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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陰陽界

走出陰陽界

「有這個人。」但婦人露出幾分疑問,說,「他給你們布施過?」
一邊怒吼,一邊將手中信箋撕了個粉碎。
「因他做過的一次善事。」
進屋就座后,杜筠青就照剛才對村婦說的那樣,又說了一遍。
正是這一夜,使溫雨田下了一個決心。
三娘早著急了,直對三爺說:「梅梅還是中了邪!請道士,還是請神婆,得趕緊想辦法呀!梅梅老這樣,還得了?」
「梅梅,你從小就是膽大的女娃,有什麼能叫你害怕?我看你是胡思亂想,自家嚇唬自家呢。要不,你是聽了誰的胡言亂語了?」
尤其每當主家掌柜有信寄回,夫人總是一看就發獃。雨田是個心細敏感的後生,見此情形,他心裏也會翻江倒海。夫人這樣發獃,一定是覺得對不住男人。是他連累了夫人!所以,每次主家掌柜來信后,他總是躲避著,不願見夫人,直到夫人強行召見他。他不能不應|召去見,可每次都心情沉重,要很說一番「連累了二娘,想告罪辭工」的話。
杜筠青就順嘴問了一句:「這位三喜,不常回家吧?」
雨田就說:「那我去吧。順手看有值得採買的,買些回來。」
但她真沒有死嗎?
「你沒聽見我說話?」姚夫人厲聲問了一聲。
可是,去年冬天帶汝梅下江南時,汝梅說了她在鳳山的奇遇,三爺當下就震驚了:他的猜疑原來也不謬?前頭那位老夫人,難道真是明亡暗廢?可那樣浩浩蕩蕩發喪了,怎麼活下來,又怎麼藏到山中的尼姑庵?尊貴為老夫人,就那樣聽任擺布?他無法細想,只是告誡汝梅,不要胡思亂想,不要什麼都想知道。大戶人家,宅院太深了,不要什麼都想知道。
第二天一早,三娘就鄭重派了車馬,帶了禮盒,送汝梅去了楊邑。
三爺也不知怎麼就喊了這樣一句,但這一聲喝叫,是那種在荒原練出來的吼叫,爆發慢,後勁大,給憋在屋裡一回蕩,真是很可怕。
看了看,不遠處有幾棵蒼勁的老松樹,就過去歇在濃蔭下。坐了很一陣,尼庵依然沒有動靜。汝梅又開始懷疑自己上次所見。那次在這裏所見的情景,回去對誰說了,都不相信。不但不信,還要笑她罵她。所以,她已經懷疑過許多次:是不是把夢境當真了?碰見一個老尼姑,臉上有美人痣,還問過六爺,這一切也許只是她做過的一個夢吧?
老婦人說:「承東家器重,他已經外放學了生意。」
杜筠青剛才對村婦說的那一番話,倒真是她托三喜辦過的一件事。那時她心境惡劣,真想過出家為尼。所以托三喜給一處尼庵捐過香資。她也真交待了三喜,務必隱去她的身份。那時,她與三喜還沒有私情。三喜問她:「這是行善,老夫人為何不留名呀?」
後晌出門時,一輛馬車上還真坐滿了,姚夫人,水蓮,還有蘭妮抱了小復生,另外還拉了幾條看戲坐的板凳。夫人還叫雨田也擠上來,他哪能去擠!
永義說:「聽說原來是兩位。那一位法號名雪地,十天前雲遊外地名寺走了。」
「我去跟媽說!」
可夫人卻似一團烈火,什麼都不管不顧了,只聽任野地的風吹旺她。沒等散戲,她就拉了雨田,擠齣戲場。也不雇車轎,只是緊握著雨田的手,放肆地瘋說著,走進了曠野。
但他想錯了。第二天,夫人屋裡的女傭蘭妮就過來說:「二娘叫傳話給你,什麼也不用你張羅了,收拾起你的行李,去另尋營生吧。」
但這個小無賴的突然失蹤,一定與她的出格相關。不會是三喜這個小無賴告了密吧?他也不傻,不會這樣自投羅網。
「梅梅,梅梅……」
杜筠青故意問:「康家?哪個康家?」
到家后,三爺也攔住三娘,不叫她問長問短,只說:「梅梅也沒什麼事,累了,不想多說話,倆老人就大驚小怪!」
蘭妮跑進去后,雨田站在院里等了一會兒,見沒有動靜,只好回到自己的住處。
婦人見追問,忙說:「我不多嘴了,想問什麼,你去他家問吧。」
「不說了!」
汝梅的外祖父家,與京號戴掌柜同村,就在不遠的楊邑鎮。雖也是大戶,卻無法與康家比,也沒有康家這樣太多的規矩。尤其兩位老人,對汝梅寵愛得很,什麼要求不答應?汝梅既一心謀著去鳳山探密,終於想到了藉助這兩位老人。
那天天快黑時,三爺和汝梅同坐了一輛馬車,回到康莊。臨別時,三爺又特別囑咐了岳丈:汝梅鳳山受驚這件事,千萬不要張揚出去。
杜筠青雖不急於剃度,但還是毅然把自家的頭髮剪去了,雖不似剃度那樣根凈,卻與尼僧沒有太分明的差異。
主僕有別,那是大規矩。姚夫人這樣公開將他與主家同等對待,雖沒有料到,但他是知道夫人用意的:她不惜將事情公開,也要留住他吧?只是,他怎麼可能心安理得來接受這一份高待!
汝梅才說:「我在鳳山碰見一個人。」
「能拿一封來,我看看發信的地界嗎?為功德碑事,小寺只好修書一封,寄呈你家三喜了。」
原來竟是給主家掌柜寫信!雨田一聽,手都有些抖了。
票號駐外人員的家信,一般都是寄回老號,老號再捎話給收信的家眷,叫他們來取。邱泰基這封信,自然是溫雨田從城裡的天成元老號取回來的。他見信是從天津發來,很有些奇怪。
可現在這疑問非但未消,更變成了一種誘惑:汝梅非常想再一次私訪鳳山那座尼姑庵,看能不能碰見新逝的這位老夫人……
謝天謝地,總算把她吼醒了:三爺終於鬆了一口氣。
不過,三爺寧可相信那只是自己偏心的猜疑,因為他也是激賞杜氏的!杜氏風頭最勁的時候,三爺曾邀了幾位友人,往杜家拜訪過。那一次,杜氏也出來了,與他們談笑風生,真是明麗芳香之極。他哪裡料到,父親居然把杜氏娶了回來!這真是太叫他意外,也太叫他傷心。
水蓮便笑著攔住他:「雨田,趁媽不出門,你還不清閑幾天?今兒陪我進趟城吧!」
姚夫人說:「你願意去,那就另說了。可你得學會使喚人!不說我心疼你了,給我做管家,哪能沒一點排場!」
但趕到那座尼姑庵時,山門緊閉,四周空無一人。
「她眼看要嫁人了,能沒心事?她去龍泉寺,就是為了許願。」
只是,她找不到去鳳山的借口。那些車倌們,叫他們去哪都去,惟有去鳳山,誰都不願拉她去。她疑心這是老太爺有吩咐,誰也不敢有違。
有顆痣!那汝梅所見的一切,都是真的了?三十多歲,天足,這也像杜氏吧?可她偏偏在這個時候,就雲遊走了?難道老太爺有了覺察?可十天前,他什麼動作也沒有,只是在安撫汝梅,連她所見的詳情還沒問呢。
小水蓮就到母親那裡告了狀。姚夫人一聽就慌了,忙私下問雨田:「你怎麼惹蓮蓮了?千萬不能惹,千萬不能惹!」雨田說明了他只是想躲避,並沒有惹她。姚夫人就叮嚀:也不能冷落她,千萬不能冷落她!以前怎樣,還怎樣,不敢露出異常。
不管怎樣吧,她還是要叫三喜知道,她曾來探訪過他。如果他真活著,那他就該明白:她也沒有真死!
她靜思了幾日後,便決定去做一件事:往三喜的村子跑一趟,探明他的生死。他要真死了,她就甘心忍受一切,甘心為他剃度出家。他要活著,她也不再牽挂他了,甘心就這樣「死」去。總之,她得了結這份牽挂。
汝梅說:「先尋處樹陰坐坐,我也累了。歇一會,廟門也許會開。」
雨田連忙說:「那是我不會辦事,不用提它了。」
杜筠青極力忍耐住,請這位婦人指點清三喜家的宅院。不管怎樣,她得親自去探訪一次。
杜筠青又故作驚訝,說:「原來是康莊的康家?太谷數得著的大戶,那貧道更不便去探問了。那種大戶,隱情太多。康家老夫人生前既不想顯身,小寺也不便去挑明了。除非老夫人生前對你家三喜還有交待。三喜他學生意的地界,離太谷遠不遠?」
杜筠青又合十說:「貴村一位做了善事的施主。」
他還沒說完呢,就忽然聽見夫人朝他怒吼起來:
他當然疑心過汝梅的奇遇。她自小就愛瘋跑,也愛發奇想。可她與老太爺老夫人無冤無仇,不會有什麼偏心。童言無忌,童眼也無忌!
「那我們白跑一趟?」
她就是在這樣感傷時,那個念頭又閃了出來:去年初冬剛給老夫人畫了像,臘月就病倒,今年正月就病重,二月就死了?這好像一步接一步,安排好了的?給這位老夫人畫的雖是西洋畫像,可尺寸卻是遺像的尺寸……在從江南回來的路上,汝梅就曾給父親說過這疑問,遭到了父親的怒斥。
三爺又問:「你認得我吧?」
杜筠青故意平靜地問:「老夫人升天後,他被外放了?」
「你也走吧,我不養活你了,走吧,走吧!」
「這幾天,我是去跑佃戶,跟你說過呀?」
三娘也只好遵命。
曠野里瘋狂的夫人,真叫雨田害怕了。
他給嚇得蒙住了,也不知如何辯解。夫人卻已將他攆出來了。
姚夫人在確信雨田不再回來后,幾乎瘋了。奇怪的是,沒有多久,她似乎就安靜下來。而且,這一次她是重新回到以往那種苦守的日子,只等待男人下班歸來。這是后話。
顯然,邱泰基從由西安調津時,行色匆匆,竟未寫信告家中一聲。
「夫君如面——」
「你又想說什麼?」
此後幾天,三爺也不叫多說受驚的事。他也沒有怎麼外出,盡量多陪著汝梅。但汝梅分明像變了一個人,成天不大言語,那幾分痴獃氣也未消去。尤其三爺不在跟前時,更膽怯異常,像害怕什麼似的。
六個月前,杜筠青知道了自己身處何處,本來想認命了,乾脆真剃度出家,與康家永處兩個世界。她比起前面兩位老夫人,畢竟有不同,她畢竟報復過老東西了,或者,她自己畢竟是有罪孽的。
汝梅答應了一聲。
小水蓮對雨田,也與對雲生不同。她分明也喜歡九*九*藏*書雨田,有事沒事,總愛跟在雨田後面跑來跑去,問長問短。而且,她也照了母親的叫法,一直堅持叫他「雨田」。母親一再要她改一種叫法,她偏不,偏「雨田,雨田」的叫。她還要雨田叫她水蓮,不要叫小姐。雨田當然不敢答應。
汝梅點點頭。
「媽你總說我不懂事,我想懂點事了,你還是一臉惱!我懂事也是不懂事,我還說它做什麼?」
兩位老人焦急萬分,連說:「自從鳳山回來,就沒見她張過嘴,說過話!這可怎麼是好?趕緊請有本事的道士吧?」
「沒病。我也問過,媽說她沒病,只是睏乏,想多歇幾天。」小水蓮回答時,一臉燦爛。
只是,康家沒有看戲的習慣,更不允許去廟會那種戲場。所以,聽說龍泉寺唱戲,康家倒也沒人把它當回事。惟有汝梅有些心動。
兩位老人及其他主僕,也只好都退出來。
小水蓮只是一個十一歲的女娃,她喜歡雨田,實在也只是一種純潔的感情。在長年見不到父親,又無兄弟相伴的家中長大,對男性自然有種新奇感。對雲生的反感與對雨田的喜歡,原本就是這新奇感的兩面。可懷著愧疚感、乃至罪孽感的雨田,怎麼也難以從容應付小水蓮。
老婦人見她是尼姑,似乎也不討厭,很客氣地說:「就是。三喜是老身的三子,師姑問他做甚?」
「說是三十多歲,因未纏過足,行走方便,故外出雲遊去了。對了,還說那位叫月地的女尼,臉上有顆痣。」
杜筠青接過,先看了看信皮,跟著就抽出信來掃了一遍。但她未看另一封,只是強作鎮靜,交還了信件,努力做了從容的道別。
「我看父親和你,打里照外,比誰都忙,就想代你們去看看外爺外婆。不知這是懂事還是不懂事?」
杜筠青這時才想到一個人:管家老夏,管三喜的老夏。一定是這個老奴才聽到了風聲,外放了三喜,調開了呂布,暗中捂下了這件捅破天的醜事。外放三喜,調開呂布,都是在老東西南巡歸來前。為了捂嚴這件事,老奴才也不便嚴處三喜和呂布。
他也真該為以後著想了。總不能老這樣,陪了主家夫人過一生。自家也是男人,也該到外埠碼頭去闖蕩一番吧。不能像邱掌柜這樣駐大碼頭,至少也要像父親那樣,尋一處小碼頭駐。
說時,她就搖醒水蓮,叫醒蘭妮,交待她抱好復生,坐車回村去。並交待車馬也不用再來了,小心關好門戶。她有雨田伺候呢,散了戲,雇乘小轎就得了。雨田也只好送她們去坐車,向車倌做了交待。
「沒有!我是碰見一個人,沒把我嚇死!」
三娘急忙說:「我不去哪成!不光汝梅呢,她外爺外婆也受了驚嚇!」
雨田聽了,不由得一喜:他不見夫人只五六天,卻似相隔了多少天!今天算是沾了小水蓮的光,終於能重見夫人了。他竟沒有多理水蓮,就跑去見夫人。
三爺說:「你也不用慌張,就跟沒事一樣,在家等著。這事,跟誰也先不要說。我這就去楊邑!」
水蓮又過來纏住問他,他哪有心思給這個小女子說?只應付說:「我也不知二娘為何生這麼大的氣,也許嫌我寫字寫得太難看?二娘正在氣頭上,先什麼也不要問了。」
三娘就說:「我還不知道老太爺疼汝梅?所以,還沒敢言聲,怕驚動老太爺。她外爺那頭,怕這邊怪罪,只來給我報訊,也沒敢送汝梅回來。我看這瘋妮子,準是沖了什麼不乾不淨的東西,中了邪!」
這天,他終於忍不住,主動叫住主家小姐水蓮,問道:「好幾天了,也不見二娘出來,是不是病了?要是病了,我得趕緊去請醫先。」
「爹你去哪,也得帶著我,我一人可不敢在家!」
汝梅更神秘地說:「這是女人求籤的地界,你們男人怎麼知道!女人求籤特別靈。」
老婦人立刻就轉身進了裡間,拿出兩封來,說:「這就是今年來的信。」
他沒有自成體系的心腹,他哪想過要與老太爺周旋?口外倒有他自己的知交,可將那些人召來,也是太顯眼了。
雨田才說:「我也不知道呀?昨天,二娘要給二爺回信,她說一句,叫我寫一句。寫完,就發火,真不知道是為什麼。」
「怎麼了?」
進村后,遇到過幾個男人,杜筠青都低頭而過。他們對她似乎也沒起什麼疑心,可見放心行事就是了。所以,等遇見一位婦人,杜筠青便上前合十行禮,按預先想好的說:「請問施主,貴村便是沙河嗎?」
雨田不敢深想了。夫人對他是有恩的。他不能毀了夫人。但靠他是攔擋不住的。他一著急,才想到一個人:小水蓮。
三爺不是糊塗人。他疼汝梅,也不會輕信她一個小女子的胡思亂想。他心起驚濤,那是有更深的緣由。身在康家,他對老夫人的頻頻亡故,已是早有些影影綽綽的疑慮。但那關乎老太爺的尊嚴,他盡量不去想那種事。
三喜家的大門,已近在眼前了。杜筠青忽然生出許多勇氣。
「風攪雪」,是指那時代草台野戲班的唱戲方式,也就是既唱大戲,也唱秧歌小調。大戲見功夫,有規模,但規矩也大;秧歌小調卻能即興發揮。小戲班為了謀生,也就大戲秧歌一齊來,台下喜歡什麼唱什麼。當時祁太平一帶流行的秧歌,已自成體系,有了自創的簡單劇目。劇目雖簡單,卻因采自鄉民身邊,又以男女私情居多,所以流行甚勁。小戲班當然要搶著「風攪雪」。
夫人毅然說:「不拘什麼,咱們都去!後晌就套輛車去,先趕會,后看戲。」
她是到了被廢的年限,才被這樣賜「死」,並非因為自己的罪孽?
姚夫人就說:「雨田,你也得學會使喚人!不能光知道辛苦自己。我雇了這些下人,就是叫你使喚。不夠使喚,咱再雇。」
「死妮子,你到底要說什麼!」
「你快進去吧!」
但就是像溫雨田這樣規矩的後生,也知道「風攪雪」唱到夜裡,會攪出什麼來:冒幾句淫詞浪語,那還是好的!
帶幾分傻氣的蘭妮都知道擔心:離開邱家去哪營生?但他已不去多想。走一步,算一步吧。昨夜,他幾乎未合眼,已反覆想過多少次,真離開邱家,也決不回叔父家。第一選擇,就是投奔拉駱駝的,跟了去口外。駝戶不要他,就自家往口外走。他相信,只有往口外走,就會有生路。
三爺說:「就怕你們太驚慌,吵嚷得滿世界都知道了……」
「那是誰?一個和尚?」
不久,小水蓮跑來,問他這幾天賭氣跑哪了,還低聲告他:「媽的氣更大了,見誰罵誰,你得小心!」說完,趕緊跑走了。
姚夫人仍沒有看他,只是冷冷地說:「信還沒寫。去拿筆墨信箋來,我說,你寫。」
當然也輕饒不了他這個賤仆。他死也無怨,只是連累了夫人!
就在那幾天,鳳山龍泉寺周圍的鄉民,為了還願謝龍王,也寫了幾台戲唱。因有商號捐助,這裏請來的是正經戲班,廟會規模也大。
她真還活著?
杜筠青入住尼庵后,頭腦一清醒,就恢復了洗浴的習慣。這裏條件雖簡陋,卻無須跑遠路,自家燒鍋水,就可洗浴了。加上離龍泉寺近,水質甚佳,浴后輕爽似仙。所以洗浴更勤,幾乎日不間斷。如此洗浴,杜筠青便覺身體較以往更為強健輕捷了。有這樣的體質,杜筠青往山外走,真是沒往返多少天,就差不多快進城了。
家僕忙說:「老太爺那裡沒事!」
剛這樣說完,忽然就閃出一個念頭來:這件事也許該交給這個人去辦?這個叫宋永義的家僕,從小就跟了他,跑口外、下江南也跟著,常為他辦事。他對永義,也一向當心腹使喚。如果連這個人也不能托靠,那他還能成什麼大事?

2

另一男僕就說:「那我去敲門了?」
「沒良心的東西,你也是沒良心的東西!你也想去駐碼頭?都是沒有良心的東西!你們都去駐碼頭吧!都是養不熟的東西……」
但強撐著走出沙河不遠,她已經無法控制自己,倚了路邊一株老柳,癱坐下來!
三爺到楊邑后,兩位老人直說道歉的話。三爺就說:「她自小就野,哪能怨你們!只是,這事沒張揚出去吧?」
月地卻說:「龍泉寺戒行也不嚴,如今那裡也沒有一位道行深厚的高僧住寺。等有法力的尼僧雲遊過來,你再受戒剃度,不是更好嗎?」
「她有什麼心事,能這樣重?把人都壓垮了!」
三爺到她跟前,連著叫了幾聲,還是不答應。
但不大一會兒,她就生出一個主意來。
三爺常跑口外,經見過驚嚇過度的人事。對嚇傻了的夥友,有時猛然給他一巴掌,倒能將其喚醒。可汝梅是個女子,更是自家的愛女,真無法下手抽她這一巴掌。可她真要嚇傻了,跟誰也不好交待。
「這位師父打聽誰?」
杜氏也認出了汝梅嗎?
這是給誰寫信,叫他執筆?以往夫人給邱掌柜去信,都是自己親筆寫。而寫那種不當緊的信函,夫人也只是交待一下,並不口授的。
岳母就不高興了,說:「梅梅都成了這樣,還是小事?」
忍了幾天,三爺還是無法放下這件事,無法放下這個杜氏。在想了又想之後,他決定去做一件事:派一個可靠的人,去鳳山暗訪一次那座尼姑庵,驗證一下汝梅所說的,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時令不等人……」
「我哪敢!」
夫人當真要攆他走?他愣住,不說話。
三爺想問問他派誰去,也作罷了,只說了句:「小心去辦吧。」
「陪我進趟城,能誤了你什麼事!」
她此時出走,也同汝梅沒有一絲相關,與整個康家都無一絲相關的。
「爹,連你也不信我?」
她從容走進沙河村時,發現自己還是來得太早。因為她不知道僧人是否會這麼早來鄉間化緣,更不知道附近是否也有尼庵。既然來了,也只好沉著應對吧。
去的那天,她出發的很早。到南https://read•99csw.com關時,才剛到早飯時候。但街面上行人已不少。她覺去沙河太早,就決定先進城走一趟。於是,沉著從容,毫不露心虛之狀,大方地仰著冰冷的臉,穿城而過,居然沒有一點麻煩,誰也沒多留意她。
雨田在寫頭一遍時,太緊張,只顧了寫字,未及解意,幾乎未領會夫人口授了什麼。等第二遍謄清時,才知信中意思。其中,主家掌柜要三年後才回來,最令他欣慰。近日夫人生氣,也許是怨恨男人太無情吧。
進來碰見誰,也都是那句話:「你到底回來了!」後來碰見蘭妮,她更是驚叫了一聲,說:「雨田,你到底回來了!二娘天天罵我,嫌我放走了你!你得對二娘說清楚,是你要走,不是我叫你走……」
這樣一喝叫,真還把汝梅震動了,眼珠先就抖了一下,跟著轉動起來,跟著又哇一聲哭了出來,撲過來摟住了父親。
三爺聽明白是誰了,可他也幾乎給嚇傻了:新逝的老夫人?這怎麼可能!
汝梅說:「我是害怕!跟著你,我才好些。」
「眼看秋涼了,我真是……」
她生這麼大氣,那就更不會收回成命,留下他了。
他慌忙坐起來,要下地去,夫人攔住了他。
他終日這樣憂愁,從小就時刻跟著伺候他的一個家僕見了,知道主家有了大的犯難事,便試探著問了一句:「三爺,遇什麼難處了?」
「你睡你的吧!把我氣成這樣,你倒睡得香!都是沒良心的東西……」
「關起門來,你們說成多大的事,也無妨的!」
汝梅真是興奮異常。
再一激靈,看見了坐在炕榻邊的夫人。
「梅梅,你還認得我吧?」
「有,來過兩封信了。」
來到龍泉寺后,她又故技重演,在大佛殿敬香許願后,就主張去爬山登高。陪她來的表姐是小腳,哪爬得了山?又見香客稀少,就怕上山有意外,不大願意由她去。汝梅早謀好了對策,就說:「表姐不放心,無非因我是個女娃吧?那我扮個男的,不就得了!」
這一次,是怎麼了?
「爹,你不信,親自去一趟!以前天天見她,我能認不得她?」
「原來這樣,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
月地這樣說,杜筠青真也不能再說什麼了。當時她只想問一句:你至今未正式剃度,是一直沒有等到這樣的機緣嗎?她沒有問。
所以,一聽說鳳山龍泉寺唱戲趕會,就想藉機去一趟。但她也只能磨纏母親。父親雖在家,卻忙得像什麼似的,很難見著他。母親呢,不但沒鬆口,還很數說了她一氣。母親現在儼然是主家婆了,一味護著康家規矩,數落她的沒規矩。汝梅也只好死了心。
開場武戲也只是亂,不見好功夫,倒見台上的塵土升騰著,向台下飛揚。戲場里似乎也沒幾人在看戲,一片嘈雜。所以等武戲收場時,水蓮和蘭妮都在打盹了。復生也早在夫人懷中睡去。
到第三天傍晚,他才回到邱家。一進大門,守門的拐爺就叫了一聲:「雨田,你到底回來了!」
月地也未細問,只說:「你雖有天足,也須練練腿功吧?我說過的繞壇功課,你不妨也練練。你是天足,可每日加一圈,九九八十一天,即可功成。」
三喜,三喜,她至「死」也不知他的死活!
他是想將事情的嚴重性稍作化解,才這樣說的。永義似乎也未生疑心,連聲應承了。
汝梅帶著幾分神秘口氣說:「前頭有座小寺廟,簽特別靈驗!」
畢竟是杜氏,一個深藏在他心底的女人,與眾不同的女人,下場太凄慘的女人。
三爺就說:「梅梅,看看你,又犯傻了!老這樣,我怎麼帶你出門?」
十天前,杜筠青真是離開鳳山,往京師西山雲遊去了。說雲遊,其實是下了決心,棄太谷而去,棄俗世而去。移往京師,那卻不是她自家的選擇,是隨了剃度她的法師而去。杜筠青此去,將在京師西山事佛到底,修鍊餘生。
雨田他還能再說什麼?也只能一切依舊了。再說,離開邱家,他也實在無處可去的。
三爺還想叮嚀,一想,罷了,就交待了要辦的事:找個可靠、又與他康三爺不相干的人,最好是個老婦人,叫她去給鳳山一座尼姑庵,捐一筆香火錢;然後打聽清庵里有幾位女尼,什麼模樣。
三爺極力安撫住汝梅,並故作神秘狀,好像要與她一道共享秘密,結成同謀,先不向任何人說出這件事。這一招,似乎還叫汝梅滿意。
他這才趕緊跑出去。取來后,剛舔筆鋪箋,夫人就開始口授:
雨田哪能答應?只好換了央求的口氣說:「大小姐,我吃的就是伺候主家的飯,伺候你進城,哪能不願意?可莊稼是一年的事,現在佃戶又花樣多,不趁早查清長勢,等莊稼快熟了,他們先給你偷偷收割一兩成,哪能發現得了?」
幾天不見,夫人是明顯憔悴了。他進去時,夫人未說話,也沒有抬頭看他,彷彿不知道他進來。雨田便怯怯地低聲問:
「那就不說了,什麼也不說了。」
杜筠青平靜地敲開了三喜家的大門。出來開門的,是一位老婦人,看穿戴與神態,不像是仆佣。
杜筠青的俗世,那是已經四大皆空,乾乾淨淨。她丟棄它,自然而然。
但三爺心裏,卻是驚濤洶湧!
姚夫人見信也一驚,忙拆開看時,心裏自然又是翻江倒海!以前那樣凄苦萬分地守著,男人也不過是一步一步長進;前年自己破了戒,失了節,男人倒一年一個樣,一年一大變。這豈不是上天在報應她嗎?她知道,去津號做老幫,那是男人多年的願望。以前運氣好時,那還一直遠不可及;現在倒霉了,反倒一步就躍了上去。如此反常,誰又能料到?
月地也很驚異杜氏的變化,這才幾天,她竟修鍊成另外一個人,冰冷而凈潔,真如她自挑的法號:雪地。
他丟了魂似的走出來,倒把等在外頭的小水蓮嚇了一跳。慌忙問時,他也不說話。水蓮就跑進母親屋裡,很快,也灰頭土臉地出來了。
一個男僕問:「就是這座小廟?」
她有腿有腳,下山跑一趟,不在話下。久不走長路,只須練幾天,活動開筋骨,也就得了,不必像月地那樣苦練一年多,才能行動。
母親哼了一聲,說:「誰知你又有什麼好事!」
月地算是相信她了,可還是說:「我自己還未正式剃度,哪能來度你?你既有此決心,也得從容拜一法師,由她來收你入戒。」
汝梅曾有鳳山遇神秘老尼那種經歷,三娘其實並不知道。汝梅不會跟她說,三爺也沒對她說,所以,她也並不知道事態的嚴峻,只想去看看中了邪的女兒,也安慰一下擔驚受怕的父母。可三爺斷然不許她回娘家,說她一走,動靜太大,驚動了老太爺,更麻煩。
三爺就說:「我也想帶你,可你現在這樣,怎麼能出門?」
等入夜進入戲場,夫人叫水蓮挨她坐一邊,另一邊就叫雨田挨住坐,蘭妮挨水蓮坐那頭。雨田有些為難,夫人卻是不容分說。他看戲場里的氣氛,似乎更寬容,誰也不管誰,才踏實了一些。
幾天後,鄰村有廟會。三天的廟會,頭一天就熱鬧非常。這大概是因為去年有拳亂,今年前半年時局也不穩,一年多沒廟會可趕吧。
他駐外學生意去了?那他沒有死?
三爺叫來那兩個跟著的男僕,詳細問了問出事經過。之後就叫大家都迴避了,只留他和汝梅,看能不能叫應她。
汝梅說:「認得,爹!」
半年後,他真的跟了一支駝隊,不辭而別,走了口外。這是他半年來暗中努力的結果。利用進城採買辦事的機會,他找到了父親的一位舊友,託人家作保,在口外謀得一學徒之差。
「什麼話!想去,就趕緊去吧。」
三爺就叫了聲:「梅梅——」

5

但那一次汝梅的奇遇,三爺只是驚異,卻不想去觸動。那一位老夫人故去已經多年,也無法去觸動。這是去觸動老太爺,三爺他怎麼敢!
三爺把圍著的人打發開,又哄汝梅止住哭。汝梅雖能認得人了,還是有些痴獃。三爺也就不再多問,盡量說些她願意聽的。
杜筠青這才驚訝地問:「老夫人升天以前就外放了?為什麼?」

3

6

「給她畫了一張洋畫,也給我畫了一張洋畫。」
杜筠青就說:「真是太不幸了。那她的遺願更不便知道了。三喜還在那家大戶趕車嗎?」
汝梅直著眼說:「她不是和尚,和尚就是她。剃了頭髮,一身法衣,走路輕盈,遠看像和尚,近看就是她……」
老太爺說:「那你就去吧,只是餘波了。」
出了寺院,汝梅就健步快行,想甩開仆佣。可這兩名男僕視汝梅似公主,小心巴結,不敢有閃失。所以,無論汝梅快行慢行,總是緊隨在後頭。汝梅想了想,這兩個男僕也不是康家的,跟著就跟著吧。
杜筠青含糊答應下來,但一天也未去繞花壇。她不想步月地後塵。再說,成天繞那麼一個小地界轉圈,只是想一想,也會將人轉傻的。她自己想出了一個非常直接的練腿辦法:就直接下山沿了進城的大道走,走累了,便往回返;天天如此,天天長進,直到走到目的地。
她說:「為善不求人知,才為真善。」
雨田就說:「二娘,這戲沒看頭,我們也該回去了。看她們東倒西歪的,來受罪呀?」
真會是她?
老東西要得知了她與三喜的私情,哪可能叫他這樣春風得意?榮獲外放,還住了茶莊?
夫人摟住了他,不讓他再說。
兩個男僕頓時嚇慌了。
在汝梅這樣的年齡,這種念頭一旦生成,那是壓不下去的;越壓,反而越想一試。何況她又任性慣了。在少女時代即將結束時,她更不想放過這次冒險探密。
老太爺沒有一點異常,什麼都應承。三爺雖鬆了一口氣,但第二天一九*九*藏*書早,還是真帶了汝梅,踏上了赴京之路。
她拖了這兩個男僕,上山又下山,進入了那個寂靜的山谷。
回到鳳山後,她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冷漠得與月地也疏遠了,但也日漸顯出冰清玉潔。
她用這件事做試探,原來還想:三喜要真活著,聽家人轉達了這件事,他就會明白來訪的尼姑是誰了。可現在,杜筠青已經有了一種預感,三喜若無其事地活著,既未受嚴懲,也不再記著她,只一心想在商號中熬出頭。所以,她還要不要說這件事?
三爺讚揚了兩句,並叮囑說:「這事關乎汝梅,除了你我,不能再給第三人說。你姑母那裡,也叮嚀一下。」
「我是怕二娘怪罪……」
三喜剛失蹤時,她往這裏跑了兩趟,他家人也說:東家把三喜外放了,駐外學生意。她問老夏是真是假,老夏說一個大活人不見了,也只能先這麼跟他家交待。兩年過去了,他家還這麼相信,村人也這麼相信?兩年多了,三喜就是給外放到天涯海角,也該有封家信寄回吧?
打發了水蓮,雨田也希望主家夫人不過一時說氣話,並不是真要攆他走。
三喜母親說:「說遠可是真遠,在甘肅的肅州住茶莊。不過學生意,誰不是先從遠處駐起?」
三爺極力平靜地問了一句:「就一位女尼?」
見小水蓮跑走了,雨田才鬆了口氣。
杜筠青對月地說了:她想下山走走。月地也不多問,只說那由你。她忍不住說:「我可不去康莊!我與康家,永遠是陰陽兩界了。我只想往鄉間走走,學著化緣,自食其力,不再食康家供給。」
雨田不止一次對姚夫人說起這逃不過的難關。姚夫人總是說,你不用怕,有我呢。到時你只要聽我的,什麼事也不會有!但她有時也會說,該怎麼,就怎麼吧,誰叫我們走到了這一步?這樣說的時候,他哪能不心驚肉跳!
三爺又應付了幾句,就去見汝梅。
老婦人說:「哪呀,才三十多歲吧!太可惜了。她待我們三喜很仁慈的。」
老太爺已經把半個家交給了他。
蘭妮就說:「離開邱家,你到哪營生呀?」
「我聽吩咐。」
「不是老尼姑。」
所以雨田斷定,既然只有「風攪雪」,夫人大概不會來看戲了。他在會上轉了一圈,見木炭很便宜,便要了兩推車,押了回來。
「洋畫上畫的那個人。」
表姐磨不過,也只好由了她。汝梅跟男佣們借了件布褂套上,又用一塊布巾包了頭。表姐說她不像男的,她說像個女傭也成,只是急著要走。表姐就叫兩個男僕跟了去伺候。
月地卻頗為感傷。她倒不為自己將獨守尼庵而生憂傷,只是感嘆自家終不能丟下六爺,棄俗事佛。佛與她,終還遙遠。六爺,她親生的六爺,那才是她心中的佛。
杜氏真還活著?她雲遊外地名寺去了?
杜筠青就行合十禮,說:「打擾了,請問這是施主三喜的府上嗎?」
「雨田,我就使喚不動你?」
三爺掃了他一眼,順嘴就說:「我有什麼難處?京津剛叫人放心,我在家歇兩天吧,有什麼難處!」
這一次,汝梅居然又撞上了杜氏……這個梅梅,她操了這份心,探到了更可怕的隱秘,沒有把她嚇死!可他依然不能去觸動吧,決不能去觸動。
三喜,他到底是死是活?他要死了,那是為她而死;他若活著,那她的出格就可能是自取其辱,白折騰了一場。
可他能往哪裡去?
「到底怎麼了?」
婦人也順嘴說:「他早駐外學生意去了,走了快兩年了。」
老尼見她神情冰清玉潔,也未多問,便答應了。剃度受戒后,老尼聽她京音甚重,便問她願不願隨她赴京。
雨田與夫人未有私情前,見主家小姐不討厭他,當然很高興,也就極力叫她遂意,哄她喜歡。可自從與夫人有了超常關係,雨田見了小姐就心虛了,有意無意總想躲避。這一躲避,反倒引起小姐的多心:雨田為什麼不喜歡她了?
「信你,信你!」
像這種叫他陪了進城一類的要求,水蓮是常提出來的。雨田是能推脫,就推脫。陪了她出去,要不冷不熱說許多話,不招她太親近,又不惹她惱怒,實在太難。所以,雨田盼望著的,是夫人不准許陪小姐進城。
「現在去,不遲吧?」
杜筠青就說:「近處即有龍泉寺,請一法師來,也不難吧?」
「進城做什麼?」
可水蓮很快跑出來了,得意地對他說:「雨田,媽同意了,叫你陪我進趟城。說是正好有封信,叫你進城交給信局。快去吧,媽叫你呢!」
雨田哪見過這種陣勢?慌忙跪下,卻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
「汝梅近來鬱悶不樂,我想帶她出外走走,趕九月初六,送她回來。」
不是後悔,也是害怕了。
杜筠青順勢又問了一句:「肅州是遠,常有書信來吧?」
對此,汝梅很有一些傷感。她感到老太爺是有些急於把她攆走!自從她在鳳山遇見那個神秘的老尼后,老太爺就和她疏遠了。父親雖沒有疏遠她,卻也告誡她不許胡思亂想,更不許打探那些不該知道的事情。她很想聽父親的話,可他們越這樣,她越放不下。
老婦人立刻就低聲說:「康家,康莊的康家。」
三爺想了許多方案,都覺不妥。在太谷,他可托靠的人,都是康家的熟人,老太爺的熟人。
三爺才說:「那就好。不過小事一件,太驚慌了,叫人家笑話。」
三爺這樣說,是為了穩住三娘:汝梅受驚的實情,他不想叫三娘知道。而汝梅受驚的實情,他也還未正經問呢。不是不想問,是想緩一緩,能問出個究竟來。
雨田就說:「採買東西,還是我去吧。再說,我也想趕趕熱鬧。」
帶著這樣一份嚮往,雨田不但沒有了沮喪情緒,似乎還激發出一種成熟來。他馬不停蹄地跑遍了邱家的十幾家佃戶,整整在外奔忙了三天。其間,一次也沒回邱家,每夜都是就近住在佃戶。
三爺把房門閉上后,先親近和氣地叫梅梅,她不應,也依然問她話,交談似的與她說話。還特別說:「過幾天,就帶你去一趟京師!」可折騰了半天,還是不頂事,她依然直著眼,不認人。
可他也無法拒絕。正猶豫呢,水蓮過來就拉他就座。座上,夫人已無一點怨氣,從容說笑,精神甚好。水蓮也是高興異常。但他實在無法同她們一道高興。
三喜母親聽完,就忽然掉下幾滴眼淚來,嘆了口氣,說:「我家三喜伺候的那位老夫人,已經過世了。」
月地說:「你既心誠,總會有機緣的。這件事,是事佛之始,不可仍以俗事把持,操之過急。」
雨田見姚夫人讀罷信就坐在那裡發獃,沒敢多問,悄然走開了。
姚夫人好像更受感動,說:「你這樣有情有義,我還有什麼不值得?」說時,眼淚都下來了。
杜筠青跟著往進走時,三喜母親一路說,她信佛多年了,今有師姑光臨,很高興。見三喜母親這樣一臉喜悅,杜筠青心裏倒是涼了幾分:他果然什麼事都沒有?
「洋畫?」
重新開戲后夜已深,大戲也沒正經唱,就「風攪雪」了。雨田真還沒親歷過這場面,始終覺得不自在。看到要命處,簡直覺得無地自容。
「十天前?那位雪地什麼模樣,問了沒有?」
三爺為了使自己平靜下來,問了問永義派誰去的。永義說,是編了個理由,求他姑母託了一相知的婦人,出面去給捐的香火。頭一次跑去,人家不收布施。第二次,又托說為還願,必須捐出布施,才能保她獨子長久平安。這才收了。
汝梅忙說:「千萬不能敲。越敲,人家越不開。敲開門硬闖進去,簽也不靈。」
「我不聽,我不聽!反正你得陪我進趟城!」
杜筠青恬然說:「願隨師去。」
只是在返回南關后,她才生出一點感嘆:這些年,三天兩頭進城洗浴,現在卻要隱身而行了!市面一切依舊,可有誰會記起她的車馬已久不進城了?
雨田雖未進過商號,但他自小就知道,口外是商家聖地,西安是大碼頭,天津更是大碼頭。他來邱家還不到兩年,就親見了主家掌柜從口外調到西安,又從西安調到天津,挪動的地界一處賽一處,而且還挪動得這樣快!他從小就記得,母親一直盼望父親能挪動到離家近的地界住字型大小,當然更盼望父親能改駐大碼頭。可父親熬到死,也還是沒離開遙遠的小碼頭。
「死」后的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開始了。杜筠青以為自己已經將俗世的一切都丟棄了。那邊,已無一人值得她去牽挂,也無一人牽挂她。她才真應該心靜如死水。
三喜的村子,杜筠青曾經去過兩次。村名叫沙河,它的方位:到縣城南關,往西走,不遠就到了。
汝梅又直著眼,不說話了。
正是從這一刻起,杜筠青才發現俗世於她已毫無牽挂。她不再有可牽挂的人,也沒誰還牽挂她。她的俗世已經一片空白,乾乾淨淨了。
夜裡,他也細想了夫人發怒的經過。他是說錯了話:不該在她怨恨二爺無情的時候,誇讚二爺。對駐外埠碼頭,他或許還真流露出了羡慕?但夫人的發怒,似乎也真正喚醒了他的夢想。
兩個仆佣不信,就說:「怎麼沒有聽說過?」
夫人在相擁著他的時候,極盡了疼愛,他感到那裡面也有許多母愛。所以他不敢放縱了來享受這一份疼愛。夫人那裡溫暖之極,迷人之極,但也沉重之極!他知道拒絕了這一份疼愛,也就失去了這位主家夫人,但接受了這一份疼愛,他又日夜不安。夫人對他越好,他越要想起遠在外埠的主家掌柜。有朝一日,主家掌柜回來時,他怎麼可能從容面對?
否則,家人怎麼能相信他真外放了?
五天後,永義給他回了話:「三爺交待的事,已辦妥。跑了兩趟,香火錢才捐上,進去拜了佛。庵里只有一位法號叫月地的女尼,四十多歲,面容甚清俊,只是瘸腿。」
「可誤了跑佃戶,我交待不了二娘。」
要在以往,雨田聽了這番話,會淚流https://read.99csw•com滿面的。現在,他卻感到了一種壓迫。
姚夫人卻說:「叫她們坐車回吧,咱們看,正經戲還沒開呢。」
老東西要知道了自己的罪孽,一定不會裝得那樣從容自若吧?在最後那個冬天,老東西搬進了他的大書房。在她眼前,他太從容自若,以致叫她無法忍受!他要真動了怒,能裝得那樣點滴不漏?老東西一向以王者自詡,如果知道了她的罪孽,只怕賜她一個真死也不解氣!
自從和主家夫人有了那一層關係,雨田可不像前頭那個郭雲生,還沒幾天呢,就將得意張揚出來,再往後,更將自己看成了半個主子。他是越往前走,越感到自己罪孽深重。在那個寒冷的冬夜,是主家夫人留住了他。但夫人是他的恩人,母親一樣的恩人,他不應該走出這一步。
之,因為夫人的發怒,雨田倒真嚮往起外埠碼頭來。
津號開局稍見起色后,邱泰基也才給家中寫去一信。
鄰村的廟會場面,果然熱鬧異常。但他打聽了幾處,都說今年只寫回一個「風攪雪」的小戲班。因為連年天旱,再加拳亂,村裡公攤回來的銀錢不多,寫不起大戲班。
永義就跪了說:「也許我不該多嘴!」
雖然有些捨不得,但他遲早得走這一步吧。
失去了夫人,世界又成冰天雪地,他也只有去死。
時局平靜后,老太爺就放了話:趕緊給榆次常家說說,挑個日子,把梅梅娶過去吧。跟著,兩頭就張羅起來,吉日定在了九月初六。
路上,他常忍不住要想:杜氏是否也往京師雲遊去了?
這樣一著急,三爺那火暴強悍的脾氣又上來了,面對著汝梅,猛然大喝了一聲:「你是誰?你不要纏她——」
「誰?」
可實在並非如此。
所以,估計那裡不會有人認出她來。但她還是精心將自己打扮成一個地道的尼僧,她不想被人當做鬼身來羞辱。
雨田就說:「沒寫回正經戲班,只叫來一個『風攪雪』的野班子。」
所以,邱掌柜在他心目中早已是一位威風的大人物。夫人怎麼可能為了他這樣一個卑賤的傭人,長久得罪那樣高貴的男人!現在邱掌柜榮調天津大碼頭,夫人一定更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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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筠青聽了,心裏雖翻江倒海,還是極力鎮靜下來,繼續探問:「三喜既榮獲外放,貧僧也只好白跑這一趟了。聽三喜說,這位大戶人家的老夫人有交待:不許顯出她的身份。也不知該不該問一句:老施主,你能告知這大戶人家是誰家嗎?」
「水蓮說有封信,叫我往信局送……」
姚夫人聽說廟會很熱鬧,就吩咐雨田:「你叫他們打聽一下,看寫了什麼戲。後晌,咱們也套輛車,看戲去。」
「想向施主打聽個人,不知方便不方便指點?」
蘭妮低聲問:「雨田,你咋惹二娘了?叫她生那麼大氣,提起你,恨得什麼似的!」
雨田更慌忙說:「我哪能清閑呀?已是秋天了,我得去跑佃戶,查看莊稼長勢。」
那天她與汝梅迎面相遇,實在是什麼也沒有看清。不用說那天汝梅扮得不男不女,就是熟臉本相,杜筠青也不會留意到的。她真有些兩眼皆空了,俗世的一切,都視而不見。就連終日與她做伴的月地,她也越來越疏遠。因為月地到底不願捨棄俗世,雖然月地的俗世,幾乎什麼也沒有了,就剩下一位六爺。
那時,他早有妻小,按家規他根本不可能娶杜氏的。但居然是父親把杜氏娶回來,三爺還是太難接受!所以,他生疑惑,也許是偏心使然,妒意使然吧。
這件事,他也可以不做,只是按捺不下。
她便提出了真出家,真剃度,真受戒的請求。
杜筠青終於承認,自己在心底也是藏了牽挂的,未割斷的牽挂。
這一次也一樣,雨田見夫人接天津來信后神情複雜,便悄然躲避開。但也有不一樣:好幾天過去了,夫人也沒有召見他。雨田就有些坐不住了。因為在以前,最多過不了兩天,夫人准要召見他。或者,乾脆在夜半時分就會潛入他的住處。
姚夫人見他買回木炭來,沒問兩句呢,竟掉下眼淚來。雨田猜不出又怎麼了,夫人才說:「你剛來那年,為買木炭,都把你凍病了!你忘了?」
他將謄清的信箋呈給夫人過目時,見她一臉冰霜,就說了一句:「二爺也是掌柜中的俊傑,歸化,西安,天津,一年挪一個碼頭,又一個碼頭賽一個碼頭……」
雨田這樣胡思亂想著又過了幾天,仍然沒有什麼動靜。夫人一直閉門不出,令他更坐卧不安。
在這種心境下,汝梅也不大注意這個和尚了。只是等到走近了要錯過去的那一刻,才不經意地舉目看了一眼。看過後,她似乎也沒有特別的表情,但走了十來步后,兩個男僕才發現她不說話了!問什麼也不答腔,叫她站住也不站,就那樣直著眼往前走……
然而,直到天徹黑了,夫人也沒有叫他。看來,她是真動了怒。他走這幾天,她以為是跟她賭氣?蘭妮或許沒說清楚。自來邱家后,他也從未離開過一天。她有氣,也難免。他可是盡心盡職跑佃戶,一點怨氣,一點委屈也沒有。
初看,汝梅倒沒有什麼異常,但他走近,她竟像認不得似的。三爺叫一聲「梅梅」,不但不應,連看也不看她一眼。
「誰知道你跑哪去了,沒良心的東西!」
眼看要出嫁了,成為人婦,只怕出行走動更不容易。回首少女時代,汝梅最感遺憾的,便是未能跟隨父親多出幾趟遠門。好不容易去了一趟江南,偏偏趕上老夫人去世。剛到杭州,就日夜兼程往回趕!
三娘可從來沒這麼使過性子。三爺就問:「是老太爺有急事嗎?」
這一夜,夫人感傷纏綿之極,卻不許他多問一句,更不許他多解釋一句。
三爺知道汝梅是驚嚇過度了。但遇見一個和尚,就嚇成這樣?她又把這個和尚看成誰了?以前她說過,遇見一個老尼姑,臉上有顆美人痣,很像死去的老夫人。一個和尚,又能像誰?難道是跟她的那兩個男僕有什麼非禮之舉?三爺剛才詢問他們時,留心細察,兩人並不像做過壞事的樣子。
夫人這樣不理他,是示意與他斷情,叫他趁早遠走嗎?
是她先鍾情於三喜,他未因她而喪命,她本也該高興的。可他聽到她的「死」訊,竟也那樣高興!他說過情願為她而死,原來那也只是一句即興的甜言蜜語!她的真情,她的獻身,甚至都不及邊遠小商號的一個學徒之差!
老婦人說:「不是,外放有兩年多了。」
就在遇見汝梅的前幾天,原來在此住持的那位老尼,由四川返京,專門回來小住。她就是當年雨地的師父,後來移往京師西山修行去了。前年京師拳亂初起時,她即雲遊四川避亂。今聞京師已平靜,跋涉回京。聽說雨地已棄世,老尼也不勝感慨。她說佛家出家要義,在利人不在利己,是以自家的苦行苦修,為俗世眾生贖罪。不跳出一己恩怨,或只求一己解脫,終不算真出家。
聽到這邊吼叫,汝梅的外爺外婆一干人都慌忙擁來。見汝梅已哭出聲來,也都長出了口氣。兩位老人正想細問汝梅受驚緣由,三爺立刻止住,說:「我也餓了,汝梅你餓不餓?快去給我們張羅吃喝吧!」
「梅梅,我不是早有這意思嗎?你只是不愛去!」
永義聽了,就說:「這事好辦。」
「沒有,沒有。一見梅梅成了這樣,就趕緊給你們報訊!除此,還能去給誰說?」
派誰去呢?這個出面暗訪尼姑庵的人,不能露出一絲與他有關的痕迹。一旦露出,必為老太爺所察,那後果不堪設想。這是與老太爺周旋!
「不想嫁人,是吧?一路上,你也說說她,女娃家,不能野一輩子!」
「施主只說,他叫三喜,是給一家大戶趕車。」
「大戶人家的下人,外放是受抬舉!做錯事,哪會受抬舉?」
夫人竟說:「『風攪雪』,也有它熱鬧的地界。一年多沒看戲了,不拘什麼吧,咱們去圖個熱鬧。今晚的戲報貼出來了吧?有幾齣什麼戲?」
那天,姚夫人的怒罵似大雨滂沱,很持續了一陣。收場時,說了一句話,更令雨田驚駭無比:
到了外爺家,汝梅又改變了主意:她不急於要求去鳳山趕會了。憑她的經驗,在趕會唱戲那樣的時候,那座神秘的尼姑庵一定是山門緊閉的。去了,也是白去。所以,她在這裏先安心住了下來,盡量討外爺外婆高興。
三人沿山谷走出來,快出山谷時,汝梅看見迎面有一個和尚走過來。因為最顯眼的,就是光頭和法衣,所以她斷定那是個和尚。汝梅頗感失望!這和尚進山谷,只能是去那座小廟:它竟然不是尼姑庵?自己真把夢境當真了?
三爺先叫他起來,才說:「永義,我是有一件事想叫你去辦。事情也不難辦,只是,除了你我,誰也不能叫知道。連你三娘,老太爺,也一樣。」
「誰呀?」
「逛一趟呀。」
還有三喜,老東西要真知道了她的私情,那三喜是肯定活不成了。可三喜是死是活,她也是至「死」沒有弄清。弄清三喜的死活,也就弄清老東西的虛實了。
走的那天,她也異常恬淡平靜。
過了幾天,三爺去見老太爺,說:「西安信報說,朝廷快起蹕回京了。我想即日啟程,趕赴京師。京津兩號此次開局驚天動地,我該去親歷一番的。」
回來剛挨夫人坐下,就覺她的腳伸過來,勾住了他的腿。
跑了這幾天,他也累了。洗涮過,倒頭睡下,很快就進入夢鄉。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依稀聽到一陣哭聲,似遠又近,還有幾分熟悉,只是尋不見人在何處。正著急尋找,猛然一激靈,醒來了。
這樣一想,三爺就斷然決定:將這件事交永義去辦。辦成,那當然好;辦不成,甚至將自己敗露出來,那也認了:半輩子了,連身邊這個心腹也為不下,倒霉也活該了!
這樣威風的掌柜,一旦知道了夫人的這種事,哪能輕饒了她?
https://read•99csw.com婦人看了她一眼,也沒異常表情,只說:「就是。」
但做這件事,還是太難了。
杜筠青故作驚訝,說:「這位施主壽數很大了嗎?竟升天了?」
一片黑暗中,哭聲依舊,只是更清晰。
「你一走,二娘天天罵我!一天能罵八遍!你到底回來了,我這就稟報二娘。」
「你到底又想說什麼?」
但他心裏明白,夫人想的不是這件事,而是那個寒冷的冬夜,他去添了盆木炭火,她不讓他走。可他今天買木炭,根本就沒想到這件事。
杜筠青說:「什麼時候,才能等來這樣的高僧?」
他努力鎮靜下來,說:「梅梅,你怎麼凈愛這樣胡思亂想?他們說你碰見的是一個和尚……」
老婦人一聽,忙說:「師姑快請進來說話!」
又過了幾天,三爺才把汝梅叫到自己的賬房裡。先告汝梅說,最近他想去趟京師,只是放心不下她。汝梅立刻就有些慌張,說:
但她很快將這感傷驅趕走了,不必留戀,什麼都不必留戀。
「戲報上寫的是,一出武秧歌《翠屏山》,一出大戲《白蛇傳》。可這種野班子,它給你按戲報唱?還不知攪到哪呢!」
杜筠青忙說:「他是代東家的一位夫人,給小庵布施了一筆不菲的香資,但不肯透露東家是誰,這位夫人又是誰。小庵近來要立功德碑,貧僧專門來問問這位施主,東家仍不肯顯其名嗎?不顯真名,是否可擇一化名?」
這就更叫人摸不著頭腦了。三爺只好趕回康莊。進門一聽三娘告訴,三爺的臉色立馬嚴峻起來,忙問三娘:「這事沒張揚出去吧?」
雨田很害怕看見這種燦爛,忙說:「沒病就好。我也該忙去了。」
夫人對「風攪雪」居然一點也不避諱,這叫雨田很害怕。以前,夫人在外頭面兒上那是極其謹慎的,現在這是怎麼了?夫人要真看「風攪雪」,那是一定要他陪到底的。在家與她同桌吃飯,在戲場同她一道「風攪雪」,那豈不是將他們之間的私情全公開了?她這樣不管不顧,是一時賭氣,還是真想走這一步?
在此後的幾天里,三爺見了永義也沒多問。但心裏卻不平靜:他這是正式跟老太爺周旋開了。也許,老太爺會給他一個意想不到的下馬威?
打發走賣炭的,夫人就問他:「他們寫回誰家的戲?」
這個老奴才,他居然擋在老東西眼前,捂住了康家那片被捅破的天!他成全了老東西的臉面,更成全他自己,甚至也成全了三喜這個小無賴,只是坑了她一人!這個老奴才,她「臨終」懺悔時,居然選了他!
杜筠青這才忽然有悟:這就是自己等待的高僧嗎?
她一人獨處的時候,還會不由得想到那件事:她至「死」也沒能確定,是不是真正報復了老東西?她與三喜的出格私情,老東西是不是知道?既賜她「死」去,老東西應該是動了怒。可現在她知道了,前頭兩位老夫人也是在十年左右被這樣廢了。她們沒有私通之罪吧?
現在看這裏的一切,小廟倒是見過的,可它是不是尼姑庵呢?山門緊閉,什麼動靜也沒有。她不叫男僕去敲門,那是既怕再見著那位老尼,惹出更多麻煩,又怕出來開門的不是尼姑,而是和尚!那她的夢就真破了,索然無味地破了。
蘭妮又問了些傻話,雨田也不想跟她多說,只是告她:「你給二娘回話吧,我走也無怨言。這兩天,我把佃戶跑完,查清各家莊稼長勢,就走了。」
岳丈慌忙說:「這事著急還著急不過來呢,哪顧上張揚!」
仆佣才不說話了。
或者,趁早求夫人把他打發到遙遠的地界,住字型大小,做學徒?
一切都白做了,一切都落空了。自己出格了一回,委身於一個下人,鍾情於一個車倌,居然兩頭空空,什麼也沒得到。既沒有報復了老東西,也沒有得到三喜的真情!這個小東西,小無賴,原來什麼事也沒有,只是榮獲了外放。看他母親那一副子榮母貴的得意之情,就知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小東西寫回的家信,也是一紙春風得意。尤其信中涉及她的「死」訊,只用「康老夫人噩耗已聞」幾字一筆帶過,後面又是春風得意!
老婦人很平靜地說:「那也是老夫人仁慈!想叫他有個好前程。」
姚夫人一聽他這樣說,反而很受感動,直說:「你有這番心意,我也值得了!就是挨千刀萬剮,也值得了。」
這樣傻坐著,兩個男僕很快不耐煩了。一個又要去敲門,一個勸她先回龍泉寺。她耐著性子又坐了一陣,仍不見動靜,也只好站起來。想了想,還是暫時離開吧,不要冒失敲門。也許因龍泉寺廟會剛過,尼庵不敢輕易開門吧,她還是希望那是尼庵,而不是她的一個夢。
杜氏初進康家那幾年,三爺遠走口外,將這一切深埋心底,永遠不想動它了。世間除了他自己,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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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然燦爛笑著,說:「我不管莊稼不莊稼,反正雨田你得陪我進趟城!」
那婦人就冒了一句:「三喜是給康家趕車!」
夫人就自始至終託了他的肩頭,大方地在人流里擠來擠去。雨田心裡不安之極!幸好在廟會那種氛圍里,也沒人很注意。連跟著的水蓮、蘭妮也不在意。
杜筠青再問:「今年有信來吧?」
這可又叫雨田吃了一驚!
「我說甚,二娘也不聽。你去說吧,我這就去稟報!」
老婦人還是平靜地說:「一年雖來不了幾封信,倒還是總報平安。」
真沒有死,又能怎樣?
她的喪事,那場浩大豪華的喪事,他是自始至終都參与操辦了。她怎麼可能沒有死?她入殮時,他還沒有趕回來,未見她的遺容。但別人見了!
她裝著若無其事,熬到後晌,才又去見母親。母親以為她又來磨纏,已拉下臉來,她忙說:「媽,又怎麼了?我不能來見你?」
第二天早飯時,夫人叫在她用餐的桌上,多備了一副碗筷,並傳了話出去:「雨田雖年輕,可管家有功。前幾天下去跑佃戶,不辭勞苦,甚是盡心。從今往後,雨田就同我們母女倆一道用膳了。都小心些,不能怠慢了他!」
「碰見誰了?又是一個老尼姑?你還沒忘了那件事?早跟你說了,我派人去打聽過,鳳山裡頭就沒尼姑庵!」
永義說:「我知道了。」
於是,他瞅了一個單獨的機會,先對永義說:「你能瞅出我有心事,也算沒白疼你!」
他只顧這樣猜想,竟未立刻回他住的賬房,去取筆墨信箋。
他就趕緊把後晌要去趕會看戲的消息,先告訴了水蓮。水蓮一聽,當然很高興,蹦跳著跑回去挑選衣飾去了。
兩個仆佣慌了,直問:「這是到哪呀?」
他也只做這一件事,只走這一步。不管驗證的結果是真是假,他都到此為止了。他與杜氏也沒有一點情分,犯不著為了她,去觸動老太爺最要命的地界。
「我是趕趁著跑佃戶……」
好一陣,夫人也沒叫他去。說明夫人是同意帶水蓮去的。雨田這才鬆了口氣。帶水蓮去,就不會很看「風攪雪」了。
起初,雨田見夫人這樣說,還慌忙回答:「不值得,不值得!二娘是誰,我算誰?我毀了二娘,罪孽太大!二娘待我恩重如山,更不該。」
由津寄來的家書已收妥。知夫君又榮升津號老幫人位,妾甚感光耀。謹祝夫君在津號及早建功,報答東家、老號。家中一切都好,只是蓮兒、復生很思念你,妾也如是。夫君示妾,在津號恐怕要住滿三年,才可下班回來,妾無怨言。只是,俟夫君歸來時,復生已五歲矣!妾字。
打發走蘭妮,他真就出村奔佃戶的田畝去了。
「你快給二娘回話吧!」
雨田雖然希望不再往前走,可主家夫人真這樣不理他了,心裏到底還是受不了。起先,他還以為主家掌柜在天津出了什麼事。但越看越不像。真出了事,夫人不會這樣安坐在家,一點動靜也沒有。不是出了事,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夫人真幡然悔悟了。
為了去做這次探訪,杜筠青特意新剪了一次頭髮,顯得禿禿的,更像一個尼姑。她雖去過這個村子兩次,但都有老夏跟著,每次都不讓她下馬車,只把三喜家人叫來,由她隔簾問話。
三爺就瞪她:「你就想折騰得驚動了老太爺?我看梅梅是有心事,慢慢哄她說出來,就沒事了。就只想中邪!」
三爺本來正在天成元老號,與孫大掌柜議論京津號事,見三娘派人來叫他回去,還有些想推拖。家僕說是急事,務必請三爺回來。他問是什麼急事,家僕卻說三娘也沒交待。
等龍泉寺廟會散了,她才對外爺外婆說:快出嫁了,想到龍泉寺許個願。前兩天趕會,嫌亂,現在趕完會了,正清靜。兩位老人聽了,哪會阻攔?趕緊張羅車馬,挑選仆佣,並叫她的一位表姐陪了去。
她真的懇請月地給自己剃度。月地先是嫌她入庵時日太短,半年以後再說此事也不遲。反正已在陽世以外了,一切都可以從容的。杜筠青疑心月地嫌她決心未下,就說:既不能立馬剃度,那她自家總可以剪去這一頭青絲,以明出家之志。
「你是沒照二娘的意思寫吧?」
但到了會上,姚夫人卻一定要雨田陪了她們逛。雨田說,他先搬了板凳,到戲場佔個好地界。夫人不讓,說沒個爺們跟著,你也放心!他也只好陪了逛。
六爺的生母去世時,三爺已近而立之年。他冷眼看去,已覺有幾分突然。待將杜氏續來做老夫人,三爺便更生疑惑了。杜氏那時一半京味,一半洋氣,正風靡太谷。老太爺就趕得那麼巧,正好喪婦?
雨田這麼年輕一個後生,哪可能心裏藏下這等私情,外面不露一點痕迹?他雖不敢有意躲避小水蓮了,卻也很難從容依舊。而小水蓮見他這樣多了幾分羞澀,倒也很滿意:這樣更便於支使他。
送走老尼和雪地,月地是那樣強烈地想再去一見六爺。不打擾他,只是遠遠地望他一眼。但打聽到的消息,依然是六爺還遠在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