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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京補天

返京補天

梁子威問:「人家會信嗎?」
戴膺到京的第二天,正要去草廠九條見蔚豐厚的李宏齡,忽然就有夥友跑進來說:「大內禁宮的那位小太監二福子,要見戴老幫,見不見?」
戴膺說:「楊掌柜,你們千萬不要慌張!不拘任何人,凡是持票兌現的,一律熱接熱待!更要口氣堅定,許諾人家一旦店鋪修竣,復業開張,本號的舊票舊賬一概兌現!」
戴膺與李宏齡同是多年駐京的老幫,一向義氣相投。自去年來滬后,聽說李宏齡到了西安,哪能料到竟會在這海輪上突然重逢!兩人的驚喜,可想而知。於是趕緊去找船家,兩人合住了一間客艙。
戴膺不敢再逞能,重申許諾后,退了回來。
三爺心裏已經跳出一個人來:西安的邱泰基。但他不能說出。只好說:「物色津號老幫這等大事,還得大掌柜拿主意!前年天津出的意外,不用老放在心上。」
思之再三,戴膺還是選擇了海路:畢竟是非常關頭,早一天到京總是好的。
「這等小事,靜之兄還記得?」
戴膺說:「你如此處置,甚好。」
「可不是呢!這次由拳亂洋禍引發的塌天大鍋,朝廷吃虧吃在何處?就吃在這個穴位上:只知斂錢花錢,不知聚財理財。」
邱泰基心裏明白,老號敢急調他走,是因為有何老爺在西安。電報上也點明了這層意思:「西號交程、何二位。」收到電報,邱泰基曾當何老爺的面,對程老幫說:「你看,老號也言明了,叫何老爺幫襯著張羅西號的生意。他再不能白吃白住,悠閑做客了。」當時何老爺喜形於色,只是嘴上說了句:「孫大掌柜豈能給本老爺派工?」這不過是虛飾吧。他來西安后,張羅生意都張羅得入迷了。程老幫竟看不出來?
所以,戴膺深感西幫京號的匯業公所,該儘早集議一次,共謀對策。只是不知各號老幫是否都到京了?
「此事重大……」
梁子威無奈地笑了,說:「京號被棄后,不知有多少人來翻騰過。有人想揀銀錢,也有人想看看我們的銀窖有多大,又是如何隱藏的。戴老幫你也知道,他們哪能尋見咱們的銀窖?京號真給他們掘地三尺,翻騰遍了。越尋不見,越想尋;越尋,越失望。所以,京市已有一種流言,說我們天成元原來連銀窖也沒有,多少年來只是在唱空城計!」
去年棄庄前,天成元京號的存銀雖損失不大,但它歷年收存的款項、發行的小額銀票,尤其是替京師官場收存藏匿的私銀黑錢,那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如果這些客戶都來要求兌現,那京號真是招架不起!
三爺說:「誰來寫這件呈帖?誰來收攏西幫大號一哇聲附議這件呈帖?總得有人挑頭張羅吧!」
「這倒也是。朝廷養了那麼多官軍,也沒見調重兵去守城護駕,稀里糊塗就把京師丟了。」
「可不是呢!洋夷老毛子,連大內禁宮也給佔了。看我們這些人,就像看稀罕的怪物。也不管願意不願意,愣按住給你拍攝洋片!不堪回首呀。」
第二天一早起來,他才不好意思了,對戴膺說:「也沒人叫我一聲,一頭就睡到現在!本該在昨晚請教過戴老幫,今日一早就起身赴津的。」
「這次應付京市局面,全靠老號支持。老號稍有猶豫,我們就完了。」
「這真是一點不差!經乾嘉百多年盛世,大清國勢也算強盛了。可到道光末年太平天國一起,朝廷高低籌措不來軍費。著了急,竟逼著西幫捐納買官!」
孫北溟面露難色,說:「現在津號這步棋,真別住馬腿了!」
「敝號一旦開張,一切如舊,存兌自便。」
「可叫我看,最易掀起擠兌風潮的,便是京中這些持小票者。我們的小票早在市間流通了,即便為應付眼前窮窘,也會有眾多持票者來兌現。」
「想圍就圍著吧。這樣一圍困,西幫在京師就更受人矚目了。」
哪料,郭斗南竟擊掌叫道:「喬老東台,你這『砸鍋賣鐵』四字好!我再加四字:傾家蕩產。」
戴膺說:「鋪面一旦修竣,立馬就開張!鋪子給糟蹋得千瘡百孔,正日夜趕趁著修補呢!」
「戶部歷年所收的京餉,哪一年夠花過?平常年景尚且支絀,遇了戰事,可不要抓瞎。洋人敢譏笑大清財政為無能財政,就是看透了為朝廷理財的戶部,只管斂錢花錢,不管聚財生財。戶部徵收天下田賦錢糧,只為養活朝廷,並不管天下民生各業。尤其最易生財的工商業,竟被視為卑賤之業,實在匪夷所思!洋人更覺可笑的,是皇上總以為天下之財,即朝廷之財,常年不留積蓄,國庫不存厚底。遇了國難,才臨時斂天下之財,哪還能來得及?」
「那你趕緊出去對二福子說:戴掌柜剛走,請您少候,我們已經派人去追掌柜了。外頭的事再緊急,也不能叫您白跑一趟。就這樣說。我稍等片刻,就出去見他。」
「戴老幫你也知道,我哪是那樣的材料?有些小機敏,也常常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京號諸位一定得多多指點。」
戴膺說:「老東台一向不糊塗。天津碼頭不一般,你們還得多幫襯邱掌柜。」
「此議詳情,還望徐老爺能聽志誠信等大號陳說。我們天成元日後設不設京號,實在沒有議定。」
太谷的知縣徐大老爺,前腳送走公理會的文阿德,後腳就收到省上撫台岑大人的一份緊急公文:
只是,今次這種大塌底的局面,戴膺也未經歷過。能否如願,他心裏也沒有底。顯出樂觀勝算的樣子,也是為鼓舞本號同仁吧。
「他們說:朝廷戶部不會理財,才使精於理財的西幫有了生財的海闊天空!本該聚到國庫的銀錢,卻聚到你們西幫的銀窖里了。」
孫北溟說:「志誠信的財東,哪有堪當此任的?太谷首戶曹家,它又不開票莊。你不出面,還能叫誰出面?」
「真是不堪回首!我們東家和老號,幾乎遭了洋軍洗劫!」
楊秀山說:「是調西安的邱泰基來津號任老幫。王作梅仍留東口。戴老幫還不知道?」
三爺怎麼知道他來康莊?孫北溟就問:「三爺到柜上去了?我來時怎沒碰上三爺的車馬?」
自家津號,劫狀更慘。店鋪除了房屋框架尚存,再無一處可見原貌,用一句「體無完膚」形容,實在不過分。作為票號老幫,戴膺很快看出了這體無完膚的含義:在津號被棄的這一年多時間里,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次來此鑿砸、翻找、挖掘,他們都想在這昔日的銀號遺址尋寶淘金。他們一定也想看看,西幫票號內那神秘的銀窖。大概也因此,被棄的津號雖已體無完膚,卻未被放一把火燒毀。
戴膺笑了笑,說:「也不能怨你們公公信不過我們,這次劫難真也是天塌地陷。二爺回去跟您主子說,存在天成元的銀子,絕對少不了一厘一毫!我們老號和財東,雖也不會屙金生銀,這次又受了大虧累,但就是砸鍋賣鐵,傾家蕩產,也要守信如初!」
但這是天成元京號內的高度機密,外間哪能知道?經歷這一次浩劫,字型大小一切暴露無遺。銀號居然沒有銀窖,外界實在難以理解。戴膺畢竟是金融高手,他能將市間這種疑慮,視為一大懸念,只等適當時候,給出意外答案。這不但是略一婉轉,化險為夷,還有些像形意拳中的借力發力,外界疑慮越大,將來帶給外界的驚奇也就越大。
孫北溟說:「太谷那得志誠信出面,人家是老大。」
孫北溟這才定過神來,匆匆脫鞋上炕躺下來。
戴膺去年帶夥友返晉時,所攜帶的京號底賬也被劫匪搶走了。不過,老號已做了補救。西幫票號實行總號獨裁製,外埠庄口所做的大宗生意,都要及時發信報詳告老號,記入總賬;小生意在月報、年報中也有反應。所以,在去年劫難中遺失賬簿的外埠庄口,老號賬房已一一重新建賬。京號當然在其中,戴膺也因此敢說不是唱空城計。
康笏南就說:「經摔打,也不值得那麼摔!無非是給洋鬼送一趟葬吧,還用那麼費心思躲藏?」
孫北溟說:「各家都躲,我們何必出那種風頭,不躲?」
邱泰基忙說:「戴老幫做了安頓,我當然放心了。我彎到京號來,也是為討戴老幫及京號同仁的指點。天津是大碼頭,又趕上這劫后復興的關口,敝人真是心裏沒底,就怕弄不好,有負東家和老號。」
孫北溟說:「京號復業,當然還得戴膺老幫領庄。除了他,別人真還擔當不起。可津號復業,派誰去做領庄老幫,就叫人頗費躊躇了。」
看來,是老太爺暗中派人把三爺叫回來的。他猜得不差:這回,老太爺是要看看三爺的本事。孫北溟忙說:「三爺先洗浴更衣,喘口氣再說。你既回來,我也不著急了。」
三爺忙說:「大掌柜你還不知道呀,我哪能拿得了這樣大的主意?還請大掌柜進去勸勸老太爺。」
「為何不能求?」
戴膺就問梁子威:「你們剛到京時,有沒有驚動舊客戶?」
「那你趁早把禮盒抬走!」
三爺說:「看喬老太爺今日神采,日升昌、蔚字型大小也推舉你們喬家出面代西幫請命了?」
邱泰基見程老幫似乎還不十分開竅,便換了種手段:不再多說西號事務,而是就京津官場商界事,向何老爺誠心請教。他邱某還如此崇拜何老爺,你程老幫還不趕緊依靠人家?
徐老爺送來的消息,實在非同尋常!從去年京津陷落以來,的確是無日不在盼望這一天。和局議定后,業界議論返京更甚。不過都以為要到朝廷迴鑾的行期擇定后,才會允許西商返京復業吧。哪想到戶部會這麼著急?
「還是不談國事吧。」
戴膺就放低聲音說:「子壽兄,你正點到朝廷的要命穴位了。」
戴膺放低聲音說:「叫我看,很可能是那些在我們字型大小存了私錢的官吏。他們的私錢,大都不便公開。所以,他們最心焦。」
戴膺說:「到時https://read.99csw.com候,我們只要源源往出兌銀子,誰還不信?」
三爺也老練了。
「子壽兄,你我伺候戶部多年,它哪有幾個會理財的!諭令西幫返京,無非想遮去京市的蕭條,以迎聖駕吧。」
東家如此英明,那當然好。但擠兌一旦出現,你就是有銀子,也來不及運到京城!越不能及時兌現,來擠兌的客戶就越多。尤其存有可觀私銀的京師官場,擠兌危急時,他們會如何動作,真難預料的。
接戶部來文稱:和局已定,列強撤兵,聖駕迴鑾在即,而京師市面蕭條異常。市面流通,全視票號、爐房以資周轉。珠寶市爐房二十六家,去年五月被火,現將修蓋完竣。在京西幫號商自去夏悉數輟業回籍,至今未有返京者。山西撫臣應速飭該號商儘快到京復業,以便利官民云云。今特飭祁太平等各知縣,速咨會眾號商,令其及早到京復業,重興市面,迎聖駕迴鑾……
二福子就低聲說:「七月初一剛降了新旨:迴鑾吉日改在八月二十四了。」
戴膺來上海這七八個月,天成元滬號業績雖也大進,但漂亮的生意實在也沒做成幾筆。西幫票號生意的優長處,在南北大碼頭間的金融調度。北方生亂,只剩了南方一頭,再有本事,也尋不著用武之地。所以,戴膺在協助滬號孟老幫張羅生意之餘,心思大多用在了考察西洋銀行上。
「你是沒見我這個小子,太文弱了,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只好叫他讀書吧。」
「誰也不必出面。」
「我也是戲而言之。」
惟一要斟酌的,是此番北上返京走陸路,還是走海路。陸路其實也是走水路,租條客船,輕槳細波,假運河北上,也受不了多大罪,只是太慢。走海路,離開上海即可直達天津,海輪也走得快些。但海上行船,風浪難測,要受許多顛簸之苦。他也不年輕了。
三爺低聲說:「要真有難處,還得去求老太爺。」
孫北溟終於從老院出來時,三爺剛剛從外面趕回來,滿頭大汗。
這天午間,戴膺擺了酒席招待邱泰基。席罷,邱泰基就動身赴津而去。
「但以這幾位洋人的眼光看,大清即便大富,朝廷手中也不會寬裕。」
「我天天發信報稟告。」
「上炕躺著?」
「洋人怎麼指點的?」
怎麼能不管!這次京津兩號的大窟窿,得東家掏大額銀子填補,你老太爺不管,誰能管得了?但任孫北溟怎麼說,康笏南也不答碴兒。孫北溟也只好作罷,正想退出來去見三爺,老太爺卻拉著他說古道今,盡扯閑話。焦急間,孫北溟才忽然有悟:當此重大關口,康老太爺是要看看三爺的本事吧?
「此番調來津號,太意外了。所以,真不知從何下手。匆匆由西安北上,走了一路,想了一路,也妄謀了幾招。但須就教京津同仁后,才知可行不可行。」
戴膺說:「就這麼說!」
郭斗南說:「你們想的是不差。我們平幫中也早有此議。但經歷這次大劫難后,對朝廷、戶部、下頭的官府,我們還敢有什麼指望?一切禍根還不是朝廷無能?向它叫幾聲疼,又能如何?它給列強寫下那樣一筆滔天賠款,不向民間課派,又能向誰課派?求官府既不頂事,何必去求?叫我說,戶部即便能出面護市,我們也不能求!」
到天津上岸后,戴膺想在津號停留一二日,便與李宏齡分手了。
「本來一哇聲要求官府護市,怎麼忽然又不求官府了?」
梁子威說:「可流言無情,人們自然格外對我們不放心。連銀窖也沒有的票號,能兌得出多少銀子?」
「八月二十四?倒是不冷不熱時候。不會變了吧?」
「可大清財政不變,就永遠給東西洋列強留下了一個致命的穴位。什麼時候想欺負你,就朝這穴位來。點住這穴位欺負你,結果必定是賠款割地!越賠款越窮;越窮,你這穴位就越要命。」說至此,戴膺放低聲音說,「若再來一次庚亂,恐怕清廷就無銀可賠,只好舉國割讓……」
戴膺斷然說:「人家不信,我們更得這樣做。我們敢回京津,就表明我們不怕算老賬。想賴賬,我們還會回來?一面不斷給人家說這道理,一面加緊修復鋪面,局面總會好轉。」
喬致庸倒也沒大在意郭斗南說話難聽,日升昌一向便是這種作派;他笑了笑說:「祁幫是不能跟你們平幫比,但填補京津窟窿,還是力所能及的,無非砸鍋賣鐵吧。我們所慮,是京津字型大小復業之初,天天被債主圍困,如何能做得了生意?再說,西幫這次大劫,全系時局拖累,不向官府啃一聲,叫幾聲疼,日後課派賠款,西幫還得受拖累。總得叫官府明白,我們西幫不是朝廷的搖錢樹!」
安頓下來,戴膺才問李宏齡:「子壽兄,這一向你也在滬上嗎?」
「子壽兄,我先也是這樣想。可銀行那幾位洋人卻說:堅船利炮,洋槍洋炮,固然厲害,可軍費花銷也十分巨大!」
李宏齡忙問:「朝廷的要命穴位?」
孫北溟說:「三爺別說這見外的話。生意畢竟是你們康家的,遇了難處,你能袖手不管?」
「你們老號知京中這種局面嗎?」
「本老爺哪敢假傳上峰諭令!」
「受圍困,也能出彩?」
底下夥友慌忙說:「大掌柜,還不趕緊上炕躺著!」
「家父真是精神不大好。」
戴膺就說:「你們日升昌、蔚字型大小是老大,自然首當其衝。跟著,就該輪到我們了。只是,這次擠兌先就朝了你們老大來,連『京都日升昌匯通天下』這塊金招牌,也不信了?這真叫人害怕!」
「孫掌柜,本老爺也是奉上頭意旨,勸說你們返京開業。你們的難處,本官也會如實向上稟報的。」
三爺卻說:「近來同仁間議論的,是要求戶部能寬限時日,暫封舊賬,待京津字型大小有所復元后,再清還舊債。否則,復業之初,我們勢必被債主圍困,連門也開不了!遭遇了如此浩劫,京中官民誰不急著用銀錢?」
「洋人當然不想讓我們仿辦銀行。」
「去年拳亂平息后,我就到了西安,幫襯著張羅那邊生意。今年一開春,老號又叫我來江南巡視碼頭。早想就便去趟處州,一直未能成行。日前聽說和局定了,洋軍即將撤出京津直隸,就知道我西幫票商快返京了。這才趕緊去了趟處州。到處州還沒幾天,老號發到杭州的急電果然就攆過來。」
對此,戴膺顯然有些意外,幾乎是自語,說:「這麼快就來擠兌?」
梁子威說:「知道了。」
徐老爺看完急帖,頭就大了,為了結教案,剛剛得罪了滿城富商,這還沒喘口氣呢,就轉過臉來飭令商界,誰買你的賬?
「老東台的眼睛太毒辣,什麼都叫你先看透。我來請老東台定奪的,正是返京復業的事。戶部已發了急帖下來……」
「怎麼演?」
津號副幫楊秀山及其他夥友,都已經到達,暫住在附近一個客棧。
戴膺也小聲說:「二爺放心吧,哪能給您丟了!去年棄庄前,敝號的賬本、銀折,早秘密轉移出京。護不了賬本,還能開票號?」
李宏齡說:「可不是呢,擠兌來勢深不可測!真是出人意料。來京這一路,你我還自信從容,以為西幫既敢返京,便已取信於市大半。要想賴賬,我們回來做甚?」
「這是生意上的事,大掌柜你拿主意就得了。」
「此議很合情理,本官一定如實上報!」
「就是他。」
六月二十八,戴膺在上海收到老號發來的電報,命他赴京張羅復業的事。戴老幫倒也不很意外,他估摸著,也到了該返京的時候。去年六月二十九,他帶領京號夥友撤出京城,及今整整一年。
想起前不久那三位大掌柜曾來見他,就趕緊給這三位寫了禮帖,邀請到衙門閑敘。帖子上就先帶了一句:「前理教案,知有委屈商界處,容當面致歉。」
孫北溟平淡地說:「敝號劫數未盡,倒霉受辱接連不斷,哪來什麼佳期?」
梁子威說:「可不是如此!尤其對我們天成元,更不放心。」
「甚好。你這一招,點中了津號的穴位。再說,津號賬簿,老號已翻查總賬,重新建起,由楊秀山帶去了,你也不唱空城計。別的招數,也不必給我細說,你酌情出手就是了。津號的楊秀山副幫,也是有本事的人,你不要委屈他。」
「可不是呢。津號夥友棄庄回晉時,重要賬簿都帶出來了。但半路住店,行李被竊去,賬本全在其中。」
「你貴為老爺,是可以在字型大小舉債的。」
「靜之兄,你也不怕惹惱洋人老毛子?」
戴膺放低聲音,說:「等店鋪修竣,復業開張后,我們再對外間說:本號棄庄一年多,銀窖竟未被尋出,存銀賬簿幾無損失,真不幸中萬幸。此言一出,局面就會不一樣了。」
「真是不堪設想。」
「看看,還沒怎麼呢,就翻臉不認人了?」
楊秀山說:「只是一些零星的散戶吧,大些的商號及官吏,還沒動靜。他們大概還不知道我們返津。」
李宏齡忙說:「你我生意人,免談國事吧。」
「他們這是譏笑大清國貧吧?」
經這次劫難,他早已預見到,日後東西洋銀行在華勢力必將大盛。西幫不作改制銀行的打算,即便渡過此次難關,以後也再沒有多少好戲可唱了。經親身考察,戴膺才明白,往日說不動老號及財東改制,實在是因為連自己也不大明了洋式銀行為何物。票號與銀行,原來是互有異同的,並不是形同水火。說異,也說同,也許更容易打動老號及東家吧。
二福子說:「有戴掌柜這番話,我回去也好交待了。再順便問一句:你們字型大小什麼時候開張?」
真心說,忽然給壓上重振津號的重擔,邱泰基也很想向何老爺討教的。
這廂裝病的孫北溟,是一點面子也沒給徐大老爺。
楊秀山說:「我們也盼在新老幫料理下,九九藏書一掃津號近年來的晦氣!」
「三爺既不見外,就先聽我說說津號的難處。去年津號受洗劫最烈,不必多說了。前年因老身用人不當,令五爺五娘受害,也不多說了。但自劉老幫出事後,津號領庄老幫一直未安排妥當。原擬將東口的王作梅調往天津,王掌柜還沒來得及挪位,拳亂就起來了。東口也是大碼頭,去年受禍害也不輕。東口的字型大小復業,只怕除了王作梅,無人能擔當。津號復業,難處不比京號小,非戴膺、陳亦卿這等高手扛不起來。可京號、漢號哪能離得了他們?」

6

孫北溟說:「見是見過了,可老太爺說,他早已不管生意上的事,讓三爺你拿主意。」
「這也正是洋人視大清財政無能的地方。朝廷死守了『永不加賦』的鐵詔,可又管不住各省、各州縣明裡暗裡加賦加稅,更管不住大小官吏中飽私囊。天下財富再多,也只是聚到各級官吏的私房中,國貧依舊,民窮也依舊。突遇國難,朝廷可不是要抓瞎!」
津號雖遠不及京號顯赫,但那是真正的大碼頭,也歷來是西幫的重鎮。所以津號老幫的人位,也一向為多數駐外老幫所嚮往。邱泰基自然也早想到天津衛碼頭露一手,可惜孫大掌柜總不肯將這個要位給他。前年受貶后,他本來已經斷了一切高陞的念想,只想埋頭贖罪了,卻忽然峰迴路轉。只一年,就從口外回到西安;在西安又只一年,竟要高就津號老幫,他怎麼能不驚喜!
三爺問:「什麼事?」
喬致庸說:「不拘是抬舉還是欺負,反正推脫不過,只好領命吧。再說,究竟也是為西幫請命。西幫票業領袖在人家平幫,日升昌或蔚字型大小,他們要肯出面請命,本老漢不就推脫了?昨日,就趕緊往平遙跑了一趟。」
第二天,三爺備了一份禮,先往祁縣拜訪了喬家的當家老太爺喬致庸。喬家因慷慨出資接濟逃難的朝廷,名聲正隆。西幫真有什麼上呈的帖子,由喬家出面遞送,應是最恰當的。
「快熬出頭?官府令我們返京復業了?」
程老幫要擺酒席歡送,邱泰基堅決阻止了:如此張揚,叫人知道了還以為他舊病複發。可不敢如此張揚!
找志誠信?志誠信的大掌柜還不知在哪呢!徐老爺知道孫大掌柜話里藏刀,但也不敢太發作,只好裝糊塗,極力軟語勸慰。
「一開張,就能兌銀子?」
徐大老爺雖然怵頭,卻也不敢怠慢,只好把臉面放到一邊,去會商界大頭。在文阿德那個老毛子跟前,也已經把臉面丟盡了。朝廷沒臉面,叫他這個小小縣令到哪找臉面!
「洋人眼睛是毒辣!可朝廷不加賦,也未能藏富於民,子民百姓依然凄惶。」
「這能算小事?就是西幫中的大戶,又有幾家送公子來文運隆盛的江浙課讀?」
「外面誰不知道,大掌柜正卧病在床!」
不管怎樣吧,徐老爺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往前走,頭一步惟有向商界服軟。他換了身便服,又叫衙役給雇了乘民用小轎,就悄然往天成元票莊去了。
楊秀山說:「他們一貧如洗,當然急著想兌出銀子來。」
二福子說:「哪能不忙?太后皇上快迴鑾了,宮裡成天忙著掃除歸置,不得閑了。」
送走徐老爺,孫北溟沒敢再躺著,趕緊叫了乘小轎,悄然往康莊去了。
梁子威一想,也就鬆了口氣:人們心存疑慮,是怕你無力兌現;既能兌現,誰還跟你記仇。於是便說:「還是戴老幫老辣!」
「受辱也是替朝廷受,丟人也是丟朝廷的人!」
「我說戴老幫要外出辦急事,不知走了沒有?」
「山西的東天門娘子關都給破了,你們沒有聽說?」
三爺說:「東家該拿的大主意,無非是填補窟窿吧?這倒好辦。老太爺早放過話:京號、津號及各地受害庄口,生意賠損系時局連累,與字型大小經營無關,所以不拘窟窿多大,如數由東家填補。大掌柜也知道,西幫為商之道中,無人能企及者,就在一個『賠得起』。」
程老幫也只好作罷。但何老爺卻不肯答應:「邱掌柜,你可不能悄沒聲就走了!沒忘吧,還該我五兩大煙土?」
「那幾位洋人,是有此論。他們戲言:大清自詡為泱泱大國,初不以為然;后居華多年,才誠信斯言。大在何處?貴國官吏人數之龐大浩蕩,實在是舉世無雙;而官吏的假公肥私之普遍、之貪婪、之心安理得,更是世所罕見!貴國朝廷若能以正當賦稅形式,將舉國官吏假公肥私的龐大收入,繳納國庫中,那大清就真成了當今一大強國。以如此殷實的國庫作支撐,何愁抵禦外敵來犯?以如此殷實的國庫扶持農工商,又何愁民生百業不興?民生百業興,賦稅便易征繳,國庫也愈殷實。」
喬致庸回來,跟祁幫的大戶一說,大家也有種豁然開朗之感。
「我的官名,只怕你還記不住呢,小名兒你更不記得。」

2

徐老爺一聽頭就更大了:看來真是把商界得罪到底了。躲的躲,病的病,商界唱的這齣戲,分明是朝縣衙來的。難道這幾位大掌柜早已掐算到了:官府遲早得來請他們返京?
康笏南一見孫北溟,就故作吃驚狀,問:「大掌柜不是摔得不輕嗎?不躺著養息,跑來做甚?」
三爺就說:「這樣大的主意,當然還得老太爺拿。大掌柜見過我們老太爺了吧?」
正說時,有夥友跑進來說:「客棧外,又圍了不少客戶。」
「我們不過草民百姓,叫裡頭的公公這麼惦著,哪能消受得起!逃回山西,實在是不得已了,其間驚濤駭浪,九死一生,也不用多說。你們留在大內,也受了罪吧?」
拐進前門外打磨廠,那裡的慘狀已與津門無異了。凡票莊,無不是千瘡百孔,體無完膚!不用說,自家的京號也是被洗劫了一水又一水。戴膺見此慘狀,忽然回首遙望前門樓子:它被火燒后的殘敗相,也是依舊的。
孫北溟到康家后,自然是先見了老太爺。
「去年冬天,我就來上海了。想起來了,你將一位公子送到浙江處州趙翰林的家館課讀。此去處州,是專門看望公子?」
三爺說:「大掌柜都說不動,我更不頂用。那大掌柜先拿個主意,我再呈報老太爺。」
「戴老幫,那我到津后的第一件事,便要演一出『起賬回庄』的戲。」
楊秀山說:「但願如此。過幾天,新老幫到津后,也許更能穩住人心。老幫空位,也易讓客戶生疑的。」
孫北溟先將縣太爺微服到訪的經過交待了一遍,才對三爺說:「這不是件小事,所以得同東家仔細計議。尤其京津兩號遭劫后,留下的窟窿太大。」
戴膺真有幾分意外,說:「西安的邱泰基?我真是不知。我到上海,已經七八個月了。」
程老幫與邱泰基相處這一年,深感這位出名的老幫並不難處。有本事,又不張揚,這就難得。實在說,號內一切大事難事,全憑人家扛著,但時時處處又總把他這個虛名老幫推在前頭。這樣有才有德的人,另得高位那是應該的。只是,他真有些捨不得邱泰基離開。
「邱掌柜,你這辦法甚可行!天津就有現成一處相熟的人家。」
喬致庸說:「你猜的這兩樣都不是。」
「別家想不開,你也想不開?」
小宮監懂什麼金融調度?只是聽戴膺說話,像有本事人那種口氣,也就放心了,說:「戴掌柜,那我回上頭:人家天成元字型大小說了,一旦開張,就來兌銀子?」
「這倒也是。這幾位洋人一面數落大清財政無能,一面又說:這種無能財政于貴國無利,但於你們西幫卻是最有利!」
邱泰基接到老號調令時,何老爺依然在西安。想起何老爺先前的預言,他是既驚喜,又驚異。
「我票商返京,最大難處當然是財力不足。還有一大難處,是京號賬簿被毀了。一旦京號開業,人家該你的賬,不用指望討要回來;可我們該人家的,必定蜂擁來討要。事態如此,我們哪能開得了門?所以,商界曾有議論,希望戶部能先發一諭令:在我票商返京復業后,寬限時日,容業界稍微振作后,再結算舊賬。」
「我們財東倒是放了話,京津窟窿,他們出資填補。」
楊秀山放低聲音說:「聽說是康老東台點的將。」
京號的副幫梁子威,帶領其他夥友,已到京多日。在梁子威的領料下,已雇了一班工匠,趕趁著修復京號。見戴老幫也到了,大家自然很高興。
戴膺打斷說:「東家、老號對邱泰基這樣有本事的駐外掌柜,有過嚴責,貶罰不留情;有功也不抹殺,該重用還重用,甚好!由邱泰基來領庄津號,復業振興,也是恰當人選。」
這局面,戴膺在天津已領教過了。
孫北溟就說:「三爺回來得正好,晚一步,我還得再跑一趟。」
「我也是想聽實招,虛言以後再說。」
「到時候,一面悠著些勁往京津調運銀子,一面就張揚說:我們西幫可是砸鍋賣鐵、傾家蕩產補窟窿。世人聽了,尤其京師官民聽了,誰能不信賴我西幫?」
第二天,邱泰基即輕裝簡行,踏上了赴津的旅程。
「既來看望公子,為何選了這樣一個緊急時候?」
徐老爺這才聽出些刀鋒來,忙說:「孫掌柜,西幫所受損失,戶部及撫台岑大人哪能不知?然西幫財力更為天下共知!這次劫難雖大,西幫渡此難關當不在話下的。」
郭斗南接住反問:「你們祁幫竟無力補窟窿?誰信!就說渠家,可不比我們財東李家差。尤其你們喬家,去年挑頭露富,今年怎麼又要裝窮?」
「郭掌柜說的倒也是西幫本色。只是京津蕭條兩年了,官民都是囊空如洗,我們一旦復業,還不被持票的債主圍困死?」
「『永不加賦』,當然知道……」
三爺忙說:「那九九藏書是日升昌、蔚字型大小願意出面張羅了?」
楊秀山說:「他從西安動身,比我們還早。不出幾日,也該到了。」
「這件事,未張揚出去吧?」
「誰家?」
打聽到新消息,戴膺才送走小宮監。
「我們西幫數百年信譽,怎麼就忽然無人認它?」
「別家也許如此。尤其人家祁幫、平幫,在京津外埠受了虧累,在自家老窩可沒受教案拖累。我們比人家額外賠了銀子、獻了花園不說,還披麻戴孝受重辱!即便回到京師,誰還看得起我們?」
說笑了一陣,喬致庸才終於問起:太谷縣衙宣諭戶部公文沒有,太谷同業有何打算,你們康家又有何打算。三爺就說出了太谷同仁想上呈戶部,請求在西幫返京開業時,官府能出面護市。
津號前年出事,去年又遇如此浩劫,復業擔子只怕比京號還重。也不知老號選了誰,調來津號領庄。
喬致庸說:「真是牆倒眾人推,連康三爺你也想欺負本老漢!」
戴膺正色說:「邱掌柜,現在不是說客氣話的時候。此往津號,你有何打算?」
戴膺與李宏齡真也再沒多談國事大局:不是不敢多談,實在是再無那種談興了。京號復業倒是議論得多,只是對這兩位京號高手來說,也不存太多畏難憂慮。只要東家肯補窟窿,別的都好張羅。
李宏齡說:「我是剛從浙江處州趕到上海,只歇了兩日,就上這海輪了。老號催呢,叫儘早返京。靜之兄一直在滬上?」
「東西洋列強,難道正是看透了大清的這種無能財政,才屢屢來犯嗎?」
「所以我早有一個動議:京號匯業公所,得趕緊集議一次,共謀幾手對策。眼看成山雨欲來之危勢,我們不聯手應對,再蹈滅頂之災,不是不可能。」
「我們倒也沒多著急的事。上頭公公聽說戴掌柜回京了,就叫我來瞅瞅。這一年來的,你們逃回山西,沒受罪吧?」
「我和梁懷文也有此意。跑來見你,也正是為這件事。但大家集議,也無非善待客戶,儘力兌現吧。現在朝廷未迴鑾,京師市面如此蕭條,我們一旦復業,必定只有出銀,沒有來銀。即便老號全力調銀來京,肯定也跟不上兌付。越不敷兌付,擠兌越要洶湧,那局面一旦出現,可就不好收拾了。」
見著康三爺,喬老太爺就問:「你家老爺子怎麼不來?」
孫北溟一笑,說:「年輕時,我也練過形意拳,還經得起摔打。」
「一定轉達喬老太爺的盛意!」
「誰也不出面?」
戴膺就問:「這些來要求兌銀子的,是商家多,還是官吏多?」
一說到張羅京津生意,何老爺就像新吸了大煙,談興陡漲,妙論不絕。所以,這次三人夜話,到很晚才散。
京號掌柜的地位,僅次於老號大掌柜。戴膺這樣一變臉,邱泰基才不敢大意了。其實,他也不儘是客氣,倒是真心想討教的。於是說:
「你們喬家出借了御債,也不至於掏空老底吧?大德通、大德恆在京津的窟窿又能有多大,就值得求官府出面護市躲債?」
回想前門起火當時,硬了頭皮挺著,沒棄庄逃走,以為躲過了一劫。誰能料到沒挺幾天呢,朝廷竟棄京逃走了。真是一場噩夢。
楊秀山一時不解其意,問:「受人派遣?受誰派遣?」
喬致庸聽后,又哈哈一笑,說:「也算英雄所見略同。祁縣同業,也是一片這種議論。前日,縣衙宣諭了戶部及撫台岑大人發下的急帖,祁幫同業竟跑來圍逼我這個老漢!說我們喬家去年接濟過境朝廷,拔了頭彩,現今西幫到了一大關節處,喬家理該出面與官府交涉。我說,你們吃大戶,也吃不到喬家,祁縣的首戶是城裡的渠家!」
「子壽兄,我最擔心的,還是各家京號歷年開出的小票。我們天成元散落京中的小票,即有三十多萬兩的規模。你們蔚字型大小、日升昌只怕更多?」
邱泰基仍然客氣地說:「我正是一籌莫展,才來京號討教。」
三爺忙說:「家父這一向精神不大好……」
「洋人眼睛是毒辣,可我們受的欺負,他們哪裡知道?」
原來,西幫票號的龍頭老大日升昌及蔚字型大小,近來受擠兌壓力日甚一日。平幫的京號返京最早,所以字型大小的修復也快些。但離修竣越近,外面圍著要求兌換現銀的客戶就越多。日升昌京號的梁懷文、蔚豐厚京號的李宏齡親自出面,屈尊致歉,好話說盡,客戶依然是冰冷一片。
喬致庸感嘆了一聲,說:「到底人家是西幫領袖!在此大關節處,日升昌、蔚字型大小到底比我們厲害!」
「西幫各號加起來,總有二千萬兩之巨!」
三爺說:「孫大掌柜,你得出面!」
「可不是呢,快去叫你家老爺子來!他來了,我能叫他的小名兒。康三爺,你的小名兒,我可不敢叫。」
「我們有高招,還用這麼大老遠抬了禮盒,來求你老人家?」
「無須求官府護市?」
戴膺及其他夥友,這時也暫在附近的客棧住著。等夥友將小太監引進一間客舍,他便悄然溜出客棧,在街市間稍作逗留,才又匆匆返回。
「要不我說戶部無人會理財!」
「老夫人不幸早逝,畢竟令家父痛楚不已。人老了,更怕孤單。」
「宮裡也議論呢,八月二十四要再起不了駕,就得到明年春暖花開時候了。天一冷,哪還能走!」
戴膺便站起來,說:「我出去見他們!」
「要這樣說,我們是有些想不開。不過,也快熬出頭了。」
「我可是對他們說:朝廷這種無能的財政,於你們東西洋列強才最有利!這一次事變,你們只派了一兩萬人,用了一年多工夫,就掙走我們九萬萬兩銀子,這種好生意更是曠世罕見!」
孫北溟說:「他們也不會閑著。跟他們聯絡,我看得三爺出面。」
「但我們西幫帶回的商資,哪能遮去京師蕭條?現在的京師,可是一貧如洗了。」
「子壽兄,康熙以明君傳世,留下一條『永不加賦』的鐵詔,你不會生疏吧?」
「那就好。這一年來的,我們困在閑宮,少吃沒穿,銀子更摸不著!」

3

「那真是佳音!自去年京師陷落後,我西商無時不在盼望這一天。尤其我們票莊,丟了京號,等於失了耳目。」
楊秀山就說:「還是戴老幫眼力厲害。我們只顧應付,也未作細想。」
徐老爺沒有想到,孫掌柜對返京竟如此殷切,心裏踏實了許多。便說:「京師官民都巴望西商歸去呢,他們離不開咱們!」
二福子倒也不見怪,只是說:「能見著戴掌柜,回去就好交待了。上頭公公聽說戴掌柜回來了,立馬就打發我來。要見不著戴掌柜,我回去還不得……」
徐老爺驚問:「竟有如此意外?」
「你怎麼跟他說的?」
喬致庸說:「哈哈,康三爺,做西幫領袖就那麼值得高興?」
「畢竟年紀大了。為了號事,竟如此傷筋動骨,實在想告老回鄉了。」
孫北溟就朝底下的夥友喝道:「還不快給徐大老爺看座!」其實,一位夥友早搬動座椅恭候了。
「你告他,我可不是要探聽他謀出的高招,只想跟他說說閑話。我們這種老不死的,別人都討厭。兩個都是老不死,誰也不嫌誰,說話才對心思。」
「眼下的西號,依然比京號、津號要緊。在這吃勁時候,老號調我走,是因為有你們二位在。想必程老幫也早看出來了吧?何老爺屈尊來西安幫襯我們,是看了誰的面子?我看是天成元兩位巨頭!孫大掌柜先求了康老東台,康老東台才出面請何老爺出山的。何老爺,我推測得不差吧?」
梁子威已經給他說了,離開太谷前,老號的孫大掌柜明白交待:京號塌的窟窿,東家補;虧多少,補多少。歷此塌天之禍,康家也不能壞了西幫「賠得起」的名聲。
戴膺說:「那我就多等一兩天,看能不能見他一面。」
這次老號的調令用電報發來,明令:「邱速赴津領庄,萬勿延誤,西號交程、何二位。」可見事情緊急。
楊秀山說:「邱泰基倒是有本事的掌柜,只是……」
戴膺也有許多年沒見這位新銳掌柜了。忽然見著,真有些不大認得。風塵僕僕,一臉勞頓不說,早先的風雅伶俐似乎全無影蹤了。但這給了他幾分好感:西幫中的好手,是不能把本事寫在臉上的。
戴膺一笑,說:「調集銀兩來京,本號一向有巧妙手段。除晉省老號支持,江南還有許多庄口,一聲招呼,就會撥銀來京的。這一年來的,南方該匯京的款項甚多,一旦匯路開通,京號來銀用不著發愁。」
「不會聚財理財,哪來堅船利炮?這一向我在滬上考察西洋銀行,結識了幾位洋人。相熟了,彼此說話也就少了遮攔。說起這次戰禍,他們也覺出乎意料。」
「五爺呀。五爺失瘋后,一直住在天津。這次劫難,瘋五爺的宅子居然未受什麼侵害。那裡長年守著一位護院武師。」
戴膺就問:「邱老幫幾時能到?」
「對,無須出面求官府。」
「老東台真是成了精了,怎麼猜得這樣准?」
孫北溟說:「我沒把嘴皮磨破!可你們老太爺高低不理睬,只是說:我都這麼大年紀了,能替他們管到什麼時候?不管了,不管了。三爺,要勸,你進去勸吧,老身無能為力了。」
這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但將津號修復如初,不是一件小工程。
三爺看出來了,今日喬老太爺的興緻好,只想說笑,也就不再強往正題上扭,乾脆一味陪了閑說逗樂。
交情上的感傷不說,邱泰基一走,西號就失了頂樑柱!尤其當此朝廷欲走未走的關口,誰知還會出現什麼樣的難局?
戴膺便正色說:「楊掌柜,我看這些來打頭陣的,說不定受了什麼人的派遣,來試探我們,千萬不敢大意!」
徐老爺這才乘機點題,說:「我看孫掌柜面色甚好,有望不日大愈。眼下九九藏書,貴字型大小面臨佳期,也離不開孫掌柜的。」
「洋人說他們也沒調來重兵,總共也就一兩萬人馬,更未正經結為聯軍。等攻下京城,八國還是八股軍,各行其是。直到快入冬了,德帥瓦德西才來華就任聯軍司令。」
這幾句話,叫孫北溟聽得很舒坦。他倒也不是有意試探三爺,看懂不懂規矩,津號老幫的人位,實在也叫他犯難。尤其前年五娘受害后,津號本來就叫他發怵。便說:
「真還沒聽說。」這時,二福子忽然放低聲音說,「上頭公公打發我來,就問戴掌柜一句話:『我們以前存的銀子,你們沒給丟了吧?』」
「這道鐵詔是康熙五十一年所立,及今近二百年了,滄海桑田,什麼都變了,只田賦錢糧不變,朝廷手裡哪能寬裕得了?」

1

戴膺說:「是常來的那位二福子嗎?」
戴膺聽后也笑了:「我們在唱空城計?」
程老幫說:「何老爺當年的本事,我當然知道。」
喬致庸開了竅,不再提及求官府的事,轉而議論起複興的舉措。後來,他又去拜見了蔚泰厚的大掌柜毛鴻瀚。毛大掌柜所說,與郭斗南幾無差別,只是口氣更傲慢些。
「孫掌柜吉人天命,已無大礙了吧?」
三爺說:「我就是聽說大掌柜到了,才破了命往回趕!」
戴膺離滬返京時,心裏想的還凈是改制銀行的事,對京號復業的難處,實在也未作細想。他畢竟在京號領庄多年了,臨危出智,力挽狂瀾,也不知多少次了。老號電報上已言明:在晉京號夥友即將上路,叫他直接赴京就是了。他在滬號本也沒有多少牽挂,說走便能走。
「那還不趕緊集議一次?」
「東西洋列強的財政,都是如此運作。人家國庫常保有可觀的財力,用於養活政府及其官吏的花費,只佔小頭;大頭用於扶持民生各業。如此天長日久運作下來,國家哪能不強大!」
「那結果是什麼?」
戴膺到京后沒幾天,邱泰基竟意外出現。因為戴膺估計,邱泰基為了及早到任,多半直接赴津了,不大可能彎到京師來。
但任你怎麼說,人家終是一臉冰冷,一股腔調:「說嘛也沒用,還是快兌銀子吧!」
他忙命柜上夥友,仔細伺候邱掌柜洗浴、更衣、吃飯。邱泰基日夜兼程趕路,的確是太疲憊了,洗浴后只略吃了點東西,就一頭倒下睡去。
戴膺立刻硬硬地說:「二爺,你回去對你們主子說,存在我們天成元的銀子,就是天塌地陷,也少不了一厘一毫!」
孫北溟說:「還有件事,也得三爺拿主意。」
二福子臉上有了笑意,說:「這回跟天塌地陷也差不多,所以上頭公公天天念叨,山西人開的票號,全遭了劫,沒留下一家。咱們多年積攢的那點私房,准給搶走了。我說,他給咱們丟了,那得賠咱們。上頭說,遭了這麼大的劫難,他們拿什麼賠?我說,人家西幫老家的銀子多呢。上頭說,他們就是賠得起,遇了這麼大劫難,還不乘風揚土,哭窮賴賬?我說,他賴誰的賬吧,敢賴咱們的?上頭說,咱這是私房,又不能明著跟人家要……」
叫邱泰基感到驚異的,是何老爺的預言為何這樣準確?來西安前,只怕何老爺真得了康老太爺的暗示。前年,他剛遭了老東台那樣的嚴責,今年竟又受如此重用,實在叫人不敢相信。
即便失盜,也丟不了多少。
「我們平幫的財東好說,他們聽老號的。我們最怕的,是老號大掌柜過於自負。近來我們老號一味交待,不要著急,不要怕圍住大門,不要多說話。如何調銀來京,卻未交待。」
「我們有五六十萬吧。」
進來見了小太監,忙說:「不知二爺要來,實在怠慢了!」

5

「你回去告他,我才不管他精神好不好,反正得來趟喬家堡!不能老叫我往你們康莊跑!」
邱泰基走後不久,蔚豐厚的李宏齡就匆匆來訪。
「砸鍋賣鐵,傾家蕩產?」
五月間,朝廷曾降詔天下,擇定七月十九日由西安移鑾回京。滬上一片議論,說朝廷此詔不過是做給洋人看的,兩宮未必急於迴鑾。但戴膺斷定,朝廷回京是為期不遠了。
戴膺在天津並未多住,便匆匆離津赴京了。津門的擠兌局面,令他想到京師也會很緊急。於是不敢多耽擱,打消了等待邱泰基的想法。
「真嫌孤單,他早出來走動了。叫我看,你家老爺子窩在家,不知又謀什麼高招呢!」
「那這齣戲就更好演了。戴掌柜,這雖為雕蟲小技,可於津號是不能少的。津號連受兩大劫難,人死財失,那是無法掩蓋的。如若叫外間知道,我們連護賬的本事都沒有,想再取信於市,那就太難了。」
「這次返京開局,非比平常。哪家老號也不敢大意的。」
動員票商返京復業,不同於派差派款,人家覺得現在返京無利可圖,可以尋找無窮借口推諉的,何況又剛受了這樣一場重辱!
「我出來自帶的煙土,已燒得差不多,眼看要斷灶了。」
那時代由滬赴京,海路雖比陸路快,但也依然得熬過漫漫旅途。這一路,大體上還算風平浪靜,但也因此顯出枯索單調來。
「那就好。鋪子都毀了,銀子得從山西運京吧?」
戴膺說:「也是如此?我路過天津時,津號就是成天被舊客戶圍著,生怕我們跑了似的。」
見喬老太爺一味閑聊,三爺忍不住說:「眼看外頭大軍壓境了,喬老太爺還在此談笑風生,不用說,你們的大德通、大德恆早有破敵良策了。」
「此次塌天之禍,既是一場驚動天下的大劫難,劫后復興也必為天下所矚目。我西幫一不靠官護,二不靠借貸,卻能從容填補了這塌天的窟窿,守信于當今亂世。西幫『賠得起』的名聲,還不傳遍天下!由此西幫聲譽必將空前隆盛。聲譽大隆,復興還有何難?」
「這與京城局面相關!去年七月間,京師稀里糊塗淪陷,想必對京人刺|激太大。一國之都竟如此不可靠,人家還敢相信什麼?」
天成元京號,早年是有隱秘的銀窖。但戴膺領庄以來,由於精於運籌,巧為調度,講究快進快出,巨額現銀已很少滯留店中了。即便一時有大額銀兩留存,戴膺也採取了一種化整為零的保管法:將現銀分散到多處存放。京號中,除學徒外,人人都得分擔保管現銀的責任,當然規矩很嚴密。採用這種保管法,主要為減少風險。沒有集中的銀窖,大盜也失去了目標。
「回京這幾日,我是越來越感到,京人之冷漠,實在叫人害怕。」
「靜之兄,我看西幫大難將至!」
二福子又低聲問:「你們給我立的那個小摺子,沒丟了吧?」
「前幾天,我一到津號,就知道我們過於樂觀了。」
徐大老爺坐了下來,說:「孫掌柜,無大礙吧?」
自塘沽登陸,沿途所見滿目是劫后敗象。進入天津城區,殘狀更甚。凡店鋪被砸被燒的,狼藉依舊,幾乎不見修復開業者。街面上連行人也稀少,許多邊邊角角,竟蓬勃生出蒿草來。明知遭了浩劫,但親眼見了這一片瘡痍,戴膺還是吃驚不已。
「我先也不信,但經人家一指點,我才恍然大悟。真是旁觀者清!」
「洋人沒攻進山西吧?」
「當然!一切如舊。」
郭斗南這幾句話,才真正打動了喬致庸:日升昌到底眼睛毒辣,竟能在危急處看出彩來!不過,喬老太爺也未形之於色,只說:「你們日升昌財大氣粗,有銀子源源運京。我們就是砸鍋賣鐵吧,能支撐幾天?」
戴膺說:「我也不是愛管閑事。在上海,我本是想了解洋式銀行的定製、規矩,人家卻說你了解了也無用。我就問:怎麼,我們華商就比洋商笨,學不來你們的銀行?他們說:洋式銀行須在洋式財政中才能立足。由此引出議論,評說國朝財政。」
「哈哈,康三爺,你巴結我這老朽做甚!你家老爺子謀出什麼高招了,能露幾句不能?」
「你借債,還是典當,我不管,反正得給我五兩大煙土!」
原來,昨日喬致庸到平遙后,先拜見了日升昌的大掌柜郭斗南。剛提請求官府出面護市,郭大掌柜就反問:
戴膺笑笑說:「既彎到京師,也不在乎這一天半天。我從滬上回京,剛剛路過了天津。津號復業的事務,都上路了,你盡可放心。」
三爺說:「這是抬舉你們喬家!」
「能護多少算多少吧!」
聽了喬老太爺的平遙之行,三爺也豁然開朗了。他也不再多逗留,匆忙返回太谷來。
孫北溟吃了一驚:縣太爺官雖不大,卻是從不進商號的,怕有失朝廷體統;徐老爺微服而來是為了什麼?他只顧吃驚,就忘了裝病。
喬致庸笑問:「何來大軍?洋軍,還是官軍?」
「自去年棄京出逃以來,朝廷已經把天下的臉面丟盡了!所以,我們本來已經沒了臉面,你們還要白費心思。又是躲藏,又是裝病,又是找替身,這能護住多少臉面?」
「這不明擺著嗎?和局定了,賠款也漲上去了,教案也了結了,接下來就該朝廷迴鑾了。京城一片蕭條,哪成?」
「津號前年出了綁票案,去年又遭此大劫,我看最大損失不在銀子,而在我號的信譽。去年棄庄時,津號的賬簿是否也未能保全?」
戴膺乘機問道:「兩宮迴鑾的吉日,定了沒有?原擇定的七月十九,眼看就到了,怎麼還不見一點動靜?」
「老太爺是嫌我輩分低,不肯多搭理?」
孫北溟說:「此議好辦。寫一個呈帖,遞往撫台衙門就得了。」
戴膺還提及前年津號也曾受擠兌,我們不是源源從京號調來銀子,救了急嗎?這次雖受了浩劫,但本號有財力補起窟窿,不會叫你們虧損毫釐的。西幫立身商界數百年,什麼時候失信過?若不想守信,我們還回天津衛來九_九_藏_書做甚?
「人家這譏笑之言,倒也是實話。」
他也幸好選擇了海路!因為一上船,竟遇見了蔚豐厚的京號老幫李宏齡。
戴膺吃了一驚,忙問:「天成元怎麼了,叫人家更不放心?」
喬致庸忙說:「這倒也不是我們喬家自個兒的事,祁縣同業都有此意。」
「官家還用得著理財?既能仗勢斂財,恃權搜刮,無本萬利,那還理什麼財!朝廷缺錢花,就跟各省要;官吏缺錢花,就跟子民百姓要,都是唾手可得。」
「那就甘心受辱?」
「怎麼會如此?」
所以,喝了幾盅酒,程老幫就一味訴說這份擔憂。
「可朝廷迴鑾的吉日,還沒擇定吧?朝廷不迴鑾,京餉就聚不到京師。只靠我西幫攜資返京,就能救活京市?」
「自家貧弱,不叫人家譏笑也難。但這幾位是銀行中人,看世論事必先從銀錢財政著眼。以彼之見,列強動用堅船利炮,遠渡重洋來攻中華,全憑各國政府有雄厚財政,說用軍費,就能撥出軍費。」
「怎麼想不開?」
梁子威說:「怎麼沒有!我們前腳到,人家後腳就圍來了。都是問什麼時候開業,以前的匯票、小票還能不能兌銀子?」
「都持票來兌現,我們如何支付得及?」

4

「但願如此。」
「我一個生意人,他們值得朝我賣乖?他們大感意外的,是清廷竟如此不經打,還沒怎麼呢,就一敗塗地了。津京陷落之速,尤其出人意料!一國之都,竟形同一座空城!」
「可不是呢!我們又不是不認票,不還債,只是銀子運不過來吧。整個京師圍著看西幫終日源源不斷往字型大小運銀子,那還不是出彩是什麼?」
三爺說:「我不是見外。遇眼下這種歷劫復興的大關節處,更得仰賴大掌柜呢。我年輕淺薄,跑腿還成,別的真不敢多嘴!」
「向我們討債的大軍呀!」
三爺說:「誰叫你們喬家拔了頭彩!應該。戶部借了你們三十萬兩銀子,還能不給你喬老太爺面子?」
那天,戴膺出面會見圍在客棧外的津門客戶,真也叫他出了一身冷汗。無論他如何虔誠,如何對天許諾,如何從容鎮靜,那些客戶只是冷冷看他表演,絲毫不為所動。他竭力表白了半天,人家始終不改口,就那一句話:「嘛時候能兌出銀子?」
「可不是呢!喬老太爺善遠謀近慮出奇兵,一定已有應對之策。」
梁子威說:「我還看不出來?眼下我們說什麼,人家都不信。所以,就對夥友們說了:自家不要多嘴。」
「京人對我們冷漠,我看還有一層原因:這次朝廷賠款,寫了四萬萬五千萬的滔天大數。誰還預見不到日後銀根將奇緊?所以,凡存了銀子在票號的,當然想趕緊兌出來!」
三爺說:「祁縣、平遙那頭呢?」
回京的一路,他還不時想到那個可怕的場面。京師客戶想來更厲害!
哪想,衙役送帖回來報道:志誠信的孔大掌柜,已去西安坐鎮生意;礪金德的吳大掌柜,則往山東巡視字型大小;惟有天成元的孫大掌柜在,卻卧病炕榻多日了。
孫北溟說:「畢竟年紀大了。近日下痔又犯,坐立都難。前幾日坐轎外出,因疼痛難忍,掙扎中竟失身從轎上跌下來,幾乎將這把老骨頭摔散了。」
邱泰基這才想起來:何老爺預言他將做津號老幫時,曾以五兩大煙土作賭。他就說:「何老爺,咱們的號規你也清楚。我邱某私人手裡,哪來買五兩大煙土的銀錢?」
「老號挑你來津號,就是想萬無一失,扭轉以往頹勢。」
戴膺忙說:「二爺著什麼急呢!太后、皇上沒迴鑾,宮裡也不忙。」
三爺哪能從容得了,匆匆洗了把臉,就跑了出來。
二福子更高興了,說:「那敢情好!我也不耽誤你們的工夫了。」
「五兩大煙土?」
戴膺說:「現在還不能大意。此手段也暫不能對第三人說。夥友們,你還須叮囑:對外間一切都不要多嘴!」
「我身無長物,拿什麼去典當,誰又肯借債給我?這五兩大煙土,等回了太谷再兌現吧。」
楊秀山忙說:「我們的舊客戶,老債主,都手持天成元的匯票、銀折、小票,逼著要我們兌銀子!」
但上峰諭令不能違,這又關乎朝廷迴鑾,弄不好也是掉腦袋的事。
楊秀山說:「我們也是這樣說的,但許多人只是不信。」
戴膺就問:「新老幫?還是東口的王作梅要來津號嗎?」
到京后,叫戴膺感到有幾分意外的,是京城市面似比天津稍好些。首先,街面上的行人車馬,就多了許多。被砸被燒的店鋪,有些已在修繕中。但開門復業的,卻也沒有幾家。
「這是不差。但朝廷吃虧,還是沒有堅船利炮,打不過人家。」
戴膺就問:「那是些什麼人,圍你們做甚?」
孫北溟說:「我閑不著。太谷商界的事,由志誠信的孔大掌柜張羅,我也得幫襯。返京在即,自家字型大小里更有一大攤事呢。」
孫北溟聽這樣說,就覺三爺老練些了,便說:「三爺,不是我推託。字型大小該拿的主意,我拿;東家該拿的主意,我可不能多嘴。」
看看,連大內裡頭的宮監也不敢相信西幫了。如若朝廷今年不能迴鑾,西幫京號的復業,將更艱難。因為天下京餉不聚匯京師,西幫所受的擠兌壓力就不會減輕。
孫北溟沒料到三爺會說得這樣痛快,便說:「東家既拿了這樣的大主意,京津庄口復業,也就沒有大難處了。」
孫北溟這才明白了徐老爺的來意。難怪呢,縣太爺肯如此屈尊,原來是領了這樣的新命。想起前幾日商界苦求縣衙的無奈情景,孫北溟在心裏冷笑了:徐大老爺,前幾天怎麼就沒留後眼,你以為再求不著商界了?給你說在太谷得罪商界,沒好果子吃,哼,你只是不信!這才幾天,就活眼現報。但他面兒上卻不著痕迹,故作興奮狀,問:
「我們老號也催得急!看來戶部一定發了公文,命西幫回京開業。」
「不過是雇輛車,再多雇幾位鏢局武師,往一處相熟的人家,搬運回幾隻箱子,順便稍作申張而已。」
「洋人兵馬雖少,但人家是洋槍洋炮。」
何老爺先哈哈一笑,說:「邱掌柜,你想賴賬,不賠那五兩大煙土,才編了這種奉承話吧?程老幫,你不用聽他的!」
「徐老爺,要再過眼前這道難關,你得去求別家。我天成元實在是淪為小號了,不足以返京補天的。」
「躺著吧,躺著無妨!本老爺聽說孫掌柜有恙,過來問候一聲。」
孫北溟說:「那日,滿大街人都看見老夫出醜了。」
「我沒進城,只是往龍泉寺走了一趟,想消消暑吧。」
「孫掌柜,本老爺才接到撫台岑大人的公文:說洋軍即將撤出京師,去年過了火的珠寶市爐房,也快修蓋完畢。京師商界正翹首等待貴號這等大票莊,返京復業,以便銀錢流通。戶部已有急帖發到撫台岑大人處,催西幫票商儘早返京,重振市面,迎聖駕迴鑾……」
「怎麼,還沒從白事中脫出來?」
孫北溟不動聲色,輕輕將話鋒一轉,說:「只是,這次我們在京津受了浩劫,店毀銀沒,片紙不存。北方各地庄口受虧累也甚巨。加上去年孝敬過境的朝廷,今年又屢屢被官府課派賠款,我西幫財力之損傷,實在是創業數百年以來所未有!別家不知如何,我天成元是一蹶不振了。昔日天成元還勉強忝列西幫大號間,今日只怕連中常都不及。是否仍設京號,還得與東家仔細計議。」
「洋式財政雖能強國,卻要斷絕舉國官吏的財路,誰願意效仿!戊戌變法就殷鑒不遠。」
梁子威說:「可日後如何去除市間對我號的疑慮?」
三爺立刻說:「字型大小駐外老幫的人位安排,那是大掌柜你的事權,我決不敢多嘴!」
「無須求官府護市,還用推舉誰出面?」
孫北溟極力鼓動三爺出頭露面,也是想叫他露出些本事來,令康老太爺稱心。一輩子了,孫北溟還能摸不透康笏南的心思?
「孫掌柜,辦理教案中本老爺的無奈,你們也是知道的。洋教蠻橫,上峰又不大撐腰,本官兩頭受氣,其中辛酸難向外人道出!所幸太谷商界忍辱負重,成全大局,才算了結教案,過此難關……」
戴膺忙打斷說:「哪能叫二爺白跑一趟?我真是往珠寶市爐房有急事,已經快走出打磨廠了,有夥計追上來說二爺您到了。我一聽,就趕緊往回折!再急的事,也得給您讓道呀。」
「徐老爺,真有這樣的公文?」
「謹記戴老幫吩咐。我已不再是以前那個輕薄的邱泰基了,會誠心依靠津號同仁的。」
三爺見孫大掌柜這樣抬舉他,也就答應下來,說:「那我就多跑幾趟腿。」
「那你跟老三商量去,我不管外間商事了,家政也不管了。我能替他們管到什麼時候?不管了,都不管了。」
這廂剛假裝妥帖,那邊徐老爺已經挑簾進來了。孫北溟故作驚慌狀,欲起身下炕跪迎。徐老爺忙說:
「怎麼能這樣說?」
「你是說京號復業吧?」
兩人正說笑,程老幫已令廚房炒了幾個菜,灌了壺燒酒,擺到賬房來。其時已入夜,程老幫說不是酒席,只算夜宵。邱泰基也只好就範。
這時候,孫北溟早離了炕榻,正在賬房議事。忽然有個夥友慌慌張張跑進來,說:「縣太爺徐大人,微服來訪!」
「白費心思。」
「國富,自然花錢容易。」
三爺忙說:「我哪成!」
楊秀山見著戴膺,張口說的頭一件事,就是他們這一班津號舊人剛到,就被聞訊跑來的許多人圍住,幾乎動彈不得。
戴膺沉吟了一下,說:「你們沒有做什麼辯解吧?」
戴膺就厲聲說:「既一籌莫展,竟敢領命而來?」
「出乎意料?是得了便宜賣乖吧?」
邱泰基喝了幾盅酒,也就當著二位的面,盡量把事情挑明:
「這種敗興事,誰去張揚!」