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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天動地「賠得起」

驚天動地「賠得起」

昌有師傅笑了笑,說:「三爺不必著急。要知道是哪路神仙,還能叫他劫成道?打發了幾路探子,去打聽了。」三爺說:「昌有師傅,你說我能不著急?京津那頭,水漫金山了,緊等這頭的救兵呢。怎麼偏偏就半路殺出這樣一路神仙?」
戴膺明白是怎樣一回事了,忙說:「蔡掌柜,不該你來謝我們,是該我們謝你!去年京師陷落前,那是何等危急的時候,蔡掌柜肯受託藏銀,我們已是感激不盡了。我當時就有話交待敝號夥友:柜上存銀就是分贈京城朋友,也比被搶劫去強得多。蔡掌柜,眼下京師銀市仍危急得很,哪能叫你還這筆銀子!等日後從容了,再說吧。」
意外的驚喜!
「哈哈,哪有這種事!我們康老東家雄心還大呢,哪捨得丟了京號!京號一丟,別處的庄口也立不住了,我還有臉在這裏坐著?我們京號,不過是損壞太甚,修復費時而已。」
孫北溟是票界老手,當然知道郭毛二位提出的這幾款,都是必不可少的。只是,第一款就似乎首當其衝朝他來了!真沒有想到,他稍一遲疑,竟受到全幫所指……不過,孫北溟此時已無委屈,惟感愧疚。看過急帖,便對三爺說:
津市復甦之初,就這樣出現了銀票、「撥條」滿天飛。其中最搶手的,當然還是西幫票號開出的銀票、匯票。但西幫之票在流通中,也被商界分成了幾等。財大氣粗的大號之票,自然是足額流通。實力稍差,但信譽好的,銀票也稍打折扣。字型大小小,或信譽出了問題的,銀票便如「撥條」似的,流通時要貶值很多。
這一帶煤窯多,這種馱炭的騾馬幫隨處可見。
田琨忙賠笑說:「現在,就把心思都放你身上,還不成嗎?街門二門,我都關好了。」
這就是說,在津市,天成元票莊已被劃出一流大號之列。
所有押往京師的銀鏢,也都起運同行。因此,也無法行進太快。到天黑時候,趕了近百里路,終於到達平定城。
沙克明說:「在天津,西幫大號最可信賴。看來,此言也不全是客套。」
津號頹勢稍有挽回,邱泰基這才從容來探望瘋五爺。
田琨的回答,真沒把她氣死!他竟說:「呂嫂,我是想叫你救五爺。五爺畢竟年輕呢,有呂嫂你這樣的女人疼他,說不定能把他的靈魂喚回來。」
「不必了。」
這次擠兌之迅猛、慘烈,京號老幫中的精明人物也不曾料到。
戴膺真記不得見過這位蔡掌柜,看他這番殷勤樣子,還以為是來拆借銀子,心裏頓時有些不耐煩: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不過,面兒上倒沒露出什麼,只說:「蔡掌柜,不必客氣。」
孫北溟說:「運京的銀子剛起鏢,銀到,就開張。怎麼了?」
「在哪?」
邱泰基忙止住,說:「不用折騰他了,由他睡吧。」
祁太平一帶的鏢局,由於收入不菲,因此能吸引武林高手來做鏢師。這一帶的形意拳武壇,所以能名師輩出,也是因為投身武界出路好,不論押鏢護院,都有穩定而又體面的飯碗。有飯碗,又有用武的實戰需求,武藝自然越發精進。練一身武藝,浪跡天涯,四方擺擂,一門心思爭天下第一,那不過是寫武俠小說的文人,藉以演義一種狀元夢吧。夢醒處,還是「學得文武藝,售予帝王家」。形意拳武師,將武藝售予商家,有價交換,穩做了專職武人,倒也能從容涵養自家的性情。這是閑話。
剛才他們佯裝驚慌,卸下馱具,正是為了騎馬衝來。
京晉之間鏢道不通,西幫兌現的諾言還何以實現?甚至有流言稱:此劫鏢案,說不定還是西幫與江湖串通了編出的故事。他們不是財力不濟,就是太心疼銀窖里的銀子,才編出了這樣的故事,敷衍銀市。此類流言腿太長,說話間就跑遍京城,擊碎了人們的微弱信心。於是,驚濤拍岸,誰又能阻擋得了?
手裡有洋槍,真還不好對付。你武藝再好,到不了他跟前!
看來,老太爺並不遲鈍,要起巨銀,支援京津。
「哪用師傅出動!師傅出動,也太抬舉這幫劫道的毛賊了。」
但仍然沒有什麼動靜。
戴膺又一驚,忙問:「銀子已經運來了?」
昌有師傅說:「三爺稍忍耐一二日吧。鏢道不通,我們武界才著急呢。已經去請車師傅了,要商量速戰速決的辦法。」
「為甚?」三爺已發現老亭就穿了一身黑。
「這伙強人,哪來的洋槍呢?難道他們有本事打劫洋軍?」李昌有無意間問了一句。
他答應了,只是順口說了句:「要不是前年出了綠呢大轎那檔事,我本來也要把他派到津號的。」老太爺一聽,竟說:「那還是不如派我去津號!我去吧,不用派邱泰基去!」
呂布不相信他說的是真話。真話不會這樣說,就像喝涼水似的。但當時她也沒追問,訂正。其實,她也不希望他改口。
戴膺仰天長嘆,真是心力交瘁了。他在京師領庄幾十年,還是頭一回面對這樣的危局。現在是京師票業全線危急,你想求救,也沒處可求!祁太平三幫雖然有約,不能有一家倒閉,可現在誰家能有餘力救別人?
送走三爺沒多久,車二師傅果然匆匆趕來。他顯然不相信竟有敢劫太谷鏢的。敢劫太谷鏢,那就是敢跟他車氏門派形意拳打擂。多少年了,真還沒幾個敢這樣打上門來的。所以一見李昌有,就問:
「什麼用意?」
劫匪們正在驚奇,已有數十人騎馬衝過來,不用說,這是李昌有率眾鏢師拳手,衝殺過來。
近來祁太平的鏢局武林重整江湖,只想挽回往日的聲威。所以,為打開舊道,很下了功夫。
老亭滿口應承下來。
孫北溟說:「各發了十萬兩。現在看,是發得少了。」
田琨說:「為了你,也為了五爺。」
到這時,京號老幫們更明白了:站在暗處攪動這場擠兌風潮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些留京的官宦之家。在去年的塌天之禍中,他們親睹京師大劫,能不擔心歷年暗藏在西幫票號的私囊?西幫一返京,他們自然要做試探:私銀還能不能支出來啊?所以擠兌風潮中,興風作浪的主要是小票:小票大多在官宅。現在,得知西安隨扈的權貴們信賴西幫依舊,他們才終於放下心來了。
「洋行說,都在忙著兜攬大清賠款!」
但這樣能敷衍多久?沒過幾天,剛散布出去的利好消息,就變成了災難:什麼銀窖完好無損,還是唱空城計!天成元京號未開張,就被擠兌的怒濤堵了門。
戴膺和梁子威也終於鬆了口氣。
邱泰基叫住說:「快不用折騰他了。他睡他的,我進去看我的。」
三爺本來也打算如此,就連聲答應下來。正要走,老太爺叫住說:「先不要著急走,你也見見這幾位。人家辛苦了大半夜,也不說句慰勞的話?老亭,叫他們進來吧!」
「那我就代五爺謝邱掌柜了!」
李昌有不問了。去年太谷的義和拳圍攻福音堂時,他不在場。聽人說,福音堂里就只有三桿短洋槍,但人家放一槍,外頭拳民就死一個。所以只是死人,久攻不下。聽京號回來的掌柜們也說,去年京師陷落前,官軍攻打洋人的西什庫教堂,也是人家放一排洋槍,官軍就倒下一片,幾十天攻不下來。洋槍厲害,就厲害在遠遠放一槍,便能要你性命。潘錫三他們手裡既有洋槍,怎麼放了十幾槍,才傷著這邊一條小腿,連牲口也沒放倒一頭?
李昌有一班武師趕到壽陽時,天還未亮。他們也顧不及喘息,就尋受阻在此的太谷鏢師。
以上四款,萬望太幫同仁與平、祁兩幫同守。另,津中銀市亦有擠兌跡象,若步京市後塵,也望遵上款應對……
「潘錫三他們,也沒有請洋人操練吧?我看他們也不過放出響聲來壯膽,也是瞎舞弄!」
這一起銀,就起了將近兩個時辰。因為快到黎明時候了,才停下來。停下來,又將窖口的花池複原,才算收工。
去年京津突然陷落,傾城逃難,各號來不及托靠自家鏢局,加之京晉間拳亂大盛,踩熟的江湖也亂了套。這次西幫由京撤晉,損失空前。西幫受損,晉省鏢局也覺臉上無光。
孫北溟才說:「不多說喪氣的話了。調往京津的銀錠,已走了三天。銀子一到,兩號即可開業。」
楊秀山推薦的這個人,是英國麥加利銀行天津支行的一位買辦,叫沙克明。外國銀行的買辦,也就是它聘任的華人代理。西洋銀行中能直接操漢語的洋人畢竟太少。所以在華做生意,大多依靠這種買辦。由楊秀山陪同,邱泰基與沙克明見了一面,居然就有了意外收穫:天成元津號,竟從麥加利銀行借出五千兩現銀!
可見這幫劫匪也不會舞弄洋槍!
但一直寂靜無聲。他們不斷朝山坡張望,綠樹野草間也不見任何動靜。
三爺努力向黑暗中看去,影影綽綽發現有四五人在近處。惟一坐在椅子上的,應當是老太爺。
但老亭出來擋住說:「三爺,來得不巧,老太爺正睡覺呢。」
田琨忙說:「可不是呢!我進去,看能不能將他搖醒。」說時,就要先往裡院跑。
田琨似乎更慌張了,說:「這一向都如此,五爺夜間不睡,白天才睡。我們也只好跟著黑白顛倒。邱掌柜快進來吧!」

2

這樣一來,外面雖有擠兌,票號倒也從容了。從容由老號調銀,從容足額兌付,儼然端起了金融界老大的架子。
蔡掌柜說:「正因為貴號這樣危急,梁掌柜也沒來討要過一回,我才更坐不住了!」
一向深藏不露的孔慶豐,已顯出幾分驚慌。
三爺是頭一回經歷這場面,心不由得收緊了一下。可老太爺那裡,沒有任何反應。他也才鬆了口氣。
「頂了大事?頂了什麼大事?」戴膺又不由得問了一句。
三爺慌忙提了件白府綢長衫,就跑了出來。
看過津號信報,戴膺當下就給邱泰基寫去一封誇獎的信。同時也致信老號,說津號由邱泰基領庄復業,開局甚好。
「這與我們相關嗎?」
「康家倒是早放了話,填補京津窟窿,要多少,出多少。貴號財東員家,更是聽你孔大掌柜吩咐,要多少,給多少。」
「方便談生意就成。今日我在洋行聽了一句話,很有用。」
「我先推薦一個人吧。戲還得全憑邱老幫來唱。」
三爺趕回康莊,還不到黃昏時候,他便去見老太爺。
這天,由柜上一位夥友引著,來到五爺住處時,敲了半天門,才終於敲應。
三爺不等孫北溟說完,就掏出一份帖子來,一邊展開,一邊就說:「三幫集議怕也來不及了。這不,喬家送來的這份急帖,便是日升九_九_藏_書昌的郭斗南和蔚泰厚的毛鴻瀚聯手寫的幾款應急守則,要祁太平三幫各號嚴守無誤!」
「我這輩子就是伺候人的命。從今往後誰也不想伺候了,只想伺候你,還高攀不上!」
剛吩咐了夥友去雇轎,就見三爺匆匆趕來。
四人都沒有說話,只有老亭說:「三爺也辛苦。」
呂布說:「你先把房門給我安上!」
這一帶正是前幾天遭遇劫鏢的地界。劫匪不出來,是徑直往前,還是誘敵出來?前頭鏢師令趕牲靈的馬夫,借吆喝牲口,給後頭傳出暗號。
田琨已經過去將五爺的身子扳正,一邊吆喝:「五爺——有人看你來了,字型大小的邱掌柜,五爺——」
三爺決定去睡,卻無一點睡意。京津局面令他不得安寧,這不用說了。這一向叫他異常興奮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邱泰基去津號領庄。這是他想過、卻不能提出的一項重大人位安排。老太爺不但主動提出,而且竟那樣強橫,真是太叫三爺意外了。
「毛賊敢劫太谷鏢?」
呂布發這樣大的火,也是因為田琨的話觸到了她的疼痛處。那樣盡心伺候老東西,落了一個什麼下場!不用說富貴了,現在是連家也不能歸,鄉也不能回。你田琨也是伺候人的,竟也不把她當人!她伺候了老東西,再伺候這個小東西?東家不把她當人,你田琨也不把她當人?還以為你心善,仁義呢,真是看錯了人!
田琨一時不明白呂布說什麼,不由得念叨:「伺候我?」
信報上說:前不久皇上、太后各下聖旨、懿旨一道,豁免迴鑾駐蹕所經過的陝西、河南、直隸三省沿途州縣的錢糧。太后還另降懿旨,賞給陝西人民十萬兩內帑。看來,朝廷擇定的迴鑾吉日,不會再推延。另外,何老爺還告知,近來西號已大量收進朝中官員匯京的私款,望京號早做準備。
這位傻五爺呢,誰的話也不聽,就聽田琨的。一時見不著田琨,更了不得,不是發抖,就是哭。
可男人一開始就不想出來。好不容易拽著上了路,只走到平定,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就高低不往前走了,說什麼也要回去。也不等多勸說,半夜趁她睡著時,竟不辭而別。
三爺打斷說:「生什麼疑?要多少,有多少,它生什麼疑!前兩天,老太爺還對我說呢:多學學孫大掌柜,遇事要沉得住氣。」
戴膺沒等蔡掌柜說完,就長嘆一聲,說:「蔡掌柜,那我們就更應該謝你了!你這是及時雨!」
邱泰基就此給京號寫了信報,誠懇請教戴膺。但一直沒有迴音。自己夜夜苦思,也謀不出好辦法。白天,他坐不住,借口要熟悉津門,到處拜山、走訪、交友。那天去拜訪一家洋行,偶爾聽到一句話,忽然有悟,就趕緊跑了回來。
三爺從老院退出來,一直焦急地等待著。這是要從銀窖里起銀,不經過老太爺辦不成。偏趕上老太爺剛睡著,這麼不巧!近來老太爺夜間失眠,只怕也與京津危市有關吧。老太爺什麼沒經歷過,這次居然也憂慮不安了,可見京津局面嚴峻異常。去年京津失陷時,老太爺似乎也沒這麼憂慮過吧?
「疑心貴號無力復業,存銀要黃了。天成元這樣的大號都失了元氣,京人對西幫票號還會相信幾家?」
那時代鏢局走鏢,所經過的沿途地面,即俗稱江湖者。那是要經過拜山、收買以至憑藉高強武藝較量、征服,踩出一條熟道來。祁太平鏢局,因鏢師武藝好,走鏢又頻繁,熟道撂不生,所以在他們的江湖上,一般無人敢輕易劫鏢。尤其因為他們財力跟得上,該打點的,打點得大方,重大走鏢,極少有閃失。久而久之,江湖上便有了「祁太平鏢,天下無敵」的名聲。
「都不是,都不是。你千萬不能跟五爺一般見識!他是給玉嫂嚇的,跟你無關。你先讓著他些,以後我能叫他喜歡你。」
她問過田琨:「五爺這是什麼毛病,怕見女人?」
前頭鏢師們停下來,故意大聲說笑。後頭馱炭的馬幫也陸續歇下來。喧囂聲開始在山間回蕩。
這驚濤再起時,天成元京號的處境,就更加嚴峻。
雖然東家已放了話,要填補京津窟窿,但老號自前年合賬后,存銀還沒怎麼調動出去,支持京津尚有餘力。再說,東家增資進來,也不是白增。合賬時,那是要分利的。所以,孫北溟就先自己張羅運籌,不驚動財東。
「田師傅,聽說你對五爺甚為盡忠……」
三爺就問:「發了多少銀子去京津?」
邱泰基進來,見這座兩進宅院倒也拾掇得乾淨利落,只是一路寂靜無聲。
咸豐初年,因怕太平天國北進,西幫在京的票號、賬庄都及早歇業回晉。那次西幫由京攜帶回來的銀資就有數千萬兩,以至引發了京城的銀荒,即今天所謂的金融危機。這數千萬銀子,如何在京晉間平安轉移?主要是托靠了祁太平自家的鏢局。京晉間運銀走鏢,本來就既重要又頻繁,早踩成了最穩當的一條江湖熟道。所以,數千萬兩銀子源源緊急過境,幾乎未出什麼閃失。說是奇迹,不過分;說祁太平鏢局本來就該做這樣漂亮的活計,也不過分。
呂布又一笑,說:「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
各號這樣緊急往京津調銀,鏢局的生意自然也興隆得很了。但就在康家接連起鏢發銀不久,傳來太谷鏢被打劫的消息。這不但叫康家焦急不已,也震動了祁太平三縣的商界和武林。
真的,瘋五爺好像不喜歡她,更不許她靠近他。她一走近,他就亂喊亂叫,像見了強盜似的。在康宅的時候,呂布也沒得罪過五爺。她現在的樣子,就那麼可怕?
老太爺就說:「今兒就由三爺陪你們吃飯,我累了。」
「你說對了一半吧。眼下,我們最當緊的,還是重振天成元在津門的聲譽。聲譽不振,以後兜攬賠款也要吃虧。現在津門金融界,誰的腰桿也比不了洋人銀行硬。如有幾家洋人銀行,並不低看我天成元,津市也會跟著另眼看我們。」
這一向,天津也似京師,西幫各票號復業伊始,即陷擠兌重圍中。但津門畢竟不是京師,西幫面臨的危局也就大不相同。
但就在井陘鏢道受阻這幾天,京師銀市竟因此又起驚濤。
孫北溟說:「寫利不寫利,再議吧。」
就在他們做這種表演的同時,跟在後頭的馬幫,也顯出驚慌狀,喝住牲口,匆忙將煤炭連同馱具一道卸下,只牽了馬向後逃去。他們做出了馬幫遇匪時應做的反應:丟棄貨物,保馬保人。
李昌有就跟在後頭,有幾十步遠。聽到前頭的暗號,也用暗號回應:停下來,歇一歇。
「邱老幫,我明白了,你是想搶先下手,與西洋銀行早聯手,兜攬賠款?」
三爺就說:「那就再說吧。只是,近來京市危急,老太爺不拘何時醒來,都給說一聲,我有急事求見。」
但津門畢竟是商貿大碼頭,市面很快就有了應對的招數:西幫銀票既不肯貶值,又不能及時兌現,那就直接拿它流通了:商機不等人!一時間,西幫銀票與現銀一樣管用,形同流通貨幣。又因津門大額銀票多,為做小額商貿,持票者又臨時開出「撥條」,也即現在所說的「白條」。影響所及,那些與西幫無涉的商家,也以開「撥條」方式,開展商貿。只是,這種與西幫不沾邊的「撥條」,就不大值錢,百兩僅值七八十兩以下。
戴膺倒還沒想過天成元京號會倒,但已經不敢有力挽狂瀾的自詡了。
李昌有斷定了潘錫三他們不大會使洋槍,心裏也才踏實了。他參照車二師傅的交待,很快就謀出一個擒匪的計策。
孫北溟說:「剛才志誠信的孔慶豐大掌柜也來過,他們的京號也如此,擠兌如潮。我們商量過了,要立即去同祁、平兩幫聯絡,儘早實現三幫集議……」
這邊潘錫三一夥匪徒,見鏢師、馬夫都給放倒,馱著銀鏢的騾馬也站住不跑了,跟在後頭的馱炭漢們更倉皇四散,以為他們又一次劫鏢成功,興奮異常。誰還去管放了幾槍,該打死幾人?
李昌有就說:「買來吧,我們誰能舞弄了它?」
「那就原樣起鏢?」
這時,老太爺交給老亭一件什麼東西,應該是銀窖的鑰匙吧。老亭接過來,就麻利地下到窖口,不見了。等老亭出來后,就有兩個家僕下到窖里,另兩個留在上頭接應,一個似從井裡汲水一般,開始往上弔取銀錠,一個就往庫房搬運。
「你們京號的信報,就沒有提及京市危局?」
尤其票號中老大日升昌,珍惜自家百年聲威,帶頭放出響話:「日升昌銀票,無論收支,一文也不貶!」緊跟著,平幫蔚字型大小也放出同樣的話。不久,西幫各號也都跟進了。
跟著的夥友先說:「邱老幫,這就是五爺。」
這次打掃鏢道,活兒做得算漂亮,也就很快在江湖間傳開。此後,西幫由晉省急調巨銀接濟京津,再未受阻。
「前晌,有從壽陽過來的信差說,東天門外頭出了劫鏢的,劫的還是太谷鏢!好幾撥走鏢的,都停在壽陽了,不敢再往前走。」
結果是可以想見的,潘錫三一夥匪徒被悉數擒拿。鏢師這邊無論武藝、人數都佔優勢,又設了這樣一個誘敵計謀,當然該拿下的。劫匪那邊,的確也不怎麼會舞弄洋槍,而且在衝下山時,早得意忘形,洋槍都就地撂下,只提了刀械一類跑下來。手中沒有洋槍,他們哪是鏢師對手!
田琨一聽就跪下了,說:「呂嫂,我不會說話,真沒那意思!」
見了血,我們也才醒悟了,這幫雜種,放的是洋槍!
開張前,按照戴膺謀划,已悄然散出消息:「天成元京號廢棄一年,銀窖竟未被尋出,真是隱秘之極。裏面密藏的銀錢賬簿,完好無損。」這消息,真還如預料的那樣,一時滿城傳遍。這本來是利好的開業局面,但老號就是遲遲不調銀過來!同業中的別家大號,都爭搶似的先後開張,戴膺也只能幹著急,沒法跟進。
除了瘋五爺,在這裏當家的就是這位田武師了。田武師年紀比五爺大,人也精明,尤其對瘋主子,那真算盡忠了。五爺的吃喝起居、喜怒哀樂,他都操了心管。瘋人本來就喜怒無常,可五爺一不高興,田琨就坐不住了,千方百計哄,直到他傻笑起來。哄他洗臉,哄他吃飯,哄他睡覺,那更是家常便飯。
「老太爺醒了?」他一邊穿長衫,一邊問。
邱泰基就說:「以前的事,不用多說了。我來津號領庄,也當儘力照顧五爺的。這頭有什麼急需,田師傅及時告訴我們。五爺成了這樣,也是個可憐人,我們一道多操些心就是了。」
劫匪終於出來了!
「怎麼不相關?你忘了甲午賠款嗎,各省分攤的份額,還不read.99csw•com是由我西幫匯到上海,轉交西洋銀行嗎?這次,也例外不了。國內這樣大宗的金融匯兌,也只有我西幫能做。」
李昌有也沒多作交待,只命大家飽吃一頓,美美睡一夜。因為明天就要跟劫匪交手了。
呂布也知道,靠她的辛金,男人在村裡過著吃香喝辣的富貴日子。說不定還為下了相好的女人。但她身在康宅,每三個月才能出來歇半月假。當年受老東西寵愛時,連這半月例假也保不住。因離不開你,才不叫你走,你也不好愣走。所以,她也不便多計較男人。
但這二十萬兩銀子起鏢沒幾天,志誠信的孔慶豐大掌柜就突然來訪。孫北溟知道此來非同尋常,立刻讓進後頭密室。
戴膺說:「在此危急時候,幾句議論的話流傳開,說不定也會改變局面的!」
呂布就過來捶了他一下,罵道:「你的心思就全在五爺身上!」
早在十多天前,京號的戴膺就天天發信報,催老號儘早調銀進京。因為京號匯業公所已有公議:西幫既已返京,就應及早開業,越拖延,市間生疑越多。京中對朝廷能否於八月迴鑾,疑慮重重,這很影響京人情緒。在這一片疑慮中,京號遲遲不開業,實在是授人以柄,引發疑雲聚集。
景象依舊,寂靜也依舊。
當下,他將所有滯留在壽陽的太谷鏢師,都召集起來,與自己帶來的武師拳手會合成一股。
三爺進來就說:「孫大掌柜,京市危急,你知道了吧?」
他們從山坡隱蔽處,奮勇躍出,吼叫著沖了下來。只是,攏住馱銀子的騾馬,喜滋滋翻開馱具看時,裏面裝的怎麼也是炭塊?
這樣想著,也就湧上幾個止不住的哈欠。正要洗漱了睡去,忽然有小僕進來說:「老亭要見三爺。」
孫北溟說:「三爺所慮不謬。不調南銀,我手裡也還有騰挪餘地的。」
擠兌風潮中,最見聲勢的,果然還是小額銀票。金額雖小,持票者卻甚眾,天天來堵門的,大多是求兌小票的。票號本來也不大做小額金融生意,哪能料到平時為了方便官場,隨手開出的這種臨時便條,竟掀起如此驚濤!小票,小票,西幫歷年在京師發出多少小票,真是誰也說不清楚。但各號已有約定,對小票一定要優先兌付,不敢大意。西幫小票失信,必然積怨京師官場,非同小可啊!可惜努力這許多天了,京人依然持小票爭兌不止!人們還是對西幫財力有疑?
呂布忽然就哭了,說:「我是誰,我敢不饒你!我想伺候你,還高攀不上呢,我敢不饒你……」
老太爺對三爺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看現在到了用兵的時候了。我們備足了兵馬,就看字型大小的掌柜老幫如何調兵遣將,布陣擒敵。你給孫大掌柜、京號戴掌柜、津號邱掌柜交待清楚:擠兌再兇險,咱銀子也跟得上;窟窿再大,咱也賠得起!」
太幫各號財東總理均鑒:
鏢局老大一聽車二師傅的點撥,才像忽然醒悟:前晌是慌了。乾等著探子來回跑,真要誤事。但各位老大也不同意勞車二師傅大駕,車師傅一出動,太引人注目,好像太谷鏢真要敗落,連老師爺也抬出來。車師傅還是在太谷坐鎮為上。
孫北溟接到何老爺這封信報后,立即將第一批現銀十萬兩,交鏢局押送京師。另發運十萬兩往天津。他挑了十萬兩這個數,倒也不是有意與太后比較,而是京津復業所必需。
天成元京號落在別家大號后,遲遲未開業,原來已令京市生疑?難怪戴膺那樣著急……
呂布立馬拉下臉,厲聲說:「好呀,你原來安的是這心!拿我使美人計?你是我什麼人,主子,還是男人?竟要拿我去討好這個瘋人?先看看你自己是誰!」
康二爺聽說太谷武界要去壽陽打掃江湖,也趕到城裡。但鏢局老大哪會叫他去?
「五爺正在睡覺?」他隨口問了一句。
邱泰基又簡略問了問當年綁票情形,就告辭了。
梁子威說:「可不是呢!」
祁太平一帶的鏢局,在票號興起后,並沒有怎麼衰落。有了票號,異地交易雖然走票不走銀了,但也因此交易量劇增。月終、季終、年終結算找補,銀錢的調動量還是很大。尤其祁太平,從各碼頭掙到的銀錢,那是要源源運回老號的。這種走銀,沒有可靠的鏢局,當然不成。
田琨更慌了,連忙賠罪,呂布已憤然而去。
邱泰基以前有機會去康莊,是見過五爺的。眼前這個酣睡的人,卻無一處像五爺,也許是睡相不雅吧。好在周身上下還算整潔,臉色也不錯。
「日升昌,蔚字型大小,都已經開業,受擠兌更甚!」
客戶可就不耐煩了,連連追問:存銀、賬簿既無損,為何拖延不開業?戴膺又能說什麼!只好說,為尋銀窖,鋪面給損壞得太厲害,修復費時。
到了天津,伺候的又是這樣一位瘋主子,你再盡心,他連一句知情達理的話也不會說。
「出來就知道了。」
一位鏢師說:「據我們打聽,東天門附近因德法洋軍圍攻了好幾個月,長短洋槍遺失當地民間不少。潘錫三他們不是從民間搶來,就是收買來的。」
戴膺一聽,就鄭重給蔡掌柜作了一揖,說:「蔡掌柜的仗義,我們是不會忘的!」
昌有師傅說:「剛經亂世,摸不準江湖了。你們康家這兩批貨,前頭一批,應該過去了,不會受堵;後頭這一批,只怕堵在了壽陽,但不會遭劫。」
天津沒有京城那麼多衙門和官吏,所以也就沒有小票之災。但津門是北方第一大商埠,票號的重頭戲是在商界。津號開張后,湧來擠兌的也主要是工商客戶。他們人頭不算眾多,但求兌的數額卻大,求兌的又都是逾期的存款,不好通融。老號調十幾萬兩銀子過來,實在也打發不了多少家。
蔡掌柜忙施禮,說:「戴掌柜,我是常來貴號的,只是難得見您一面!德隆泉是小字型大小,受惠于貴號甚多。今日來見戴掌柜,只是表達一點謝意。」
跟著,鏢道打通的消息傳來,二十萬銀子又押到,天成元所受的壓力才終於減緩下來。
沙克明竟痛快答應。
可呂布是真生氣了,整整兩天閉門不出。田琨嚇壞了:她不會尋了短見吧?於是,使出他的武功,把她的房門卸了下來。
三爺聽了,才稍安心一些,忙問:「那是誰家的鏢給劫了?」
說話間,就見進來四位中年漢子。不用說,這就是剛才起銀的那些家僕。三爺在燈光下看他們,自然覺得更強壯,只是沒有一個很臉熟的。忙說:
「這批銀子原樣運進京,京市就會知道我們已動了老底,誠心救市。」
三爺就說:「那還得交爐房重鑄嗎?」
這一帶山路也更崎嶇,加上扮了馱炭馬幫,也不宜急行。不過這天也行了八九十里,到天黑時終於到達東天門最險要的關隘故關。
因為這中間提到過五爺住處,更提醒他一定要去探望瘋五爺。可津號開局不利,邱泰基一直也沒顧上來。
田琨又有些慌似的,說:「也沒幾個人!都不想在這裏久住!眼下除了我,還有位呂嫂,是老太爺親自打發來的。廚子,兩個雜工,都是從本地雇的。要不要叫呂嫂出來?」
「平幫、祁幫情形,也該打聽一下吧?」
「那就聽師傅的!我這就去聯絡各鏢局。」
三爺說:「大掌柜要老這樣自責,我也要急了!」
孫北溟說:「這次非同尋常!西幫各大號都爭先恢復京號,惟我拖累天成元,以令京市對我號生疑,實在……」

6

「聽了一句什麼話?」
本來,西幫票號在京師復業伊始,就陷入擠兌風潮中。幸虧各號未十分慌亂,一面緊急由老號源源調巨銀來,一面誠懇安撫客戶,雖為守勢吧,還算能守得住。尤其鏢局押銀一到,便悉數兌出,漸漸給了京市一點信心:西幫似有兌現實力,只是千里運銀,快捷不了。
呂布又是一臉嘲笑,說:「你的心思,才全在五爺身上!」
先出來開門的,是武師田琨。未開門前頗不高興地叫罵著,等開門看見是津號新老幫,才忽然慌張了。
在廣義堂鏢局尋見李昌有師傅,三爺劈頭就問:「這是出了哪路神仙,竟敢劫太谷鏢?」
津號的邱泰基,也是不斷發信報來催促,說津市對我天成元疑慮最甚,搶在別家之前開業,才是上策。
那次,呂布就順嘴問了一句:「那叫你看,我也不難看吧?」
他剛走近,就聽見老太爺極其低沉的聲音:「站住看吧。」
孔慶豐也沒顧上客氣,就問:「你們的京號開張沒有?」
「我也怕他們危言聳聽,所以來問問貴號的情形。」
昌有師傅說:「雖不是廣義堂押的鏢,但總是太谷鏢!既劫成一家,別家他也敢劫。太谷武界都憋了一口氣!」
「我們早開張了幾天,可調京的十來萬兩銀子,只支撐了不到三天,就給擠兌空了。但持票來求兌的,還似潮水一般!這陣勢,還了得嗎?」
要在平時的津門,從洋人銀行拆借這點現款,並不是大事。但在眼下銀根奇缺的非常時候,能辦成這件事,可是真露了臉。不但從洋銀行借出現銀,寫利也不很高,連票號同仁也在猜測了:這位邱泰基又使了什麼奇招?
按事前昌有師傅的交待,他們故作驚慌狀,勒住牲口,欲調轉頭往回逃跑。跟著就又傳來一聲槍響,一位鏢師趕緊佯裝中彈,倒在路邊。其他鏢師馬夫只顧吆喝牲口往回逃跑,更顯得一片慌亂。又響了兩槍,有一頭馱鏢的騾子,這次真中了彈,狂奔了幾步,倒下來,鏢師、馬夫有三四人,也乘機躺倒在地,剩下的鏢師馬夫,逃跑了幾步,未等劫匪再放槍,也陸續倒地趴下。
幾位都說,當時聽到頭一聲,還以為甩響鞭呢,只覺奇怪,也沒害怕。劫匪是伏在路邊的半山坡,叫嚷放下買道錢。我們只是笑,以為是些放羊漢,吆喝著解悶。也就朝他們吆喝:爺爺們押的就是銀子,想收劫道錢,趕緊過來取!跟著又是一聲響鞭,但也沒傷著誰,牲口也沒傷著。我們又笑罵那些雜種,他們又甩了一鞭。這樣來回好一陣,才忽然傷著大哥的腿。
孫北溟忙說:「我也是此意。郭毛兩位大頭都聯手了,可見危局不同尋常。」
「這次風潮,來勢不尋常,決非一家所能應付!貴號也是大號,至今仍未開業,很容易叫京市生疑的。」
「倒也提了。我還以為他們誇大了叫嚷,想逼老號多調些銀子進京。」
經田琨耐心調理,瘋五爺倒真不害怕呂布了。漸漸地,五爺也願意聽她的話,願意由她擺布。
戴膺說:「眼前危機,是時局引發,家read.99csw•com家都如此的。」
「自然。」
田琨慌忙打斷說:「唉,再盡忠,也救不了五爺!都是我惹的禍!」
李昌有就趕緊去見他們。
「楊掌柜,你在津門多少年了,我才來幾天?我不請教你,請教誰?」
三爺說:「局面如此危急,老號也不能太空虛了。我這就回康莊,先起四十萬兩,交大掌柜調動!」
老太爺話音一落,四個人影就動起來了。
當天傍晚,李昌有和另十來位形意拳高手,帶了數十位一般的拳手,騎馬飛奔壽陽。
「詳情還不知道。廣義堂、公義堂、興義堂幾家大鏢局,都派了急馬去打探。」
「啊呀,放了好一陣,少說也有十幾聲吧?」
按康笏南意願,邱泰基去了津號,孫北溟心裏自然有些疙疙瘩瘩。因為這點因素,又影響到對京號的決斷,似乎京津兩號這麼快就聯手來難為他。這本是老年人的一種多疑,但在辛丑年這樣的金融風潮中,很可能會釀成一種大禍。孫北溟畢竟是在金融商海中搏戰了一生的老手,聽了孔慶豐一聲喝,真如醍醐灌頂,驚出一身冷汗!
近來京師銀市擠兌洶湧,危急異常。兌付吃緊,不是一家兩家,凡我西幫票家,均受重壓。此系時局拖累,與我西幫作為無關。但稍有不慎,勢將危及我百年寶業!郭毛愚笨,亦覺到了祁太平三幫聯手護市的緊要關口。理應邀三幫各號執事大人共議對策,惟怕時不待我。郭毛只得冒昧作斷如次:一曰凡有京號未復業者,應儘速開張,不得撤關一家;一曰不論京號底賬保全與否,以往放出的匯票、銀折、小票,一概認票兌現,不許拒票拒兌;一曰各家財東老號砸鍋賣鐵、傾家蕩產,也得為京號調足兌付銀資,須知京號一旦不支,我西幫在各碼頭即全線受累;一曰一旦有力不能支者,各家都得儘速援救,不能袖手,不能有一家倒塌。
孫北溟固然沒有了爭霸的銳氣,但在心底里還是有幾分對邱泰基的不大信任,更隱藏了前年津號綁案的疼痛。那幾乎是一種覺察不到、而又不能抗拒的情緒:他不大想讓邱泰基在津號大出風頭。
呂布說:「今天拉倒吧。叫這麼一攪,我可沒那心思了。你還是把街門開了吧,省得那幾個雜工回來,又擂鼓似的敲。」
「楊掌柜主唱,我幫襯。」
快進八月時,天成元老號的孫北溟大掌柜,接到西安何老爺親筆寫來的一道信報。
展開帖子,是專致太谷幫的:
兩人就如何聯絡平、祁兩幫,略作計議,就匆匆作別。
另一位鏢師就說:「昌有師傅,我們不妨也收買幾桿來!」
要在平時,蔡掌柜說的也不過是句大實話。那時代,錢莊雖也是做金融生意,但與票號比,規模就小得多。它的主業,起初是做銀錢兌換,也就是銀錠與銅錢之間的兌換,後來雖也經營金融存貸了,但生意也僅限於本埠範圍。所以它沒有外地分號,金融吞吐量也就有限了。
老亭就支開其他仆佣,小聲說:「請三爺換身黑顏色的衣裳,再出來。」
李昌有忙問:「洋槍放得不密集?」
「快不用多說了,先說你謀出一個什麼主意?」
戴膺剛剛在上海考察過洋人銀行,所以對邱泰基能想到向西洋銀行借力振市,就特別有好感。尤其邱泰基以往背有胡雪岩作派的名聲,這次向西洋銀行借銀,居然也不避嫌,這就更令人感動。胡雪岩最後就是栽在西洋銀行的債務上。
「還銀子?還什麼銀子?」戴膺不由得問了句。
鏢師們按昌有師傅吩咐,分頭作了安頓,才歇息下來。
孫北溟說:「老號尚有餘銀,還用不著東家填補呢。再說,我也正想從南方調銀北上。這一年來的,南邊庄口存銀不少。」
這有什麼不好呀?
梁子威說:「我們戴老幫有吩咐,這筆銀子是我們主動送出,今天再危急,也不能去討要。」
移開石板,就露出窖口了:一個像井口似的黑洞。秘密窖口,隱蔽得就這樣簡單?
「我先問你,天津的西洋銀行中,有沒有你熟慣的人?」
一回到柜上,就去見副幫楊秀山。邱泰基到任以來,一直對楊秀山恭敬有加。凡關號事,都要先與楊秀山商議;楊秀山有高見,一定照辦。這樣,楊秀山漸漸對邱泰基也有了好感。
田琨顯然沒料到會這樣,頓時慌了,忙說:「呂嫂,我不是這意思,不是這意思,你誤會了!」
田琨呢,他實在也沒有惡意。五爺住進這處宅院,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越住,這裏越似一個孤島。好人都憋悶,瘋人他能舒坦了?玉嫂在時,她不仁義,成天慪氣哭啼,還嫌他煩她。可她一走,這裏清寡冰冷得簡直叫人害怕。那段日子,五爺倒是不哭鬧了,可彷彿更憨傻。
孫北溟就說:「這不,我正要去康莊,給東家通報京中情形!三爺已知道了?」

5

三爺說:「誰能不憋氣!有什麼要商界辦的,你們說話。」
三爺聽了,也就趕緊告辭出來。
「我就這麼看呀!」
她被逐出康家后,就知道自己觸犯了東家太深的忌諱。她被放在老院多年,東家深處的東西,知道得太多。平時辛金優厚,可一旦被疑,下場也可怕。她能被打發到天津伺候五爺,辛金依舊優厚,而且准許帶了男人來,起初她還很慶幸。
「放了多少聲,才傷著你們?」
「那是一筆大生意呀!這數億賠款,都要經洋人銀行匯往各國,誰家不想多搶一份?」
他還能說什麼呢?看老太爺那架勢,再不答應派邱泰基去天津,真能把他這領東大掌柜給辭了。孫北溟倒是真心想告老還鄉,可也不能這樣離號吧?
孫北溟一邊接帖子,一邊說:「日升昌與蔚字型大小兩位大頭聯手?聽了都叫人害怕!」
田琨忙說:「十件也成!」
呂布初來時,見田琨如此仁義,心裏還是很感動的。一個武人,有如此善心,又有如此耐心,很難得了。
「我是問你呢,又扯上五爺!」
田琨這才聽明白了,慌忙說:「我有何德,受此厚福?」
以現在的眼光看,這些鏢師的表演色彩也太明顯了,洋槍才響了幾聲,就打倒了四個鏢師、五六個馬夫、一頭騾子?從另一面說,他們也太英勇,竟敢在槍彈飛舞之下,從容做這種表演!但這番演出,在當時可收到了預期效果。
他一一拆開看時,由驚到喜,也鬆了一口氣。他也終於承認,邱泰基畢竟不是平庸人物。
三位走出天成元京號鋪面,門外圍的客戶依然不少。兩輛運銀的橇車,更被人們圍住。戴膺出來,也沒有多張揚,只是指點夥友們往店裡搬運銀子。蔡掌柜見戴膺這種做派,也取了低調姿態,對圍觀者的問話,只做了極簡練的回答。但那回答,卻是畫龍點睛之語:
「京師陷落後,市面當然是蕭條之極。繁華不見了,京人還得吃飯穿衣哪!不花大錢,小錢畢竟不能少。到去年冬天,市間的小商小販很不少了。敝號也就悄然開張。為何敢開張?就因為有貴號的這兩萬兩銀子壓底!從入冬到臘月,敝號真做了好生意。今年一春天,也做了好生意。京市銀根太奇缺了!」

1

正睡覺?午間已過,入夜尚早,這是睡的什麼覺?三爺便說:「有件緊急的事,要稟告老太爺,也不宜叫醒嗎?」
這時,他也才明白,老東台如此強行選派邱泰基去津號,原來也是有深意的:津號老幫不強,復業失敗,說不定會將京號拉倒。京號一倒,那可就不能想象了!
票號領袖日升昌、蔚字型大小,原還想在這次危局中出彩,但撐到此時,也心裏沒底了。京師的銀市到底水有多深?張羅了一百多年金融生意,現在竟吃不準了?這不能不叫人害怕。經歷這一年浩劫,京城銀市是枯竭見底了,但眼下市面也還未見復甦,生意也不大好做,放那麼多銀子進去,也流通不起來吧?
三爺換了一身黑出來,外面更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才意識到,正是月初時候。在黑暗中他還是發現,老亭並未帶他去老院,卻來到後院,又走近擋著側門的那座影壁。三爺這才忽然意識到:這是要開啟一座平時不動的秘密銀窖吧。春天,老太爺向他交待家底時,九座秘密銀窖,此處居其一。
「不要說見外的話。在這裏伺候五爺的,還有些誰?」
原來,在晉省東天門之外,也就是直隸井陘一側的深山中,隱藏有一幫流匪。匪首不是別人,正是今年春天德法洋寇圍攻東天門時,散布流言,引發逃難亂局的那個潘錫三。此人當時是盂縣的一個鄉勇練長,有些武藝,但品行不良。乘娘子關危急時候,勾結了官軍中一幫兵痞,四處散布洋軍已破關入晉,官軍大潰。他們本來不過是想製造一點混亂,趁機搶劫一把。哪想,他們散布的謠言,竟引起雪崩效應,娘子關鄰近的平定、盂縣,連知縣大老爺都棄城逃跑了,一般百姓更是舉家逃命。潰逃大潮波及壽陽、榆次,連祁太平一帶也人心惶恐。潘錫三雖搶到了不少財物,但局面安定后,受官府通緝,只好逃匿到井陘深山中。近來見官道上標車來往頻繁,就跑出來搶劫了一趟。
「那我是太難看,還是太冰冷?」
田琨斷然說:「不像,不像,一點都不像。」
「戴老幫,這位是德隆泉錢莊的蔡掌柜。」梁子威介紹說。
這天夜裡,康家從此處銀窖起出二十萬兩銀錠。此後,連著起了三夜,共六十萬兩銀子。
戴膺忙在案頭翻找,果然,放著幾封,竟未拆看。這一向竟慌亂如此,戴膺自己也有些吃驚了:是危局前所未有,還是自己也顯出老態?
她還活生生坐在屋裡,卻是一身盛裝打扮。
車二師傅一聽,就跺腳說:「出了這種事,還能坐在太谷乾等探子回來?等回探子,再商量對策,再招呼兵馬往東天門奔,什麼都誤了!尤其『太谷鏢失手』這種消息,早傳遍江湖了。快招呼一幫高手,先奔壽陽吧!」
孫北溟領東一輩子了,還未見康笏南對字型大小人位做如此干預!
更叫戴膺震驚的,是第二批二十萬援兵前腳到,後腳就傳來鏢道受阻的壞消息!字型大小已將「四十萬兩現銀即將源源運到」的准訊,鄭重發布出去。話音未落呢,倒要打一半的折扣。這不是成心叫你再次失信嗎?
這麼利好,卻遲遲不開門,又要出什麼奇招?連蔚豐厚的李宏齡,也跑來打聽了。戴膺能說什麼?只好含糊其詞。
有一次,她就問田琨:「你這樣操心,是為了五爺,還是為了我?read•99csw•com
天成元在天津本是大號,老號也在源源調現銀來接濟。自然就緊跟了日升昌、蔚字型大小,公告商界:「本號一切銀票、匯票、銀折,無論收支,一文不貶!」但邱泰基很快就發現:天成元銀票在津市竟然也是打折流通的!貶值雖不到一成,但比日升昌、蔚字型大小、大德通、志誠信等大號,已低了一等。
田琨一聽,又有些慌了,說:「呂嫂,你還是不饒我?」
蔡掌柜就說:「去年貴號棄庄前,你們梁掌柜將兩萬兩銀子,交付我這間小字型大小。我與梁掌柜是多年交情,也沒推辭。梁掌柜雖有交待:陷此非常險境,這兩萬銀子不算拆借,你可隨意處置。但我還是當做老友重託,做了妥善隱藏。不想,京城局面稍微平靜后,這兩萬銀子還真頂了大事!」
移去花盆,四個家僕又伏下身子,用手扒拉殘留的池土:不用鍬鏟一類傢伙,顯然是怕有響聲。
前頭的鏢師正這樣想呢,就突然聽見一聲鞭響。響聲在寂靜的山谷間顯得極其清脆,並回蕩著,傳往遠處。他們立即意識到,這是劫匪放的洋槍。
京市危急萬分,偏偏走鏢又受阻,這不是天要滅我西幫嗎?
繼德隆泉錢莊后,又有幾家錢莊、當鋪來幫襯天成元。
敢打劫太谷鏢,那也不會是一般毛賊。
老亭說:「近來老太爺夜間睡得不好,昨夜更甚,幾乎沒合眼。熬到現在,剛入睡……」
梁子威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搶著說:「蔡掌柜是來還銀子的!」
京號穩住陣腳,戴膺這才想起津號。就問有沒有津號的信報,信房說:有幾封,已及時交給戴老幫您了,還沒有拆閱呀?
「連津市都低看我們,洋人會高看我們?」
其實,邱泰基也只是預料正確而已。他雖然擅長應酬,可與洋人交流畢竟不同。同沙克明見面后,他剛說自己是從西安新調來,對方就問:「那你同陝西官府不生疏吧?」
沙克明聽后,就開始陳說麥加利銀行來華如何早,信譽如何好,與西幫票號交往如何愉快。
不久,西幫各家京號開始源源不斷收到西安匯票。這些匯票,都是即將回京的那班隨扈權貴匯回來的西巡收成。按說,這麼一大批匯票新到,西幫的兌付壓力會更大。奇怪的是,這批匯票一到,京市的擠兌風潮竟很快消退了。
老亭卻湊近了,低聲說:「請三爺換件黑顏色的衣裳。」
三爺說:「那我們趕緊再發一批!前頭十萬兩兌付還未告罄,這后一批就到了。如此源源不斷,也算后發制人的一種陣勢。」
他剛來津時,曾演了一場「起賬回庄」的戲。但那次怕太張揚,他未出面。而且「起賬」的地點,也未選在五爺的住處。雖然京號的戴老幫提議選五爺住的宅院,但他回來細想了想,還是選了別處。為演這麼一場戲,給五爺引來麻煩,也不好向東家交待。
這些鏢師已將東天門外的劫鏢案打探清楚,派人回去搬兵了。一見李昌有這一幫高手,還以為援兵已到,只是驚奇如此神速。等這面把來歷說清楚了,大家又讚歎起車二師傅來:車師傅好像算準了壽陽急等援兵!但李昌有問清了前頭的敵情,並沒有輕鬆下來。
成功擒匪后,凡押有銀鏢的,就繼續往京師趕路。與李昌有同來的武師,有幾位護著鏢隊,又往前送了一程,到獲鹿。李昌有與其餘武友,押了潘錫三一夥,返回東天門。
那四人就退了下去。老太爺也由老亭扶著,回老院去了。這時,賬房先生過來說:「三爺,這批銀子大多是光緒初年的官紋銀。還有幾包,是墨西哥鷹洋。」
鏢師們都提起精神,預備迎敵。
京津兩號越這樣催促,孫北溟越不想早作決斷:在這種時候,我們何必要出那種風頭?在西幫中,我們無須搶在平幫之前,尤其不必搶在日升昌、蔚字型大小之前。在太谷本幫,也不必搶在志誠信之前。
錢莊資本小,遇到較大用項,就常找票號拆借。而票號主業,是做異地碼頭間的金融匯兌,銀款來往量大,周期也長。常有閑資,也就放給錢莊、當鋪,及時生些利息。在這種依存關係中,當然是錢莊弱小,票號強大。
他囑咐四爺、老夏,先不敢將這消息告訴老太爺。然後就騎了匹快馬,飛奔進城。
西幫老號本來已經調出血本,在傾全力支持京津復業,只是鏢局運銀要費些時日而已。可津門商界卻不願等待!為了爭奪兌現,各家竟相將銀票貶值,票面百兩,只求兌現七八十兩,能兌到就成交。
津號得此好手,京號不但可以安心,甚而還可有所依託。
三爺說:「當此危急關頭,兩家再不聯手護幫,哪還配做西幫領袖?」
呂布看著他,半天才說:「我還能有什麼事,就是叫你把門給我安上。」
所以,呂布一來,田琨除了高興,也得趕緊巴結。而實在說,呂布雖比玉嫂大些,可人家多年放在老院,出息得貴婦一般,佳人一般。呂布真比玉嫂好看得多。這樣一個女人,如能和和氣氣守在這處宅院中,說不定真能把瘋五爺的靈魂喚回來。五爺五娘的恩愛,田琨是知道的。他一直以為五爺失瘋,就是因為猛然割斷了這份恩愛,他的靈魂尋五娘去了。你能把五爺的靈魂喚回來,是做了善事,也是做了他的再生父母。
「孫大掌柜,我還不知道你們的底子?我是說,京市擠兌既起,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釀成驚天大浪!別說你們天成元這樣的大號,就是有一家西幫小號倒了,也說不定引來什麼大禍。金融這一行,歷來就是一家倒塌,拉倒一片!當年胡雪岩的阜康票莊倒時,拉倒了多少家?我們西幫也受了連累。所以,現在到了我們西幫同舟共濟的非常時候了。孔某今天來,並不為催你們京號開張,是想拉了老兄一道出面,趕緊促成一次祁太平三幫集議,共定幾款同舟共濟的對策。至少是西幫票號一家也不能倒,真有無力支持者,各家得共同接濟。」
三爺就說:「大掌柜,也許我沉不住氣,我看還是先不敢調南銀北來。京津銀市危情,很快也會傳到南邊的。那邊起了風浪,我們就是救急,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可現在她走下坡路了,男人也不體諒,依然只戀著自己那坐享其成的舒坦日子,不肯一道出來共患難。自家孤身到千里之外掙辛金,養活你在家裡吃香喝辣?呂布的心裏真是涼到了底。
有老太爺這樣的氣魄,三爺當然不再憂慮什麼。這三天中間,他說服孫大掌柜,接連往京津又發去兩批銀資。發運京師的,每批二十萬兩;發往天津的,每批十萬兩。
因為太谷鏢被劫,這可是太罕見了。
「我誤會了?我一個女人,不往別處誤會,專往這種事上誤會?那我成什麼女人了?你先看清我是誰,也先記著你是誰!」
邱泰基已有些不耐煩,但沒流露出來。陪著來的夥友早發話了:「大白天的,門關這死做甚?」
五爺五娘跟前的玉嫂是什麼樣,呂布真沒有多少印象。她就問:「難道我長得像這位玉嫂?」
「凈往好處想!就沖你們如此輕敵,我也得去!」
加上西幫的大小京號,不但全都復業,而且在擠兌風潮中還沒一家倒下。這也給京人多了信心:西幫真要傾家蕩產、砸鍋賣鐵,不負客戶?
「他們也受擠兌?」
蔡掌柜說:「戴掌柜快不要見外,還是我們求貴號的時候多!」
這天又行五六十里路程,到後半晌時候,才算出了東天門,進入井陘境內。這裏依然山勢險峻,即便是官道,也崎嶇難行。路上空空,未見任何行人車馬。
事情辦得這樣簡捷,邱泰基、楊秀山也有些意外。
只是,她自己對這位瘋五爺,卻生不出很多憐憫。也許因她對老太爺了解太多吧,總覺五爺成了這樣,分明是對老東西的一種報應。而且,她就是想盡心伺候這位瘋五爺,人家也不認她。
本來走鏢已暢通無阻了,怎麼又忽然出了劫鏢案?
後來第一批十萬兩銀子終於押到,緊跟著還有四十萬兩,將分兩批運到。這雖有些后發制人的架勢,但京市反應卻甚冷淡。銀子嘩嘩兌出,擠兌之勢仍然強勁。這也不奇怪。金融生意全靠信用,稍有失信,加倍也難挽回。何況又是在這種非常時候!
「先奔壽陽?」
孫北溟越想越坐不住了,感到必須立即往康莊跑一趟。京市危局得讓東家知道,否則,萬一生變,他也擔待不起的。
顯然,天成元在天津被低看,還是因以往的兩件塌底事:前年五娘被綁票,去年字型大小被打劫。這兩件事雖與邱泰基無關,但不儘快掃去其陰影,天成元津號真要淪落了。
他們只好繼續往前走。進入一個山谷后,依然平靜無事,大家已經鬆了心,以為不會遭遇劫匪了。這麼興師動眾,白跑一趟,也叫人掃興。
李昌有說服不了車二師傅,只好先去聯絡鏢局。
三爺說:「大掌柜,不必多說了。我這就回康莊起銀,你趕緊安排起鏢!當此關口,還是趕早不趕晚吧。老太爺已經放了話:這次填補京津窟窿的銀資,不必寫利息,日後原數收回就得了。這是救急!」
「郭毛二位果敢行事,也是西幫之幸。只是,我老邁遲鈍,未能敏捷調銀,支持京津兩號及早開業……」
三爺忙說:「各家有各家脾氣,早一天,晚一天,又能怎樣?我們無礙大局就得了。」
漸漸地,三爺能大致看清眼前的一切了:那是四個身強力壯的家僕,正麻利地拆去影壁腳下的那個花池。花池周邊,原來就是用青磚活壘起來的,拆開幾無聲息。池中正盛開的西番蓮,扒去池邊的土,竟被一簇簇搬走:原來都是栽在花盆裡,被土淺淺掩埋了。
田琨站起來,說:「要我答應什麼事,說吧!」
奇怪的是,當時田琨竟很爽快地說:「呂嫂你要難看,天下真沒好看的女人了!所以我說,五爺不是怕你,是還沒認得你呢。」
「孔大掌柜,我和康三爺也議論過此事。今有你出面,我們當然全力幫襯。西幫集議,是刻不容緩了。」
孔慶豐嘆了口氣,說:「如今的員家,哪能與康家比!凈是些只會享福、不能患難的子弟,臨到這樣的大關口,他們哪能靠得上?我們全憑字型大小張羅了。」
「太谷鏢真給劫了?」
就在危局正處於這種微妙時刻,傳來西幫銀鏢被劫的消息!激起驚濤,一點也不意外。
西幫遵照「賠得起」的經商理念,打開祖傳的秘密銀窖,源源往京師投放現銀,雖然意識不到是在行使央行之職,卻將自家的信譽推上了巔峰。
略作交待后,就立馬開拔,向東奔平定而去。
孫北溟立即說:「甚好!三爺,我這就立馬張羅,再往京師發十萬九-九-藏-書兩銀子!」
收工后,老太爺跟到庫房,三爺就勸他先補著睡會覺再說,老太爺卻說:「前半夜我已經睡夠了。你沒睡,也只好吃虧。天亮以後,你得去見孫大掌柜,叫他趕緊往京城起鏢運銀。」
蔡掌柜卻說:「我雖是張羅金融小生意,也知銀市脾氣。這兩萬兩銀子,用於貴號兌付,頂不了什麼事。但在這擠兌堵門的時候,我們反倒押銀來還債……」
鏢師們打探到,潘錫三一夥僅十來個人,也沒有武藝太高強的。但這夥人手裡握有幾桿洋槍!他們劫鏢成功,就因為放了幾槍,打中一位鏢師的小腿,血流不止,其他武師拳手一時也慌了,為救受傷鏢師,只好棄鏢上馬逃走。
「我已派人去祁縣、平遙了。京中擠兌風潮如不能止住,只怕也會延及其他碼頭。尤其北方,歷此大劫,哪裡不是一貧如洗!」
真是人算不敵天算!天不助你,你再折騰,也是枉然。
送走孔慶豐,孫北溟才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李昌有看了看那位鏢師的傷腿,說骨頭沒傷著,趕緊拔毒吧。然後問當時劫匪放洋槍的情形。
「原來是這樣,邱老幫想跟洋人銀行借力發功?」
三爺交待,將平幫郭毛的急帖,先給志誠信的孔慶豐看看,再通告太谷各號同仁。之後,就匆匆趕回康莊。
不過,以現代的眼光看,西幫京號在辛丑年所遭遇的這場金融危機,實在也是難以避免。遭受這樣的擠兌,不是它的信譽出了問題,而是因它的金融地位引發。那時京師還沒有一家官方銀行,更沒有現代意義上的央行。一國之都,經歷庚子年那樣的大劫,要復甦,需要多少貨幣投入!官方既無央行,戶部又無力管這樣的事,壓力便落在民間的金融商家身上。西幫票號勢力最大,受壓自然首當其衝了。
「真有這樣的事?劫了誰家的?」
幾個家僕小心移動墊在花池底下的石板時,發出了輕微的響聲。
邱泰基說:「哪來喜事!我只是忽然生出一個主意,也不知可行不行,才趕緊跑回來,請教你。」
「有倒是有幾位。找他們有何貴幹?」
呂布怪笑了一下,說:「可不是呢。晚一步,我就尋五娘去了。」
就在此時,副幫梁子威領著一個人進來見他。
車二師傅也只好不堅持了。他把李昌有叫到僻靜處,秘密做了交待,也傳授了以前用過的一些計謀。
賬房低聲說:「老太爺起這批銀子,我看是有用意的。」
呂布說:「那你先站起來吧。」
「要密集,我們幾位都得傷著,牲口也得傷著!隔半天,叭——放一聲,隔半天,叭——放一聲,稀拉得很。」
「以後還得靠人家,不敢得罪!」
一直候到深夜時分,老院仍無動靜。三爺只好不再等候了:在此緊急關口,老太爺安睡如此,是福是禍,他也實在無奈。一切還得等到明天。
與此同時,佯裝倒地的幾個鏢師也躍身而起,持械鬥匪。
田琨說:「邱掌柜的心思,全在五爺身上,並不十分看我。所以我早不驚慌了。」
昌有師傅說:「商界正吃緊的時候,我們武界偏失了手,臉面上都掛不住。」
三爺不解其意,就說:「老亭,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田琨慌忙把房門安好,又問:「什麼事,說吧。」
李昌有聽了這位武師的話,忽然有悟,忙問:「遭打劫的那幾位鏢師,還在不在壽陽?」
田琨說:「是玉嫂嚇著他了。玉嫂那人不仁義!五爺五娘好時,她多會巴結?見五娘沒了,五爺成了這樣,她就不耐煩了,成天哭哭啼啼只想回太谷。你心裏煩悶,也不能朝五爺發泄呀?他已經成這樣了,你還冷了臉指桑罵槐,發了火挑剔埋怨,也真忍心!」
「我正跟洋行打聽,西洋銀行開出的票,兌現不打折吧?你猜洋行怎麼說?他們說,洋人銀行才沒心思管眼前生意!我就問,那他們心思在哪?」
蔡掌柜忙說:「對你們這等大字型大小,我這能算幾點雨!只是多年受惠,略盡一點力吧。」
此時,眼已看慣了,不再覺著四周太黑,但暗夜的寂靜卻似乎變得越來越沉重,三爺只怕這寂靜被忽然打破。舉目四下里望望,除了滿天星斗,就是宅院高處的眺樓里那守夜的燈光。
孫北溟就說:「你們志誠信底子厚,不驚動財東,也能應付自如的。」
「能直奔娘子關,更好!越靠前,越好張羅。」
第二天一早起程時,鏢師們已一分為二了:四名鏢師還是照常打扮,押了一股小額銀鏢,插了「太谷鏢」旗標,走在前頭。其餘大隊鏢師拳手,已改扮成馱炭的腳夫,臉上手上都抹上了煤黑,所騎的馬匹,也就改扮成高腳幫的馱馬。押運的銀錠也都放進裝炭的馱具里,只在上層偽裝了炭塊。他們分成四五人一幫,陸陸續續跟在那四位鏢師後面。
楊秀山見邱泰基今日興沖沖的,便問:「邱老幫,有什麼喜事嗎?」
與這幾家洋人銀行交往,邱泰基也明白了:洋人看銀市,有許多與津人不同處。天成元津號雖出過那樣兩件大事,但洋人並不把它當做生意上的失手。而近來西幫返回京津,能這樣源源運現開市,不貶舊票,洋人比津人還驚訝!西幫實力出人意料,如此愛護自家信譽,更令人不敢輕看。所以,洋人肯借力給你,實在也不只為兜攬賠款。
商家如此貶值兌現,是急於恢復商貿。津門劫難甚於京師,銀根短缺更甚於京市。議和既成,復甦在即,商家都想搶先機。誰先籌到銀子,誰就搶到了先機。可如此將銀票貶值,西幫各號都不願意。因為票號在津門的金融放貸,遠遠大於收存。存單貶值,借據也要貶值,兩相衝抵,西幫吃虧太大。
「還在。傷了腿的,腫得厲害,不敢走了。」
進了里院正房,果然見一個人橫躺在床榻上,張了大嘴在酣睡。
從此,兩人暗裡就似夫妻一樣了。雖不合夫婦之道,但一同淪落天涯,遙無歸期,如此也算是一種互為扶持吧。兩人如此一來,不僅都安心伺候瘋五爺,這處孤島也有了生氣。但到了,終於也沒能喚回五爺的靈魂。
可此時京號老幫們都清楚,擠兌風潮還沒有一點衰頹的跡象!多少現銀兌出去了,持票求兌者依然蜂擁而至。這麼多銀子,就是丟進江海中,也能聽到不小的響聲吧?丟進京市,真是連一點響聲都沒有!
梁子威插|進來說:「戴老幫,先不要謙讓客氣了,運銀子的橇車還在門口等著呢!」
孫北溟說:「那是老東台著急了!」
三爺說:「商界武界本來是一家,不用說見外的話!」
「各位辛苦了!」
「邱老幫老這麼客氣,我可不敢多嘴了!」
呂布來這裏,也才大半年吧,就與田琨攪到一起,實在也是把後半生看透了。
由於老號的遲疑,天成元京號本來就因晚開張而出師不利。雖經戴膺老幫極力張羅,被動局面也未轉過來。
但在這金融危機嚴重的時候,票號受的壓力也就比錢莊大得多。此時蔡掌柜說這樣一句話,也就比平時值錢得多:在擠兌堵門的時候,生意不錯的德隆泉錢莊,還依然巴結天成元,敏感的銀市決不會熟視無睹的。
呂布已穿好衣服,嘲笑似的說:「看你還是一臉驚慌!哪如我出來應付他們?」
他到天津以來,並未做錯什麼事。他是力主搶先開業的,可惜老號不成全。但僅僅是開業遲了幾天,也不至於被津市這樣看扁吧?
邱泰基趁機提出拆借現銀的要求。
三爺聽說有太谷鏢被劫,頭髮都豎起來了。他認定是自家的銀子遭了劫。雖不是很心疼自家的銀子,但覺走鏢受阻,這幾天幾夜算白忙乎了!自家的京號本來就開業遲,現在銀子又接濟不上,處境會怎樣,真不敢想象。
三爺說:「祁幫喬家派人來康莊了。他們的大德通、大德恆在京雙雙受擠兌。十幾萬銀子放出去,連點響聲都沒有!」
呂布說:「這位邱掌柜還那麼驕橫?當年擺譜兒坐綠呢官轎,沒讓老太爺把他奚落死!」
「我先問你,這幾位熟人,你熟慣到什麼地步?」
「生什麼疑?」
「我只是有此願望。能不能借來力,那就全靠楊掌柜與洋銀行的交情了。」
不過,三爺畢竟老練了一些,他未讓自己的這一份驚喜,露出一點痕迹。
「他們倒是著急!議和的十二條還沒正式生效吧?」
田琨一見,更慌了,不由驚呼:「呂嫂,你真要尋短見……」
「再熟慣,也只是方便談生意吧,人家畢竟是洋人。」
自始至終,老太爺一直端坐著未離開,三爺當然也不敢動。老亭沒閑著,在窖口張羅著幫忙。還有一人,先是站在老太爺身後,起銀開始便走了,那是家裡的賬房先生,他顯然在庫房收銀。

4

「要不我說兜攬賠款呢!我天成元在津門有所失手,但在其他行省還是大號。洋銀行兜攬賠款,能不求我們?」

3

她追問了一句:「到底為了誰?」
趁此順利,他們又找了兩家洋人銀行,居然也都拆借成功。很快,津市對天成元也不敢低看了。
田琨說:「我看這位邱掌柜也是心善的人,很可憐五爺。」
老亭低聲對他說:「去見過老太爺吧。」
邱泰基一聽,就知道自己估計得不錯。於是便說:「同現任巡撫端方大人,還算相熟吧。端大人在做陝西藩台的時候,我們就常有交往了。」
京號有戴掌柜,津號有邱泰基,不管局面如何險惡,總還是叫人放心一些。老號支援京津如此緩慢,是否同邱泰基的人位有關?孫大掌柜是不想派邱泰基去天津的。只是,在這緊要關口,還是裝糊塗吧:孫大掌柜不能得罪。
「昌有,我也跟你們去壽陽。」
「說不定還是一幫生瓜蛋。」
這幾位是合義堂鏢局的武師。合義堂在太谷不是大的鏢局,他們那次也沒押太多的銀子,陣勢上就顯得單薄。潘錫三頭一次劫鏢,就選了他們這家軟的欺負。
邱泰基初來津號領庄,就張羅出這樣一個局面?他當然不能接受。不過,他也沒有太焦急。
調邱泰基去津號,那的確是康老東家點的將,而且口氣很硬,似乎津號非邱泰基莫救。老太爺竟然還說了這樣的話:「大掌柜要信不過邱泰基,那信得過我吧?派老漢我去津號當幾年老幫,成吧?不用邱泰基去津號了,我去,成不成?」
孫北溟受到感染,也有幾分不安,但還是說:「京市困了一年,就如久旱的田畝,乍一落雨,還不先吸幹了?挺些時候,西幫各號都開業,總會穩住吧。平幫幾家大號,還未開業放款吧?」
送走邱泰基,田琨忙進來見呂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