世間也無幾人吧。但不管誘惑多大,戴膺是絕不會開封的。倒是越知匣內東西寶貴,他越感到應儘快護送出京:夜長夢多!京師這地界,什麼人沒有?
無奈康笏南絲毫不為所動,甚而放言:「她就是把《清明上河圖》的真跡借給我,我也不能奉命!祖宗大業,豈可拱手讓給官家?尤其當今官家,連自己京城都保不住,誰敢指望他們!要做這種事,等我死後吧。」
五天後,終於將押寶鏢師平安等來。畫匣一交割,孫北溟就與梁子威一道,坐了字型大小自家的車馬,悄然往康莊去了。
戴膺怕再往下,就該埋怨太谷幫,忙說:「叫我看,最驚動朝廷的,只怕還是我們劫后返京的作為,一口氣就用巨銀將京市撐起來了。劫后國庫空空,你西幫倒有運不完的銀子,源源入京,戶部也好,太后也好,能不眼熱?可我們不如此,劫后亦難復生!」
畫還在慢慢展開,老太爺這邊往開展,三爺那邊往裡卷。誰也不敢說話,屋裡氣氛凝重異常。
數天後,曹家忽然派人來請康笏南與三爺,說備了桌酒席,務必來一聚。康笏南問曹家來人:「有什麼事嗎?」來人也不大知道,說主家只叫轉達:貴府務必要賞光!
果然,軍機大臣、戶部尚書鹿傳霖大人,親自召見西幫票號的京號掌柜,正是和北洋大臣袁世凱的打算一樣:邀請西幫票號選派金融高手,參与組建大清戶部銀行,並請各大票號出資入股,官商合營這間官銀行。
康笏南卻斬釘截鐵地說:「依我看,與袁世凱一樣對待,斷然回絕!給點小恩小惠,就想與虎謀皮,真是婦人之見!」
「就是袁世凱想要你們辦的這件事!」
梁子威押了一個假畫匣,最先回到太谷。因為他出京后,乘了一程盧漢鐵路,即從丰台盧溝橋,坐火車到正定,然後才雇了標車,西行入晉。所以,他比鏢師們早到幾天。
戴膺就問:「以兄眼力看,不是好事,會是什麼事?」
三爺就問梁子威:「路上沒出什麼差錯吧?」
曹培德忙說:「一定去開開眼!」
康笏南立刻就說:「原來如此!孔慶豐叫你親見了此物?」
梁子威趕緊跪了說:「老東台,有什麼差錯嗎?」
康笏南說:「孫大掌柜,就你著急!」
何老爺對這份「欽差」,當然喜出望外了。問他第一站想去哪裡,他脫口就說出了天津。做津號老幫,那是他近兩年來的夢想。天津商務也正叫勁,而邱泰基畢竟初到天津。康笏南、孫北溟就同意派他赴津。
戴膺忙說:「我們不能動!宮裡怎樣送出來,我原封不動送回太谷。」
康笏南笑了笑,沒說話。
他不敢耽擱,立馬就奔草廠九條,去見平幫蔚豐厚的京號老幫李宏齡。
「何老爺真是想得周到!」
梁子威忙說:「是戴老幫去的。」
庚子年,兩宮逃難到太原時,戶部尚書王文韶,曾召見過西幫的京號老幫。當時的王文韶,貴為協辦大學士、大軍機、戶部尚書,是朝廷行在臣位最重的相國。他屈尊召見西幫的京號掌柜,也算是破天荒了,可那是非常時候,兩宮窮窘之極,他出面跟西幫借錢,實在也是萬不得已了。
孫北溟說:「你們在京也未開封驗看吧?」

4

第二天,邱泰基就啟程趕赴京師。
老亭說:「我告他,不是說生意的事。他說:那我和六娘一搭去……」
康笏南打斷說:「不提它了!培德你想見識此畫,又不怕後悔,那隨時可來康莊。」
當時,他們與其他兩位一樣,僅虛以附和張大人,未作實質表態。這倒也不儘是信不過張伯訥,只是這等由老號做決的大事,他們決不能擅自說三道四的。這是規矩。
戴膺要進去更衣,二福子也不讓,只好跟著這位宮監火速去了。趕到皇城宮禁的神武門,二福子就叫戴膺遠遠站著等候,他一人跑了進去。
邱泰基忙說:「我初來京津,不會辦事,還望戴老幫指點。」
三爺就說:「我看借你們曹家的銀子不會少!」
京號這邊,送走邱泰基沒幾天,就見宮禁中那位小宮監二福子登門而來。柜上夥友還以為他來存銀子,也就只殷勤伺候,不想驚動戴老幫了。
三爺不敢再說,就退出來,要了一匹馬,直奔城裡的天成元老號。
梁子威忙說:「沒出差錯!為保險起見,此畫接出宮,就未敢在京多耽擱,路途上還布了迷陣,一真二假,同時一道上路。」
「怕擔待不起!這麼值錢的東西,我們開了封,萬一有個差錯,就說不清了。我們還是不動為好。崔總管交待了,只是暫借,還要收回呢。所以,也得趕緊往太谷送!」
康笏南冷笑了,說:「我看她另有用意。」
戴膺說:「一定是戶部的大員吧?」
三爺對這一新方略,也甚感興趣。他特意與梁子威深談了一次,便決定去說服老太爺。
康笏南收住笑,長嘆一聲,仍不說話。三爺只好說:「接是也接了一件宮中藏品,但甚為低劣!」
梁子威走後沒幾天,戴膺就收到戶部一紙請帖,說是戶部尚書鹿傳霖大人,要親自召見西幫的京號掌柜,集議要事。
可惜,這樣的事並未發生。召見日期太緊迫了。
議事後,戴膺擺了一桌很講究的酒席,招待邱泰基。席間,兩人相談甚洽。
康笏南就命老亭往桌上鋪了軟氈,軟氈上又鋪了軟緞。這中間,已有僕佣過來伺候梁子威洗手。洗畢,老太爺就對他說:「梁掌柜,開封吧。」
孫北溟就說:「老東台,是不想叫我們看寶吧?那我們就回字型大小去了,這畫匣里裝的是什麼,是金子,還是石頭,都與我們無關了。」
康笏南就說:「志誠信也有賜品?」
孫北溟才說:「梁掌柜想得周到。老太爺最喜歡金石字畫了,聽說后哪還能坐住?」
於是,邱泰基與其他幾位津號老幫,分別給北洋大臣衙門遞上了婉拒的呈帖。令他們意外的是,袁世凱大人似乎並未動怒,反而又不斷派人來遊說,語氣也婉轉了許多。
張伯訥說:「那我先問一聲,以各位之見,西幫是參加戶部銀行好,還是不參加好?」
「老號、東家那裡,我來稟報。怪罪下來,與你無關。」
「可不呢,天大的急事!」
受賜皇家藏品的,原來不止他一家!僅太谷而言,就有曹家和員家的志誠信,而且受賜的東西都比他強!金質西洋自鳴鐘,國人尚不會仿製贗品。那件神奇的穿陽劍,如果有偽,也不會收入宮中吧?誰敢拿皇上的此等要命處作偽!惟有這《清明上河圖》的摹本,因真跡太珍貴,畫幅又是丈五長的巨制,摹本低劣些,也易唬人眼目,甚而混入宮中。太后叫挑幅畫兒賜他,就偏偏挑了這麼一幅低劣的?分明視西幫財主無知!
西幫票號重返京津復業,嚴守了「天大窟窿賠得起」的祖訓,敞開老窖積蓄,源源調運巨銀上櫃,兌現舊票,賠償損失,很快激活了銀市。西幫的實力再次驚動天下商界,西幫信譽更是陡漲,達到歷史頂點。
孫北溟說:「三爺,要細加斟酌,那你得先說動老太爺。」
九_九_藏_書三爺也立馬說:「你這是要砍我們的頂樑柱!還沒開張,倒謀了要拆我們的台?」
康笏南說:「叫我看,這位婦道人家打的主意,跟袁世凱一樣。她只是先施此小恩小惠,后使喚我們罷了!」
曹培德聽了一驚,也問:「難道你們康家也得了皇家賜品?」
三爺就說:「梁掌柜說的有道理。畢竟是面對朝廷,奉命還是回絕,如何奉命,如何回絕,都該細加斟酌的!」
梁懷文說:「我們回絕袁世凱,找的一個借口,就是強調我們系民商,不便入官門做事。朝廷要真打我們的主意,只下一道旨,准予封官,此借口就沒了。」
戴老幫斷然說:「應該當場回絕!」
三爺正要說話,在場的梁子威已搶先說了:「三爺,大掌柜,此事非同尋常,恐怕還得多加斟酌吧。眼下西幫聲名大著,再公然違背朝廷聖意,只怕那是要招后禍的。」
「當時,我是陪了康老太爺去徐溝的。陛見中間,太后對康老太爺說的最多的,你知是什麼?」
戴膺又嘆了口氣說:「別家也不樂觀,拖延觀望者多,做出決斷的很少。我聽李宏齡說,平幫那頭連個正經回話還沒等來呢!他也打發了副幫專門回晉說服,不知結果會怎樣?」
「有急事?」
「此人誰又能摸准他的脾氣?戊戌年,他連皇上都敢背叛;近年在山東,太后的話也敢不聽!」
這也是破天荒的事!
「我也這樣擔心,才趕緊跑來見你!」
三人還議定,在鹿傳霖召見前,誰家暗中拜見了有私交的戶部官吏,打聽到重要消息,一定互作通報。
「太后也想叫西幫替她開官銀號?」
三爺就說:「會不會是那位崔總管搗了鬼?」
邱泰基見何老爺這樣說,也便直說了:「那我們只好恕不奉命?只是,我們駁了袁大人的面子,在天津如何立足?」
周章甫說:「這不是我等可拿的主意。」

2

一直未說話的三爺,這才問了一句:「摹的是什麼名畫?」
張伯訥冷笑了一聲,說:「在這種地界,你們也不用假裝了!我還不知道你們?」
二福子跑過去,先拿來一個黃皮摺子,雙手抻著,另一小宮監拿來筆墨,叫戴膺畫押。翻開的那一頁,空無一字!文字顯然折在前頭了,二福子又緊捏著,不好翻看。戴膺是商人,未見字據寫著什麼,習慣地猶豫了。正想低聲求二福子展開前頭幾頁,遠處就又傳來喝叫:「怎麼了,字也不會寫?真掌柜,還是假掌柜?」
康笏南更沉了臉問:「他說什麼?」
曹培德忙說:「你們康家,也得了皇家賜品吧?」
戴膺出來,還沒說話,二福子就說:「戴掌柜,趕緊吧,崔總管在宮門等著呢!遲了,誰也吃罪不起!」
曹培德一笑,說:「此物只有二寸多長,粗細也僅似蘭花花梃,看似玉石般一件死物,平時卻須在小米中養著。說是男人遇有便溺不通,此物可由陽根馬口自行穿入,等它自行退出,溺道即通暢矣。」
一切都如戴膺所料。
鹿傳霖倒也未細察,就昂然退堂了,先後半個時辰不到。前年王文韶以相國之尊,在太原召見這些京號掌柜時,只聽見一哇聲哭窮,借不到錢,尷尬之極,卻也不便憤然退堂。兩相對比,鹿傳霖今日是威嚴排場多了。
但康笏南主意鐵定,不容置說;孫北溟呢,也無自己的卓見,事情就那樣定下來了:命京號儘快復命戶部,參加官銀行,責任太大,敝號為民間小號,實在難當官家重任,乞免奉命。
三爺也忙說:「父親有何吩咐,我代六弟領受就是了。」
梁懷文也說:「喬家兩大票號,畢竟起山晚,沉不住氣啊!」
曹培德說:「畢竟是內府藏品,皇太后所賜。有此身價,總不是常物能比的。」
康笏南一臉怒氣,說:「快給我攆走!快給我攆走!」
老亭說:「哪敢叫他們來?我說,那得先問問老太爺!」
「我哪知道?兩宮在西安時,邱泰基也在西安。問問他吧?」
康笏南估計了一下,不大一件東西,就五十斤重,應該是金質無疑。他就問:「西太后借了你們多少錢,竟拿此珍寶來抵押?」
「對,不拘尋個什麼託詞,當場回絕!」
三爺說:「一件古畫長卷,不但是後世摹本,還是無名畫手的低劣之作!」
三爺忙說:「老太爺是說我們呢!」
梁子威忙說:「大掌柜,還是等鏢局將寶物平安押回,再驚動康老太爺吧!寶物尚在回晉路上,實在不宜早聲張的。」
邱泰基忙說:「這麼大的事,我們哪敢擅自做主?」
梁子威就說:「在京時,戴老幫就和我猜測過:此件宮藏古畫,只怕是給我們抵債的。雖明面上說借,卻未定歸還期限;借我們的六萬,更未提一個還字!」
「宮中藏品,價值連城,那會是一幅什麼畫?」梁子威不由得說道,「我們先看看?」
大清的國家銀行初創,即由西幫班底把持,實在不是一件壞事。尤其對日後票號轉制銀行,也大有助益吧。
孫北溟說:「值不值六萬,老太爺一看,就知道了。」
「誰出來送的畫?」
「你說,該如何復戶部之命?」
康笏南就說:「祁縣喬家也借過大錢給朝廷,不知賜了一件什麼東西給他們?」
康笏南就臉色不悅,說:「我是問你的主見!」
「患難之交?」康笏南拉下臉來,哼了一聲。「舉國跟著她受難受辱,還要領她的情?」
老太爺當然是懂畫的,大家就盯了看他,想從他的表情上尋得暗示。但老太爺一臉凝重,也猜不出什麼意思來。
他為何也來了天津?原來,朝廷離陝回京后不久,何老爺也與六爺一道,返回了太谷。但這一趟西安之行,煥發了他的理商激|情,回來哪還能坐得住?於是,就不斷磨纏老太爺,希望再放他去跑碼頭。康笏南呢,見何老爺這次在西安立功不小,知道他還寶刀不老,也就忽然有悟:何不以西安為例,就用出遊的命義,派何老爺去外埠有急務的庄口,協辦、督辦一些商事?此可暗比他為欽差!派一位舉人老爺去做吾家欽差,也是一件快事。
「說是要按西洋銀行的體例,叫我們出銀出人。出銀算入股,出人呢,給他操持生意。」
兩人倒是一拍即合,都贊成不要錯失眼前良機,應乘勢接下西太后及軍機處賜下的這杯敬酒,排排場場打入戶部銀行。當今之世,朝廷要辦官銀行已勢不可擋。尤其歷此庚子大劫后,國庫空空,財政窘迫,辦官銀行就更急迫。明知官銀行是奪西幫利源,但你不加入,它也要辦;既不可擋,何不打入其中,使之盡量利我,為我所用?
二福子收了摺子跑進去,轉眼就捧了一個尺許見方的錦匣。戴膺接住,忙高喊了聲:「謝皇太后聖恩!」
「我想也是。生意不似官令,成敗常在兩可間。給他掙了錢,他當然高興;賠了呢?一賠再賠呢?他說不定會砍你的腦袋!」
康笏南就問梁子威:「你們真這樣以為?」
李宏齡說:「可我們也不能應承吧?這分明是與虎謀皮。」
孫北溟說:「現銀加銀票,總共六萬兩銀子呢!」
梁子威才鬆了口,說:「謝老東台明察。京號生意,就請放心!」
邱泰基回到津號,就急忙將此事說給了何老爺。何老爺此時正在天津。
張伯訥說:「我不是強求你們越權做主,只想聽聽各位的見識!幾位都是西幫中俊傑,駐京多年,該不乏遠見卓識的。若此事由你們做決斷,會如何行事?」
三爺也問:「又是一件什麼稀罕東西?」
說服老幫們取中策,應不太難。只是,鹿傳霖官商合股的陷阱,如何避開?兩人計議良久,認為西幫交待戶部,在出銀認股上可儘力磨減,越少越好,商股少,也才能逼出官股來;但在出人上,卻宜寬大,占它人位越多越好。在出銀出人上,持此一少一多,既不違旨,又使鹿傳霖的如意算盤不如意,可能會獲大家贊同吧。
「沒說期限。」
「宮裡什麼時候收回,有個期限沒有?」
戴膺一時摸不著頭腦,就問了一句:「崔總管?」
可他能比王文韶當年更有收穫嗎?
「聽說是崔總管。」
「你們平幫一向與鹿大人走得近,他眼裡哪有我們?叫我們去,不過是作你們的陪襯。」
康笏南冷冷說:「什麼賜?她這是訛我們!這樣的東西,還說是內府珍品,只借給我們開眼,真把我們當成土老財了?」
康笏南就著老亭遞過的銅面盆,洗了洗手,又呷了口茶,才說:「孫大掌柜,出三萬,我就賣給你!」

3

戴膺當時一聽此打算,就read•99csw.com識破了鹿傳霖的真正用心:哼,四百萬股本,戶部出一半,它眼下能出得起嗎?朝廷劫後餘生,百廢待興,尤其背著那四萬萬五千萬的滔天賠款,戶部哪能拿得出這筆錢來開銀行?就是真能拿得出來,只怕也要仗著官勢,不肯實數拿出。銀行開張時,準是官股虛有其名,僅憑西幫這一半商股運營而已!官商合營,霸道的還是官,吃虧的還是商。
曹培德說:「那從你們天成元借一個好手,來給我們錦生潤做領東吧?」
曹培德說:「出宮時聽宮監交待:此為西洋貢品,除了鍾錶機器,其餘全用金子鑄成,黃金、烏金、白金都有。運回來,我們用大秤稱了稱,五十斤還多!」
梁子威說:「只是估摸。這種畫匣,是裝長卷的。」
「十分不贊成。我也十分不贊成。只是,袁世凱畢竟是北洋大臣,如何駁他,想聽戴老幫指點。以戴老幫眼光看,袁世凱在北洋大臣任上,能否長久?」
但出面召見他們的直隸藩台,卻口氣頗硬,說袁大人催辦甚急,爾等必須儘早奉命,以不負袁大人對西幫的器重。
再說,現在西幫信譽大著,名聲這麼大,連朝廷也賞你吃敬酒,我們如一味冷臉回應,似乎眼裡連朝廷也沒有了,激怒那位婦道人家,只怕後患無窮的。
三爺說:「真有這麼神奇?」
大約展開到一半,老太爺忽然頹然坐下。這是怎麼了?大家吃驚不小,尤其梁子威,更嚇了一跳:出什麼差錯了?但又不敢開口。
這次歷史機遇,西幫就這樣放棄了。
辛丑年,也即光緒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朝廷外務全權大臣、北洋大臣兼直隸總督李鴻章,在京病故。而此時回京的朝廷鑾輿,才行至河南滎陽。朝廷行在命王文韶接任外務全權大臣,北洋大臣兼直隸總督則叫袁世凱繼任了。
康笏南冷冷哼了一聲:「跟他五哥一樣,沒出息!」
張伯訥長嘆一口氣,說:「我真是高看你們了!如此千載難逢的良機,幾位竟也視而不見?你們操辦銀行,再生疏,也比盛宣懷強吧?當今舉國之中,操持金融,誰能比過你們?所以,你們加入戶部銀行,那還不是由你們把持它嗎?再說,朝廷辦戶部銀行,也不是要取西幫票號而代之。認點股,出個把人,也傷不著哪家寶號的筋骨。你們的票號照開不誤,只是多了一個戶部銀行作靠山,又有什麼不好!幾位也知道吧,在西洋,如戶部銀行者,稱國家銀行,或中央銀行,位至尊也!太后、軍機請你們操持如此位尊的官銀行,幾位居然無動於衷?真是高看你們了!」
那遠處的喝叫,依然嚴厲:「聽清了,就畫個押,把畫兒拿走。此為朝廷內府藏品,價值連城,記著:不可示人,更不敢毀了丟了,還要跟你們要呢!」
西太后出借給西幫大戶的一些宮廷藏品,直到大清垮台,也未曾索要過。
梁懷文說:「來了就知道了,各位都認得的。」
這次鹿傳霖下帖召見,卻是在堂堂京師!
大家也早湊近了來看:畫似絹本,設淡色,幅寬一尺左右,長就不好估計了。畫卷上彷彿是一條街市,布滿茶坊,酒肆,腳店,肉鋪,寺觀,其間行人車轎涌動,倒也逼真。只是,他們幾位實在也不大懂字畫,不知此畫如何寶貴,只覺展開在桌案上的,僅為極小部分,不免驚嘆此長卷之長!以前,誰也沒見過這樣規模的長卷畫。
孫北溟說:「能說詳細些嗎?我們可都在雲霧山中!」
「以我之見,邱老幫你得辛苦一趟,趕快往京師見見戴老幫。請他預測一下,袁世凱在北洋大臣任上能否長久?對其前程心中有底了,才好謀划如何駁他。我呢,即刻給老號、財東去信稟報此事,請他們儘快定奪。」
康笏南忽然問:「梁掌柜,你說裏面是長卷?」
康笏南說:「不用多說了,這種事很像那位婦道人家的作為。梁掌柜,你們京號辛苦了。此事到此為止了,你們還是費心張羅咱們的生意吧。」
康笏南一笑,說:「先看看這是一件什麼珍寶吧!」
展到卷尾了,康笏南站起來看了看,並沒有什麼收藏者的跋語詩文,倒是有畫師的題款鈐印,但那是頗生疏的無名之輩。
三爺說:「曹家賬庄的金融高手還少呀?」
梁子威說:「六萬兩?那這借出宮的,該是一幅很值錢的畫了。內府藏畫,雖號稱價值連城,但現在京中古玩市面,再珍貴的東西,標六萬兩銀子,那可是天價了!」
張伯訥說:「鹿傳霖位尊,也只有一個腦袋,他哪敢假託太后懿旨!真是太后欽點叫托靠你們。廷議時,太後幾次說:『開錢鋪,咱們都不會,交山西人操辦吧。山西人很會開錢鋪,很會掙錢,予深知的。』軍機大臣瞿鴻璣極力附議,說:『山右鉅賈,所立票號,法至精密,人尤敦樸,信用最著!』鹿大人當時也說:『盛宣懷辦通商銀行,已曆數年,無大起色,即因未攬得西幫中金融良才!』從太後到軍機,如此看重你們的金融本事,實在是西幫千載難逢的一個良機!」
受召見后,因一切在意料之中,戴膺也未急於再去見李宏齡和梁懷文,只是專心親筆寫了一封信報,急呈老號的孫大掌柜。這件事,是奉旨,還是違旨,總歸得老號、東家作決。
何老爺見邱泰基與自己看法相同,就問:「他的這間天津官銀號,打算怎麼叫我們加入,說了沒有?」
張伯訥又冷笑了一聲,說:「鹿大人很相信你們,以為他這樣出面一召喚,你們就會群起響應!」
對老號的此一決策,梁子威當然有些失望,但東家、老號之命不能違,也無可奈何了。孫大掌柜已交待下來:再小住幾日,就趕緊返京吧。東家、老號意圖你也明了,到京后就照此意,協助戴掌柜應付戶部。
果然沒過幾天,康笏南接到京號信報:軍機大臣、戶部尚書鹿傳霖,已正式宣諭了朝廷聖旨及西太后懿旨,命西幫各大號出銀出人,加入籌建大清戶部銀行。如何復命,望東家、老號儘早定奪。
戴膺這才嘆了口氣,說:「邱老幫,這也不能怨你。有一件事,你大概還不知詳吧?」
李宏齡說:「我等倒是早想將票號改製為銀行,但從未想過官商合營。官尊商卑,如何能合到一處?」
李宏齡就皺了眉說:「既是公堂召見,只怕不會是好事!」
這間戶部銀行,也果然是奉上諭組建,不單是戶部的意思。當今上諭,還不是太后說話!
「是神武門。」
老亭應聲出去后,孫北溟忙說:「六爺小兩口新婚燕爾,如此相敬相投,也是康家福氣。老東台,你也不用太計較了。」
孫北溟就問:「這畫不值六萬?」
康笏南聽完梁子威的稟報,精神頓時大振。先哈哈笑了一聲,才問:「誰去宮門接的畫?」
戴膺說:「老號、財東斷然不會應承的。」
戴膺趕緊高聲答應:「聽清了,謝皇太后聖恩!」
兩人有了此番主意,便鼓動梁懷文召集了一次同業公議。果然,京號老幫們大多贊成李、戴二位的主張。公議后,都立即以此主張說服老號和東家。
「只怕和袁世凱打的是一樣的主意!」
李宏齡說:「別處大員,眼下我們也顧不上來應酬他!」
他的突然歸來,先把孫北溟嚇了一跳。戴膺為了安全,事先未告之總號這個消息。等梁子威在密室說出了西太后借寶出宮之事,孫北溟更驚駭不已,連問寶物在哪。梁子威說明了押畫迷陣,孫北溟又要立即將此事稟報康莊。
此時梁老幫設宴局,肯定還是商議戶部的諭旨,可將席面擺在韓家潭,那就有些蹊蹺了。現在也不是狎妓戲相公的時候!或許,是邀來了戶部的屬吏?
康笏南正色說:「西幫票業有規矩,無論祁太平三小幫之間,還是各字型大小之間,不傾軋,不拆台,危難時還要互相救急。爭搶生意,當然常有。但百多年來西幫一直信守:內讓外爭。天下如此之大,各幫各號盡可自辟畛域,自顯奇能,取利發財的,無須自相火拚殘殺。曹家入票業,只會壯西幫聲勢,誰會欺負你們!」
只是,僅李宏齡與戴膺二人,也左右不了西幫大局的。頭一步,他們得先說服京號老幫們。兩人計議后,列出了對付戶部銀行的上中下三策:上策,當然是阻擋其成立,仍由西幫執國中金融牛耳;下策,不阻擋,也不參加,敬而遠之,官商各行其是。上策做不到,下策不可取,只剩了中策:審勢應變,參加進去,利我護我。
京號戴膺先接到老號的指示,雖然大失所望,還想繼續說服的。他已經給漢口的陳亦卿和滬號的孟老幫,發去求助信報,動員他們也出面說服老號和東家。但等梁子威回來一說詳情,他也長嘆一聲,心涼了九_九_藏_書
在西安時,邱泰基與何老爺就很相投,現在又于天津相聚,他們當然都很高興。何老爺是這年春天到天津的。剛到不久,就遇了這樣的事。
「正是!我們區區民商,哪能伺候得下他?」
兩人剛說了這樣幾句,票業老大日升昌的京號老幫梁懷文也跑來了。他聽了兩人的猜測,也斷然說:「鹿傳霖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不是想拉西幫給他開官銀號,哪會給我們公堂集議的禮遇?」
男佣卸去匣子,現出來的是一件金光閃耀的西洋自鳴鐘!形狀為西洋火車頭,鍾盤不大,嵌在司機樓兩側,但火車頭極其精緻,雖小,卻與真物無異。
在等待鏢師的那幾天,梁子威未走出老號一步:他還是怕將事情張揚出去。
沒說幾句話呢,這位大員也到了。一看,當然都認得:是戶部銀庫郎中張伯訥。西幫兜攬京餉匯兌,與戶部銀庫哪能交道打得少了!銀庫郎中自然得格外巴結,請張大人在這種地界吃花酒,也就成了常有的事。只是,張伯訥今天的神色卻嚴峻異常,與這相公下處很不相稱。梁懷文叫先擺席開宴,他也制止了,說:「今日有要事就教各位掌柜,先說話,再喝酒,以免誤事!」
戴膺就說:「叫我看,鹿傳霖雖位高權重,只怕也不敢擅給西商如此禮遇吧?」
但西太后如此廣賜宮藏給西幫,康笏南更堅信了自己的猜測:這位婦道人家,一定是有求于西幫了。
「不用多說了,就這樣交待孫大掌柜!」
第二天,信報才發走,就見梁懷文打發來一個小夥友,傳話請戴老幫晚間赴宴,席面設在韓家潭,務必賞光前去。
曹培德有些意外,說:「西太后也想叫我們給她開銀號?」
李宏齡也是剛收到戶部的請帖,正疑問呢,見戴膺來了,便說:「我猜著你也要來!」
戴膺看看在場同仁,一個個雖不動聲色,但他已覺察出來:多數與自己一樣,早已識破鹿傳霖暗藏的陷阱。所以,他也不動聲色。
既如此,在復命戶部時,大家也就聽從了李宏齡、戴膺的主張:佯裝討價還價,先提出了「少出股本,多要人位」的請求。戶部當然沒有痛快答應,但經磨纏,居然也鬆了口。磨到後來,居然同意了「不出銀,只出人,凡進銀行者,即封官品」。京號將此意向傳回老號,終也未獲准許。
康笏南哈哈一笑,沒說話。三爺卻低下頭。
戴膺在京號幾十年了,還是頭一回經歷這種場面:站到紫禁城宮門之外等候!這分明是皇家大內要交辦什麼事,能是什麼事?二福子只說反正是好事,能是什麼好事?戴膺緊張地想了半天,才忽然有悟:只怕是皇太后想起了開銀號的事吧?老太爺在徐溝陛見兩宮時,就是大內的崔總管領進去的。一定就是這件事,可這算什麼好事!皇太后若真發旨叫西幫給她開銀號,那是既不能斷然回絕,又不能應承,該如何措辭?
「太后也知道我們票號的妙處了?」
梁子威感到,與孫大掌柜說事,好像總是隔著一層什麼,難以說透。
戴膺不便將西太后借寶出宮的事說出,只好拐了彎說:「這是關乎朝廷大禮,鹿傳霖哪敢馬虎?」
梁子威說:「早知這樣,我們還不如將那畫匣暫留京號,不先惹康老太爺生氣。老太爺一向還是願聽進言的,這次卻是誰的話也不聽。宮裡賜了這樣一件爛畫給他,很有受辱之感。」
雖如此,邱泰基他們也只是虛以應付,老主意還是:拒不奉命。
當然明面上只能是老號的欽差,不能做東家的欽差。否則,孫大掌柜會生疑的。康笏南將此意說給孫北溟,他也很贊同,認為何開生這樣的理商高手,窩在家館,也太可惜了。只是,六爺即將赴考,此時放走何老爺,合適不合適?康笏南連說:「何老爺在吧,也是瘋癲無常,他能專心給老六備考?還是放他走吧。我們到底謀出了一個使喚舉人老爺的辦法!」
梁子威有些意外,慌忙說:「我可不懂……」
「今日請三位來,雖是我做東,卻是應了一位大人的要求,祁太平三幫,各請了一位。」
這情形,孫北溟是知道的。康老太爺為此發火,在場的也只有他能說話,便說:「老東台,你是不稀罕我們送來的大內藏畫,還是真怕我們沾光,分享了你的眼福?梁掌柜,咱們還是先走吧?」
二福子還從未這麼發過威,柜上夥友趕緊跑進去請戴老幫了。
在宮門外站了很久,想了很久,既未謀出良策,也未等來宮內動靜。戴膺正生疑呢,才見二福子跑出來,拉他走近宮門,命他跪下。他跪下低頭趴了很一陣,才聽見一個粗糙又尖利的聲音遠遠傳過來:
孫北溟卻說:「只要老太爺看著值,抵債就抵債吧。」
「抵債?聽崔總管傳的口諭,也好像西太后在西安跟我們借過錢。借了多少錢,要拿價值連城的東西抵沖?子威,你知道借了我們多少?」
梁子威問:「庚子年,西太后在西安過萬壽時,跟我們天成元借過多少錢?」
「既不知,即無過。何老爺也不贊成伺候袁世凱吧?」
康笏南就喚過老亭來,吩咐他去把三爺和六爺請來。今年三爺一直沒有外出,所以立刻就到了。但六爺卻未到,老亭回來說:「六爺說了,他正念書備考呢,要是生意上的事,就不來了!」
李宏齡笑笑,說:「張大人又嚇唬我們吧?除了籌辦官銀行,還有什麼與我們相關的要事?」
曹培德放低聲音說:「我聽孔慶豐大掌柜說,是一件叫『穿陽劍』的寶物。」
戴膺就說:「敝號已連夜寫就信報,今一早即發郵,將部旨稟報太谷老號。既受朝廷聖恩,我們哪敢怠慢?」

1

「哪件事?」
梁子威這才忽然似有所悟,說:「難道皇家大內也知道老太爺的嗜好?」
鹿傳霖見掌柜們一個個靜坐著,沒有什麼反響,就以為他們是怯場拘束:畢竟是面對戶部大堂!所以,他也沒有很在意。交待了戶部打算,強調了這是奉聖旨辦事,籌組銀行是奉聖旨,邀請西幫加入也是奉聖旨,說清了這兩層意思,也就不想多說了。然後,點名叫日升昌、蔚豐厚兩家的京號掌柜,說說如何奉旨行動。
老太爺說:「傳世的長卷中珍品《清明上河圖》,系北宋張擇端所作。入清以來,真跡即為內府收藏,世間再難見到。金元以來,摹本不少,其中亦有精品流傳。太后出借,當然也只會是摹本,但也不能拿如此低劣的摹本來戲弄人!」
按西幫規矩,這樣的大事,即使老幫們有應對妙著,也得請示老號和東家的。所以也不儘是託詞。
二福子卻說:「趕緊吧,跟我走,反正有好事!」
就在他要離開太谷前,戴膺的新方略報回老號。「少出股本,多佔人位,加入戶部銀行,以為今後靠山」,梁子威對此中深意當然是明了的。而且,這一次又挾西幫四十八家京號公議之勢,他也就試著重新勸說孫大掌柜,多多考慮京號的新建議。
康笏南和三爺對望了一眼,便問:「西太后也借你們曹家的銀錢了?」
「可不是呢!太后很說了一番離京逃難出來所受的種種凄惶,尤其沒帶出京餉來,想花錢,就得像叫花子似的跟人要!所以,她就說了,日後回京一定要開間朝廷的銀號,走到哪,銀子匯到哪,就跟你們山西人開的票號似的!」
二福子忙踢了踢戴膺,低聲說:「高聲答應!」
那晚,四位京號老幫矜持始終,不吐真言,很令張伯訥失望。所以酒席散后,他也離去了,並未久留韓家潭。
「當場回絕?」
周章甫也說:「想老號與財東,也不敢怠慢的。」
三爺不由問了一聲:「一把寶劍?」
康老太爺往出提畫卷的時候,更是極其小心。畫卷放到軟緞上,他叫三爺過來抻住卷頭,他自己慢慢往開推展。一邊展開,一邊低頭細看。
難怪鹿傳霖有善理財的名聲,這一如願算盤真也打得不錯。可惜,以此取悅西太后還成,想說動西幫的京號老幫,那是太膚淺了。
袁世凱的天津官銀號,是在光緒二十九年開張的;大清戶部銀行,則到光緒三十年才組建完成,但都與西幫無關了。鹿傳霖求西幫合股不成,轉而求諸浙江綢緞商幫,後者踴躍響應,加入了初創的國家銀行。到光緒三十四年,戶部銀行改為大清銀行時,戶部曾再次邀請西幫選派金融人才加入,竟仍不應|召。只有西太后以皇上名義欽點的一個人,不得不遵旨應|召。此人即祁縣喬家大德恆票號的賈繼英,庚子年一出手就借給戶部三十萬兩銀子的那位年輕的省號老幫。他後來做到大清銀行行長的高位。這都是后話了。
「不管你們戴掌柜到了哪,https://read.99csw.com也得趕緊給我請回來!」
戴膺也只好匆匆寫下了自家的名字。
後來的結果,還真如戴膺預料,各家陸續得到老號的指示,都是不想與官家合股共事,怕商家終究惹不起官家。最好的指示,也只是命自家京號跟隨大號走,或進或退,都不要孤單行事:這顯然是較小的字型大小。
孫北溟笑了,說:「我又不識畫,要它做甚?太后真賜下一件不值錢的東西?」
梁子威也極力鼓動孫大掌柜去見見康老太爺,孫北溟也只好答應了。
戴膺卻問:「邀西幫加入官銀行,真是皇太后的懿旨嗎?」
康笏南對老亭說:「你們把畫展到頭,展到頭,小心些展!」
「是什麼?」
兩人計議良久,決定由梁子威親自押了這件寶物,回太谷去。但梁子威也只是擔一個虛名兒,真東西還是暗中交給鏢局押送。交待鏢局,也只能說匣內裝的,是為康老太爺新購得的一件古董。為了保險起見,交給鏢局的,也分成真假兩件,由兩班鏢師分頭押送。因此,戴膺交待梁子威辦的頭一件事,就是比照畫匣的模樣、尺寸,再暗暗買兩個回來。三個畫匣,一真二假,分別押送。
歷劫遇險反能借勢出奇,這本也是西幫的本事。而這次歷庚子大劫,西幫又使自家聲譽大著,自然也驚動了京津官場。
張伯訥如此賣力說合,當然因為與鹿傳霖私交不錯,想幫襯一把。鹿傳霖在此事上的過分自信,很令他擔憂。不過,張伯訥也是看出了其中的歷史機遇,真想指明了給西幫看。
張伯訥說:「你們給鹿大人演戲,還管些用,給我演戲,沒用!」
曹培德立刻說:「京號的戴掌柜!」
「怕損壞?」
「那我們就趕緊聯絡其他幾家大號?」
梁子威說:「只是一種猜測吧。或許,皇太后是真念著患難之交?」
康笏南一聽是為這事,倒也不失望,就說:「做生意做到你們曹家這種境界,起個什麼名字都成!我早給你說了,曹家開票號,股本,信譽,碼頭,什麼都不缺,只選一個好領東,就全有了。叫什麼字型大小,實在很次要。」
曹培德忙問:「另有用意?願聽指點!」
去年在上海,戴膺從容考察過西洋銀行,所以對國家銀行的厲害,已加深了認識。張伯訥將戶部銀行比作西洋國家銀行,他也就忽然有悟。張伯訥所言不差,這是西幫難得的一次變革良機。
到京后,出乎邱泰基意料,京號戴膺老幫聽完就問:「你們回絕沒有?」
六爺的婚事,也是在去年九月辦的。汝梅出嫁,六爺娶親,康家連辦了兩件喜事。康家的傳統,是喪事排場,婚事簡樸。這兩件喜事,趕上動亂剛過,辦的也就更簡約。但婚後六爺和孫氏新娘,真是如漆似膠,形影不離。大家就驚奇,怎麼跟當年五爺五娘一樣呢?其實,六爺與孫小姐因有西安那一次秘密的浪漫之旅,回到太谷后不免相思得厲害,可又難以再秘密相會,熬到成婚,自然就格外親密些。這就是現代很普通的戀愛,但在那時代不是常有,所以像傳奇似的。這很使康笏南想起五爺五娘的下場,就不大高興。尤其這位新六娘,婚後不久,居然就和杜筠青一樣,三天兩頭進城洗浴,而六爺居然每次還陪了去!這就使康笏南更不高興,但又不便阻止。
傍晚時候,戴膺如約來到韓家潭那家相公下處。進去后,領媽正殷勤巴結,被梁懷文攆開了:「跟你說今日我們先要議事,少來打擾,記不住呀?」
邱泰基說:「都是大感意外,不知所措,要請示老號,尤其是東家。」
梁懷文忙說:「得朝廷如此器重,當然是西幫大幸。只是,與西洋銀行比,西幫票號所操的體例章法,早顯陳舊了。戶部銀行既仿西洋銀行體例,我們實在也很生疏的。」
邱泰基早聽說京號戴老幫敢作敢為,卻又不貪功,不諉過,今親身領受,果然叫人欽佩。而在戴膺的印象中,邱泰基是個很自負的人,但到津以來卻全不是這樣。眼前這件事,他本可用信報、電報就商于京號的,倒親自跑一趟。這很出戴膺意料,也就更多了對邱泰基的好感。
讀罷此信報,康笏南長長吐了一口惡氣!如何復命,那還不是現成一句話嗎?他立刻將三爺叫來,先給他看了京號信報,然後問:
何老爺斷然說:「天津商界是大頭,官場倒在其次。再說,津市劫后復興,也離不開西幫的。我估計,袁世凱想役使的幾家大號,不會有一家奉命的。面子肯定要駁他的,如何駁,還可有所講究吧。」
回到京號,戴膺也只把副幫梁子威叫進內賬房,細說了剛才經過。梁子威聽了,也是驚詫不已。
戴膺又斷然說:「不論能否長久,都得斷然回絕他!回津后,不管別家如何拖延,你都要及早回復:天成元無法奉命!託詞有現成的兩條,舉出即可:一曰剛歷庚子大劫,字型大小虧空太甚,無力參股;一曰敝號人員都系無功名的白丁,按朝廷大制,進官銀號只能做仆佣,不能主事做生意。」
等邱泰基返回天津,其他幾家大號也已得到指示:趕緊婉拒袁世凱,恕不能奉命。託詞與戴膺所舉出的兩條,大致相同。西幫老號一向也沒這樣痛快過,即便回絕,也是笑裡藏刀,雲遮霧罩,這次是怎麼了?除了有戴膺那種考慮,顯然還因為袁世凱人望太差,避之惟恐不及,哪裡敢與他合股!
戴膺不敢抬頭看,只低頭說:「就是。」
戴膺說:「我看真賜一件珍品出宮,只怕老太爺也不會奉命。罷了,罷了,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回絕得不要太生硬,佯裝尚可商量,討價還價,儘力拖延吧。」
梁子威正要去撕匣口的封條,康笏南過來擋住,說:「我來。」梁子威退後,康笏南命老亭倒了杯清水,含了一口,輕輕噴到封條上。片刻后,封條被完好揭起。他略挽了挽袖口,打開匣蓋。大家不由得都伸過頭來,見裏面還包著一層黃綾!康笏南小心掀開黃綾,才終於露出了畫卷,幾乎佔滿了畫匣的一粗卷畫。
「那我回津后,即刻照辦!」
曹培德帶他們走進一間密室,除了一主二客,跟來的只有一個男佣。男佣進入裡間,一陣響動過後,就見搬出一個匣子。這匣子較那畫匣稍大,看男佣搬動的樣子,分明沉重異常。
一聽稀罕的東西,康笏南心裏就一動:難道曹家也得了皇家賜品?
曹培德便問:「你們接了什麼?」
孫北溟沒聽明白梁子威說什麼,便說:「更值錢的東西,大內也捨不得出借吧?既是借給我們開眼,值不值六萬,倒也不關緊要了。」
李宏齡嘆了口氣,說:「庚子年,祁幫露富過甚了!大德恆一家就借給戶部三十萬,大德通又將老號做了皇家行宮,如此張揚露富,朝廷豈能不打西幫主意!」
「崔總管?我見過他!在徐溝見兩宮時,就是他引的路。那太監手勁還真大,死死攥住你,就往進拽!聽說在西安,也是這個崔總管到咱們字型大小,訛了六萬兩銀子?」
「反正是這次逃難,叫她另眼看我們了。她一再對康老太爺說:予與皇上回京后,爾等替予挑選些掙錢好手,為朝廷開一間銀號!你想,太后真要開起銀號來,還不把我們西幫手裡的利源奪盡?官款京餉,哪還輪得上我們兜攬?所以,正盼著太后回宮后,重享至高排場,忘了開銀號這檔事!現在,袁世凱這樣搶先要開官銀號,辦法也與西太后相同。這消息傳進宮,能不提醒太后重溫舊夢嗎?我們如不斷然回絕袁世凱,太后一旦下旨叫我們給她開皇家銀號,那我們連託詞也尋不出了!西幫既肯伺候袁世凱,哪還敢借故不伺候皇太后!」
「沒定期限?」梁子威頓了頓,說,「依我看,西太后是不是想以此畫抵債呀?」
周章甫便問:「這位大人是誰?」
康笏南依然笑道:「戴掌柜過來做領東,你們曹家給頂多少身股?」
何老爺就說:「這涉及股本、人事,當然得由東家老號定奪。可邱老幫一向主意多,你總得先拿個主意,叫老號東家裁定吧?」
「聽見了沒有?怎麼不說話呀?啞巴?」
「庚子年,兩宮西狩時途經徐溝,康老東台曾陛見太后和皇上。」
三爺只好說:「奉命當然是不能奉命的,可也不便明著回絕,設法拖延吧。」

5

「不管別家如何,我號也當回絕的!」
「何老爺久住京號,摸熟了這等高官的脾氣,該知如何應對的。」
哪想,二福子剛坐下就說:「快請你們戴掌柜出來!」
在尋訪畫匣中間,梁子威探聽到:這種畫匣是裝長卷畫的。
「鹿傳霖既要集議,也不會只請你們一家!」
張伯訥說:「本官今天在這read.99csw.com裏見各位,只想說幾句實話,也想聽你們說幾句實話。此既為朝廷著想,為鹿大人著想,也是為你們西幫著想。」
康笏南聽出曹培德不願意說出借御債的數目,便接了說:「庚子年兩宮過境時,也沒聽說借你們曹家的大錢呀?」
只是,召見那天,西幫駐京的四十八家票號,無一遺漏都被邀請去了。這有些出人意料。為何如此一視同仁?聽了鹿大人組建戶部銀行的設想,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戶部銀行打算集合股本四百萬兩銀子,戶部出資一半,另一半,即邀請西幫票號加入。僅以駐京四十八家票號計,每家認股五萬兩,西商的二百萬兩股本就富富有餘了。出區區五萬兩銀子,西幫誰家不是易如反掌?
「父親大人……」
何老爺剛聽了事情的大概,就猜出了袁世凱揣的是什麼心思。但他沒有急於說出,現在與在西安不同了,既為欽差,就不能太氣勢逼人,喧賓奪主。他只是問:「其他大號是什麼打算?」
孫北溟對康笏南的決斷,似乎也不意外,說他自己也是此意。我們出錢出人,替朝廷開銀行,豈不是要自滅西幫?趁眼下西幫聲名大著,應當及早回絕。
「我看,還是誰也別驚動。最當緊的,先趕緊往太谷送寶!這不同於平時調銀,跟鏢局交待一聲就得了。此既是宮中藏品,如何平安送回太谷,那就大意不得了!」
「我們出銀出人,他們當東家掌柜,掙了錢,歸他們;賠了,怨我們!我還看不出他這點心思?」
「你是太谷康家的京號掌柜嗎?」
在京號老幫中,對改制銀行最熱心的,還是李宏齡。所以,見過張伯訥后第二天,戴膺就又跑去找李宏齡了。
康笏南卻笑了問:「你看上天成元的誰了?」
三人計議良久,也未謀出太好對策。只好議定見過鹿傳霖后再說。見鹿傳霖時,無論集議什麼事,都不能輕易應承,要以請示老號財東為由,拖延下來。
他又頹然坐下了,帶著幾分怒氣說:「宮中也藏這種東西!」
戴膺就說:「張大人也知道我們西幫規矩,這種大事,務必要老號、財東定奪的。我們京號,只能儘力呼籲吧。」
梁懷文就說:「張大人既不把我們當外人,有何指教,就儘管說吧,我們誠心恭聽就是了。」
「同去的數家大號,當時沒有一家應承,可也沒有一家回絕。」
一夥友忙說:「我們戴掌柜……」還未等說完,二福子就厲聲說:
「那就聽戴老幫的。老號、東家那裡,不會有異議吧?」
今天這樣宮門接寶,更是大出戴膺意料!威懾天下的皇太后,竟也如此不忘患難之交?
事已如此,梁子威也無心打聽別家態度,匆匆離開太谷赴京去了。
康笏南斷然說:「與京號無關!當場開封,你們也不識貨。」
一到曹家,就見當家的曹培德有些興奮。康笏南就說:「貴府有什麼喜事吧?」
戴膺在京號幾十年了,真還未受過戶部尚書的召見。以前的京號老幫,也沒聽說過曾享此種殊榮;若有,早流傳為佳話了。時至今日,官雖已離不開商,但名分上商仍居末位。官見商都在暗底里,從不便在衙門正經召見的。尤其像戶部尚書這樣的朝廷重臣,叫他召見你?隔著千山萬水呢,想也不用想!
天成元的津號老幫邱泰基,以及日升昌、蔚字型大小、大德通、志誠信等幾家大票號的津號老幫,是在光緒二十八年春末時候,被召進北洋大臣衙門的。他們根本就沒有想到,袁大人居然是為此召見他們,一時誰也不知所措,只能以「事關重大,必須請示老號和東家」作答。
「其時,我尚在口外歸化城,也只是聽說有這事,詳情實在知之不多。」
康笏南忙問:「真都來了?」
孫北溟說:「老東台,看累了吧?」
孫北溟說:「京號他們估計,是為了抵債,抵在西安訛去的那六萬兩銀子。所以,才催你啟封,看東西值不值?」
孫北溟就說:「就是他。老東台,你快啟封看看貨吧!從宮門接了畫匣,他們可是誰也沒敢動,原封給你送回來了。」
戴膺見先於他到來的,是祁幫大德通的京號老幫周章甫。剛要問梁懷文今日擺的是什麼宴席,李宏齡也到了。梁懷文這才對大家說:
曹培德說:「聽說那是戶部出面借的,要歸還。再說,庚子年大德通老號被賜為行宮,太后皇上住了一夜,這已是厚賞了。我倒是聽說志誠信的京號,也從宮中接了一件稀罕的東西!」
老亭說:「要來,就和六娘一搭來。我說:老太爺只叫你一人,有緊要事!六爺還是說:那一搭去了,給老太爺問過安,六娘先回來就是了。」
康笏南覺得有幾分奇怪,也就帶了三爺,應邀去了。
孫北溟說:「我們擔著責任呢!梁掌柜這一路押寶回來,擔驚受怕,費盡心機。」
三爺說:「父親料事如神,果然是和袁世凱打的一樣的主意!但朝廷畢竟不同於袁世凱,尤其主政的西太后,已打了西幫主意。如何復命,事關重大,還得父親定奪的。」
曹培德說:「眼下國庫空空,也許她真想抵債?」
張伯訥這一番話,倒真打動了在座的兩個人:戴膺和李宏齡。只是,他們都沒有表露出來。
梁子威也只好捧起畫匣,輕放在軟緞上。然後,解開外面的錦緞包袱,這層包袱是京號加的;接著,解開了黃緞包袱,畫匣才全露出來。
「何老爺也不能伺候他們!」
曹培德忙說:「哪有什麼喜事!我是聽了你老人家的指點,也要開一家票號。起了一個字型大小名,叫錦生潤。想請教你們父子,此三字,在票號業不犯忌吧?」
梁子威說:「這事還要看別家態度,尤其是平幫的兩家老大。還有祁縣的喬家,近年很受戶部器重。這些大號如與我們不同,康老太爺也許還會改變主意?」
梁懷文說:「要是朝廷也動了這種心思,我們如何回絕?」
曹培德說:「是在西安借的。」
孫北溟立刻說:「你不動手,難道叫老太爺動手!」
聯想到天津袁世凱的舉動,特別是西太后的借寶出宮,戴膺預感到朝廷一定是在打西幫的什麼主意!
李宏齡忙問:「那你的意思,鹿傳霖也是奉旨行事?」
曹培德也笑了說:「頂多少身股吧,你們捨得給我?戲言爾!錦生潤初入西幫票業,初入太谷幫,只望貴府天成元大號不要欺生。」
康笏南從曹家回來,更沮喪了。
戴膺就問:「你也收到戶部請帖了?」
梁懷文和李宏齡,面兒上倒裝得誠惶誠恐,但回答也僅是:「即刻稟報總號和財東,響應戶部諭令。」
康笏南說:「不提它了。西太后如此出借宮中藏品給我們,她用意為何,培德你想過嗎?」
曹培德就說:「這是朝廷內府密送出宮,暫借與我們觀賞的一件珍寶。剛從京師押運回來不久。所以敢說是一件稀罕之物。」
康笏南說:「起來吧,沒有你的事!」
梁子威忙說:「我們也不相信那堂皇之言!」
「那你聽好了,本總管要傳老佛爺口諭:『庚子年在西安過萬壽,正是患難時候,難得太谷康家孝敬!所捐禮金算我們暫借,人家也不容易。再挑幅宮裡藏的稀罕畫兒,送出去借給康財主看幾天,以嘉其忠。』聽清了吧?」
梁懷文忙說:「張大人,我們又怎麼得罪您了?」
「我跳出江湖多年,以前的老皇曆哪還能用!袁項城這個人,更不摸他的脾氣。」
王文韶接任外務全權大臣后,鹿傳霖繼任了戶部尚書,亦在軍機走動。鹿傳霖與西幫,倒是久有交往。他在陝西、廣東、兩江等督撫任上,都善理財、也喜歡理財,所以與西幫多有交往,互有利用。可僅憑這點,他就能不顧朝廷尊嚴,公然召見西商?不是那樣簡單!
康笏南又冷冷哼了一聲,說:「她還以為我也跟你們似的,什麼也不懂,只要是朝廷內府賜物,就價值連城了?我給你們說,這是一幅名畫的摹本,低劣的摹本!」
三爺說:「我是父命不能違。能勸動家父者,惟有孫大掌柜了。還望大掌柜能辛苦一趟,見見家父,細論對策。」
康笏南拉下臉說了聲:「放肆,叫他來!」
喊過,才覺出這錦匣不輕,多少還有些分量。字畫,本也沒有多少分量。可這麼方方正正一個小錦匣,也不是裝一般字畫的尺寸。裏面究竟裝著什麼稀罕的字畫?
邱泰基低聲說了句:「何老爺可是有功名的。」
曹培德說:「我也是近日請孔大掌柜來指點票號,才聽他說的,並未親見。不過,是否將此物交給他的財東員家,孔大掌柜還拿不定主意。僅此一件賜品,員家子弟還不又要爭搶打鬥!你們想見此寶,趕緊去志誠信,孔大掌柜不會捂著不叫你們看。」
「我真是不大知道這些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